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去吧,南雪
没怎么出过家门的辍学高中生, 说出的话或许没几个人在意,但是偏偏季颜在意。
她不仅在意,并且牢牢记在了心里。
那一晚, 从不熬夜的季颜一直熬到了凌晨三点,后来困得实在没办法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个寒假似乎过得很漫长。
季颜照例去亲戚家拜年、吃年夜饭, 大家问她谈没谈恋爱,她以前都是坦然摇头, 今年却迟疑了很久, 大家看她那样子便都明白了。
不知道爸妈有没有搞懂那天那两人和她的关系,但他们不问,她也不会主动说。
那天分开后宋南雪好些天没有联系她,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回宋家了。
季颜站在夜晚的阳台上,想着那晚绚烂的烟花和吃到硬币的宋南雪。
他是那么呆,又那么像勾魂的妖精。
在她有生之年, 从没遇到过这样独特的人。
而她也从没想过, 自己有一天会爱上这样的人。
他好像天边遥不可及的星星,又好像身旁近在咫尺的光芒。
终于在新年即将到来的前两天,蔺安打来了一通电话。
电话内容很简单, 让季颜来一起吃顿年饭。
季颜还没有同意,他说自己已经到她家楼下了。
这人的任性霸道程度和宋南雪不分伯仲。
季颜没有拒绝,套上一件米白大衣快步下楼上车。
车子沿着上次来时的路一路飞驰,车上只有他们两人, 宋南雪没有来。
“我们去哪里吃饭?”季颜问。
蔺安答得很快, “松林苑。”
去宋叔家吃饭。
也好, 宋南雪那家里加上季颜才三个人, 三个人之间也没有任何亲缘关系,哪里像什么年饭。
满大街张灯结彩, 临近新年,许多店铺都已经关门放假,街上的行人寥寥无几。
季颜望着窗外,突然想起一个好奇了很久的问题:“宋叔家的名字是松林苑,宋南雪家呢?”
“也有名字。”
“叫什么?”
“在花园后门那边的金色牌子上写着的,你自己去看。”蔺安紧盯着前方专心开车,目不转睛。
“你什么时候也成要卖关子的人了?”季颜眯起眼看他,忍不住笑了笑。
蔺安也冷冷笑一声,“你这么着急知道?求求我,我就告诉你。”
季颜真有些搞不懂他,但她的确很好奇,也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坦坦荡荡笑着说:“我求求你。”
没想到季颜这么爽快,蔺安明显愣了一下才慢吞吞回答:“名字叫:颂言的家。”
“……”
季颜想过好些名字,觉得可能是外语,也可能是词牌名,或者其他别有寓意的字,唯独没想过会这样草率而直白。
天价豪宅、如数宠爱,果然种种都是许颂言的。
但他们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并不让人奇怪,谁会把宠爱送给一个身份不明、或许另有父亲的二儿子呢。
先前在松林苑聚会时季颜和宋喻聊过几句关于宋南雪的事。
宋喻说以前自己家和姑姑一家来往其实不算多,前几年生意往国内拓展了才慢慢变多起来,可即使这样和宋南雪也几乎没有交流。
宋南雪不会参加任何家庭聚会,甚至极少露面,因此即便宋喻偶尔去姑姑家也见不到他。
这种状态持续到姑姑一家宣布彻底移居国外后的某天,宋叔去姑姑家取文件,意外发现了几乎死在家里的宋南雪。
那之后,宋叔就派了蔺安来长期照顾他,学业和生活上的事宋叔也会为他操心。
至少他没有被全世界抛弃。
季颜一手托着下巴,看见别墅区内家家户户个都挂上了新年的装饰物,远远的还能看见隔了一个球场的松林苑门口放着一只巨大的灯笼娃娃。
“今天大家都在吗?”季颜问。
“嗯。”蔺安转动方向盘顺着球场开过去。
因为临近过年,保姆阿姨都回家了,饭菜一部分是买的一部分是宋叔亲手做的,里莎在旁边帮忙,屋子里还播放着新年贺曲,十分热闹。
季颜刚进跨门,还没看清里面便被里莎来了个热情的大拥抱。
“可算到啦,我们家南雪说,小颜不来他也不来的!太感谢你能来啦!”
季颜一愣,又笑了起来,把半路从花店特意买来的一束鲜花递给里莎。
“新年快乐。”
里莎很高兴,说要拿最好的花瓶养它们。
季颜看了一圈没有看见宋南雪,一问才知他竟然破天荒的和宋喻一起玩游戏。
前些日子宋喻刚休假回来,每天都泡在他那室内游戏厅里玩,今天一大早把宋南雪也带了过来。
季颜以为他们男孩子会一起玩一些打打杀杀的游戏,没想到他们只是玩着卡通画风的求生小游戏。
巨大的屏幕上左边是正在捡蘑菇的宋喻,右边是正在搭房子的宋南雪,两个小矮人忙忙碌碌。
季颜刚走过去,宋南雪就把房子搭好了。
他穿着白色条纹衬衫和藏青毛衣,头发都束了起来,一双深邃的桃花眼望向季颜,“姐姐,我搭的房子好看吗?”
“嗯……”季颜看不懂,但点了点头,“不错,可以修再高点。”
宋南雪点头便要把房子加高,旁边的宋喻急忙阻止他,“别别,食物不够天黑了我们俩都得饿死!”
“哦。”宋南雪应了一声,慢吞吞转动手柄,小小的矮人蹦蹦跳跳走到宋喻旁边和他一起捡蘑菇。
“别捡,那是毒蘑菇。”宋喻说。
“是么?我吃一下。”宋南雪说。
“什么啊!我还得做药救你!”
季颜在旁边看着他们,突然笑了起来。
她觉得宋南雪的日子这样继续下去也很不错。
安安心心当个没有理想也不用工作的无业游民,父辈留下的财产也足够他挥霍一辈子。
晚上饭菜做好,大家一起围在客厅的大圆桌前庆祝新年。
这顿饭显然是宋叔为孩子们准备的,没有一道是年饭菜,都是一些合他们年轻人口味的菜。
“新年新气象,你们有什么新年愿望吗?”宋叔笑着看向他们。
“考试通过,利亚姆别再针对我。”宋喻手里拿着一只盐焗鸭腿,脸颊上也蹭了一点油。
“利亚姆是谁?”
“数学老师。”宋喻说,“一个金发小老头,总是吹胡子瞪眼瞎嚷嚷‘你来自中国所以你数学需要很好’。”
宋喻挤眉弄眼学着老师说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宋叔又看向了季颜,“小颜新年有什么愿望吗?”
季颜微愣,停下筷子想,想了很久却也没想出什么来,只能无奈说:“我不知道。”
“还没想好吗?之前小薛跟我说过他刚好当了你的老师,说你今年的课都考得很好,尤其是他那门课。”宋叔说。
提到这一茬季颜便想起了那枚芬达石戒指。
因为芬达石硬度低,长期佩戴容易被灰尘刮花表面,季颜只能将它保存在丝绒盒中,放在衣柜里。
它像灼目的太阳,隐匿在黑暗中静静发光。
“那希望明年的课也能考好吧。”季颜说。
宋叔笑着点头,又看向了宋南雪,“南雪呢?南雪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宋南雪高高束起的马尾搭在左肩,略略扫着他清晰的下颌线。
他正低头看着碗里的蜜枣南瓜,听到这话也没有抬头,只是薄唇微张,低声说:“好好活着。”
季颜愣住,宋喻也惊呆了。
旁边的蔺安没什么表情,只有里莎和宋叔不约而同露出惊讶的笑容。
“太好了!”宋叔高兴的鼓掌,里莎也激动的点头。
“南雪能这么想,实在太有进步了。那么有件事我们也可以放心告诉你了。”宋叔说。
宋南雪倏地抬起头。
“上次小薛来,跟我们推荐了一个国外的医生。”宋叔拿出手机翻找一番,找出一份外国医生的简历。
季颜仔细看了看,似乎是位治神经和骨伤的专家。
“这位医生医术非常了得,而且很不好约,费了好大劲才联系上他。我们把南雪的情况跟他说过,他说他有信心可以治好。”宋叔说。
季颜不懂医学,也不清楚宋南雪的病情,只知道他是因为意外受伤,不仅不能行走,天气不好时浑身上下都会剧痛无比。如果赶上他痛觉失灵还好,之前有一天降温,宋南雪直接疼晕倒在家里。
他今年才十九岁,这样耽误了也不好。
“要带他去治疗吗?”季颜问。
宋叔点头,“不仅治,而且也要准备上学了。”
“会不会太着急了。”蔺安说。
宋叔摇摇头,“不急,南雪在国内高中已经念了一半多了,剩下半年取到毕业证再去治也好,那位医生的排期也在半年后。”
季颜转头,看见宋南雪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但眼睛里多了不少情绪。
以他父母的能力,如果有意给他治疗,或许他早就可以站起来了,但硬生生拖了那么些日子。
他被疼痛狠狠折磨许久,现在终于可以触碰光明。
“怎么了。”季颜低头看向他消瘦的双腿,思索片刻,握住了他搭在腿上的手。
宋南雪也低下头,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
细腻温暖的手,和苍白冰凉的手。
宋南雪嘴唇微抿,悄悄用力紧握住她的手掌。
“去吧,南雪。”
42、黑曜石与芬达石
“去吧, 南雪。”
后来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季颜总是莫名想起自己说的这话。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后悔自己说了这句话。
即便是后来厌恶到不想再见宋南雪哪怕一面, 她也庆幸自己当年鼓舞了一个绝望的少年。
如果说明媚璀璨的芬达石像积极向上的季颜,那宋南雪大概是一颗脆弱但耀眼的黑曜石, 轻易便可碎裂,可碎裂的每一面依然熠熠生辉。
他躲在黑暗里, 即是黑暗也是光明-
寒假过得很快, 新年之后不久便迎来了开学。
收拾行李返校的前一天,季颜打算再去一趟青安公墓,但午饭后不久宋南雪便打来电话说想要见她。
季颜跟他说过明天回学校,但他早已耐不住性子等,就要立刻见到她。
季颜思来想去,慎重做了一个决定:
带宋南雪去见周泠。
周泠作为她从小无话不谈的朋友, 她和宋南雪的感情想让周泠第一个知道。
挂断电话后不久宋南雪就来了, 不过今天蔺安休假,是司机送他来的。
司机给他们家服务好些年了,知道宋南雪要和季颜一起去墓园, 临时叮嘱了他一大堆。
宋南雪闷声听着,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司机无奈又拜托季颜多提醒提醒他。
季颜挺喜欢这感觉,笑着答应:“好。”
青安公墓门口一如既往的冷清, 季颜照例在老大爷那里买了两支白玫瑰, 递给宋南雪一支。
“为什么是白玫瑰。”宋南雪问。
“这是她最爱的花。”
季颜慢慢推着宋南雪往山上走。
山道很窄, 上午刚下了一些淅淅沥沥的小雨, 把青石路面淋得湿漉漉,轮子经过难免有些打滑。
前方还有一连串的台阶, 没有办法,季颜只能将轮椅收起放在原地,扶宋南雪站起来。
现在冬季天天寒地冻,他的状态比夏末时还要差一些。
柔软的羊绒大衣掩盖不住他消瘦的身体,季颜一只手揽着他的腰腹,甚至能隐约摸到他的肋骨。
宋南雪走得很艰难,长裤下的白鞋在地面缓缓挪动,每次只能向前挪二三十厘米,走到半坡时就已经开始止不住的喘气。
“南雪,要不……”季颜欲言又止。
宋南雪大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一只手拽住旁边的树枝,青筋隐约从苍白的手背浮出。
他垂头喘着气,半天才慢慢说出一句:“我没事。”
“我知道你没事,但是没必要太累了。”季颜的眉头拧了起来。
她明白是自己考虑不周,作为一个健全正常的人,她根本记不起来这里有这么长的一截楼梯。
“没什么。”
“我先送你下山吧,你在保安室等等我,我会把你的心意送到的。”
季颜说着便要把他往后带,宋南雪忽然一怔,直接将搭在她肩上的胳膊猛地抽了回来。
他一只手抓着树完全不足以站稳,当场就跪倒下去,膝盖狠狠砸向了台阶边缘。
季颜一惊,急忙弯腰扶他。
插在大衣口袋里的两支白玫瑰掉了出来,季颜又慌忙去捡,但旁边走来一个人,一不留神便踩了上去。
“啊!对不起!”那人吓了一大跳,但声音有些小。
季颜转头瞥见是个胖胖的姑娘,低低垂着脑袋散着长发,看不清脸。
地上的两朵白玫瑰已然留下厚厚的鞋印,半开的花朵也被踩得凌乱,歪歪斜斜躺在地上。
季颜深吸一口气,两只手搀住宋南雪的胳膊将他扶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那姑娘两手颤抖,从地上捡起玫瑰,一只手捧着花瓣缩在身前不知所措。
“没事。”季颜尽力笑了一下,“帮我扔一下吧,谢谢了。”
“可,可是,我我我赔给你吧!”
“不用了。”
季颜拒绝的实在干脆,那姑娘又低着头纠结良久,还是往台阶下走去。
“实在对不起!”走出几步她又回头说。
“没事的。”季颜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宋南雪还在喘气,身体已经隐约发抖,左手又用力抓在了树枝上。
或许是今天时机不对吧。季颜无奈想着。
季颜打算扶宋南雪坐在旁边休息休息,但他倔得要命,死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额头都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季颜只好和他继续往前走。
数不清上了多少级台阶,也数不清中途停下几次休息。
等到终于到达那大槐树旁的小墓碑前,宋南雪已经累到头晕目眩,止不住的咳嗽。
“到了。”
季颜扶稳了他,站在周泠墓前。
季颜低头,看见小小的墓碑前已经放了一支白玫瑰和一罐可乐。
明显是有人来过,并且刚走。
季颜愣愣的,想了好久才想到一个久违的名字:“是,湘湘吧……”
周泠有一个名叫湘湘的表妹,性格很内向,不活泼也不爱出门,童年有过几次她小心翼翼跟在周泠身后和她们一起出去玩的记忆,但已经好些年没有见过了。
突然间,季颜脑中电光一闪,想起刚才那女孩——
胖胖的、总低头、声音很小……似乎就是湘湘啊。
周泠以前朋友还算多,但现在大家各自忙碌,有些还去了外地上大学,每年来祭拜的人越来越少。
不过还好,至少她的湘湘表妹还记得。
季颜抬起头,看向碑后那棵屹立不倒的大槐树。它还是那么温柔,在寒风中拥抱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季颜总觉得它像是拥有人的意识,能看见她和湘湘擦身而过,也能看见她和宋南雪相握的双手,也正在微笑着祝福他们。
好像也不需要多说什么话了。
季颜和宋南雪一起清扫了碑上的浮灰,因为花坏了,季颜只能将给宋南雪准备的糖果取一颗出来,放到墓碑旁。
“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季颜低头看着照片上笑颜如花的少女,又微微笑起,“我还没有告诉你吧,他叫宋南雪。”
宋南雪一只胳膊还搭在季颜的肩膀上,转头看向了她的侧脸。
季颜没有看他,专注望着周泠,“他今天搞得有些狼狈,但平时还是很乖的。他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宋南雪忽然沉声开口:“季颜的男朋友,很明显吧。”
季颜愣住,一双眼睛蓦地瞪大。
他们之间虽然已经说过不少暧昧话,但实实在在承认男女朋友身份可还是第一次。
有一个十九岁高中生男朋友,这可是季颜以前不敢想象的事。
季颜的脸颊又不受控制的泛红,快速扫他一眼,“好了,我们回去吧。”
宋南雪淡淡笑起,“姐姐,你的脸为什么红了?”
“我没有。”
季颜低着头,扶着他快步往外走。
墓园可不是什么谈情说爱的地方,宋南雪不懂,她不能不懂,何况这还是她那个鬼马精灵挚友的墓。
总感觉这场面让周泠看见了会笑话她。
从墓园出来,车子便一路往学校开去。
宋南雪刚才摔了,身体有些不舒服。上车后先睡了一觉,睡到半路才醒来。
醒来后好一会儿才记起今天出门前的事,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只手镯递到季颜手上。
“手镯?”季颜微愣,看着手心里这只通体清亮的淡紫色手镯。
“嗯。”宋南雪靠着椅背微笑,“他们说女孩都喜欢这些,还让我学着送你礼物让你开心。”
这个“他们”估计是宋叔一家了,除此以外应该也没人会操心宋南雪的婚恋状况。
季颜对翡翠的了解不算多,但大概知道紫翡的珍贵程度,这只无棉无裂净透极致,纯正紫罗兰色,上限不清楚,但绝不低于七位数。
他就这么随手揣在大衣口袋里,今天还摔了一跤,也是幸运没有摔坏。
季颜笑着叹了气,握住他的手,塞回他手心里。
“姐姐。”宋南雪抬眸看向她。
季颜摇摇头,“等到你以后毕业工作了,拿第一份工资送我一个小玩偶吧。”
宋南雪缓缓挑眉,“好。”
“腿还疼吗?”季颜看向他的膝盖。
他在墓园那一下摔得不轻,裤腿上还沾了少许泥泞,指不定又有什么伤口。
“没什么。”
“我看看。”
季颜说着便要去掀他的裤腿,刚伸手便被他抓住。
“姐姐。”宋南雪侧过身,面无表情抓住了她两只手,逼得她只能往后靠。
季颜没见过这样的宋南雪,用无形的气场将她压回座位,像要吃了她一样。
“你要干什么?”
宋南雪摇摇头,莫名笑了一下。
“放开。”
宋南雪没动。
“宋南雪……”季颜的脸颊又红了一瞬,转头看见驾驶室的司机若有若无瞥了一眼后视镜。
季颜的脸顿时红透,伸出手用力抓了一把宋南雪的长发。
宋南雪脸色骤然一变,立刻放开她。
虽说扯头发不是什么君子行为,但是季颜也没有别的办法,眼看着他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季颜又有些慌张。
是抓疼他了吗?
“怎么了?”季颜推推他的胳膊。
他没反应。
“抱歉,我……”
他还是没反应。
“要不你扯回来吧?”季颜撩起自己一撮头发递到他面前。
宋南雪低头静静看她那撮头发,也不说话也没表情,沉默看了好一会儿,突然转身一把抱住她。
不知道他从哪里借来那么大的力气,季颜猝不及防被他压住,脑袋猛然撞向柔软的椅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宋南雪的唇已经印在她的唇上。
43、一个帖子
回到学校后一切逐渐步入正轨。
季颜正式备考教师资格证, 宋南雪也开始为复学做准备了。
正经被宋叔拜托指导宋南雪的功课后,季颜也开始认真严肃起来。
教学期间他们只有师生关系,无论宋南雪说什么季颜都不为动容, 一心一意教他功课。
宋南雪不笨,甚至算很聪明, 但他的学习实在惨不忍睹。
从语数英再到物化生,他几乎没有任何基础可言。
最初季颜发现他是能够理解一种算法的但一做题便做错, 后来季颜发现他连初中学过的基础公式都不知道, 再后来季颜意识到他竟然连根号都不认识。
仿佛是小学毕业直接保送了高中,给他补习堪比女娲补天。
不过宋南雪并不厌学,学习态度也端正,尽管要补的内容多如牛毛,但至少每天也在进步。
季颜有些好奇:“学校里有你讨厌的老师吗?”
宋南雪正在疾笔罚抄英语单词,头也不抬, “没有。”
“那你既然不讨厌学习, 为什么在学校不听课?”
“不想听。”
“为什么。”
“就是不想。”
“为什么。”
“……”
宋南雪放下手里的笔。
阳光正好,一缕缕金黄从窗台跃进来,洒在他白净的脸颊上。
今天来他家里取书本, 正好便在他以前的房间里学习了。
这窄小的屋子里卡着一张窄小的书桌,勉勉强强刚够他们两人并排坐,空气中还弥漫着丝丝药物的气息。
“姐姐,我没有跟你说过么?”宋南雪微微歪着脑袋看向季颜, 勾起嘴角温柔笑了笑。
“什么?”
“我休学前, 是学校里著名的小混混, 每天打架斗殴, 除了学习什么事都做。”
季颜眉头拧起,“你还当过小混混?”
“嗯。”
宋南雪抬起一只胳膊轻轻支起下巴, 顺手合上了书本。
今天学得足够多了,正值换季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好,前些天接连发了几场高烧,输液针孔都还留在手背上。
宋南雪咳嗽几声,看向窗外不远处静谧的天鹅湖。
“我那学校还不错,这么几年内只出了我这么一个小混混。我休学过后他们应该都挺开心的。”宋南雪低低笑了一声。
季颜没有说话,眉头紧锁。
现在还没完全回暖,天鹅被管理员引去了室内饲养,天鹅湖上无波无澜,平淡且乏味。
宋南雪望着窗外出神,从前那些日子在脑子里飞速跑过,如梦似幻。
“不过我这个小混混当得不怎么样。那时候还能走,但是谁也打不过。”
季颜低头瞥了一眼他的腿,又无奈叹气,“打架就先不提了,腿的事再过半年就去治疗,一定可以治好的。”
“能不能治好其实都没关系。”宋南雪慢慢回头看向她,眼里的光柔和轻盈,漆黑的瞳孔里只装着季颜一个人。
他笑说:“只是我们在一起,我希望可以好一些。”
季颜忽然愣住。
这个春节像是一场崭新的开端,今年的宋南雪比去年活跃了不少,偶尔还会说说情话哄季颜开心。
他不再是那个藏匿在黑暗中沉默不语的疯小孩,他在努力做季颜的男朋友。
虽然精神状态和正常人仍然有别,但他已经进步显著了。
季颜深感欣慰-
下午蔺安接宋南雪去做例行体检,季颜则回了学校。
大三下期的课程略微偏多,但也还在合理范围内。季颜因为正在备考,把课全安排在了白天,晚上几乎都在做题和看资料。
三个室友也各自选好了努力方向。
姜琳琳打算考本校研究生,刘筱家里托关系给她找工作,她只需老实待到大四顺利毕业,而最不靠谱的谢燃也开始复习英语,为申请国外研究生做准备。
大家正朝着不同的路前进。
“诶,你看见前天那个帖子了吗?”谢燃指间夹着一根烟,和季颜一起走在幽静的银杏小道上。
季颜周围弥漫着谢燃的淡淡烟气,与初春的凉风裹挟在一起,带给人几分独特的感觉。
季颜手里抱着厚厚的书本,高领毛衣下的脖子轻轻缩了缩,“我现在哪有时间看这些。”
“哼哼,你是大忙人。”谢燃笑了笑,一手捏烟一手插兜,走得轻松散漫,“那帖子现在可火了,大概意思就是我们学校最近有个女生,长得花容月貌,每天都有豪车接送,羡煞旁人呐。”
季颜瞬间停住脚步。
谢燃把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仰仰下巴瞥她一眼。
“那帖子配了一张背影图呢,下面跟了好多好多帖啊,几乎都是求联系方式。”谢燃啧啧两声。
季颜的心不禁悬了起来,隐隐约约感到些许不妙。
宋南雪家书库里的书非常齐全,最近要给他补习功课,所以他们常去取资料,并且这个季节宋南雪偶尔需要输液,因此他们多数时候都是在他家里休息。
仰城大学和他家隔得远,为了免去麻烦,每天蔺安都会派司机过来接季颜下课。
这套房子地库里只有几辆车,但都是毫无疑问的顶配豪车,司机每次随机选一辆来开。
或许是见得多了,季颜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这些车在大街上非常拉风。
“没拍到其他人吧?”季颜问。
“其他人?”谢燃悠悠的往前走,晃了晃脑袋突然一笑:“拍到你那小男朋友了。”
“什么!”
“哈哈哈!”谢燃又大笑起来,“看看你这样子,一说起他你就激动。”
季颜无心开玩笑,赶忙皱眉问:“到底拍没拍到?”
谢燃摆摆手,“唉没有没有,就拍到一个你的背影,发帖人还把车牌也打码了呢。”
季颜点点头,“那就好。”
捱过这半年宋南雪就要去做治疗了,季颜可不希望这半年里出什么事影响到他。
“我说,你自己可是被实实在在拍到了,你不怕哪些坏心眼儿的认出你,顺便造一些不好的谣?我可告诉你,那下面已经出现一两条不友好的信息了。”谢燃说。
“能造什么谣。”季颜直直盯着前方目不斜视,“说我傍大款说我被包养?或者说我是小三?”
“……”
谢燃既无奈又愕然,季颜这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和普通人的确不是一个级别的。
“我管东管西,也管不到别人谈天论地。随他们去吧。”季颜抱紧了手里的书本,满不在乎的往前走。
谢燃摇摇头,拿她没辙。
上周岩石学的教授布置了几个实验,但季颜因为宋南雪接连高烧请了假,昨天才找到时间借教室补上了实验。谢燃因为以前抄姜琳琳和刘筱的实验挂了科,这次说什么也要等着和季颜一起。
两个人从沿着河边散步小径穿过整个校区来到助教的办公室。
矿物类实验室就在旁边的楼里,昨天季颜做完实验过来时办公室的门关着,不过今天也很不巧,门依然关着。
办公室和她们寝室隔得委实远了,再来一趟也麻烦,两人便只能选择在门口等。
这一片区域几乎只有少量的老师来去,四周都是静悄悄的,两个人等了很久,等到谢燃快睡着了才等来一个人影。
高高瘦瘦面容清俊,浅灰色风衣外搭了一条浅棕格子围巾,笔挺的黑西裤下是锃亮的皮鞋。
他脚步慢悠悠,远远的看见她们,莞尔一笑。
“薛老师?”谢燃顿时清醒,惊喜的挥了挥手,“薛老师好啊!”
季颜怔愣几秒,“薛老师。”
一整个寒假不见,薛书珩像是又帅气了不少。他的头发剪短了些许,越发显得利落清秀。
“好久不见。”季颜又说。
前不久跨年夜时季颜卡着点给薛书珩发了新年祝福,也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复。
他当时在温哥华处理一些事务,接到季颜的消息才知道已经是中国新年了。
他们还打了一通电话。
季颜这边是新春黑夜烟火满天,他那边是晨起时分阳光明媚。薛书珩说他习惯新年第一天吃巧克力,寓意一整年的甜蜜美满,季颜说新年第一天得吃饺子,遵循传统。
说来说去,最后决定吃巧克力馅的饺子。为此,季颜还被徐苒骂了一顿,说她糟蹋了饺子皮。
“交报告么?”薛书珩低头看见她们手里的报告册,又笑了一下,“新的一年了,怎么还是晚交报告呢?”
两人都明白他是说她们第一次课就迟到并补报告那事。也是古怪,偶尔出个小问题总能让薛书珩遇见。
“薛老师,您这学期还帮林教授带课吗?”谢燃问。
薛书珩转头开着办公室门,笑说:“不带了,这不是来还钥匙么。”
他打开门,取下钥匙轻轻晃了晃。
“啊,这就不带了?您可是仰大矿系独一无二高岭之花啊,要不跟林教授商量商量,让他再玩些日子?”
谢燃喜欢拿薛书珩开涮,薛书珩也从不跟她计较,总是乐呵呵的捧场。
“好啊,但是期末成绩还得林教授来给,你这么欢迎他,他能给你不少分吧?”
“啊啊,别啊别啊。”
他们在一旁说着,季颜在一旁默默听着。
实验册子放到助教桌子上,又和薛书珩寒暄几句谢燃就要回去了。
季颜跟在后面,刚踏出门又转身回来。
薛书珩立在窗边看她,又笑了起来。
44、久别重逢
“还有事么。”薛书珩明知故问, 拉开椅子施施然坐下,笑着看向季颜。
这个时节她找他,当然只有一件事——
“薛老师, 美国那医生靠谱吗?”季颜问。
虽然知道薛书珩不会是办事不妥的人,但是季颜还是没来由的担心。
宋南雪毕竟被耽误太久了, 精神状态又和常人比不了,要是出点什么差错可就麻烦大了。
为此季颜担心了好些天, 想着一定要听到薛书珩亲口让她放心。
现在能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她也算彻彻底底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要去温哥华半年,这半年里记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薛书珩笑看她,顺手打开桌上一半册子,折了半页整整齐齐撕下,拿起笔在上面写了一串号码。
“这是什么?”季颜接过纸张扫了一眼,不偏不斜字迹明晰, 像他本人一样端端正正。
“备用号码, 如果有事找我打不通电话,就打这个号码。”
“好。”
季颜点点头,抬头看向薛书珩。
他坐在半开的窗楹前, 微风吹动黑发,轻柔的浅棕色围巾稍稍遮挡他的下巴,一双狐狸眼弯如明月,盛着无穷无尽的温柔。
薛老师真的很帅气。
这是季颜一直以来发自内心笃定的事实。
纸张被季颜折叠几次, 小心放入了帆布包夹层里。
“下学期见。”-
冬去春来, 日子过得飞快。
硬生生过了半年集中学习的日子, 宋南雪成绩虽不至于多好, 但顺利毕业以及申请国外的学校至少没问题了。
回高中办理手续前,宋南雪提出了剪头发。
他的头发已经快到腰间, 因为打理的很好,像丝绸一样柔顺细腻,真要这么齐齐剪了,季颜都有些不舍。
但无论如何,他这样子难免被多嘴的人背后议论几句。
为了防止宋南雪被剪头发后的样子刺激到,蔺安特意找了一位仰城著名的时尚理发师,他的服务对象大多是明星模特等。
周末,季颜领着这位理发师从花园绕过来,刚推开落地窗就听他说:
“呀,好漂亮的小姑娘。”
宋南雪穿了一身米白衣裳,静静坐在镜子前,轻轻歪脑袋看他一眼。
一双明亮的眼睛里什么表情都没有。
季颜连忙走过来,拍拍宋南雪肩膀说:“是男孩。”
理发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只得尴尬笑几声岔开话题。
“哈,哈哈,想好剪什么发型了吗?”
宋南雪并不在意,从头到尾都没什么反应,不说话也不给意见。
理发师给宋南雪剪头发,季颜就安静坐在后面托腮看着他们。
关于头发这件事季颜早就问过宋南雪,宋南雪的回答是:懒得出门懒得剪。
他其实以前都是很普通正常的短发,只是出事后身体实在不便就任由其长长了。
在医院时他每天都是独自一个人,护工和护士也不负责他的这些事,大半年的功夫不剪头发就已经及肩,越来越长。
出院后他不做复健也不打算出门,每天闷在家里,也的确没有剪头发的必要。宋叔也没提出带他去剪,到后来所有人都以为是宋南雪自己标新立异。
有些荒唐,又有些合理。
大学时期的季颜是个不会过多打扮自己的人,头发常年黑长直,衣服也没什么花样。在外貌这一点上,季颜和宋南雪是同频的。
季颜悄悄伸了懒腰,转头看向窗外。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柔风轻抚,花园里的花朵朵盛开。
前些日子季颜把围栏加高了一些,还移除了好些植物,完善了草坪。
因为不久前宋叔给他们带了一只安哥拉兔过来,说是性格温和恬静,很适合给他们当小宠物。
宋南雪没什么感觉,季颜倒是非常高兴,她很早前就想养宠物但无奈徐苒说什么也不同意。
这兔子长得很好看,成年后体型比普通兔子大很多,两只弯弯的耳朵立在头顶,像动画片里的兔子。
季颜觉得生活就这么过着也不错,读书学习、遛遛兔子,偶尔再和宋南雪一起看电影。
宋南雪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看恐怖片从不害怕,无论多么恐怖的片子。偶尔看到非常恐怖的镜头时季颜都会立刻缩到他身后。
他还会笑着拍拍她说:“姐姐,鬼不吃女孩。”
那鬼会不会把他认成女孩?
季颜不知道。
几缕长发簌簌落地,宋南雪蓄了两三年的长发终于被剪干净,又回到了刚上高中时的样子。
白净的脖颈和清晰的下颌线被完全展露出来,越发显得他清秀俊气,或许是阳光太好,顺便把他从前那股子阴霾全都扫了去。
季颜在后面看着,脑中却忽然亮了一瞬。
虽然是第一次见宋南雪这样子,但莫名感到了几分眼熟。
短发宋南雪的脸似乎在她脑海中短暂停留过一瞬,但已经完全记不起是何时何地。
后来的日子里季颜反复回忆了很多次,但始终只有刹那的定格,没有任何关联回忆。
一直到宋南雪登上出国的飞机前,季颜终于开口问了出来:
“南雪,我们是不是早就见过了?”
彼时宋南雪坐在她身旁,五分钟后他就要去安检,他们即将长久的分开。
航站楼里吵吵闹闹,一头利落短发的宋南雪笑得温柔安静,稀碎的刘海微微遮过眉头,落在纤长的睫毛前。
“是的,我们见过。”
“什么时候?”
宋南雪只是笑着,张开双臂抱住她,他身上还是那雪松与柏树的香味,柔软的头发轻轻蹭到她的耳朵。
宋南雪手指轻抬季颜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留下深深一吻。
“姐姐,等我回来,我就告诉你。”
“现在告诉我吧。”
宋南雪笑着摇头,“不可以。”
季颜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卖关子,他不说,她便只能把这事当作他们之间的一个约定。
在宋南雪刚离开的那段时间,季颜以为完成这个约定不需要等待太久,可能是两三个月、可能是半年,甚至一年也好——
但等来等去,季颜竟足足等了四年。
这四年里季颜的时间无端变得缓慢起来。
起初她忙着考教师资格证,拿到证书后她又开始着手毕业,但那些自以为平坦的人生并没有来临。季颜作为仰城大学高绩点毕业的高材生,竟然找不到任何教师相关的工作。
那时她跑了好些个学校,笔试顺利通过,面试也被面试官认可,可到最后总是没有下文,偶尔打去电话也被告知名额满了、不太合适等等。
那是一段无比灰暗的日子。
每天晚上打开视频通话,宋南雪那边旭日初升明媚灿烂,而她这边夜幕已至死气沉沉。
季颜从不告诉宋南雪自己的情况,父母和宋叔打来电话关心时也绝不肯多说,最后是薛书珩千里迢迢将她从窄小的出租屋里拎了出来,硬生生给她弄去公司当了珠宝顾问。
“不怕我砸了你的招牌么?”季颜问。
“怕,所以我亲自教你。谁让你是我唯一的学生。”薛书珩回答。
季颜大四那年时,薛书珩突然从温哥华回来了。
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但不久后毕设课题组里突然出现了他的名字。
季颜知道选他的人一定很多,坐在电脑前滑动鼠标,正犹豫着要不要选他,下一秒就接到了他的电话。
快速、简单、直接——命令季颜选他。
薛书珩作为新老师,只有一个带毕设名额,于是季颜毫无疑问被选中,成了众人羡慕的万里挑一幸运儿。
大家都知道薛书珩为人松散和善,只有季颜知道他严格。
他拟定了一个珠宝相关的课题,季颜为此没日没夜恶补不少珠宝相关知识,从以前分不清红蓝宝石,到答辩当天口若悬河有问必答。
作为薛书珩开山弟子和关门弟子,季颜艰难的拿到了优秀。
大概是带她这个学生也带累了,那一年后薛书珩便辞去了所有教学工作,又回到公司安心当个资本家。
他们两师徒一边教学一边工作,偶尔遇上笑料一起笑,遇上麻烦一起处理,虽然过得不是季颜曾经想要的日子,但生活也算是不错。
薛书珩给她开得工资极高,这期间她攒了不少钱,够去美国很多趟,但宋南雪不提,她便也没去过。
这是他们相处之间古怪的别扭。季颜很想见他,认为宋南雪也会想见她,但宋南雪从不提出要回,也不央求她去。
有一年宋南雪在复健时不慎摔了一跤,摔坏了勉强能站稳的腿,卧床四五个月。
那时季颜想也没想直接定好了机票,但通话时他一句“我没事,有人照顾”,又浇灭了她所有热情。
季颜总是很疑惑,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众多的情侣一样,互相说一些肉麻又矫情的情话,做一些幼稚又温暖的小事。
他们之间总是克制、尊重的,比起爱人,他们更像彼此熟知的挚友,每天关心对方的生活,但也仅限于此,甚至到后来可以做到一两周不联系。
诸多问题压在季颜心里,最后都在宋南雪归来后得到解决。
季颜以为久别重逢的第一句是:我好想你。
可宋南雪的第一句是:“我们结婚吧。”
45、久别
“哈哈哈……就是这样, 诓我跟他结婚……这个混账就是这么混账。”
季颜的脑袋贴在破旧木桌子上,桌子上的细缝夹住她的头发,她也没察觉到痛。
手里的酒瓶子已经见底, 幽幽的绿光折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季颜很少这样失态。从前跟着薛书珩到处谈生意,几乎都是薛书珩替她喝酒, 她也不知道自己酒量这么差。
“不过还好,几年而已, 我不在乎。”季颜笑了一下, 脸颊泛着红彤彤的柔光。
“别喝了。”云觅舟说。
夜晚的万安村宁静的不像话,四野之间只有窸窸窣窣的蛙声与蝉鸣。
春天竟来得这样快,不知不觉已经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冬天。
虽然春节已经过去,但天气依然寒冷,云觅舟和季颜都还穿着大衣。
云觅舟千杯不倒,但季颜喝得太醉, 腰间的衣带已经被解开, 松松垮垮挂在后背。
“好了,你不能再喝了。”云觅舟柔声劝阻着她,悄悄顺走她手里的酒瓶, 把她扶了起来。
季颜一只手挂在云觅舟脖颈上,走得摇摇晃晃,嘴里还嘟囔着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把季颜灌醉,只是云觅舟突发奇想的一个坏主意。
她从没想过一向清冷淡漠的人喝醉了会是这烂泥般的死样子, 也没想过季颜竟然会哭, 虽然只是不经意掉落的一滴眼泪。
现在云觅舟的心情很复杂。
看天不是天, 看地不是地。万安村这宁静梦幻的夜景莫名变得沉郁起来, 似有浓墨泼洒,要把人层层盖住。
而那圆月更像是无情的审判者, 降下一束白光直直穿过云雾透向她们。
早知道是这样,她才不会逼问季颜半句。
两个人走在田间的小路上,云觅舟虽然瘦小,但把季颜扶得很稳,一下也没让她踩滑。
缓缓并排走着,走了不出一里地,便看见前方一道清瘦的影子挡住了去路。
冬天对宋南雪来说并不好过,他似乎比刚来时还瘦了一些,灰色大衣挂在身上,面颊苍白,只剩一双黝黑的眼睛在黑眼里泛着点点光芒。
这位身娇体弱的公子哥,打着支教的名义来到这里,却三天两头生病,偶尔实在撑不住了还需要季颜帮他上课。
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云觅舟不懂。
“辛苦了。”宋南雪伸出手,哑着嗓子说。
云觅舟静静看他片刻,又回头看了看脑袋垂到脖子下的季颜。
她并不确定这个男人能不能正常的把季颜带回去,可他无论怎样是季颜的老公,这一点季颜从没否认过。
把季颜交给宋南雪后,云觅舟跟在后面默默看了一会。
毫不意外,宋南雪背季颜背得很艰难,步履缓慢摇晃不稳,仿佛下一秒就要踩到杂草上狠狠摔上一跤。他是摔习惯了,但季颜可没摔过。
云觅舟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不去看他们二人的背影。
片刻后,果真传来扑通一声。
宋南雪单膝跪在地上,但他好歹心里有数,一只手撑在地上一只手扶稳了季颜。云觅舟心里泛起阵阵烦闷,只看了一眼又迅速闭上眼睛。
真怕一时没忍住冲上前把宋南雪给推进沟里了-
时隔不久,周泠又进到了季颜的梦里。
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在周泠刚离开的那段日子季颜每晚祈祷她可以来梦中,她却从没来过。
后来季颜被宋南雪狠狠骗了一通,想尽一切办法要离婚时,周泠反倒是经常来她梦里。
似乎,只要她生活过得不错,周泠就不会来打扰她。
这一次周泠还和从前一样什么也不说,如小时候一样拉着她疯跑,跑完了又要借她的作业抄。
季颜笑说:已经工作那么久了哪里还有作业,周泠回答:我们还在上大学呀。
季颜又笑:可是你没有上大学。
这一次周泠不再说话了,仍然拉她的手,冲她微笑着。
季颜醒来后,脑袋里还记得她那笑容。
眼前是灰色的天花板,上面悬着一盏朴素的白炽灯,转头看窗边,窗外是绵延不绝的青山。
再转头看床边,是安静趴在一旁睡着了的宋南雪。
季颜知道自己酒品大概率一般,因为从小见惯了季重山喝酒后满口胡话,但没想过自己把他这个特质遗传的这么彻底,回想起昨天和云觅舟滔滔不绝说那么一通疯话,真要忍不住抽自己了。
不仅昨晚出了个大糗,今早还头疼头晕。
“醒醒。”季颜缓慢做起来,抬手揉脑袋,顺便唤了宋南雪一声。
“嗯。”宋南雪应了一声,慢慢抬手支起脑袋。
他应该是熬了夜,眼下黑眼圈浓浓的一大片,一只手抵着额头,半天睁不开眼。
“你昨晚一直在这里?”季颜问。
“对。”宋南雪点头,终于睁开了眼。
他眼里红血丝很重,面色惨白嘴唇干裂,整个人状态极差,像是从路边拖出来饿了三天三夜的乞丐。
“你没事了,我先回去。”宋南雪用手抵着床徐徐站起来,转身向门外走。
他走得极不稳,像是困极了的样子,脚步虚浮身体微晃。
“等等。”季颜叫住他。
宋南雪停下脚步,一只手扶住门把。
“支教期快结束了,你可以着手准备交接了。”
宋南雪明显一愣,回头看了看她,“好。”
季颜在万安村这些日子过得还不错,虽然总有宋南雪在身边晃悠,但他前些日子像是开了窍,不再总是缠在她身边求原谅,比刚来时沉默了不少,季颜也落得安静。
现在支教期只剩不到一个月,季颜也要好好规划这学期的课程和交接了。
这几天正值节日和周末连续放假,季颜给父母打电话慰问后便开始专心备课。
她把接下来两天的课都安排妥当,又动手做了好些模型。五年级的孩子们虽然已经算个小大人,但也总有幼稚的时候,经常在争执间把她做的纸模弄坏,她只好多做一些防止他们争抢。
三年级那边的孩子们学习很顺利,一个班的孩子成绩都不错,前段时间选了冯小启的妹妹冯小爱当班长,她虽然有些腼腆,但也勇敢接下了这活儿。
季颜打算下午去镇上给他们买一些小礼物回来,奖励他们学习进步。
午饭照例在刘慎家里解决,季颜起初还想着今天云觅舟铁定调侃她,没想到云觅舟今天安静的不像话,一顿饭下来也没说几句。
有些古怪。
下午季颜去村口等那趟去镇上的公交,因为那车每天只有几趟,季颜等了很久。
但还没等来公交,先等来了宋南雪。
早上分开后一直没见到他,他应该是回去睡了一觉,现在精神状态好了一些,但依然是颓败灰暗的样子。
他见到季颜也不说话,独自靠在公交站旁边,垂着脑袋看地面。
季颜也不会主动找他说,两个人隔了一整个公交站台,各自沉默。
快散架的公交车哐哐当当开来,伴着“呼”的一声刹车,停在站台。
季颜迈上车,走到最里端的位置坐下。
宋南雪跟在后面,一言不发坐在她旁边。
季颜忍不住了,“有什么事?”
宋南雪坐在靠过道的位置,两眼盯着窗外,不说话,也不看她。
“宋南雪。”季颜沉下声音。
“我去镇上买药。”宋南雪淡淡瞥她一眼,“真巧啊,姐姐。”
“……”
季颜无言以对。
今天天气不错,虽然依旧寒冷但有少许阳光,季颜脑袋靠着窗,阳光正巧洒到她的脸上。
沿路是山里静谧的风景,春天的青翠盖在每一片泥土上。
就要回仰城了,她竟对这小村庄十分不舍。回去后那按部就班的生活乏味无比,和不同客人周旋也让她疲倦不堪,她更喜欢每天和单纯的孩子们待在一起。
季颜心里想着事,眼珠转动偶然看了宋南雪的手。
他一只手放在衣袋里,一只手抓住膝盖。纤细的手指紧扣着膝盖下缘,手背上的青筋隐隐浮出。
“怎么了?”季颜问。
宋南雪像做贼心虚一样,听到她的声音赶忙松开手,低头缓慢吐出一句:“没什么。”
当初在国外时,宋南雪复健受了伤之类也从不告诉季颜,每次通话都是一幅无事发生的淡然样子。
季颜当年就习惯了,现在更加习惯。
季颜懒得再和他多说,到站后车门一开便走了出去。
今天车站旁边人很多,季颜跟在后面被挤来挤去,无奈只能站到最外面等待人群散开。
等候的功夫季颜一直在思考买些什么礼物好。玩具么?三年级的孩子可能喜欢,但五年级的应该不感兴趣了。零食么?毕竟不是正餐,万一有孩子吃坏肚子也不好。那么买什么比较合适呢?
人群渐渐散开,季颜先是看见了宋南雪走过来的身影,再一转头,看见车站旁停着一辆黑漆豪车。
季颜一愣,这车该不会是……
正想着,车窗已经缓缓落下,男人英俊白皙的侧脸展露出来。
银丝边眼镜被顺手摘下,一双温柔含笑的狐狸眼看向季颜。
46、“好久不见,南雪。”
季颜瞪大了眼睛, 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看见男人缓缓推开车门,一条黑皮鞋黑西裤长腿迈了出来。
这么多年薛书珩的好看从没变过, 他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焦点。
他立在车边,半敞开黑色羊绒大衣, 内里穿着整洁立挺的银灰西装,衣领下系着前年季颜送的细格纹领带。只是静静站在那里, 旁边路过的人们便对他频频侧目, 更是有人小声的讨论几句。
微风轻轻吹动他的黑发,他与季颜之间隔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台阶,笑意如春。
“薛老师!”季颜连忙向他跑过去,惊喜笑容藏也藏不住,“你怎么来了?”
薛书珩和季颜刚来那天一样坐了很久的车,但他的眉目间却看不见任何疲倦, 只是笑着垂头看她, “手头的事都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来接我的小徒弟, 顺便来看看你待了这么久的地方。”
薛书珩随意看了四周一圈,又笑说:“这地方很热闹。你看上去过得也不错,好像胖了一点点。”
“是吗?我胖了——”
季颜话音未落,身旁忽然刮过一阵阴森的冷风。
宋南雪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 快步走到季颜身边向薛书珩伸出手。他的胳膊不偏不倚正巧把季颜微抬的手臂压了下去。
宋南雪的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一双寒冰似的眼睛直勾勾盯向薛书珩, “薛哥哥, 好久不见。”
薛书珩的眼睛随他转动,视线落到他眼中, 温柔的脸上顿时浮出了微笑,伸手与他握住,“好久不见,南雪。”
宋南雪当初正值青春期受了伤,那些年养伤时只长个子不长肉,现在看着和薛书珩差不多高,但身形消瘦很多。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各怀心思对视着,一个胜券在握温文尔雅,一个面如冰霜剑拔弩张。
季颜不想看到他们起任何无谓的争执,降下声音唤了薛书珩:“薛老师。我今天要去买一些小礼物给学生,你帮我一起挑挑吧。”
薛书珩点头,“嗯,好。”
一旁的宋南雪突然转过头,冷冷瞥向季颜,“我和你们一起去。”
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很少对季颜露出这样的神情。
季颜不由得怔愣片刻,皱起眉头说:“不必了,你去买药。”
“不行。”
宋南雪下巴微抬,视线也更加锋利。他的态度十分坚决,季颜也不知道他哪儿来底气在她面前蛮横。
但宋南雪这混账,只要不顺着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季颜不想在现下这个时间节外生枝。
“那随你。”
季颜抛下一句,径直往前方迈去。
这镇子虽是附近唯一的镇子,但规模不大,也没什么好逛的。逛完了几家大店铺,薛书珩建议季颜送孩子们一些文具。
季颜一时惭愧,作为老师竟然没想到送文具。
不过这里的文具店全是小型店铺,一个班的量都无法满足,季颜只好多跑几家去尽力凑齐。
“这里有好多复古小零食啊。”
趁着老板去仓库拿东西,季颜站在文具店门口仔细瞧了瞧这里的商品。
季颜小时候经常和周泠一起逛小超市小卖部,石油大院儿旁很多小铺子,它们卖的小零食她都悄悄吃过一些,玩具也玩过不少。但这些东西随着时间推移早已在仰城消失,时隔多年,没想到在这里又看见了它们。
“我记得这个糖色素加得非常多,吃完过后一上午时间舌头都是五颜六色的。”
季颜随手拎起一袋名叫“小彩球”的糖果,笑着晃了晃。
球形的糖果只有小拇指指甲盖大小,一袋约有七八个,挤在一起咕噜噜的滚动。
薛书珩看着季颜笑,莫名有些好奇:“为什么是五颜六色?”
“因为我小时候懒,不想一颗一颗挑出来吃,直接一股脑全倒嘴里。”季颜说。
“真有够懒的。”薛书珩说。
季颜随意笑了几声,拈出几袋糖果放到收银台上。
大概只有天知道,她撒谎了。
其实并不是因为懒,而是因为周泠以前总爱笑闹着抢她的糖,她一着急,只能一口气全吃了。
“薛老师,你肯定没吃过吧?待会儿你尝尝。”
这些小零食都是以前家长重点管控的垃圾食品,想来薛书珩这样的富家子弟应该是见都没见过。
“的确没吃过。”薛书珩点头。
季颜想着来一趟镇上委实麻烦,索性又转身拿了几包。刚要放到台子上,旁边忽然伸出一只苍白的手,从她手里劫走一包。
刚才宋南雪一直在门外站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小小的糖果塑料袋被他攥在手里,他随意瞥一眼就拆开了。他把口袋撕扯到最大,两根纤细的手指从袋子里取出一枚蓝紫色的糖果送入唇间。
半晌后,宋南雪低头嫌恶的看了一眼手里的糖,“变难吃了。”
季颜疑惑,“你吃过?”
“小时候吃过。”宋南雪把剩下的糖塞回季颜手里,转身走了出去。
宋南雪从小到大念得都是一等一的学校,家也住在别墅区,季颜不知道他从哪儿吃到过这糖。
季颜看着手里那开了袋的糖果,犹豫片刻自己也伸手拿了一颗,特意选了蓝紫色的。
过度坚硬的糖体以及浓浓的蓝莓味香精,对现在的季颜来说实在有些甜腻。
似乎真的不如以前好吃了。
等了没多久,老板把文具都送了过来。
季颜选了书包、笔盒、钢笔、尺子、字帖凑成一套,每个孩子都有一套。起初想着奖励她教的那两个班,后来干脆给全校的孩子们都买了。
东西实在太多,薛书珩的轿车必然是装不下,只好去临时叫了个货车。
司机把东西全部搬上车厢,季颜两手一撑跟着坐了进去。
半封闭的皮卡车车厢,堆叠的书包占了一大半空间,还剩窄窄的位置可以坐人。
“这是做什么?”薛书珩笑着问。
“路上看看风景。”季颜半眯起眼睛,转动脑袋看向远处的山脉。
薛书珩笑哼一声,吩咐司机把轿车开去村里,自己迈到季颜身边坐了上来。
宋南雪站在车下皱眉看他们,掩唇咳嗽几声,抬腿跃了进来。
“季颜,你过去一点。”宋南雪特意往他们中间走,示意季颜往右侧挪。
季颜没动,无奈抬头看他,“你最好是去坐轿车或者前面副驾,这一路吹风你受不了。”
宋南雪淡淡扫过旁边微笑的薛书珩,面不改色,放低声音柔声道:“姐姐,你再不过去的话,我就坐你腿上。”
他可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季颜不敢耽误一秒,急忙往右边挪去。
宋南雪慢慢在他们中间坐下,屈起膝盖的一瞬忽然皱了眉头,半晌才调整好。
“南雪,身体不舒服么?”薛书珩笑着看了看他的膝盖。
“没什么。昨晚背她回家的时候踩到石头摔了一跤。”宋南雪说着,轻飘飘瞥了季颜一眼。
季颜没说话。
“噢。”薛书珩点点头,又笑,“一时没有看住,小颜又偷偷跑去喝酒了?”
宋南雪也勾了勾嘴角,但他不擅长掩盖情绪,脸上只有那皮笑肉不笑的阴森。
“喝没喝酒都无所谓,我只是作为她的丈夫一时兴起背背媳妇儿而已,很有趣。说到这里,薛哥哥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初春微冷的风从面庞刮过,吹得季颜长发飘散,眉头也略略皱起。
季颜不知道宋南雪什么时候去学了这些稀奇古怪的话,他以前可是听不懂别人任何深层意思的人,现在居然连样弯绕的心思都会。
他张牙舞爪着,像是把薛书珩当成了假想敌,正在拼命示威。
季颜心里悄悄叹了气,懒得参与他们的对话,只是仰头默默看沿路的风景。
不过宋南雪的张牙舞爪没能持续太久。
一路上对平常人而言平平无奇的冷风对他来说像是尖刀利刃,很快便吹得他头痛欲裂。
不仅如此,那些寒冷无孔不入钻进他从前受过伤的骨头,刺得他冷汗涔涔,再没有心思说话。
季颜看得出来他在忍痛,但他不说她也不问,后半段路三个人都不说话,各自看着风景。
到达村口薛书珩先下了车,转身朝着季颜伸出了手。
季颜还没反应,旁边早已脑袋发晕眼前模糊的宋南雪先凑了过来。
他紧咬牙关忍着痛凭一股子倔强硬撑,一把抓住薛书珩的手。
“谢谢了,薛哥哥。”
薛书珩仰着头,看见宋南雪苍白如纸的脸上赫然淌下一滴冷汗,顺着脸颊滑入脖颈。
早年时薛书珩对宋南雪没有任何印象,在宋世梁家第一次遇见才知道了他的身份,接着帮他联系了美国的医生,前几年还亲自去探望过他。
但后来,突然听说宋南雪和季颜结婚。
再后来,婚礼当夜,新娘季颜淋了一身的雨,凌晨两点无处可去,默默出现在了薛家门口。
毫不夸张的说,一向稳重谦逊的薛书珩当时几乎想去杀了宋南雪。
现在怒火早已平息,再见到他,薛书珩的心里只剩一个念头——让他从季颜身边滚开。
今天薛书珩来到这里,正是这个目的。
“不客气。”薛书珩冲着宋南雪莞尔一笑,握紧他冰凉的手。
47、“疼,我很疼。”
夜晚, 没受到雾霾侵蚀的山野间抬头就能看见满天繁星。
晶莹闪烁、如梦似幻。
薛书珩站在二楼露台,手里拎着半杯酒。
晚上为了欢迎他的到来,刘慎特意开了一瓶酒, 几个人热热闹闹庆祝了一番。
薛书珩心里有分寸,决定这些天在刘慎家里过夜, 而宋南雪那小子无所顾忌,一定要在季颜家里睡。
他们现在还在楼下争执。
一楼院子里, 季颜皱着眉头跟宋南雪说话, 而宋南雪像木头一样站的笔直、没有表情,任凭季颜怎么说他都只有一句:我要在你那儿睡觉。
说实话,这么些年了薛书珩依然不懂季颜喜欢宋南雪什么。
体弱多病瘦骨嶙峋、性情古怪、冷漠乖张……薛书珩自认不是刻薄的人,但也想不出任何喜欢宋南雪的理由。
家世么?
许信之和宋吟多年不回国,对外只谈已故长子许颂言,如果没有那些难堪的陈年旧事, 根本不会有外人知道宋南雪的存在。
起初薛书珩也可怜过他。
宋南雪就读的那个高中很不错, 里面熟人也不少,薛书珩派人去大致了解过。
在学校时宋南雪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学生,但依照老师们的说法推测, 他应当是经常受到校园霸凌。
那学校里学生的家长个个都不普通,但只有宋南雪是个没人管的,遭到欺负几乎是必然的。
他在那样昏暗的日子里似乎过了很久,哥哥许颂言似乎也不管顾他。
但后来某天, 宋南雪和许颂言突然夜里出门, 路上遭遇车祸, 许颂言为保护弟弟当场殒命, 宋南雪则落下了残疾。
刚得知这些事时,薛书珩只道命运不公上天残忍, 所以他选择了帮宋南雪,帮他联系最好的医生,帮他找最好的复健,帮他回到正常的生活……
可做完一切,换来的却是季颜和他结婚。
那个澡堂门口一身白裙、头发湿漉漉、笑起来像一朵纯白栀子花的人,那个他放下一切甘愿当了一年老师去维护的小徒弟,突如其来毫无征兆的,属于了别人。
薛书珩向来最欣赏季颜的理智与勇敢,她清丽的容貌下藏着一颗不愿服输的心脏,从不阵脚大乱,也从不畏畏缩缩。
但他没想过她有朝一日摒弃了理智,把勇敢用在了和别人结婚。
还真是命运无常。
“薛老师。”
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薛书珩回头,看见了云觅舟。
吃饭时他们说,这是个学机械的校友,读书时便知道矿物系薛书珩薛老师的鼎鼎大名。
“你好。”薛书珩打了招呼。
云觅舟看上去应该是个开朗的人,刚才饭桌上她也很活跃,但现在面色阴沉古怪。
云觅舟走到薛书珩身边,两手搭在栏杆上垂眼看着楼下两个人。
“薛老师,毕业后季颜一直在您那儿工作吗?”她问。
“算是吧。”
“工作得如何?”
“还不错。”薛书珩笑了笑,“怎么,你有兴趣来吗?”
“不了,我一个学机械的,不懂珠宝。”云觅舟没有抬头,视线一动不动看着那两人,想了片刻又说:“我很好奇,您当年为什么大费周章进仰城大学当老师,但是只当了一年并且只收季颜一个学生。”
她说着,终于转头看向薛书珩。
薛书珩笑了一下,她从哪里知道他当年大费周章?
“你觉得为什么?”薛书珩手指轻抬缓缓托起酒杯,仰头喝了半口酒。
云觅舟无意回答这个问题,薛书珩便只能微垂脑袋看向酒杯,静默半晌自顾自的笑说:“当然是因为喜欢。”
“喜欢她,为什么让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
薛书珩无奈,转头看了看这个矮矮小小的女孩,她看上去很机灵,为什么连这都不明白?
“你得去抢去争,你在这里看是没有用的,他们要是再次同居,你觉得你还有机会吗?”云觅舟颇有那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薛书珩转头一笑,“我也好奇了。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自然有原因。”
“原因是什么?难不成——你也喜欢宋南雪么?”
听到这话,云觅舟脸上猛然一怔,原本阴沉的脸色直接变得阴暗无比,眉头紧压着那双圆圆的杏眼,咬牙切齿的说:“为人师表,你别恶意揣测。”
薛书珩微愣,惊讶几秒又笑了起来。
虽然暂时不清楚原因,但十有八九是和季颜有关。云觅舟这丫头身上指不定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大秘密。
就连“云觅舟”这个名字——也不一定是真的。
薛书珩在心里浅叹一口气,转头又望向了楼下的季颜。
季颜和宋南雪终于吵完了,以季颜的失败告终。
依然如此,装疯卖傻没人比得过宋南雪。
“先说好,允许你在我家留宿一晚,仅此而已,其他的都别想。”
季颜在前面走着,宋南雪乖乖跟在后面。
“其他什么。”宋南雪问。
“非分之想。”
“夫妻之间也有非分之想吗?”
季颜深吸一口气,刚要发作宋南雪又笑起来,“好好好,都听姐姐的。”
他笑着笑着,又咳嗽几声。
季颜突然记起来,白天一整天他都像保镖一样时时跟着他们,他根本没去买药。
搞不好这买药也只是个幌子罢了。季颜想着。
因为今天晚餐时间长,回到家时已经不早了,明天收假还得给孩子们上课,季颜随意洗漱一番便准备上床睡觉了。
宋南雪洗漱慢,在卫生间磨蹭很久。一直到季颜裹着被子已经快要睡着时,才听见开门的声音。
季颜这屋子虽然有好几个房间,但只有这一间有床铺和保暖措施。
季颜睡前把多余的棉絮和被子铺在地上,她睡床上宋南雪睡地上。
但作为从小只睡最好床垫的人,宋大少爷当然不会甘愿睡在又冷又硬的地上。
宋南雪长腿一迈直接跨过地上的床铺,弯腰伸手一捞便将被子扔到旁边,侧身翻到床上抱住季颜,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滚。”季颜没睁眼,平静开口。
“季颜……”宋南雪也没睁眼,脑袋靠在她柔软的长发后,梦呓般唤着她的名字。
宋南雪从背后拥抱着她。
因为身体不好,宋南雪的怀抱并不算坚实有力,但他的温柔以及身上常年飘着的雪松与柏树味道似乎有着独特的魔力,让人慢慢浸在这片空旷山林里,心神都渐渐放松下来。
“我们不要再吵了……”宋南雪抱着她柔软的腹部,低声呢喃如祈求,“你明明知道的,全世界我只有你。”
季颜慢慢睁开眼。
刚才已经关了灯,现在入目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宋南雪。”
“我在。”
季颜在黑夜中沉默的眨眼,良久才说:“其实以前我有过很多问题想要问你,很多很多。”
“比如呢?”
“比如为什么你在国外那几年,没有回来过哪怕一次,也从不让我去看你。再比如,为什么我们之间似乎永远有隔阂,我们好像一直在学别的情侣,我们从来没有发自内心的亲密。”
“季颜,我……”
“可是现在我都知道了,所有异常的产生只是因为这些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们在一起,但只有我认为我们在一起。至于你曾经抱的心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不是,不是这样。”宋南雪用了力,紧紧将她圈在怀中,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宋南雪的声音迅速变得沙哑,伴着低低的喘气,“我当年,复健得很难,每天都在摔倒,十多个医生围着我,看我摔得像条狗一样,看我在地上爬……”
“三年都没有进展,我不敢回来,也不敢让你看见我这么没用……我很怕你认为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至于亲密,我,我真的不知道,每次我想要再靠近你,我怕你厌恶我、觉得我幼稚……”
“够了宋南雪。”季颜转过头,“谎话连篇,我现在不会再信你了。”
“我没有撒谎。”
季颜的怒气慢慢上来,转身用手把他推开,“离我远点。”
宋南雪摇摇头,拨开她的手臂与她正面相拥,脑袋靠向她的脸颊,“姐姐,我没有撒谎,我说过我再也不会骗你……”
季颜终于忍不住,抬腿便给他踹了下去。
“咚”的一声,宋南雪瞬间掉在床下。
屋子里顿时变得安安静静,呼吸的声音清晰凛冽。外面似有微风吹过,吹得树叶扑簌扑簌。
季颜翻身坐起,怒气冲冲盯着床下。
因为天太黑,她什么也看不清,等了很久也没听见宋南雪的动静。
“想干什么?”季颜咬牙。
宋南雪没有回应。四周悄然一片,无波无澜。
季颜心里陡然一紧,急忙扑过去看。
宋南雪刚才把垫在地上的被子扔开,现在正蜷缩在床下瓷砖上,月光洒在他背后,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他在发抖。
“宋南雪!”季颜跳下床,急忙把他扶起来。
她刚才气极,竟然忘了他是宋南雪。刚才那一脚应该是正好踹进他腹间,也不知道他吐没吐。
“哪里疼?”季颜扶他坐正,拍拍他的脸。
宋南雪靠着床边,垂着脑袋踹气,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胃下。
“没事。”他哑着声音说。
“混账!刚刚才说了不会骗我!”季颜怒骂。
宋南雪一愣,怔怔眨眼看了她半晌。
“疼。我很疼,胃疼胸口疼,心里也疼……”
48、世间的法则
尽管宋南雪不是第一天说疯话, 但第二天下课后季颜还是和他一起去了医院。
他在屋里痛了一整天,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季颜走之前他什么样回来后还是什么样, 再任由他躺下去大概很快就能给他收尸了。
正好薛书珩把车和司机都带来了,去镇上也更方便很多。
出发时正是黄昏, 到达镇上天便已经黑透了,小镇医院里橙黄的灯还亮着, 大厅里来去的人并不多。
宋南雪因为疼痛走路很慢, 架在季颜身上一点一点在地上挪动,极其艰难的抬腿迈上台阶。
“我扶你吧。”跟在后面的薛书珩说。
宋南雪头晕目眩,但还是努力抬起手摆了摆,“谢谢,不了……”
薛书珩无奈,看着前面两人的背影。
宋南雪不重, 但季颜毕竟是女生, 身形被他压得微弯,两个人都走得拖沓摇晃,耽误时间。
真是幼稚又倔强的小孩子。
镇上医院不大, 从门口进来便是挂号处,薛书珩去挂了号,季颜先带着宋南雪去诊室了。
“你说得清病症吗?”季颜问。
宋南垂着脑袋摇了摇头,双目紧闭, 像是呼吸都很费劲的样子。
“哪儿不舒服?是胃还是胃下面?”
“不知道……”
季颜深吸一口气。
虽然这想法多少有些不适合, 但季颜很难不怀疑宋南雪这是在借“被她踢伤”的理由撒娇讹她。
毕竟他以前病重的时候不少, 可从没有过能喘气但连病情都说不清楚。
“我去借个轮椅过来推你。”季颜说。
宋南雪顿时来了些许精神, 急忙摆摆手说:“不,不用。”
“为什么?”
“以前坐得太久了, 我不喜欢……”
“宋南雪。”季颜转头瞥他,“你该不会是故意装模作样要我扶你吧?”
宋南雪勉力抬起头,脸上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们是夫妻,你扶我怎么了?而且是你踢的我,姐姐,你知道你那一脚踢得多狠吗,我差点……”
他话没说完,身形忽然猛地一晃险些跪倒下去,季颜赶忙扶稳了他。
宋南雪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季颜皱眉瞥了一眼,看见是刚才路过的人不慎撞了他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说。
那似乎是个妈妈,手里牵着个孩子走得极快,季颜脑中电光一闪——这人很眼熟。
情急之下,季颜直接伸手拉住了她。
“冯小启妈妈?”季颜诧异,“真的是你?”
距离上次季颜去冯家看兔子已经过去好些日子,虽然只与冯妈妈见过一次,但季颜还是认出了她。
“啊,老师啊?”冯妈妈惊讶,目光迅速扫过他们,“宋老师这是怎么了?”
季颜没有回答,低头却看到了她手里牵着的冯小爱。
这孩子两侧的脸颊还是那么红彤彤,在白净的小脸颊上显得尤为突出。季颜之前就察觉到了,这红得有些不自然。
现在她明显有些精神不济,被冯妈妈牵着靠在腿边,脑袋歪歪眼神木讷,似乎没什么力气。
“小爱怎么了?”季颜皱眉问。
“还不知道,今天吃过晚饭就这样了,应该是有点发烧。”冯妈妈说。
季颜犹豫几秒,悄悄在心里说了一句:不对。
这不是发烧的脸红。
“怎么了?”薛书珩拿着挂号单过来,刚好看见他们站在中间说话。
季颜赶忙把宋南雪推给了薛书珩,“薛老师你带他去做检查,我有急事!”
季颜说完,也不等薛书珩反应便跑开了,只听见宋南雪朝着她的方向喊了一声:“季颜!”
她没有回头,跑得也很快,高高瘦瘦穿白色大衣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过道间,周遭只剩空荡荡一片,无人来去。
宋南雪定定看了良久,又缓缓垂下头来。
一股子难以名状的酸涩在心里蔓延,酸得他紧紧皱起眉头。
是这样的。
她习惯把其他任何人看得比他更重要。
宋南雪闷声不说话,慢吞吞跟着薛书珩去诊室。
他们来得稍有些晚,前面排了两三个人。等着叫号的功夫,薛书珩扶宋南雪去过道旁的椅子坐下。
前方寥寥几人来去,大多都是上了穿着朴素年纪的老人,还有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他们两个年轻男人坐在这里,颇有些格格不入。
薛书珩看了半晌,起身去接了一杯热水递到宋南雪面前。
“喝得下吗?”
宋南雪微抬眼皮扫了一眼,摇头。
“现在想吐吗?”薛书珩又问。
他摇头。
“头晕吗?”
依然摇头。
“……”
“南雪,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薛书珩说。
宋南雪抬头,正巧撞上他那双温柔的狐狸眼。
如果要问薛书珩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完美,而他的缺点,就是完美得不能再完美。
从“薛书珩”这个名字逐渐在脑海中清晰明澈开始,宋南雪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优秀、英俊、爱笑……和许颂言一样的天之骄子。
而这位天之骄子,和他喜欢上同一个人。
宋南雪以前虽然也算半个疯子,但还没有完全疯,在察觉到薛书珩对季颜的不同感情时他就非常紧张,结婚前的一段时间他不同意季颜去公司,闹到后面甚至拿自己身体威胁季颜。
他像个卑劣肮脏的小丑,虚张声势,用尽全力张牙舞爪,不择手段的想要留住季颜。
季颜是他的一切,是在黑暗中紧紧拉住他破碎手掌的人。
但薛书珩只需要静静站在那里,周身不断散发的温暖阳光就将他突显得阴暗幽深。
他是个疯子、是个残废、是个被父母丢掉的人……他们是世界的两端,他什么都没有,只有季颜给的那丁点爱意。
但就是那丁点爱意,也被他弄丢了。
现在的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资格跟薛书珩抢季颜。
“其实没什么,最经常犯得胃痛而已。”宋南雪颓丧的倚着铁质椅子,嗤笑一声,“我只是想让她关心我。”
“……”薛书珩叹气,笑了笑,“没事就好。”
“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宋南雪说。
“你也学会卖关子了么?”薛书珩又笑,“问吧,是关于季颜的?”
“不是。”
“噢?”
宋南雪抬起头,缓缓松开捂在胃下的手也,静静看向薛书珩。
“你听过许家的事吧,你觉得,当年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吗?”
宋南雪神情淡淡,语气无波无澜。
“不应该。”薛书珩没有一丝迟疑,回答得迅速且干脆。
“这件事上没有该不该,最后的结果是你活下来了,你要做的就是热爱生活、不辜负许颂言的心意。仅此而已。”
“但如果我当时死了,现在和季颜结婚的人或许是你。”
“那又如何?世间的法则是恒定的,乱了其中一环,任何一环都会跟着乱套。或许我和季颜根本就不会认识了。”
宋南雪摇头,“你是个理智的人,你应该知道其实我在这世界上对大多数人而言,负面意义大于正面意义,即便没有许颂言,我也是消失更好。”
“为什么?”薛书珩忽然觉出几分不对,挑起眉头,“南雪,据我所知你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
宋南雪垂头看向地面,低低说:“我当然不是,我只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
薛书珩笑了笑,“还记得就好。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他的,都不重要。”
宋南雪沉默。
世上或许有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牢牢横亘在他和薛书珩之间。
如果换作是他,他一定不会这么想。他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就是季颜,为此他可以付出一切、不择手段。
如果现在告诉他有既快捷又迅速的方法,他就一定会去做。
“三十一号,宋南雪。”
广播叫号的声音把宋南雪拉回现实。
“走吧,南雪。”薛书珩起身向他伸出手。
薛书珩太高,逆着走廊灯光而立,坐在椅子上的宋南雪被笼罩在他身前的阴影中。
阴暗且寂静。
渺小且卑鄙。
宋南雪隐约感觉精神恍惚,头脑阵阵发晕,步子也越发不稳,莫名的跟着薛书珩去诊室,又稀里糊涂的去做了检查。
医生说什么他也不清楚,只是在最后清醒了几秒,知道他自己胃出血了。
季颜说他“装模作样”,但他不懂什么叫装。他现在不仅胃疼得厉害,心脏也像被人狠狠捏住,无法呼吸。
但又有谁在乎呢?
宋南雪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眼睛轻轻眨了两下,看着输液架上挂得血袋,鲜红的血液从冰凉的管道送进他的身体。
脑海里便只剩下一个念头:
季颜或许不会再选择他了,他也的确配不上季颜。
正如薛书珩所说,世间的法则是恒定的,孤身一人、被抛弃,这大概就是属于宋南雪的法则。
如果今天生病的人是薛书珩,无论怎样季颜也不会认为他装模作样,不会一走了之。
再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四周都是白墙白瓷砖,安静到令人恐慌。
宋南雪瑟缩身体躺在白色床单上,身上盖着白被子,脑子里有无数混乱的画面飞速闪烁,一瞬间仿佛到了天堂,下一瞬间又来到了地狱。
他只好顺手拔了输液针,血袋里的血从透明输液管中淌落到地上散成殷红的一片,他手背上的血滴下来,成了一点、一点。
季颜、季颜。
宋南雪踉踉跄跄跑了出去,扶着墙壁在昏暗的灯光下寻找着季颜的身影。
他想赶紧抱住她,带她回到那个空旷的大别墅里,用一辈子对她忏悔。
下一秒,宋南雪却突然看见走廊尽头两个人相拥的身影。
49、宋南雪!滚开!
他们像一对诚挚的爱人, 长发温婉的女人被高大英俊的男人搂在怀中,脑袋倚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外面的诸多纷扰都与他们无关。
一股锥心刺骨的寒意无端涌上宋南雪的脊髓, 伴着血液流淌全身,他被冻得浑身发抖, 眼睛也迅速发红。
宋南雪大步接小步,摇摇晃晃跑过去, 两手抓住他们的衣衫, 用力将他们扯开。
“你想做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我们还没离婚,还没离婚……”
“季颜!我还没跟你离婚!”
宋南雪头晕的厉害,接连骂了几声便喘不上气,只能一只手死死抠在墙壁上,骨节泛起了青白。
他已经很久没体验过这样的难受, 不仅头晕恶心, 胸肺还像是被死死抵住,需要竭力喘气,每一口呼吸都掺了刀子划过残留的血腥味。
“南雪, 回去躺着。”
薛书珩先察觉他的不对劲,顺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宋南雪用力推他一把,薛书珩被推得后退两步,宋南雪自己却是栽倒在了地上。
他几乎立刻就要吐出来, 但咬紧牙关用力憋住那股子恶心。
他觉得自己又快疯了, 脑子里的那根弦几近断裂, 但他不想搞得太狼狈。
季颜垂头立在一旁纹丝不动, 既不说话也不看他,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宋南雪的心脏又似乎被狠狠掐住, 疼得几乎要跪地发颤。
他也不管是否狼狈了,扶着墙爬起来一把抓住季颜的手腕。
“跟我回去!”
季颜终于回过神来,惊诧片刻便猛地甩开了他。
宋南雪索性转身紧紧抱住她,脑袋埋进她发间,两手圈住她的腰,十指拼命扣在一起。
季颜起初还推他,连推几次后仍是推不开,直接开始打他。
“宋南雪!滚开!你给我滚开!”
拳头和巴掌全都落在他身上,但他浑然不觉。
宋南雪早已管不了那么多,今天任凭薛书珩怎样拉他,又或是季颜怎样打他,他也绝不会离开。
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太想得到她了,太想太想了……
直到——
“你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小爱生病了!和周泠一样的病!”
周泠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耳朵里,如一声雷鸣轰隆隆砸下来,惊得宋南雪瞬间松开了手臂。
再看向季颜时,宋南雪才发现她的眼泪挂了满脸。
认识这些年宋南雪从没见她哭过,现在突然见到,他立刻慌了神,手足无措,抬起自己病号服袖子笨拙的给她擦眼泪,但又被她推开了。
宋南雪的胳膊悬在半空,面色惨白声音微颤,“姐姐……”
“我去联系仰城的医生。”旁边的薛书珩突然说,抬头看一眼宋南雪,又无奈叹了叹气。
薛书珩走到了一边,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低头擦眼泪的季颜和不知所措的宋南雪。
这事其实和宋南雪没有太大关系,脾气冲他发了,打也打了,也该恢复理智了。
季颜抬手将额前头发拢到而后,慢慢看向宋南雪,看了他半晌,又压低声音说:“过来!”
宋南雪乖乖走到她面前。
季颜扯开他的病号服,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行了,回去吧。”
“……”宋南雪也看了她良久,缓缓走上前俯身抱住她,“我是你的男人,你遇到困难,应该告诉的人是我,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的。”
一声轻轻的叹息像羽毛飘落在季颜耳边。
“小爱生病了吗?没事的,她还那么小,心脏的问题只要发现的早都好治。我以前的主治医生是全国心内专家,我马上联系他,我们带小爱一起回仰城,治好了再……”
宋南雪话没说完,突然晕了过去。
他手上顿时没了力气,刚才拥抱季颜的胳膊蓦地松开,倏忽倒在季颜面前。
他刚才太激动了。
季颜浑身乏力,无奈看向地上的宋南雪。
他侧躺着,双目轻阖像是睡着了,唇边还挂了一丝血。
胃不好最忌讳心情动荡,他还不知道么?
刚才还说要帮她,自己现在先躺下了。
季颜的心里长长叹气。
薛书珩回来,没多久护士也来了,推宋南雪回了病房。
季颜和薛书珩去找了冯妈妈,虽然她得知消息后已经哭得稀里哗啦,但尚有理智,一番讨论后也同意了季颜的提议。
仰城那边医疗条件好太多,薛书珩联系到了一位专家,已经答应帮冯小爱诊治。冯妈妈无奈表示家里经济有些困难,自家也不可能白白受季颜和薛书珩那么多钱。
季颜劝说很久无果,想了很久才想起来,“你女儿以前捡的那条卢比莱项链,价值四十二万,卖给我吧。”
这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但无论怎样,季颜并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是治好冯小爱。
当年周泠倚靠在她怀里,像极了无数次在上学放学路上的公交车里,但慢慢的,她闭上了眼睛。
再没有醒来。
时隔多年,那样的恐惧再次翻涌而来,如滔滔不绝的江水将季颜吞没,她深陷水中倍感窒息。
她再也不要体验了。
冯小爱这病一旦发作后果严重,季颜不敢让她多耽误,只能让薛书珩先安排人带他们一家去仰城入院接受治疗,自己则在这边完成收尾工作。
虽然事态紧急,薛书珩做事季颜一万个放心,并且万安村这边的孩子们也不能草率应付了。
季颜连熬了两个通宵才把剩下的课整理好,准备完自己的课程,又去看了宋南雪课程。
宋南雪最初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目的,也没指望他能好好教课,就连村长也悄悄拜托过季颜适当检查检查五年级孩子们的语文课。
季颜也翻看过孩子们的语文书本和作业,意外的,还不错。
尽管宋南雪这人看上去不靠谱,但他做事其实很好,如果季颜要开公司一定会优先聘请这样的员工。
比起面面俱到事事汇报,他更喜欢自己一个人默默努力,季颜在他电脑上看到过他整理的一系列教学相关资料,他在第一天时就记住了每个小孩的名字,每天在笔记本上记录班里孩子们语文学习情况。
季颜之前问过冯小启语文课的体验,冯小启的回答是:
“我们觉得宋老师很好,他从来没发过火,还会给我们讲故事。但是好奇怪啊,季老师,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宋老师呢?”
他懵懂的脸上写着疑惑不解,除此以外再没有多的情绪。
季颜只是愣在原地,时至今日也记不起自己是怎样回答了他。
再后来宋南雪生病季颜帮忙代课,看见他那字迹满满的备课本时,突然想到了该如何收回自己那句“什么也不懂的二世祖”。
正如季颜如料,宋南雪不用提醒也知道做收尾工作,并且做的很完善,为下一任老师留下不少资料。
季颜站在窗台前翻看他的本子,看着他的字迹到后面慢慢有些许潦草。
“周一才走,你着急么?”季颜问。
宋南雪侧躺在床上,因为低烧有些精神不振,恹恹看着她的身影。
“不着急,写累了而已。”
“写字写累了?”季颜转头淡淡瞥他一眼,随口说了一句,“那你不太适合当老师。”
“我不适合。”宋南雪咳嗽一声,静了片刻又慢慢支起身体坐起来。
头还很晕,他一只手撑着床,甩了甩脑袋。
“我只适合当疯子,是么。”
“……”
他们最近实在不宜交谈。
不过一句闲话,季颜不知道怎么又引起他的不悦,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放下他的笔记本转身向外走。
宋南雪立刻叫住了她:“季颜。”
季颜没有回答,但停下了脚步。
“这么多年你真的了解过我么?”宋南雪像是烧糊涂了,缩着身体倚床咳嗽,说出的话也是莫名其妙。
“我对你不了解,以前是,现在也是。”季颜如实回答。
“呵。”宋南雪笑了出来,又猛咳几声,“我们是夫妻,你知不知道我们是夫妻!”
这些天来宋南雪的情绪一直很古怪,这事季颜早就发现了。
入冬以后他整个人都是阴沉沉的,虽然他本来也不是个活泼的人,但现在愣是一点活力也没有了。
这几天更是时悲时喜起伏不定,前一秒还试图凶巴巴说几句话,后一秒又要低进土里。处处透着不对劲。
见季颜久久不说话,宋南雪也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走了出来,一身单薄的蓝白睡衣,步子摇晃。
“你好像根本没有试图了解我,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同意跟我结婚,我知道我做错了事,但是我真的,很爱你……”
宋南雪低垂着头,浑身又陷进一种难以名状的绝望中,嗓音也立刻沙哑起来。
这样的宋南雪实在不多见。
他的卑微并不像卑微,更像是祈求。
“宋南雪,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季颜轻轻叹气。
“没有……你没有想说的,但是我有,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宋南雪又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外一圈泛红,“我不同意离婚,我永远不会同意。”
“你不同意没关系,我可以起诉离婚。”
“起诉离婚,起诉我吗?”
宋南雪的身体越发摇晃,终于站不住,伸手抱住了面前的季颜。
“宋南雪,放开我。”季颜的声音骤然冷下来。
“起诉我吧,尽管起诉我,你想做什么都好。”宋南雪的眼泪落到季颜脖颈间,凉得似针扎,“只要你不跟薛书珩走。”
“你——”季颜话锋一转,“不,我就要跟薛老师走。”
50、立刻回去
“你说什么。”
“我说, 我就是要跟薛老师走。”
季颜沉下脸,抬手一把推开宋南雪。宋南雪踉跄退了几步,撞到了桌子。
他脸色很白眼睛却很红, 头发衣服也是乱糟糟的,整个人枯槁又憔悴。
“为什么?”宋南雪咬着牙, 嘴唇颤抖,额头上也浮出了青筋, 两手紧握着拳头。
但无论怎样他也只是虚张声势, 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接连咳了几声忽然单膝跪倒下去,一只手抓紧了桌子才没趴到地上。
上次的胃出血治了两天他就跑了,看来是还没有恢复好。
他最近是一点不在乎他自己的死活了。
“明明已经选择我了,为什么还要……”宋南雪说到一半,突然又大咳一声, 扶桌子的手也滑落下来, 汗涔涔的撑在地上。
嗓子像被人突然撕破了一道鲜血淋漓的大口子,宋南雪瞬间说不出话来。
“因为你欺骗在先,死缠烂打在后, 我不是当年的季颜了。”季颜闭上眼,觉得已经没有说下去的必要,只能转身向外走。
宋南雪的手指紧抠在地上,用尽全力用那带血的嗓子吼了一声:“你做梦!我不会让你跟他在一起!”
见季颜不回头的往外走, 宋南雪突然抓住桌子站起来, 大步跑上前拉住季颜的胳膊。
因为着急, 宋南雪直接大力将她拉回来, 季颜猝不及防踉跄几步,又迅速被他按住, “咚”的一声撞到门上。
宋南雪的样子极其可怕,满头冷汗喘气不断,手指也控制不住的发颤,抖抖索索着,“你不准走……”
季颜左侧肩膀被他按住,瞪大了眼睛背靠着门,还没说话忽然听见外面一声巨响。
轰然一声“嗵!”,像是有人踹门进来了。
他们两人都立刻惊住,接着嗵嗵嗵的脚步声传过来,云觅舟的脸突然出现在房间前。
她一惯笑盈盈的脸现在黑得可怕,愤恨的瞪着眼睛看宋南雪,没等季颜反应过来,只见她伸手便将宋南雪狠狠推开。
宋南雪本就站不稳,直接猛然摔到地上,季颜下意识要去扶他,却突然被云觅舟拽住胳膊。
“走!”
她怒声说了一句,接着便不管季颜愿不愿意,大力将季颜拖了出去。
也不知道这娇小姑娘今天哪儿来的力气,竟拖得季颜无法反抗,只能庆幸季颜今天穿了运动鞋,否则非得摔个脸着地。
“云觅舟!云觅舟!”季颜急忙唤她的名字,“我们要去哪儿?你怎么了?”
云觅舟一路闷着声不说话,埋头飞速往前走,走出好远季颜才辨出这是去她家的路线。
云觅舟现在依然住在那小破屋子里,松松垮垮的门被她一脚踹开,险些直接脱离门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回到屋子,云觅舟才终于松开了手。季颜揉了揉自己被拽红的手腕,转头四处看了看,也没发现任何异样。
“是谁出什么事了吗?刘慎呢?”季颜问。
云觅舟走到房间里,一个行李箱摊在地上,她把衣柜里的衣服全部取了出来,开始疯狂的往行李箱中塞。
“回仰城!”云觅舟大声说,“现在就回!我和你一起回去!”
“到底怎么了?”季颜走上前握住她的肩膀,大概是激动过后精力耗尽,她现在没那么大力气了,季颜轻松便把她控制住。
"我说回仰城啊!"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那么着急回去?"季颜皱起眉头,“我们交接还没做完,仰城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你别管了!赶紧回去啊!”
季颜深吸一口气,沉下声音来,“云觅舟,告诉我。快点。”
云觅舟终于抬头,一把甩开季颜的手,双目发红神情激动,大声吼了起来:
“宋南雪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在这里跟他纠缠干什么!回去,回去找薛书珩啊!”
“什么?宋南雪怎么对我了?这跟薛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季颜疑惑。
云觅舟红着眼看她,浑身微微发抖,激烈的疯狂被发泄出来后她终于平静了些许。
云觅舟抬手用力擦了眼泪,在床边颓倒坐下,两手覆到面上。
“别问原因了,你先回去。”云觅舟垂着头,声音沙哑,“你课都结束了,剩下的我帮你全部弄好,欢送会也别参加了,赶紧回去。”
她的模样看上去是前所未有的低落。
季颜早就意识到这段时间里云觅舟的情绪也不对,之前以为是她快要离开这里导致的不舍,现在看来似乎没那么简单。
“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季颜在她面前蹲下,仰头静静望着她的脸。
但云觅舟实在不愿多说原因,摇了摇头,良久后又重复一遍:“总之你先回去,这里的事我都帮你处理好。”
季颜无奈。
他们一个个的都倔得像上了发条,固执的不改变路线,一定要按既定的路子走,不听一点劝。
宋南雪这样,云觅舟也这样。
回去收拾东西的路上,季颜碰见了冯小启。
这孩子估计还不知道家里出了什么事,跟几个六年级男孩一起走在路上,见到季颜便高兴的挥起手。
季颜也笑了笑。
“你们这是要去哪儿玩吗?”
“我们去后山,后山最近长蘑菇,我们要去摘一些。”冯小启说。
他们几个男孩各自背了书包,应该是刚一起写完了作业,顺便一起出来。
季颜点头,“你们分得清哪些能吃吗?采完回去记得拿给大人煮,得煮熟了才能吃。”
“老师,我们当然分得清了。”冯小启笑了两声。
旁边一个男孩说:“我们才不煮,都是拿给他的,他明天要去城里,带过去卖的。”
“去城里?”季颜微愣。
“嗯!我妈妈和妹妹都过去了,明天我爸也要带我一起过去。”冯小启微仰着脑袋,一张稚嫩的脸上满是笑容。
季颜心里沉了一下。
他笑得那么开心,以为自己只是去城里玩一圈。
懂事又听话的好孩子,去之前还想着去采些蘑菇卖。
这样一个孩子,叫季颜怎么告诉他他家里的事呢?
刚来那会儿季颜在三年级班上让同学们做自我介绍,介绍自己的名字和理想,小爱说自己没有理想,那时季颜就想着总有一天要问问小启。
很快季颜就要启程回去,以后再来可就难了。
季颜犹豫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老师问问你们,你们有什么理想吗?”
孩子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一愣,面面相觑几秒,还是六年级的孩子先开口,“想考上六中。”
“对,我也是。”
“那我也是!”
孩子们七嘴八舌,季颜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到了冯小启身上。
冯小启摸着下巴,学着大人的样子深思熟虑,最后仰头笑起来:“想和我妹妹一起去游乐园!”
季颜眼前一亮,“是么?还有别的么?”
“没有,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现在最想干的就是这个!”
季颜笑了一下,悄悄叹了一口气,心脏也轻轻拧了起来。
他妹妹的病并不是突然发现的。
那天在县里医院时医生说,以前告诉过她父母这孩子心脏不是很好,但县里也治不了。
他们父母一直打算着攒钱带孩子去城里好好看看,因为小爱平时也很正常,家里注意着好好爱护她,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这次突然犯病,实属意料之外。
这几天薛书珩也发过消息,说冯家父母无论如何也不愿无端接受他们的帮助,起草了借条,等孩子的病治好了再慢慢还。
季颜知道这种事怎么劝也没用,当误之急还是把小爱先治好,未来的事就等未来再说吧。
季颜的东西不多,收拾起来也快速,上次去县里还顺便给村长他们买了些东西,本想着等欢送会的时候再好好送出来,但现在云觅舟也坚决不给她时间。
今天看云觅舟那样子,季颜真怕她直接疯了。
第二天季颜起了个大早,挨家挨户送完了东西,跟大家寒暄一番,便要回来准备坐车了。
薛书珩派了车过来接她,预计下午到。
“为什么来这边等?”云觅舟站在旁边,皱眉看着后山四周。
“村口人太多了。”季颜手里拎着一根烟,但不是很想抽。
她向来不擅长应对热情的场合,更不擅长离别的场合,真怕村长和佟书记再多说几句,她要改变心意再留几个月了。
如果她还是大学生就好了,可惜她已经毕业太久了。
“你预计什么时候回?”季颜问。
“过几天。”云觅舟手插在兜里,抬头看着远处的山。
她今天也穿了大衣,裹了一条厚厚的围巾,比先前那缩在鹅黄色羽绒服的样子看着成熟了一些。
“我的地址还记得吧?”季颜转头看她。
“嗯,当然记得。”
季颜点点头,不再多说。
她们回仰城后肯定还会联系,季颜不是傻子,云觅舟最近的反常一定和她有关,她必然会去了解了解。
季颜还是点了烟,站在风口,烟雾被吹得四散缭绕,她整个人又放松下来。
凉风、群山、河流,或许很久见不到了。
车子迟迟不来,季颜随意拿出手机,翻看了昨晚的信息。
昨晚季颜问宋南雪走不走,他让季颜先走,他要过些天再回来。
这小子向来恨不得跟季颜粘在一起,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事。
今天仔细想来,季颜突然觉得不太对劲。
宋南雪先前说过不想再麻烦宋叔他们,但这地方他也不可能自己打车出去,那要怎么回?
季颜的眉头慢慢皱起,他可别是要背着她去干什么坏事。
想到这里,季颜赶忙给他发了一条消息:你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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