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他消失了
意外的, 宋南雪没回消息。
季颜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他依然没回。
季颜不禁挑起了眉头。
他说过为了防止错过消息,手机几乎不离身。即便他在国外那些年, 对于她的消息也会立刻回复。
他给她的消息设置了不一样的铃声,一直也没有改过。
季颜想了想, 又发了一条:宋南雪,你在干什么?
不出所料, 这条消息依然石沉大海没有回音。
季颜索性打了个电话过去, 但电话另一端仅仅是重复着枯燥的“嘟——嘟——”声响,最后是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这不对劲。
季颜的眉头渐渐拧起。
依照宋南雪那天的态度,他不可能对她彻底死心,更不可能发脾气不回消息。
季颜把包放在行李箱上,推给了云觅舟,“帮我看一下, 我去去就回。”
“去哪?做什么?”
“找一下宋南雪。”
云觅舟闻言立刻抓住她的手, 眼神也冷了下来,“去找他干什么?车马上到了。”
“车来了让司机先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必须去见宋南雪。”
“不行, 你老实在这儿等车。”云觅舟的手没松,反而隐隐加大了力度。
或许是出自女人的第六感,云觅舟越是不允许,季颜便越是紧张, 越发感觉自己必须要立刻见到宋南雪。
“他没接电话, 搞不好出什么事了。”季颜说。
“他是小孩子吗, 那么大个人了能出什么事?”
“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人总有忙起来忘看手机的时候吧!”
云觅舟眉头紧锁,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她的手莫名颤抖了一下。
四野周遭都浸没在一股子阴寒中, 云觅舟这微不可察的一丝紧张穿透瞳孔被季颜瞬间捕捉到。季颜心里骤然一冷,更加肯定了去见宋南雪。
季颜微微咬牙,突然用力甩开云觅舟的手,转身迅速向村里跑去。
“季颜!”
云觅舟毫不犹豫追了过来。
腿长腰细且体力过人的季颜跑起步来非常占优势,三两步就将云觅舟远远甩开,转了一个弯便绕进冯小启家后面的竹林里。
冬季的山村地面湿滑脏污,季颜的长靴没一会儿便被糊得满是泥泞,还好季颜跑得很稳,愣是没摔一跤。
季颜绕路跑到了宋南雪家里,从后窗翻进去,却没看见他的身影。
宋南雪这屋子稍有些乱,不像是整理过,季颜快速翻找了一圈,在床上找到了他遗落的手机。
他手机密码是季颜的生日,解锁后还停留在短信界面,显示着他昨晚发送的最后一条消息,告知季颜他过些天自己回去。
季颜皱眉摸了摸床,发现被窝冰凉,宋南雪应该是离开房间很久了。
一条围巾散乱搭在床上,床头柜上还有一杯喝了一半的药,看样子应该是走得十分匆忙。
季颜的心忽然加速跳动起来。
比起担心宋南雪去了干什么坏事,她更加害怕他是出什么事了。
天气寒冷再加上前几天才胃出血,季颜合理怀疑他现在连狗都打不过,别提去干什么惊世骇俗大恶事了。
季颜一边往外跑一边想着,宋南雪来这里过后对待旁人虽然疏离了些,但也不算冷漠,能得罪谁呢?
年前有段时间他还去帮村民们写对联,虽然是被推搡着去的,但一连写了好几天,也没有谁恨他吧?
正想着这复杂的问题,季颜忽然和对面的人迎面撞上。
这还算宽敞的碎石路上就她们两个人,季颜和那人都跑太快,各自把对方撞倒在地。
季颜没敢多耽误,赶忙爬起来去搀扶对面的人,凑过去低头一看才发现是村长家的三丫头。
“三丫头!”
季颜赶忙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三丫头的小花袄糊了一小团泥,她快速拍了两下,也没太介意。
“抱歉三丫头,没事吧?”
三丫头迅速摇摇头,两个辫子甩来甩去。
“好,老师还有急事,先走一步!”
季颜刚想跑,又被三丫头叫住,“老师,你去做什么?”
季颜犹豫两秒,“你今天见到宋老师了吗?”
“见到了啊。”三丫头点头。
“太好了!他在哪?”
“往那边去了,跑着去的。”三丫头说着,从包里摸出了一支棒棒糖,顺手指了指村前山的方向。
季颜正要往前跑,又突然问了一句:“你是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早上,可早了。”三丫头又舔了一口糖。
季颜心里暗叹不妙,急忙转身向前山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三丫头,你去叫你爸爸来前山!就说我找他有事!”
也不知道三丫头有没有去找村长,但季颜已等不及了,匆忙跑去前山。
村子前山是村民日常活动的地方,学校、小卖部、修理铺都在这边,人多且热闹。
季颜不知道宋南雪来这边做什么,但他绝对不可能是来干一些正常琐事。
没带手机、没戴围巾、跑着去的。种种迹象都表明宋南雪今早非常着急,以他的生活圈子来看,应该是得知了一些与季颜相关的事,因为没有其他事会让他这么着急。
季颜脑子想炸了也想不出自己在万安村有什么遗漏或者忘记完成的事,因此只有一种可能——宋南雪被谁骗了。
“刘婶!您今早看见宋南雪了吗?”季颜扑到小卖部门口来,一手叉腰喘着气。
刘婶被她吓了一跳,正准备放到货架的零食都滚落在地上。
“今早小春儿起床迟了,我也开门晚了。宋老师倒是没见到……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季颜没功夫解释,歉意的摆摆手,又马不停蹄跑向修理铺。
但修理铺因为店面陈设问题,老板陈叔今早一直背对门口修着自行车,什么也没看见。
季颜的心顿时凉了大半截,越是没有消息越是恐慌。
若是换个人,季颜倒也不会紧张至此,可偏偏那失踪的人是宋南雪,先不提他那精神状态会不会走极端,他最近的健康状况也是经不起胡乱折腾的。
可别在即将回仰城这节骨眼上出什么事了。
季颜调头往村内跑,路上遇到了带着冯小启一起准备进城的冯爸爸。
他们俩人背着大包小包,看季颜跑得满头大汗,拦下她问了情况。
季颜的话在嘴里翻了一圈又一圈,到底还是咽了下去。
小爱还在医院,他们还是先去仰城比较好。
村内大家住的较为分散,周围还有不少林子和农田,季颜一刻不停挨家挨户找着,跑得头昏眼花了也没找到任何跟宋南雪有关的线索。
跑着跑着,季颜脑子里竟莫名浮现了一句话。
是蔺安以前说的。
“一个爸妈都不要的人,你何必这么上心?”
虽然知道蔺安这人嘴就是这样,老喜欢说一些话来气季颜,但季颜还是生了气。
季颜当时指着他大骂:“你的工资还是因为照顾他而来的,他要是有什么事,我看你上哪去找这么高薪事少的活儿!”
蔺安不以为意,笑呵一声继续抽烟。
以前的季颜总能被蔺安气到张牙舞爪,后来经历了太多事,季颜竟也开始动摇了。
是啊,一个爸妈都不要的人,何必这么上心?
如果是薛书珩失踪了,那么不仅薛家大乱,公司内部也会惊慌,甚至和薛家来往密切的生意伙伴、仰城里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家都会紧张起来。
但如果是宋南雪失踪了,季颜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宋叔一家会伤心一阵子,除此以外,无事发生。
所以,为什么要担心呢?
季颜努力喘着粗气,炽热的呼吸喷洒向冰冷的空气,凝成了一圈圈白雾。
关于这个问题她的脑子里并没有合适的答案,她唯独能想到的就只有——
“姐姐。”
宋南雪那不疾不徐、云淡风轻的呼唤。
隐隐约约,似乎还能闻到雪松与柏树的味道。那专属于他的味道。
因此其实并没有什么复杂的理由,她只是不愿意再也听不见那声“姐姐”了。
季颜忍不住抓紧了自己的袖口,心脏扑通、扑通,接连敲击着她的胸腔。
刚跑开几步,季颜忽然又听见一声呼唤。
“老师!”
季颜转头,看见三丫头现在门口。不知不觉中居然已经跑到村长家门口来了。
“老师,我爸爸去前面找你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三丫头的棒棒糖终于舔完了,顺手扔进旁边的铁皮垃圾桶里。
“是,是……”季颜有些乱了方寸,“抱歉了,我……”
“老师,你在找宋老师吗?”
“对!”
“老师,我今天早上见着的是刘老师,他和宋老师衣服太像了。”三丫头两手插进兜里,“我刚才瞧见他才知道认错了。”
季颜瞪大眼睛,“你认错了?”
三丫头点头,“认错了。”
“你今天没见过宋南雪?”
“没有。”
季颜的心瞬间沉了下来,像掉进一个灌满冷风的坑洞,咚咚咚的直往下落。
前山村民没见过宋南雪、村内三丫头见到的也不是宋南雪,那么宋南雪去了哪里?
季颜只能想到三种可能:
第一是他可能走了偏僻小道,第二是他或许昨晚上就出门了,第三是他昨晚走偏僻小道出门。
52、不愿叨扰
“好好活着。”
季颜想起了宋南雪出国前一年的生日愿望。朴素简单的愿望, 对别人轻而易举,对他却难如登天。
长久以来没有任何人给宋南雪压力,宋叔他们对他的全部希望就是好好活着, 他也照做着。
但自始自终总有无穷无尽的困难找上门来,一层层阻碍如山川四海, 坚不可摧,一定不要他好过。
季颜两手扶在膝盖上, 因为奔跑太久不断喘气, 喉间已经漫出了阵阵甜腥味。
冷风不断,周遭没有半点宋南雪的影子。
“老师,宋老师是不是去拜神树了啊?”三丫头从台阶上蹦哒下来,两只小手把衣服兜撑得鼓鼓的。
“什么?”
“之前也有老师走之前去拜神树,就是后山那个。”
季颜呆了几秒,隐隐约约记起来那棵巨大的千年古树。
是啊。
如果换作季颜去藏人, 她也会选择后山这样遍地杂草、树林茂密的地方。
“三丫头, 告诉你爸爸来后山,这次我一定在后山等他!”
季颜说着,掉头往后山跑去。
通往半山腰那大平台的路只有云觅舟能找到, 季颜在先前随他们一起来过一次,但完全不记得路,只能在山林里拨开树枝瞎走。
这里静谧幽森,季颜听得见自己踩在地上枯枝败叶折断的清脆声音, 恍然间还有不知名动物的叫声。
越往山里走越冷, 她不知道独自一人上来竟然是这样的感觉, 极致的寒冷、极致的安静。
季颜的神经死死紧绷, 两手几乎将自己的大衣捏烂,背后不断冒出冷汗。
不得不承认, 她有些害怕。
这山太安静了,静得诡异空洞,即便突然冒出个骇人东西来也不会惊奇。
季颜的脸色如纸苍白,步子也越来越小,咽了口水。
如果现在掉头下山,她或许还能找到下山的路,等待村长带人一起来找宋南雪。
她刚才,为什么那么心急。
窸窸窣窣,季颜似乎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声响。
那声音没什么规律,时大时小,但逐渐向季颜靠近。
季颜的心脏猛烈敲击着自己的胸腔。
咚,咚,咚。
她不知道前面那是什么,她也不敢靠近,再往前一些,可能会有动物跑出来,咬住她的皮肤、吮吸她的血液……
下一秒,一个黑影骤然出现在树林尽头。
一道白色亮光穿透两旁的树林,那瘦长的黑色身影恰好出现在亮光前,挡住了所有光明。
季颜想要尖叫一声,但及时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手掌剧烈颤抖着,与嘴唇紧密贴合在一起。
“季老师?”
一个声音遥遥传来。
刹那间,季颜仿佛听见心里的弦“砰”的一声狠狠崩断,顷刻裂得粉碎。
季颜像被突然抽干了力气,几乎要栽倒下来,赶忙伸手撑住旁边的树干,喘着气等待刘慎走过来。
刘慎穿着一件黑色中长款大衣,与宋南雪身高相似、体型相仿,也难怪三丫头认错了人。
“季老师,你怎么来这里了?”刘慎皱着眉头踩着地上枯叶走来,微微闪光的镜片下藏着一双心思重重的眼睛。
“这话不该我问你么……”季颜微微咬牙,指甲抠进了树干深深的裂隙间,“你为什么在这里?”
刘慎面色一愣,接不出话。
见他这样的反应,季颜心里的猜测顿时变得肯定。
“你为什么大早上匆忙去前山?云觅舟今天为什么拦我?”
“季老师,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不懂?”
季颜努力稳住脚步定定看向他,一滴冷汗从额头滑落下来。
“说!宋南雪在哪里?你们想要怎么对他?我不想说狠话,但如果宋南雪出了什么事,害他的人一定、一定不会好过!”
刘慎的薄唇顿时绷紧,一只手骤然握起了拳头。
一起共事那么些日子,季颜觉得刘慎是个很典型的工科男,擅长做不擅长说,虽不至于木讷,但也没太多弯弯绕绕的心思,人也不坏。
果然,他立在原地心理挣扎半晌,到底还是卸了力,和盘托出。
“很抱歉季老师,我的确不清楚具体原因,我只知道最近云觅舟状态不对,她突然非常讨厌宋老师。”
刘慎低垂着头叹气,扶了扶滑落的眼镜。
“我知道她突然要求你先回仰城,但我并不明白她想干什么。昨天晚上我给宋老师发了消息,本来只是想问问宋老师要不要一起回去,但他回复:不关你的事。”
季颜一怔,“南雪不会这么说话。”
刘慎点点头,“是的,宋老师虽然不善言辞但不是没礼貌。我收到消息过后就感觉不对,想要再问问他,但是时间也晚了害怕耽误他休息,毕竟他身体不太好。所以我一直等到今天早上才去找他。”
客气有时候也挺坏事儿,要换成别人看到这话,当晚便要去找宋南雪理论了。
“但我敲门很久没有人开,从窗户看了一下,也的确没人。我又去找了云觅舟,但是她也不在家,所以我早上一直在找他们俩。”
“早上那会儿云觅舟和我在一起。”季颜的心跳依然很快,手指微微发抖,皱眉看向了地上。
刘慎点点头,又说:“我后来看见她从我面前跑过去,我从没见她那么慌过。我上午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只剩后山了。”
季颜一只手抚住自己胸口,努力平复情绪,咽了口水说:“刘老师,我可以相信你吗?”
“我……你可以相信我。”刘慎摇摇头,“我不希望宋老师出事,也不希望云觅舟干出糊涂事。”
“好。”
有了大致方向,两个人的心都放下来了一些。季颜和刘慎一人左边一人右边开始寻找。
季颜也不再那么害怕,一路摸索着树干,仔细看查着四周。
平地上找人都不容易,又何况这寒冷入骨的山顶,季颜走了不知道多久,愣是连一个活物都没见着。
山上草厚树高,要是有人躺在地上也很难看见。
季颜喘着粗气,努力回忆着先前去看那古树时走的路,那边至少有较为宽敞的路面,如果宋南雪是被拖上山,那么拖他的人大概率会选那样的路。
但季颜希望最好不是被拖上山的。
“宋——”
季颜开口喊了一声,但刚发出声音,忽然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身体本能的向前栽倒去。
季颜猝不及防摔了个头昏眼花,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才看见草垛里蜷着一个人,刚才正是这人搬绊倒了她。
“宋南雪!”
季颜看到了半张熟悉的侧脸,心里一惊,赶忙掺起他的胳膊。
宋南雪双目紧闭没有意识,像一团烂泥任由她摆弄。将他侧转过来,季颜才看见他面如纸色,头发、脸颊和脖颈都有被树枝杂草划破的痕迹,浑身上下沾了不少泥。
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
季颜全身的神经都绷紧起来,颤抖着抬手拍拍他的脸,“南雪?”
宋南雪没有反应。
没有睁眼、没有皱眉。
“南雪!”季颜又喊了他一声,但依然得不到回应。
再拖下去恐怕连抢救的机会都没了,季颜抹了一把脸,强行要自己镇定住,半跪在地上将宋南雪拉了起来。
山上的路面湿滑崎岖,稀泥混合着细草,季颜稍不注意便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宋南雪扑了过去。
季颜清楚明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膝盖砸向了宋南雪的腿,下一秒,宋南雪突然发出一声抽气。
“醒了?醒了吗?”季颜又惊又喜,急忙托住他的后背和腰,让他靠向一棵大树。
但这地方路面实在不佳,季颜险些又要滑倒过去。
宋南雪应该是被疼醒的,眉头皱了几皱,半晌才缓缓睁开眼。
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整个人虚弱的厉害,嘴唇略微发颤,看见季颜的第一句便是:
“找到你了……”
季颜的脑袋如临一击,良久后心里又泛起了无穷无尽的酸。
“找我,你在找我么,找我做什么?”
似是疼痛再次袭来,宋南雪闭上眼用力皱眉,好一会儿才慢慢舒展,又轻轻叹了气。
“别喝酒了……”
季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一股微热攀上眼眶,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我没有喝酒啊。”
宋南雪坚持不住,轻眨了几下的眼睛再次闭上,脑袋缓缓歪了过去。
搭在身侧的手指也滑落到地上,季颜低头,看见他满手伤疤与脏污。
不该是这样。
宋南雪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季颜的脑袋突然变得很空,空到记不起任何不开心的事,只剩一个静悄悄的剪影。
那是宋南雪独自坐在波光粼粼的天鹅湖前,一身白净衣裳,眉目温柔、莞尔一笑。
那须臾瞬间,他眼里只有季颜。
山里的一切莫名变得宁静,不再是可怕阴森的静,而是祥和幽远、不愿叨扰他们的静。
季颜背着宋南雪,小心翼翼踏在森林小径上。
宋南雪的手臂垂落在她面前,原本凝结的血液又流淌起来,顺着他修长的食指滴落到地上。
隐隐绰绰,宋南雪醒来了片刻,依偎着她的脑袋缓缓开口:“不和我在一起,也没关系……只要你开心……”
53、我也不要他
下山时村长和一众村委已经在山脚等待了, 看见他们两人便赶忙来搀扶。
薛书珩派来的司机也在帮忙,大家手忙脚乱把宋南雪扶上担架,匆忙赶下山的刘慎还把外套脱下来递给季颜。
在一片混乱之中, 季颜偶然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云觅舟。
她脸上没有任何作案暴露的惊慌失措,反而是眉头皱着, 定定站在原地,不打算躲也不打算藏。
她的神情里包含了太多季颜不懂的东西, 她对季颜没有任何恶意, 但几乎想要把宋南雪碎尸万段。
那难以克制的滔天恨意,穿透人群如利剑般刺了过来。
县里医院为宋南雪做了急救,好在他虽然昏厥没有意识,但不是因为大病发作而是极度疲倦导致的。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硬生生走得膝关节磨损,腿本就不算利索, 走到后来实在走不动只能在地上爬, 把一双白净的手搞得伤痕累累、鲜血淋漓。
惨得要命。
“季老师,别担心了,没事的。”刘慎走到一旁, 低声说。
季颜静静站在旁边,又看了看床上的尚未苏醒的宋南雪,忽然决定出去抽一支烟。
其实抽烟这件事,她是在大学毕业后学会的。
季颜一向知道, 她自己虽说看上去勇敢骄傲坚不可摧, 实际上也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驴脾气。
当年她做足了计划, 准备好了一切, 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在一众面试者里脱颖而出,成为自己想成为的老师。
事实是她笔试面试的确无可挑剔, 但偏偏落选的就是她。
她找不到原因,也找到解决方法,只能一遍遍尝试,一遍遍看自己落榜。
到后来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室友们都逐渐安定下来,问起她时,她只能坐在堆满书本的出租屋里假装一切安好。
她不喜欢求助不喜欢示弱,最崩溃的时候脑子里能想到的就是当年在走廊上,谢燃给的那一口浓烟。
那炽热而充沛的感觉令她如梦似幻、毕生难忘。
一直到薛书珩把她从出租屋里拎出来时,她那狭窄的小房间里堆积烟头甚至垒成了一座小山。
烟雾慢慢从眼前升起,像一道薄薄的屏障,静静隔开季颜和周遭的一切。
不算宽敞的吸烟室里只有季颜和刘慎两个人。宋南雪情况稳定后,村长和村民们都回去了,顺便把云觅舟也带了回去。
“我记得你是她大学学长。”季颜先开了口。
刘慎点点头,被季颜的烟味呛得咳嗽了一声。
“怎么不去陪她?”季颜笑了一下。
出了这么大的事,尽管云觅舟是始作俑者,但毕竟也只是个小姑娘,这种时候有人陪着也能安心一些。
刘慎沉默了片刻,又抬头看向季颜。
眼前的女人明艳高挑,烟雾后的眼神无比笃定,实在不是能糊弄的人。
“我必须确保宋老师没事,才有资格请求你们……”刘慎低下头,眼镜沿着挺直的鼻梁滑了些许,“原谅她。”
刘慎以为季颜会冷笑会讽刺,但意外的,季颜点了点头。
宋南雪被推出来时,手臂手掌、脖颈都缠了不少绷带,因为还没恢复意识,氧气面罩也戴着。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那不是宋南雪而是云觅舟,刘慎一定会杀了那混账凶手。
但是作为宋南雪妻子的季颜只是平静看着他,似笑非笑问了一句:“你知道宋南雪是什么人吗?”
刘慎呼吸一滞,缓缓摇头。
他当然知道这两个都不是一般人,虽然不清楚他们的具体身份,但那天那位薛老师是谁他可早就知道的。
“或者你听过许颂言吗?”季颜又问。
这次刘慎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许颂言的名字好用一些,季颜笑了一声,又说:“那是他哥哥,亲哥哥。”
刘慎怔住。
“按理说,宋南雪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更没有任何可能被这样对待的。但是你猜怎么着?”季颜转身把窗台上老旧的玻璃烟灰缸拉过来,抬指点点烟头,看着烟灰扑簌掉下去。
刘慎自然猜不到,只能摇摇头。
“他家的人都不要他,他也没朋友,还有我——我也不要他。”季颜转过头,无端又笑。
刘慎发誓,在这儿待了那么久,先前季颜笑过的次数加起来也比不上今天。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没人会追究什么。云觅舟对他做了什么,他以后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都无所谓。”季颜仰起头,吐了一口烟。
“季老师,这……”
“我这么说,你还不放心吗?”
刘慎想要深吸一口气,但季颜的烟味太浓,他连正常呼吸都难以做到。
“我想要先看到宋老师醒过来,先确认他没事。至于其他人追不追究、如何追究,那都是之后的事。”刘慎说。
“是么。”季颜微斜脑袋,看向了窗外的群山。
一片幽绿下,掩盖了太多心事。
背着宋南雪走在山路上时,季颜混沌的脑子莫名想到一个事:电视剧里都是英雄救美,轮到他们怎么成了美救英雄呢。
偏偏背上的人一点意识没有,怎么唤都不答应,也不能让他乖乖站好蹲下,背她下山。
为了找他,她可是跑遍了整个村子,累得快断气了,腿都止不住的发抖。
宋南雪突然说话时,她先是被吓一跳,接着又急忙反驳他。
他说了那么罕见的话,他说不在一起也没关系。天呐,这是宋南雪嘴里该说出的话吗?
他应该说:不准离开我、滚回来、回到我身边、别想跑、抱紧我……
可他偏偏说:不在一起也没关系。
因此季颜当即回应,那我们下山就去离婚。
背上的宋南雪像是又晕过去了,久久不作声响。
等了很久,久到季颜已经不指望他能回答时,下一刻,一滴泪水轻轻掉到她胸口。
这就是他的回答。
那个乖张叛逆的宋南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学会了默许。
他终于同意离婚了。
终于。
天知道前些日子的季颜有多想离婚,想到晚上的梦里都是被剪成两半的结婚证。
现在可算是解脱了。
她可以永远离开宋南雪了,可以站得远远的,看他一个人住在那宽敞的大别墅里,独自静静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静静死去。
周围的人或许震惊或许难过或许欣喜,但很快就如同无事发生。
作为一个父母丑闻的产物,他的到来本就是意外,正好意外被清除掉,一切又回到正轨运行。
季颜想着,如果这就是故事的结局,那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所有人都得到了应有的归宿。
可是眼睛一闭,又想起一个久违的场景。
好久好久之前,她和宋南雪一起住在仰城大学旁的出租屋里。
那时宋南雪站不起来,卫生间里放了一只凳子给他洗澡用。某次他洗完澡后,季颜走进去便看见了凳子上他特意摆放的一只小黄鸭。
那是买糖果送的小鸭,如果家里有婴幼儿,会在洗澡时放在水里给他们玩。
除了她,没有人看到过那只小鸭。
季颜掐灭了烟,背对刘慎摆摆手,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长长的走廊空荡荡,将她的身影勾勒的单薄且孤独。
病房里依然安安静静,没人说话,只是偶尔有仪器的滴滴声。
宋南雪已经醒了,半睁眼睛看着天花板。
他的脸上没有表情,像一只无声无息的玩偶,只会缓缓眨眼。
直到季颜的脚步声出现在门口,他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转过头看向她。
“怎么样了。”季颜拉开旁边凳子坐下,低头看向他缠绵绷带的手。
宋南雪的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没什么。”
季颜点头,“说说吧,发生什么了。”
宋南雪轻轻叹了气,“云觅舟说,你昨晚因为太生气,去后山喝了很多酒,还说你,拜神树祈祷我们快点离婚……”
季颜脸色有些白,但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么,我这么迷信。”
“我知道你很想离开我,喝酒也不是第一次了……”宋南雪低咳一声,慢慢闭上眼睛,“但是我怎么找都找不到那棵树,也找不到你。”
季颜缓缓摇头,忍着心里那股子酸疼,问:“找了多久?”
“没多久……你也知道的,我就是个没用的废物,没走多久就不动了,甚至爬也爬不动。”宋南雪突然笑了一下,苍白的嘴角勾得微乎其微。
真是笨的要命。
季颜低头看向透明的输液管,脑海里想象着他半夜跑到山上,惊慌失措找不到路也找不到人的样子。
他怎么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虽然早就知道他笨,但也没想到他那么笨。
“这样的事,我不想再发生了。”宋南雪缓缓转头看向她,“说到底,任何事都没有你的安危重要。从此以后,我放过你,你也别再做危险事了……”
宋南雪眨了眨眼,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出来,从眼角掉进柔软洁白的枕头。
他似乎也终于忍不住,闭上眼不敢再看季颜。
大概是看惯了宋南雪任性妄为的样子,季颜总觉得这样的话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前些天他说得很对,季颜其实一点也不了解他。
54、离婚
“宋南雪, 我问你。”季颜埋着头,想了想,“如果我真的离开你, 你要怎么办?”
季颜以为他会思考很久,但这个问题对宋南雪来说并不困难。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宋南雪低咳一声, “也没什么,我早就习惯了。”
“习惯什么?”
“习惯没人要没人管”
“……”
他不擅长的事多如牛毛, 这一点在他独自生活的那些年里早已有体现。
在万安村这些日子里他也是独居, 生活被他搞成了一团糟,衣服被桌椅钩破、缝补衣服又扎伤手、伤了手又摔坏杯子……他偶尔会对自己感到无奈,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习惯。
习惯当个无关紧要无人在意的透明人,混混沌沌、浑浑噩噩的活着。
这就是上天为他规划的人生,他尝试过摆脱,但最后还是搞砸了。
昨晚在深山里绝望的四处奔走寻找时, 宋南雪便已经想明白这个问题。
他以前只知道, 爱季颜就要让季颜永远待在自己身边,一分钟也不要分开,所以回国后第一时间, 他就提出了结婚。
但婚姻对感情而言也只是蛋糕上的最后一层蜜酱,华丽漂亮光芒四射,但脆弱不堪轻易抚去。
他犯了错、他把那层蜜酱打得散乱破碎,再怎么努力也修补不好了。
来万安村的这些日子对宋南雪而言是场人生的历练, 并且是极其艰难的历练。
无数次主动靠近季颜又无数次被推开, 他都不在乎, 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他也不在乎, 他想着,只要坚持下去季颜一定会原谅他, 他们一定能回到从前。
可到了最后,季颜竟被他气到半夜去山上喝酒。
又冷又高的山,遍地杂草大树,路都没有,不小心踩滑一下搞不好能掉下山崖摔个粉身碎骨。
他那个平时稳重成熟、喝醉了酒就疯疯癫癫理智全无的姐姐,如果她当真因此出了什么事,他即便下地狱被生吞活剥也无法原谅自己的罪孽。
他这辈子过得稀里糊涂,害怕的时候并不多,可那天晚上,他害怕到心脏几乎要爆炸。
吃了一把接一把的药才勉强能继续走下去,一边走一边摔,吐过咳过颤抖过,到后来膝盖变得血肉模糊肿胀不堪,手指也几乎要全部烂掉。
他崩溃且绝望,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
放过季颜吧。
为什么要把她逼成这样。
其实从一开始季颜就不应该和他在一起,骄傲自信的她就像那湖中高贵典雅的白天鹅,她应该是自由的,应该和同样耀眼的人在一起。
她的光无法将他这样的淤泥点亮。
“明天我们就回去,去……”宋南雪闭上眼,静静感受着心脏及胸腔里飞速蔓延无法扼制的钝痛,“离婚。”
他很庆幸他在山上勇敢的说出了那句话,而季颜也快速给出了答复。
以后,季颜再也不是他的妻子了。
事情发生的突然,时间也实在太赶。
第二天早上司机把车开过来时,宋南雪的状态依然不好,还需要随身带着氧瓶。
他也走不了路,只能让司机抱上车,上车前他随口问了一句:“今天多少号?”
“3月5日。”司机说。
宋南雪点了点头,没有回答。
季颜坐在副驾,侧头用余光瞥了一眼后面的宋南雪。
他身上搭了一床画了白云的蓝色毯子,斜斜倚着后座,脑袋微靠向窗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回程的路总比来时更快,刚来那天季颜坐了一晚上的车,现在只用了大半天便回到仰城了。
仰城的路上来来往往车辆不断,是喧嚣吵闹的,但他们车里非常安静,各自心事互不干扰。
宋南雪一直睡觉,季颜看了一会儿风景也累了,睡到司机停车。
“季小姐,到了。”
车子在市中心马路边上临停,季颜睁开眼,透过车窗偏头看过去——仰城市民政局。
仰城的民政局修得十分气派,为了响应文化名城的称号,建得宽敞明亮古香古色,门口支着巨大的朱红梁柱,正上方还悬了一块仿古的牌匾。
来办理结婚证那天季颜觉得这既应景又喜庆,宋喻那小子还举着相机还给他们拍了不少照片,照片里红彤彤的背景称得两人肤如白雪、笑容灿烂。
现在来办理离婚证,季颜的觉得也挺喜庆的。
蔺安安排来送资料的人早早便在门口等待了。白色文件夹里除了户口本、身份证这些基础材料外,还有一份离婚协议。
因为时间太短,整份协议都是律师昨晚通宵赶制完的,具体内容季颜没有管也没有看过,全部是宋南雪一人决定的。
宋南雪知道,除了断开婚姻这层关系,其他的季颜一概不在乎。
今天民政局人不多,婚姻登记处结婚和离婚的人都少,季颜取了号,和宋南雪一起在大厅里安静等待。
他们是离婚登记这边少数坐在一起的夫妻,倒也没有刻意离得近一些,只是没有任何理由要相互远离。
坐了太久车,宋南雪的脑袋又晕又痛,实在坐不住了,卸下一身力气顺着椅子缓缓靠向了季颜。
他的脑袋倚着季颜肩膀,缠了白纱布的手指慢慢握住季颜的手掌搭在膝盖上。
“让我最后靠一靠你。”宋南雪低声说着。
他的头发扫在季颜脖颈上,短发发尾轻轻扎着季颜的皮肤,带来了一些柔软的刺激。
季颜低头,默许了。
宋南雪叹了气,把身旁的文件夹递到季颜面前,“还是看看吧。”
季颜接过来,拉开拉链,拨开了里面红彤彤的结婚证,取出离婚协议书。
因为是临时赶制的,并没有厚厚的一本,薄薄几张纸便概括了他们的婚姻。
季颜低头翻看着,扫过前面几行惯例的话,往下面浏览时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又仔细把那些字看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自己没看错。
“你疯了吗?”季颜问。
宋南雪脸色苍白,咳嗽一声,靠着她的肩膀摇摇头,“没有。”
“你想净身出户是吗?”
“嗯。”
宋南雪又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睫看着她手里的协议书,因为她太用力,纸张都狠狠皱了起来。
“我知道你不缺什么,我也知道这些东西薛书珩都有,他能给你很多很多……但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些了。”宋南雪咳嗽不断,胸腔一阵接一阵的撕裂痛,咳到后面眉头也皱起来。
“我不需要。”
“收着吧,如果实在不想要,变卖了、扔了、空着,怎么样都行。”
“……”
季颜深吸一口气,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窒息感。
他们结婚时间不长,双方共同财产微乎其微,这协议书上写着的是宋南雪全部资产,家里的房、车、股权……一切的一切,全都给了季颜。
如果季颜是为了钱跟他在一起,那现在一定能尖叫出来。
宋南雪的确践行了他那句话:
你的命比我贵。不多不少,值我们家全部资产加上我宋南雪这条命。
他是一点也不考虑他以后该怎么办。
“这样的协议,我是绝对不会签的!”季颜突然起身,站在他面前当着他的面把协议撕成了两半。
宋南雪怔住,背靠着冰凉的铁质椅子,瞪大了眼睛呆呆看向她手里那碎裂的纸张。
齿状的边缘像锋利的刀片,突兀又直接的扎向宋南雪的眼睛。
她为什么撕得那么快?为什么那么果断决绝?
就像她在山上毫不犹豫的说:那我们下山就去离婚。
直率坦然,没有一点迟疑和犹豫。
“宋南雪,如果想离婚就好好拟定协议,不属于我的我一分也不会要!”季颜把协议狠狠扔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怒瞪宋南雪。
宋南雪静静靠着椅子,看了季颜几秒,又颓丧的垂下头。
毯子一直搭在他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落了一半,他双手稍稍用力,抓紧了毯子。
“季颜,这么多年了,我没有向你要过任何愿望。但是今天是……”宋南雪只说到一半,声音又忽然哽咽起来。
季颜不明白,“是什么?”
“是我生日。”
季颜愣住。
并非出于不信任,只是发自内心的不可置信,季颜伸手就开始迅速翻找文件袋,在一堆琐碎文件里找出了宋南雪的身份证。
一眼看去,中间四位的确是0305。
说起来也是奇怪,他们虽说认识这么多年,但今天是季颜第一次知道宋南雪的生日。
他从不过生日,也从不提起这事,一年到头也只有那么一天,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也没有谁记起来过。
“我没有过过生日,也没有吃过生日蛋糕,今年也一样,但是我想许个生日愿望。”宋南雪低头说。
季颜还震惊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宋南雪闭上眼,冷汗从额头冒出,忍着痛说:“生日愿望,希望你可以接受这份协议,和我离婚。”
顷刻间,季颜心里似有山崩地裂与滔滔海啸,接连不断撞击着她坚不可摧的心脏。
怎么会有人这么傻?
生日愿望是把自己的全部都送给别人。
什么都给了她,他以后去讨饭吗?
又或者——
他不打算有以后了?
55、了无心事
在宋南雪出国留学前季颜给他上课, 那时感觉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多数知识点和题都是一讲就会,正因如此才能最短时间里学完初高中课程。
但现在季颜觉得他越来越傻, 别人一骗他就上当,根本不去查实真假, 甚至还要把自己的全部都送给季颜。
但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 他听不懂季颜话里话外的情绪。
比如那天在山上, 季颜为了防止他晕过去,故意说了句刺激他的话。
可他不仅信了,还同意了,并且到最后还是晕过去了。
季颜真想知道他继续这么傻下去会不会得青年痴呆。
“我没有送过你生日礼物,我也一直到今天才知道你的生日。”季颜上前迈了一步,走到宋南雪身旁蹲下。
他缠满绷带的手指紧抓着毯子, 崩裂了伤口, 不仅将绷带染红,还浸透了毯子上的白云。
“你想要什么礼物?”季颜问。
宋南雪眼眶泛红,别过头去躲避着她炽烈的目光, 一双手恨不得把自己伤痕累累的膝盖抠穿。
“我想要,我们离婚。”宋南雪微微咬牙。
季颜摇摇头,“不对,你撒谎。”
宋南雪不愿意看她, 她就伸手把他的脸掰过来。宋南雪又要倔着转过去, 季颜不让, 他便抬手拂开她的手。
绷带上的血沾到了季颜手上, 季颜的指尖被那温热刺激得微微发颤。
“宋南雪,你说过你不会再骗我的。”季颜仰头看他。
“我没有骗你。”
“还在撒谎。”
“……”
宋南雪的头埋得更深了, 狠狠吸了一口气,哭腔夹着怒火说:
“好!我想要你不离开我,我想要你不和我离婚,我想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这是我的生日愿望,你会同意吗?你会答应吗?我这辈子第一次许愿,我想要更容易实现的,也不可以吗!”
宋南雪很少这样激动,激动到语无伦次,眼尾也早已红透。
季颜起身,张开双手抱住他。
“不离婚。至少今天,我绝不会在今天跟你离婚。”
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碎得像玻璃渣子,但无论是为了曾经的欢愉还是为了现在的牵绊,季颜也不愿选在今天这样对他。
任何时候都可以,但不应该是今天-
从民政局出来后,季颜径直回了自己的公寓。
工作后薛书珩执意要给她安排房子,但她死活不接受,同年她因机缘巧合成了一笔亿级大单,便资在公司附近买了一套小公寓。这公寓不宽不窄,够她一个人住的舒舒服服。
前两天联系了钟点工打扫,今天回去后公寓还是干干净净的。季颜扔了包和外套,直奔房间往床上一躺。
她已经很久没这么放松了,脑袋放得空空的,什么都不用想。
落地窗边夕阳的橙黄光芒温和明媚,透过白色纱幔落在浅棕地毯上,周遭一切都变得宁静温暖。
季颜陷在柔软的羽绒被里,轻轻眨了眨眼,静看着夕阳的光,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觉平和舒坦,无惊无梦。
在醒来时已经天黑了,窗外城市的灯火明亮灿烂,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季颜赤脚去浴室洗了澡,换了一身鹅黄色轻薄家居服出来。
现在也不算太晚,九点过,小年轻们的夜生活还没开始。
但季颜已经玩不动了,索性开了一瓶酒,窝在窗边小沙发前看了一会书。
这书她从出发前往万安村前就在看,看了不到三分之一,她被里面的文字深深吸引。
本想着回来后一定要接着阅读下去,但季颜只看了片刻,文字就不再进脑子,思想一点点向远处飘。
莫名其妙的,在万安村的那些画面不受控制的向脑海涌来。
她其实还有很多事没做,没有跟参加村长他们准备的欢迎会,没有找云觅舟好好谈谈,也没有去摘和学生们一起种的小白菜。
季颜长叹一口气,仰起头把书放在脸上。
很美好很轻松的日子,但最后竟以这样的方式草草结束。
之前她总觉得,在万安村的日子是相当不错的,唯一的瑕疵就是宋南雪,如果换成薛老师,那日子可就完美了。
而那天在山上找到宋南雪,季颜忽然又觉得,人都是无可代替的。
宋南雪就是宋南雪,全世界没有人可以替代他存在。如果不是他,那些日子或许不会那么美好。
季颜打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在联系人里漫无目的的滑动,看到一个黑白卡通小狐狸头像。
那是薛书珩前年跟季颜打赌输掉被迫换上的头像,季颜觉得他像狐狸,特意给他挑的。
她突然回来的事还没有告诉薛书珩,但司机是薛书珩派来的,他大概早就已经知道了,只是工作太忙还没来得及联系她。
季颜现在也没心情打扰他,关掉手机靠向沙发,沉默看向天花板。
她不止一次好奇过,如果宋南雪像诸多年轻人一样使用社交软件、玩游戏、看电影,会是什么样的?
他会使用什么头像?会换什么样的壁纸?
会不会喜欢动漫?会不会每天都笑得很开心?
但后来季颜意识到,不会。
很多事情宋南雪或许一辈子都理解不了。
比如为什么电影里的人们会因为没有收到生日礼物而难过,而宋南雪自己从来没有收到过礼物。
这辈子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是妻子的缓时离婚。
今天蔺安没有来接宋南雪,照例让司机过来的,宋南雪绝不会主动去医院,应该是直接回家里了。
季颜也能猜到他回家后会做些什么,大概率是什么也不做,睡一整天觉,可能饭也不会吃,还会身体不适。
这就是他的生活。
像一滩黑漆漆、阴沉沉的死水。
季颜无奈,摆摆头索性不再去想这事。
现在她已经回仰城,休息几天就准备回公司继续上班了。她计划明天先回自己家和父母一起吃个饭,再去一趟医院看看冯小爱的治疗情况。
季颜给徐苒发了信息,收到她回复后睡意便渐渐升起来。
刚裹上被子,季颜忽然听见门铃响起。
慢吞吞走到门口,打开门,看见了薛书珩。
“嗨,我的好徒儿。”
一身灰蓝西装的薛书珩立在门口,身披一件黑色大衣,手里拎着一个木方盒。
季颜笑了笑,侧身,“请吧,薛老师。”
薛书珩悠悠走到沙发旁,把小木盒放到茶几上。
小木盒里装着两只樱花形状小甜点,这是季颜上大学那会儿最喜欢的小甜点,第一次吃是在薛书珩家里。
那时薛书珩还骗她说是朋友带来的,毕业后季颜就知道了,这是他自己做的,当时是为了防止季颜笑话他而编了个小谎话。
季颜拈起一只咬了一口,点点头道:“可以可以,薛老师手艺不减当年。”
薛书珩褪去大衣坐下,笑了笑说:“可能你口味清奇,这东西我做了那么多次都只有你爱吃。”
“是么?我最有品味吧。”季颜说。
薛书珩知道她擅长捧场,也不多笑话,手指轻轻点着沙发扶手,静了片刻问:“我上次回来才知道,安德利的单子让陈绒接手了,你没意见吧。”
季颜现在哪有心思管工作上的事,随意往沙发上一靠,摆摆头说:“没有意见。”
安德利是个名气很大的设计师,他的工作室在国际上也有很高地位,每次订单都不小。
薛书珩笑笑,“嗯。”
季颜把电视打开,调到了新闻台。
“薛老师,你作为CEO一天到晚管我们这些小业务,会不会太闲了。”季颜说。
薛书珩点头,“嗯,我的确很闲。一周就上一天班,现在也不常去温哥华那边了,没事做正好关心关心我的员工们。”
季颜轻啧一声,“其实你可以拓展拓展生活的方向,比如婚姻、艺术、交友等等,都不错。”
“竟然能听到一个离异不久的人谈婚姻。”
“……”季颜无奈,“还没有离异。”
薛书珩面露惊讶,“没有离异?那去民政局做什么。”
“……去玩了一趟。”
薛书珩似笑非笑看她,轻轻哼了一声,缓缓点头。
他目光温和,但每个点头都有含义。
季颜最受不了他这无形的压迫,认命般的叹气说:“今天日子不合适,改天吧。”
“离婚需要什么日子?不怕南雪反悔么。”
“反悔?”
季颜脑中闪过一瞬在民政局时的画面:宋南雪忍着痛咬牙切齿的说生日愿望。
这可是他这辈子第一个生日愿望,怎么可能反悔呢。
宋南雪这人啊……阴晴不定,时而死皮赖脸,时而阴森古怪,谁能搞懂他呢?
季颜出神片刻,又急忙回过神来,摇摇头说:“他不会的。”
薛书珩随意应了一声:“是么。”
静谧和谐的夜晚,城市里的灯火在窗边静静闪烁,屋内也只有新闻的声音,仿佛全世界都是了无心事。
薛书珩坐了没多久便要回去了,季颜照例送他下楼,看着他上了车,车子扬长而去。
风有些冷,季颜虽然在家居服外披了件大衣,但露在外面脖颈依然被风吹得发凉。
季颜转头往里面走,刚迈进楼道,便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坐在电梯前。
宋南雪的病号服外只套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冷风吹得他面无血色,看见季颜,他却慢慢笑了起来,哑着嗓子道:“姐姐。”
56、新的愿望
尽管有些夸张, 但季颜真像是见鬼了。
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宋南雪还在国外,季颜从没跟他说过具体位置,他回来后季颜一直和他待在别墅那边, 一直到闹掰才回来。
也不知道他从哪得知这套房的位置。
“你怎么来了?”季颜站在门口,瞪大了眼睛。
宋南雪摇摇头, “我不想一个人待着。”
“那你可以找蔺安陪你。”
“他陪女朋友了。”
季颜震惊,“蔺安有女朋友?”
宋南雪显然不想跟她讨论这些, 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笑容, “姐姐,不邀请我去坐坐吗?”
“……”季颜犹豫片刻,还是领着他进电梯了。
因为在山上膝盖伤得严重,宋南雪只能暂时坐回轮椅,好在季颜这房子不算太小,够他活动开。
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在民政局分开那会儿他还心情极差, 现在却突然心情转好,在季颜房子里四处转悠,脸上还挂着笑容。
“真好看。”宋南雪回头看季颜, “这房子真好看。”
“嗯。”季颜走到餐桌旁,两手交叠在胸前看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只是没地方去。”
“没地方去?”
“嗯, 宋吟带她儿子回来了。”宋南雪滑动轮椅到茶几旁, 看见一包速溶咖啡, 直接拆开倒进了旁边的马克杯里。
季颜在心里反复确认几次, 才想起来宋吟是他母亲,前几年也听薛书珩说过宋吟和许信之在国外领养过一个孩子。
宋南雪应该是回家后正巧撞见了。
季颜的眉头慢慢皱起来, 想着问他是不是要在她这里留宿几天,还没问,宋南雪突然自己说了。
“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很久,明天早上我就出门。”宋南雪抱着暖暖的杯子,抬头笑了笑。
不是,他怎么这么开心?
季颜一头雾水。
“我这儿只有一个房间。”季颜说。
“我睡沙发。”宋南雪应了一声,喝了一口咖啡,又笑说:“姐姐,这咖啡也很好喝。”
季颜感觉有些头大,摆摆手往房间里走,“普通速溶咖啡而已,少喝点,马上要睡觉了。”
“姐姐,你要睡觉了吗?”
“嗯。晚安。”
季颜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门。
低低一声“砰”,隔开了他们两人。
宋南雪坐在茶几前,手捧着马克杯,沉默望向那紧闭的门。
她倩丽的背影十分短暂,像是迫不及待要逃离他的视线。
捂久了的咖啡杯逐渐变得烫手,宋南雪低头,看向自己淌血的掌心。
今天一天伤口不知道崩裂多少次,他也一直没有换绷带,现在早已变得脏污不堪,甚至把洁白的马克杯都染了血。
宋南雪木木的抽出几张湿纸巾,慢慢擦拭着马克杯外壁,把血迹擦的干干净净。
指间布满密密麻麻的刺痛,宋南雪索性把外面的纱布一起拆掉,露出那伤痕累累的手。
细细的伤口仍在冒血,像蜿蜒的沟壑绵延在他手中。低头看了片刻,宋南雪的视线又变得模糊起来。
他越发深刻的意识到,全世界只有他是形单影只的。
从民政局分开后,他和从前很多次一样独自回到家,但今天刚一回去就见到了宋吟。
其实不止在国内,仅仅在仰城父母就不止这一套房,但他们每次回来一定要来这里。
近几年他们开始和宋南雪有沟通了,但也无非是些高高在上的指责和教训,宋南雪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次也一样,看见宋吟,他毫不犹豫直接转身离开了。
但宋吟叫住了他。
“宋南雪,过来。”宋吟命令着。
她穿着一条香槟色丝质长裙,因为屋里暖气足,也没有穿外套。
十厘米高跟鞋、精致的妆容、昂贵的珠宝……虽然年岁已经不小,可她还是当年那个艳惊四座的女明星,岁月没能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不过宋南雪跟她像是反义词,憔悴苍白、伤痕累累,浑身看不见一点光彩。
宋南雪自己推着轮椅过去,但只是到门边,没有进去。
与宋吟隔了好几米,宋南雪低着头,不言不语。
“你已经毕业了吧?现在在做什么。”宋吟问。
宋南雪不说话。
“抬头。”宋吟的声音冷下来。
宋南雪抬起头,眼里没有半点光,空荡荡看着前面,偏巧不看宋吟。
果然,宋吟的眉头又紧紧皱起。
总是如此,上一次交谈也是在宋南雪的不回应中不欢而散。
不过今天稍有些不同,两个人还僵持着,楼梯上忽然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下一秒,一个穿着运动装的小孩跑下了楼。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岁,头发卷卷的,眼睛又大又亮,白净的小脸肉嘟嘟,是个可爱到罕见的小孩。
“妈妈!妈妈!”小孩手里抓着一包小熊软糖,欢天喜地递到宋吟面前,“妈妈,我想吃这个!”
宋吟接过来看了一眼,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低头对小孩说:“你最近换牙,不可以吃这些糖果。”
小孩自然不满,蹦跳着想要拿她手里的糖,“妈妈妈妈,我想吃嘛!”
宋吟无奈,把糖果放到一边,俯身抱起了孩子。
小孩很健康,不胖不瘦,宋吟虽然穿着高跟鞋但也抱得很稳,让孩子坐在自己臂弯里柔声哄着:“乖,妈妈待会儿给小恪做更好吃的。”
小恪本在她怀里闹腾,听到这话立刻停了下来,笑着用力点头:“好好好!我要吃妈妈做的恰巴塔!”
“那个太麻烦了,妈妈今天没有那么多时间,换一个好么?”
“好!妈妈做的我都喜欢!”
乖巧的孩子伸出两个小胳膊抱住宋吟的脖子,在她怀里肆无忌惮的撒娇,不小心扯到宋吟头发了,她也只是宠溺的笑了笑,将他小小的手握在掌心。
哈哈。
宋南雪静静看着这副母慈子孝的场面,在心里悄悄笑了起来。
多好啊,多美妙的场景,美丽的母亲与可爱的孩子,两个人脸上带笑,爱意在整个屋子蔓延。
只是——
偏偏要挑今天么?
偏偏要拿季颜给他的糖么?
一定要这么对他么?
宋南雪想要走,但手指刚刚碰到轮椅,又起了一阵刺痛。
本就是个废物,现在手还伤着了。
宋南雪心里又生出无穷无尽的绝望,也懒得管手上的痛,用力捏住轮轴,转动轮椅往门外走去。
外面风很大,初春的仰城依然需要裹厚厚的大衣羽绒服,但宋南雪从医院出来的匆忙,衣服单薄得可怜。
刚到前庭花园,一阵冷风便呼啸而来,冻得他微微颤抖。
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停下,走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挺拔英俊气场极强,大步路过他身边,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宋南雪勾起嘴唇淡淡笑了一下,慢吞吞离开了家。
他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在国外那几年一边治病一边读书,性格孤僻没有朋友,书读得也不怎么样。宋叔他们这些年业务重心又逐渐往国外挪,常常不在家。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来想去只想着再见季颜一面,所以他来了。
一想到季颜,他又觉得自己很开心,开心季颜同意今天不和他离婚,浑浑噩噩中他又维持了一天和她的婚姻,他是学律法的,他知道至少在法律上他不是孤单一个人。
他懂得知足,他觉得这样便足够了。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黑暗和星星都将悄悄褪去,他想要看看夕阳的样子,想要知道天是不是突然明亮起来的。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宋南雪倚着冰凉的玻璃,轻轻哼起年幼时的歌谣,静静看着窗外的不断变化着的一切。
人生过得第一个生日,就这样安静的结束了,丰富多彩的一天过后,他又年长了一岁。
“宋南雪?”
身后传来季颜的声音,宋南雪回头,看见身穿浅粉色睡衣的季颜站在客厅里。夕阳穿过窗户落到她脚边,染红了她毛绒绒的兔子拖鞋。
宋南雪轻轻笑了一下。
“你一晚上没睡吗?”季颜走过来,在他身边停下脚步。
宋南雪坐在地上,两腿随意蜷着,受伤的膝盖处早已渗出血来,为了防止弄脏地面,他把自己的衬衣脱下来垫在了地上,两只伤痕满满的手也把病号服弄得很脏。
他可怜的像条濒死的狗。
“姐姐……”宋南雪开口,声带像被刀划烂般喑哑,但他脸上还挂着笑容,“太阳升起得好快啊,难怪夸父追了那么久。”
“你在说什么?”季颜蹲下,看向他的手和腿。
或许是因为冷又或许是因为痛,宋南雪手指颤抖的很厉害,但他自己没有察觉,疯疯癫癫的笑看着季颜,很有礼貌的问她:“姐姐,你可不可以再给我一包糖?”
季颜摇头,“我这里没有糖了。”
“是吗,是全给小恪了吗?”宋南雪又问。
季颜自然听不懂,“小恪是谁。”
“是——”宋南雪话音未落,突然咳嗽一声,整个人瞬间脱力倒在地板上,微微弓起腰背蜷缩起来,“是他们的小儿子。”
季颜一怔。
“生日过了,今天我们要去离婚吗?”宋南雪头晕的厉害,眼前已经出现了好几个季颜,时而重叠时而分散,模模糊糊看不清晰。
季颜没有回答,伸出手想要扶他起来,但刚碰到他,又忽然停住。
“姐姐……”宋南雪手肘抵着地板,甩甩晕眩的脑袋,自己慢慢坐了起来。
他靠着墙角,伸手牵住季颜的胳膊,用力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季颜向他跌撞而去,下一秒便嗅到独属于他的气息。
但这一次血腥味盖过了雪松与柏树的味道,夹带着令人不适的危险信号。季颜的心跳忽然升了起来,隐约起了不太好的预感。
宋南雪偏头枕着她的脑袋,脏脏的手将她圈在怀中,依然笑得温柔恬静,慢吞吞的说:“新的愿望……宋南雪不要再活下去。”
57、新婚之夜
季颜蓦地瞪大了眼睛。
胸口像被人狠狠砸了一拳, 呼吸顿时变得滞涩艰难,每一口空气都像是凌迟。
从那句脱口而出的“好好活着”,到淡笑之下缓慢的“不要再活下去”, 宋南雪用了将近五年。
五年里,他从疯狂变到理智, 又从理智变到了疯狂。
“宋南雪!”
季颜翻身爬起来,跪在一旁惊恐的看向他枯败的面容。
时隔多年, 宋南雪唯一不变的还是这份好看。白皙无暇的皮肤, 精致如画的眉眼,每一个都像是天赐的礼物。
但他眼里再没有当年的神采,无论是高兴的、生气的、甚至阴沉的,通通消失了,只剩淡然无畏的空荡。
“有个秘密,我告诉过你很多次, 但是……你可能不认为那是秘密, 所以你也没有相信过。”宋南雪仍笑着,嘴唇弯弯像月亮。
他向来是平静冷淡的,很少笑得那么开心。
“什么秘密, 你再说一次!”季颜手指发颤,想要握他的手,却发现他的手没一处是好的。
“秘密就是……哈哈,我才不会说了。”宋南雪像孩子一样顽皮的摇头, 双腿慢慢收拢, 屈膝抱在胸前。
他像一夜之间返老回童, 身上多了许多从前没有的孩童影子。
“姐姐,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人……”宋南雪歪着头,双眼眨动看向季颜, “你好看、温柔、耐心,而且不讨厌我。”
季颜心里又泛起了酸,急忙摇摇头,“对,我不讨厌你,我从来都不讨厌你。”
“你真好……”宋南雪又笑了一下,下一秒忽然猛咳一声,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呼吸也立刻加快。
“南雪?南雪?”季颜慌忙扶他,但他呼吸越来越快,甚至微微喘了起来。
“我想看你再穿那裙子……”宋南雪慢慢握起了拳头,抵在胸口艰难呼吸,“这样的话,也没什么遗憾了。”
“你在说什么?你胡说什么!”季颜的手抖到拿不稳手机,好不容易滑开了屏幕,却怎么也输不对密码。
季颜快疯了。
靠在墙角的宋南雪再次倒了下来,脑袋撞在地上发出一声低低的“砰”,他脸上的痛苦被他努力抹去,又笑了出来,“季颜,季颜……”
“别怕,别怕。”季颜终于成功解了锁,又迅速拨打了120,但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人接。
“我想再跟你说个秘密……”
“说,南雪,快说!”
“秘密就是……”宋南雪又咳嗽起来,很快又痛苦的闭上眼,喉头仿佛被死死掐住。
季颜几乎要崩溃,双手发抖扶着他的脑袋,“南雪,南雪,坚持住!”
季颜从小胆子大,不知道什么叫作害怕。
但自从认识宋南雪,她害怕了很多次。在万安村这段时间里,她也怕了好几次。
以前宋南雪是个混小子,没有一分钟让人省心,现在更甚,竟然要开始寻死觅活。
而她也是一时疏忽,明明知道他是个混账,却选择忽略他昨天的古怪,要他昨晚睡沙发,却连被子都没给他。
所以他又开始耍横了,死活不听话,一定要在救护车上把她拉到唇边,紧赶慢赶也要说:“对不起。”
谁要他这句对不起?
除了宋南雪自己,谁还在乎这句对不起?
只有宋南雪,把这句话看得比命还重要。
因为犯下了错,罪无可赦。
在混混沌沌中,宋南雪看见了医院里的天花板,医生推着他匆匆跑过,天花板上的花纹被拉长弯曲,像鱼儿一般自在游曳。
红红的鱼儿,叫锦鲤。
象征着祥瑞与太平。
那个晚上,轰然的碰撞与坍塌,宋南雪被许颂言紧紧压在怀抱下。
耳边是尖叫和哭喊,而他大脑空白,只在一片带血的纷乱中,骤然看见了一群鲜红的锦鲤飘过眼前。
它们灿烂明媚,在黑夜的灯光下飞速游动,直直闯入幽暗。
后来,那个女孩穿着那身漂亮衣裳出现,鲜红的锦鲤围绕在她四周,如梦境般虚无缥缈。
他起了个坏心思,他想要永远圈住这些锦鲤,他想看到他们被锁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再也出不去。他想要看美丽的女孩崩溃、落泪,大声的问他为什么。
于是他笑着夸赞她的裙子好看,还主动去她的学校找她,他躲在阴影里,是个诡计多端的反派。
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没那本事,不仅不能圈住这红锦鲤,到最后还爱上了她。他也分不清到底谁是垂钓者谁是池中鲤,他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变得疯狂、非她不可。
宋南雪还记得自己那荒唐的婚礼。
婚礼盛大又简陋。
盛大的是宋叔挥洒钱财布置的恢宏气派场面,无数豪车鲜花闪光灯,一切华丽静候着他们。简陋的是寥寥无几的宾客,大部分甚至是陌生到从未见过的人。
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终于娶到季颜了,她将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那神圣而悠长的红毯,他挽着她的手一起走过。
“姐姐,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两人缓步向前走,宋南雪突然悄悄问了一句。
一身婚纱的季颜美得像天上神仙,低头笑了笑,凑近宋南雪耳边回应他:“会。”
宋南雪笑了起来,迈着步子踏着古典乐,慢慢走着,视线一转,却看见了台下一个不一般宾客——
薛书珩。
作为季颜的恩师,薛书珩自然会出席她的婚礼。
一身深蓝西装的薛书珩还和从前一样帅气耀眼,举手投足间尽是自信与稳重,旁边有不少人特意来他身边敬酒,但他只是淡然笑笑拂手,从容不迫。
他的眼里都是季颜。
而旁边的季颜也看见了他,调皮笑着冲他眨了眨眼,薛书珩则报以宠溺的微笑。
宋南雪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即使已经拿到那两个鲜红的证件,但宋南雪依然没有安全感。
薛书珩的爱意并非难以觉察,甚至是过于明显。回国后宋南雪发了不少疯,不让季颜去公司,不让季颜接近薛书珩……合理与不合理的,他都做了。
但只要薛书珩愿意,他仍可以抢走季颜,轻而易举毫不费力。
新郎宋南雪乱了阵脚,本就勉强能走路的腿忽然刺痛异常,当着众多宾客的面身形一晃,险些摔倒下去。
季颜及时搀住了他,小声询问:“没事吧?”
宋南雪看着她那张关切的脸,心脏又隐隐泛起了痛。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不被抢走?
怎么做才能永远留住她?
这个问题宋南雪一直思考到深夜。
他喝了很多酒,再也站不稳,狼狈的坐在轮椅上去找新娘准备入洞房。
但季颜没有在房间里等他。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季颜站在门口与薛书珩拥抱。高大英俊的男人、美丽优雅的女人。
情投意合、佳偶天成。
混混沌沌跌跌撞撞中,宋南雪的额头忽然撞到墙壁,他抬头一看:颂言的家。
颂言的家。
他们怎么能在这房子里,做这样的事?
宋南雪知道自己又疯了,连路过宾客打招呼他都直接无视。他一分钟也受不了,只想赶紧找到方法,他要圈住那条鲜红的锦鲤,让她永远逃不出去。
“姐姐……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新婚夜精心布置的大房间,缩在墙角的宋南雪扶着墙,慢慢从轮椅上站起来,森森望向季颜。
“南雪?怎么了?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季颜走过来扶住他。
“姐姐,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这是哪里……”宋南雪颤抖的手指轻轻捧住她的脸颊,季颜妆容精致的小脸被他掌心的血抹花,像脆弱美丽的瓷娃娃。
他的心再次被那无法扼制的疯狂占据,突然用力将她禁锢在怀中。
季颜终于意识到他不对劲,想要推开他,却发现他力气大的可怕,死死搂住她的腰,让她无从躲闪。
“你知道我是谁吧?你知道许颂言是谁吧?你知道……”宋南雪嘴角淌出血,一个可怖的笑容硬生生在脸上扯出,“你知道你欠了我多少吗!”
“我欠了你什么?”季颜心跳如擂鼓,怕得要命。
“你欠我,你永远欠着我!那天晚上,你和你朋友的车,开得那么快、红灯闯得那么果断……”宋南雪血泪混合着,一只手紧紧抱住季颜的腰,一只手死拽着窗帘防止自己倒下去。
“还记得吧?记得你们的车是怎么样,和另一个车相撞……”
宋南雪的脸近在咫尺,鲜血滴到季颜脸上,季颜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起来。
“别想逃,你别想逃!”宋南雪忽然反身把季颜压倒在床上,怒吼着,“你这辈子都别想逃!”
季颜的背狠狠砸在床上,手腕被他死命按住,几乎无法动弹。
季颜吓到极致是没有声音的,只有心脏疯狂乱跳,冷汗阵阵滚落,但还好她最大的优点就是理智。
宋南雪再怎样疯狂也只是个病人,而且是个刚刚能走路的病人。季颜毫不留情用尽全力狠狠踹他,尖头高跟鞋往宋南雪腹间踹去,几乎是一瞬间宋南雪就掉下床,痛得站不起来。
季颜从床上爬起来就想跑,却发现门窗也被他锁死了,季颜努力敲打也敲不开。
“你别走!你要去哪?你要去找薛书珩是吗,是吗!”宋南雪蜷在地上,血从唇边滴落,咬着牙恶狠狠看着她。
季颜没有回头看他。
她努力寻找着一切可以破门而出的东西,任由宋南雪怎样叫喊也绝不回头。
屋子外是大家热热闹闹的庆祝,是宋叔感慨南雪终于长大了,屋子内却是季颜惊心动魄的逃跑。
终于,“嗵”!
季颜砸断了窗户上的锁,脱掉高跟鞋爬了上去。
宋南雪瞬间震惊,想要站起来却又被剧痛刺激到跪下,“不!不要走!季颜!你给我滚回来!”
纠结半晌,季颜到底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的惨状却无动于衷,接着毫不犹豫从二楼跳了下去。
宋南雪瞬间瘫倒在地上,因为剧烈的疼痛导致手指不受控制的颤抖,腿也像爆炸了一般。
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他想要占据红鲤,却大开闸门眼睁睁看她逃出去她再也不会回头。
58、罪有应得
“你知道么?”
“那天——是我挚友的忌日。我们一起坐在回家的车上, 她突发心脏病晕倒在我身边,吓坏了司机,司机在马路上横冲直撞, 引发了一场惊人的车祸。”
“车祸导致两死四伤。故去的是周泠和一位无辜少年,轻伤的是我和两位司机, 重伤的是一位未成年,因为身份特殊, 那位无辜少年和未成年的姓名都保密了。”
季颜与薛书珩一起站在幽幽的路灯下, 两人的影子被拉的纤细修长。
灯光暗淡,季颜看向宋南雪的眼神越发阴沉。
“那天我穿着周泠用一整年的压岁钱买给我的裙子,那条裙子上绣满了红鲤鱼。”
“那是我这辈子最灰暗的一天。”
一场荒诞离奇的婚姻,一个诱捕红鲤的骗局,一段再也回不去的感情。
几年的青春和爱,这些对季颜来说都算不了什么。原本它们是真切宝贵的, 但如果是一场骗局, 那都变得不重要了。
季颜潇洒离去,只留给宋南雪一个高傲的背影。任凭他软硬兼施,也坚决不回头。
“砰。”
医生关闭了急救室的门, 在最后那一秒,宋南雪看见了一脸慌乱的季颜。
她在害怕什么呢?
只要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纠缠她了-
季颜本想等宋南雪出来,但薛书珩那边忽然打来电话, 说冯小爱的情况急转直下。
没有办法, 季颜只能打电话给蔺安嘱咐几句, 匆忙下楼打车赶过去。
索性小爱虽然年幼, 但因为自小身体不好家里养得精细,身体底子不错, 到底还是扛了过来。
冯爸冯妈为女儿的病情操碎了心,肉眼可见的憔悴不少。季颜顺口问了一句冯小启,得知他正在家里做饭。
他们现在一家人都来仰城,除去给小爱治病难免还有其他用钱的地方,季颜去银行取了些钱硬塞给他们。冯妈妈激动的又淌出眼泪,说着以后一定尽早还季颜。
季颜倍感无奈,只能点头应了下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别人家的事这么上心,说不清是因为心疼小爱年幼,又或者自己是他们两兄妹的老师。
但她只知道,当年的惨剧不能再发生了。
“别怕,不会有事的。”薛书珩拍拍季颜的肩,和她一起走出医院大门。
“没事。”季颜摇摇头,手伸进大衣口袋中翻找,想要摸支烟出来。但今早出门太着急,什么也没带。
“又想抽烟?”薛书珩笑哼一声,风吹起他搭在䧇璍脖颈上的薄羊绒围巾,灰黑的底色衬得他优雅高贵。
季颜无奈,“抱歉,没能戒掉。”
“不着急。好事多磨。”
“戒烟也不算什么好事吧,顶多算拨乱反正。”
“嗯。”薛书珩随意笑笑,也不和她争辩,走到车边替她打开车门,待她坐好才慢悠悠绕到副驾坐下。
这么多年什么都在变,唯独薛书珩的帅气和绅士从未变过。
公司里大家也总调侃:薛总就是偶像剧男主本主,要嫁给他需要上辈子拯救银河系。
季颜也跟着他们一起好奇过,薛书珩会娶什么样的老婆?毕竟他什么都有了,家世、容貌、学识、修养……他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些平易近人的小幽默。
“今天有什么安排?”薛书珩问。
“没什么事。”
“今天西城那边有个会,伯利他们都会来,你可以一起去打个招呼。”
虽然季颜对自己工作不怎么上心,但基本态度是有的,这种对发展有用的大会她也会参加。
季颜刚要答应,偶然拿出手机瞥了一眼,突然看见了三通未接来电,都是宋南雪打来的。
刚才忙着和小爱主治医生谈话,愣是一个也没接到。
季颜眉头微皱,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我可能得去一趟珀雅医院。”
回拨的电话宋南雪一个也没接,季颜只能让司机开快一些,但匆匆赶到医院门口时,季颜的视线忽然被一台豪车吸引。
那台车是宋南雪家地库里的车,因为太招摇过市,以前季颜会特意叮嘱蔺安别开这台。
车子停下,一双细瘦的腿轻轻探出,接着便走下来一个高挑的女人。
女人身材极好,穿了一条雪色长裙,上半身裹了一件浅灰羊绒披肩,身姿曼妙纤瘦。或许是出于掩饰身份的目的,她戴了墨镜和口罩,随行的还有两个黑大衣、一个灰西装的男人。
女人似乎是想尽量低调一些,但浑身的光芒实在让人难以忽视。
季颜瞬间便猜到了这人身份,急忙转头按住副驾薛书珩刚要打开的车门,“薛老师,我需要处理一点急事,后天准时来公司报道。”
薛书珩微讶,低头看了一眼她阻拦的胳膊,低笑一声又转头看向前方:“宋吟不是好惹的,切记别发生任何冲突。如果处理不好,立刻联系我。”
薛书珩随意抬手,车窗缓缓合上,车子扬长而去。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季颜暗叹一声,转头疾步跟在刚才那几人后面。
这家医院离季颜的公寓近,早上为赶时间便把宋南雪送来了这里,但这医院规模不算大,宋吟绝不是会来这家医院看病的人。
大概率是因为宋南雪。
今早宋南雪那精神状态明显不对劲,再让她刺激两句非得出事儿不可。
季颜皱眉跟在不远处,一路弯弯绕绕,来到了加护病房门口。
加护病房朝向走廊侧的墙壁是玻璃,里面躺着一个混插满管子、戴氧气面罩的人,脸看不清,但应当是宋南雪。
宋吟一行人刚走过去便有医生凑了过来,拿着几张单子跟她说着什么。
季颜隔得远,一句话也听不清。但宋南雪这状态实在不妙,季颜迫切想知道他的情况。季颜悄悄往前面靠近几步,刚探出耳朵,便看见宋吟一只手轻轻抬起。
“过来。”
她的声音冷淡沉稳,隐隐藏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斩钉截铁。
医生立刻停止了说话,两个黑西装的男人侧转脑袋看向了纪季颜。
季颜心里猛然一惊,僵立在原地不敢动。
既不敢动,也不敢让他们等。季颜犹豫良久,还是迈出步子缓缓走过去。
略微靠近宋吟,季颜便闻到了一股子浓烈而雅致的香水味,像是从她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腻的肌肤钻出来,勾得人心跳骤升。
宋吟没有摘口罩和墨镜,但她一张巴掌小脸陷在大波浪卷长发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知道是个大美女。
她的披肩略略滑落,露出一截羊脂玉般白净纤细的手腕,腕间戴着一只价值连城的紫翡。
季颜正看她看得愣神,突然听她说:“跟了那么久,怎么不来打个招呼。”
“……”
不知道为什么,季颜一贯冷静的脑袋怎么也冷静不下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声音慢慢开口:“您好。”
宋吟低头翻看着手里的检查单子,没有抬头看季颜,随意翻动几页又说:“听说你和薛家关系不错。”
季颜一听急忙摇头,“只是在薛书珩老师手下工作,谈不上什么关系。”
宋吟并不关心这些事,手指一合收起检查报告,转头瞥了一眼病房里的宋南雪,“要去看他么,刚醒。”
季颜点头,“好,好。”
医生领着季颜去换了衣服,送她进去前还不忘嘱咐一句:“注意时间,别太久了。”
季颜应了一声,穿着严严实实的防护服走了进去。
她早上走得太匆忙,现在也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只知道宋南雪的状态看上去实在不太好。
“南雪?”季颜走到床边唤了一声,还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玻璃外的宋吟。
宋南雪安静躺在床上,氧气面罩把大半张脸都盖住,整个人没有半点活力。
听到声音,他半睁开眼看了一下,又闭上了。
“南雪。”季颜蹲在床边,小心避开管子握住他的手,“能说话吗?”
宋南雪气若游丝,低咳一声,缓缓开口:“姐姐……”
他的声音经常沙哑,也经常虚弱,但今天弱得几乎听不到。
季颜心里顿时一沉暗叹不妙,眉头也皱起来。
“南雪,别怕,我来陪你了。”
“嗯……”宋南雪的脑袋微歪向窗户,轻轻叹了一口气,“早上你不在吧……医生联系不上你。”
“对不起,当时有急事。”
“嗯……”宋南雪没有睁眼,但努力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我自己签了一张抢救单,但医生说不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还把宋吟叫过来了。”
季颜怔住,看着宋南雪那轻阖的双目下淌出了一滴眼泪,顺着眼角落入发间。
她早上匆忙离开时,脑子里只装着小爱,根本没有想过宋南雪这边的情况。她总觉得,跟蔺安交待好了便什么事儿都不用担心了。
但她唯独没想过,蔺安也不是万能的,比如宋南雪如果抢救失败,他也不能把他救活。
“正好你来了……跟他们说一声吧。”宋南雪略微皱眉,但因剧痛咳不出来,只能强咽下那股子不适,“我不治了。”
季颜摇头,“什么?不行,别说胡话了,必须治!”
“不用了,我这样的混账。”宋南雪又笑,“死不足惜、罪有应得。”
“你别胡说!你——”
“没有人在乎。”宋南雪努力维持着苍白的笑容,“没有人……你不在乎,宋吟也不在乎,我……”
他的声音骤然停住,似乎是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季颜心脏瞬间收紧,呼吸滞涩,一大堆话想要说,但能说出的只有重复不断的“你别胡说!你别胡说!”
季颜没能多说几句,医生走进来带走了她。
59、南雪回忆1
从有记忆开始, 宋南雪知道糖是甜的、药是苦的、花是香的、父母是不爱自己的。
对于几岁的孩子来说,或许连“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随意碰哥哥的东西, 不能惹哥哥生气,不能不听保姆秦阿姨的话。
尽管长大后的宋南雪是个倔的要命不愿掉眼泪的人, 但他儿时其实是非常爱哭的小孩。
在为数不多的童年闪影里,宋南雪记得最多的就是自己的眼泪。
哭着向父母伸出双臂, 换来却是他们一句不耐烦的:把他带走。
秦阿姨是个年龄比他父母还大的坏脾气女人, 按理说保姆阿姨是不能随意打骂雇主儿子的,但在他们家,秦阿姨可以借“教育”之由随便拿他撒气。
无数次,她走过来扯住他的胳膊,当着父母的面把他拖回房间,关上门大声骂他几句, 再踹上几脚。
她打人非常狠, 巴掌、耳光都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拿衣架子打得他屁股皮开肉绽。
有时他接连好些天只能趴着睡觉,吃饭也只敢坐得小心翼翼。父母多数时候都看不见, 看见了也只当做他又犯了什么错,秦阿姨仅是严厉管教他罢了。
自始至终,宋南雪的脑子里从没浮现过告状的意图,比如什么“爸爸妈妈, 秦阿姨打得我好痛”, 他连想都没有想过。
他想过的只有:到底怎样做, 才能不挨打。
一开始, 他贪吃冰箱里的半支冰棍发了烧,从医院回来后挨了打。
后来, 他不小心摔了一跤,摔破了手臂,秦阿姨一边为他上药一边揍他。
再后来,他安分到不敢干哪怕一点调皮的事,但是只要他的眼神躲闪一次,也可能挨她一记耳光。
长到大约小学的年纪他就明白了,很多时候她打他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她那失败的婚姻、她那无能的老公,以及始终无法怀孕的肚子。
他在作文里写:希望秦阿姨赶紧怀上宝宝赶紧离开我家。
但后来当真到了那天,他恨不得哭天抢地。
因为他已经长到足以明白“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管他”的年纪。
秦阿姨在爸妈面前欢喜的宣布自己怀孕,要回老家生孩子。
爸妈给了她一笔丰厚的酬劳,她从此离开了许家。
在她离开的第一天,宋南雪一觉睡到了下午一点。
没有吃早饭,并且上学迟到了。
宋南雪时至今日都记得自己当时的茫然无措。
他应该去找谁?
他没有司机的电话,他甚至连手机都没有,父母也都吃过午饭出门了。
他今天不去学校么?老师会不会让他站在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骂他?
走路去可以么?但他只是个小学二年级学生,他连怎么走出这个别墅区都不知道。
宋南雪呆滞的穿衣服,光着脚慢吞吞走到客厅里来。
意外的是,哥哥坐在客厅里。
作为高中生的哥哥翘课了,在客厅里沉默的看书。
注意到他的动静,哥哥转过头来。
第一句是:“你怎么在家里?”
第二句是:“你怎么不穿鞋?”
第三句是:“滚回房间。”
他吓得掉头就跑,钻进被子里瑟瑟发抖,想着自己会不会又要挨打,但是又记起来秦阿姨说她不会回来了。
他只能哇哇大哭起来。
他很伤心,也很绝望。
但这一次,哥哥突然走进他的房间,这是哥哥第一次进他的房间。
哥哥掀开了他的被子,他吓得不轻,嘴里不停求饶:“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别打我!”
意外的是,哥哥没有打他没有骂他,只是温柔的说:“南雪,对不起。”
南雪,对不起。
这话在宋南雪心里,堪比狂风暴雨中的电闪雷鸣。
从来没人对他这样温柔。
更没有人跟他说“对不起”。
那一天,那个清瘦高挑、身上还有淡淡香气的哥哥蹲在床前,帮他穿好了鞋子,还牵着他的手,送他去上学。
学校里,他被老师痛骂一顿、被同学狠狠嘲笑,他本来又想哭,可是一想到哥哥,他又哭不出来了。
他只想赶紧放学赶紧回家,赶紧再见到哥哥。
可是那天一直到晚上都没有人来接他回家。
保安来巡逻检查,他躲在靠墙的课桌下。
他在一望无际的黑夜里藏了一个晚上,一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老师来到教室里,发现他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从小体质就差,生病是常有的事,每到换季秦阿姨都会对他格外严厉,每天晚上也会检查他的被子。
可是现在再没有人为他做这些。
秦阿姨不在,他们甚至忘了家里还有他这个人。
他被老师送去医院,等了一上午,只有司机来帮他缴费、办理住院手续。
后来再回家,哥哥已经不在家里了。
哥哥学业繁忙,生活也过得不顺心,没有时间记起他这个弟弟。
宋南雪也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从一个懦弱爱哭的小孩彻底变成了一个叛逆乖戾的小孩。
只知道在学校里,全班都知道每一次家长会他父母都不会来,老师让他把家长叫来,他连家长的电话号码都不知道。
几个同学欺负他、打他,只要不被老师发现,没有人会责骂他们。
他像是一个世界的漏洞,是个供人发泄的玩具。
有一次他们把脚踩在他手臂上,他趴在地上绝望的想着,如果能有人来推开他们就好了。
但是他又无比清楚的知道,绝不会有人来。
于是他鬼迷心窍,竟突然爬了起来,用力推了一把踩他的小孩。
那小孩被推到在地,愣了一秒,愤怒不已。
他迎来了一场更为猛烈的暴打,他的胳膊被活生生拧到身后面,他听见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
可是在那剧痛传来的一瞬间,他竟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快。
是的,浑身的疼痛像毒刺一样倒插入他的神经,加上反抗带来的快感,给了他一记强烈而畸形的刺激。
从那天开始,他越来越会反抗,被打得越来越惨也无所谓。
他经常挂彩,但没有人会在意。
他逐渐成了全校闻名的混混学生,到处惹是生非找人打架,一张漂亮的脸很少干干净净。
老师也为此头痛不已,永远联系不上的父母、差无可差的成绩、闷驴子一样打不出一句话来的他。
老师只盼着赶紧送走这个混账,或者这个混账赶紧退学。
宋南雪不在意,也没办法在意。他的脑袋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
他已经处理不了细腻的感情,他现在的行为只有一个逻辑: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把自己的头发剪的像杂草,把书本撕得满屋飘扬;因为书房里的书桌颜色丑,他拿菜刀把桌子劈得七零八落。
父母开始震惊:
“家里怎么有你这个混账?”
“宋家居然出个小混混?”
“你不准出席任何活动!”
他并不在意。
他们要骂他、要动手打他,他也不介意。
哥哥一年回家一两次,看到他就要皱眉,他同样不介意。
“宋南雪”三个字,从南山白雪这样美好的意境变成了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的贬义词。
他不再参与任何家族聚会,也不再和任何亲朋好友多说两句,到后来甚至和人沟通都不多。
初中有一年,他精神恍惚摔下楼梯,住院住到过年,护士好心,劝他回家休养过年。
他慢吞吞回到家时,正巧赶上家里在聚餐。
有位移居国外多年的长辈回来探亲,他不知道宋南雪干得混账事,非常热情的说:“是南雪啊,长那么大了!快来快来,来一起吃饭!”
他不知道怎么笑,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走过去默默吃了他近几个月来的第一顿饱餐。
饭后,有个模样乖巧的小孩跑去了哥哥房间,试图摸哥哥的模型。
宋南雪的脑袋已经记不清多少事,只记得那从小被秦阿姨刻进骨髓的话“不准动哥哥的东西”。
他立刻失控、立刻疯掉,他跑去厨房提了一把菜刀,他疯狂挥舞着,想把那小孩吓跑,但混乱之中只将模型砍碎。
很久没和父母见面,甚至几乎认不出父母的脸的他,被爸爸抓住胳膊,拖到房间里。
爸爸是个有文化有素质的高雅男人,从不轻易打人,但是这次也忍不了了,狠狠打了他一顿。
宋南雪也记不清过程,只记得自己跪在地上呕吐,吐出了吃下的东西,又吐出了一地的血。
这些年他的身体早被他糟践的不成样子,甚至不需要挨打,自己就会钻出很多毛病来。
他的每一天,都是苟延残喘。
后来他自己给自己放假,小半个学期不去上课,每天躺在床上折纸飞机。
飞机从他的床上,飞到房间各个角落。他偶尔开心了就吃饭,偶尔忘了就饿一两天。
他像一棵没有人在乎的杂草,随意生长、随意枯萎。
有一天他从窗户看见妈妈在花园里忙碌,他自然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他只看见她让人摆了一桌的点心。
那些点心都是她亲手做的,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有兔子、小熊、小花、月亮……
鬼使神差,他走了下去。
他吃了不知道多久的药,也忘记甜是什么味道。
他没有跟她打招呼,只是静静立在桌子旁,轻轻拿了最小的一块小圆饼。
蓝莓味,甜蜜、柔软、细腻,入口即化,非常好吃。
“你在干什么?”
一身天蓝长裙的妈妈站在几步之外,眉头紧锁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呆呆望向她,眨了眨眼。
“回你房间去。”妈妈说。
他只能缓慢点头,把那半块小圆饼握在手上,想着要偷偷藏进自己的房间里。
他迈着步子往回走,没有走出几步,突然晕了过去。
他已经习惯突然晕倒了,他经常忘记吃饭,因为低血糖晕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身上很多伤,有一半都是因为晕倒磕的。
一般晕倒前在哪里,醒来后也在哪里。
不过这一次略有不同,妈妈叫人把他送回房间了。
醒来后,他没有找到那半块小圆饼,只能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
外面天色已经黑透,花园里正在开一个小型派对。
穿着华丽的宾客们听歌、交谈、喜笑颜开、快乐欢愉。
他们都对妈妈做的甜点赞不绝口。
宋南雪慢慢没了力气,倚着墙缓缓坐下,静静听着外面的热闹。
他想发疯,他想冲下去搅乱这个派对,他想看到他们大惊失色,接着再来几个人殴打他。
但是他没有力气。
他连站起来都觉得很累。
他连呼吸都需要用力。
宽敞的别墅,一楼和三楼之前的距离,他耗费一生也走不过去。
那时他几乎可以肯定,他的人生很快就会在这些荒唐中慢慢腐败破乱、消失殆尽。
直到那场突如其来的事故。
60、南雪回忆2
那一段日子, 宋南雪永生难忘。
那时哥哥至少一年没回过家。
每天忙于学业、忙着学公司里的事,哥哥似乎瘦了一些,人也越来越沉默冷酷。
彼时宋南雪正值高二。
他初中那个成绩是肯定考不上高中的, 但宋家不允许有人连高中都上不了,随便砸了些钱给他塞进重点高中。
他照样不学习, 照样当个随心所欲的混账。
有一天,他把钱包手机随手给了路边的乞丐, 慢慢悠悠走路回家。
回到家时已经天黑了, 打开门就看见哥哥正坐在餐桌前吃饭。
哥哥穿着昂贵的白衬衫黑西裤,身姿挺拔,安安静静拿着刀叉,优雅的切着牛排。
与宋南雪不同,哥哥是天之骄子的代名词,是可以站在记者镜头前冷峻自信代表公司发言的人。
而站在门口的宋南雪——
穿着一身被他用小刀割得千疮百孔的校服, 背着一个被人用来拖地的书包, 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淤青。
他比乞丐还像乞丐。
“过来。”哥哥头也不抬,冷声说。
宋南雪随手把书包扔到地上,走到他对面坐下。
保姆阿姨只做了一份晚餐, 但也无所谓,宋南雪吃不吃东西都行,实在饿了就随便啃个面包。
他是个悄无声息游走在世间得孤魂野鬼。
“成绩单。”哥哥放下刀叉,抬头看向他, “去拿给我看。”
宋南雪面无表情看着他, 许久才勾起嘴唇笑了一声。
“宋南雪。”哥哥的眉头似乎常年都是皱着的, 配合他那深邃俊俏的五官, 常常给人带来极致的压迫感。
但这对宋南雪无效。
“成绩,是什么东西。”宋南雪久违的开口说了话。他的声音喑嘶难听, 比流浪汉的声音还沙哑几分。
“宋南雪!”哥哥微微提了音量。
宋南雪早就对这一切免疫,皮笑肉不笑,抬起手随意抓了一把自己的头发。
他过于消瘦,抬手的一瞬间,校服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手臂上数不清的疤痕。
不难看出,他被人打过很多次。
哥哥起身走到他面前来,忽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哥哥的力气很大,随手就能把他胳膊拧断。
但是哥哥没有,他只是挽起宋南雪的衣袖,看向他伤痕累累的手臂。
宋南雪也不做挣扎。
他空荡荡的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随便。
要打要骂,都随他们的便。
“你每天在学校干些什么?”哥哥握紧了他的手腕,怒气涛涛,几乎要把他吞噬。
这样的哥哥很陌生。
至少对宋南雪而言非常陌生。
哥哥不应该是这样,他应该和以前一样,高傲漠视着一切,不允许宋南雪踏足他的房间,不想和宋南雪多说一句。
他是宋家的骄傲,是所有人捧在手心的宝贝。他不可能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宋南雪每天干些什么,也不可能对宋南雪做的事感到愤怒。
他应该继续当那个矜贵自持的继承人,而不是把精力浪费在这个无趣的弟弟身上。
“我?”宋南雪单是抬头看他就感到莫名其妙的累,更是没力气发疯。
因此宋南雪只是维持着那毫无快意的讽刺笑容,哑着嗓子说:“我啊……跟你没半点关系。”
这话似乎彻底惹怒了哥哥,他见不惯宋南雪这副赖皮样子,顺手就给了他一个巴掌。
宋南雪直直往地上倒,脑袋重重磕了一声。
他像个破败的玩具,只等着被人像垃圾一样扔出去。
宋南雪的脑袋很疼很晕,躺在地上甚至不愿睁开眼睛。
片刻后,哥哥居然蹲下来扶他。
他们一家人,连拥抱都不曾有过。这是宋南雪第一次体验,摔倒后有人搀扶他。
“怎么回事?”哥哥似乎不敢相信,一个正值青春的弟弟居然会被一巴掌打到睁不开眼睛。
可是手臂接触到他的后背,甚至可以摸到他清晰的脊柱。在他身上看不见半点年轻人应有的健康与阳光。
宋南雪之前究竟在过什么日子?
“起来。”哥哥托住他的后背,慢慢扶他站起来。
宋南雪两手撑在桌上,闭着眼甩了甩脑袋,好一会儿才勉强清醒过来。
“跟我去医院。”哥哥说。
宋南雪没说话,一只手扶着脑袋,一只手推了他一把,脚步摇摇晃晃的往房间走去。
哥哥也不再多说,直接走过来拽住他的手臂,把他往外拖。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少管我……给我放开……”
宋南雪呼吸都很困难,一边用力喘息,一边脚步踉跄,被哥哥拖着往外走。
他已经好些年没坐过家里的车,一坐上去,昏昏沉沉中的第一反应是竟然那么宽敞。
他一般很少有闲钱,很少打车,偶尔打一次车都会觉得自己还真是了不得。
他一个每天活得像乞丐一样的人,根本记不起自己其实是个富裕人家的小孩。
哥哥把后排座椅调低,让他仰躺上去。
宋南雪莫名感觉心情不错,一只手还摁在脑袋上,另一只手却莫名竖起了大拇指,“厉害……后排的座椅还能放这么低……”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哥哥有些陌生还是摔坏了脑子,他感到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开心,话也突然变多起来。
“我有点饿……”宋南雪呆呆看着车顶,“我怎么好像看到星星了……”
哥哥坐在他旁边,皱着眉头看他,一言不发。
“不对。我应该是,终于……”宋南雪闭上眼,放松身体浅浅舒了一口气,“终于死了吧……”
听到这话,旁边的哥哥终于没忍住,冷着声音骂一句:“你闭嘴!”
宋南雪已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这样的现象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他有时觉得自己回到了童年,等着秦阿姨来接他放学;有时又觉得自己和其他人交换了灵魂,可以自由自在放声大笑;有时他又回到了冰冷的课桌前,艰难忍受着日复一日的头痛和胃痛……
太久没人和他说话了。
他多数时候都像丧失语言功能,任打任骂绝不说话。
从来没人跟他说:闭嘴。
难得机会,他还想开口,但一声尖锐的爆鸣突然闯入耳朵,似乎是汽车不受控制的猛烈踩刹车。
接着他感觉整个人几乎要飞起来,但下一秒,哥哥侧身过来将他压了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哥哥温暖有力的怀抱。
这怀抱坚定不移,有着不顾一切的冲动和笃定,宋南雪近乎贪婪的想要多感受这陌生的亲情。
只是再醒来时,已经再也感受不到了-
“黑黑的天空低垂,亮亮的繁星相随……”宋南雪独自躺在病床上,一只手缓慢举在眼前,挡住一丝阳光。
他的声音低哑微弱,像被磨砂滚过,残缺不全、难听的要命。
他这荒唐的人生竟然发生了更加荒唐的事。
突发事故,那个完美的继承人哥哥为了保护他而英年早逝,侥幸活下来的他变得支离破碎。
无穷无尽的麻药打进他体内,让他变得麻木、昏沉。
他的双腿无法动弹,一条胳膊不能移动,甚至连自己呼吸都做不到。
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他不知道什么叫后福。
他独自在医院里不知道待了多久,从头到尾只有医生和护工来过。
他们竭力修复着他破烂的身躯,用了数不尽的钱、数不尽的精力。
后来有一天,医生告诉他,可以坐起来了,可以回家看看了。
他这才记起来,这白墙白砖的地方原来不是他的家,他还有个空荡荡的、非常大的家。
第一次坐上轮椅时,宋南雪觉得很奇妙。
这矮别人一截的感觉,和他从前过得低人一等的生活相差无几,他甚至觉得他就应该是待在着东西上面,反正他那两条腿以后也用不上了。
家里毫无疑问空无一人,他自己转动轮椅到处看,看这个大房子。
或许是在医院待太久,他已经不太能接受这个过于宽敞的屋子。
不过也没关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他想把这里全砸了也没事。
他的大脑意外收获了那阔别已久随心所欲的快乐。
真好,真好啊。宋南雪想着。
再也不会有人来了,他可以一个人静静呼吸、静静眨眼、静静死去。真好啊。
他缓缓来到哥哥的房间。
房间里的东西几乎都被带走,那些是哥哥留在世上的纪念品,他们非常珍惜看重。
空洞的屋子,但隐约还能感受到哥哥曾经存在的痕迹。
宋南雪缓慢看着这一切。小时候他趁着家里没人时悄悄躲在门缝处看过这里面,他想过很多次要偷偷进来。
现在,终于可以进来了。
他的愿望达成了,一个持续了十多年的愿望。
他这个活在尘埃里的人,终于可以进到光明里。
只是现在,有谁可以陪他说说话么?
他有父母么?
有吧。
但是他甚至没有他们的电话号码。
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只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之前他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痛得呼吸骤停时,也没有看到过他们。
他像一条被弃养的狗,因为道义法律他们给他留下很多钱,但是因为没有感情,他们懒得和他多说一句。
天地之大,五岳之高。
这广袤世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虫儿飞,虫儿飞,你在思念谁……”
宋南雪低低哼着儿时秦阿姨教的歌曲,一点一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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