第一百二十一章
苏源大惊失色:“陛下何出此言?!”
弘明帝耷拉着眼皮, 淡声道:“难道不是?”
“非也!”苏源急声道。
他跪着,脊梁却笔直,有着青松的坚韧不屈。
苏源言辞恳切:“陛下容秉。”
“准了。”弘明帝倒也爽快。
苏源心下一松, 幸好他早有对策。
“微臣曾在回京途中助了王爷一次, 王爷派人送来谢礼,仅此而已。此后微臣和王爷再无交集,还望陛下明鉴。”
只是心里终究不大得劲。
弘明帝应深知他一颗忠心向陛下,绝不会亲近皇子。
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疑,搁谁都不会舒坦。
头顶, 弘明帝语气莫测:“苏爱卿看不上朕的儿子?”
苏源默了一瞬。
他怎么觉着,这位有点胡搅蛮缠。
心中腹诽, 口中义正词严:“一臣不保二主, 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当一切以陛下为先!”
苏源表完忠心, 御书房内静得闻针可落。
福公公并随侍两旁的宫人脑袋快要埋到胸口,呼吸亦跟着放轻。
福公公搞不懂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午膳前陛下还在痛骂那些贼人,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对苏大人的同情与痛惜。
不过三两个时辰,陛下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对着苏大人疾言厉色。
福公公偷瞄苏大人。
苏大人垂首躬身, 从头到脚散发着俩字儿——恭敬!
还有一星半点的委屈与迷茫。
再看陛下的脸色,不禁为苏大人捏了把汗。
许是眼红苏大人的人太多,一个个捕风捉影,扭曲事实真相,撅着屁股跑到陛下跟前给苏源上眼药。
陛下这般, 多半是被那些红眼病给影响了。
就在福公公胡思乱想之际, 弘明帝忽而拍桌,朗声大笑。
笑声洪亮, 在殿内回荡,经久不散。
弘明帝揉着憋笑憋到发痛的肚子,虚虚指着苏源:“苏爱卿啊苏爱卿,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小心谨慎。”
帝王态度转变之快,好似有人举着大棒,照着苏源脑袋一顿暴扣。
以致于苏源将臣子本分及面圣礼节忘得一干二净,唰一下抬头,直视天颜。
御案后,弘明帝着一身明黄龙袍,胸口的五爪金龙张牙舞爪,气度深沉威严深重。
近四年未见,弘明帝
弋㦊
又老了些,满头霜发,笑时眼尾褶皱极深。
他摸着肚皮,眼睛都快笑没了,指着自己肩膀不住抖动。
苏源:“???”
苏源:“”
福公公:“”
所有人:“”
就很无语。
真是越老越幼稚了。
苏源暗自吐槽,面上却狠狠松了口气,作不可置信状:“陛下您?!”
“朕逗你玩儿呢。”弘明帝捋了把胡须,笑眯眯抬了下手,“别跪着了,起来吧。”
“来人,给苏爱卿赐座。”
自有宫人取来圆凳,放于苏源身后。
苏源宛若置身云端,整个人飘忽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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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明帝见苏爱卿神色恍惚,一脸怔怔然,难得生出几分心虚。
他咳嗽一声,试图安慰被自己吓到的苏爱卿:“朕自是相信你的,只是小小开个玩笑。”
苏源受宠若惊:“谢陛下信任。”
至于玩笑不玩笑
开都已经开过了,这位又是九五之尊,身份顶顶高贵,他又能如何。
再者,他只是猝不及防,并未生恼。
只当陪老小孩逗趣了。
弘明帝挥退宫人,只留福公公在旁伺候。
“上午御膳坊新进了一批海错,苏爱卿带些回去尝尝鲜。”
吃了朕的海错,此事一笔勾销。
海错即海鲜,在运输不便的古代,内陆地区极难尝到新鲜的海错。
便是后宫嫔妃,也只有身处高位的那几位能尝到。
弘明帝赐下海错,可谓诚意十足。
苏源目露期待:“微臣还从未尝过海错呢,今日也算借了陛下的光。”
弘明帝大手一挥:“苏爱卿喜欢就好,回头朕让御厨做好了再给你送过去。”
这样最好,也省去他教做菜的功夫。
苏源起身作揖:“谢陛下赏赐。”
玩笑开过,又做了补偿,就此揭过不提。
弘明帝喝一口茶,话题回归正事上。
“大理寺卿已同朕说了,贼人已悉数押入牢狱,只待审出背后主使,即可判罪。”
“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
苏源赞一句:“陛下英明!”
弘明帝笑笑:“对了,你家那孩子现下情况如何了?”
提及元宵,苏源眼神柔软了几分:“大夫开了药,微臣进宫前高热已退了不少。”
弘明帝何等敏锐,苏源的变化尽在他眼中:“你也算是破了这桩案子的大功臣,回头朕让太医过去瞧瞧。”
苏源喜出望外,二度谢恩。
弘明帝倾身:“朕想不明白,你是如何看出那些女子还有韵达与此案有关的?”
据大理寺卿所称,苏源直奔那女子的寮房,毫不迟疑地搬开箱笼,触发机关打开暗门。
这人嘛,就得不耻下问。
这疑惑不解开,他心里就跟猫挠一样难受。
苏源指腹摩挲着膝头的衣料,缓缓道来。
“四月初一那日,微臣一家同好友踏青,欲次日求平安符,便在庙里借住一晚。”
“前往寮房时,住在藏有暗门那件寮房的女子叫住引路僧人,其言行举止略有几分轻浮,而她们一行三十六人都是来求子的,二者相悖,微臣就生出两分疑心。”
“当夜微臣等人中了迷香,醒来发现元宵不见了,第一反应就联想到那个女子。”
“微臣借我家娘子为由,敲门问询,发现那女子一脸惺忪睡意,头发却纹丝不乱。”
“关了门,微臣又听见屋里传出重物落地的声音,而后再无动静。”
“微臣娘子借陛下的龙纹玉佩,连夜请来官兵搜查,微臣进到那女子屋里,发现重物只有那几件箱笼。”
得知苏源动用龙纹玉佩,弘明帝挑眉一笑。
“微臣曾与娘子探讨过,他们可能把孩子藏在暗室或密道里,微臣就留了心。”
“后来韵达大师出现,微臣隐约闻见一股脂粉香。”
弘明帝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喷出,剧烈咳嗽。
福公公忙上前顺背:“陛下,可要宣太医?”
弘明帝喘着粗气摇头:“不必。”
他又看向一脸担忧的苏源:“苏爱卿,你且继续说。”
苏源应了声,一清嗓子继续。
“陛下您显然也猜到了,这股脂粉香,微臣之前同那女子说话时,从她身上闻见过。”
“僧人与前来求子的有夫之妇,又怎会扯上关系?”
“微臣越想越可疑,抱着试试的心态,不料真的发现了暗门。”
弘明帝嘶了一声:“朕没记错的话,官兵在崇佛寺附近搜查了整整两日,以上这么多可疑之处,又怎会拖到现在?”
提到这个,苏源不免心生愧疚。
“当时周遭人群拥挤,微臣以为只是错觉,并未放在心上,再有官兵不曾搜出什么,心慌意乱之下,也就忽略了这一疑点。”
“直到今早离开崇佛寺时,微臣再度遇到了韵达,错身之际,看到他僧袍的后衣领上有两片红色的痕迹。”
弘明帝大胆猜测:“难不成是血?”
“非也,是唇脂。”
宋和璧虽不爱装扮,但女儿家该有的东西都很齐全,其中就包括唇脂。
苏源一看那色泽,当即断定那红色是唇脂。
至于更深层的原因,涉及闺房之事,不便详谈。
弘明帝一哂:“本该六根清净的出家之人,和扮作求子夫人的青楼女子,当真是好算计!”
前有明镜因自甘堕落为人外室的孙女替赵进藏匿赃银,后有韵达与青楼女子勾结偷盗孩童。
这一刻,弘明帝对出家人的印象差到极点。
他在想,这些年是否对寺庙僧侣的要求太过宽泛,致使他们飘飘然,整日想着作奸犯科。
当然,整肃佛教并非当务之急,查出背后主使才最紧要。
苏源又道:“微臣听那几人说,被偷走的孩子要么被转手卖掉,要么留下放血,在此之前肯定已经有不少孩子遭其毒手。”
弘明帝捕捉到一个关键点:“放血是何意?”
放血二字,苏源只听着就生理不适,抿唇道:“微臣亦不知。”
弘明帝捏了下眉心:“罢了,等大理寺那边审问结束再说。”
他向苏源保证:“苏爱卿尽管放心,朕绝不会放过背后之人,也定会给这些孩子和他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苏源正色:“微臣替他们谢过陛下。”
不论是转手卖掉还是放血,下场都好不到哪去。
不过死得快和死得迟些的区别。
要是他没找到元宵,或者说那几人先他们一步把孩子转移走,天涯海角,真是无处可寻。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弘明帝转而提起其他:“这些天你在工部可还适应?”
苏源想起城郊别宫,以及态度和善的同僚,颔首称是。
弘明帝笑眯眯:“朕老早就在琢磨,等你回来该把你安排到哪个位置。”
“还是福公公提醒了朕,工部左侍郎将要致仕,朕看你的那个公共茅厕很是不错,可不正适合你。”
苏源心道果然如此,又意外于这件事里有福公公的身影,看向福公公的眼神带上几分诧异。
福公公笑了下,安静侍立一旁。
没等苏源谢恩,弘明帝又说:“这几年小十二一直惦记着你,要不是他在尚书房读书,可得让你跟他见一面,叙叙旧。”
苏源想到那个脾性极好,眼睛亮晶晶地唤他“苏兄兄”的十二皇子,不自觉翘了下嘴角。
“微臣亦惦念着殿下。”
君臣又说了会儿话,弘明帝才放人离开。
临走前,弘明帝又叫住他:“今儿你就不必去工部了,回去好好歇息,明日再来上值。”
“朕听说你已经几日不曾合眼,就算年纪轻身体康健也经不起这么熬的。”
苏源弯了弯眼:“谢陛下体恤。”
弘明帝啧了一声,没好气道:“谢来谢去,你自己数数自打进了朕的御书房,你说了多少声谢。”
“你没说腻,朕都听腻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苏源莞尔,君臣相视一笑
早在大理寺卿携官兵押着一长串的男男女女回到大理寺,官员们便知此事已尘埃落定。
再有大夫登苏家的门,许久后才离开,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涉案犯人悉数落网,苏源家那小闺女也被救回来了。
众人心思各异,有庆幸也有遗憾。
幸好孩子没事。
苏源真是命大,御史又白费一番功夫。
没等他们多想,陛下又派了临公公召苏源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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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架势,又让大家想起苏源刚入翰林院那会儿。
每隔几天陛下就会宣苏源觐见,没一两个时辰不会放人走。
这回肯定也不例外。
他们一直注意着御书房的动静,望眼欲穿。
等啊等,等了半个时辰,苏源总算出来。
掐指一算时间,竟不足一个时辰!
正要幸灾乐祸,被告知陛下赐了苏源一批海错,还贴心地让御厨提前做好,派人送去苏家。
再一看海错的数量,好家伙,满满当当装了四五六七个食盒!
听到这里,官员们心里酸溜溜。
那边,负责探听消息的小主事还在继续。
“不仅海错,陛下还指派了吴太医去苏家,为苏大人家的千金诊治。”
要问吴太医是谁,在儿科这方面,他吴太医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陛下竟然让平素只给皇子公主看病的吴太医去了苏家!!!
这下他们不仅仅是酸溜溜,而是被迫灌下一大缸的陈年老醋,从头酸到脚。
几个跟苏源差不多年纪的翰林院庶吉士凑一块儿嘀咕。
“嗐,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苏源还比咱们几个小几岁呢,人都官至三品了,再看看咱们,啧。”
“咱们这叫脚踏实地,不阿谀奉承,苏源那样儿的人,跟咱们可不是一路人。”
实在是说这话的语调太过阴阳怪气,几个庶吉士朝说话之人看去。
“郝大人!”
没错,眼前之人真是郝治。
听大家说苏源如何如何风光,郝治恨不得拿臭袜子堵了他们的嘴。
一个个的,真让人心烦。
最让他心烦的,是苏源的升迁速度。
四年前,苏源是翰林院修撰,他也是翰林院修撰。
四年后,苏源是工部左侍郎,他还是翰林院修撰!
当年陛下赏赐荔枝就叫他嫉妒得红了眼,更遑论珍贵的海错了。
“苏源就是个阿谀逢迎之人,最年轻的侍郎又如何,胸无沟壑只知奔走钻营,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最后那句非常巧妙地戳中庶吉士的小心思,纷纷附和起来。
“呵!”
一声冷嗤,打断他们的臆想。
郝治回头,看清来人顿时拉下脸:“唐胤你不是在整理文书,到处乱跑什么?”
“那些文书本不该我负责,我直接送去了学士大人那边,想必很快就能找到真正负责它们的人。”
唐胤说得轻飘飘,却让郝治脸色微变。
捅了郝治一刀,唐胤施施然转身,留下一句:“你们口中的苏源,他的功绩都是有目共睹,任你们如何抹黑如何恶意猜测,都是枉然。”
“你们嫉妒又不甘心的样子,真丑。”
郝治望着唐胤的背影,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
一庶吉士不满:“他这么激动做什么,又不是在说他。”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郝治,以期郝治能表示些什么。
可惜郝治只随口应付几句,便匆匆离开。
他得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学士大人的责罚。
再说唐胤,他一改前几日的哭丧脸,溜达着进了屋。
“我方才听到消息,源哥儿已经回来了,那些人也都被关进大理寺了。”
方东忙着整理文书,抽空回道:“想来英哥儿和元宵已平安回来了。”
唐胤长舒一口气:“多亏了源哥儿,否则咱们得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英哥儿。”
方东不可置否,笑着说:“承珩素来有本事,不是吗?”
唐胤抓了抓头发,嘿嘿一笑:“这倒是。”
说罢也跟着坐下,着手整理文书。
“方东你不知道,刚才郝治那脸色,像是从茅厕里刨出来的”
方东看他兴致勃勃的样,摇了摇头,随他去了。
*
苏源带着海错和吴太医离宫。
虽然弘明帝只是开个玩笑,却给他敲响警钟。
帝王心难测。
他必须更谨言慎行,与任何一位皇子保持距离。
至于怀王,他已在弘明帝跟前过了明路,任旁人如何捏造是非,他清者自清。
怀王若再凑上来,苏源打算直接跟弘明帝告状。
一次不行就两次,总会安分。
揣着复杂的心绪回到苏家,元宵已经醒来,眼睛半睁不睁,白着小脸蔫答答的,像是渴水已久的花骨朵。
苏慧兰已回屋歇下,宋和璧正在床前守着。
吴太医上前把脉,片刻后取出银针:“令爱惊厥以至高热,大夫配的药也算对症,待老夫为她扎上两针,会好得更快些,也不会留有后遗症。”
苏源正担心高热伤及元宵的脑袋瓜,闻言忙不迭应下:“劳烦您了。”
吴太医连道不必,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元宵见到尖锐的银针,眼里迅速积聚两包泪,瑟缩着满脸畏惧。
这一幕刺痛了苏源的眼,他快步上前,温柔轻抚元宵的发顶。
元宵回蹭苏源掌心,嗓子哑得厉害:“爹爹,不要~”
苏源的声线比手上的动作更轻几分:“元宵乖,施完针就不难受了,等元宵的病好了,爹爹给你买冰糖葫芦吃。”
自从在杨河镇给元宵买了冰糖葫芦,她就一直惦记着。
苏源看她年纪小,担心吃坏牙齿,一直没答应。
为了让她乖乖扎针,早日康复,只能使出绝招。
果然,元宵一听说有冰糖葫芦,湿漉漉的眼立马亮了起来:“那、那好吧。”
她脸上有伤,苏源不敢随意乱碰,又挼了挼她细软的头发:“元宵好乖。”
说罢退到一旁,很是礼貌:“吴太医,您请吧。”
吴太医上前,元宵眨巴着眼,讨价还价:“轻一点好不好?”
吴太医失笑,自无不应。
说实话,他在太医院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乖巧的孩子。
又想到苏大人轻声细语哄女儿的那一幕,不得不承认,只有充满爱与善意的家庭,才能长出元宵这样的孩子。
之后的小半个时辰,元宵顶着一脑袋的银针,憋着泪一动不动。
直到吴太医取下银针,她才瘪了下嘴,小声啜泣:“爹爹,疼。”
苏源无法,只得再次抱起她,在卧房里来回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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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太医见状,自觉离开,回宫复命去了。
元宵紧挨着老父亲,搂着他的脖子,颤声道:“元宵怕怕~”
元宵哭时并不像有些孩子哇哇大哭,大多时候都安静掉着泪,配合着耸动的肩头,更让人心疼。
苏源胸口像是被什么啃食着,一抽一抽地疼。
他知道,元宵口中的“怕怕”并非银针,而是被人偷走,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那两天。
“元宵不怕,爹爹在呢。”
在苏源一声又一声的安抚中,元宵打着哭嗝睡过去,睫毛濡湿,可怜得紧。
宋和璧早在施针时就被苏源撵回屋补觉了,他让人打来温水,给元宵擦了脸才离开。
元宵那边有陈圆守着,苏源需要睡一觉,否则真有猝死的可能。
这一觉直接睡到傍晚时,元宵还在睡着,颈侧动脉平稳有力。
苏源松了口气,这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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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等到夜里,元宵又开始发热。
浑身烫得厉害
弋㦊
,闭着眼直哼哼。
请大夫,喂药扎针,还有物理降温,整整忙活了大半夜,直到天亮才安稳睡去。
这时,苏源已在金銮殿上。
经昨日那场轰轰烈烈的抓捕行动,再没有御史跳出来指责苏源什么。
大家好奇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何事,奈何陛下只字不提,只能偃旗息鼓。
早朝结束,苏源与林璋同行。
林璋问及元宵的情况,苏源如实照说。
“元宵这回可遭了大罪,你这个当爹的可得哄着她点。”
苏源轻笑着应下。
这时,许次辅信步走来:“林大人,本官有事要去吏部,不如同行?”
林璋自然应允。
许次辅又看向苏源:“苏大人将恶人缉拿归案,实乃大功一件。”
苏源连称不敢当,表示其中也有大理寺卿很大功劳。
许次辅没再说,二人行变成三人行。
吏部在工部的前面,苏源拱了下手,往工部大门走去。
途径许次辅,一股奇异的味道窜入鼻尖。
似腥非腥,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不好的东西。
等苏源再闻,只余下清雅的熏香味。
第一百二十二章
许次辅乃内阁大学士, 位列第二的辅臣。
秉性刚直,不喜与人亲近,年过而立仍未娶妻。
出身勋贵世家, 拒与守旧派同流合污, 不论朝堂民间,名声都极好。
据说早年读书熬坏了身子,常因宵衣旰食病倒,弘明帝多次称他为股肱之臣。
总之,除一身病体, 几近完美。
就连苏源也很难对他生出恶感。
许是觉察到苏源的视线,许次辅停下与林璋的交谈:“本官身上可有什么不妥?”
苏源面色微赧:“下官只是觉得大人的熏香很是好闻, 便忍不住嗅闻了几下。”
林璋笑出声:“许大人您是不知道, 承珩他的关注点素来奇特,就譬如现在, 您一个正一品大员站在他跟前,他惦记的却是您的熏香。”
许次辅咳了两声,呈现病态白的脸上多出几分血色。
他不动声色后退一步:“苏大人若是喜欢,回头本官送些给你。”
苏源喜出望外:“那下官就却之不恭了。”
林璋哭笑不得:“你赶紧进去吧, 可别耽搁了点卯。”
苏源神色轻快地应了声, 阔步走进工部大门。
许次辅不紧不慢走着,同林璋之间隔着二尺远:“苏大人倒是个有趣的,本官一直以为他如传言中那般。”
传言中哪般?
自然是冷血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
林璋对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很是头疼,偏众口铄金, 一时半刻还真解释不清。
“承珩满打满算也才二十有二, 尚存有几分孩子气呢。”
许次辅眼神略深:“看来林大人对苏大人印象很是不错。”
林璋目视前方,没留意许次辅的眼神:“那几年下官也算看着他长大, 承珩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
许次辅嗯了声,转而论起其它话题
苏源在工部点了卯,带着两个主事去了城郊别宫。
负责修缮别宫的匠人不少,总有那么几个喜欢浑水摸鱼,钻空子犯懒。
有苏源在旁盯着,那几人再不敢如前两日那样慢慢悠悠做事,手里的工具快要挥出残影。
整整一上午,别宫所有人个个紧着皮,硬是干完了本该一日内才能完成的活计。
苏源惦记着元宵,午时一到就回家去。
途中不忘买个冰糖葫芦,就这么举在手里,一路上不知引来多少人侧目。
苏源进了屋,元宵正趴在超大只的软枕上,乌黑的头发黏在颊边,衬得她的脸更小。
短短三天,元宵瘦了一大圈,婴儿肥消去不少,圆润的下巴也尖了。
回头得好好补补。
苏源暗想,把冰糖葫芦递到她眼前:“元宵看,这是什么?”
元宵双眼一亮,昂起脑袋:“葫芦~”
苏源就着弯腰的姿势,拿着冰糖葫芦,好让元宵舔舔嘬嘬过嘴瘾。
苏慧兰去厨房给元宵做米糊了,屋里只宋和璧在边上守着。
她搬来一张圆凳,轻戳苏源后背:“别站着,把太阳都挡住了。”
吴太医昨日离开前再三叮嘱,要让元宵适当地晒晒太阳,不仅有益于恢复,对身体也好。
苏源从善如流,一撩袍角落座。
元宵专心品尝山楂外面裹着的糖浆,眸子明亮,瞧着精气神恢复了不少。
苏源勾唇,轻声低语:“忘了跟你说,昨日陛下同我提起了怀王。”
宋和璧打个哈欠:“陛下训斥你了?”
苏源略去弘明帝顽童上身的插曲:“那倒没有,只是提了一嘴,也算是隐晦的提醒。”
宋和璧蹙眉:“跟狗皮膏药似的,真烦人。”
苏源轻笑:“好在陛下信任我,否则就算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到底顾及怀王的身份,又不曾针对他们,冲动行事只会落人话柄。
宋和璧纠结片刻道:“能避则避,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苏源深以为然,掐着点收回冰糖葫芦。
突然面前一空,元宵瞪圆双眼:“爹爹?”
苏源给她擦了下嘴,温言道:“不能再吃了。”
元宵眼巴巴盯着冰糖葫芦看了几秒,见老父亲态度坚决,乖乖趴下,自娱自乐去了。
苏源去掉最上面那颗山楂球,夫妻二人分着吃了。
“对了,上午哥哥嫂嫂来过了,陆陆续续有不少人送来补品,我已让人送去库房,登记在册了。”
苏源丢掉签子,边净手边道:“你看着处理就是,等逢年过节再回礼。”
宋和璧抿着茶水:“另外除去常跟咱家往来的,还有好几家是被偷了孩子的,其中就包括周家。”
“周家?”苏源一时半会没想起来。
“就是前郡王妃的娘家。”
一个“前”字,很是巧妙。
苏源眯了下眼:“不会是被元宵撞到的那家人吧?”
宋和璧轻嗯一声:“还真是,周老夫人还亲自登门,说要看一看元宵。”
苏源凝眉不语。
平心而论,他不愿和周家扯上关系。
只因周家和赵进的关系。
见苏源表情沉凝,宋和璧抬手抚平他眉间折痕:“放心吧,我以元宵还在睡觉婉拒了。”
“我之前在崇佛寺的时候就觉得周老夫人不大对劲,说话颠三倒四,神叨叨的。”
“上午提及元宵时,她眼里不知哪来的一股执拗劲儿,我担心她对元宵不利,自然不会同意。”
“既然如此,那你就收下吧,日后有机会再还回去。”苏源透过窗子看了眼天色,“我去吃口饭,等会还要去大理寺一趟。”
宋和璧自是明白苏源不辞辛劳赶回来是为了给元宵买冰糖葫芦:“公务要紧,元宵有我陪着呢。”
苏源笑着应下,和母女俩分别贴贴,去饭厅用饭。
囫囵应付一口,又跟苏慧兰打声招呼,骑马赶往大理寺。
得知审问尚未出结果,苏源心知这事急不来,也只能强忍焦躁去别宫
如此过了两日,苏源照常四点一线,大理寺的审问也在如火如荼地开展着。
几个寺正轮换上阵,直接车轮战审问这四十五个犯人。
那群女子的身份正如苏源猜想那般,是永平府翠红楼的妓子。
她们虽然会一点三脚猫功夫,但到底是青楼出身的女子,最会审时度势。
经轮番审问,甚至只动了两套刑具,这三十六人就耐不住酷刑,竹筒倒豆子把知道的都交代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一年有八个月在翠红楼接客,为翠红楼捞钱,笼络达官贵人。
剩下四个月,她们借求子的名义前往各地,凭美貌与圆滑降低他人警惕,趁机偷盗或拐卖十岁以下的孩童,以及尚未成婚的年轻女子。
此前她们都在外地活动,一直无往不利,也是头一回来京城。
那八个人是这次行动的接头人,她们负责把孩子或姑娘家弄出来,再由接头人统一带回永平府。
“上头只让我们姐妹每日接客,把拐来的孩子和女人送到接头点,其余什么都没告诉我们。”
“韵达?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们姐妹来京城后,就是他把我们安排在崇佛寺的,那暗道也是他弄出来的。”
“韵达他看似清高,实际就是个淫僧,他不仅跟我们姐妹,还跟好些寡妇牵扯不清。”
“官爷我只知道这么多,您就看在我老实认罪的份上从轻处置,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说话的女子被绑在刑架上,浑身鲜血淋漓,娇艳的脸蛋上横亘着两道手指宽的鞭痕,皮肉绽开,狰狞可怖。
她眼泪鼻涕一把抓,凄厉的哭嚎在昏暗血腥的刑房里更显阴森。
不远处,大理寺卿当下命人堵住女子的嘴,苦笑着看向苏源。
“这两天本官命人日夜不停地审问她们,倒是能招的都招了,只是韵达那九人嘴硬得很,打死都不肯松口。”
从头到脚没一块好肉,要不是还需要他们口述供词,说不定连舌头都没了。
倒是几块硬骨头,苏源暗想。
“齐大人可得让人看着点,别让他们咬舌自尽。”
“苏大人尽管
丽嘉
放心,本官派了四个牢头,日夜不停看守他们呢。”
苏源揉了揉额角:“劳烦齐大人再继续审问,有什么消息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苏某。”
大理寺卿翘起胡须:“那是自然。”
毕竟陛下将此案交由苏大人查办,他负责在旁协助。
这两天苏大人忙着别宫的事,他作为大理寺卿,理应多花些心神。
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苏源又围观一场审讯,这才离开大理寺,马不停蹄地赶往别宫。
按理说弘明帝将此案交由苏源查办,别宫那边就该交给其他同僚。
只是工部的同僚们各有各的事,苏源也不好厚着脸皮让人承担双份差事。
无法,只能辛苦些,来回两头跑
四月初六,苏源下了早朝,顺着人潮往外走。
在金銮殿门口,他遇到了怀王。
怀王正在跟太子说话,一转眼注意到苏源,刚要打招呼,又似乎想到什么,欲言又止地点头示意。
与此同时,太子也因怀王的举动跟着看过来。
苏源不好再装看不见,只好上前,拱手行礼:“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怀王殿下。”
太子笑容和煦:“苏大人近日操劳,可得注意身体。”
苏源下意识抬手,轻碰眼下。
不用照镜子他都能想象到黑眼圈有多明显。
这几日他领着两份差事,忙得脚不沾地,夜里睡觉又总梦见一些不好的东西。
身体疲乏加睡眠不足,状态自然好不到哪去。
怀王附和:“是啊苏大人,查案子再怎么要紧,也比不过身体重要。”
苏源抿唇一笑:“多谢太子殿下,怀王殿下关切,如今案子已有了眉目,捱过这阵子就好了。”
太子眼底闪过诧异,竟这么快?
他身为储君,纵使弘明帝从未忌惮过他,在某些事情上还是尽量避讳着。
尤其是苏源经手的这桩案子。
有数名官员的孩子被牵扯进来,为避免落人口舌,即便他好奇背后之人,也依旧刻意规避。
想不到才几天过去,案子就有了进展。
“那便再好不过,大家都希望早日将罪魁祸首绳之以法。”
苏源笑着应是。
怀王也想说话,还没出声,就被苏源抢了先:“微臣要去大理寺一趟,便先行告退了。”
怀王面上有阴翳一闪而逝,转瞬消失不见。
太子朗声道:“苏大人且去罢。”
苏源向二人拱手,快步离去。
怀王看着苏源颀长的背影,低声难掩失落:“太子皇兄,自从我在午门前同苏大人打了招呼,他就一直避着我,苏大人他是不是生气了?”
太子默了一瞬,拍拍他的肩膀,干巴巴地说:“苏大人有公务在身,定是急于办差才会如此,你无需多想。”
怀王幽幽叹道:“希望如此。”
其实在太子看来,苏源这般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不偏向任何一位皇子,一切以龙椅上那位为先。
或许皇子会因苏源的拒绝招揽而心生怨怼,可对为政者而言,苏源这样的人用着才最放心。
便是他有朝一日
太子忙掐住这个念头,跟怀王打声招呼,回了东宫。
与其在这七想八想,还不如多办几件实事,造福百姓
苏源不知太子所想,只因怀王吃瘪而心生暗爽。
他想,弘明帝肯定警告过怀王,否则一开始他不会欲说还休,一副愁苦样。
这样很好,继续保持。
一路来到大理寺,苏源刚进门,大理寺卿就迫不及待招呼他过去。
“苏大人,有新进展!”
苏源心下一喜,追问道:“可是韵达?”
大理寺卿笑眯眯点了点头:“苏大人猜对了。”
苏源长指轻点桌面,作洗耳恭听状。
“本官派人去查韵达的人带回消息,韵达的生母正是翠红楼上一任鸨母,雁柔。”
“当年雁柔突然有了身孕,怀胎十月在翠红楼诞下韵达。”
“生子后她想离开翠红楼,自此从良,嫁为他人妇。”
“只是没等雁柔为自己赎身,她就仓促离世,尚在襁褓中的韵达也于一夜之间消失无踪。”
苏源所有所思:“齐大人又如何得知,韵达就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大理寺卿答:“本官派去的人找到曾伺候过雁柔的婆子,婆子说雁柔的孩子身上有一大块胎记,从肚脐眼一直蔓延到臀上,很大一片。”
苏源眉梢轻挑:“韵达身上也有?”
“没错。”大理寺卿正色道,“本官让人照着那个婆子画下来的胎记跟韵达的作比,几乎一模一样。”
“这也算是韵达跟翠红楼之间唯一的联系。”
否则任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韵达一个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崇佛寺住持,为何会参与到这件事里,还费尽心机挖了那样一个暗道。
苏源嘶声:“十有八.九。”
“就是不知韵达消失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本官已经让他继续查了。”
“抽丝剥茧,盯着翠红楼查,定能查出缘由。”
大理寺卿正有此意,又道:“对了,有个接头人松口了。”
就是被苏源捅刀子的那个。
回想起苏源那日的凶戾,大理寺卿极有眼见地略过这句话:“正如苏大人你之前猜测的那样,他们的确是一个有团伙的拐卖组织。”
“那些落入他们手里的女子孩童,模样还算过得去的都被留在翠红楼,用以招揽客人,牟取金银。”
说到这里,大理寺卿觑了苏源一眼:“某些客人有特殊癖好,几岁的孩子也”
苏源双拳握紧,胃里翻江倒海。
如此丧尽天良,真可谓禽兽不如!
大理寺卿看向别处,咬牙继续:“至于那些相貌普通的,大多卖给大户人家做仆从。”
苏源抑制住心头火气:“放血呢,他们可说了?”
“其实放血也是他们的猜测。”
“据招供的文珠称,每半个月他们就要送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给吴先生就是翠红楼背后的主人。”
“那个姑娘两天后才会被送回来,每次都脸色惨白,手腕有很深的割伤,他们便私以为是放血。”
又是放血,又是未经人事的姑娘家,很难让人不联想到一些阴邪的东西。
苏源看着染血的供词:“这事可禀告陛下了?”
大理寺卿喝口茶:“那人前脚招供,后脚苏大人你就来了。”
“那咱们赶紧将此事禀告陛下。”
“苏大人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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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卿指了指桌上高高一摞文书,“这些都是要本官过目的供词。”
苏源并未推辞,利落起身。
转身时,他听大理寺卿嘀咕:“那个吴先生怕不是有什么不治之症,半个月一次放血,他也不嫌腥得慌。”
苏源脚下一顿,深深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一脸莫名,摸了摸自个儿的脸:“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苏大人怎么这么看我?”
苏源摇了摇头:“苏某只是赞同齐大人的话罢了。”
大理寺卿了然:“本官见惯了血,觉得还好,但只要是个人都会觉得血里头有股腥臭味,能不碰就不碰。”
苏源应是:“他既然做出这等泯灭人性之事,心理变态也不是没可能。”
“这倒是。”大理寺卿拿起墨条,“苏大人你赶紧去吧,剩余八人本官会让人加快审问。”
苏源应承下来,前往御书房求见弘明帝
彼时弘明帝正在用早膳。
今早起迟了,弘明帝连早膳都没来得及用就匆匆赶去早朝。
眼下得空,又逢尚书房休沐,十二皇子巴巴地跟过来,便命人摆了双人份御膳。
刚吃下半碗虾仁粥,就听临公公进来禀报:“陛下,苏大人求见。”
朝中有不下十位苏大人,弘明帝连问都没问,直接对十二皇子说:“你苏兄兄在外边儿呢。”
十二皇子“啪嗒”放下碗筷,乐颠颠直奔殿门口跑去。
弘明帝又好气又好笑:“你看看他,说好陪朕用膳,结果一听苏爱卿来了,立马丢了筷子去迎他了。”
对于给陛下顺毛这件事,福公公那叫一个信手拈来。
他乐呵呵地说:“殿下念旧,一直惦记着苏大人,但苏大人又如何能和您比,殿下为了陪您用早膳,可是连赖床都戒了。”
弘明帝抚掌大笑:“那倒是。”
就在这主仆俩说话时,十二皇子已蹬蹬跑到殿门口。
他眼珠一扫,分分钟锁定苏兄兄的方位,大喊一声:“苏兄兄!”
苏源抬眸,一只大红炮弹直奔他弹射而来。
腿上陡然一沉,十二皇子已经吊在他身上。
四年时间,十二皇子从两岁多的小娃娃长成六岁多的大娃娃,体重逐渐增长,挂在苏源的腿上,颇具重量。
苏源面目含笑:“殿下长高了不少。”
十二皇子抿嘴笑,露出一对酒窝,耳朵红通通的,是在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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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垂首:“微臣有要是禀告陛下,殿下可否让微臣先进去?”
十二皇子四岁进尚书房,如今已有两年。
读书可以明理,他再不是当年睡午觉都要耍赖皮的小娃娃了。
故而他爽快撒开手,攥住苏源的两根手指,费力仰头:“一起。”
苏源自无不应,一大一小踏入殿中。
殿外,宫人们沉浸在震惊之中,久久难回神。
“十二皇子待苏大人如此亲近吗?”
临公公站在阴影处,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珠:“苏大人温文尔雅,学识渊博,十二皇子亲近他不是情理之中?”
其实一开始他也百思不得其解,十二皇子贵为龙子,为何亲昵地唤苏大人“苏兄兄”,这简直是僭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得次数多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临公公把它归结为苏大人的人格魅力
殿内,苏源牵着十二皇子进来时,弘明帝刚好喝完最后一口粥。
自有宫人奉上茶水漱口。
漱完口,又捧上温度适宜的清水净手。
由着宫人擦干双手,弘明帝这才慢条斯理起身。
“说罢,有何要事。”
苏源看了眼十二皇子,弘明帝意会,找个借口把人打发到偏殿去,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现在可以说了?”
苏源行了一礼,缓缓道来。
弘明帝料到与偷拐孩童案有关,也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越往后听,脸色越发冷凝。
手边宣纸被攥成一团,弘明帝语调冷冽,又带有三分笃定:“苏爱卿是否已经有了怀疑人选?”
苏源并未否认:“只是怀疑,尚未落实。”
弘明帝一拍桌案:“好,朕命你彻查此事,不论那人是谁,朕定要将他腰斩示众!”
苏源:“微臣遵旨。”
退出御书房,迎面走来许次辅。
苏源上前:“下官参见次辅大人。”
许次辅应声,忽而掩面咳嗽。
宽袖挥动,依旧是熟悉的熏香,清淡高雅。
却掩盖不住丝丝缕缕的腥臭味。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丝丝缕缕拧成一股, 搅得人脑中刺痛,胃中翻涌。
苏源屏息忍耐:“近来天气渐热,大人还得多加注意身体才是。”
许次辅平复咳声:“本官晓得了, 定会多加注意。”
眼神清明, 话语随和,瞧着再正直不过。
苏源温和笑了笑,侧过身:“大人您请。”
许次辅道一声好,越过他走上前:“本官有要事向陛下禀报,还请公公通传一声。”
临公公忙闪身进殿。
苏源则径自往偏殿去, 同十二皇子“叙旧”。
走出几步,他又扭头向后看。
许次辅已进了门, 有内侍啧啧感叹。
话题中心是许次辅。
“许大人仪表堂堂, 温文尔雅,跟咱们说话也都客客气气的, 不愧是我朝最年轻的学士大人。”
“可不是”
临公公一挥手,打断他二人:“都别吵吵,边上站着去,惊扰了陛下定要让你们脱层皮。”
小内侍笑嘻嘻退到一旁, 充当人柱子。
苏源眸底光影浮动, 脸神色寡淡。
在察觉许次辅的异常前,他也曾这么认为。
但他坚信世上绝无如此凑巧之事。
许次辅在朝中地位仅次于王首辅,深得弘明帝信重,可谓位高权重。
翠红楼做尽龌龊事,能在永平府屹立多年不倒, 背后定有强硬的靠山充作保护伞。
足以瞒天过海的靠山, 掰着手指头就能数清。
吴先生借女子之血搞阴邪勾当,许次辅身上恰好有股难言的腥臭味, 与大理寺卿的描述相符。
苏源私以为,许次辅不爱与人亲近,每日为衣物熏香,正是为了遮盖那股味道。
当巧合太多,有些事就成为必然。
综上,许次辅的嫌疑极大。
两次试探,再有这几日远远观察,苏源几乎可以肯定,真正的许次辅绝非表面这般无欲无求,刚正不阿
“苏兄兄!”
清脆的声音打断思绪,苏源抛却烦扰,顺势牵住十二皇子攥上来的手。
十二皇子拉着苏源来到棋盘前,指着棋盘兴致勃勃道:“苏兄兄,你陪我下五子棋好不好?”
——先前弘明帝正是以五子棋做借口,打发十二皇子到偏殿。
苏源垂眸,棋盘上黑子白子错落分布,黑子占多,白子仅寥寥几粒。
余光中,有一内侍侍立在旁,满头大汗。
执白子之人的身份一目了然。
苏源一撩袍角,从容落座:“殿下可是黑子?”
十二皇子捧着脸笑:“苏兄兄怎么知道,我最爱黑色啦~”
孩子的心思最是纯澈,苏源同十二皇子对话,因许次辅而起的郁猝都散去不少。
苏源纵览棋局,执起棋篓里所剩不多的白子,抬手示意:“殿下先请。”
十二皇子昂首挺胸,脆声道:“苏兄兄你别故意让着我,他们每次和我下棋都故意输给我,好没意思的。”
斜乜了眼一脸惶然的内侍,苏源温声应好。
既然是小皇子的要求,自没有拒绝的道理。
所以接下来的三盘棋,十二皇子输得极为惨烈。
但他丝毫没有生恼,反而愈加兴奋:“再来再来,这回我肯定赢你!”
苏源无奈道:“殿下,微臣可能无法再陪您下棋了。”
十二皇子瞪大双眼:“为何?”
苏源将白子收回棋篓:“微臣尚有要务在身,十万火急刻不容缓。”
十二皇子瞬间垂下嘴角。
自从有了元宵,苏源哄娃顺毛的技能日渐完善,哄人的话张嘴就来:“微臣向您保证,只要微臣有时间,殿下处于尚书房休沐日,微臣定来陪您下棋。”
十二皇子有些失落,也没缠着不放:“那好吧,苏兄兄千万别忘了。”
苏源承诺:“微臣定不会忘。”
见苏源在收拾棋子,十二皇子有样学样,也跟着把黑子丢进棋篓。
“苏兄兄,我听父皇说,你家中有个妹妹。”
苏源捡棋子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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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想说称呼不太对,乱了辈分:“是啊,她比您小了近五岁呢。”
十二皇子惊讶又好奇,用手比划着:“那她岂不是很小一只?”
苏源轻应:“元宵她现在比微臣初见您时的模样还要小上一圈。”
一岁和两岁,体型上肯定是有差距的。
十二皇子扒拉着桌沿,很是期待:“苏兄兄,我可以去跟她玩吗?”
苏兄兄公务在身不能陪我,就让苏兄兄家的元宵妹妹陪我。
苏源将最后一粒白子放入棋篓,坦言道:“前几日元宵出了点意外,正在家中养伤。”
以上是原因之一。
另一重因素,是他不想被人打上用女儿攀附皇子的恶意标签。
十二皇子失落x2,每根头发丝都充斥着沮丧。
好在他自我修复能力极强,很快振作精神:“那就等元宵妹妹养好伤再说罢。”
苏源应好,整理完棋盘,起身告退
离开御书房,他直奔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卿正伏案审理案件,见苏源又来,奇道:“苏大人同陛下禀报过了?”
苏源轻嗯一声。
他又问:“苏大人今日不去别宫?”
苏源答:“别宫修缮得差不多了,正在收尾。”
这几天他时常过去盯着,匠人们不敢犯懒,工作效率硬生生提高一倍。
本该在中旬前完成的差事,硬是提早完工。
别宫那边结束,苏源也能分出更多精力用于查案。
“根据那些人的供词,苏某心中有了可疑人选,特来知会大人一声。”
大理寺卿喜出望外:“当真?”
他指了指对面的交椅,无比热情:“苏大人别站着了,快坐。”
苏大人身量挺拔,个头足以充当门神,他昂着头看人,脖子怪酸的。
苏源坐下,点头称是。
大理寺卿急急追问:“苏大人的怀疑对象是吴先生?”
苏源迟疑了下,没把话说得太满:“我只是怀疑他和翠红楼有关,至于是不是吴先生本人,苏某不得而知。”
大理寺卿放下毛笔,满脸笑容:“苏大人您尽管说,是与不是要等查了才知道。”
“齐大人可知许大人祖籍在何处?”苏源问道。
大理寺卿一时没反应过来:“许大人?哪个许大人?”
苏源以拳抵唇,轻咳一声:“许次辅许大人。”
“砰!”
伴着一声脆响,墨条落地。
原来是大理寺卿过于激动,抬袖间不慎将其拂落在地。
大理寺卿顾不上墨条,伸长脖子看向门口。
左顾右盼,确认附近无人,这才压低声音:“苏、苏大人,你是说许大人和这桩案子有关?”
苏源老神在在:“这只是苏某一厢猜测。”
大理寺卿无声呐喊,苏大人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
此事不论真假,若是拿到金銮殿上,是足以让满朝文武同时炸裂的程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平和一笑:“齐大人会将这件事告诉许大人吗?”
大理寺卿头摇成拨浪鼓:“不会。”
弘明帝让齐大人担任大理寺卿一职,正是看中他铁公鸡的性格,不论亲疏,只谈证据。
苏源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会放弃私下调查。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大理寺卿相助,也能省去不少时间。
短暂的震惊后,大理寺卿很快镇定下来。
他掏出巾帕擦了把汗,用只他二人可以听到的音量:“苏大人为何怀疑许与此案有关?”
苏源不答反问:“齐大人还没告诉苏某,许大人祖籍何处。”
许家毕竟是勋贵大族,某些信息都是摆在明面上的。
大理寺卿只思索片刻:“许家祖籍在永平永平府?!”
后面三个字破了音,有点刺耳。
最后一丝犹疑散去,苏源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大理寺卿。
说完后,大理寺卿摸了下鼻子,满眼不可置信道:“苏大人还真是敏锐过人,咱们跟许大人共事十来年,也不曾注意到他的反常。”
他本以为苏源是盲目猜测,眼下听君一席话,心里那架天平大有倒向苏源的趋势。
“如果这是真的,这些年许大人从不与人亲近,与人交谈也都隔着一段距离就有了解释。”
“光凭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和翠红楼的关系,还得往深了查。”苏源泰然自若,“包括许家是否有什么家族疾病。”
大理寺卿一一应下,忽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苏大人,你说韵达他消失的那些年,会不会跟许家有关?”
苏源眸光微动,他还真忽略了这一点。
“苏某手下并无可靠之人,还请齐大人多多费心。”
许家在永平府算是第一大族,地头蛇的存在,调查起来肯定艰难重重。
苏源也想过跟弘明帝透个底。
思及弘明帝对许次辅的信任与看重,他手头又无甚证据,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理寺卿肃着脸:“陛下早已派人前去永平府查封翠红楼,捉拿一众妓子仆从,再有三五日就该到了。”
“届时永平府那边着手审问,这边咱们的调查也不能停。”
他想到那批供词,光是看那上面的内容,就足以引起公愤。
大理寺卿忿忿道:“不论对方是何身份,对孩童和女子下手,便是禽兽不如,死后都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苏源在大理寺待了半个多时辰,和大理寺卿促膝长谈。
直至午时将近,钟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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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前,苏源提醒道:“有关许大人的事,在一切水落石出,排除嫌疑或锁定嫌疑之前,还请大人暂且保密。”
大理寺卿意会:“苏大人尽管放心,本官派去的人都是共事多年的亲信,绝对信得过的人。”
苏源作揖:“那苏某就恭候大人的好消息了。”
苏大人这样客气,又让大理寺卿想起那日苏源温声细语捅文珠刀子的画面。
他想也不想,立刻起身回礼。
苏源淡然一笑,起身告辞。
骑马来到城郊,匠人们正坐在门口吃饭。
边吃边谈天,不时吐槽两句。
“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咱们都是给天家做事的,论资历他还不如咱们,真不知有什么好嘚瑟的。”
“瞧你这话说的,你怕不是忘了陛下有多看重他,几年前我在屋顶修瓦,还看到他坐轿撵去御书房咧!”
“都少说几句,反正别宫的工程快要结束了,往后他负责的差事咱们都避着点。”
“这几天快给我累死了,两碗饭都吃不饱,诶兄弟你杵这作甚,不吃饭就把饭苏大人?!”
一声惊叫,奋力扒饭的匠人们触电般抬起头。
几步开外的窗户边,苏源着一身红色官服,面如冠玉,气度矜贵,只站在那就让人移不开眼。
但在他们几人眼中,苏源明明浅笑着,却好似青面獠牙的恶鬼。
只需张开血盆大口,就能把他们扒皮抽骨,只余下一副骷髅架子。
苏源一脸风轻云淡:“都吃饭呢?”
匠人捧着碗,颤颤巍巍站起来:“大、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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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拘礼,本官就是来看看。”
觑见苏源神色如常,他们松了口气。
看这样子,他应该没听到。
然而就在下一秒,苏源轻描淡写道:“若真论起来,本官任侍郎一职不过数日,诸位做这一行已有多年,资历可比本官深得多呢。”
匠人们脸色青青白白,精彩得紧,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苏源连个眼神都没给他们,暗讽一番后施施然离去。
他把别宫里里外外检查一番,确保每一处细节修缮到位,这才回工部复命。
范诩得知后,只点了点头:“本官知道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苏源温言道:“此为下官本职之事,何来辛苦一说。”
见苏源身处高位依旧谦逊,范诩的态度和善许多:“接下来你先把大理寺的案子了结,而后本官再给你安排其他差事。”
苏源求之不得,拱手称谢:“多谢大人体恤。”
范诩嗯了声:“没事就出去吧。”
苏源应声而退。
刚踏出门,有浑厚悠远的钟声响起。
越过层层宫墙,飞檐翘角,传入每一人耳中。
官员们鱼贯而出,登上各家马车,扬长而去。
在工部门口,苏源碰见了王一舟。
王一舟不知从哪办差回来,一身官服沾满泥点子,头发上都粘了不少。
苏源只一眼掠过,笑着拱手
丽嘉
:“王大人。”
王一舟依旧沉默寡言,回了句“苏大人”。
二人就此告别,各奔东西。
回到家,苏源发现宋和璧正让人往马车上搬东西。
信步上前,倾身一探究竟。
林林总总,都是些滋养身体的补品。
苏源暗暗称奇:“天都快黑了,这是要去哪家?”
宋和璧把一盒人参塞进车里,拍了拍手:“方才大哥让人递来消息,叔公下午摔了一跤,我得过去看看。”
苏源拉住她:“你等我一下,我换身衣裳随你一道过去。”
连走带跑回屋,换了身靛色长袍,又让苏慧兰照看元宵,要是晚上回来得迟,她俩就先睡。
交代好一切,乘马车直奔宋觉家。
马车在宋家小院门口停下。
苏源下来,门口另有一辆马车,上头挂着“宋府”的牌子,应是宋竟遥一家。
敲门而入,直奔宋觉的住处。
宋觉躺在床上,苍白着脸陷入昏睡。
一须发花白的老者正为他施针,额头汗津津,后背被汗水洇湿,衣料呈深色。
温氏还有宋竟遥夫妇俩守在一旁,皆面带忧色。
苏源两人上前,低声询问情况。
宋竟遥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我递牌子进宫,请了太医来,说叔公后脑着地,磕在台阶上,颅内似有出血。”
苏源悄然牵住宋和璧的手指,捏两下以作安抚:“叔公怎会摔倒?”
温氏红着眼,脸色憔悴:“用饭时他还好好的,还说要出门散步消食,等我出来就看到他躺在地上。”
宋和璧搀住身形不稳的温氏:“叔公吉人自有天相,很快就能醒来。”
苏源视线越过太医,看向床上消瘦的老人。
人一旦上了年纪,各种病症也随之而来。
单看温氏的描述,倒像是什么突发病症。
奈何苏源不懂医术,只能保持沉默,看太医动作。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五人安静等候,直到太医施完针,才争相上前。
“张太医,我叔公现在如何了,何时才能醒来?”
张太医擦了把汗:“宋老爷颅内瘀血需服药才可化开,具体要等宋老爷醒来才能知道。”
“好在宋老爷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两个时辰内即可醒来。”
众人心下一松。
谁料张太医又话锋一转:“宋老爷晕倒是与心疾有关,一个不慎就会危及性命。”
温氏浑身一震:“那、那还有得治吗?”
被五双眼紧紧锁着,饶是张太医也有些吃不消。
他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宋老爷的心疾不算严重,需服药一段时间,日常也有诸多注意事项。”
宋竟遥吐出一口气,向张太医讨教心疾的相关注意事项。
不多时,宋竟遥带着一张纸回来。
宋和璧和陆氏正在安慰温氏,他走到苏源身旁,小声嘀咕:“这心疾的注意事项未免太多,竟有足足一页纸。”
苏源拿来一瞧,顿时了然。
这不就是心律失常么。
当年方东他娘就是得的这个病,苏源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他看了眼宋觉,走到温氏跟前:“近日叔公是否过度劳累了?”
当初刘兰心是因为给人做帮厨,又熬夜做针线活才会三天两头病倒,姑且大胆猜测一二。
温氏愣了下:“你叔公这些天都在编书,有两回甚至忙得饭都没时间吃。”
“心疾最忌讳的就是过度劳累,叔婆以后可得盯着些。”
温氏后悔不迭:“早知如此,我怎么也不会同意让他编什么书,现在好了,自个儿受老大罪。”
宋和璧忙给她顺气:“好在咱们现在知道具体病因,日后也能规避了不是。”
陆氏附和:“叔公也是为学子们着想,好让他们在科举途中省去一些弯路。”
苏源眸光轻动,退到一旁和宋竟遥并肩而立。
“元宵现在如何?”宋竟遥问。
“小孩子忘性大,除了夜间惊悸,恢复得挺好。”
想到小外甥女惨兮兮的样子,宋竟遥就忍不住磨牙:“可查到背后什么人了?”
这件事闹得挺大,但凡消息灵通的,都知道那群犯人与翠红楼脱不开关系。
再多便不得而知了。
苏源不欲多言,只道:“有了些眉目。”
宋竟遥挠了挠下巴:“上午你嫂子求了对平安符,元宵跟青姐儿一人一个,回头记得上我家拿。”
苏源目光不离宋觉,缓声应好。
他们在宋家守了一个半时辰,中途用了晚饭,其余时间都在屋里守着宋觉。
直到亥时,宋觉才悠悠转醒。
温氏立马上来给他灌药,化瘀的还有治心疾的,足足两大碗。
喝完宋觉打了个嗝,老脸一红。
看他状态不错,苏源四人又陪了一小会儿,相继离开。
马车里,宋和璧连灌三杯水。
苏源靠在马车壁上,笑着看她:“叔婆做菜略有些重口。”
宋和璧随意抹了把嘴:“可不是,小时候我跟哥哥每次眼泪都快被咸出来了。”
“不过叔公也是,明明上了年纪,还不知节制编这个写那个。”
苏源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叔公一辈子都在做学问,他也是想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些让学子们受益终身的东西。”
宋和璧不可置否,低头打个哈欠:“元宵应该已经睡下了。”
“她白日里晒太阳,你又带她满地跑,估计天黑就眼皮打架了。”
与元宵有关的事情,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
周遭寂静,只有车轮转动的“咔咔”声,一声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
“我打算给元宵安排一个会武的丫鬟,不论去哪都能护住她。”
苏源深表赞同:“等她长大些,咱们再请个武师傅教她习武”
话未说完,宋和璧倾身上前,一把摁住他的肩头,用力下压。
“小心!”
苏源被迫俯下身子,胸腹几乎紧贴着大腿。
只听得一声巨响,厚实的马车壁被什么穿透。
一股疾风裹挟着肃杀之气,从苏源头顶迅疾穿过。
“铮——”
一声嗡鸣,震颤耳膜。
苏源别过脸,看到宋和璧执起那柄镶嵌着宝石的匕首,银白刀身与漆黑闪着幽光的箭头相撞,火星四溅。
他清楚地听见,宋和璧闷哼一声,眉间涌现隐忍的痛楚。
箭矢受到阻力,被迫偏离方向。
宋和璧手腕一扬,直接把它挑飞了出去。
箭矢撞到马车壁,咣当落在苏源的脚边。
苏源忙上前查看她的手腕,却被打住。
宋和璧弯腰捡起箭矢,取下箭尾上绑着的字条。
展开字条,两个字映入眼帘。
“停手。”
第一百二十四章
“停手”二字, 直接把警告明晃晃地拍到苏源脸上。
外面传来陈正问询的声音:“公子,夫人?”
“无事。”苏源答一声,只让他继续驾车。
车厢内两人面面相觑, 眼底俱是凝重。
苏源将字条揉吧揉吧, 攥在掌心:“是许玉林。”
语气沉冷而笃定。
“他还真是狗鼻子,闻着味儿就来了。”宋和璧收回匕首,忽然动作一顿,“等等!”
苏源:“怎么了?”
宋和璧再度俯身,拾起绑字条的细布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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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条皱巴巴的, 借着昏暗烛光,可以看出是粉色。
苏源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宋和璧抻长布条, 对准烛火。
布条上, 蝴蝶绣纹清晰可辨。
两人同时呼吸一滞,似坠入万丈寒渊。
苏源心脏狂跳, 语气艰涩:“这是元宵的?”
宋和璧指尖发颤,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嗯”字。
并不宽敞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手腕很疼,宋和璧却无暇顾及, 寒声问:“你打算怎么办?”
若放弃查案, 任由凶手逍遥法外,往后肯定还会有成百上千的受害者。
可元宵是他们的孩子,若因查案放弃了她,苏源下半辈子都将处于自责与愧疚之中。
人生自古两难全,必先有所取舍。
道理都懂, 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苏源踟蹰良久:“我打算将此事告知陛下。”
“他用元宵威胁我, 元宵的安危便最是紧要,至于你们”
苏源顿了顿:“你带娘回宋家住一段时日可好?”
宋家底蕴深厚, 会武的仆从不在少数。
宋和璧不答反问:“那你呢?”
苏源笑了声,却一丝笑意也无:“骑马坐船三分险,危险越大,所得也就越多。”
宋和璧张口欲言,被苏源圈住手腕:“许玉林也只敢放冷箭威胁,他不敢把事情闹大。”
“只有你们安然无恙,我才能放心大胆地去做。”
苏源口吻中带着温情,仿佛春水,足以抚平心中浮躁。
这时,陈正扬声道:“公子夫人,到家了。”
苏源把箭矢踢到座位下:“走吧,回家。”
宋和璧把细布条纳入袖中:“只好这样了。”
苏源顿了下,眸中燃起光亮:“好,明日一早你们就动身。”
宋和璧轻嗯一声,两人先后下了马车。
苏慧兰和元宵都已歇下,只仆从在檐下守着。
小院里寂静无声,只知了和蛐蛐不知疲倦无畏炎热地鸣唱着。
苏源让人打来洗澡水,两人先后洗了澡,着素白中衣坐于灯下。
“我跟娘去哥哥那边,元宵怎么办?”
就算把许玉林的威胁恐吓告诉弘明帝,元宵也得有个去处。
苏源坦言道:“我打算把她送进宫,等尘埃落定再接回来。”
宋和璧大吃一惊,手里的桂花发油啪嗒摔在梳妆台上,扭过身看他:“进宫?”
苏源点头:“对,进宫。”
“为何不让她跟我们在一处?目前看来,宋家应是安全的。”
苏源取来药油:“宋家确实是安全的,可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娘有你保护,我很放心,可一旦人多,难免分身乏术,纵使有哥嫂他们,也无法保证不会有意外发生。”
宋和璧心思动摇:“陛下会答应吗?”
苏源顿了顿,若无其事道:“求一求,应该不成问题。”
宋和璧叹一口气:“那就这样吧。”
元宵年岁尚幼,稍微跑得快些都有摔倒的可能。
单看翠红楼犯下的那些事,宋和璧也不敢保证元宵在她身边是万无一失。
苏源将万千思绪抑制心底,打开药油:“手伸出来,我给你上药。”
之前徒手挡箭,宋和璧手腕受力量冲击,当时只是有些疼,现在已红肿一片,连腕骨都不甚明晰。
宋和璧拧上发油的盖子,在苏源身边落座,伸出右手。
苏源倒了点药油,在手心搓开,敷在红肿处。
有些疼,但更多是暖洋洋。
从宋和璧的角度,他眼睫低垂,在下眼睑覆上一层青影,认真且专注。
她快速眨了眨眼:“这些日子我也不打算去抚育院了,就在家守着娘。”
早在回京那两日,宋和璧就随陆氏去抚育院帮忙了。
她喜欢小孩子,不论男女。
每隔一两日都会带着衣物吃食过去,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京城抚育院的总负责人是皇后娘娘,宋和璧有幸见过一次,还同她说了话。
皇后娘娘温柔和善,元宵进宫避难,定能得到很好的照料。
宋和璧如是想道,也这么说了。
苏源温热的掌心贴在伤处,按摩打圈:“太子殿下和十二殿下都被教养得很好,陛下和皇后娘娘功不可没。”
宋和璧深以为然,靠在椅背上嘟囔:“白日里我翻了不少书,查到一二处有关放血的邪术,大多和疾症有关,手段极其阴邪残忍。”
苏源抬起眼帘,她也随之看过来,一字一顿:“可能不单单是放血。”
苏源若有所思:“根据许玉林身上那股味,想必刚用了人血不久,我尽快在半月内掌握他和吴先生有关的证据。”
宋和璧柔声应好。
此后二人无言,默默上完药油,躺下入睡
这一夜,苏源一直在做梦。
梦境乱七八糟,有桀桀大笑浑身染血的许玉林,也有泪眼汪汪的元宵,还有苏慧兰、宋和璧
“阿源,该起身上早朝了。”
耳畔熟悉的女声,将苏源从噩梦拽出。
睁开眼,天光大亮。
他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掀了被子起床。
“等会儿吃过饭你就跟娘收拾些衣物,去哥嫂家借住几日,顺便把元宵也带着,回头我直接去宋家接人。”
宋和璧自无不应,用一根赭色发带将乌黑柔顺的长发高高束起,飒爽且便于行动。
“知道了,回头我就跟娘说。”
苏源正了正腰带,一整官服,两人相携前往饭厅。
苏慧兰还没起,估计正陪元宵睡着。
苏源也未在意,用了饭就上朝去了。
走到门口,陈正正盯着马车上的洞,一脸费解。
见苏源出来,忙不迭道:“公子,马车被什么砸了个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完他又补充一句:“怕不是昨晚上砸出来的。”
苏源不用看就知道是何缘故,吩咐下去:“或许吧,回头记得让人修补一下。”
陈正应下,待他家公子钻进马车,一甩鞭子前往午门处。
早朝上,苏源被弘明帝点名:“案子查得如何了?”
一时间,上百道视线汇聚在他身上,情绪各异。
苏源淡定出列,一拱手:“回陛下,案件已有眉目,不日定能破案。”
内阁大学士尹峰看了苏源一眼:“陛下派去永平府的人应还未到,苏大人这边就有了眉目,不愧是苏大人,我等自愧不如。”
一番话夹枪带棒,阴阳怪气的同时还顺便给苏源拉了一波仇恨。
大理寺卿见不得一同查案的小伙伴受委屈,当即出列:“回陛下,微臣与苏大人是通过犯人的供词推断出背后主使,只等集齐证据,便可将其捉拿归案!”
给苏源添堵的小心思落空,尹峰憋着气不再吱声,自以为隐蔽地恶狠狠瞪了苏源和大理寺卿一眼。
跳梁小丑而已,苏源不屑与之计较,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见苏源如此,尹峰气得够呛,连翻好几个白眼。
弘明帝瞥了尹峰一眼,看似喜怒难辨,实则心里乐开花。
他早就看尹峰不顺眼了。
作为守旧派在内阁中坚守到最后的钉子户,尹峰手头权力虽大不如前,但他恶心人的本事委实高深。
不论是革新派还是中立派,只要逮到机会,他就跳出来夹枪带棒地找茬添堵,在作死边缘疯狂起舞。
弘明帝对他的忍耐早已抵达顶峰。
奈何尹峰有爵位在身,是先帝在位时被宠妃哄着授予的侯爵,又有丹书铁券,还真动他不得。
弘明帝深谙“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嚣张”的道理,只等尹峰把丹书铁券霍霍完了,再腾出手处理他。
现在耐他不得,但不妨碍弘明帝看热闹。
大理寺卿不愧是朕的好臣子,尹峰不想听什么他偏要说什么,妙极!
“朕知道了,以防再有受害之人,还望苏爱卿和齐爱卿早日抓住元凶。”
苏源、大理寺卿:“微臣遵旨!”
言毕,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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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入文臣队伍中。
苏源心里存着事,之后文臣武将具体启奏了何事,他左耳进右耳出,大半节早朝就这么水过去了。
“退朝——”
福公公唱完,小跑着跟上弘明帝的步伐。
僵立许久的朝臣们活动四肢,三三两两走出金銮殿。
苏源走到大理寺卿跟前,拱手见了一礼:“齐大人,可查到什么了?”
大理寺卿一脸郁闷,撇嘴说:“哪有这么快,俗话说得好,狡兔三窟,他们这些人起码得有三百窟。”
苏源刻意放缓脚步,落在人群最后:“昨晚我收到了威胁信。”
大理寺卿差点跳起来,上下左右打量,急急问道:“你可曾受伤?”
苏源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是他用我家人的性命威胁我,让我停手。”
大理寺卿面露骇然,失声道:“他、他可真是肆无忌惮,真以为没人能对他如何了?!”
这一声音量过高,瞬间引来一众人的注目,大理寺卿立马噤声。
苏源睨见他贼眉鼠眼的样子,嘴角轻抽。
“那你打算怎么办?”大理寺卿咬牙,“停手是不能停手的,翠红楼那群人为非作歹,不知害了多少人,绝不能让他们逍遥法外。”
苏源抿唇:“我从未说过要停手。”
大理寺卿暗戳戳松了口气。
上回文珠打了元宵一巴掌,苏大人就把人捅个对穿,可见他极其重视家人。
那人以元宵威胁苏大人,大理寺卿心里那叫一个七上八下,生怕苏源临场退却。
得到苏源的肯定回复,他心里那块巨石这才轰然落地。
“好好好,那就好!”
大理寺卿连道三声好,又问:“那苏大人你的家人”
苏源淡声道:“我打算将此事禀报陛下。”
大理寺卿觉得此计甚可,笑眯眯夸赞了句:“苏大人高义,待背后主使落网,百姓们都会感谢你的。”
这世上有抛儿弃女的父母,同样也有疼爱子女的。
他们的孩子被偷走,极有可能会导致一场悲剧。
他们现在所做之事,正是为了阻止类似的悲剧再发生。
苏源置之一笑,若是可以,他也不想将亲友置于风口浪尖。
又跟大理寺卿说了几句,两人于宫道岔路口分别,一人往大理寺,另一人则往御书房。
“苏大人!”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苏源转身,看清来人后眼眸微暗。
许玉林许次辅信步上前,从袖中取出一物,用看后辈的眼神看着苏源:“这是先前苏大人问及本官的熏香,今日离家前特意带了一份过来。”
只能说,这人太会做戏。
昨夜还以箭矢、元宵威胁他,今日又能笑吟吟地同他说话,赠予他熏香。
苏源双手接过:“多谢次辅大人,下官明日就用上。”
骗你的,我才不用。
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加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许玉林满意笑了笑,视线在苏源脸上扫了一圈:“苏大人脸色不大好,可是查案遇到了什么问题?”
苏源捏紧装有熏香的木盒,面不改色道:“非也,只因罪犯将要落网,下官喜不自禁,彻夜难眠才会如此。”
许玉林表情僵硬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那就好,本官等着苏大人的好消息。”
苏源应声,忽而脸色一变,义愤填膺道:“根据犯人的供词,那背后主使就该千刀万剐,许大人您说是吗?”
许玉林虽身量修长,却不比苏源身高八尺有余,差一点就到九尺。
二人对话时,苏源需垂着眸,才能和许玉林对视上。
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
凡身居高位者,绝不容许下峰高于自己,做出此等僭妄之举。
果不其然,甫一和苏源四目相对,许玉林脸上的笑就淡去几分。
很快他又挂起假笑:“本官有要务在身,先行一步。”
苏源拱手:“下官恭送大人。”
许玉林快步远去,即便是一个背影,都能看出隐藏在那层人皮下的怒火与恶意。
苏源意味不明扯了下唇,与之背道而行
御书房外,依旧是临公公领着一群内侍宫女在门口守着。
老远瞧见苏源,他就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嗓音尖细:“奴才见过苏大人,大人安好。”
苏源面带微笑:“公公安好,我有要事求见陛下,还望公公通传一声。”
临公公爽快应下,转身进了殿内。
不多时,他笑眯眯地出来,以手作引:“陛下让您进去。”
苏源整理一番衣物,侧首道:“多谢公公。”
将许玉林的熏香交由内侍临时保管,从容踏进御书房。
临公公目送着苏源进去,砸了下嘴。
都说许次辅温文尔雅,对他们这些奴才客客气气,要他说啊,许次辅不如苏大人。
几次交集,人苏大人都是自称“我”,而非高高在上的“本官”。
虽说他们这些奴才习惯了卑躬屈膝,习惯了“本宫”“本官”之类的自称,可他们也有独立思想,谁好谁坏一眼分明。
苏大人看他们这些无根之人,眼里半点鄙夷不屑都没有,好似他们与常人无异。
临公公仰头看天,也难怪苏大人年纪轻轻就官至三品,更有陛下和干爹交口称赞。
他合该有此成就。
御书房内,苏源止步于御案五步开外,行叩首礼:“微臣见过陛下。”
弘明帝正批奏折:“怎么了,可是与案件有关的进展?”
苏源恭声应是:“昨晚微臣被那人放冷箭警告,并以微臣的女儿威胁微臣。”
弘明帝猛地抬头:“警告?威胁?”
苏源点头称是,从袖中取出字条还有细布条,双手举过头顶。
弘明帝递了个眼色给福公公,福公公麻溜上前接过,呈到御前。
弘明帝着重看了字条。
字迹潦草,纸上有墨汁飞溅,应是用左手写出来的。
弘明帝沉着脸:“真是好大的胆子,连朝廷命官都敢威胁!”
一抬头,乜见苏源欲言又止,他啧了一声:“说吧,你怀疑的那人到底是谁。”
“上次朕看出你不愿说,也未强求,现在那人竟然主动挑衅,甚至动了对你家人下手的心思,是非轻重苏爱卿你该明白的。”
苏源直视天颜,在帝王威势下,漆黑的眼眸毫不闪躲:“微臣的怀疑对象,正是次辅大人。”
弘明帝以为自己听错了,掏了下耳朵:“你说谁?”
苏源又重复了一遍。
空气陷入沉默。
沉默,是今日的御书房。
弘明帝虚指着苏源,朗声大笑:“苏爱卿你别跟朕开玩笑,也别再绕弯子了,赶紧说到底是谁!”
苏源闭口不言,只深深作揖,他人只能看到黑色官帽的程度。
在一片静默下,弘明帝笑声愈低,直至彻底湮灭。
因陛下批阅奏折时不喜周遭伺候的人太多,宫人们都退到殿外守着,只留下福公公一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搁以前,福公公会觉得这是陛下对他的信重。
现在,他只想捂住耳朵,以圆润的方式滚出去。
这都什么事啊一天天的!!!
那穷凶极恶的幕后之人,怎么会是斯文儒雅的许次辅?
一定是咱家听错了!
再看弘明帝,在短暂的色变后,他很快恢复镇定,面无表情气势骇人。
“苏爱卿可有证据表明此案与他有关?”
苏源从善如流,将已知所有证据悉数告知。
这回轮到弘明帝沉默了。
他看着字条,意味不明道:“看来朕还是对自己的臣子了解不够多啊。”
永平府许家,脏的臭的什么都有。
弘明帝还曾感叹,歹竹出好笋,许玉林不论才识手段都令他格外满意。
为此,他还将许玉林吸收为革新派一员。
在新政艰难发展的过程中,多次对许玉林委以重任。
若苏源所言是真,那这大巴掌是直接照着弘明帝的脸呼上来的。
许是经历过赵进再三惹是生非,弘明帝的抗打击能力与日俱增。
他只伤感了片刻,就让苏源起身了:“既然如此,朕会派暗部前往许家调查。”
有暗部调查,案件进展可能比苏源料想中要快一些。
苏源恭声应是,又道:“陛下,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弘明帝喝了口茶:“说。”
“既然对方已经盯上微臣的家人,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容许小女进宫避难。”
试问天下之大,还有哪里比皇宫更安全呢。
“就这?行,朕允了。”
弘明帝也想看看那个让苏爱卿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小元宵。
再者,自从十二皇子去尚书房读书,他时常看见皇后面露寂寥。
本来他还想随机抓个娃娃进宫,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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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消遣消遣。
这不是打瞌睡送枕头,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苏源:“微臣谢主隆恩。”
弘明帝摆摆手:“回头朕让皇后宫中的人过去接人,至于理由就说皇后在抚育院见过元宵,对她一见如故,特让她进宫作伴。”
苏源暗叹一声陛下贴心,自是无有不应。
待苏源离开,弘明帝执笔继续批奏折。
福公公战战兢兢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慢了。
良久,他听到陛下用很轻的语调:“小福子,你说朕这帝王做的是不是很失败?”
毕生抱负至今难以实现。
亲子利用他敷衍他,讨好都不愿多花心思。
就连臣子都是披着羊皮的狼犬,所谓刚正忠诚都是假的。
福公公心一凉,忙不迭劝慰道:“苏大人不是说了,那只是他的一厢猜测,具体如何还得查了才知道。”
“陛下勤政爱民,是奴才心里最好的陛下!”
弘明帝哂笑不言。
只希望许玉林别跟守旧派扯上什么关系,否则他的下场不止腰斩
苏源离了宫,前脚刚到宋家,后脚皇后身边的宫女就来了。
元宵哼哼唧唧,不愿离开爹娘。
苏源好说歹说,甚至祭出绝招——冰糖葫芦,才勉强把她哄好,答应进宫。
宫女捂嘴直笑。
她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当爹的如此耐心。
送走了元宵,苏源去往大理寺,陪同审问韵达。
迄今为止,只余下韵达和老胡没松口。
为了尽早结案,为了自身与家人安危,他只能克服不适,亲自审问。
如此过了三日。
弘明帝旨意传来时,苏源正命人往韵达脸上叠加浸湿的桑皮纸。
暗部宣读完陛下口谕,那边韵达也松了口。
一刻钟后,苏源拿到供词,找上大理寺卿。
“人证物证俱在,该去抓人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彼时大理寺卿正和半人高的案件作斗争。
听苏源说可以抓人, 他激动得不能自已,腾一下站起来,带倒身后的椅子。
“事不宜迟, 咱们赶紧诶呦, 你怎么又倒了,苏大人你等会,容我把它扶起来。”
看着手忙脚乱的大理寺卿,苏源不着痕迹勾了下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证据齐全, 他又能跑到哪去。”
“是这个理。”大理寺卿扶了扶官帽,咧嘴笑, “这不是迫不及待想将他捉拿归案么。”
说罢, 两人大步流星出了门。
苏源:“事情能进展得这么顺利,韵达等人的供词是一部分, 更重要的是许家和翠红楼之间的往来证据。”
大理寺卿点头如捣蒜:“可不是,若非陛下出手,还得耽误十天半个月。”
大理寺卿点了一队侍卫,直奔许家在京城的府邸。
马蹄声迭起, 踏过街头巷尾, 掀起一片飞尘。
一官兵高声吆喝:“大理寺办案,闲人回避!”
路过行人见状,纷纷闪身避让。
待这一队人马过去,百姓们这才展开议论。
“大理寺的官老爷又要去哪家抓人?”
“左不过是些触犯律法的恶人,我恨不得他们上午抓下午抓, 夜里都在抓, 把所有的贼人通通抓起来!”
“你们说,会不会是去抓之前偷娃娃的那群贼人?”
喧嚷的人群静了一瞬, 面面相觑。
“还真有可能。”
“咱们要不跟过去嗷!”
说话之人捂着后脑勺惨叫,怒瞪身边的老汉:“你打我作甚?!”
“你个呆子,人家四条腿,你才两条腿,怎么跟?”
“再说了,人家大理寺办案,你这个闲人跟过去作甚?别再被当做共犯捉进牢狱里!”
老汉指着男子一顿狂喷,男子缩着脖子安静如鸡,弱弱道:“我不去了还不成。”
“哼,这还差不多。”
有人说:“不论那人是谁,陛下英明神武,绝不会放过他的!”
“没错,陛下可是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贬斥呢!”
每谈及陛下的公正严明,大家总会拉昔日诚郡王,赵进出来溜一圈,以彰显陛下公允。
这边百姓对陛下狂吹彩虹屁,那边苏源等人一路疾驰,来到许家门前。
许家祖籍虽在永平府,嫡支都随着许玉林的步步高升留在了京城。
许府的前身是某侯府,当年因许玉林立下大功,陛下龙颜大悦,大手一挥将这座宽敞华美的宅子赐给了他。
朱红的大门威严庄重,门口蹲着的两个石狮子表情狰狞,雕刻得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众人翻身下马,大理寺卿一整官服,端着朝廷三品命官的气度架势,派出一人上前叩门。
“笃笃笃”三声,很快传出门房不耐烦的声音:“谁啊?”
官兵在大理寺卿的授意下闭口不言,继续敲门。
又三声,大门轰然打开。
门房露出一个头,眯着眼打哈欠,不耐烦得很:“大中午的敲什么敲?”
“大理寺办案,闲人回避。”
“大理寺?什么大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没等他说完,厚重的大门就被官兵强势破开。
门房被推了个屁墩,坐在地上诶呦叫唤。
这下他总算睁开眼,看清闯入许府的人。
门房脸上闪过畏惧,想到自家老爷的身份,重又支棱起来。
他一骨碌爬起来,大声嚷嚷:“你们干什么?谁让你们擅闯次辅大人府邸的?就不怕我家大人”
然后又一次被人打断,还被散发着异味的布巾堵住了嘴:“唔唔唔!”
苏源从他面前经过,漫不经心道:“我好怕,赶紧让你家大人来抓我吧。”
“噗!”
大理寺卿被苏源的促狭逗乐,止不住地笑:“事不宜迟,咱们赶紧进去吧。”
这里要说一句,昨日许次辅许大人再度因宵衣旰食而病倒,今日告了假,正在家中“养病”。
正因如此,苏源才会带人登门。
随机抓来一个小厮,问到许玉林的住处,苏源带着十个官兵前往。
余下十人则负责捉拿许玉林的亲眷。
这是弘明帝的口谕,不论是否参与,全部下入大狱。
主打一个只许错杀,不可放过。
一时间,许府鸡飞狗跳,尖叫声吼骂声响彻云霄。
苏源来到许玉林住处,官兵一脚踹开院门,直奔主屋而去。
刚走到门口,众人就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味。
饶是大理寺卿见惯了血腥,也忍不住捂嘴干呕了下。
苏源淡声道:“就是这个味道。”
大理寺卿表情一言难尽,对许玉林的印象瞬间跌到负一百。
他一挥手:“来人,请许大人出来。”
官兵应声:“是!”
房门被人从里面锁上了,官兵直接用身体撞开了门。
“砰”一声,刻纹精致的两扇门彻底报废,半挂在门框上,要掉不掉。
官兵蜂拥而入,不多时有一人出来,脸色发青:“大人,屋里的情况有些特殊,要不您二位”
苏源和大理寺卿相视无言,极有默契地踏入房中。
和檐下相比,屋里的味道重了十倍不止。
大理寺卿刚迈进一只脚,就仰头干呕了好几声。
一边干呕,一边翻白眼。
还不忘跟苏源吐槽:“三个月未清理的茅坑都没这个臭!”
苏源:“”
苏源取出巾帕,捂住口鼻:“咱们速战速决。”
大理寺卿苦笑着点头,如法炮制,憋着气走进屋里。
整间屋共有两扇窗,室外的光线都被厚重的帘子挡住,以致于室内一片昏暗,只依稀能看清家具的方位与轮廓。
官兵在前面引路,带着苏源二人走进内间,又绕过屏风。
官兵声音哆嗦着,并非害怕,纯属是恶心得慌:“大人,他就在里面。”
两人抬目望去,待看清屏风后的景象,不约而同倒吸凉气。
屏风后,是被纱帘隔开的一方浴池。
浴池很大,可容纳数人共浴。
浴池里并非一池清水,而是浑浊的、散发着恶臭的红水。
猩红一片,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池面上漂浮着好些细碎的东西,似是药材。
水雾升腾,苍白清瘦的许玉林端坐其间,姿态悠闲地闭着眼。
浴池旁放着一个白瓷大碗,碗里同样是红水,隐约可见几团肉隐没在水里。
大理寺卿弓起腰,背过身哇哇吐了一地。
他反手指着那个碗,颤颤巍巍:“那、那不会是人”
这一声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呕吐声此起彼伏。
见惯了血腥的官兵们个个惨白着脸,扶着墙两眼发直。
苏源别过脸去,抑制着胃里的
依譁
翻江倒海:“许大人,既醒了就别装睡。”
大理寺卿抹了把嘴,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嫌恶:“我等时间宝贵,还请许大人自行出来。”
——那池子太过恶心,没人愿意接近那些脏东西。
话音落下,许玉林缓缓睁开眼。
他背对着墙,也就是面朝向苏源等人。
他脸上挂着笑,镇定如斯,隔着朦胧雾气看向两人。
“齐大人,苏大人,你们来迟了。”
苏源皱眉,又听他悠悠然道:“本官已恭候多时了。”
大理寺卿见不得他明明犯了错,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忍着揍他一拳的冲动:“真以为你还是正一品大员不成?你现在是阶下囚!阶下囚懂不懂?!”
许玉林轻笑:“陛下一日未褫夺我的官职,本官就一日是内阁大学士,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眼珠转动,看向苏源:“本官没想到,竟是你这小子坏了本官的计划。”
苏源神色奚落:“你的计划就是贩卖孩童,逼迫无辜女子接客,为你敛财,用人血还有人做这等阴邪之事?”
许玉林抓起一把水面上的不知名药材,在指尖碾碎,抛进水里。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为了敛财,本官为了活着,又有何错?”
大理寺卿气得跳脚:“可你不该拿他人之命,填补你自己的命!”
许玉林仿佛被大理寺卿气急败坏的样子逗笑了,拍打着水面,血水四溅。
苏源嫌恶地后退两步,以免被溅上身。
许玉林笑完,语气陡然变得激烈:“你们懂什么?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们生来康健,可以尽情跑跳,肆意读写,而我只能病恹恹地躺在病床上,每日喝着苦汁子,有扎不完的针,甚至看几页书就头痛欲裂”
苏源冷声打断他:“这不是你残害人命的理由。”
许玉林嗤了一声:“谁说我在害人性命?”
大理寺卿指着浴池,还有白瓷大碗:“这个,还有这个,难道不是?”
许玉林笑得温柔:“他们都是自愿为我献身,本官又有何错?”
苏源不想再听他的疯言疯语,打住大理寺卿的话头,吩咐下去:“既然许大人不愿自己上来,本官只能让人请你上来了。”
即刻有官兵忍着恶心下水,连拖带拽把许玉林从浴池里弄出来。
惊鸿一瞥间,苏源发现他腹下一片平坦,空无一物。
大理寺卿同样也发现了,倒吸一口凉气,指着他张口结舌:“这这这这什么东西?”
被人发现最大的秘密,许玉林一改先前的冷静,大吼大叫,声音尖锐刺耳。
“不许看!”
“你们不许看!”
“再看本官剜了你们的眼睛!”
官兵把他从浴池里拎上来的时候,他浑身挂着水,这么一扑腾,赤红红的水溅了官兵一身。
那两个官兵像是吃了一嘴苍蝇,干呕的同时不忘钳住许玉林的四肢,让其无法动弹。
苏源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一句,诸位可真是敬职敬业好官兵!
大理寺卿冒着长针眼的风险:“给他套件衣裳,对,随便哪件都成,反正出了门也是去大理寺牢狱。”
传言不假,许玉林确实身体不大好。
扑腾几下就没了动静,安静如鸡地任由官兵给他套了衣裳,钳着双臂出了院子。
有几人留下,搜罗证物。
正院是许家老太爷的住处,不论男女,只要姓许的都被押到这里,待许玉林捉拿归案,所有人一道送去大理寺。
苏源一行人来到正院,许家老太爷正叉着腰骂骂咧咧。
一把年纪鸡皮鹤发,气势不输壮年人,那折腾劲儿官兵差点摁不住。
苏源想到韵达的供词,冷声道:“犯人不听话,直接教训一顿,吃了痛就学乖了。”
许家老太爷对着苏源怒目而视:“你算什么东西,竟敢支使这些低贱之人对我动手?”
“老爷我可是当朝一品官的爹,劝你赶紧放了我们,再去陛下跟前请罪,至于事后怎么做老爷我才能消气,我还得考虑考虑。”
大理寺卿哈哈大笑,表示这是今年最大的笑话。
他往右挪了两步,露出身后的人:“老爷子,你瞧瞧这是谁。”
“你别扯这些没用的,老爷我”老太爷昂着下巴看过来,待看清被官兵押着的那人,瞬间变成被掐了脖子的公鸡,“玉林?!”
许家老太太见自个儿的亲儿子一身狼狈,一个弹射跳起来:“谁让你们抓我儿子的?”
苏源似笑非笑:“许家背地里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你们难道不清楚?”
“轰——”
一道惊雷当头劈下,把许家所有人电在原地。
三句话,成功让罪犯安静下来。
苏源看向官兵:“许家人都在这了?”
官兵答:“许家二老爷还有三公子不在。”
大理寺卿摆摆手:“无妨,跑不了的。”
苏源深以为然,微抬下颌:“回吧。”
许家人被麻绳缚住双手,穿成一溜串,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拉出许府。
官兵押着他们,堂而皇之地穿街而过。
有百姓认出位列第二的许玉林,吓得嘴里的饼子都掉了。
“我没看错吧,那是次辅大人?”
“你没看错,那就是次辅大人。”
“次辅大人犯了啥错,看这架势,大理寺怕不是把次辅大人全家都给抓起来了。”
“刚才不是有人说大理寺是去捉拿偷娃娃的贼人,难不成是次辅大人?”
“不可能吧,次辅大人多大的官,不会想不开自寻死路的。”
在百姓的注视议论下,一行人很快回到大理寺。
狱丞老早就候着了,看到二位大人回来,忙不迭招呼人把他们下入大狱。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铁链声,牢门死死锁上,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
苏源带上韵达的供词,同大理寺卿前往御书房复命。
路上,大理寺卿百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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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其解:“你说奇不奇怪,他好想知道咱们会过去,却还在那等着咱们。”
苏源表示不知。
大理寺卿又道:“还有他那地方,我总算知道他为何年过而立还不成婚了,敢情是身有残缺。”
这让苏源不免想起许玉林又叫又跳的画面,嘴角抽动,果断转移话题:“不知陛下会选择哪种审理方式。”
靖朝审理罪犯的方式共两种。
一是公开审理,百姓在栅栏外旁听审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保证审理的公平公开透明。
另一种是关上门,只朝廷官员和罪犯本人知道审理过程,百姓只知最终结果。
这一类大多涉及辛密,不能为外人知。
一般情况下官员犯了罪,都采用第二种方式。
大理寺卿想了想:“我觉得公开审理更好。”
苏源不可置否。
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理应给百姓一个交代。
说话间,他俩来到御书房前。
依旧是临公公守在殿门口,通传后很快见到了弘明帝。
苏源和大理寺卿行叩首礼,齐声称:“微臣见过陛下。”
弘明帝抬头:“回来了。”
苏源递上供词,又将在许家所见所闻详尽道出。
最后一字落下,垂首作恭肃状。
纵使未到现场,单从苏源的描述,弘明帝也能想象到画面有多恶心。
他执笔悬腕,眼神恍惚,连一抹朱红沾染奏折都没察觉。
这位明显在走神,也没人敢唤醒他,只能静默等待。
好在弘明帝没让他们久等,咳嗽两声:“朕命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此案,主犯许玉林由苏爱卿亲自审问,认罪后须第一时间将供词呈上。”
苏源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他以为查明真凶后弘明帝会让他回工部,没想到竟是让他审问许玉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姑且算是有始有终?
思绪流转,二人齐声道:“微臣遵旨。”
弘明帝心情不大好,也没心思同臣子言笑:“若无事就退下吧。”
二人应是,退出御书房。
“对了,既然尘埃落定,苏爱卿就把你家小女接回去吧。”弘明帝遥遥望着他,“小福子你去皇后宫中把孩子带过来。”
苏源眼神晃了晃,躬身行礼:“是,多谢陛下看护小女。”
弘明帝笑了笑没说话。
苏源知道陛下需要独处空间,也不再多言,和大理寺卿以及福公公退了出去。
在御书房前的宫道上等了半晌,总算等到元宵。
元宵被上次接她进宫的宫女抱着,脸上的巴掌印和划痕早已消退,白白嫩嫩,瞧着精气神不错。
她正东张西望,眼里充满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与打量。
冷不丁瞥见三日未见的老父亲,元宵眼里像是洒满了星星,亮晶晶地冲着苏源喊:“爹爹!”
宫女快步上前,把元宵交给苏源。
元宵甫一落入苏源怀中,就埋进他的胸口:“爹爹,元宵想你~”
苏源目光柔软,无声轻揉她的发顶:“多谢皇后娘娘这几日的照料,给皇后娘娘添麻烦了。”
宫女双手交叠于腹前:“元宵很乖,娘娘很是喜爱她。”
老父亲有些膨胀,他闺女当然人见人爱!
正欲告辞,又听宫女说:“十二皇子也很喜欢元宵呢。”
苏源不曾多想,说了几句客气话,同福公公还有宫女告辞,父女二人往宫门口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苏源发现胸口湿漉漉。
低头一看,元宵眼角挂着泪珠,小声抽噎着说:“不、不要丢掉元宵,好不好?”
苏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攥紧,酸楚难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环境,四周都是面生的人,元宵无助可想而知。
但她很乖很懂事,不哭不闹,一直到回到他的身边,才道出自己的惶恐。
苏源深吸一口气,在元宵满含期盼的注视下,一字一顿地说:“爹爹不会不要你。”
“从前不会,以后更不会。”
得到老父亲的再三保证,元宵这才破涕为笑,奶声奶气地跟苏源说着这三天在皇宫的趣事。
漂亮温柔的皇后娘娘,每天都会陪她一起玩的十二哥哥,还有给她扎小揪揪的宫女姐姐
苏源默默听着,不时应两句,耐心至极。
回到家,苏慧兰和宋和璧也回来了。
苏慧兰只从宋和璧口中得知缘由,一直惴惴不安,生怕苏源出个什么意外。
现下苏源平安归来,犯人入大狱,她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苏源惦记着公务,跟元宵贴贴后,骑马赶往大理寺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许玉林的牢房恰好在韵达的隔壁。
苏源走进大狱,刚巧看到狗咬狗的珍稀画面。
许玉林已经冷静下来,不复先前的疯里疯气。
他朝着韵达冷嘲热讽:“一个连是谁的种都不知道的杂狗,若非我家老太爷心善把你接回去,你早就冻死街头了,真不知哪来的脸质问我。”
之前的三天,韵达和老胡的审问几乎是同步的。
他被折腾得不轻,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躺在稻草上苟延残喘。
“当年若不是你在爹面前撺掇,我也不会被他送去崇佛寺出家,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当初你信誓旦旦保证,有你在,翠红楼的事绝不会曝露,我真是错信了你。”
“一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只能靠服处子之血,吃孩童肉苟活,哦对了,还有每半月一次的药浴,那里边儿可是有一半都是人血呢。”
“许玉林你有什么好嘚瑟的,我只是从犯,而你害死那么多人,五马分尸都不为过!”
许玉林被他怼得浑身发抖,手指屈成鸡爪状:“别搞得你有多无辜,若不是你,许家跟翠红楼也搭不上关系,那些买卖也做不成啊。”
不远处,苏源和大理寺卿以及刑部官员面面相觑。
大理寺卿迟疑:“要不让他们继续吵,都不用审问了。”
没等来两旁同僚的回应,先等来韵达一声吼。
“你个伪君子,明明厌极新政,却装作鼎力支持的假样,结果还不是暗地里给许家递了不少消息!”
苏源:“有点道理。”
第一百二十六章
“闭嘴!你给我闭嘴, 听到没有?!”
许玉林抓起一把稻草砸向韵达,嘶声怒吼。
稻草轻飘飘砸在牢柱上,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韵达瘫在地上, 似一团烂肉, 眼神讥诮:“做贼心虚,说的就是你。”
许玉林怒上心头,指着韵达一顿臭骂,毫无当朝一品官的气度。
之后又是一轮菜鸡互啄,让苏源看足了热闹。
苏源看向寺正:“可记下了?”
寺正一手执笔, 一手捧着册子:“大人放心,一字不漏全都记下了。”
苏源嗯了一声:“苏某这就去审问许玉林了。”
双方拱了拱手, 各自散去。
苏源来到刑室, 许玉林已被绑在刑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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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苏源进来,他只掀了下眼皮,又垂下:“该知道的我都说了,何必再审。”
苏源眉梢轻挑, 他还是低估了许玉林的警惕性。
一只重病在身的老虎, 再怎么虚弱也不会变成病猫。
“你是故意引韵达那么说的?”苏源的语气坦然而笃定。
许玉林呼吸一顿,短促地笑了下。
没出声,便是默认了。
苏源继续说:“你之前放冷箭警告,又拿元宵威胁本官,理应知道本官会将此事告知陛下。”
“既然如此, 你为何又自投罗网?”
许玉林没来由地问了句:“我这一生, 是不是很失败?”
光线昏暗的刑室里,两人一坐一站, 对视间,眼中俱是难以揣摩的情绪。
“你若不害人性命,本朝最年轻的次辅已是旁人可望不可即的了。”
许玉林浑身一震,不知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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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什么,仰头哈哈大笑。
依稀之间,有透明液体从他的眼角滚落。
苏源却不同情,只冷眼瞧着。
他同情许玉林,又有谁同情那些被戕害的孩童和女子。
苏源取来一张纸,执笔蘸墨:“本官没工夫听你在这疯言疯语,劝你还是从实招来。”
他眼神意味不明地扫了许玉林一眼:“毕竟你的身体不一定能受得住大理寺的刑具。”
许玉林笑声凝滞。
沉默许久后,沙哑着声开口
半个时辰后,苏源落下最后一笔,揉了揉算账的手腕。
他对一旁的狱卒说:“把人送回去,好生看管。”
许玉林被狱卒从刑架上放下来,突然来了句:“陛下会如何惩治我?”
苏源的目光落在满满一页的供词上:“本官如何能揣测陛下之意,结局如何,你很快就会知道。”
说罢一挥手,两个狱卒合力把人架回了牢房里。
苏源屈指弹了下供词,抖落一层细灰,起身离开刑室。
刚巧大理寺卿也审完了一批人,被血腥味熏得脑袋疼,趁一人认罪招供,出来透气。
见到苏源,他大老远挥手:“苏大人!苏大人!”
苏源正准备把许玉林的供词呈给弘明帝,闻言循声望去,略一拱手:“齐大人。”
大理寺卿注意到他手中的纸张:“许玉林招供了?”
苏源点点头,同他简单说了下情况。
大理寺卿啧了一声:“许家的那些东西都已经送来大理寺了,方才我从门口经过,差点给我熏晕过去。”
苏源正色道:“恶心的不是它们,而是人心。”
那些东西都是从无辜之人的身上剥离下来的,它们无罪,万死难辞其咎的是始作俑者。
大理寺卿握拳:“是这个理。”
苏源扬了扬供词:“快要到下值的时间了,苏某暂不奉陪了。”
二人就此别过,继续为正义奔走劳碌
苏源来到御书房,按流程求见弘明帝。
弘明帝很快接见,情绪不太高:“招了?”
苏源应了声是,将供词高举过头顶。
福公公取过供词,呈给弘明帝。
供词很长,足足有数百字。
弘明帝却一字不漏,看得极为仔细。
这是他信赖了十余年的臣子给他的回报。
亦是最为深刻的教训。
世家勋贵皆是蛇鼠一窝,歹竹只会出歹笋,绝无“出淤泥而不染”之人。
阅览供词期间,苏源和福公公都在关注弘明帝的反应。
不是担心他龙颜大怒。
相反的,他们宁愿弘明帝发泄出来,而不是沉默着,将所有的情绪压抑在心底。
他们更担心弘明帝郁结于心,猝然晕厥。
多年前太医院院首就再三叮嘱,陛下的身体承受不住第二次。
幸好,弘明帝神色如常地看完,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猝然对上臣子担忧的视线,弘明帝忽然就笑了。
笑声畅快,浑厚有力。
“苏爱卿不必担忧,朕现在感觉很好。”
苏源眼神微闪:“陛下龙体为重,靖朝数万万百姓都需要您。”
弘明帝摸了下胡须,长叹一口气:“要是人人都能如苏爱卿这般,朕至少还能再活个二三十年。”
福公公高声捧哏:“陛下寿与天齐,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明帝被小福子夸张的表情逗笑,抚掌而笑。
笑完,又回归正题:“这上面的内容,和暗部调查到的大差不离,足够定罪了。”
“不知情的人都放了罢,其余的人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商议个章程出来。”
“苏爱卿近日辛苦了,且在家休憩两日,养足精神再回来。”
现成的假期,苏源自是无有不应:“微臣遵旨,谢陛下体恤。”
出了御书房,苏源稍稍站定,望向远处。
红墙碧瓦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湛蓝天际。
主犯悉数落网,案件也算尘埃落定,只等奔赴刑场。
沿长阶而下,苏源忽而想起那份供词。
正如许玉林所言,他生来体弱,几次险些救不回来,只能苟延残喘等死。
许老爷见嫡子身有残缺,命不久矣,正妻又善妒,府中妾室皆无所出,心中郁郁,被狐朋狗友带去翠红楼消遣。
正是这次,他和鸨母雁柔发生了关系。
雁柔虽是鸨母,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身段窈窕面容娇媚。
尝过一次后,许老爷食髓知味,时常背着悍妻与雁柔暗通款曲。
你来我往,雁柔不可避免地有了身孕。
许老爷生怕悍妻知道此事,命雁柔服用堕胎药,再没去过翠红楼。
殊不知,雁柔为了荣华富贵,阳奉阴违留下了孩子。
最后许夫人还是知道了这件事。
恰逢这时有一游医登门,声称有医治许玉林的法子。
药方太过血腥,许老爷担心药方一旦暴露,会对许家不利,坚决反对使用。
然许夫人为了许玉林的病,已经是半疯魔的状态。
许夫人背着许老爷找上雁柔,逼她帮许玉林寻来药引,否则就让她一尸两命。
并且许诺,事成后等她生下孩子,会做主接她们回许家。
雁柔为了后半生的富贵,铤而走险杀害一孩童一女子,把它们交给许夫人。
许玉林试了药方,果然有效。
许夫人欣喜若狂,又以姨娘这根胡萝卜吊着雁柔,让她杀害了十数人。
许玉林的身体变化很快引起许老爷的疑心,等他查到一切,许夫人已经杀了雁柔。
许老爷赶到翠红楼,把韵达带回许家,充作绵延后代的工具。
许夫人和许老爷大打出手,最终达成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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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愿意留韵达一命,前提是不能养在许家,同时还得继续和翠红楼合作,为许玉林寻找药引。
儿子没了还能再有,许家只有一个,许老爷还是没答应。
许夫人却说,和雁柔合作的那几个月,她让自己的人混进翠红楼,现已成为新一任鸨母。
她还表示,在寻找药引的同时,还可利用妓子结交权贵,贩卖女子孩童。
一举三得。
利益驱使下,许老爷同意了。
从许玉林三岁这年,直到三十六岁,整整三十三年。
起初他们只在永平府寻找目标,每年给知府不少好处,知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人的贪婪是永无止境的。
眼看着许玉林一日好过一日,十年里通过翠红楼赚得盆满钵满,许家的知情人还觉得不满足。
他们给妓子安排良家女子的身份,前往周边几府,很快与这几府的官员形成坚固可靠的利益关系网。
后来,许玉林科举入仕,得到弘明帝的赏识,他们更不知满足,将目光投向京城,顶顶富贵的地儿。
在许玉林的提议下,许老爷给韵达安排了贫家子的身份,送进崇佛寺出家为僧。
许玉林一步步往上走的同时,韵达通过那扇暗门,往永平府输送了不少平民出身的孩童女子。
后来,许玉林官居一品,他们的行事愈发肆无忌惮,甚至将目光转向富贵人家。
反正有许玉林帮忙遮掩,把天捅穿也无妨。
据暗部调查,这些年不论富商还是京官,家中都曾有孩童或女子丢失。
失踪的人大多不受家里重视,象征性找了几天就放弃了。
直至今日,要不是元宵被偷走,苏源抽丝剥茧确定嫌疑对象,顶着压力查明真相,那些丢掉性命、被当成牲口一样买卖的受害者可能永远讨不来公道。
“后来我才知道,那药方是别国传来的邪术,它可以延迟我的死亡时间,那股腥臭却早已浸入骨髓,只有特指的熏香才能盖住。”
“得知你怀疑到我身上的时候,我曾想过杀人灭口,直到我看见陛下失望的眼神。”
“活了三十六年,是我赚来的,现在也该偿命了。”
“那些孩子死前都被喂了药,他们自己割下身上的肉,放进盘中。”
“还有那些女子,我问过太医,女子流血过多,有碍寿命。”
“是我对不起他们,许家也是。”
审问临近尾声时,许玉林这般说。
苏源心底却没有丝毫波动。
迟来的忏悔,比什么都轻贱。
最好的结局,就是去地下,亲口向他们赔罪。
烈日当头,一阵风裹挟着热浪,穿过幽长的宫道,吹得苏源的官服猎猎作响。
苏源脚步沉稳且坚定,向着宫门走去
两日,足够大理寺并刑部整理好许家和翠红楼涉案人员的相关证据,将其公之于众。
告示白纸黑字,被官兵张贴在墙上。
官兵手持佩刀,高声道:“只可阅览,不可毁坏!”
等他们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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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姓们蜂拥而上。
“有没有识字的,这上面到底写了啥?”
一位身着青袍的书生艰难挤到最前面,照着告示宣读。
“许玉林以人入药,诛戮数百人,许升泰与其妻杨氏为从犯,三十三年来贩卖数千孩童女子,永平府知府知情不报朕甚为震怒,着许玉林五马分尸,许升泰、杨氏腰斩,韵达、永平府知府(以上省略一百五十二人)午门斩首”
告示很长,书生念读许久。
一开始百姓没把许玉林和次辅大人联系到一起,个个义愤填膺。
“这个许玉林真该死啊,害了这么多人。”
“以人入药,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太残忍了,许玉林这么做就不怕他们夜里找他索命吗?”
“五马分尸都是轻的了,就该挫骨扬灰!”
就在百姓鄙夷唾骂时,读告示的书生突然满脸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
“许玉林不正是次辅大人的名字吗?”
这一声,在场所有百姓都炸了。
“次辅大人?不会吧!”
“你个鲫鱼脑袋,前几天大理寺不是把整个许家都给端了,那阵势可吓人了。”
“那时我还想着次辅大人一定是被哪个小人冤枉的,敢情是这么回事啊。”
“我呸!亏他长得人模狗样,原来是个禽兽!”
“前年我姑家的大丫头好好就没了,周围十里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报了官后面啥动静都没有,你们说会不会就是被这个狗东西抓走了?”
“有可能。”
“杀得好!陛下还是太仁慈了,就该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在一片声讨中,苏源手里拿着冰糖葫芦,将众人的叱骂尽收耳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无声笑了下,这世上还是好人更多些。
马车停在街边,苏源钻进马车,剥下最上面一粒山楂球的外衣,让元宵抱着舔舔嘬嘬。
灌一口凉茶,连呼吸都是热的。
宋和璧一手托腮,撩着车帘看向人群:“真好。”
苏源眼中有愉悦:“五日后行刑,希望他们泉下有知,也能安息了。”
宋和璧唏嘘道:“我猜到那放血背后可能有些残忍,没想到会是算了,不提也罢。”
她捏了捏元宵的腮帮子:“可别弄脏了裙子,等会见到曾叔公就不美了。”
元宵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嗯嗯点头,吐字模糊:“几道啦~”
明日将要回工部上值,还得小十来天才能休沐,正好趁此机会探望宋觉。
苏源按了按元宵的发顶,让小揪揪不那么嚣张地立着,吩咐陈正驾车。
马车停在宋家小院门口。
下了车又是熟悉的挂有“宋府”牌子的马车,一家三口进了门,就见宋觉坐在树荫下,阖眸假寐。
陆氏和温氏站在檐下,看青姐儿跟猫猫玩耍。
元宵牵苏源的袖子,哇偶一声:“猫猫!”
苏源看了眼,是一只橘猫。
养得肥嘟嘟,蹦一下就能压倒塌。
它有些高冷,任青姐儿如何逗弄,始终趴在那,爱答不理的。
见元宵一脸好奇,跃跃欲试想要上前,苏源扶正她的小揪揪:“去吧。”
元宵哒哒跑过去,跟青姐儿一块单方面玩猫猫。
宋和璧去找陆氏她们,苏源则直奔宋觉而来。
“叔公今日可好些?”
问询时,视线落在宋觉的脸上。
不似那日的苍白憔悴,气色好了许多。
“好多了。”宋觉脸上带笑,摸了摸肚皮,“你应该听说了我在编书的事。”
苏源坦然承认:“那日您晕倒,叔婆跟我们说了。”
提起这个,宋觉就有些心虚。
他哈哈一笑,岔开话题:“除我之外还有两人,承珩你可想一同编写?”
苏源一怔,以为幻听了。
他缓了缓神,婉拒道:“源学识尚浅,如何能与诸位大儒同行?”
能和宋觉一起编书,不用想就知道对方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学识都远超于他。
虽然他对宋觉编纂的书挺感兴趣,但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不会上赶着自寻耻辱。
“诶,承珩何必妄自菲薄,当年我们在你这个年纪,都还不如你呢。”宋觉笑着说。
许是上了年纪,心境变得平和,他也不似往年那般严肃苛刻,每有学生登门拜访,也都能微笑以待。
“不同年岁与阅历,见识卓然不同。”
宋觉拍拍苏源的肩膀:“我这书就是给参加科举的学子们准备的,承珩你应该不知道吧,现今有很多读书人以你为榜样呢。”
苏源脸上有些臊得慌,摸了下耳垂没说话。
“而且,之前我那两位好友也曾提议过,我以你公务繁忙推拒了。”
“这不是你的差事正好告一段落,昨日我特意问了范诩,工部近来不算忙,正好能抽出时间忙活编书的事。”
苏源:“”
好家伙,您这都已经提前调查过了,只是来通知我一声是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机会。
让更多的读书人知道他,了解他的机会。
而这个机会是宋觉亲自递到他手里的。
思及此,苏源很难不动容。
深吸一口气,起身作揖:“那源就却之不恭了。”
宋觉喝一口白水:“不必,你值得。”
三个字,重若千金。
宋和璧三人远远瞧着这一幕,不由露出发自内心的笑。
时间在清脆稚嫩的童言童语中度过,傍晚时宋竟遥下值,赶在晚饭前过来。
几个人用了饭,各自归家。
到家时,苏慧兰才刚从如意火锅回来。
问及晚饭,已经在铺子上吃过了。
一家人乘着晚间凉风,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直到月亮出来,才回屋洗漱。
洗漱后,宋和璧给元宵讲睡前故事,苏源径自去了书房。
他跟宋觉探讨过科举辅导书的内容,在回来的路上就已构建好大纲。
骨架建成,只等往里填充血肉。
夜深人静时,最适合思考。
苏源点了灯,准备好笔墨纸砚,进入自习室。
自打工部任职后,他一直很忙。
即便每日都有挤出时间看书练字,也许久没来自习室了。
自习室的白炽灯仍旧亮着,桌角上的沙漏也在不知疲倦地流淌,底端积聚浅浅一层的蓝色细沙。
桌面纤尘不染,苏源摊开笔记本,磨好墨就开始提笔。
许是心中无所烦忧,下笔时格外流畅。
手速跟上脑速,眨眼间一篇文章诞生。
写完后,苏源浏览一番,感觉还不错,叔公应该也满意的程度,继续下一篇。
沙漏无声流逝,苏源文思泉涌,几乎不带停歇的。
六篇文章外加四篇写作辅导,共计数千字。
最后一笔划上句号,苏源重重丢下毛笔,手腕、肩颈都有不同程度的酸痛。
看时间差不多了,苏源带着文章出了自习室,整理好后把它们放到显眼的地方,起身回屋。
元宵已经睡着了,宋和璧坐在灯下看书,见苏源回来也只是抬了下眼。
苏源抽去她手里的书:“忙了一天,该歇息了。”
宋和璧从善如流,上床睡觉
如此过了两日。
宋觉让苏源拟写十篇文章,十篇写作辅导,共计有上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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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仅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就完成了。
这两天里,朝中一片风声鹤唳。
朝臣们都知道弘明帝心情不好,自不敢触他的眉头,一个个乖顺得跟鹌鹑似的。
口舌如刀的御史不再疯狂弹劾,胡乱咬人?就连动不动使小手段的守旧派也都安分下来。
朝堂上不再乌烟瘴气,苏源感觉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他能感觉到,内阁的几位学士大人都在为竞争次辅之位做准备。
只待许玉林行刑,弘明帝气消,他们便可正大光明地展开竞争。
这一切都与苏源无关。
他兢兢业业完成范诩布置的任务,每天金銮殿-工部-苏家三点一线,忙到飞起。
他还趁闲暇之余整理好二十篇文章,送去给宋觉审核。
宋觉看到后,表情恍惚:“我一个月才写完十二篇文章,你是如何做到短短三日全部写完的?”
苏源当然不能说他有时间金手指,只含糊道:“灵感爆发,一日十篇不成问题。”
对此,宋觉只能默默竖起大拇指。
两天后,许玉林等人被关在站笼里,游街示众。
街道两旁挤满了人,臭鸡蛋烂菜叶飞出残影。
更有甚者,用碎石子砸得许玉林头破血流。
犯人性命终结那一刻,百姓齐声欢呼。
苏源没去现场,因为眼下有更要紧的事——
弘明帝开始对守旧派展开肃清行动。
第一百二十七章
许玉林明明跟守旧派是一国的, 却装作支持新政为君分忧的忠臣,委实把弘明帝恶心得够呛。
就好比两个玩得很好的小伙伴,这里我们称他们为甲和乙。
甲非常信任乙, 什么事都跟他说, 什么好东西都跟他分享。
结果有人告诉甲,乙的一切都是伪装的。
他再奸猾不过,把甲的秘密告诉甲的死对头,还心安理得地接受甲的好处。
眼看着革新派势头盛过守旧派,即将取得胜利, 许玉林的欺蒙与背叛化为一柄利刃,从背后给弘明帝捅个对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看到供词那一刹那, 弘明帝才明白, 为何早年新政式微之时,明明他成竹在胸的一件事, 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一切都因许玉林的告密。
他把革新派的相关计划与部署泄露给那些老家伙,好让他们提前防范,把新政扼杀在摇篮里。
这些日子,弘明帝表面不显, 实际上心里郁闷得要死。
每逢早朝, 当看到那些缩着脖子降低存在感的守旧派臣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在他的计划中,起码要等到明年才会出手肃清朝堂。
可现在有许玉林这个意外,让弘明帝生出将计划提前的念头。
陛下是个行动派,只要想做一件事, 会立即付诸行动。
于是, 五月里的某一天,弘明帝开始发难了。
早朝上, 不断有御史出列,弹劾世家出身,且与守旧派往来密切的三品以下五品以上官员。
贪污受贿,在守孝期间与侍妾厮混,纵容妻弟强抢民女
理由充分,证据十足。
被点名的官员一个个呆若木鸡。
弘明帝一脸盛怒:“你们好大的胆子!”
十数人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
“陛下饶命!”
“微臣冤枉啊!”
“陛下明察,这绝对是污蔑!微臣恪守礼法,绝不会在守孝期间做出这等不孝之事!”
可惜这是弘明帝刻意安排的一场戏,怎会放过他们。
弘明帝脸色黑如锅底:“你们要是没做过,御史会弹劾?”
被弹劾的官员哑然无言,一个二个垂头耷脑,心里的不安愈演愈烈。
陛下这么大的动作,不会是想对他们下手了吧?
下一刻,预测成真。
弘明帝怒声宣布,他们十八人情节严重者革职,滚回家去,较轻者降职,被打发到无甚实权的清闲岗位上“养老”。
三品以上,以尹峰为首的守旧派老臣很快猜出弘明帝的用意,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他。
世家虽不如以往,但也不可小觑。
陛下这般,是想把世家得罪个彻底吗?!
对上尹峰冒着怒火的双眼,弘明帝还有心情捋了把胡须:“尹爱卿为何这样看朕,莫非是对朕的决定有异议?”
尹峰因常年纵欲变得浮肿青白的脸上闪过一丝憋屈,不情不愿地说:“臣不敢,陛下圣明。”
弘明帝抖了抖胡子,借着十二旒冠冕的玉珠遮挡,露出胜利的微笑。
不仅他,太子、革新派众臣以及苏源也都神情愉悦,默默把腰杆子又挺直了几分。
下了早朝,苏源与王一舟并行,边说话边往外走。
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像是在发泄什么。
没等苏源转过身,左肩被狠狠一撞。
尹峰用眼角看人,冷冰冰地说:“走路没长眼吗,挡了本官的路。”
苏源面不改色行礼:“是下官的不是,还请尹大人原谅则个。”
一拳打在棉花上,怒气未消,反倒更甚了几分。
尹峰恶狠狠瞪了苏源一眼,大步走远。
苏源拍去左肩不存在的灰尘,神色如常:“咱们走吧,可别误了点卯的时辰。”
出了金銮殿,王一舟低声说:“他素来如此,承珩别放在心上。”
苏源笑着应了声好。
疯狗乱咬人罢了,总不能反咬回去。
最好的办法,就是拔光它的牙齿
之后半个月,陆续有官员被革职或降职。
守旧派人人自危,连小动作不敢搞了。
苏源发现,被革职的都出自蹦跶得最厉害的那几家,而被降职的那批人,大多出自今年较为安分的那几家。
想来弘明帝也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
物极必反,当朝堂上只剩下寒门出身的臣子,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垄断。
形成一种良性竞争,才更有利于靖朝的发展与壮大。
苏源余光瞥向被除去官服官帽,由侍卫拖出金銮殿的官员。
他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大喊微臣冤枉,披头散发毫无四品大员的气质风度。
如果他没记错,这位年过不惑的中年男子,是尹峰庶长子的老丈人,两家关系很是密切。
再看尹峰,他脸色铁青,两颊上的肥肉颤抖着,显然在隐忍着怒气。
苏源表示陛下威武,多革几个人,他们可都喜闻乐见着呢。
又处理了三名官员,底下一片安静如鸡。
弘明帝心情甚好,递了个眼风过去。
福公公当即会意,声音尖细地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言外之意就是刚才那事儿翻篇了,谁也别想为他们求情。
求情者,按共犯论处!
小伙伴是很重要,但苟命要紧。
短暂的沉寂后,有朝臣出列,恭声禀报要务。
一个时辰后,早朝结束。
福公公高唱:“退朝——”
尹峰敷衍行了一礼,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行走间第二次撞到苏源,坚硬的笏板恰好敲在胳膊肘上,唤起一身难言的痛意。
苏源轻嘶一声,嘴角弧度下压些许。
众人暗觑弘明帝,见他神色无恙,不由感叹陛下宽容大度,连尹峰这等目无君上的叛臣都能容忍。
殊不知,弘明帝早在谋划如何名正言顺地收回丹书铁券。
在他眼里,尹峰已经算是半个死人了。
他乃真龙天子,何必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
苏源远远向林璋行了一礼,随王一舟等同僚去往工部
那厢尹峰怒气冲冲地离开金銮殿,既不上值也不回家,而是去了京城最大的青楼,倚翠楼。
尹峰来到惯用的雅间,叫来两个妓子陪酒,一边喝一边上手,以发泄心中火气。
不过半个时辰,他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桌上不省人事。
两个年轻貌美的妓子对视一眼,一人推了尹峰一把:“大人?”
尹峰喝上头了,只有残余不多的清醒意识。
他哼了声:“作甚?”
“大人,奴家觉得这雅间里闷得慌,不如咱们去楼下大堂喝几杯?”
尹峰自诩身份高贵,哪能跟一楼那些寒酸的搅和到一起,哼哼着直摇头:“去什么去?不去!”
两姐妹再度对视,几乎同时挽住尹峰的胳膊,摇晃着,撒着娇。
“大人,您不是说最爱小蝶了吗,就答应小蝶好不好?”
“大人,今日夏月姐姐登台演出,弹的是您最爱的小曲儿,您确定不去瞧瞧吗?”
夏月是倚翠楼的清倌头牌,爱慕者甚多,曾有人一掷千金,只为与她共度一夜良宵。
尹峰是个□□熏心的,觊觎夏月许久,一直没能上手
LJ 。
醉意朦胧间,听到“夏月”二字,立马弹起来,当场表演一个诈尸。
“夏月?”
小蝶笑容更加甜美:“是呢,夏月姐姐。”
尹峰咽了口口水,抬起双手:“那可得去瞧瞧。”
两人忙搀住尹峰,咬紧后槽牙把人带到楼下。
许是夏月登台,大堂里座无虚席,热闹得紧。
尹峰摇摇晃晃转了一圈,没找到空桌,顿时不乐意了。
一脚踹开就近的男子:“滚一边去,还不赶紧给爷让座!”
那男子正与人讨论夏月,冷不丁被人踹个跟头,爬起来就要骂人。
又见尹峰着一身官服,吓得脸色惨白,连滚带爬地跑了。
尹峰心满意足,坐下后大手一挥:“来人,斟酒!”
大喇喇这一声,引来无数客人侧目。
小蝶表情僵了僵,嘀咕一句“丢死人了”,拿起酒壶倒酒。
几杯下肚,尹峰的意识完全被酒精侵蚀殆尽,只知在姐妹俩的哄说下一个劲儿地灌酒。
夏月还有一会才能出场,周遭闹哄哄的,谈论的话题各不相同。
在尹峰左手边那桌,有四个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书生打扮,故作风雅地摇着折扇。
“要我说啊,大靖能有今日的国泰民安,与陛下勤政爱民脱不开关系。”
“可不是,陛下励精图治,又忠厚仁恕,乃当世之明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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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两位纷纷附和。
“所以你我要努力读书,日后才能为陛下分忧。”
“没错,要做就做陛下的纯臣,陛下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让我棒打奸佞,我绝不与奸佞为伍!”
四人慷慨激昂一通发言,豪气万千,纷纷举起酒杯:“为陛下”
“为个屁!”
三个字粗鲁至极,四个书生立时皱眉,面露不悦。
尹峰已经喝断片了,只知这四人在拍弘明帝的马屁。
前脚刚被弘明帝膈应过,后脚又听到有关他的溢美之词,尹峰那叫一个气,扯着嗓子:“他有什么好的,你们夸个屁夸!”
在场众人虽是来寻欢作乐,但作为靖朝子民,天生对陛下怀有敬畏。
再看尹峰一身官服,明显是当官的,便出声指责。
“陛下宵衣旰食,只为了让咱们能有好日子过,亏你还是朝廷命官,竟在背后说陛下的不是,我定要去府衙告一告你!”
尹峰被挑起逆反心理,一拍桌子站起来:“他姓赵的算个什么东西,先帝在世时曾多次表示要让我那大外甥登基当皇帝,可见先帝对我大外甥的喜爱。”
“他不过就占了个嫡字,一天到晚就知道跟我们作对,还想踩到我们的头上,真是不知所谓的东西!”
“早知这样,当初我就该联合刘大人崔大人扣下先帝的遗旨,让我那大外甥当皇帝。”
尹峰越想越美,踩在凳子上哈哈大笑:“到时候我就是国舅爷,岂不快哉?”
“只可惜赵贼害死了我那外甥,排除异己坐上龙椅。”
尹峰打了个酒嗝,仰天长啸:“贼老天你开开眼,赵贼他快逼死咱们了,你快下一道雷把他劈死吧!”
“先帝啊,你若泉下有知,就把他带走吧,我们可都是您的爱臣,您就忍心看到我们被欺负吗呜呜呜呜呜呜”
吼着吼着,尹峰开始哭嚎。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众人的鄙夷和愤怒全然不觉。
“快死吧,赶紧死,只要赵贼一死,我们就让嗷!”
有一书生实在听不下去,操起桌上的果子,直奔尹峰砸过去。
并高吼道:“逆臣!他是逆臣!”
有书生开了头,大家相继拿起“武器”,朝尹峰的脸上、身上攻击。
尹峰疼得嗷嗷直叫,在强烈求生意志的驱使下,他转身想跑,却被小蝶一把拽住。
小蝶嘤嘤嘤:“大人,小蝶好怕,你们不要再砸了,伤到人就不好了嘤~”
一边哭,一边跟小姐妹躲到尹峰身后。
尹峰后背挂着两个人,硬是被缠得束手束脚,只能站着挨砸。
他试图甩开姐妹二人,却发现她俩力气惊人。
甩不开,根本甩不开。
“贱人!”气得他怒骂出声。
“你不敬陛下也就罢了,竟还骂我们,兄弟们,咱们一定要给他个教训,再去府衙报官!”
“没错,诟骂陛下,合该千刀万剐!”
大家喊着口号,抓着尹峰一顿胖揍,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
姐妹花早就趁乱闪到一边,花容失色:“你们不要再打了,快要出人命啦!”
劝架的下场就是,尹峰被打得更惨了。
打完之后,直接把人送去了官府。
顺天府尹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多人一起来报官,好奇心驱使下,亲自走了一遭。
然后就发现,被告的对象是尹侯爷。
顺天府尹:“”
他不敢迟疑,忙递了折子进宫。
弘明帝得知此事,直接派了福公公过去。
福公公领命而来,废话不多说,直接把醉鬼尹峰丢进了牢狱中。
等尹峰醒来,他的光辉事迹已经传遍整个京城。
不多时,福公公再度现身,手上捧着一张明黄色的圣旨。
“安阳侯大逆不道,妄议君上,实乃大不敬,本该枭首示众,又有先帝赐下丹书铁券,方免去死罪。”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着褫夺安阳侯爵位,并革除内阁学士之职,五代内不可科举入仕,女子亦不可入宫为妃。”
“钦此!”
福公公宣读圣旨时抑扬顿挫,听着颇有几分阴阳怪气。
尹峰扒拉着牢柱,目眦欲裂。
福公公视若无睹,笑眯眯地递上圣旨:“安尹峰,还不快快谢恩。”
尹峰两眼猩红,啪地打掉圣旨:“赵贼算计我!”
福公公弯腰拾起圣旨,掸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揣进袖子里。
紧接着眼角一挑,一改笑面虎属性,声音冰冷:“来人,尹峰对陛下不敬,先来五十大板!”
旋即有狱卒上前,打开牢门,进去后二话不说,直接扒了尹峰的裤子,胳膊粗细的棍子眼看就要落下。
尹峰发出杀猪般的叫声,蛆虫一样拼命扭动。
只可惜双拳不敌四手,最终落入下风。
狱卒高高扬起棍棒,重重落下。
尹峰惨烈哀嚎着,色厉内荏:“我是先帝亲封安阳侯,尔等贱民岂敢动我?!”
福公公站在牢房外边,就这么冷眼瞧着,讥诮一笑:“陛下仁慈,要不是你有丹书铁券,早八辈子就送你去地下见先帝了。”
“我不服,这是赵贼的阴谋,我是被算计的!”
福公公眼神轻蔑:“甭管阴谋阳谋,能成功就是好谋。”
棍棒噼里啪啦落在臀上,尹峰养尊处优多年,哪经历过这等苦楚,抽搐着吐出一大口血。
可他仍不服气,嘴里骂骂咧咧,对象正是宫里那位。
福公公哪能见自家主子被这老东西谩骂,轻飘飘丢下一句:“再加五十。”
说罢,一甩拂尘,施施然离去。
福公公回去复命,刚巧半路碰见苏源。
他笑眯眯挥手:“苏大人安好呀。”
苏源不动声色看了眼对方来时的路,心底有了计较:“公公安好,陛下传唤,我正要过去呢。”
福公公一拍胳膊:“那敢情好啊,咱俩一块儿走。”
他顿了顿又说:“希望苏大人别嫌弃我这老家伙。”
苏源不敢苟同,忙不迭道:“公公言重了,你我相识多年,理应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福公公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
二人边走边说,胡乱扯些家常话,很快来到御书房。
刚一脚踏入,就听到弘明帝爽朗的笑声:“承珩啊承珩,可真有你的!”
苏源信步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陛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必拘礼,来人,快赐座!”
LJ
宫人手脚麻利地搬来圆凳,苏源从容落座。
弘明帝乐坏了,心中畅快,一畅快就开始转笔。
蘸了墨水的毛笔三百六十度旋转,轻松废掉一件龙袍。
苏源嘴角轻抽,甚是无奈。
“多亏有承珩提醒,否则尹峰也不会这么快失势,妙!妙极!”
弘明帝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便是罢官降职,也都让暗部找齐证据,再由御史正大光明地弹劾。
苏源这一招虽有些阴损,但胜在见效快。
而且吧,弘明帝心里有那么一丢丢的爽。
让尹峰狠狠跌个跟头,又名正言顺地收回丹书铁券,还可以博得百姓同情,简直一箭三雕!
弘明帝抿一口茶,似有所悟:“是朕狭隘了,对付恶人就得用恶人的手段。”
凡事总想光明正大,费脑又费力,不如剑走偏锋,在不损害他人利益的情况下略施小计。
弘明帝表示学到了。
苏源忍笑颔首:“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继刘章、崔之荣以及许玉林之后,守旧派势力一日弱过一日。
这几日近三十人被罢官降职,势力又被削弱一层。
眼下守旧派官位最高的尹峰失势,剩余那些人几乎再掀不起风浪。
即便他们猥琐发育,暗中积聚力量以待来日,等他们卷土重来,朝堂早已不是他们的天下。
那时,再无人能撼动新政半分。
苏源如是想着,弘明帝自然也想到这一点,笑容更甚,感慨道:“这一路走来不容易啊。”
他看向下首正襟危坐的年轻男子,眼神和善,丝毫不见威严。
“咱们能走到今日,承珩你功不可没。”
刘章暂且不提,他泄露考题自取灭亡。
单看崔之荣、许玉林还有尹峰,他们下场惨烈,其中少不了苏源的身影。
新式记账法,新盐引制度皆是利国利民的改进。
更别提在他最为艰难的时刻从天而降,让他得以喘息的天铃。
这几年地方上并非没发生过小灾小难,就算是在偏远地区,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百姓也能靠天铃捱过一年。
靖朝大地海宴河清,他深受百姓爱戴,与苏源脱不了干系。
弘明帝言辞真诚,苏源很难不动容,轻笑着说:“结草衔环,知恩必报。陛下待臣温厚,臣自当披肝沥血以报答。”
君臣相视一笑,福公公也跟着笑开花。
*
尹峰大庭广众之下污蔑并诅咒陛下,见证者不下百人。
饶是守旧派有心营救,也找不到正当借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弘明帝收回丹书铁券,尹峰被打得奄奄一息,死生难料。
尹家老小被逐出安阳侯府,连带着家中被挥霍得所剩不多的钱财也都和古董名画等归入国库。
百姓们奔走相告,拍手叫好。
“陛下果真仁善,要是搁我身上,不诛了他九族都不算解气!”
“所以陛下才会是陛下,咱们只能做平头老百姓哈哈哈哈!”
“愿世上再无坏官,只有好官!”
评判好官坏官的标准太过宽泛,就连弘明帝都难以一眼决断。
眼下当务之急,是填补朝中空缺职位。
空缺职位分两种。
一是许玉林一案中包庇许家的官员。
弘明帝派人从三十三年前开始查起,只要活着的,都跟永平府知府一样,被判了午门斩首。
二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被革职官员所留下的空缺。
弘明帝破例从地方上调了一批官员回来,以个人功绩为标准,把他们安排到适合的岗位上,填补一部分空缺。
剩余的小半空缺,弘明帝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恰逢万寿节将近,陛下大手一挥,于三月后开恩科。
只需撑过这三个月,将会有新鲜血液涌入朝堂。
涤净守旧派的痕迹,为君分忧。
六月底,万寿节。
弘明帝广邀群臣,于重华宫欢庆寿辰。
宫宴上,朝臣女眷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微醺之际,弘明帝一抹嘴,抛下一道惊天巨雷。
“朕欲开放海关!”
第一百二十八章
靖朝三面陆地, 一面临海。
南、北、西三面与各小国接壤,东面是一片辽阔的海域。
弘明帝赐给苏源的海错就出自那片海域,每隔一段时日有专人快马加鞭运送进京。
人们对未知总是充满恐惧。
更遑论深不见底, 一个浪头便可将人吞噬的海洋。
当地渔民只敢在沿海一带打渔, 不敢越雷池半步。
曾有渔民为搏富贵铤而走险,驾船驶往深处,结局尸骨无存。
远的不谈,先帝时尹峰进谗言,怂恿先帝派遣船队远航, 美其名曰扩大靖朝疆域。
先帝被枕头风一吹,二话不说斥重金组建船队。
船队出行整整一年, 杳无音讯。
大家都说整条船的人都遇难了, 先帝却不信邪,携宠妃亲自前往, 一探究竟。
暗部搜寻了整整一月,最后在海边找到数块残骸,以及几具森白骨架。
先帝和宠妃吓得屁滚尿流,当场晕厥。
醒来后, 先帝哭着表示:“海的深处有噬人巨兽, 靠近会死无葬身之地!”
回去后,先帝下令封海。
靖朝百姓不可乘船出海,外来商船亦不可入内。
即便是以打渔维持生计的渔民,也只能在规定区域内捕捞。
日往月来,先帝早已作古, 封海令也已施行数十年。
因这道封海令, 又有无数有去无回的先例,百姓对海洋之可怖印象根深蒂固。
“朕欲重开海关!”
弘明帝六个字, 硬是把在座诸人吓得酒醒。
噼里啪啦声此起彼伏,酒杯摔了一地。
丝竹声戛然而止,舞姬乐师见势不妙,无声退下。
朝臣们面面相觑,瞪着眼一脸不赞同。
女眷们更是恨不得把脑袋埋到胸口,好听不见陛下的醉酒胡言。
即使知道帝王之意不可违,亦无法更改,王首辅还是在第一时间站出来,义正词严道:“陛下不可!”
弘明帝笑脸淡去,微醺中难掩锐利:“哦?为何不可?”
“先帝在位时,曾下封海令,陛下莫不是忘了?”
“数千将士一去不返,难道不足以证明海的可怕之处?”
“靖朝国富民安,百姓安居乐业,陛下为何又要多此一举?”
王首辅一套三连问掷地有声,在殿内回荡,经久不息。
其实他还想说,陛下您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新政终于取得胜利,难道还不够您施展手脚吗?
眼下当务之急是将新政发展壮大,行利民之举,而不是做一些无用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弘明帝不以为然:“几十年过去,工部的造船技艺早有完善,王爱卿又如何断定,出海定会遇到危险?”
王首辅又气又急,声音发颤:“可那是一条条的人命呐!陛下您万万不可心存侥幸!”
不仅王首辅,在很多人看来,出海约等于送命。
白白牺牲将士们的性命,最后一无所获。
他们多希望陛下只是酒后胡言,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
可事实就是,这位酒量极好,量如江海。
谁都明白,陛下单纯是借万寿节宫宴通知他们——朕要出海,有意见也都憋着!
想到陛下在某方面的固执,大臣们头痛不已。
纷纷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太子,希望太子能让陛下打消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谁知太子一味闷头喝酒,对众人的视线一无所觉,仿佛是个无情的喝酒机器。
大臣们:完了!
看这架势,分明太子殿下也站到了陛下那边!
本就微薄的希望更加渺茫,众人不禁面露绝望。
王首辅劝说无效,递了个眼色给御使大夫。
御史大夫会意,佝偻着一把老腰上前:“陛下,老臣以为不可!”
弘明帝慢条斯理酌一口酒:“朕不要你以为,朕只要朕以为。”
就差把“任性”俩字儿刻在脸上。
御史大夫扑通跪地,老泪纵横:“陛下是想眼睁睁看着成百上千的将士葬身鱼腹吗?”
弘明帝不应,御史大夫也就这么固执地跪着,场面一度陷入凝滞状态。
好好的万寿节宫宴,硬是上演了一出君臣对峙的大戏。
苏源坐于席间,专心剥橘子,对殿中的对话充耳不闻。
右手边,王一舟不知看了他多少眼,还是没忍住:“承珩,你觉得重开海关可行吗?”
修长的手指捻下橘瓣上的白色丝络,苏源把橘瓣放进小碟中,神情专注且平和。
“王兄不是一直在研究造船技艺吗,船只能否在海里破浪前行,你还不清楚吗?”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王一舟表情变幻了数次。
他捏紧酒杯,难掩诧异:“承珩怎么知道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苏源无声笑了笑:“我猜的。”
王一舟:“”我怀疑你在逗我。
就在这时,御史大夫身子一晃,软软晕厥过去。
弘明帝让人把他抬下去,还贴心地叫来太医为其诊治。
朝臣们嘴角疯狂抽搐,不知说什么好。
这叫什么?
打一棒子给一颗糖?!
王首辅看出弘明帝意志坚决,还想趁今日再劝说一番。
——靖朝有个规矩,万寿节这一日不得杀生。
就算真触怒了弘明帝,也不至于尸首分家,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对王首辅而言,家国安定在他心里排第一位。
他无论如何也要让陛下收回成命。
没等他想好措辞,弘明帝已率先发话:“行了,海关一事容后再议。”
随后一挥手,舞姬乐师再度出场。
在悦耳丝竹声中,舞姬排好队列,和着乐声缓缓起舞。
弘明帝从盘子里揪了个最大的葡萄,塞到皇后手里,又看向下面:“诸位爱卿不必拘谨,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众人:“”
您老抛下一个惊天巨雷,炸得咱们吱哇乱叫怀疑人生,咱们哪还有心思吃好喝好。
不当场哭出来就算好的了。
碰上这么个想一出是一出的顶头上司,真是叫人欲哭无泪。
王一舟在
PanPan
桌下戳了戳苏源,求知欲格外旺盛:“承珩,你是怎么猜到的?”
苏源乜了眼上首悠哉悠哉品酒的弘明帝,缓缓道来。
自从入工部任职,除一开始王一舟带他熟悉环境,之后每次见面,总能看到他浑身脏兮兮。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苏源不免对王一舟的差事产生好奇。
可惜王一舟每日早出晚归,他也深谙少说多做的道理,暂且将疑窦封存心底。
直到刚才,弘明帝提及工部的造船技艺。
上任数月,苏源可从没听说工部有哪位同僚在研究造船技艺。
结合王一舟出自匠人之家的身份,以及他身上的木屑还有泥点子,答案不言而喻。
王一舟听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承珩洞察秋毫,为兄自愧不如。”
苏源回了一杯,捻起个橘瓣塞进嘴里。
王一舟似乎有些醉了,话变多不少:“承珩,你说陛下能成吗?”
苏源调整了下坐姿,扫过席间愁眉不展的大臣:“陛下乃一国之君,谁能置喙?”
这些反对的人只将目光放在一亩三分地上,对靖朝现况心满意足,却忽略了一点——
靖朝幅员辽阔,资源富饶,周边小国并非没有觊觎之心,只因国力不够强盛,兵力无法与靖朝匹敌,才会作出臣服姿态。
若有朝一日靖朝式微,他们定会大军压境,以侵略者的姿态攻城略地。
侵占靖朝的土地,残害靖朝的百姓。
先帝只知挥霍放纵,勋贵世家只顾着把好东西往自己怀里扒拉,弘明帝登基后才有所缓和。
现在的靖朝虽好,却远不如建国伊始,□□之后的三任皇帝在位时。
古往今来,一个国家只有足够强大,从上到下团结一致,才能避免外敌的觊觎和入侵。
这次的重开海关就是一次转机。
王一舟似懂非懂,不得不出言打断苏源的陈述:“道理是这个道理,只是转机难不成海的另一边还有什么好东西?”
三年前,他临危受命,带领一群技艺精湛的匠人研究造船技艺。
虽有进展,船仍无法在海面上如履平地,坚固到足以抵抗风浪。
陛下了解他们的研究进度,又为何这么急切地开放海关。
苏源轻唔一声,半开玩笑地说:“或许有类似天铃之类的好物呢。”
闭关锁国的孤立主义不可取,互通有无,互惠互利才是最好。
说太多难免会胡思乱想,有些事情也不便于提前剧透。
王一舟吸了一口气:“竟有这等好事?!”
天铃可是能让百姓在荒年都能填饱肚子的好东西,再来一个亩产几千斤的作物,百姓们可不得乐疯了。
他们也是。
苏源没把话说死:“王兄别忘了,当年的天铃就是从胡商那里得来的,胡商告诉我,他是从一个褐皮商人手里买来的。”
苏源往嘴里丢了个橘瓣,意味深长道:“封海令之前,来靖朝的商贩大多是褐皮。”
王一舟整个人晕乎乎:“看来我得加快研究了,争取年底把大船造出来!”
说完以指蘸酒,在桌案上写写画画。
苏源瞄了一眼,他正在计算大船的某些数据。
也没再打扰,自顾自品起酒来
一个时辰后,宫宴总算结束。
女眷与男子的席位并不在一处,苏源净了手,直奔对面母女俩而去。
元宵看见苏源,在原地蹦跶两下,欢快地喊道:“爹爹!”
为了映衬帝王寿辰,她今日特地穿了身喜庆的红色小裙子。
同色系珠花,眉心处再以一粒红色点缀,衬得她可爱极了。
苏源眸光含笑:“元宵吃饱了吗?”
元宵点头如捣蒜:“元宵,吃饱啦!”
苏源伸手,元宵把左手放进老父亲掌心,右手牵着娘娘,一家三口往门口走去。
苏源年轻俊美,又着一身象征着三品以上身份的红色官服,本就是人群中最为耀眼的存在。
好些未婚女子忍不住偷偷看他,又见他有妻有女,心里隐隐生出几分遗憾。
女眷注意到他,官员们自然也不例外。
当他们看到苏源牵着一个玉雪可爱的三头身小娃娃,眉目柔和的时候,下巴差点砸到地上。
苏魔头竟有这么温柔一面?!
没错,继冷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后,苏源又多了一个名头。
苏魔头!
自打他入朝以来,数不清有多少官员折在他手里。
那些坟头草三尺高的人暂且不提,仅凭许玉林一人,就足以让苏源坐实“魔头”的身份。
许玉林是何许人也?
在苏源之前,最受陛下青睐的人。
王首辅年事已高,等他乞骸骨归家,许玉林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首辅。
正是这样家世不凡,精明强干的次辅大人,被苏源扒得底裤都不剩,连咳咳,连那啥都没有的秘密也没能瞒住。
综上,苏源魔头之名当之无愧!
元宵是背对着他们的,左手爹右手娘,摇头晃脑好不快活。
有年轻的官员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快步走上前,同苏源打招呼:“苏大人。”
苏源对他们的心理活动一无所知,笑着应好。
年轻官员看向元宵,眼前一亮:“想必这就是令爱了吧?”
苏源任由元宵晃了晃他的手:“正是令爱。”
官员继续说:“这位就是苏夫人了吧?”
对上宋和璧似笑非笑的眼,他下意识缩了下脖子。
那些年被凶婆娘压制的惊恐卷土重来,以致于卡了下壳,表情扭曲。
苏源将男子的反应看在眼里,眉梢轻挑,拱手告辞。
男子连连应好,忙不迭退到一边。
等苏源一家远去,他狠狠打了下嘴:“让你多嘴!让你好奇!”
不远处殿门口,正轮到他上值的宋竟遥看到这一幕,扶着佩刀笑得不能自己。
那年轻官员是他儿时玩伴,见小阿和生得好看,总是揪她头发。
一次两次,小阿和本着以和为贵的原则忍了。
第三次,小阿和直接抓住他一顿暴揍。
那以后,每次见到小阿和都主动绕道走。
“爹爹,舅舅怎、怎么啦?”
将宋竟遥的举动看在眼里,元宵一脸惊恐。
这不是她认识的舅舅!
宋和璧当然知道他在笑什么,眯了下眼:“舅舅小时候不爱吃菜,长大就这样了。”
培养孩子不挑食,得从娃娃抓起。
元宵眼睛睁得圆溜溜:“元宵,爱吃菜~”
听着母子俩的对话,苏源忍俊不
铱驊
禁,按原路离宫。
“苏大人!苏大人!”
一条宫道尚未走到头,身后传来急切的呼唤。
有些耳熟,是来自临公公。
苏源捏了下元宵的爪爪以作安抚,看向宋和璧:“你带她先回去,明日再带你们去吃火锅。”
本来说好晚上去铺子上吃火锅的,现在可能要食言了。
宋和璧回以一笑,目送苏源随临公公离去
苏源走进御书房,行礼问安:“微臣见过陛下。”
弘明帝站在御案后,迫不及待朝他招手:“别整这些虚的了,承珩你赶紧过来。”
苏源温声应是,几步上前。
御案上是一张羊皮地图,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什么啃食过。
“承珩你看看,修复得怎么样?”
在弘明帝的示意下,苏源伸手触摸地图上陆地的轮廓。
力道很轻,一触即离。
苏源看着轮廓中央的陌生文字,点了点头:“这样已经很好了。”
弘明帝朗声大笑:“上个月你把这个交给朕的时候,工匠一度以为修复不成,废了老大力气才修复成这样呢。”
苏源试图寻找靖朝的位置,不忘应答:“只要能判断出这几个国家的具体方位,提前规划好路线,就不成问题。”
“有了这张地图,船队也能更顺利些。”弘明帝拍了拍苏源的肩膀,“它来得正是时候。”
苏源含蓄一笑。
这份羊皮地图的来历,得从他在松江府时说起。
彼时顺来集市重启不久,除去本朝百姓,亦有胡商源源不断地涌入。
有一次苏源去集市巡查,顺便给家人买些小玩意回去,发现有人在胡商的摊位前闹事。
闹事之人是通判知事的一个远了十万八千里的亲戚,连看守集市的衙役都不敢如何。
苏源最厌仗势欺人之辈,直接让人把他捆了,丢给通判知事处理。
被刁难的胡商感恩戴德,用别扭的靖朝官话表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起初苏源是想找红薯之类的作物,那胡商一口应下,结果却一无所得。
苏源气馁之余,又让他帮忙找来一张涵括所有国家的地图。
胡商以为靖朝想要对他们的国家下手,苏源费了好一番力气才让他相信,寻找地图只是为了找些东西。
一晃三年过去,胡商迟迟没有消息,苏源都把他忘到脑后,没想到上个月夏同知派人送来此物。
原来这三年胡商一直没有停止寻找,直到半年前才找到。
正要把它交给苏源,却发现苏源已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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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巧胡商是向夏同知询问苏源的下落,夏同知索性好人做到底,把东西给送来了。
苏源又惊又喜,紧忙把羊皮地图送进宫。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一幕。
“对了,承珩你能找到咱们靖朝的位置吗?”
实在是这张地图画得太过简略,上边的字他又不认识,方才寻摸许久也没找着。
苏源思忖片刻,指向某一点,指尖略微悬空,圈出很小一片:“就是这里。”
弘明帝面露愕然,怔怔看着那指甲盖大小的区域:“我朝竟如此之小?”
苏源手指右移,指向细线轮廓之外的海域:“陛下您瞧,这一片就是咱们将要穿过的海。”
弘明帝的眼睛随着苏源移动。
“越过这片海,就是另一片广袤的大地。”苏源温言道,“而在我朝的三面陆地之外,也有数不尽的疆域。”
“除去我们熟知的小国,还有许多未知国度等待我们探索。”
苏源又手指西移,圈出一片比靖朝还要小的区域。
“或许有些出入,但大差不离,这一块就是每年给我朝上贡的六个小国。”
弘明帝眉毛动了下:“六个一起?”
苏源:“没错。”
弘明帝比照一二,诡异的心理平衡了。
靖朝的疆域可是它们六个加起来的两倍呢!
“好了,不提这个了。”越提越心酸,弘明帝果断选择转移话题,“咱们来商讨商讨出海后的具体计划。”
苏源心说咱们连大船都没造出来呢,您这想得未免也太早了些。
不过凡事宜早不宜迟,他也不会打击弘明帝的积极性。
之后的一个时辰,君臣二人经过热烈商讨,定下大致章程。
福公公轻手轻脚上前,给两位各自倒了杯茶,贴心地放到右手边,又无声退下。
直至傍晚时分,苏源才起身告辞。
弘明帝给他画大饼:“等造好了船,朕就安排人出海,届时我朝定会更上一层楼!”
苏源还能如何,只能附和。
*
翌日早朝上,弘明帝再次提起重开海关一事。
朝堂上反对声一片,赞同之声寥寥无几。
但弘明帝态度坚决,任朝臣们磨破了嘴皮子,也依旧坚持己见。
反对者与支持者吵成一团,前者在数量上压过后者,后者竭力争辩,硬是把当年科举做赋的本事拿出来,双方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直到早朝结束,也没吵出个什么所以然,反倒被吵得头痛不已。
苏源出了金銮殿,去工部点卯。
走进工部大门,苏源在点卯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快步上前,态度格外热情:“夏大人,正月一别已有数月,您还是一如既往地精气神十足呢!”
夏大人背对着门口,浑身一个哆嗦。
转过身,知府大人正笑吟吟看着他:“真好,以后咱们又能在一处共事了呢。”
夏大人:“”
谁能想到,前一刻他还在为自己成为从五品员外郎,明降暗升,实则前途无量而激动,下一刻他就看到了毕生阴影——苏大人!
就,有种天塌了的感觉。
夏大人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是啊,真好。”
苏源看他欲哭无泪,笑容更甚,点完卯就领他熟悉工部了。
结束后,还感叹一句:“有夏大人在,我也能轻松不少呢。”
夏员外郎:“”倒也不必如此
有关重开海关一事,整整吵了五个早朝。
支持一方都是一群诡辩之才,硬是把反对一方说得绕进去,临阵倒戈到对方阵营。
终于在万寿节后的第七个早朝,双方达成协议。
只要工部能在两年内造出可以在海洋中驰骋的大船,他们就同意重开海关。
这边压力瞬间给到工部官员的身上。
听着王一舟艰难的吸气声,苏源迟疑了下,右迈一步出列。
“微臣自请为陛下造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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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九章
苏源主动请缨, 从容不迫的模样惹得朝臣们神色各异,王一舟更是用诧异的眼神看他。
崇佛寺那次弹劾苏源的张御史出列:“陛下,微臣有话想问苏大人。”
弘明帝到嘴边的应允打了个转:“准。”
张御史道一声“谢陛下”, 又肃声诘问:“苏大人从未学过造船, 对否?”
苏源就知道这老爷子来者不善,心中百转千回,故而没有第一时间作答。
见苏源不语,张御史以为他心虚默认了,得意地翘起胡子:“没有金刚钻, 就别揽那瓷器活,造船并不轻松, 可是关乎成百上千人的性命。”
他一双眯眯眼闪过精光:“就算苏大人迫切地想要立功, 也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开玩笑呐。”
嘴巴一张一合,直接给苏源扣上狗苟蝇营, 罔顾人命的帽子。
话音落,大家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苏源气极反笑:“不知张大人从何处得知,苏某没有学过造船技艺?”
张御史一脸“这不是很明显吗”的表情:“王大人奉命造船,是因为他本身出自匠人之家, 苏大人十岁以前”
他的停顿太过刻意, 叫苏源眯了下眼:“这暂且不提,之后数年苏大人都在科考,更没机会学习了,对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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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源为官四载,还是头一回有人当面提及十岁以前的事。
这不是他的逆鳞, 提一嘴也无妨, 只是单纯被张御史的强行扣帽行为膈应到了。
“行了。”弘明帝见张御史越说越过火,出言打断, “苏爱卿本就是工部侍郎,张爱卿为何觉得他不能参与造船?”
张御史一时语噎。
他如此这般,只是纯粹看苏源不顺眼。
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子,整日里上蹿下跳彰显存在感,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
这样的人压根不配被陛下信重,更不配官至三品,压在他这个正四品的头上。
倘若苏源听到他的心声,定会笑出声。
说来说去,只因心理不平衡,嫉妒罢了。
张御史不敢回嘴,又把矛头对准苏源:“苏大人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弘明帝见苏源眼中毫无惧色,索性闭口不言。
他也好奇苏源在造船方面有几分造诣。
若是有,就可以名正言顺安排他过去。
若没有,就让苏源给王一舟打下手。
既不落他的面子,亦能堵住大臣们的嘴。
弘明帝是心存几分期待的。
苏爱卿创造的奇迹只多不少,万一有他的加入,可以造出更大更好的船,可以早日扬帆出海呢?
主打一个盲目偏重,蜜汁信任。
面对张御史的咄咄逼人,苏源面带微笑:“微臣对造船技艺的学习,得从四年前说起。”
人堆里,林璋松了口气。
他就说,承珩绝对可以应付姓张的老家伙的刁难。
不愧是我凤阳府出来的英杰!
苏源略一拱手,对弘明帝,也是对在场诸位澄清道:“自顺来集市重开后,微臣就开始学习造船技艺了。”
“这些年也在关注周边各国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不时之需,正是重开海关,造船出海。
弘明帝朗声道:“上个月苏爱卿呈上一份羊皮地图,上面清晰陈列了我朝周边各国,以及海对岸的国度。”
“这地图可花了苏爱卿三年时间才寻来,苏爱卿若无此意,又何必千方百计寻来地图。”
朝中一片哗然,不顾君臣礼节,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苏大人真是好本事,连这东西都能弄来。”
“苏大人说四年前就在学习,难不成他早就预料到陛下会重开海关?”
“谁知道呢,单看苏大人成竹在胸的模样,想来造诣颇深。”
张御史呆若木鸡,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陛、陛下为何不早将这个消息告诉臣等?”
苏源这厮果真恶毒,一直憋着坏,任由他说了这么多!
陛下也是,羊皮地图这么重要的事竟然瞒着大家。
他要早知道,绝不会当堂质问,挖坑把自己埋了。
弘明帝有一瞬的心虚,很快又理直气壮起来:“朕年岁已高,记性不大好,忘了。”
张御史:“”
苏源:“”
众朝臣:“”
陛下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皇帝了,能不能别再这么幼稚了?!
您分明是逼咱们站队表态呢!
您要是提早几日告诉咱们,也不至于那么多人反对,双方吵成一窝蜂。
苏源感知到大家的幽怨,出声道:“地图上的文字非靖朝文字,应是海对岸某个国度的,苏某目前尚未摸清其中含义,不敢妄下定论。”
“再者,目前只制定了粗略的航海路线,具体还得考虑出海的季节、风向、海水流向等因素,故而陛下选择将此事掩下不谈,待大船造好再定章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弘明帝不住点头:“正如苏爱卿所言,海上情况多变,即使告诉诸位爱卿也无济于事。”
众人:话说得好听,但就是不信。
弘明帝抚须一笑,对他们的怨念仿若不觉,又看向张御史:“张爱卿可还有什么异议?”
张御史面红耳赤,讷讷说了句“臣不敢”,讪讪退回去。
弘明帝心情大好,一抚掌:“既然如此,造船的相关事宜就交由苏爱卿和王爱卿负责。”
王一舟出列,与苏源并肩作揖,齐声道:“微臣遵旨。”
弘明帝勉励道:“朕希望你们互相扶持,共同进步,早日造出无惧风浪的船舶!”
“是!”
早朝结束后,弘明帝前脚刚离开,朝臣们唰一下把目光投向苏源。
看着苏源,王首辅心里酸溜溜。
羊皮地图这等大事,陛下瞒着其他人也就罢了,竟连他都瞒着。
好一个“天知地知朕知苏爱卿知”!
当然他也能理解陛下的用意。
之前十人有九个半持反对意见,他们步步紧逼,陛下所求不得如愿,难免产生逆反心理。
王首辅安慰自己,不过是早几日揭晓和晚几日揭晓的差别。
有这张地图,他们也不至于像是无头苍蝇,在海上乱转
等等!
王首辅一个激灵,他怎么就这么笃定一定能造出驰骋海洋的大船?
忙把这个念头甩出脑袋,他快步上前,叫住苏源:“不知苏大人可否向老夫描述一番那张地图?”
担心苏源误解,他又补充一句:“老夫只是想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地方,多少国度是我们不知道的。”
苏源轻笑了下,循着记忆细数一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小国家加起来,共有一百二十三个。”
“这一百二十三是地图上已标注出来的,在描画地图的人尚未抵达的地方,或许还有未发现的国家。”
王首辅倒吸一口凉气,周遭竖起耳朵偷听的大人们也都是同样的反应。
“一、一百二十三个?”王首辅满脸不可置信,怔怔呢喃。
苏源轻嗯一声。
王首辅久久难回神,像是七魂没了六魄,神情飘忽地离开。
其他大臣也都处于震惊之中,等他们再寻苏源,苏源早已不见踪影。
“这么多国家,要是对我朝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咱们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你胡说八道什么,咱们靖朝的兵强马壮,一个打十个都不成问题!”
“陛下还是不该重开海关,和外界断了联系,自可避免被侵略攻伐的可能。”
“你在说什么屁话,固步自封有什么好处,真要有那么一天,孤立无援有你哭的。”
“还是陛下有远见卓识,我等自愧不如啊。”
朝臣们叠声感叹,坚定持反对意见的官员有好些产生动摇,隐隐有倒向支持一方的趋势。
苏源对此早有预料,所以才趁机跑路,留给他们足够的想象空间。
去往工部的路上,王一舟走在苏源身旁,急切追问:“承珩,你怎的不告诉我你会造船?”
苏源无辜摊手:“王兄你也没问啊。”
王一舟长吁短叹:“要是我知道你会造船,早就跟尚书大人反映,说不定现在大船都已经造好了。”
苏源奇道:“王兄怎就这般笃定?”
王一舟坦诚道:“不瞒承珩,我研究造船技艺满打满算也才两年多,陛下还是因为我出自匠人之家,年幼时曾见过父兄祖父如何造船才将这个差事交给我。”
“承珩你钻研四年,经验肯定远胜于我。”
苏源失笑,倒也没有否则。
第一世死后,他的灵魂在现代得以延续。
上大学时,他学的就是船舶设计与制造专业。
因在校成绩优异,大大
殪崋
小小各种奖项也拿过不少,老师曾多次表示,等他毕业后就推荐他去一家船舶设计所工作。
后来计划赶不上变化,他又回来了。
穿越伊始,他以为往后再没机会施展专业相关的技术了。
直到弘明帝提出重开海关,他内心才燃起一股名为希望的火苗。
即便如此,他也只是打算等船造好后随船出海,从未想过和王一舟抢夺功劳。
但他还是低估了靖朝的造船技艺,这么多年竟无一人造出可以在海上乘风破浪的船舶。
王一舟掩在木木表情之下的为难、焦躁他都看在眼里,踟蹰片刻,还是站了出来。
“王兄放心,我只是在现有的基础上提出改进,绝不会抹灭你这几年的努力成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一舟抓了下袖子,有些局促地说:“那倒也不必,只要能造出最好的船,便是全盘推翻我也没意见。”
苏源笑笑没说话:“我们先去点卯,点完卯就去制造库看看。”
王一舟闷闷点头,大步迈向工部。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让承珩看看这几年他们的研究成果了。
来到工部,恰好赶上点卯处最热闹的时候。
工部大小官员们齐聚一堂,喊到谁的名字,谁就站出来吱一声。
跟王首辅说话耽误了时间,以致于苏源两人排在最后面。
同僚们嘻嘻哈哈说笑着,还有人手里拿着饼子,边说话边啃,肉香四溢,苏源听见好几个人咽口水的咕咚声。
他们显然没吃早饭。
而不吃早饭最大的危害就是,看别人吃东西会忍不住咽口水。
正想着呢,点卯官一声高呼:“王一舟!”
王一舟举起右手:“到了!”
苏源眨了下眼,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被叫到名字会下意识喊到啊。
这样一来,等点卯官叫到他的名字,苏源也没收敛,挺胸举手:“到!”
他二人一板一眼的举动,引来不少明里暗里的打量。
苏源神色自若,正要离开,忽然看到缩在角落里,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夏员外郎。
“王兄,制造库还缺人吗?”
王一舟没反应过来:“什么?”
“咱们造船的那处,可还缺做事的人?”苏源好脾气地解释一遍。
“缺!”王一舟立马点头,“有好几个空缺呢。”
因先帝的封海令,制造库的造船处常年落灰,就算被陛下起用了,也还是没几个人愿意来这里坐冷板凳。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以前大家对造船处避之不及,现在可能要打破头往里钻了。
思及此,王一舟有些好奇:“承珩是想引荐何人?”
“他是我在松江府任职时的同僚,前段日子不是他被陛下调回京中,现任工部员外郎。”
王一舟想了想:“回头跟尚书大人打声招呼,直接要去造船处即可。”
苏源拱了拱手:“那就多写王兄了。”
随着和苏源往来渐深,王一舟也不似初见时的耿直寡言,短促地笑了下:“承珩你先跟你那同僚说一声,我去造船处准备一下。”
苏源应好,径直朝夏员外郎走去。
夏员外郎老早就看到苏源了,硬是躲在墙角没吱声。
他知道这样很没礼貌,但不得不这么做。
只要一看到苏大人,就会想起他被苏大人压迫的那些年。
惊恐到汗毛倒竖的程度。
眼看着苏大人往这边,他想也不想,转身就要跑路。
只要我跑得够快,铁公鸡上司就捉不到我。
刚迈出一步,就被抓住了肩膀。
力道之大,让他挣脱不开。
苏源一手轻搭在他的肩头,语气亲切:“夏大人这是要上哪里去?”
大家还是头一回见苏侍郎待一人如此亲近,纷纷给夏员外郎递去艳羡的目光。
夏员外郎僵着脸表示,这福气给你们,老夫不要也罢!
在众人灼灼注目下,他干笑两声:“下官这不是要去上值么。”
苏大人知道他另有公务,应该不会把他当老黄牛使唤了罢?
可惜事与愿违,苏源揽着他往前走:“无碍,正好造船处还却几个人,我跟范大人说一声,大人会同意的。”
夏员外郎想说他不去,又被苏源堵了个结结实实:“数月不见,夏大人难道不怀念当初你我二人同事的日子吗?”
夏员外郎:“当、当然怀念了。”
苏源转忧为喜,口吻重又欢快起来:“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跟范大人打个招呼,一道去造船处吧。”
然后,夏员外郎就被苏源带到范诩跟前。
表明来意后,范诩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去了造船处好好干,该是你的不会少。”
夏员外郎听懂言外之意,可耻地心动了。
罢了,三年都撑过来了,也不差这两年
两人来到造船处,王一舟正板着一张脸,吆喝着让大家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锯掉的木头不许随意丢在地上,就是不听,再有下次,直接罚你们打扫造船处,下下次,就罚你们的俸禄!”
官员及工匠们敢怒不敢言,老老实实照做。
苏源站在一堆废弃木料堆里,心想不愧是王木头,杀伤力惊人。
余光瞥见苏源,王一舟斥声一滞,大步走过来。
视线落在夏员外郎身上,黑如锅底的脸色舒缓些许:“这位就是夏大人了吧?”
夏员外郎拱手见礼:“下官见过侍郎大人。”
虽说两人年岁差了不少,但官职摆在第一位,就算你是七老八十,也得给上峰行礼。
王一舟点点头,面朝苏源:“承珩你随我来,我给你看看最新的船只模具。”
模具,即模型的意思。
苏源应好:“夏大人随我们一道过去吧。”
以后共事的日子多着呢,用的到对方的时候也不少。
深入了解才好做事。
王一舟没意见,绕过稀稀拉拉收拾木料的人,沿着回廊往前,在最靠里一间屋停下。
他推门而入:“之前我们造了上百个模具,结果都不太理想,下了水一个浪头就翻个底朝天。”
三人进屋,桌上摆放着一只船只模具。
模具有半人高,几乎占据了整张桌子。
苏源走近时才发现,这只模具的工艺十分精美,刻纹细致,就连船的内部都考虑到了。
让他想起那篇名为《核舟记》的文言文,讲的正是古代精湛的雕刻艺术。
这模具略逊一筹,但足以令人惊艳。
苏源打量着模具,王一舟介绍道:“前年陛下在海边建了造船处,去年我带人过去造了一艘大船,试行结果不算好,还是不够稳妥。”
“事后陛下又在全国各地找来善于造船的匠人,研究了整整一年,废了无数的模具,才改进出这一艘模具。”
苏源观察它的结构,漫不经心地问:“上次试行失败是什么原因?”
“承珩你等我一下!”王一舟匆匆离开,又匆匆回来,手里捧着一本册子,哗啦哗啦翻了好多页,“去年,三月份,东海找到了!”
“三月份那场试行是因为巨浪来临时转向不够迅速,险些人仰船翻。”
苏源走过去看了眼册子,发现上头密密麻麻记录着研究、试行结果。
具体到某年某月某一日,某日第几次试验。
苏源见状不由咂舌,目露赞叹:“王兄毅力惊人,苏某自愧弗如。”
王一舟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册子,像是在抚摸挚爱:“我祖父的梦想是造出一艘大船,只可惜船没造出来,封海令就已下达。”
“我从小耳濡目染,对造船也颇感兴趣,只可惜祖父去世得早,我又科举入仕,注定与匠人无缘。”
“陛下给我这次机会,我定要造出不亚于当年那些外来商贩的大船!”
夏员外郎被王一舟的情绪感染,握拳振奋道:“一定可以的!”
苏源附和:“没错!”
三人对视,齐声笑了。
笑完,王一舟又开始介绍最近一版的船只模具。
苏源仔细听着,眼眸随着王一舟的解说停驻在相关结构上。
说到船帆时,苏源抬手打住:“稍停一下,王兄打算用什么织就船帆?”
王一舟理所当然道:“自然是由竹篾和苇席织成的硬帆了。”
苏源手指轻点桌面,在诸多文章诗作中艰难翻找出有关大学时专业的内容。
这一幕落入另两人眼里,就是苏源眉头紧蹙,陷入沉思。
遂自觉噤声,唯恐打扰到苏源思考。
不多时,苏源一拍桌子:“想起来了!”
王一舟浑身一震:“想起什么了,难不成这硬帆有什么问题?可是这么多年咱们不都是用硬帆的吗?”
苏源摇摇头:“硬帆太过单一,无法多面吃风,操作极其不便,平时在江河里没有问题,一旦到了海面上,就会原形毕露。”
夏员外郎不明觉厉,所有所思道:“苏大人可有什么改进的法子?”
王一舟也满含期待地看着他:“改进了这么多版模具,我们从未考虑过改动船帆,或许可以一试。”
苏源微微颔首:“我倒是想起一种船帆,是之前调查别国船只时了解到的,回头我画出详细结构图,再佐以模具,二者相较,船帆上的差异一目了然。”
两人喜不自禁,连声应下。
搭建模具并不算轻松,苏源尽量放宽期限:“五日后做成,这期间还望夏大人能辅助一二。”
夏员外郎笑容僵在脸上,扯动嘴角:“是,下官知道了。”
直到下值,苏源都闷在屋里,设计船只结构图。
这里的条件毕竟不比现代,好些数据与结构都需要调整。
伏案大半日,连结构图都没画完。
晚上回到家,苏源又一头扎进自习室。
担心造船处的匠人看不懂,他不仅画了整体结构图,还将内里的结构拆分开来,详细介绍,并辅以注释。
如此,总算在子时完成图纸。
见时间太迟,也就没回房间,在书房将就着睡了一晚。
翌日一早,带着图纸直奔造船处。
只是刚踏进门,就看见一人背对着他,抖着腿大放厥词。
“连海边都没去过,谈
PanPan
什么造船,他要是能造出来,我把头取下来给他当球踢!”
第一百三十章
苏源站在门口, 听那矮瘦匠人高谈阔论,手里的凿子舞得虎虎生风。
另几个匠人都在第一时间发现苏源的出现,拼命挤眉弄眼, 暗示对方闭嘴。
然而眼睛都快抽筋了, 矮瘦匠人也没领会到自己的意思:“我跟你们说话呢,挤什么眼睛,眼里进灰了不成?”
话音落下,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都不用做事吗?站在这说笑谈天。”
矮瘦匠人仿佛被水泥从头灌到脚,除脸色青青白白, 嘴唇颤抖不止,就这么杵在原地不知动弹。
“苏、苏大人!”
苏源信步上前, 待到看清对方尊容, 在心里哦豁一声。
无他,这人正是修缮城郊别宫时在背后诋毁他的匠人之一。
苏源奇道:“你不是营缮清吏司的, 跑到造船处来作甚?”
矮瘦匠人冷汗瞬间从额角滑落,结结巴巴回道:“回、回大人,小的是今、今天刚调过来的。”
苏源意味不明笑了声,也没像上次那样暗着敲打:“既然来了造船处, 就得按造船处的规矩来。”
他看向另几个匠人:“你们王大人可允许下属在这里谈论与造船无关之事?”
匠人们拼命摇头, 大声告饶:“大人我们知错了,都是刘二木,是他非要拉着我们谈天的,我们什么都没说!”
“没错,一直都是刘二木在说!”
矮瘦匠人刘二木见他们把错处全推到自己身上, 又气又急。
又慑于苏源手中权柄, 只能紧咬着腮肉不吭声。
恰好这时王一舟点完卯过来,得知事情原委, 当即沉下脸:“本官警告过你们,上值期间不得聚众谈笑,你们是把本官的话当成耳旁风了?”
“还敢在背后道苏大人的是非,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看向刘二木:“难不成是刘郎中?”
刘二木脸色刷白。
刘郎中是他的远房亲戚,他也正是沾了刘郎中的光才得以入工部做事,眼下来造船处也是走了刘郎中的路子。
此时他后悔不迭,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苏源的难缠,他怎么就脑子一热,在苏源的地盘上说人坏话呢。
要是被刘郎中知道,一顿挂落必定少不了。
王一舟认定他就是那根搅屎棍,冷脸喝道:“愣着作甚,还不赶紧给苏大人道歉!”
刘二木不敢迟疑,连滚带爬上前,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都是小的的错,还请大人饶小的一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凡事事不过三,苏源不止一次逮到他摸鱼躲懒,而后更是撞见他在背后道人是非。
加上这回,正好三次。
苏源虚虚握着图纸,语调冷淡:“你可会造船?”
刘二木告饶声一顿,脸上闪过心虚。
自然是不会的。
他走后门到这里来,也是看在造船处重新崛起,想来分口汤喝。
就算不会造船,也能给人打打下手不是。
许是慌了神,刘二木竟失口说出心中所想。
王一舟被他气得够呛,木头属性上身:“赶紧给我滚,造船处可不缺你一个!”
刘二木感觉天都塌了,嚎哭着求饶。
可惜苏源和王一舟一丝动容也无,冷着面相携离去,留下四个匠人面面相觑。
只一瞬间,他们就做出了决定。
也不管刘二木的谩骂挣扎,四人分别抬住他的手脚,直接把人丢了出去。
然后“砰”一声,把刘二木拍在造船处大门外。
“大人应该不会记恨到咱们身上吧?”
“苏大人向来宽厚,咱们好好做事,定不会计较。”
“唉,希望如此。”
这边匠人们各自忐忑,那边王一舟黑着张脸,面上愠色未消。
“以后再遇到这等贪懒多舌之人,承珩不必给他留情面,直接轰出去便是。”
他拍了拍苏源的肩膀:“咱们共同掌管造船处,底下的官员和匠人若不安分,是最有资格处置他们的。”
“王兄所言甚是,苏某记下了。”苏源温声道,“就算王兄没有及时出现,我也打算请他离开的。”
他眼里容不得沙子,更遑论长期跟刘二木这样的人共事了。
宁愿严厉些,也不愿让自己难受。
两人脚下不停,往放置模具的屋子走去。
苏源抬手拂开垂落的枝条,慢声道:“陛下重视造船处,自然不能什么脏的乱的都收,须得杀鸡儆猴一番,留下的人才会安分。”
王一舟深表赞同:“有些人的皮是该紧一紧,舒坦日子过久了,连高低尊卑都忘了。”
苏源笑笑,推开房门:“好了,不谈这个,昨晚我连夜画好了图纸,王兄你先看看,若无问题再让其他人过来。”
昨天苏源提出船帆有待改进,王一舟那心里就跟猫挠似的。
就连晚上睡觉都梦见苏源造出了更好的船帆,入海后畅通无阻,安全抵达对岸。
醒来后难掩激动,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才冷静下来。
下了早朝就迫不及待过来,想与苏源探讨一二。
结果告诉他,图纸已经画好了,只需他过目即可。
王一舟捧着图纸,久久难回神。
图纸有好多张,捏在手里分量十足。
再看船舶结构图,线条流畅,刻画细致,每一个部分都详尽标注出来。
王一舟不由咂舌:“承珩啊,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一夜没睡,都在画图纸?”
他直勾勾盯着苏源的黑眼圈,像是抓到了什么证据:“就算你年岁尚轻,整整一夜不睡对身体也有伤害,等到了我这个年纪,什么病痛都找上来了。”
苏源听他碎碎念,好笑不已。
这样的王一舟,跟初见时像是两个毫不相关的人。
王一舟似是看出苏源所想,揪了下袖口:“我跟不甚熟悉的人谈不到一块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这功夫还不如早些多画几张图纸。
苏源莞尔:“王兄赶紧看吧,有不懂之处我也能解释一二。”
王一舟叠声应下,就这么靠在桌边翻看起来。
趁这空当,苏源翻出靖朝与造船有关的书籍,一目十行地浏览。
不多时,王一舟捧着图纸过来:“承珩,你画的这船帆与硬帆相差甚远,可是能多面吃风?”
苏源合上书,耐心解释:“此为三角帆,可灵活应对不同方向的风,既可顺风航行,也可逆风航行。①”
“三角帆”王一舟望着图纸若有所思,“这个形容倒是很贴
丽嘉
切,承珩能否展开细说。”
苏源把书放回去,引王一舟来到桌前,将图纸铺陈开:“船舶航行时,三角帆架在三根桅杆上,可根据不同的风向需要,随时转换方向②”
起初苏源是打算使用方横帆的。
这种帆型非常结实,又易制造,极其适合顺风航行。
只是考虑到风向及转向问题,苏源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放弃方横帆,选择了三角帆。
三角形帆最早是由阿拉伯人发明,虽不如方横帆易制造,但顺风逆风皆适用,可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以前遇到的问题。
为了让王一舟听懂,苏源又取来一张空白的纸,图话结合,模拟不同风向下三角帆的方向等问题。
等一切说完,苏源抬起头,吓了一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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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四周,围聚了不少人。
内圈是以王一舟为首的大小官员,外圈则是工匠们。
屋子本就不大,挤进这么多人,霎时变得拥挤起来。
苏源艰难动了下身子,手肘不慎撞到夏员外郎,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夏大人有无大碍?”得到夏员外郎的肯定答复,苏源回以歉意一笑,又问道,“方才我说的,诸位都听明白了吗?”
王一舟点头:“懂了,我现在就让人准备模具,定型后再呈给陛下,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可以投入建造了。”
苏源抚掌轻笑:“那就辛苦大家了。”
众人连称不辛苦,很快各自散去。
古代造船技艺到底不比现代,即便提前考虑到多重因素,尽量让图纸清晰易懂,结构简单牢固,也还是不少人跑来问问题。
整整一天,苏源就没歇下过,一直辗转于众人之间,答疑解惑。
王一舟亦步亦趋跟着,凝神聆听,不时发出一声惊叹,亦或是帮着解答他能看懂,于其他人而言宛若天书的图纸。
接连数日,在造船处的不懈努力下,船只模具总算建成。
建模具不算轻松,再加上中途遇到的种种问题,好些人心怀不满,开始质疑苏源图纸的可行性。
“连杆为何这样设计?”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船舵,造出来的船真能航行吗?”
“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年轻,咱们吃的盐比他吃的饭都多,也就仗着自己是大官,指使我们做这做那,全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真不知王大人为何这么信他,造一艘船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是不成,咱们的辛苦劳累可不就白费了?”
“真想撂挑子不干啊。”
苏源不止一次听过这些话,全程面无表情,眼里一丝波动也无。
王一舟看在眼里,好生劝慰:“你别听他们胡言,我信你。”
以他这些年对造船技艺的研究,苏源设计出的某些新奇的、从未见过的船只结构确实比当下要高出一筹。
只是大家宁愿一遍遍试错,一遍遍失望而归,也不愿接受新事物。
苏源眉目平和,继续在图纸上涂涂改改。
王一舟在旁看着,忽然说了句:“要是王老先生在就好了。”
苏源笔下一顿:“王老先生是何人?”
“王家在前朝时就以造船为生,有大半船舶都出自王家人之手,不少王家子弟都曾在造船处任职。”
王一舟确认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后来封海令一出,王大人竭力抗议,当晚人就没了。”
用脚趾头都能猜到,王大人是因触怒先帝而死。
“王家草草办了丧事,很快举家离京,现在没人知道他们在何处,更不知他们是否丢弃造船技艺。”
苏源不知第多少次对先帝的骚操作感到无语,笔尖悬于纸上,落下一个小黑点。
“陛下下令造船一事过不了多久就能传遍各地,即便王家子得到风声,进京的可能性极低。”
先帝小肚鸡肠害死王家老大人,家国大义暂且不提,赵氏和王家可隔着一条人命,概率几乎为零。
王一舟当然知道这一点,笑了笑说:“我只是想着,若王家子能来造船处,他定会支持你的构想。”
有王家子的肯定,也就没那么多抵触情绪了。
苏源不以为意,将调整好的图纸递给王一舟:“再去试试,这次应该比上次的更贴合一些。”
他有足够的把握能成功,非议只是暂时的。
暂且忍耐,船舶造成后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王一舟应声离去,苏源则继续翻看船舶制造书籍
距离君臣达成协议已一月有余。
朝臣们忙碌之余,都在盯着造船处的动静。
得知苏源仅用了一天的时间画出船舶图纸,造船处的官员、匠人们对他意见颇深,不少人心里乐开了花。
看多了苏源的无往不利,他们都下意识忽略了苏源的办事效率,转而幸灾乐祸起来。
其中以张御史为最。
下了早朝,张御史连忙追上苏源:“苏大人,本官听说造船之事不太顺利?”
苏源似有些茫然:“张大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呃本关也是道听途说。”张御史随口糊弄了句,眼珠滴溜转,“难道不是?”
苏源语气轻快:“当然不是,昨日苏某已将船舶模具呈给陛下,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着手建造了。”
张御史顿时没了笑脸:“这样啊,那就祝苏大人早日建成。”
目送着苏源远去,张御史哼了一声,问身边的同僚:“你觉得这事能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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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苏源那般胸有成竹,真有几分唬人的架势。
同僚跟张御史一样,很是看不惯苏源,闻言撇了撇嘴:“这可是造船处一个姓刘的匠人传出来的消息,还能作假?”
张御史心里微末的疑虑彻底消散,捋着胡须说:“他还是太年轻,真以为学了几年就能造出船来。”
同僚咧嘴:“连自己几斤几两都看不清,只知打肿脸充胖子,我就等着他无功而返。”
二人互看一眼,仿佛已经看到苏源的船舶模具被陛下打回,躲在屋里偷哭的情景。
苏源深知有太多人想要把他从高处拉下来,跌得头破血流。
对于张御史这样的人,只管敷衍应答,顺便再膈应一把。
我不舒坦,你也别想舒坦。
对于林璋这样真正关心他的人,自是如实相告了。
听苏源说完,林璋拧着眉毛:“你有几分把握?”
“我早在家中做过多次试验,三角帆的确比硬帆好了千百倍,船舶的其他部位我也做过改进。三角帆船和硬帆船同时起步,三角帆要快上很多,也更稳妥。”
林璋盯着苏源看了半晌,无奈叹息:“你心里有数就行,造一艘船起码要一两年时间,这期间你得承受住压力。成功便是再好不过,若不幸失败,肩头压力会成倍加重。”
“你应该也知道,有不少人等着看你笑话。我说得可能难听了些,但是实话,承珩你莫要介意。”
苏源面目含笑:“大人言重了,您所说的这些,早在我自请造船时就已设想过,您放心,我承担得了。”
“那就行。”林璋拢了拢宽袖,“你好好干,争取早日把大船造出来,扬帆出海。”
苏源略一拱手:“学生得令!”
林璋被逗笑,一拍苏源肩头,有说有笑地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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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去。
不远处,王首辅和几位年迈的老大人走在一起。
他们一言不发,齐齐看着苏源的方向。
“你们都听说了?”
“苏源这小子有点本事,但未免太过张狂,那么多匠人都没把船造出来,我就不信他能。”
“年轻人啊,总得吃点苦头,狠狠摔一跤才能吸取教训,脚踏实地做事。”
王首辅听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言辞间尽是不看好,嘴唇蠕动:“以前也没人觉得他能扳倒崔家和许家。”
几位老大人陷入沉默。
好像有点道理?
有人心情复杂,自然也有人抬杠:“造船哪能跟政斗相提并论,要是因为苏源,咱们跟陛下的两年之约不能完成,他岂不就成了罪人?”
王首辅目视前方,宫道上已经没了苏源的身影。
他咳嗽两声,声音苍老却掷地有声:“不论两年能否成功,出海势在必行!”
老大人们浑身一震,满脸惊愕:“你说什么?”
很明显,他们这几人先前都是强烈反对重开海关的。
也就是陛下坚持己见,他们不想双方闹得太难看,这才暂且示弱,同意了两年之约。
在他们看来,几十年都没能造出来的海船,绝不可能在两年内造出来。
这样一来,他们也能顺水推舟,让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这才几天过去,王首辅竟然叛变了。
思及此,大家纷纷用谴责的目光看着王首辅。
新上任的孔次辅比王首辅还要大上几岁,他仗着年老体衰,颤颤巍巍指着王首辅:“你个叛徒!”
王首辅苦笑一声:“你们难道就没想过,倘若有朝一日,那一百二十三个国家里有一个比我朝更厉害的大军压境,亦或是几个国家组成联军,我们又该如何?”
他呼吸急促,脸色微微发白:“我们是殊死抵抗,还是弃城投降?”
孔次辅表情变幻数次:“我朝地大物博,兵强马壮,谁敢”
“孔大人!”王首辅冷声道,“你休要心存侥幸!”
孔次辅脸色难看得紧,闭口不言。
王首辅目光落在高高红墙之上:“乃其有备,有备无患。陛下正因为想到了这些微乎其微的可能性,他才坚决要求重开海关。”
谁也不知道,一个月前他从苏源口中得知这世上有这么多国家,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说他草木皆兵也好,说他胡思乱想也罢,在他看来,与其他国家增进交流,加深了解是很必要的一件事。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王首辅乜了眼眼神迷茫的几人,什么都没说,一甩袖离开了。
很快,王首辅等人的言论就被暗部传到弘明帝耳中。
弘明帝手里拿着一份奏折,哼笑一声:“还不算太迟钝。”
挥退了暗部,他嘶一声道:“那几个老顽固都经历了两朝,难不成是先帝的蠢脑袋影响了他们?”
一旁的福公公差点笑出声,死死抿住嘴巴,才不至于御前失仪。
弘明帝也没指望他能回答,自顾自摇了摇头:“罢了罢了,越想越气,且等着承珩的好消息吧。”
“对了,那人应该到了吧?”
福公公欸了一声:“昨儿奴才就告诉他,今儿一早直接去造船处就行。”
弘明帝用朱笔批了个“阅”字,唏嘘道:“先帝做了那些缺德事,他能抛却一切回来,也算高义。”
福公公不住点着头,这个时候只管应是。
至于先帝,谁管他如何
苏源不知宫道上发生的一幕,跟林璋在工部门口分开,点卯后直奔造船处。
刚走到造船处门口,就听到欢呼声。
声音高昂,几乎掀飞屋顶。
苏源眉梢轻挑,难不成又有了什么新发现?
怀揣着这一疑惑,他推门而入。
只见王一舟涨红着脸,难掩激动:“您能来真是太好了!”
在王一舟对面,是一位身着布衣的男子,头发斑白,脊梁却挺得笔直。
王一舟一转眼看到苏源,急忙招手:“承珩快来,这位是王”
苏源三两步上前,待看清男子的面容,先王一舟一步开口:“王教习?”
男子眯着眼笑:“苏教习,别来无恙啊。”
热闹的造船处瞬时一静。
王一舟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指着二人问:“你们你们认识?”
苏源坦言道:“我在松江书院讲习期间,曾与王教习共事过。”
王一舟惊喜交加:“那感情好啊,承珩你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吗,这位就是王先生,他日后和我们一起造船。”
苏源一早就猜到了,拱手道:“往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这时,有一官员上前:“王先生,刚巧苏大人前些日子做了一艘船只模具,您可要瞧瞧?”
苏源只一眼就猜到对方意图,也不恼,从善如流道:“先生在造船方面造诣颇深,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王先生欣然应允。
一行人来到图纸存放处,取来苏源的图纸。
王先生仔细查看,蹙着眉神情严肃。
落入他人眼里,就是不满意。
正要窃喜,就听王先生朗声大笑:“妙!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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