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臣妾见过皇上。”

    “免礼,给皇后看座。”周景帝的言语中似乎透着股浓浓的疲惫,愈显苍老了些。

    “谢皇上。”

    一抬头,皇后却是呆住了。

    细算起来她也有好长一段时日不曾见着皇上了,冷不丁这一瞧,真真是判若两人。

    也不知究竟是因为太过消瘦了还是怎么,他脸上的皮实在松垮得厉害,甚至还爬上了些许“老人斑”。

    两只乌青眼下坠着硕大的眼袋,比起上一回见着的明显更重了许多,整个人散发出来一股垂垂老矣的疲态。

    这都还不是最令人心惊的。

    最令人心惊肉跳的是,那双眼睛显而易见的已经彻底浑浊了,似乎连最后一丝精神气儿也消失殆尽。

    这哪里像是一个五十出头的人?说他七八十岁怕是都有人信。

    明明他们夫妻二人只不过相差两岁,可如今站在一起却像是差了辈分的人。

    这么惨烈的对比,压根儿就无法再归咎于保养不保养这个问题上去了。

    再怎么疏于保养的男人也不至于如此,他分明是自个儿糟蹋得狠了。

    恍惚间,少年夫妻的情谊缓缓浮上心头,暂且压过了那半辈子的恩怨情仇。

    皇后忍不住柔声劝道:“上了年纪的人最忌酒色二字,皇上还是多听听太医的话罢,可不敢再如此任性了,千万仔细保养好自个儿的身子才好。”

    然而,周景帝最听不得别人说他年纪大了。

    当下就冷了脸,张嘴便是一通怒斥,“皇后,注意你自个儿的身份!堂堂一国之母到了这把年纪竟还如此心胸狭隘善妒成性,简直荒唐至极!你的贤良淑德宽容大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你若当真是闲得发慌,不如回去多抄几卷经书好好修身养性,也省得走出门去丢了我大周朝的脸面,别一天天净想着那些个情情爱爱拈酸妒恨之事,当真是半点不知羞!”

    一番话下来砸得皇后是满脸懵逼,险些当场气得背过气去,那浑身都烫得能炒盘菜了。

    不知羞?究竟是谁不知羞?

    一把年纪的人了整天酒池肉林,为了宠幸几个美人恨不得拿仙丹当糖豆儿吃,真真是人老心不老,没到彻底咽气儿的那一刻他那玩意儿都消停不下来!

    还说她是为着什么情情爱爱拈酸妒恨?哪个给他的自信呢?

    年轻时候有点情爱心思她不否认,可如今?

    倒也不好好照照镜子看看自个儿都成什么鬼样子了,她还有什么好爱的?

    如今再叫她跟他睡一觉,她非得一宿噩梦没完不可!

    说句心里话,她是当真佩服那些年轻貌美的美人儿,对着这样一个比她们祖父还老的男人竟也能那般腻乎,一个个捧着他如同什么稀世之宝似的。

    就是不知道背地里吐了多少碗饭。

    看着周景帝那张迷之自信的老脸,皇后实在是一肚子脏话不敢骂,被噎得够呛。

    气氛就这么尬住了。

    别说她不乐意对着周景帝的老脸,周景帝也嫌弃她碍眼呢,不耐烦道:“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若无事赶紧退下。”

    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活该你的!

    皇后不禁冷笑,将那点子可笑的少年夫妻情彻彻底底撇了去,一脸淡漠道:“皇上是不是忘记老七了?那孩子如今已经十八岁了,正妃还没个着落呢。”

    周景帝顿时警惕起来,“是该娶妻的时候了,你可曾有合适的人选?”

    “皇上以为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家的女儿如何?”

    “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周景帝怒而反笑,浑浊的双眼迸发出极度危险的光芒,“你们倒是真敢想。”

    皇后下意识哆嗦了一下,都不大敢看他的表情,但事情还是要做。

    丞相那边是没戏了,再敢算计只怕偷鸡不成蚀把米,没得惹恼了人家平添一个难以摆平的敌人。

    反正以丞相这些年的种种表现来看,估计也没哪个皇子能啃得下这块硬骨头。

    既是如此,委实不必过于强求了。

    她和单子玦的目光就开始往其他人身上看了去。

    奈何有心想要扒上来的他们不太能看得上,至少唯一一个那么珍贵的正妃之位是绝对不肯轻易许诺出去的。

    而他们能够看上的人,又无不是那一肚子心眼儿的老狐狸,私下里勾勾缠缠可以,但想要用婚事彻底绑死了却又开始犹犹豫豫没个准话儿。

    这么点心思打量着谁不知晓呢?无非就是想当那墙头草。

    说穿了,如今长大成人的这几个皇子里头他们根本就没有真正特别看好的哪个,自然是绝不可能轻易拖家带口上贼船的。

    能勉强勾勾缠缠都已是看在皇后这个中宫国母的面子上,相对来说觉得单子玦的可能性略微大一点点罢了。

    于是乎,单子玦的婚事就呈现出一种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局面,一拖再拖就又翻过了一年。

    谁曾想,前些日子那王子腾却主动凑上来,透露出结亲的意思。

    这对于正处尴尬局面挠头抓耳的皇后和单子玦来说无疑是及时雨。

    一个掌控着京城这一带军营的人,不得不说实在是个绝佳的好助力。

    况且王家与贾家是姻亲……贾家没什么能人可以忽略不计,却架不住人家四王八公之间盘根错节,时常同进同退。

    若能将这些勋贵都收入囊中自然是再好不过,再怎么落寞下去的家族好歹也总还有些钱财支持不是?

    况且南安郡王也是手握兵权的人呢。

    一阵算盘噼里啪啦打下来,这母子两个便下定决心要跟王子腾绑死了。

    于是,皇后再怎么害怕不安也只能硬着头皮笑道:“年前那会儿老七去外头给臣妾买礼物,恰好在一家首饰铺子里碰见了王家姑娘,一眼就瞧上了人家,回来就跟臣妾提了这事儿。”

    “后面臣妾多方打听才知晓那姑娘原是王子腾大人家的千金……臣妾私下里派人去王家试探过了,可巧那姑娘对老七也还有印象,一说起来便羞红了脸……”

    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意思就是小儿女自己看对了眼,没有其他意图。

    可这话也就是糊弄糊弄鬼罢了。

    周景帝如今再怎么脑子犯糊涂也不至于连这么点东西都想不明白,当下是愈加恼恨至极,“砰”一声砸了桌子,冷笑连连。

    “皇后当朕是傻子不成?你们那点心思还妄想瞒得过朕?一个两个那眼珠子都盯死了朕屁股底下的这张椅子,朕还没死呢!”

    还有那个该死的王子腾!

    这些年他自问也算对得起他了,处处信任倚重,否则也绝不可能将京营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位子交给他王子腾来坐。

    如今可倒好,竟是盼着他早点死呢?

    不经意又想起甄家来,两者之间何其相似?

    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辜负他满腔宠信的叛徒逆贼!

    想到这儿,周景帝的心里杀意骤现。

    “你们休得异想天开,此事……”

    “皇上,长公主来了。”

    皇后赶忙跪安,“臣妾不敢叨扰政事,先行告退。”而后也不等周景帝回应,赶紧拔腿就溜了。

    出门看见单若泱,她便上前拉了对方的手,笑得一脸慈爱,“若泱最近可是愈发忙得不见个人影了,你七弟与本宫念叨好几回了,只叹长大之后便愈发身不由己似的,倒不如不长大的好,一辈子能跟他姐姐作伴。”

    然而,信口胡诌的皇后绝对想不到,她这话不仅好死不死说中了单子玦的心思,也成功激起了单若泱的鸡皮疙瘩。

    “皇上还在里面等着你,本宫就不与你多说了,得空记得去永安宫坐坐,也跟你七弟多联络联络,他那一门心思惦记你惦记得很呢。”

    “……”这位当真不是敌对派来坑害单子玦的卧底吗?

    虽知晓皇后的本意是什么,但……无知真的太可怕了。

    单若泱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没叫自己露出尴尬的笑容,“恭送母后。”

    随后抬脚迈进景福殿,不出所料对上了一张漆黑的老脸。

    “父皇这是怎么了?为何事如此烦心呢?”

    “还不是你那好七弟!”周景帝又一次迁怒了,没好气地对着她喷气,“你知道方才皇后说什么?你七弟竟妄想娶王子腾的女儿!”

    生怕她不知道王子腾是什么人物,他还特意咬牙切齿解释了一番。

    末了,总结道:“这算盘珠子都崩到朕的脸上来了!一个两个皆是那不忠不孝的混账东西!当老子的还活得好好儿的,做儿子的就迫不及待惦记上老子的东西了,简直可恶可恨至极!”

    “早知今日,朕当初就不该叫他们生下来,生下来也该趁早掐死!”

    这样的话都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看这凶狠的表情,怕还当真不是随口说说的。

    单若泱早已得知王子腾与单子玦之间的眉来眼去,故而这回儿并未感到太过惊讶,就是觉得有些想不通。

    拉拢就拉拢,合作就合作,为何他偏与人家姑娘死磕上了?

    联姻固然是个相对更稳妥更可信的合作方式,却并非必要。

    个人的学识、能力、品行、人格魅力……这些分明都是能够吸引到旁人甚至令旁人甘愿折服的利器。

    可打从一开始,单子玦就一心跟人家姑娘死磕。

    先是丞相女儿,后面又是丞相孙女,再到如今王子腾的女儿……这中间听说还有其他一些被选中的。

    总之无一例外,选中的第一要求就是联姻。

    这说明什么?

    只能说明单子玦这个人打心底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自信,甚至可以说自卑到了极点。

    他不认为自己有其他任何能够令大臣们心悦诚服的优点,怕位高权重的大臣看不起他、怕哪个兄弟比他强会撬他的墙角……是以他本能的就想依靠联姻这种方式来将人家绑死在自己的船上。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么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必定极其敏感多疑,只怕终其一生也很难真正信任某一个人。

    或许,这便是他对公主产生那种极其病态的占有欲的缘故?

    单若泱有些不确定地胡思乱想着,回过神来眼看死老头儿还在那儿唾沫横飞大骂那些“不孝子”“逆贼”,实在忍不住暗暗白了他一眼。

    就凭您老人家这般德行,是个人都恨不得分分钟将你踹下去。

    “父皇容禀……”单若泱深吸一口气,出言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道:“儿臣以为父皇不如就成全他们也罢。”

    “你说什么?”周景帝愕然地瞪大了双眼,反应过来之后忽的勃然大怒,“朕就知道,你跟你那好七弟向来是站在一边的,你也想帮着他谋夺朕的皇位是不是?你们简直胆大包天!”

    “枉朕如此宠爱你信任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你这个不孝女,咳咳咳……”

    许是气急败坏刺激的,又许是骂得太急被自个儿的口水给呛着了,周景帝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弯着腰咳得面红耳赤,恨不能要将肺子都咳出来似的。

    以丁有福为首的一众奴才着急忙慌上前去,又是轻拍顺气又是端茶送水,还有那拔腿就冲出去喊太医的,一个个急得是团团转。

    反观作为女儿的单若泱,却不动声色地往后面挪了几步。

    不是不想装装大孝女,实在是……她远远儿的站着都能看见那四处飞溅的唾沫星子,隐约似乎还能看到一些格外浓的东西,实在是恶心得够呛。

    若是被这么兜头喷一脸,她非得当场吐出来年夜饭不可,回家洗秃噜皮了都不够。

    这个大孝女,不做也罢。

    好半天,周景帝方才止住了咳嗽。

    单若泱适时又稍稍上前两步,一脸着急关切的表情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如此情真意切。

    “父皇究竟是怎么了?是否龙体抱恙?”

    周景帝喝了碗茶稍作舒缓,冷眼看着她,“怎么了?还不是被你们这些不孝子给气的!”

    “父皇也太着急了,好歹等儿臣将话说完您再决定要不要生气啊。”单若泱一脸无奈的表情。

    “怎么?你还想编出什么花儿来?”周景帝嗤笑,似是已经认定了这些儿女都不怀好意。

    对此,单若泱倒是一点儿也不慌,习以为常了。

    每每但凡涉及到皇位他都是这副德行,瞬间就能炸毛,浑身带刺逮谁刺谁,看哪个都像坏人。

    经历过几次下来,如今单若泱已经完全能够轻易掌控这种局面了,当即就苦笑道:“父皇且先消消气,叫太医先看一眼,确定您龙体安康之后儿臣再给您细细道来可好?”

    恰在这时,小太监也拉着太医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一众人屏声静气等待着结果。

    许久,太医才收回手,犹豫了一下,叹息道:“皇上无事,想来不过是一时呛到了。”

    然而那紧蹙的眉头忧心忡忡的神色却显然不是说的这么回事儿。

    谁想周景帝就像没看见似的,直接摆摆手就将人打发了。

    单若泱不解,“太医分明不曾说实话,父皇怎的不问个清楚?”

    “有什么好问的?他们那些车轱辘话朕都能一字不落的背下来了。”周景帝一脸不以为意,甚至有些嗤之以鼻。

    太医们颠来倒去无非就是叫他戒酒戒色,有的甚至还狗胆包天叫他别吃仙丹。

    总之没一句话他爱听的。

    “明明每次朕服用完仙丹之后都精神得很,连身子都变得轻便了许多,偏他们有些混账东西总明里暗里说仙丹不好,不叫朕再吃……谁知道都被哪个收买了,居心叵测的东西。”

    “……”

    可算是知道方才太医为何什么都不说了,合着他竟是这种态度?

    真就是应了那句话——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

    单若泱都有些佩服这死老头儿了,能活到现在的确也是本事。

    “好了,太医也看过了,朕倒要听听你还想怎么编。”

    “还请父皇屏退左右。”

    周景帝皱眉,伸手一挥,“丁有福,带着人都退下。”

    “奴才遵命。”

    一众宫人纷纷躬身退出,偌大的殿内只余父女二人。

    “什么事儿还弄得如此神秘兮兮的?”

    单若泱清了清嗓子,而后一脸淡定地丢下一颗大雷,“父皇怕是有所不知,武安侯府已经站队六皇弟了。”

    “你说什么?”周景帝甚至伸手掏了掏耳朵,似是怀疑自己的听力出现了什么问题。

    “儿臣说,武安侯府已经归六皇弟了。”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周景帝猛地蹿了起来,双目灼灼瞪着她,“你是打哪儿听来的闲话?武安侯府怎么可能投靠老六?”

    那老匹夫与他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怎么可能投靠别人?这简直太荒谬了!

    然而,单若泱却一脸笃定不见半分心虚,道:“六皇弟一直对儿臣的驸马很感兴趣,时常设宴邀请,偶有一两次实在盛情难却,驸马也会前去应付一二,便偶然瞧见了武安侯府的管家出入六皇子府,二者之间十分亲昵。”

    单子润常设宴邀请是不假,不过其他的却都是她胡诌的。

    且不说林如海压根儿就不搭理单子润,光说老武安侯那么奸诈的一个人,怎么也不可能行事如此莽撞草率,还能如此轻易就被人偶遇了?

    可任凭老匹夫再如何奸诈,也架不住她在敌军内部有耳目啊。

    单子润也不知是打哪儿来的信任,对卢靖嘉简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似是还拿他当成了自个儿的谋士,什么大事小事也总爱听听他的意见。

    结果……转头卢靖嘉就借着奏折给她传递消息来了。

    她到现在也拿不准卢靖嘉究竟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总之这人如今实在很热衷于给她透露单子润的动静。

    当然了,她对这个人并不熟悉更谈不上信任,接收到的消息事后也都会暗地里仔细核实一番再做定夺。

    虽费劲了些,胜在安心。

    关于武安侯府的这个消息自然也是如此,亲自再核实过后确认的事,她自然十分有自信,从语气到神情完全没有一丝发虚的样子。

    原本倍感荒唐的周景帝这时却突然不那么自信了,神情异常复杂,甚至透出些许紧张的意味,忍不住再一次确认,“你所言皆是千真万确?”

    “自然。”单若泱毫不迟疑地点头,“若非再确认过的消息儿臣也不敢拿来在父皇面前胡诌啊,毕竟武安侯府也不是寻常人家,万一真闹出点什么乌龙出了岔子,那责任儿臣可担待不起。”

    周景帝怒极,反手将桌子上的奏折、砚台、笔架等物全都扫落一地,咬牙切齿地挤出个字,“老匹夫!”

    先是甄家,再是王子腾,如今又多了个武安侯府,这一个接一个忠心狗腿子的背叛对周景帝来说打击不可谓不小,那双眼睛都充血红了。

    甚至一度忍不住怀疑自己是否当真老了,否则为何这些人都要选择背叛他去支持年轻的皇子?

    这个念头才一冒出来,周景帝便连连摇头否定。

    他可是大周天子,身边有国师保驾护航,有仙丹滋养,还有个来历不凡的女儿不断供给功德……他怎么可能会老会死?绝不可能!

    那些叛徒是永远不会懂的,早晚有一天他们定会为自己的选择追悔莫及!

    周景帝强行忽略掉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一抹惶恐不安,问道:“纵是武安侯投靠了老六,与老七的婚事又有何干系?”

    这脑子看来是越来越不好使了啊。

    单若泱掩去眼底的深思,若无其事地说道:“武安侯府的能力父皇定然比儿臣清楚得多,如此一来六皇弟可就难免有点一骑绝尘的意思了,不利于父皇所设想的制衡之术啊。”

    “是以儿臣才劝父皇,不如索性应了七皇弟的婚事。一则双方皆有意,便是父皇不应,他们指定也是不会轻易死心的,王子腾若是一狠心将女儿直接送进去当侧妃父皇也无可奈何不是?”

    大周朝除了皇子正妃需得帝王下旨赐婚以外,两个侧妃却并没有那规矩,盖因这是“一妻多妾制”,说破天去侧妃也还是小妾,犯不着帝王插手。

    而正妃死了之后侧妃也是有机会被扶正的,再不济,赌一把将来尘埃落定之后的中宫之位也不是不行。

    是以她才有此一说,只要王子腾狠得下心豁得出去,这门姻亲也指定能成。

    周景帝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很多东西当真不是他想拦就拦得住的,这条路行不通总还有其他路子可走。

    想到这儿,他的脸色就难看极了。

    单若泱全当没看见,接着说道:“其二,便是儿臣方才所说的那件事了。父皇既是打定主意想要玩制衡之术,那自然要尽量平衡他们手里的砝码不是?”

    “六皇弟有了武安侯府的支持,七皇弟与王子腾结盟也算勉强不落下太多,实在不行父皇再稍稍偏一偏,姑且也能叫他们有一战之力。”

    这个时候周景帝却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那老四呢?”

    “四皇兄?”单若泱佯装一脸惊愕,“怎么还有他什么事儿吗?四皇兄不是向来老实低调得很?难不成他也有那心思?”

    “老实?嗤。”周景帝冷冷地笑了,“会咬人的狗不叫,他那心眼儿可不少,都已经摸到丞相门上去了。”

    单若泱惊讶地瞪大了双眼,思索道:“丞相应当不大可能吧?好歹是官场上混了半辈子的老狐狸,怎会轻易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投了进去?四皇兄有这能耐?”

    “他自是没那能耐,不过倒也还算有自知之明。”

    先前单子玦打上了丞相的主意,那是怎么干的?那母子两个直截了当就将算盘珠子打到了丞相的脸上,不叫他们铩羽而归才有鬼呢。

    但单子铭却不同,他显然比那对母子更清醒些,知晓丞相这种老狐狸轻易是不会站队的,索性来了一招曲线救国,将目标锁定在了周御史的身上。

    周御史虽说并无甚值得一用的实权,但人家是丞相的得意弟子之一,很得丞相的喜爱,与一众师兄弟之间也颇为密切。

    简而言之,拿下一个周御史,其背后牵扯出来的人脉关系是很可怕的。

    单子铭也是十分舍得,愣是用一副唐寅的《落霞孤鹜图》将这个爱画如命的周御史给成功拿下了。

    后面丞相知晓此事差点没被气死,当即将这个不省心的学生给狠狠责罚了一通。

    堂堂七尺男儿,儿子都是已经能娶媳妇儿的年纪了,他倒好,还像是屁大点娃娃那般被先生用戒尺打得手心都肿了,哭得甭提多惨了,又狼狈又好笑。

    丞相第一时间就将这事儿告知给了单若泱,两人私下里一合计,索性决定将计就计罢。

    文人有点什么嗜好一时之间犯了糊涂勉强可以理解,但这副《落霞孤鹜图》却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究竟能否戴罪立功就看周御史自个儿的能耐了,演好了这场戏,一切一笔勾销。

    否则,秋后算账少不了他的。

    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比谁都清楚,但这会儿却还是装作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连连咋舌,“看不出啊,四皇兄还有点东西呢?单论脑子来说,仿佛的确比六皇弟和七皇弟略胜一筹。”

    那两个,一个是除了美人计旁的似乎没什么手段拉拢人了,另一个是非得跟人家姑娘死磕到底。

    这单子铭的心计手段究竟如何暂且不好判断,至少眼下看来还颇通“投其所好”之道,确是矮子里拔将军。

    “不过如此一来七皇弟相较于那两个可就显得弱势不少了。”单若泱很是苦恼,“区区一个王子腾,跟武安侯府比不得,跟丞相那一派亦是小巫见大巫。看来父皇还是得想法子给七皇弟添些筹码才行啊,否则他指定斗不过那两个。”

    也不知今日是烦心事太多还是怎么了,周景帝只觉得自己的头愈发疼得厉害,昏昏沉沉的实在理不清什么头绪,仿佛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老半天也没能回句话出来。

    最后也懒得再为难自个儿了,揉揉脑袋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为朕分忧?”

    “这……”单若泱紧锁着眉头苦思冥想,许久,忽的眼睛一亮,“父皇觉得儿臣的驸马如何?”

    周景帝讶然,“林如海?”

    “林家也是传了好几代的书香世族,驸马本人又是探花郎出身,于文臣当中还是很有些地位的,况且他还是吏部尚书……就连六皇弟都整天上蹿下跳想要拉拢驸马呢,可见这个吏部尚书一职实在不可小觑,添在七皇弟身上应当差不多能够与另外两方抗衡一二吧?”单若泱似是有些不确定,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道:“这不过是儿臣的一点愚见,若有哪里思虑不周全还望父皇莫怪。”

    “林如海的确是一大助力,且你本身也就与老七关系要好,偏向他不会叫人生疑,看起来倒也尚可。”

    周景帝颇为费劲地动了动他的脑子,用他那仅剩的一点思考能力想了老半天……不过两眼显得直愣愣的,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在迟钝的发呆也实在不好说。

    总之最终他还是点头认可了这个提议。

    单若泱微不可觉地弯了弯嘴角。

    如今的局势已然明朗,不说能够完全掌控,但方之中都有她的人占据举足轻重的位子,这样玩儿起来可便利多了。

    况且过了这个明路之后,她和林如海再有点什么动作也就有了掩护,丞相那边亦是如此,她可以不那么猥/琐地猥/琐发育了。

    说完这些事儿后,单若泱就叫人将奏折拿了进来,“这些都是整理出来需要父皇亲自过目定夺的。”

    脑子本就被那几个儿子的事搞得昏昏沉沉的周景帝哪里还能有处理奏折的本事,光看见都觉得开始头昏脑涨了。

    打开一本没瞧几眼,那密密麻麻的字在他眼里就变成了黑乎乎的一片,勉勉强强看清几个字罢,却压根儿读都读不通顺,就更别提理解其意了。

    简而言之就是,每一个字他都看得明白,却是看完一个就忘一个。

    周景帝皱了皱眉,将奏折丢给她,“你来念。”

    然而,还是不行。

    他的脑子实在无法运转起来,每每想着一个问题呢,却下一秒就能发起呆来。

    这不,两只眼睛又直了。

    单若泱皱了皱眉,试探着喊了声,“父皇?”

    “嗯?”周景帝猛然惊醒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方才究竟在想什么问题了,一时觉得脑袋空空,一时却又觉得似被塞满了浆糊。

    察觉到这一点,周景帝心里实在恐慌极了,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恰在这时,外头传来丁有福的声音,“启禀皇上,国师来了。”

    “快请!”

    仍旧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仅从外表来看,谁也不敢相信这位国师竟比周景帝还年长不少。

    “皇上,请服药。”

    他这话音都还未落地,周景帝便已经急不可耐地将丹药塞进了嘴里。

    “国师,朕最近……”话到嘴边似是突然想起了单若泱还在,周景帝便止住话头,将她打发了,“你先退下,奏折带回去叫林如海处理。”

    单若泱愕然,“这不合适吧?这些都是重要的国家大事,哪里能叫他随意拿主意呢?”

    “朕说可以就可以,不必多言,退下。”

    看出了他的焦急不耐烦,单若泱动了动嘴皮子终究也未曾再说什么,叫人又拿了今日份的奏折后便退了下去。

    前脚她才踏出景福殿的大门,周景帝就一把抓住了国师的手,“朕最近总感觉头脑愈发混沌起来,甚至连最简单的思考能力似乎都要丧失了,怎么会这样?朕莫非当真老了?仙丹怎么不起效用?”

    闻言,国师的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面上却一派淡然地说道:“皇上仔细回忆一下,仙丹当真不起效用吗?”

    周景帝愣了愣,迟疑道:“每每服用过仙丹之后的一段时间内似乎精力充沛头脑也清明许多,可顶多也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没了效用。”

    “这是正常的,什么药也不可能一颗管用,皇上只需每日坚持吃下去即可。”稍顿一瞬,国师又说道:“其实如今的这个仙丹还有可改进的空间,效用会更好一些,只是……”

    “只是什么?”周景帝大喜,转而又有些恼怒,“既是有更好的你为何不早说?难道朕这个堂堂一国之君还不配用最好的?”

    “皇上息怒,我也是出于为皇上考虑才犹豫着未敢说,毕竟如今的这种仙丹已是花费极大,倘若再改进……粗略估计花费能翻一番,一旦传开了恐会引起朝中大臣不满以及百姓非议。”

    然而周景帝却压根儿听不进去,只道:“他们不满的多了去了,非议朕也并非一两日,有何用?朕仍旧是一国之君!其他的你不必担心,只管给朕用最好的,缺什么天材地宝你就去高价收购,找丁有福开库房便是!”

    “是。”

    全然不知周景帝又开始作死的单若泱不出所料又被单子玦拦住了去路。

    不等他开口,她便主动说道:“可是担心你的婚事?你放心,我已经说服父皇了,最多这两日赐婚圣旨应当就能下来了。”

    “姐姐竟出手帮我?”显然,相较于婚事成不成,他更惊喜的是她竟主动帮了他一把。

    闻言,单若泱一脸嗔怪道:“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上回我便与你说了,不帮你那是因为我嫌弃手段下作,这回既是摆到台面上来办,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帮你呢?难不成你还真觉得我与你离了心?记恨上我了?”

    “怎么会!”单子玦忙不迭连连否定,嘴角止不住上扬,“我就知道,这个世上只有姐姐是真心待我的,便哪怕是有点矛盾误会,姐姐也不会弃我于不顾。”

    方才还算计人家呢,这会儿她倒也一点儿不脸红,顺着这话就哼笑一声,“你知晓就好,咱们姐弟之间的情分终究是不同的,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也胜似如此,便是恼了你,左不过也就是恨铁不成钢。”

    “我省的了。”单子玦笑得愈发乖巧起来,俨然就是个纯良的小白兔模样。

    搭上那张不错的皮囊,着实有种令人怜爱的气质。

    但单若泱可永远不会忘记他的偏执可怕。

    一颗心丝毫未被动摇,脸上却露出了熟悉的亲昵笑容,左右稍稍一瞟,走近些许低声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容易相信旁人,性子又软了些……若是做个普通皇子倒也罢了,可你既是打定主意非要走这条路,却实在叫人放心不下。”

    “你也别怪我多嘴多舌,若乐意听呢你就姑且听一听,若不乐意听你便当作耳旁风罢。总之无论如何你可别太轻信任何人了,因‘利益’二字聚在一起的人,早晚也会因‘利益’二字分道扬镳,凡事多留个心眼儿总是好的,省得哪天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单子玦想都没想就点头应是,“我也是这样想的。”

    果然,这人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信任”二字。

    单若泱满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拧眉一脸忧心忡忡道:“不过你身边没个可信任的人也不成,但凡遇上点什么事儿都没个商量……这样,实在不行你就找你姐夫去,我看他那脑子勉强也还行,相较于其他人来说还是值得信任些的。”

    单子玦对这个抢走了自己姐姐的老男人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但他几番犹豫还是没敢拒绝。

    好不容易又回温的关系,他不想再出现任何差池。

    也罢,一个吏部尚书的用处还是极大的,这会儿也不是任性的时候。

    等他成就了大业,想怎么处理那个碍眼的老男人不行?

    这般想着,他便从善如流地接受了这个提议。

    “好了,我就先回府忙去了,你只安安心心等着做你的新郎官罢。”单若泱笑着调侃了一句,正抬脚要走,忽的又想起来什么,“对了,我听你姐夫说六皇弟近来与武安侯府走得很近……估摸着他们已经黏糊到一块儿去了,你可千万小心啊。”

    单子玦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第52章

    翌日,赐婚圣旨果真就下来了。

    真正将圣旨捧在了手里,皇后这才算是狠狠松了一口气,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容,整个人都显得神清气爽眉飞色舞似的。

    不知情的还真当是她要娶亲儿媳妇了呢。

    “这回可真真是多亏你三姐姐了。”回想起昨日的情形,皇后还颇为心有余悸,“当时皇上拒绝的话都已经说了一半儿,可巧你三姐姐赶到了,到底还得是她有这能耐。”

    “先前她对你的事儿冷眼旁观,本宫还当她跟你离了心不欲再管你呢,若早知如此,这回就该直接叫她去的,也省得险些又铩羽而归。”还惹得皇上对她横眉冷眼,指着鼻子好一通怒斥。

    单子玦就笑道:“母后想岔了,儿臣与三姐姐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怎会轻易翻脸呢?三姐姐说了,真有什么正儿八经的事儿她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只别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算计去脏了她的耳朵就好。”

    “她这性子清高得很,跟她那个母妃如出一辙。”皇后轻笑着摇摇头,言语之间似乎颇为不屑,“清高、天真、愚蠢,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是稀里糊涂被好姐妹给弄死了啊。”

    “前车之鉴都摆在这儿了,她还学着她那母妃呢,哪天被人坑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单子玦低垂的眼帘遮掩住了那瘆人的寒意。

    他也觉得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什么高低贵贱的手段,但皇后对姐姐这样轻蔑不屑的态度实在令人恼火。

    有这份替他姐姐瞎操心的功夫,倒不如好好操心操心自个儿罢。

    祸害遗千年不假,蠢货可就未必了。

    全然不知自己的“好儿子”心里都在盘算些什么可怕想法的皇后还在那儿絮絮叨叨呢。

    一时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她这样的性子对你来说倒也是好事一桩,你父皇是年纪越大性子越左,如今放眼满天下还能劝得动你父皇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可巧她便是其中之一。”

    “往后你也多往公主府走动走动,跟她维系好了这份姐弟情谊,你父皇那儿便要省功夫多了。”

    叹了口气,皇后忍不住嘀咕道:“几个年长的皇子里头也就只老三的正妃出身够了,老四就捞着个五品小官家的姑娘,老六更是……七品芝麻官做皇子的岳丈究竟是怎么想得出来的?他倒也不嫌寒碜。”

    “单从这点上来说,放眼古今你父皇也绝对是那佼佼者了。”

    只从老四和老六的婚事来看,若非有单若泱出手相助,单子玦的正妃还不定是个什么寒碜出身呢。

    做皇帝的儿子难,做周景帝的儿子更是千难万难。

    又被拉着好一通叨叨,单子玦方才得以找了个机会脱身。

    才走出永安宫的大门,他便忍不住按了按自个儿的脑袋,只觉昏昏涨涨烦躁得很。

    皇后活了半辈子人也没多聪明不说,那么点心计手段也都还是内宅、后宫的招数,偏人却又不甘寂寞,总是妄图插手他的一切事务,这个那个胡乱一通建议。

    往往好好的思绪都能被她弄得一脑袋浆糊,回回来一趟对他的脑子都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最叫他恼火憋屈的是,这人若仅仅只是自个儿私下里胡乱叨叨几句便也罢了,偏很多时候人家都是正儿八经给出的“指点”,他不乐意听都不行。

    正经忙帮不上多少,扯起后腿来那是一等一的能耐。

    早知她是这样一副脾性,他还不如选择自己单打独斗呢。

    正烦恼懊悔着呢,偏身边的小太监还没个眼色,凑上前小声问道:“主子怎么不曾将六皇子和武安侯府的事儿告诉皇后娘娘?”

    “告诉她作甚?”单子玦不禁冷笑。

    一个深宫妇人罢了,要脑子没脑子,要手段也没什么手段,还能指望她去扳倒武安侯府不成?

    莫说扳倒了,只怕上蹿下跳半天也就是给人挠个痒痒,反倒还将他送到人家眼前去了,净跟着裹乱还差不多。

    “主子,是四皇子。”

    说到四皇子单子铭这个人,满朝文武的第一印象大抵就是没印象。

    母妃是个小小县令之女,因容貌出众被周景帝看上,生下孩子之后直接就晋升到了嫔位,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前后拢共也就一年多的功夫,这个人就迅速淹没在了后宫里,从此仿佛销声匿迹了一般。

    单子铭没能承继到他母妃的好容貌,模样生得很是平凡,说不上丑,纯属那种扔在人堆里就找不见的。

    不过他似乎倒是学会了他母妃的“隐身术”,打小在一众兄弟姐妹间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后面在学业上的表现亦是平平无奇,不好也不差,中不溜秋儿的。

    总而言之,这个人从出身到模样再到学识、能力都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一眼看过去就完全没有任何特点。

    加之他又生性少言寡语不爱与人交际,便哪怕是兄弟姐妹都时常能将他给忽略掉,就更别说朝堂上的大臣了。

    提起这个四皇子,苦思冥想老半天说不定连模样都是模糊的,根本不曾留下多少印象。

    单子玦微微眯着眼看他,待人走近,便瞬间收敛起神色,露出略显腼腆的笑容,“四皇兄这是打算去给母后请安?”

    “今日得空便进宫看看母后和母妃。”单子铭也微微勾起了嘴角,不过也不知是不常笑还是怎么的,浅淡的笑容略显出几分僵硬来,道:“才进宫就听见父皇给你赐婚了,恭喜恭喜。”

    “难得看见四皇兄进后宫一趟,如此看来昨日听闻四嫂有孕的事儿是真的了?”见他笑呵呵地连连点头,单子玦脸上的笑意也愈发真诚了许多,“喜事成双,同喜同喜。”

    寒暄完了,单子铭的表情似乎更加尴尬了些,仿佛不知还能说点什么,整个人看起来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架势。

    单子玦的眼神微微闪了闪,上前揽住他的肩笑道:“说起来咱们兄弟几个也有许久未曾私下里聚聚了,何不趁此机会将六皇兄也叫上一道儿喝几杯?”

    不等他回话呢,单子玦又接着自说自话,“不过六皇兄近来愈发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也不知究竟是在忙些什么,不定能有功夫搭理咱们呢。回头我给六皇兄递个帖子看看,实在不行咱们便也只好甩开他吃一回独食儿了。”

    “四皇兄意下如何?”

    单子铭点点头,“为兄等着七皇弟的消息。”

    哥儿俩好的二人三言两语说定之后便互相道了别。

    “去查一查老六的动向。”冷眼看着单子玦远远离去的背影,单子铭的眼底不禁闪过一抹深思。

    究竟是什么样的对手,能叫这个七皇弟都耐不住要找他结盟了?

    很快,单子铭便得到了答案。

    “武安侯府?那老狐狸竟看中了老六?”单子铭觉得很是不可置信,但手里调查得来的结果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尽管离谱,但事实就是如此。

    这便难怪了。

    且不说武安侯府手里的二十万大军是何等巨大的威胁,打从吃空饷那件事开始,接下来一而再再而三的小辫子也未能动摇武安侯府丝毫,便足以说明这一家子在父皇那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或许准确来说,是父皇被那老狐狸拿捏得死死的。

    不是不想动,而是根本就不敢动。

    毫不夸张地说,那武安侯府简直就是身穿黄马褂手握免死金牌的存在。

    这样一个对手谁瞅着不慌?

    莫说区区一个王子腾,便是丞相亲自出马都难以啃得下这块硬骨头,指不定牙都得崩掉几颗。

    这种情形之下,先合力将老六掀翻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否则他们几乎也就没什么一战之力了。

    等将这个最大的威胁铲除掉,回过头来他们再一较高低也不迟。

    单子铭仔细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与单子玦相较而言,自己的胜算要更大一些。

    这个合作很值得一试。

    二人也算是“郎有情妾有意”,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转头第二天单若泱就知晓了这个消息,不过并非是她偷摸打探的,而是当事人之一亲口告诉她的。

    看着在自己面前口若悬河知无不言的单子玦,单若泱的脸上挂着温柔可亲毫无破绽的笑容,心里头却忍不住开始为他默哀了。

    傻孩子,早跟你说过不止一回了,别轻信旁人啊。

    “姐姐觉得我这个计划如何?”

    “不错,很明智的决定。”单若泱笑盈盈地夸赞了一句。

    顿时,单子玦便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还想要再找点话多聊一会儿,可单若泱却说道:“今日耽误的时间已是太多了些,我还要去瞧瞧李答应呢,改天咱们再聊罢。”

    说罢便径自离去。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单子玦一秒变脸,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晦暗不明的眼神里都透着股子冷意。

    “她还在躲着我,终究是起了隔阂。”

    身后的小太监顿时心尖儿一跳,小心翼翼地宽慰道:“主子许是多虑了,长公主殿下如此尽心尽力帮助您,又哪里像是对您心生隔阂的样子呢?兴许的确是忙得厉害罢了。”

    “你说的倒也是。”单子玦皱了皱眉,心下却犹嫌不足。

    他需要的不是多少帮助,而是过去那般的亲密无间。

    可眼下……姐姐有驸马有继女有家庭牵扯着,又要帮父皇批阅奏折一天天没个消停,根本分身乏术,哪里还有多少闲工夫顾得上他呢?

    思及此,单子玦的心情便不由烦躁起来,一股暴戾的情绪在五脏肺腑横冲直撞,疯狂叫嚣着恨不能立即将那些分走姐姐注意力的人全都杀光。

    姐姐根本就不需要关注其他任何人,也无需操劳任何事,所有一切能够分走姐姐的目光和心神的人、事都不该存在。

    姐姐的世界里只有他一个便足够了。

    已然走远的单若泱莫名打了个寒颤。

    见状,风铃连忙关心询问,“可是衣裳穿得少了?这个冬天仿佛比去年还要更冷一些,实在不行公主跟皇上说说,弄个轿辇吧?公主每天都要进宫,风雪无阻的,未免太过辛苦了些。”

    单若泱想了想,点头道:“赶明儿本宫提一嘴,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原本她是想着,自己每天除了进宫几乎也不怎么出门,一天里大半时间都是坐着的,不是上课就是在批奏折,想要好好活动活动都难。

    索性趁着每日进宫的时候溜达溜达,全当锻炼身体了也好,却没想到今年的冬天能冷成这样,怀里抱着手炉都未曾觉得暖和多少。

    “这风吹在脸上就跟刀子喇似的。”单若泱嘴里咕哝着,忍不住又往自己毛茸茸的领子里头缩了缩。

    忽而想起去年的那场雪灾,再抬头看看天,不禁叹道:“冷些也还罢了,只希望别再有什么天灾人祸才好,否则只怕连本宫都很难再劝动他老人家掏银子赈灾了。”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去年那一年从头到尾似乎就不曾消停过,隔三差五她就能做个梦,到后来周景帝看见她都已经要烦死了。

    讨要银子赈灾也是一次比一次艰难,她都忍不住怀疑哪天那死老头儿真就破罐子破摔,甩手再也不管了。

    话到这儿,风铃突然想起来,“方才小印子还悄悄跟奴婢说,那个国师告诉皇上说仙丹还能再改良一下,已经哄得皇上大开库房折腾开了,正四处搜寻什么仙草呢。”

    “什么鬼东西?这个死道士一天不折腾能死吗?”单若泱很是暴躁,心里头甚至浮现出一缕杀气。

    她是希望那死道士能哄着周景帝荒唐下去,可不是叫他祸祸大周根基的。

    原本周景帝就已经死抠死抠了,再大笔撒了银子出去折腾什么见鬼的仙丹,那还能再有银子拿出来花在国家和百姓身上吗?

    放任下去固然能够快速摧毁掉周景帝那所剩无几的帝王威严和声望,却也无疑是将百姓置放于水火之中了。

    并未过多迟疑,单若泱当即就下定了决心——那个妖道不能再留了。

    如今的周景帝早已是众所周知的昏君,于文武百官乃至民间百姓之中口碑都已经差到了极点,地位显然已是摇摇欲坠,甚至就连身体都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了。

    继续留着那妖道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一则不能不顾百姓死活,二则她也怕再叫妖道折腾两下那死老头儿就该暴毙而亡了。

    措手不及的仗可不能打,尽量还是将局势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好。

    是以,这个不确定因素非除不可。

    “你跑一趟……”

    微弱的耳语被呼啸的寒风吹散于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风铃前脚才离去,后脚单若泱便也到了华阳宫。

    把守在门口的太监一看见她便立马笑开了花儿,“奴才见过长公主。您快请进屋歇着,奴才叫人给您送壶热茶来暖暖身子。”

    “起来罢,今儿可曾有旁人来看看她?”“三皇子妃前脚才到,正在里头呢。”

    “三皇子妃?”单若泱诧异地挑挑眉,暗道一声“稀客”。

    毕竟是个做儿媳妇的,再怎么恼恨也罢,三皇子妃也无法像旁人那般闲着有事没事来折磨李答应玩儿。

    估摸着也正是因为这,这人索性便也从未来过。

    冷不丁冒着风雪跑过来莫不是有什么事儿?

    这般想着,单若泱就示意奴才们都噤了声,只带着一个嬷嬷朝正殿走了过去。

    一门之隔的屋内,三皇子妃正姿态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撩起眼皮子冷眼瞧着一身狼狈脏污、头发花白形似骷髅的老妪,不禁连连咋舌,“看来母妃的日子过得很是艰难啊,这模样莫说是儿臣这个做儿媳妇的了,便是您的亲儿子来了只怕也认不出了。”

    “若早知母妃的日子过得这样精彩,儿臣合该早些来看看您才是,真真是失策,失策啊。”

    李答应却恍若未闻,如同枯井般死寂的眼睛似乎也只在听见“儿子”这两个字时方才微微闪动了一下。

    三皇子妃见此情形便抿唇笑了,“母妃可是迫不及待想知道三皇子的消息?您别急,儿臣今日前来正是想要跟您说说您的儿子呢。”

    敏锐地察觉到她笑容里的恶意,李答应的眼皮子登时就狠狠跳了跳,忙张口询问,“鸿儿怎么了?他这么长时间从未来看过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吭声便也罢了,这一张口却是将三皇子妃给吓了一跳。

    声音嘶哑粗嘎得厉害,活脱脱就变成了一副破锣嗓子。

    “母妃这是……被熏坏了嗓子?”眼见她那脸色僵了僵,三皇子妃顿时笑得愈发开怀了,“啧啧啧,看来母妃这些年可不曾少结仇怨啊,一朝落马恨不得是个人都要来找你报个仇。”

    “住口!”李答应恶狠狠地瞪着她,急切道:“快告诉我鸿儿怎么了!你绝不会闲着没事儿来看我,鸿儿定是出事了,你快说啊!”

    三皇子妃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似是难以忍受般皱紧了眉头,冷笑道:“到底是亲生的,难为母妃这般记挂这么个儿子,不过可惜,做儿子的却整日忙着自个儿快活,从未提起过他的好母妃呢。”

    “快活?”李答应眼睛一亮,“难道鸿儿的身子恢复好了?”

    不能生是天生的,可那也总好过当一个太监啊。

    若能恢复雄风,她的鸿儿定然不会再那般萎靡不振,可再好不过了。

    然而,下一瞬三皇子妃的话却叫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母妃就死了这条心罢,那一脚可是我亲自踹的……”顿了顿,三皇子妃露出了一抹森冷的如同恶鬼般的微笑,轻声道:“时至如今我也不怕告诉你,当初我便是奔着废了他去的,你猜我会不会脚下留情?”

    “你!你这个毒妇,他可是你的丈夫啊!”李答应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打她耳光。

    然而如今她这样破败的身子哪里还能是三皇子妃的对手,当场就被反手打了个四脚朝天。

    “毒妇?我哪有你们母子两个毒啊?母妃怎的到现在还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您儿子自己都已经接受了啊,甚至还有些乐在其中呢。”

    “你什么意思?”李答应满脸不解,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只见三皇子妃撇了撇嘴,露出满脸嫌恶的表情,“他如今整天被男人压在身下痛快着呢。”

    “你说什么?”李答应愕然,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被男人压在身下?”

    “怎么还非要我说得那般直白吗?母妃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这话都听不明白?那您可伸长耳朵听仔细了,您的好儿子单子鸿,他如今已然雌伏于别的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去了!”

    李答应登时如遭雷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我!”

    “我骗你作甚?”三皇子妃毫不遮掩自己心里那股恶心劲儿,冷笑道:“从前他玩儿太监玩儿孩子,如今换他叫旁人玩儿玩儿怎么了?这就叫报应啊。”

    “不过母妃也无需这般伤心,好歹也还是个皇子,他若不乐意也没谁敢强迫他啊,我看他分明很是乐在其中呢,母妃就安心罢。”

    “啊!单若泱!贱人!”

    门口前排安静吃瓜的单若泱:“……”好一口大黑锅从天而降。

    她当初也不过是随口那么一说故意吓唬吓唬这个女人罢了,怎么可能真干得出那种事儿?

    没想到啊,这个单子鸿竟然自己走上了这条路?

    究竟是找到了另类的乐趣还是三皇子妃的手笔?

    三皇子妃一脸纳罕,“你怎么突然扯到她了?”

    “是她害的鸿儿!她害了你的丈夫啊,你绝不能放过她!”

    “……”静静看着状若疯癫的李答应,三皇子妃忽然笑出声来,笑得最后眼泪都出来了,“虽然我对她没什么好感,不过这件事儿我还是得替她解释一句,跟她可没有什么关系呢,是我干的啊。”

    李答应懵了,“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干?无论如何他也是你的丈夫,你怎么能干出这等恶心事!”

    “为什么?母妃还有脸问我为什么?我干的这事儿的确恶心,可再恶心也赶不上你们母子的万分之一!你口口声声说他是我的丈夫,当我多稀罕呢?嫁给他单子鸿根本就是我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你们将我当傻子玩弄了整整七年,偏他贵为皇子,我便是想和离也离不得,只能守着他这么个废物蛋子守活寡!甚至哪怕我真成了寡妇也不能再有新的人生,我的一辈子早在十六岁那年就被你们母子那肮脏的私欲给毁了!彻底毁了!”

    “现在你还想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干吗?多简单呐,我就是要折磨他啊!我就是要叫你们母子两个生不如死啊!”

    “这份孽缘既是你们主动结下的,那你们也别想着跑了,咱们一家子齐齐整整一同下地狱吧。”

    也不知李答应是被刺激得太狠还是一肚子脏话无从骂起,一时之间没了什么声音。

    门外的单若泱吃瓜吃到这会儿心里忽的也有些不是滋味儿了。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变/态,三皇子妃显然成了后者。

    可这能怪得了她吗?

    要怪就怪单子鸿、怪李贵妃、怪这个该死的皇家规矩,怪这个压迫人的世道。

    虽朝廷并未明令禁止妇人再嫁,各地官府却用一座座“贞洁牌坊”表明了态度,以至于大周朝建国以来民间便鲜少有妇人再嫁的例子。

    死了男人的就老老实实在婆家伺候一家老小为死鬼丈夫守节,直到死方为解脱。

    被休弃回家的女人大多也不会选择再嫁,一来普遍认为“好女不侍二夫”,没有几个妇人有那样强大的心脏能够承受周围的指指点点,脊梁骨都要被戳弯了。

    二来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风气所致,几乎没什么正经人家能看得上再嫁女,但凡有那么丁点儿选择余地的都不会选这样的女人,会选择的往往也都是那实在被逼无奈的,大抵不外乎歪瓜劣枣儿流氓地痞三教九流之辈。

    碰上这样的火坑,那还不如别嫁呢。

    连民间都是如此,皇家自然只会更加严苛。

    作为皇子妃别说想要寡妇再嫁了,连和离的资格都没有。

    也就是说,无论单子鸿是生是死,三皇子妃这辈子都被困死在这个牢笼里了,可不得疯?

    与那样一个坑害了自己一生的罪魁祸首日日朝夕相对,只会越来越憎恨,越来越心理扭曲,能想出这种法子去侮辱单子鸿当真不稀奇。

    算起来三皇子妃如今也才不过二十来岁罢了,理应是花儿盛开最美的时候。

    却奈何……

    单若泱不禁暗暗叹息一声,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暗色,再次看了眼紧闭的大门,抬脚悄无声息地离去。

    今儿李答应受到的刺激也够大了,估计轻易也再刺不痛她,就不浪费这个时间了。

    走到门口,对着守门的太监交代一声,“别跟旁人说本宫来过。”

    “是,长公主放心。”

    回到府里,她就跟萧南妤说起了这事儿,末了摇摇头,“这事儿他自个儿是罪魁祸首,却也不可否认,这该死的风气实在起到不小的催化作用。”

    倘若不是规矩如此风气如此,三皇子妃还有那心思跟单子鸿死磕吗?

    人都已经被她一脚踢废了,赶紧的去重新开始自己全新的人生才是正理。

    已经对她颇为了解的萧南妤立即就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公主是想要改一改这风气?”

    “贞节牌坊这种东西本就不该存在,本宫早晚得将这天底下的贞节牌坊全都给摧毁了!”话到此处,戾气油然而生。

    可见心底果真是恨极。

    萧南妤自然也是极其赞同这个决定的,不过只要稍稍设想一下那样的场景,她就忍不住开始想要扶额了。

    “迄今为止公主所设想的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我都已经能够预想到将来那群文人会对您如何口诛笔伐了。”

    单若泱嗤笑一声,“一群满口礼义廉耻仁义道德实则私心最为奸诈狡猾自私自利至极的酸书生罢了,口诛笔伐?便是唾沫星子骂干了、手写断了,但凡本宫皱一下眉头都算本宫输!”

    她始终坚信伟大领导人的那句话——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只要她能够将大军牢牢把控住,还能怕了那些虚伪的文人?

    怕他们用唾沫星子骂死大军?

    怕他们用笔杆子戳烂城墙攻入京城?

    顶多不过是些骂名罢了,多新鲜呐?

    打从她决定自己上位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了,更遑论她想要自己上位的目的还是为了全天下乃至后世无数的女性,从根子上就已经跟那部分虚伪的文人处在了对立面。

    事已至此,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

    爱咋咋的罢,懒得管他们。

    “原想着名垂青史呢,如今看来我怕是只能跟着你遗臭万年了。”萧南妤嘴里如此嘟囔着,眼睛却亮得吓人,忍不住手痒痒拿了纸笔,笑道:“虽说现在想那些还为时过早,不过想想又不犯法。”

    “来来来,咱们仔细计划计划,将来……实干起来也便利不是。”

    深夜,外面的寒风不断呼啸着,如同暗夜里潜藏的一只凶兽般,肆意发狂嘶吼,惊得人惶惶不安。

    林如海从睡梦中被惊醒了,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怀里的女人似乎动了动,睡得不大安稳。

    本以为也是被这大风所扰,林如海便温柔地拍拍她的背以作安抚,可不经意低头一瞧,借着月光却隐约看见了她紧锁的眉头。

    早已有了数次经验的林如海立时便意识到,她定是又做了什么预知梦。

    一时手上的动作也停了,躺在那儿大气都不敢胡乱喘一下,生怕惊扰了她的梦导致某些不可挽回的悲剧发生。

    睡也睡不着,动又不敢动,他整个人都僵硬得跟个木乃伊似的。

    冷不丁从梦中醒来的单若泱入目就看到这样一副景象,顿时满脑袋问号,“你怎么了?”

    林如海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自己麻木的身子,嘴里下意识“斯斯”个没完,龇牙咧嘴的还不忘关心询问,“又梦见什么了?不会是又有哪儿要发生雪灾了吧?”

    “倒不是雪灾……你该不会是早早地醒了不敢动弹吧?”见他一脸苦兮兮地点头,单若泱不免忍俊不禁,沉重的心情稍稍松了一点,一面帮着他按揉麻木的身子,一面将梦境徐徐道来。

    “是北边的胡人又要来了。”

    几乎每年都有这么一遭,但今年的冬天格外严寒,北边的胡人就更加煎熬了,以至于似往年那般抢一波就跑的做法已经不能再很好地满足他们的需求。

    他们这次要的更多,几乎是完完整整的一座城池。

    胡人本就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素来又作风彪悍,此次被逼到绝境更是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战斗力,俨然就是视死如归的心态。

    这种硬骨头便是放在寻常时候,对于大周朝的大军来说都无疑是一场苦战,更遑论眼下的大军还吃不饱穿不暖,不用敌军打来自个儿都能冻死人呢?

    “说句毫不夸张的话,梦里我看见那些将士根本连武器都握不住,一个个那手都冻得没有知觉了。”

    一方来势汹汹,一方却饿得头晕眼花还给冻成了狗,两军交战能是什么结果呢?

    毫无疑问,大周朝惨败。

    不仅守着边关的二十万大军被胡人当成西瓜一般胡乱砍杀、死伤惨重,城内的百姓亦未能逃脱得了。

    短短半个月内,整座城池几乎被洗劫一空,就连地上的雪都被彻底浸染成了红色。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怎会如此?”林如海大惊失色,急道:“才刚入冬那会儿严将军便要了粮草的,皇上虽说拖拖拉拉不情不愿,可到底也还是给了啊,边关的将士怎么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单若泱冷哼一声,“他是给了,可究竟给了多少谁又知道呢?不如明日你去找户部尚书打听打听?”

    “总之我梦里的情形便是如此,将士们每天便只有一顿粥,稀得都能当镜子照了,身上穿的也都还是旧衣,不定是用了几年的老棉絮呢。”

    林如海仍是不敢相信,忍不住猜测,“会不会是严将军中饱私囊?”

    虽说这位将军的风评一直以来都还不错,但谁知是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否则该如何解释那批粮草的去向?

    单若泱去果断摇头,眼皮子低垂,沉声道:“严将军殉城了。”

    一室死寂。

    不知是过了多久,林如海才张了张嘴,声音低沉而干涩,勉强安慰道:“别担心,既是已经提前得到了警示,那一切自然都不会发生的。”

    “我与户部尚书还有些私交,明儿一早我便悄悄找他问问。你也赶紧跟皇上先禀报一声,无论先前那批粮草究竟被谁给吞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赶紧抓紧再送一批物资过去。”

    单若泱点点头,重新躺下却再没了丝毫睡意。

    她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股蹊跷。

    作为一个大将军,自己手里的粮草物资够不够用难道还不知道?非得等到火烧眉毛了叫将士硬扛?

    便是没有胡人大举来犯,那样的极端条件下不也是在拿将士的生命开玩笑呢?

    可想到梦里那个坚守到最后一刻不曾退缩、甚至宁可殉城的身影……她不信那位严将军有什么问题。

    既是如此,那他为何不早早上报朝廷要粮草?

    还是说,上报了却出现了什么问题?

    想着想着,她的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一早起床,单若泱便急急忙忙进了宫去,却没想到今儿那个死老头儿竟也起得挺早。

    眼尖地看到他桌面上似乎放着一份八百里加急,单若泱顿时心神一震,试探着问道:“可是严将军送来的?”

    周景帝愣了愣,“你怎么知晓?”

    “昨儿夜里儿臣才梦见了。”接着,她便将那个梦复述了一遍,神情很是凝重。

    “严将军可是来要粮草的?”见他点头,单若泱赶忙说道:“还请父皇速速筹集粮草物资送往,再拖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周景帝眉头紧锁,很是不满,“入冬那会儿朕才打发了一批给他,这才过去多少时候?他那是养大军呢还是养吞金兽呢?”

    “父皇……”

    然而还不等她劝,周景帝就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朕知晓你要说什么,一会儿朕就叫户部尚书过来。”

    单若泱顿时大喜,可走出了景福殿,却后知后觉感到了些许异常。

    过去每每她来要求掏钱赈灾,这个死老头儿都必定是推三阻四,直到最后方才不情不愿地掏口袋,缘何这回却如此顺当?

    是他终于怕了她不依不饶的嘴?

    还是难得头脑清醒一回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

    怕她应当不至于,死老头儿抠搜得很。

    至于说后者?可凭心而论,哪回天灾人祸不是巨大伤亡?偏他这回就有觉悟了?

    正当单若泱怀揣着一肚子疑惑正要上马车之时,却见林如海跟前的小厮骑着马快速奔了来。

    “公主,驸马有要事相告!”一个翻身连滚带爬地下来,走到跟前小声快速道:“据户部尚书所言,入冬那回皇上拢共就批了十万石粮食,还都是与不少杂物混在一处的陈米,至于御寒之物就更是少得可怜,拢共也没有几万斤棉花。”

    “你说什么?”单若泱都懵了,一把子火蹭蹭烧到了天灵盖儿。

    见过不顾将士死活中饱私囊层层剥削的贪官污吏,可这做帝王的主动搞这种小把戏还真真是开天辟地头回见识。

    单若泱当场便要转身进宫去找那个死老头儿,可没走几步就停住了,转而坐上马车。

    “就在这儿盯着,等户部尚书从宫里出来将他拦下。”

    她倒是想要看看,这一回明知后果的严重性,那个死老头儿是不是还能如此荒唐。

    第53章

    “吴大人请留步。”

    风铃轻轻唤了两声也未见对方有何反应,一直就紧锁着眉头埋头大步前行,仿佛正在盘算琢磨着什么,很是入神。

    无法,她只得小跑着追上前去拦在面前。

    “吴大人。”

    直到这时,户部尚书方才猛然回过神来,“你……长公主?”

    显然,他已经认出了这张每日跟着单若泱一同出入景福殿的面孔,只是拿不准她的名字,一时略显尴尬。

    目光下意识往四处瞧了瞧,果不其然看见了一辆豪华的大马车停在墙根儿底下。

    风铃微微一福身,“耽误吴大人片刻功夫,公主有要紧事。”

    户部尚书联想到一大清早就被林如海堵在家门口的经历,又想起方才被皇上交代的事儿,心里大致便有了些猜测。

    顿时就眼睛一亮,不等风铃引路呢,拔腿冲着马车就飞奔而去。

    “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吴大人请上车说话罢。”

    马车里的空间很大,铺着皮子的罗汉榻既柔软又暖和,面前摆放着小巧的桌子,热腾腾的茶水并几样瓜果点心倒也有几分待客的架势。

    屏风后面隔开的空间较为私密,并不能对外人展示,大抵也就是休憩和梳洗的地方。

    整个马车俨然就是一间精致小巧的屋子,几乎可以满足主人的一应需求。

    甫一进来,扑面而来的暖意便叫户部尚书简直舒服得想哭,这一里一外真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风铃笑盈盈地倒了碗茶双手奉上,“吴大人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户部尚书忙捧了过来,对着她微微颔首以示谢意,转头迫不及待地问道:“不知长公主叫微臣有何要事?”

    “本宫想问问吴大人,这回皇上拨给严将军的粮草物资究竟有多少?”

    果然是为这事儿。

    户部尚书刚要张嘴,忽而想起了什么,手一抖差点将茶碗摔了,神情极其紧张。

    “长公主可是又预见了什么?与北边有关的?一大早天还未亮时林大人便去找微臣询问上回的粮草,微臣还纳闷儿好端端的突然问那件事做什么……莫非真是北边要出事了?”

    单若泱点点头,长话短说将梦境再次讲了一遍。

    户部尚书的脸白了白,神色复杂极了,不死心地又确认一遍,“公主果真将此事与皇上说过了?”

    “不然吴大人以为宫里急召是为何?就在那之前,本宫才从宫里出来。”

    “怎么会……怎么会……”户部尚书的脸色已然变得惨白一片,嘴唇微微轻颤着,神情恍惚,似怒似悲,“您知道吗?方才皇上给微臣批了二十万两军费叫微臣去筹集物资……”

    “二十万?”单若泱止不住惊呼出声。

    二十万听起来是一笔不小的钱了,可前提是——军费,寒冬里的军费。

    以目前的市价来说,一两银子能够买到约莫两石大米,二十万两银子便是四十万石大米,便哪怕是二十万大军也能够吃不少时候的。

    若是再混合一半甚至大半粗粮,还能够吃更久。

    可事实上,军费不可能只用在粮食上面。北边边境地区究竟有多寒冷她是不曾切身感受到过,不过据了解,零下四十度仿佛都是常态。

    今年较之往年还尤其寒冷得多,靠着将士们那一身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棉衣根本起不到什么御寒效果,看梦里的情形就知晓了,敌人还未到就已被冻死了不少。

    何其悲哀何其痛心?

    全新的保暖之物是必须的,重要性与粮食不相上下。

    粗略算算,一个人连带棉衣棉裤到被褥,花费十几斤棉花也并不算多,光用来做被褥都勉强。

    而一斤棉花大概就要四百文上下了,哪怕苛刻一点以每个人十斤棉花来算,二十万大军光棉花的消耗就要奔着六十万两白银去。

    此外还有取暖用的碳,伙食也不能干吃杂粮馍馍吧?

    做不到多奢侈,好歹一点点油星子总是要有的,否则哪里来的体能坚持训练甚至真刀真枪上战场?

    人以外,还有马草之类的必需品未算呢。

    区区二十万两,够什么用?

    难怪梦里边疆的战士们会沦落到那般田地,整整二十万大军,愣是被人家五六万的胡人给屠了。

    这能怨严将军带兵不行吗?

    能怨大周儿郎都是软脚虾吗?

    这般挨饿受冻,搁谁不都得变成随意砍杀的软脚虾?

    周景帝这个大周君主分明才是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

    “上回的十万石粮食里头掺了许多沙石之类的杂物,真正能入口的恐怕顶多也就只有六万石,这其中还囊括了喂马的精料,另外再有两万石马草,棉花仅有四百石,碳是丁点儿没有……”

    这笔支出,满打满算也就五万两白银上下。

    就这还是磨磨唧唧拖拉好几天之后才给的,当时那副不情不愿的架势,不知情的还当是出了多少血呢。

    户部尚书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当时微臣就再劝说,这点东西能够什么用呢?可皇上只道暂且先顶着用用,过段时日再说。”

    “方才皇上突然追加二十万两军费,微臣还寻思着这也仍不够用啊,便再次尝试着劝了两句,谁料皇上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说……这便是最后一回了,叫微臣看着分配支出,送过去还要跟严将军说一声,叫他自个儿掂量着些使用,总之无论如何也要撑过这一整个冬季,再伸手是万万没有了。”

    可问题是,差额实在太大,再怎么精打细算也绝不可能够用。

    要么买完粮食大家连人带马一块儿冻死,要么置办御寒之物……御个棒槌,那结果就是饥寒交迫而死。

    户部尚书真真是要愁死了,打从接到这个任务的那一刻起就恨不得要挠秃了自个儿的脑袋,眼下知晓了实际情况,他突然却也愁不动了,只余满心悲凉。

    大周朝怎会有这样一个帝王呢?

    他明明知道的啊……

    单若泱强忍着怒意,冷声道:“吴大人且先去置办物资罢,本宫这就去找皇上。”

    说罢便率先下了马车。

    等户部尚书回过神来跳下马车时,那一抹身影已然走远了,纯白色的狐狸毛斗篷与这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

    站在原地盯着那抹身影瞧了许久,直到彻底消失再也看不见了,他这才眨了眨干涩的双眼,转身朝着自己的马车走去。

    明明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中年人,看起来脊背似乎都微微佝偻了,步履蹒跚踉踉跄跄,茫然的神情中透着浓浓的绝望。

    彼时,自以为处理好一切的周景帝已然又重新爬回了床上,正欲睡个回笼觉。

    昨儿夜里跟美人闹腾了半夜,大清早又被八百里加急给吵醒了,这会儿实在是困倦得很,只觉浑身乏力脑袋昏沉。

    迷迷糊糊之际,隐约似乎听见了一些嘈杂声传来,紧接着还不等他反应,“砰”的一声巨响瞬间将他惊得坐了起来。

    瞌睡虫一瞬间四散而逃,跑得干干净净。

    “什么声音?有刺客?来人救驾!”边吼着边蹿下来四处找寻躲避之处。

    “皇上……”只见丁有福匆忙闪现,苦着脸说道:“不是刺客,是长公主……踹了门。”

    正说着,正主儿便登场了。

    周景帝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正维持着想要往床底下钻的姿势呢,脸上满满都是惊慌失措。

    可谓狼狈至极。

    一见之下,单若泱便止不住冷笑起来。

    亏心事做多了果真不得行,瞧瞧,丁点儿动静就要被吓死了。

    许是她脸上讽刺的表情实在太过明显,又许是自己闹了个乌龙暴露出的狼狈叫他恼羞成怒,当即便厉声斥责道:“擅闯帝王寝宫,你究竟是想做什么?别以为朕宠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简直大逆不道胆大包天!”

    边气势汹汹,边借着丁有福的搀扶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不知究竟是方才被吓得腿软还没恢复,还是身体被掏空了所致,冷不丁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被人搀扶着还打晃呢。

    着实滑稽。

    哪里还有丝毫的帝王威严呢。

    单若泱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二十万两军费是可是真的?”

    周景帝的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心虚,可转瞬他就拔高了声音愤怒起来,“你竟敢探听朝廷机密?还有户部尚书……来人,将户部尚书……”

    “够了!”忍无可忍,单若泱猛然怒喝一声,双眼似冒火一般死死瞪着他,“这算哪门子的朝廷机密?您可别在这儿无理取闹了,不是谁声音更大谁就占理的,若非要恶人先告状也不过是更衬得您老恼羞成怒丢人现眼罢了!”

    “你!”

    “儿臣只想知道,二十万军费是否属实。”

    周景帝恼怒极了,见隐瞒不下去索性破罐子破摔,“属实又如何?二十万还不够用还想要多少?不过都是些兵卒罢了,还要朕将他们当什么金贵人养着不成?”

    “二十万两白银养二十万大军?平摊下来每个人一两银子?您倒是跟我说说看,这一两银子是够吃喝还是够穿用?”单若泱被气笑了,言语愈发犀利讽刺。

    “父皇莫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连最基本的物价都不清楚了?也不对啊,人家富贵老爷不通物价,那都是恨不得将一个鸡蛋想成一两银子的价格,真要这样不是更应多给才是?”

    “怎么轮到父皇身上却反倒抠搜成这样了?莫非在父皇的认知中,吃个鸡蛋就成金贵人了?那些小兵卒就合该站到风口去张大了嘴等着,西北风管饱呗?”

    “你……”

    “前脚儿臣才与父皇说过昨夜的梦境,转头父皇就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若非儿臣再确认,当真是万万不敢相信。”

    “敢问父皇,这般决定与放弃那二十万大军和整座城池的百姓有何不同?”

    “哦,干脆利落地直言放弃只怕难以向世人交代?届时父皇这张椅子怕是坐不稳了,大臣和百姓非得跳脚不可。”

    “舍出去二十万,届时再假惺惺地哭个穷,好歹还能糊弄糊弄?又或许等到严将军一死,这口黑锅便直接甩人家身上去了?反正死无对证,户部尚书怕也不敢跟旁人揭穿您老的老底儿。”

    原不过随口这么一说,却哪想竟看见他目光闪烁。

    顿时,单若泱就噎住了,不敢置信道:“你不会当真是这样打算的吧?”

    “休得胡言乱语!”周景帝当即否认,一脸暴躁地说道:“朕也知晓不够用,可是朕有什么法子?早跟你说多少回国库空了空了,你死活就是不信,不信你倒是叫户部尚书带你去国库瞧瞧啊!”

    信你才有鬼。

    单若泱冷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拆穿,“年底才收上来的赋税呢?”

    然而周景帝却理直气壮得很,“去年一年经历了多少回天灾人祸,又究竟从朕的手里掏走了多少银子还用朕来告诉你吗?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可都是朕暂且挪用的私库,赋税上来了自然要补贴回来!”

    很好,事实如何再清楚不过了。

    不是真穷死了,纯粹就是舍不得掏钱。

    单若泱是当真想不明白了,“边疆那二十万大军和一整座城池百姓的身家性命还比不上那点黄白之物来得重要?便是退一万步来说,父皇打心底压根儿不在意那些蝼蚁草芥的性命,却如何也不为自己的江山社稷考虑考虑?”

    “有何好担心的?那些个蛮夷,便是再借他们十个八个胆子也绝不敢打进来,便哪怕是真就狗胆包天放肆了一回,也还有武安侯的二十万精兵呢。”

    “还有王子腾手底下的十万、南边陆将军手底下的八万、南安郡王手底下的十万……谁敢来犯都足以叫谁有来无回!”

    单若泱算是听明白了,简而言之就是——这人自认为能用的精兵良将已经足够多了,根本就不怕被人打上门来。

    便哪怕是损失那二十万大军他也丝毫不心疼,不仅不心疼,只怕还要为每年节省下来的一大笔天价军费支出感到高兴呢,还省了他一点一点裁军。

    至于说平白多出来的什么抚恤金?想屁吃罢。

    有句话的确没说错,在他的心里,二十万大军和一整座城池的百姓的确都比不上那点黄白之物来的重要。

    正如去年倭国和高丽来犯一般,对他来说,只要不曾打进来就是没事,根本无需过多在意,花费大笔银钱去御敌更是愚蠢至极的做法……对了,当时他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

    被人家抢走的还不如烧进去的军费多呢?

    真是天大的笑话,这是被抢走多少的问题吗?

    看着他那张老脸上满满不以为然的表情,单若泱强忍着想要打人的冲动,咬牙切齿地问道:“父皇当真不愿再追加军费?”

    周景帝毫不犹豫,光棍儿至极,“国库没钱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单若泱忽的扭头就走,“既是如此儿臣便不叨扰父皇歇息了,您可千万要保养好自个儿!”别没等到被踹下台的那天就先翘了辫子,那就太可惜了。

    “她真走了?”周景帝愣住了,忙打发丁有福,“你快出去瞧瞧她是不是真走了。”

    很快,丁有福就回来回话了,“长公主当真走了。”

    “怎么这就走了?她这回怎么这样好说话?回回都是寸不烂之舌死活非要朕掏钱才罢休,这回她竟这么轻易就放弃了?”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反应叫周景帝很震惊很不习惯,甚至莫名还有点心慌。

    他已经打定主意这回无论如何都不松口了了,甚至还想着,她若再那般不肯放过他咬死了非得掏钱,他就拿出帝王威严来驳斥她责罚她,也好趁机叫她知晓知晓厉害,省得总惦记他的钱袋子。

    可她怎么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呢?

    “等等,她该不会是想着要去联络朝臣来一同给朕施压吧?”想都这儿,周景帝忽的担心了那么一下下,不过转瞬就轻蔑地嗤笑一声,“天王老子来了都没用,朕才是这天下万民之主,朕想如何便如何!”

    一开始他还觉得能够预知天灾人祸可再好不过了,可几回下来他就发现不对劲了,动辄要钱动辄要钱,一年到头平白支出几百上千万两白银!

    不是他不作为,实在是负担不起了,他必须得立刻停止这种行为,不能再由着她胡闹了。

    反正过去没有预知这回事时不也好好的?顶多不过是灾后打发点去赈灾。

    哪像如今,不仅要管灾后,还要提前防范,又是加固房屋建筑又是修大坝河堤的,旁人来抢一波也硬要动大军去迎战……简直就是让他不断追在屁股后面烧钱。

    哪里就犯得着这样了?

    很多事根本就犯不上,顶多不过是多死几个人罢了,就为了这么点人平白要多花费那么多,不是蠢是什么?

    说到最后,周景帝还忍不住骂了句,“果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钱这东西当然是要花在刀刃上的。”

    丁有福笑着劝了一嘴,“皇上消消气,长公主还年轻呢,又是个姑娘家,难免心软罢了。”

    “妇人之仁!”周景帝重重冷哼一声,话锋一转,“叫国师抓紧将仙丹改良出来,那什么仙草……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叫他只管开价出去,不拘是多少只要能尽快。”

    “是,奴才遵命。”

    ……

    “公主?”一出门,风铃便满脸期待地迎上前来。

    单若泱微微一摇头,大步朝着宫外走去。

    风铃顿时白了脸,跟着后面小声问道:“公主这回竟不曾劝得动皇上?”

    劝?为何要劝?

    他自己非要上赶着作死,她还费那口舌劝什么?

    回回都非要她磨干了嘴皮子他才不情不愿地掏钱,真真是累得慌。

    既然如此,就别怪她抓住机会对他重拳出击了。

    思及此,单若泱的眼底闪过一抹坚定的冷意,才一脚踏出宫门就吩咐道:“你现在立即打马去一趟向会长家里,本宫有要事请他过府相商。”

    回到家中,她便打发人又叫来了无忧。

    “开库房将现银都清点出来,看看究竟有多少,另外将本宫的嫁妆都盘点一下,能卖的都拿出去卖了。”

    “公主?”无忧一脸震惊。

    “去罢,你没听错。”说罢便踏进了书房。

    没一会儿功夫,萧南妤便找了过来。

    “听说了?”单若泱抬头瞧了一眼,指指面前的椅子,“坐下说罢。”

    萧南妤满脸担忧地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竟到了需要公主变卖家当的地步了?”

    “今儿早上走得急,还未来得及告诉你……”

    等听罢她的话,萧南妤已然彻底懵了,“皇上竟连最基本的军费都不肯给了?还是在明知后果的前提下?”

    “别怀疑自己的耳朵,你一个字都不曾听岔。”再一次提起来,单若泱还是止不住心中泛冷,“无论是为了这个国家出生入死的将士,还是那无数平民百姓,在他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

    “怎么会这样?他难道一点儿都不害怕吗?”

    单若泱若有所思道:“这一路上本宫也在想这个问题,再怎么舍不得银子,他难道就不怕捅出大篓子以致民怨四起皇权不稳吗?”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或许当真不是那么害怕。

    尽管他一心追求长生,似乎也的确对国师对仙丹深信不疑,可自己的身体究竟如何,他应当是最清楚的。

    越是铆足了劲儿疯狂想要不惜一切追求长生,不也正恰恰说明,他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甚至是穷途末路?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如今的做派越来越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倾向了。

    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不是分分钟打到脸上来能将他从皇位上撵下去的,他通通都可以坐视不理。

    至于这个国家的将士如何百姓如何,山河是否安然、社稷是否稳当,甚至他这个帝王的名声又如何……那都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他已经到末路了,考虑那么多做什么?屁用没有。

    至少对他本身来说是这样。

    既然如此,还费那个劲儿劳心劳力“白搭”那么多雪花银做什么?倒不如留着自己好好享乐。

    就像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尽其所能发了疯的最后狂欢。

    万事不管,只求自己享受。

    “当然,这也仅仅只是本宫的推测,除此之外仿佛也找不到其他什么合理的解释了。”

    “听起来倒也着实有些道理。”萧南妤附和着点点头,狠狠咬牙道:“不过无论究竟是何缘由,这样一个人实在不配再坐在那张椅子上!”

    “公主也是这样想的?这样一笔军费虽不小,却也还未到要叫公主变卖家当予以支撑的地步……公主这是打定了主意要将事情往大了闹?”

    既是进一步狠狠打击周景帝的声望,动摇他的皇权根本,也是趁机为自己收买人心、军心,好为将来铺路。

    可以想象,如今远在边疆的严将军和其部下究竟有多煎熬,一旦周景帝的决定传过去,大家又该会有多绝望。

    恰在这个当口,长公主变卖家当自掏腰包救其于绝路,换做是谁不感动不记恩?

    这种情况之下,实打实就是救命之恩,没有半分夸大其词。

    而边疆将士的性命又几乎可以与那些百姓的身家性命划上等号,尤其是不久的将来胡人来犯之时,可就该知晓事情的严重性了。

    “这还远远不止,同样作为将士的其他人也必定能够对此事感同身受,对皇上和公主……”前者必定恨得牙痒痒,心寒至极,后者或许说不上似严将军部下那般感激涕零,但多多少少总是会有些好感在的。

    萧南妤的眼睛缓缓亮了起来,不禁发出一声冷笑,“这么看来,那位这回还真是给公主送上了一份厚礼呢。”

    “可不是说。”单若泱勾起了嘴角,满含嘲讽道:“既然人家都眼巴巴双手奉上了,本宫若不笑纳显得多不懂规矩呢。”

    这时,外面传来了风铃的声音,“公主,向会长到了。”

    “进来。”

    门一开,一股子寒气瞬间变涌了进来,激得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草民见过殿下,见过……这位姑娘。”

    单若泱并未给他介绍,叫他坐下之后便迫不及待问道:“商会之中应当有做粮油生意的吧?还有棉花、木碳这些御寒之物。”

    向维点点头,“有好几个呢,公主有需要?”

    “是有大量需要。”单若泱看了看自己眼前的纸张,上面都是方才草草算过的数目,皱着眉头说道:“暂且来说,大米要二十万石、棉花千五百石、马草十五万石、木炭……也来千五百石罢。”

    余下还有布匹、油、豆、肉之类杂七杂八的也都不是一笔小数目。

    向维原还寻思哪里能需要用这么多物资呢,听到“马草”二字时瞬间就灵光一闪,“这是军用物资?”

    “不错,是要送往边疆的,一定要快。”

    “这……”向维止不住有些挠头了,道:“一会儿回去草民便立即联系他们,大伙儿手里的存货应当能凑出来。”

    能进商会的显然都不会是什么小商小贩,便是京城本地的存货不够,周边几个城镇分店调取一些也不费多少事。

    单若泱稍稍松了一口气,又说道:“棉花布匹收购下来便直接做成棉衣棉裤和被褥,这个需求量很大,又要极快,只怕……”

    萧南妤忽然想到,“眼下正是百姓猫冬的时候,不如分发给百姓们去做?这东西也无需做得多精致,质量过关就行了,普通平民百姓家哪个女人还不会点针线活儿呢?满京城这么多人,保准儿不耽误。”

    “这个提议好,就这么办!”单若泱当即拍板定下了,再寻思一遍觉得需要的东西差不多都交代完了,便打发了向维,“收购来的东西每送来一批本宫当场结账,叫大伙儿都放心。”

    “此事十万火急,本宫今日便不多留你了,待一切都办妥之后本宫再亲自设宴感谢向会长。”

    向维忙起身,“不敢当,能为公主效劳是草民的福气,公主放心,草民这就去办。”

    有一个商会会长在中间帮忙联络,事情办得的确要快得多,当天第一批物资就已经送了过来。

    单若泱早已吩咐了下去,每一样送来便清清楚楚地查验、登记,确定没问题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丝毫不带拖沓的。

    一众商人见此情形也都安心下来,各色物资开始源源不绝地往公主府送,与此同时,那钱也是如流水般撒了出去。起初旁人还不曾怎么在意这件事,可送来的物资实在太多了,甚至已然堆到了公主府外头,由一众亲兵日夜不间断地看守着。

    如此一来,便不由不引人好奇了。

    “长公主这是做什么呢?这都是买的什么啊?”

    “方才检查的时候我伸长脖子瞟了一眼,仿佛都是大米、木炭什么的。”

    “买这么多做什么?公主府多少人也用不了这老些啊。”

    “不知道,不过我还听说长公主找了好些村子的人在帮忙做棉衣棉裤棉鞋被褥这些东西呢,数量也多得吓人,还要求特别着急。”

    “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又有哪里要遭灾了?”这人显然是联想到了护国长公主的预知能力。

    此言一出,在场看热闹的百姓顿时就紧张了起来。

    “你这一说还真像,不然这么多东西往哪儿用啊?”

    人群里,有个声音突然就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可是早听说了……”

    “听说了什么?”

    “你倒是快说啊,别卖关子了。”

    似是享受够了旁人的关注,只见那人“嘿嘿”笑了两声,这才开了口,“听说长公主梦见不久之后胡人要大举侵犯边疆,这些东西都是准备给边疆的将士送去的。”

    一听是要打仗,大伙儿的心立即都高高提了起来,人群之中到处都是倒吸冷气的声音。

    突然又有人不解道:“可这跟长公主有什么关系?这些不是应该朝廷户部去筹备的吗?再说了,前不久入冬那会儿我仿佛才看见朝廷往边疆送物资啊。”

    “朝廷?嗤。”那人嗤笑出声,冷冷道:“我听说长公主梦见之后立即就去宫里告诉了皇上,可皇上只给户部尚书大人批了二十万两的军费。”

    “二十万两?这么多还不够?”

    显然,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概念,二十万两在他们看来已是一笔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于是那人又不辞辛劳地大概解释了一番,好叫众人知晓这所谓的天文数字放在军费上都能干些什么。

    听罢之后,百姓们都懵了。

    “照这么来说,那不是屁用都不够?”

    “朝廷怎么只给批这点?难道是上回给的已经够多了?”

    “你傻啊?真要是够了,这会儿长公主折腾什么呢?”

    方才那人又接着冷笑道:“可别瞎琢磨了,上回给的比这回还少呢,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两白银上下的物资,连堵个牙缝儿都不够的,这会儿边疆的将士们指不定都在怎么煎熬呢。”

    有了方才的详细解释,大伙儿对这五万两显然也有了更清晰直观的认知,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皇帝老爷也太小气了吧?”

    “该不会是他老人家闹不清价格吧?”

    “便是他当真不清楚,户部尚书还不会解释吗?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解释得明明白白,再劝皇上多批些银子,可皇上死活就是不答应,最后还直接将长公主给撵了出来,没法子啊。”

    那人叹了口气,接着又一脸敬佩感动地说道:“长公主可是菩萨转世,哪里能见得了这些民间疾苦呢?那可是整整二十万大军和一座城池的百姓啊,这不没法子了,索性自掏腰包收购了这么多物资。”

    “就为了这些东西,长公主是连压箱底的银子都掏了出来,这几日还总看见公主府的人拿着东西去变卖呢,听说那都是她的嫁妆。”

    “连嫁妆都变卖了?”有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这得花费多少啊?连堂堂公主都被逼到这份儿上了?”

    “大致估摸着奔着这个数去了。”说着,他便伸出来两根手指头。

    有人立即猜测,“二十万?”

    结果立即就被人一巴掌拍在脑瓜上,嘲笑道:“你小子是不是傻?方才都说了二十万两白银能买些什么东西,你再瞪大你的狗眼瞧瞧,这些像是二十万两能买到的吗?我猜啊,是二百万两还差不多!”

    “二百万?”

    “这得是多少银子啊?怕是一座银山吧?”

    “难怪能将堂堂公主都逼到变卖嫁妆的地步,这也太吓人了。”

    众人连连咋舌惊叹不已,正说话的功夫,又是一批物资送了过来。

    而后就亲眼看着公主府的人仔细查验一遍后又搬出来一个箱子给对方,打开的瞬间,白花花的光芒简直能闪瞎人的双眼。

    “嘶……一整箱的银子!”

    “我的亲娘诶,我长这么大头回见着这么多银子!”

    等感慨完,回过神来的百姓中终于有人抓住了事情的关键。

    “将公主逼着变卖嫁妆去买这些物资给将士们,皇上他……是不是放弃边疆的将士和百姓不管了?”

    “难道朝廷穷到这个地步了?”

    “穷个屁!”还是方才那人,突然跳起脚来狠狠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他这几日还在捧着银子到处找那劳什子的仙草好给他炼仙丹呢!他穷?他堂堂一个皇帝老爷,谁还能比他富有?他分明就是不想管咱们老百姓的死活!那就是个死昏君!”

    “这……这不能吧?咱们可都是他的子民啊。”

    看在场众人的神情,很显然,不肯相信的远不止这一个。

    “你们快拉倒吧,可就别再骗自个儿了,想想他过去的那些做派,哪里像是一个明君的架势?哪里又将咱们当作自个儿的子民了?你们若不信这件事儿,不如自己到处打听打听去,我还能有那熊心豹子胆造谣皇帝老爷不成?”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面面相觑,无不清楚地看到对方脸上的迟疑和隐隐压抑的悲愤。

    不消片刻,不少人就四散开来,有的去找门路打听真相,有的则迫不及待去与旁人交流了。

    冷不丁有人好奇道:“你小子怎么知道这么多?”

    只见那人又是“嘿嘿”一笑,冲着公主府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小声嘀咕道:“我有个老婶儿在公主府做嬷嬷呢,你可别跟旁人说啊,不然叫长公主知晓有人在外头传闲话,我那老婶儿指定讨不着好。”

    淳朴的大爷立时就信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就难怪了。行了行了,你放心,我不会出去瞎说道的,你行小子也快家去罢,这天儿冻死个人咯。”

    说罢,精神奕奕的大爷便率先揣着手离去了,全然不知身后那小子在各个巷子瞎溜达一圈儿后便摸上了长公主府的角门。

    舆论在百姓当中迅速发酵,与此同时,朝中的大臣也得到了消息。

    毫无疑问,大家的第一反应都是不信的。

    谁会相信一个帝王会干这种自毁长城的事儿呢?太荒谬了。

    可等着各自派出去打探情况的奴才回府一说长公主府外的“盛况”,原本对谣言嗤之以鼻的大臣们却突然就迟疑了。

    “不能够吧?皇上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儿呢?”

    “老爷若想一探究竟,不如先去找户部尚书问个清楚?皇上究竟给拨了多少军需,他应当是最清楚的那个了。”

    “不错……赶紧备马车!”

    同样的场景发生在各个大人的家里。

    很快,户部尚书家的那条巷子就被马车塞满了,一度远远儿延至外头的大路上。

    连接到消息匆忙赶回自己家的户部尚书都未能挤得进巷子,到外头就只好下车步行进去了。

    甫一踏进大门,那一双双目光灼灼的眼睛便投了过来,顿时压力倍增。

    户部尚书不禁苦笑起来,“难得蓬荜生辉……”

    第54章

    “吴大人,外头那些流言您可曾听说了?”

    “吴大人,皇上究竟拨了多少军费?”

    “吴大人,前两个月我便隐约听说边疆已经许久不曾发放军饷了,可是真的?”

    ……

    “吴大人,您倒是赶紧说句话啊。”

    一连串的问题砸了户部尚书那是满头包,无奈道:“诸位大人倒是叫我有个说话的机会啊。”

    霎时,嘈杂如同菜市的屋子一片寂静。

    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只一双双齐刷刷盯着他。

    户部尚书顿感如坐针毡,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嘴皮子动了动。

    众人立即竖起了耳朵生怕错漏一个字,却是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一点声音,光看见他那嘴皮子蠕动、消停、蠕动、消停……

    “我说吴大人,您可就别搁这儿来来回回欲言又止了,真要急死个人了!”

    事实上看他这副架势,大臣们的心里便已经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倘若传言都想胡扯的,那他还有什么好挣扎犹豫的?有什么不敢说的?

    这般态度简直就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最真实写照。

    但不亲耳听见真相他们总还是不肯死心,毕竟整件事情实在是离谱荒诞到仿佛做了场大梦。

    最终,还是丞相出声了,“吴大人就与大伙儿仔细说道说道罢,这事儿原也算不上什么不可告人的军事机密,按理来说还应是正儿八经放在朝堂之上当着百官的面处理的寻常政务呢,皇上私下里单独与你交代并不代表朝堂大臣就没资格关心知晓此事了。”

    “在场各位都是我大周朝最举足轻重的官员,这种事儿没什么好瞒着的,于情于理都应当弄个清楚明白。倘若吴大人怕皇上怪罪你泄露‘军事机密’,那咱们这些打探‘军事机密’者也理应同罪。”

    立时便有好些人连声附和,只叫户部尚书安心便是,哪怕周景帝当真恼羞成怒,好歹“法不责众”。

    再怎么发疯,他不敢也不能将立于朝堂最顶端的这批重臣全都处置了。

    眼看众人今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又兼自个儿心里着实不满悲愤已久,户部尚书索性一咬牙,开了口。

    “外头的传言我也听说了,大抵八/九不离十。”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大臣面面相觑无不满脸震惊骇然,不及追问,户部尚书的眼睛便红了。

    先是将入冬那回的物资仔仔细细描述了一遍,接着又说道:“这回的确也就给拨了二十万两的军费,叫我看着置办,可我上哪儿置办去呢?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从皇宫出来之后见着长公主我才知道,就在我进宫之前她便已面圣出来了,已然将胡人即将大举来犯之事上报。”

    所以说,那二十万军费还不是周景帝突然良心发现给追加的,而是知晓战事之后特意给自己扯的一块遮羞布,甚至极有可能还是为将来甩锅而做的准备。

    大臣们都不是傻子,几乎是一瞬间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不少阴谋论。

    “皇上他……”年纪较大身子也不大好的兵部尚书手都哆嗦了,刹那老泪纵横,“这是摆明了要放弃边疆的将士和百姓啊!”一道如洪钟般的声音立时接了话,“非但要放弃,他还妄想叫严将军替他背了这口黑锅遗臭万年,实在无耻至极!”铜铃般的双目中满满都是暴虐的戾气,可在这之下,浓浓的悲愤欲绝却又叫人不禁心中酸涩。

    这位郑老亦是大周朝军功赫赫的老将军了,二十岁便开始驻守边疆,直到六十岁方才退回京城养老。

    整整四十年间为大周朝死守边疆,经历大小战事无数,俨然成为了边疆百姓的守护神,同时却也经历了三个儿孙战死边疆的巨大悲恸,到最后自己也落下一身暗疾,以致每逢阴雨便浑身疼痛难忍。

    对于这样的大功臣,周景帝不说如何嘉奖,反倒因害怕郑家功高震主而多有打压。

    郑老将军本人领了个闲职养老便也罢了,家中几个正值壮年的儿孙却也叫人荒废着,明明是悍将之后,愣是打发人家去编书去养马,总之就是死活不肯放人上战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圈在京城。

    也正是因为这样一个缘故,后面才有了严将军接替郑老将军在边疆扎下根来。

    所幸这位严将军亦是个忠良之人,驻守边疆这几年做得的确不错,一生忠君爱国的郑老将军这才勉强咽下了那口怨气。

    眼下这件事,在旁人听来或许觉得荒唐至极,或许觉得极其愤怒,可在郑老将军的心里,较之愤怒更多的或许却是悲凉。

    多少少年郎年纪轻轻就死在了边疆,还未来得及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模样便已永远沉睡在了那片遥远的土地。

    又有多少青年被迫丢下家中新婚的妻子、多少中年人遗留下孤儿寡母带着满腹的忧心和不甘死不瞑目。

    明明将士们都豁出去一切在保家卫国,怎么到头来却要被君主无情放弃了呢?

    郑老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只知道一颗心似是被刀子凌迟一般,真真是痛不欲生。

    他甚至都不敢想象,若叫边疆的将士们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他们又该是何等悲痛,何等茫然。

    想着,他便感到一阵心绞痛,忍不住捂着胸口满脸发白。

    旁人见此情形都慌了,赶忙一拥而上。

    户部尚书一面高声呼喊叫大夫,一面连连劝慰,“郑老将军快别急,如今有长公主出手相助,边疆的将士们一定能够扛过去的!”

    “对对对,我打发人亲自去瞧过了,那满满当当的物资都将巷子堆满了,还源源不断有人往那儿送呢,足够用了。”

    “我听说那花费都奔着两百万去了,这样大的手笔下来,将士们熬过这个寒冬定然不是问题。”

    闻言,郑老将军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颤颤巍巍竖起了一根大拇指,“长公主……仁义……”可令他心痛至此的分明是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他效忠了一生的帝王啊。

    很快,府里的大夫就赶了过来。

    几针扎下去之后,郑老将军的痛苦终于得以缓解了许多。

    前前后后不过也才一炷香的功夫,密密麻麻的冷汗就已经布满了额头,足以想见方才的惊险。

    眼见他的喘息渐渐平缓,户部尚书也是狠狠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建议道:“郑老将军不如先去隔壁歇一会儿?”

    再这样激动下去,他是真怕这位老将军出点什么岔子。然而郑老将军却摆摆手,咬牙追问道:“此事是真的,那关于军饷是否也为真?”

    户部尚书一脸苦哈哈地瞅他,生怕将人气出点什么好歹来,一时不敢吱声儿,不过老将军的眼神实在压迫感过分足了些,着实叫人难以承受。

    “事实上整个大周朝除了武安侯手底下的将士和王子腾大人手底下的还在按时发放以外,其余的多多少少都有克扣拖欠,少则三个月,多则已长达半年之久。”

    不巧,边疆那一批将士又是其中之最,已足足半年未曾领到军饷了。

    上回严将军要粮草时也提过这事儿,只道不求全部,多多少少先给一点也好,好叫将士们能过上一个姑且尚可的新年。

    结果可想而知,连粮草都克扣成那样,还能指望发放军饷?

    郑老将军怒极反笑,“一个是同流合污的老伙计不敢克扣,一个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不能克扣……其余的管什么死活?这可真真是我大周朝的好帝王!好好好,再好不过!”

    言语之中的“大不敬”都快溢出来了,但在场的大臣们却没哪个跳出来吭声,一个个全都陷入了沉默。

    死气沉沉的气氛中又流淌着一股诡谲的气息,似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无声地翻涌。

    许久,丞相长长叹息一声,“方才来之前本相还听闻宫里传出了消息,说那国师为了给皇上折腾什么新的丹药,短短几天的功夫便已经花费出去十好几万两白银了。”

    这是没钱的样子吗?显然不是。

    户部尚书也豁出去了,苦笑道:“诸位大人有所不知,年底收上来的赋税压根儿就未能在国库存上两天,大半夜的就被皇上派人取走了,如今国库是当真空空如也。”

    “合着这是拿国库当作自个儿的私库随用随取了?”

    “荒唐……荒唐至极……”

    “帝王昏聩,呜呼哀哉!”礼部尚书忽的爆发出一声悲鸣。

    诡异的表象似乎瞬间被打破,众大臣的焦躁不安已然摆在了脸上。

    “丞相大人,咱们必须得想想法子了啊!”

    “不错!不能再任由皇上如此胡闹下去了,否则大周朝的江山……危矣!”

    “近一年里皇上的言行愈发荒唐无度,且显而易见头脑已不复清明,大朝之上呼呼大睡都不是一回两回了,俨然已是老态龙钟不堪重负之相。”

    “先前他叫长公主代笔批阅一些简单的奏折便也罢了,好歹真正重要的政务还都是他拿主意,可如今呢?身为帝王,他都有多长时间不曾翻过奏折拿过朱笔了?”

    “从他对待将士们的态度就不难看出……是真真老了。”

    这样委婉的说辞显然叫某些人不敢苟同。

    只见郑老将军冷笑出声,毫不客气地戳破那层遮羞布,“老了?老夫的年纪比他还大呢,我看他根本就是脑子发了昏的,既蠢且毒!”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就默不作声了,不过却依旧没人跳出来反驳,甚至不少人那表情还都挺赞同。

    想来也是,能够当众说出那样一番言论,足以见得周景帝这个大周帝王在大臣们的心里已然没有了多少威信。

    莫说敬畏,便连最基本的尊重怕也荡然无存了。

    “丞相大人,事到如今,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丞相的眉头硬生生挤出来一个“川”字,犹豫道:“要不咱们请封太子?”

    等的就是这句话。

    众人的眼睛顿时齐刷刷亮了起来,一叠声的赞同。

    可问题又来了,请封谁呢?

    以及,皇上是否能同意?

    “用脚指头想想都不难猜测,他必定是不会松口答应的。”郑老将军无情地戳破了众人的幻想,平淡的神情中又何尝没有些许的期望呢。

    丞相笑容苦涩道:“无论如何也总要尝试努力一下,这样由着他任性下去也不叫个事儿啊。”

    不逼他一把,怎么自乱阵脚呢?

    不明其中内情的大臣还寻思呢,“如今成年的皇子也就只有那三个,再往下不免小了些,正儿八经的课都还未上完呢……不知丞相大人心里可有倾向?”

    丞相摇摇头,“本相素来与皇子们无甚交集,并不很了解几位的品行学识及才能,这一时半会儿着实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又问,“诸位大人可有何想法?若有主意不如说出来大伙儿一同参谋参谋,也好叫本相心里多少有那么点了解。”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臣们便又诡异的静默了片刻,眼睛相互瞟瞟彼此,似乎都在暗自盘算着什么。

    “丞相大人以为六皇子如何?”礼部尚书小心试探着说道:“六皇子虽出身不大好,不过还颇有几分才气,为人亦十分宽和……”

    他这话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了。

    “徐大人此言差矣,下官以为六皇子的性情颇为阴晴不定,且所谓才气也不过仅是几首歪诗罢了,并无甚治国之才,不堪大用。倒是四皇子为人低调,是个闷头干实事的性子。”

    “本官觉得还是七皇子更适合,一则为人霁月光风、甚是温润仁慈,二则算是皇后娘娘名义上的养子,较之其他人更名正言顺些,三则与长公主关系亲近……长公主的为人做派大家有目共睹,相信七皇子自幼耳濡目染必定也学到不少,将来……必然能成为一位仁君、明君。”

    “下官有异议……”

    于是乎,大臣们就兀自吵了起来。

    三位成年的皇子都有人支持,相互之间谁也不服谁。

    说穿了,其实还是因为本身实力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强。

    听了老半天,郑老将军就忍不住说了句大实话,“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却是吵了半天也没听见你们说一句哪个皇子的治国之能、为君之道如何如何强一些,左不过就是这个性情温和那个为人实在。”

    吵得火热的众人顿时都哑然了。

    这些个皇子自幼到大是什么样的教育环境谁还不知情呢?便是硬要吹实力也没人信啊。

    只能绞尽脑汁从人品性情上来说道说道罢了。

    如此一来自是谁也说服不了谁,都觉得自个儿支持的好。

    硬要较个高低呢,大抵也就是背靠长公主的单子玦隐约略胜一筹罢了。

    虽说长公主是个女人家,但一则来历足够稀奇,抛开“菩萨转世”是否属实不提,预知天灾人祸的本事已经经历过数次验证,真得不能再真。

    有这样一个公主,对于大周朝来说实在是莫大的福分,对于天下百姓来说更是如此。

    二则,这么长时间下来,长公主的种种言行无不都彰显出其仁义良善之本性,较之那位帝王更懂得忧国忧民,真真是将百姓记挂在了心里。

    这样一个人,他们愿意信任。

    矮子里头拔将军,七皇子自然而然就被爱屋及乌了。

    “可惜长公主怎么就不是个皇子呢……”不知是谁这么感慨了一嘴,言语中那股子遗憾惋惜劲儿可别提了。

    却谁知在场有类似想法的人竟还不少,一时引起共鸣无数。

    郑老将军更是直言不讳,“倘若长公主是皇子,老夫定然坚定不移地支持她!”

    “下官亦是。”

    “下官……”

    正在众人捶胸顿足哀叹之际,沉默许久的丞相突然说了句,“其实细想下来,是男是女当真那般重要吗?相较而言,你们莫非宁可那位继续坐着上头祸国殃民?”

    “时辰不早了,本相还要去公主府亲自看一眼问一问方才能安心,先行告辞。”

    众人愣住了。

    “丞相大人这话是何意?”

    “应当没什么特殊含义吧?兴许不过是对那位的怨气实在太大了些。”

    大抵是某些猜测实在过于荒诞,一时半会儿谁也不敢往那儿想。

    不过却也的确有不少人在暗暗琢磨方才那个问题——倘若选择只有周景帝和长公主呢?

    究竟是眼睁睁看着昏聩无情的周景帝继续胡作非为,弃百姓于水火、置山河于危机,还是会选择长公主?

    这时,郑老将军也站起身来,“诸位大人且慢慢商议,老夫也去一趟公主府。”

    远远儿看见公主府的巷子外头果然塞满了一车车满满当当的物资,郑老将军的心总算是稳稳落回到了地上。

    无论如何,这个寒冬应当不会太难熬了。

    “长公主可真真是舍得。”身边跟着的小厮见此阵仗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咋舌道:“本该是朝廷的责任,长公主却硬生生以一己之力扛了下来,实在太不容易了,就这份责任心这份担当、这份深明大义……普天之下又有多少男儿能有所及呢?”

    郑老将军的眼神微微闪了闪,看见丞相正在不远处,便走上前去,“丞相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您请。”

    二人将随从都留在原地,稍稍往旁边走了一段距离,看身边没人方才停了下来。

    郑老将军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去年我便隐约有所耳闻,说是有位贵人暗地里伸出援手给予了大伙儿不少钱粮帮助……原先我还猜测许是哪位皇子,如今看来倒或许是我狭隘了,不知丞相大人是否能如实告知,您背后那位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打了一辈子仗的老将军,便是退下来养老好几年,在各大军营的人脉关系也是绝对不可小觑的,他会知晓这个消息当真不足为奇。

    毕竟真要算起来,如今的不少将领都还曾在他手底下当过兵呢。

    是以,有关军营里发生的事,能瞒得过旁人却也鲜少能有他不知道的。

    丞相听罢神色都未动分毫,只微微一笑,“您老不是都已经猜着了?”

    “果真是她?”预料之外,却又似乎是情理之中。

    郑老将军的脸上并未流露出多少震惊的神色,反倒是笑得一脸理所当然,“打从知晓那个消息之后我便私下里在关注着那几位皇子,却是看来看去也未曾发现任何一个‘可疑目标’,一个两个见天儿都在四处上蹿下跳笼络朝臣扩建势力,相互之间搞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倒是多得很。”

    怎么看,他都不觉得那几位皇子能有那样的本事。

    计谋不算多高明,甚至就是干脆利落的阳谋,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对方——我在拉拢你们,我在收买人心。

    但从来没有任何人反感。

    大笔大笔的真金白银人家砸了出来,也确确实实帮助他们解决了很多困境,至少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捉襟见肘,甚至很多将士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拼了几年的命,却连想要给家里人过个相对好那么一点的年都做不到。

    这般行事作风大气磊落,在军营那样的地方的确很吃得开,便是明知天上不会掉馅饼儿,大伙儿也都心甘情愿被“算计”,甚至还满怀感激。

    而以他对那几位皇子的暗中关注了解来看,根本就没有哪一个能有这样光明磊落的胸襟手段,一个个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倒是多得很,手段又嫩又阴。

    看他们折腾就跟看那天生坏种的小孩子干仗似的,越看越忍不住担忧大周朝的未来。

    说句心里话,他是当真一个都看不上眼,比起年轻时的周景帝都还不如呢。

    思及此,郑老将军不禁扯了扯嘴角,讥讽道:“到底还得是当今呢,要论养儿子谁有他能耐?但凡都学学他这手段,那些个豪门权贵也就不会有什么父子相争、兄弟阋墙了。”

    “说起来我还从未与那位长公主接触过,不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丞相瞅了他一眼,沉思片刻,只说出了四个字,“心怀天下。”

    郑老将军似乎颇为诧异这样的评价,不过转而回头看看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物资,神色变得尤为复杂。

    许久,淡淡道:“我知晓了。”

    “您老将来必定不会后悔的。”丞相笑得很是自信,指了指公主府的方向,“请?”

    “请。”

    ……

    各色物资筹集得很是迅速,最是要费些功夫的也就只有棉衣棉裤被褥的缝制了。

    不过兴许也是听说了这批物资的去向,接到活儿的姑娘、妇人们一个个也都铆足了劲儿,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在赶工。

    更令人动容的是,其中不少人在交工时甚至都坚定地拒绝了当初说好的酬劳。

    “大伙儿都说,公主为了边疆的将士宁可自己倾家荡产,如此壮举实在叫人敬佩万分,这点针线活儿也不值当什么,全当是身为大周子民的一点点微薄之力罢了。”

    单若泱随意捡了几件起来看了看,虽是赶工出来的,但活儿却没有一点敷衍,针脚细密做工都不差,可见着实是用了心的。

    一针一线都是老百姓最淳朴的心意。

    “赶紧的都打包装箱罢,明儿一早就立即出发。”顿了顿,又说道:“都是哪些人家的没要工钱一个个都记清楚了,回头挨个儿都给补上……百姓的日子也都不宽裕,今年的冬天又这样冷,又是一笔额外支出。”

    “另外,前两日叫换的铜钱可曾都换好了?”

    风铃忙回道:“都换好了,得亏有个商会会长在,否则这整整八十万两银子换成铜钱可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呢。”

    “明儿一早随着物资一道儿出发。”松了口气的同时,单若泱也不由得想要扶额了,“得亏做戏做全套,嫁妆是真真变卖了出去的,否则这会儿可要抓耳挠腮了。”

    谁能想到周景帝那个死昏君竟然还拖欠了那么多军饷呢?

    原本她是可以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她已经花费了两百万进去,再怎么着也不会有人指摘到她的身上来,可想到不久之后那二十万大军中就会有部分人彻彻底底沉睡在这个寒冬里,她便还是不忍心。

    所幸还有先前弄来的甄家那批财物托底,她姑且也还能“任性”得起来,压根儿也不像外头想的那样倾家荡产了。

    不过,这仍不能阻止她骂人,“死昏君真真是作孽!”

    随着大批物资出发送往边疆,有关于周景帝的无情行径和长公主的仁义之举也彻彻底底在京城传开了,甚至随着物资一路像四面八方飞速传播而去。

    先前无论周景帝是宠信妖道执迷长生,还是其他种种荒唐言行都勉强还罢了,可这回的事却是实实在在踩在了世人的底线之上。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忍受这样一个视将士如草芥、视百姓如蝼蚁的帝王。

    一国之君可以无才无德、可以贪图享乐……却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如此薄情寡义冷酷无情。

    这太让人心寒恐惧了。

    与先前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一回几乎满大街上都能听见咒骂周景帝的声音。

    大伙儿似乎都被刺激得狠了,竟丝毫不见了那一层天然的畏惧,这个张口闭口“昏君”,那个声嘶力竭地高呼“禅位”……文人更是拿出了看家本领,好一通口诛笔伐唾沫横飞。

    随着一首首诗词的诞生、一篇篇言辞犀利的文章四处传阅,周景帝的名声已然臭不可闻,俨然已经被钉死在了“昏君”的耻辱柱上。

    料想史书之上必定会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

    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疯狂之中,便哪怕是官府有心想要压一压舆论都不过是些无用功,惹急了就是一场官民冲突,短短数日内为此而受伤之人已经不是个小数目了。

    什么叫“官逼民反”?这便是了。

    百姓虽天然畏惧皇权,可人被逼得太狠了又哪里还能有多少理智可言呢?

    头顶上坐着这样一个统治者,没有哪一个的心能是安稳的,迫不及待想要更换统治者也是人之常情。

    动静闹得这样大,众人便是再怎么瞒着压着,周景帝也还是知晓了。

    当即自是震怒不已,狠狠拍着桌子发疯似的怒吼:“放肆!这些贱民怎么敢?朕要砍了他们!通通都砍了!”

    “还是息怒,此时不宜如此大动干戈。”前来报信的武安侯微微低垂着眼帘,淡淡道:“恕微臣直言,此事最大的过错其实还在长公主身上。”

    “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皇上手里的银钱不够用也实属万般无奈,长公主既是有这能力,合该私下里悄悄拿给皇上、由皇上出面才是,偏她却闹得如此轰轰烈烈……”

    周景帝一愣,混沌的脑子难得转得快了那么一点点,“你的意思是说她根本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陷害朕于不义?为什么?”

    武安侯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怎么忘了,长公主素来与七皇子姐弟情深啊。”其实说实在的,这个理由他都觉得很是牵强,但不耽误他借此机会将七皇子拉下马来。

    顿了顿,就开始睁着眼睛胡编乱造,“此事若直白交由七皇子去做,未免太过扎眼,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可由她出面便没有这样的顾虑,只等将皇上名声败坏完之后,以她如今在民间的声望乃至在文武百官心中的地位,推举七皇子想必也并不会遭遇多少阻碍。”

    这时的周景帝似乎已经彻底忘记了“武安侯府投靠六皇子”一事,还当是自己最忠实的狗腿子呢,乍一听之下便气炸了,当即怒喝一声,“来人!将长公主和七皇子拿下,即可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皇上!”武安侯赶忙劝阻,“皇上在宫中怕是还不知晓,如今长公主的声望已然达到了顶峰,倘若皇上要处置长公主,莫说文武百官不会答应,只怕百姓都要冲进皇宫来鸣不平了啊!”

    “皇上只抓七皇子便罢了,总归没了七皇子一切威胁就不复存在,长公主一个人又能掀得起什么风浪来呢?全当是大周朝的吉祥物供着便是。”

    周景帝是很不甘心的,但也的确害怕那些发疯的贱民闯进皇宫来刺杀他,故而犹豫再三还是咬咬牙认可了这个提议,改口道:“将七皇子打入大牢!”

    彼时的永安宫

    同样也听闻了消息的皇后还正不满地嘟囔呢,“这种刷名望的大好机会她怎么就没想到你呢?若是叫你出面去做这件事,朝臣和百姓必然都要支持你做太子的,她一个女人家上赶着出这个风头作甚?”

    “真真是个蠢的,这也太可惜了,哎哟哟……本宫只想想便心痛至极,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单子玦皱了皱眉,“此事风头太盛,并非儿臣能够担得起的,毕竟父皇他……真要是叫儿臣出了这个风头,那儿臣就该沦为父皇和两位皇兄的眼中钉了,非得头一个拔了儿臣不可。”

    对这话皇后却是不以为意,甚至显得有些鄙夷,“跟着本宫这样长的时间了,你怎的还是如此唯唯诺诺畏首畏尾的?做大事的人连这点胆量都没有,本宫看你倒不如赶紧的缩回龟壳子里去接着当你那小可怜皇子。”

    正在单子玦快要压抑不住怒火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一队禁卫军便闯了进来,二话不说就将单子玦给反手拿了。

    “大胆!”皇后惊怒不已。

    领头那人一脸平静地说道:“还请皇后娘娘恕罪,下官亦是奉皇命办事——七皇子狼子野心、陷害皇上于不义,立即拿下打入大牢听候发落。”

    别说皇后了,单子玦本人都是一脸懵逼。

    狼子野心他承认,可他什么时候陷害皇上于不义了?他究竟干了什么?

    可完全不等母子二人作何反应,禁卫军便将他押送往大牢去了,甚至连见周景帝一面问个清楚明白的机会都没有。

    皇后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捂着胸口连声道:“快去长公主府,快叫她去救救她弟弟!”

    接到这消息时单若泱也是满头问号,再三回忆也未曾想起来单子玦最近究竟干了些什么,“难不成是趁着本宫近日繁忙,他私下里偷摸干了什么蠢事?”

    怎么也想不通,不过既然搬救兵的都来了,这一趟她还是得去走一走才行。

    谁曾想,才到宫门口就与一众大人撞了个正着。

    为首之人正是丞相。

    “微臣见过长公主。”

    “免礼。”单若泱的目光微微闪了闪,神色略带几分焦急地问道:“诸位大人一同进宫莫非也是听说了七皇弟的事儿?”

    丞相一脸纳罕,“七皇子出什么事儿了?”

    “方才母后派人去告诉本宫说七皇弟被父皇给送进大牢了!”

    “什么?”

    “怎会如此?七皇子究竟犯了什么事儿?”

    众大臣茫然极了,尤其支持单子玦的那一部分大臣更是满脸惊慌失措。

    他们这会儿进宫来就是想要提一提立太子一事,怎么偏在这个当口七皇子被扔进大牢了呢?

    这不是闹呢吗?

    单若泱苦恼极了,道:“本宫也不知其中内情,问母后派来的人,却也是一问三不知,只说先头七皇弟好好的正跟母后说话呢,突然禁卫军就闯进去了,说什么七皇弟陷害父皇于不义……本宫左思右想也实在想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来的说法,不知是不是七皇弟在朝堂上犯了什么错?”

    众大臣苦思冥想好一阵,齐齐摇头。

    丞相忙安抚道:“长公主先别着急,咱们一道儿进去问问便是。”

    “也只好如此了。”

    到了景福殿门口时,恰好撞见从里头出来的武安侯。

    一见他们这阵仗,武安侯的眼里便划过一抹得逞的笑意,面上却假惺惺地对着单若泱说道:“长公主这会儿急匆匆是为了七皇子而来吧?都怪微臣无能,好说歹说也只勉强捞下了长公主,却未能救得了七皇子。”

    “武安侯这话是何意?”丞相立时就抓住了重点,“什么叫只勉强捞下了长公主?难不成皇上还想将长公主也送进大牢?”

    “可不是嘛,皇上知晓了外头的风言风语,方才可是发了好大一通火呢。”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外头的风言风语跟长公主和七皇子又有什么关系?”户部尚书满脸不解。

    冷不丁灵光一闪,单若泱试探着问道:“父皇该不会是怪本宫私自筹集军用物资吧?还牵扯到七皇弟……难道是误以为本宫和七皇弟联合起来故意坏他的名声?是以才会有陷害父皇于不义一说?”

    “长公主果真冰雪聪明。”武安侯忍不住赞了一声,又摇摇头叹气,拿着长辈姿态开始了说教,“长公主别怪微臣多嘴,您这回办的这事儿实在是欠缺考虑,倘若由皇上亲自出面便也不会有这么多事儿了。”

    “如今瞧瞧呢?皇上的声望降至谷底,百姓都跟疯了似的闹着要造反……皇权不稳,山河动荡啊!”

    “放你娘/的狗屁!”郑老将军忍不住喷了他一脸,“长公主分明是仁义之举,怎的到你嘴里竟成了千古罪人?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还用老子说吗?自个儿抠抠搜搜无情无义,倒还有脸怪长公主不曾将变卖嫁妆的钱拿给他充好人了?简直是荒谬至极!”

    “放肆!”里面猛然传出一声怒喝,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显然,声如洪钟的郑老将军这番话已经被周景帝听了个全乎。

    丁有福走了出来,“皇上请诸位进去说话。”

    一众人忙踏进门槛行礼问安。

    等着周景帝舒服了些,单若泱就赶紧问道:“父皇,七皇弟究竟……”

    “住口,不许提他!”周景帝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而后又看向郑老将军,企图用眼刀子戳死他似的。

    “众爱卿相约前来所谓何事?若是为了七皇子便不必开口了,朕绝不会原谅那样一个狼子野心之鼠辈!”

    一听“狼子野心”这四个字,众大臣便顿觉不妙了,暗道今日实在不是个提立太子的好机会,否则皇上还不定如何发疯呢。

    众人暗地里相互对视一眼,几乎都确定了意思——暂且闭口不提,待过后再寻良机。

    谁料,就在他们寻思着找由头糊弄过去之际,郑老将军却突然开了口。

    “皇上容禀,微臣等人今日前来是为了立储一事……”

    第55章

    “你说什么?”周景帝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猛然拔高的声音到最后都劈了叉,似是遇见了什么几位惊悚的事一般。

    郑老将军微微抬起头,一脸纳罕道:“皇上这样惊骇是何缘故?皇上已年过半百,也理应考虑考虑立储一事了,此乃人之常情啊。”

    周景帝顿时黑了脸,又看向丞相为首的其他一众大臣,咬牙切齿道:“你们也是这样想的?今日一道儿前来就是为了逼朕立太子?”

    原想暂且缓缓的众大臣这会儿也都无奈了,暗道果然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实在缺少了些细致。

    事已至此……

    “皇上怎会以为是逼迫?”丞相头一个站了出来,不解道:“历朝历代以来的传统皆是如此,早立嗣既能很大程度上保障皇权交替的稳定,又有利于皇室内部的和谐平衡,还能够进一步稳固国之根本,尤其是在这民怨四起山河动荡之际,立嗣便能够快速而有效地平息动乱。”

    “还请皇上以大局为重,尽快立嗣稳固国本,以免局势彻底失控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原以为被郑老将军指着鼻子嫌弃老了已经足够气人,没想到丞相这张嘴一动起来才更是刀刀往人心窝子上戳。

    什么叫皇权交替?意思是他要下台了。

    什么叫民怨四起山河动荡?无非是在暗戳戳指责他不干人事惹恼了百姓,以致风雨飘摇。

    什么叫局势彻底失控后果不可挽回?分明是在危言耸听,是赤/裸/裸的威胁!

    周景帝被气得眼前阵阵发黑,指着他颤声斥责,“照你这意思,合着朕若不赶紧立下太子大周朝就要亡国了?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你根本就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为自己谋求私利、欲行不轨之事,你你你……你简直大胆!”

    “来人……来人!丞相居心叵测妖言惑众,将他给朕拿下!”

    “父皇!”

    “皇上!”

    众人大惊失色,连外头听见传唤闯进来的禁卫军都懵了,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丞相是从先帝时期走过来的,历经两朝的一个股肱之臣,半辈子都在为大周朝、为百姓劳心劳力,真真正正是一个清正廉明世人敬仰的好官。

    这样的一个国之重臣、一个人人皆知的好官,谁敢说拿就拿了?

    禁卫军会愣神也是人之常情,可落在周景帝的眼里却只觉自己的皇权被严重冒犯,一度恼羞成怒。

    “还愣着做什么?不曾听见朕的命令?还是说你们也要帮着丞相造反?”

    这罪名谁敢背啊。

    禁卫军迟疑着就要上前,忍无可忍的单若泱当场一声怒喝,“退下!”

    年轻纤细的声音却充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威严气势,相较而言,周景帝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之下的叫嚷愈加显得如此可笑,毫无帝王气概可言。

    活像是个被气得发疯胡乱跳脚的重症患者。

    “你……”

    “难不成父皇也想要给儿臣扣上一顶造反的帽子?”单若泱抢下话头便是一顿输出,“儿臣不明白,究竟是哪里来的居心叵测哪里来的妖言惑众?丞相大人分明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是出于对大周朝的一片赤诚忠心,如何就硬是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子虚乌有的帽子了?”

    不等他出言,她又话锋一转,满脸失望地说道:“父皇究竟是久居深宫已经听不见外头的声音了,还是宁可捂住自己的眼睛耳朵不看不听自欺欺人?丞相大人的话丁点儿都未夸大其词,眼下外面的情形着实不容乐观,甚至可以说是大周朝建国以来最大的一次危机。”

    “父皇若仍不肯相信,不如问问在场的诸位大臣?”

    她这话音才落地,周御史便接了话茬满脸严肃凝重地说道:“前几日微臣曾特意乔装混入市井,所过之处无不是怨声载道,百姓们话里话外皆是对朝廷的不信任。”

    “直言皇……朝廷令人心寒至极,二十万大军及百万黎民说舍弃便舍弃,敌军来犯便恨不能大开国门拱手相让,此举可见朝廷根本不曾将百姓的身家性命乃至江山社稷放在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叫人心安。”

    紧接着,礼部尚书也站了出来,忧心忡忡道:“民心不稳,则必定国家动荡啊!皇上明鉴,臣等绝不曾危言耸听,尽快确立储君才能安抚民心、令一切都回归正轨,除此之外着实再别无他法了。”

    这时,郑老将军又开口了,“连其他地方的平民百姓都尚且如此寒心、反应如此之剧烈,身为当事人,边疆的将士和百姓又当如何呢?一旦消息传到那边去,会造成什么样的动乱简直不敢想象。”

    “还请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乃军人出身,较之旁人更能够切身体会,皇上此举当真是令人……心寒彻骨啊!更重要的是,看似当事人不过只是边疆的将士,与其他的所有将士都毫无瓜葛,可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自古而来,万不可忽视啊!”

    言语之中浓浓的忧虑实在是溢于言表。

    “皇上!眼下事态着实已万分严重,安抚军心、民心、稳固国本已刻不容缓,请皇上尽快确立太子人选昭告天下!”

    “请皇上……”

    面对丞相一人,气急败坏的周景帝尚且还能勉强耍耍威风,可眼下他面对的却是整个大周朝最顶层的那一批重臣、权臣。

    便是再怎么满脑子浆糊神志不清了,周景帝也不敢将这所有人通通一网打尽。

    单若泱瞟了眼老神在在的丞相,满眼无奈地暗暗叹了口气,对着尴尬杵在角落的禁卫军摆摆手。

    也不知究竟是怎么想的,禁卫军还当真就退了出去,悄无声息的就仿佛从未来过一般。

    好在周景帝被大臣们牵制住了,并未察觉到什么异常。

    无论私心里究竟是想支持谁上位,这会儿大臣们却是难得的齐心协力,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进言。

    每个人无论是言语还是表情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忧心忡忡的,神色极其凝重,表现得似乎十分诚恳。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大伙儿说的就没有哪一句话是夸大其词凭空捏造臆想出来的,自古以来上千年王朝起伏更迭的经验足以令他们迅速做出判断。

    可他们越是诚恳越是忧虑,周景帝就越是不可能点头。

    这种情况下立太子的确是能安抚人心平息动乱,可下一步就该到他被迫退位让贤了!

    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为国为民,却不过都是打着背叛他另寻明主执掌天下的主意,当他不知道呢?他还不曾老糊涂!

    都是些该死的乱臣贼子!

    合该人人得而诛之!

    周景帝震怒不已,前所未有过的恐慌反倒令他更显强势霸道,“都给朕住口!”

    嘈杂声戛然而止。

    “朕再说一遍,朕绝不会立太子!朕还活得好好儿的,便是你们都死了朕也不会死,根本轮不着皇子什么事儿,尔等休得再惦记朕的龙椅!”

    都知道周景帝执着追求长生,一直坚决不肯教导、重用皇子大抵也就是这么个心思,可真正亲耳听见他说出来,这还真真是头一回。

    一时间,大臣们全都哑然了。

    看着他那无比认真坚定的神情,甚至一度不可抑制地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这位怕不是已经疯魔了吧?

    “皇上……”

    有人不死心想要再劝,却被周景帝怒而打断。

    “谁若胆敢再放肆,一律按谋逆处置!”顿了顿,还又补充了一句,“朕不曾跟你们说笑,不信只管试试!”

    思及他对边疆做的那混账糊涂事,竟也没有哪个敢以身试险。

    毕竟,这世上最可怕的其实是蠢人啊。

    也罢,回头再想想其他法子吧。

    众大臣面面相觑,大抵都是这么个想法。

    自觉扳回一城的周景帝暗暗松了口气,继续维持着自己的帝王威严,冷声道:“今日之事朕不希望再次发生,都给朕退下!”

    “微臣告退。”

    单若泱也不曾多逗留,跟着大臣们一道儿退了出去,走到门口看见风铃时,悄然冲她使了个眼色。

    “你赶紧跑一趟永安宫,叫母后宽宽心,等父皇消气之后本宫再来劝说。”

    风铃会意,拔腿就快速走远了。

    一众人只埋头往宫门口走,边走边还在连连摇头叹息。

    “七皇子此番可真真是无妄之灾,哪有稀里糊涂就将堂堂皇子打入大牢的……”

    “实在荒唐!”

    “听武安侯那意思,皇上甚至想要连长公主一块儿处置了呢,这上哪儿说理去?”

    “长公主近来还是避着些皇上罢,以免平白惹火上身。”

    单若泱不禁露出一抹苦笑,“哪里能避得开呢,每日里还有奏折等着处理呢。若早知会引起如此巨大的震动,当时本宫的确不该擅自行动的,哪怕是将银子交由户部尚书全权处理也好……终究是本宫思虑不周。”

    “长公主此言差矣。”郑老将军当即反驳道:“眼下的一切状况说到底都是皇上自己造成的,与长公主何干?您本是一片赤城仁义之举,古往今来也没有几个皇子公主能做到您这份儿上的。”

    “有您这样心系天下的公主是大周朝天大的福分,怨谁也怨不着您身上啊,从未听过做好事还做出错来的,可别太过荒谬。”

    此言一出,原本某些略有微词的大臣不免就稍显尴尬了些。

    这时,丞相忽然开口道:“这些日子的奏折不如就直接送往公主府罢,也省得长公主每日还要往宫里跑,眼下皇上正是气头上,必然看您不大顺眼,您还是暂且躲着些为好。”

    “这……不大好吧?”单若泱微微蹙眉,迟疑道:“奏折怎能直接送往公主府呢?这不太合规矩。”

    “哪里就不好了?过去好歹还有些重要政务需得向皇上请示,每日里往宫里跑也是在所难免的,可如今所有奏折都交由长公主独立批阅,皇上根本都不闻不问,又何必还每天亲自跑这一趟来取呢?实在费时费力,多此一举。”

    “至于说什么合不合规矩?真要说的话,皇上令长公主批阅奏折这件事本身就不合规矩。既然批阅奏折这件事都已经做了这样久,还在意往哪儿送吗?有什么差别呢,总归是要被您拿回家去的。”

    听罢丞相的这番话,大臣们不禁迟疑了。

    有心想要反对罢,又觉得丞相说的也没错,反正奏折都给长公主在批,皇上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可同意呢,却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说不上来。

    然而不给众人仔细思考的时间,便听丞相又说道:“郑老将军方才太过冲动了些,今日显然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时机啊。”

    憋了许久的礼部尚书也忍不住埋怨道:“郑老将军如何就看不出皇上此时对皇子们的忌惮已然达到了顶峰?赶着这个当口去劝皇上立储,难以成功不说,只怕一着不慎还会给皇子们招惹一些无妄之灾,万一都给扔进大牢里去了可如何是好?”

    老子就是要刺激那个死昏君啊。

    老子就是想要挖坑将那些没用的皇子全都埋了啊。

    真要全给扔进大牢那可真真是再好不过呢。

    郑老将军如是暗道,面上却笑得一脸尴尬耿直,“怪我怪我,我就是个大老粗,压根儿没想着那么多……”

    到底是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大臣们便是多有怨怪也实在不好说太多,只得唉声叹气满面愁容,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焦点瞬间转移,奏折往哪儿送哪里比得上储君一事来得重要。

    单若泱状似无意与丞相对视一眼,脸上飞快闪过一抹笑意。

    在宫门口各自分开之后,单若泱的马车却迟迟未动,直到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方才看见风铃疾步走了出来。

    待她钻上马车之后,单若泱才吩咐叫走,低声询问道:“都妥当了?”

    风铃点点头,“都交代好了。”一时又实在顶不住好奇,“先前公主突然叫停,说是等候时机,莫非眼下时机已到?”

    再没有比眼下更好的时机了。

    单若泱弯起了嘴角,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眼下外面百姓在闹,朝堂大臣也在步步紧逼,甚至可以预见再过不久知晓了实情的将士们也必然不会无动于衷……如此四面楚歌皇位摇摇欲坠之际,这国师再一死,你觉得他会如何?”

    会如何?那指定得疯啊。

    那个所谓的国师一直就是周景帝最为信重依赖的人,但凡身体有点什么不好,太医说破了嘴皮子也不见得能听进去一个字,正儿八经的汤药是死活不肯碰,一门心思拿着“仙丹”当良药。

    可以说,周景帝根本是将自己的身体健康和长生不死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国师的身上,一旦国师暴毙而亡,对于周景帝来说无疑是难以承受的巨大刺激打击。

    大抵就像是一个盲人站在人群拥挤的街头冷不丁又失去了拐杖,必定极其惊恐慌乱。

    届时他还能再干出点什么脑残的事儿还真不好说,不过以他如今的身体、精神状况,保不齐就要与病床为伴了。

    想通其中关窍之后,风铃登时瞪大了眼睛目光灼灼,“公主这是火上浇油呢?”

    单若泱睨了她一眼,嗔怪道:“怎么说话呢?本宫分明是在清君侧除奸佞,一片好心、孝心。”

    喝了口茶,她稍稍正了正神色,思忖道:“回头去打听打听耿国忠的情况,倘若……本宫也该掐指算算王子腾的死期了。”

    那十万大军其实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一旦京城内部真有点什么意外突发状况,能否抢占先机就得看能否将这支军队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若是真等其他地方的军队千里赶过来,估摸着黄花儿菜都得凉。

    他们是以防万一的底牌助力,是考虑到日后的镇压之用,而非抢夺帝位的主力。

    因着被逼立太子一事,周景帝差点没气死过去,夜里连美人都没兴趣享用了,愣是在景福殿破口大骂了半夜。

    骂大臣、骂皇子、骂单若泱、骂百姓……总之上上下下没有哪一个逃了过去的,通通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一度气恼上头当真想要将其他皇子也通通扔进大牢了事。

    丁有福被吓得魂儿都要飞了,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劝了许久方才勉强将人安抚住。

    当然了,也兴许是周景帝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闹不动了,躺在床上没一会儿功夫便打起了鼾。

    谁曾想,一大清早就被一个噩耗给砸懵了。

    “国师死了!”

    “谁死了?”

    迷迷瞪瞪的周景帝还一脸茫然,旁边的丁有福却已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吓的。

    前来传话的小太监哭丧着脸,哆哆嗦嗦道:“是国师……方才奴才在门外喊了好几声也未见应声,放心不下便斗胆开门进了屋子查看,谁知却看见国师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子都凉透了!”

    “国师?死了?”周景帝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从床上翻身下地,赤着脚跌跌撞撞走到他跟前一把死死抓住他的衣襟,“你再说一遍?国师死了?”

    那小太监简直要被吓疯了,瞬间涕泪横飞,“皇上饶命啊……”

    “国师死了?国师怎么会死呢?他怎么能死?”似是被抽走了魂儿一般,周景帝无意识松开了自己的双手,拧着眉头喃喃自语,形似疯癫。

    猛然间一脚跘在那小太监的腿上,只听“扑通”一声,整个人便毫无防备地面部朝下栽倒在地。

    “皇上!”丁有福大惊失色,忙不迭连滚带爬上前查看。

    等着将人扶起来一瞧,顿时更吓得面无人色了。

    只见周景帝的鼻子一片通红,殷红的鲜血从鼻孔里不断涌出,不一会儿便将下半张脸都给染红了,看起来很是骇人。

    丁有福一面高声喊叫太医,一面跟那闯了祸的小太监合力将人往床上扶。

    却也不知是吓到腿软还是怎么着,那小太监一个没站稳便又趴在了地上,连带着周景帝和丁有福谁也没能躲得过,三个人顿时摔作一团。

    “去……去将其他道士都给朕叫过来!”清醒过来的周景帝死死抓着丁有福的手急切道,甚至似乎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鼻子被摔出血了,更不曾注意到自己还狼狈地躺在地上,满脑子都是他的仙丹。

    丁有福连连应承,一巴掌拍在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太监头上,“你赶紧去!”

    随后,又叫进来两个人才勉强将周景帝给扶到了床上去。

    太医进来看见那血也是吓了一跳,索性只是撞坏了鼻子,清理干净止住血就没什么大碍了。

    这时,五名道士被太监带着进了景福殿。

    一看见他们,周景帝就迫不及待地问道:“你们可会炼那仙丹?”

    道士们面面相觑,具摇摇头。

    不是不会炼丹,而是炼不出国师的那种仙丹。

    虽说名义上是国师的弟子,可国师平日炼仙丹时防他们防得十分严密,是丁点儿不给瞧见,连药方上究竟都用了些什么东西他们都拿不准,上哪儿炼去啊?

    回头再给皇上吃出点毛病来,他们这脑袋也别想要了。

    心存侥幸的周景帝是彻底慌了,发疯似的趴在床边拿起自己的鞋就往他们身上砸,“连仙丹都不会炼,朕要你们这些废物有何用?都给朕滚!十日之内若炼不出仙丹来,朕便要了你们的脑袋!”

    几个小道士吓得屁滚尿流,满脸惨白恨不得是爬着出去的。

    “怎么办?朕没了仙丹……朕会不会死?不不不,朕怎么会死?朕是天选之子,是九五之尊,绝不会死的!快去贴皇榜,若有谁能为朕炼出仙丹来,朕便封他为国师,赏黄金万……十万两!快去!”

    面对这样疯狂的帝王,丁有福自是什么多余的话也不敢说,赶忙跑到外边儿去吩咐了一声。

    然而,炼仙丹的道士一时半会儿没找着不说,这么一张皇榜贴出来反倒叫他原本就臭不可闻的名声愈发雪上加霜了。

    “给将士们救命的钱才抠抠搜搜二十万两白银,找个道士竟出手就是十万两黄金,简直太荒唐太离谱了!”

    “不好好治理国家,整天就想着什么仙丹……快快拉倒吧,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德行,便是世上真有长生之道也万万轮不着他,早晚老天都得将他给收了。”

    “怎么突然又找国师了?先头不是有个国师吗?”

    “听说那个什么国师暴毙了。”

    “暴毙?”

    “可不,头天晚上睡觉前好好儿的,第二天一早人就在床上僵硬了,听说死得很是诡异呢。”

    “死得好啊!定是老天爷看不过眼亲自出手将他妖道给收了!”

    “老天开眼啊!”

    ……

    外头议论纷纷,无不是在骂昏君骂妖道的,甚至还有不少人特意就守在皇榜跟前,看见有人意图想去揭榜就立即一拥而上将人先揍一遍再撵走。

    若是看见那道士打扮的人,别说等他靠近皇榜了,远远的瞧见就有一群人气势汹汹上前去。

    百姓们的想法其实很单纯,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那个死昏君如愿。

    仙丹是真是假没人能打包票,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万一当真叫他偿命百岁千岁了可怎么办?这种脑子发昏无情无义自私自利的祸害,就该叫他立刻马上去死!

    再者,他们可都听说了,那死昏君将他们老百姓的赋税全都偷进了自己的口袋!

    也就是说,现在他花的每一个铜板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

    他们的血汗钱若是用来养将士、赈灾等各方面都完全没问题,可凭什么要给那死昏君混乱挥霍?做他娘/的春秋大梦!

    老百姓是当真气狠了,不敢胡乱对着皇榜做什么,便死守在皇榜跟前盯着,甚至还自发组了队,一批一批轮流换班盯梢。

    偏偏那些把守的侍卫也好笑,对此情形完全视而不见,哪怕亲耳听见有老百姓威胁旁人不许揭榜,他们也就只抬头望望天,仿佛耳背了似的。

    偶尔看见真动粗动得狠了才会上前制止一番,以免闹出人命罢了。

    “这便是失了人心的后果。”

    “该他的,自作孽不可活。”

    丞相淡淡笑了笑,放下帘子,“皇上如此不管不顾瞎折腾,咱们这些做大臣的也是该劝谏一番了。”

    接收到他眼神中的讯号,郑老将军当即哈哈大笑起来,“丞相放心,老夫明白。”

    下午,一众大臣再次在丞相的号召下齐聚景福殿。

    周景帝已经病倒了,躺在床上浑浑噩噩的,本不想见这些人,却谁知“大老粗”郑老将军怒气冲冲直接闯了进来。

    余下的大臣自是紧跟丞相的步伐,稀里糊涂也跟着闯了一回景福殿。

    “你们……大胆!”周景帝气得直喘粗气,满眼惊骇地看着众人。

    头一回无比清晰直观地意识到,自己这个帝王在大臣们的眼里似乎已然威严扫地,再无甚敬畏之心可言。

    “请皇上恕罪,实在是事出紧急。”丞相一马当先,眉头紧锁,俨然一副失望透顶捶胸顿足之姿,“皇上糊涂啊!眼下是个什么样的情形您心里还不明白吗?这种时候怎能如此大张旗鼓找什么道士炼仙丹?甚至还开出黄金十万两的天价,您……您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百姓们这会儿都骂疯了,还请皇上速速收回成命、撤回皇榜,切勿一错再错!”

    “请皇上撤回皇榜!”

    一众附和声中,郑老将军洪亮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事已至此别无他法,还请皇上立即确立储君昭告天下,并下达罪己诏以平民怨!”

    正忙着劝谏的大臣们听闻此言愣了愣,随即就有人开始跟着附和。

    丞相更是直言,“郑老将军所言甚是,眼下这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请皇上切莫再执迷不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周景帝勃然大怒,双眼赤红喘着粗气怒道:“这会儿是哄骗朕立太子,明日你们怕是就要簇拥着太子前来逼宫了!”

    这话还真叫大臣们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急着立太子图个什么?

    一国储君乃国本,若能推举出来一个合适的储君人选,的确有利于安抚民心稳固山河,这一点丝毫不作假。

    可与此同时,他们又何尝不曾想过叫这位在适当的时候退位让贤呢?

    这人已经不是简单的“昏庸”二字足以形容了,简直就是……脑子有病!

    再叫他这样折腾下去,大周朝离亡国也就不远了。

    好端端的日子不过,谁想要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赶紧退位让贤才是正理儿。

    这是他们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挽救大周朝和天下百姓的法子。

    就是这么下意识的一阵沉默,周景帝登时就脊背发凉顿感危机,发了疯似的怒吼道:“皇位是朕的,你们休想谋夺!休想!来人,将所有皇子全部打入大牢!全部!立刻!”

    “皇上!”

    众人惊骇万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万万不可啊!”

    “诸位皇子何错之有?皇上岂能随随便便就将人全都打入大牢?”

    “岂能?朕是天下之主,朕有何不能?立刻打入大牢!别再叫朕说第三遍!”越是这个时候,周景帝便越是在意自己的皇权,愈加听不得任何反对的话,甚至旁人越是反对他便越是坚定。

    似乎以此才能证明自己的权势地位仍在,自己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着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

    众大臣苦苦相劝却如何也未能说服他改变心意,反倒被禁卫军给强行拖着送出了皇宫。

    “这可如何是好啊?”

    “皇上他当真是糊涂了,糊涂至极啊!”

    “从未见过如此荒唐之事,大周朝……危矣……”

    一众大臣跺脚的跺脚,抹泪的抹泪,人人脸上都是一脸绝望。

    甚至有人咬牙道:“绝不能放任不管,实在不行本官便去死谏!”

    “可千万别冲动。”丞相赶忙劝阻,“死谏的本意是叫君主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及时悔改,可诸位如今冷眼瞧着,皇上像是能够知错悔改的模样吗?”

    “说句大不敬的话,那妖道之死似是彻彻底底击溃了他的理智,现在的皇上俨然已是完全昏了头脑没了方寸,满心满眼只当咱们全都是那逆贼,更视皇子们如同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除之而以绝后患。”

    “这种情形之下,死谏又有何意义呢?他啊……只怕连看都不会多看咱们一眼,保不齐咱们这些居心叵测的逆贼全都撞住死干净了才好呢。”

    “这倒也还罢了,别到时候逼急了他当真下黑手将皇子们全都……”

    众人心下大骇,可仔细想想,似乎还真不好说。

    历来皇位之争中,杀子弑父、兄弟相残者不计其数,更何况是一个已经被逼到绝境彻底丧失了理智的帝王?

    思及此,大伙儿都不免慌了神,也没哪个敢再提要死谏的话了。

    可是,“难道就这样撒手不管了?”

    “眼下最重要的已经不是立储了,而是如何将皇子们救出来,否则一旦传到外面必然又是乱上加乱,那些贼心不死的前朝余孽怕是要趁机作乱了。”

    这话不仅叫手足无措的大臣们暂且冷静了下来,同时也给丞相提了个醒。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预料,或许计划也该变一变了。

    第一时间就得知这个消息的单若泱其实是很懵的。

    她做了那么多准备,算计叫那几个皇子去狗咬狗,琢磨着自己如何浑水摸鱼猥/琐发育……便是这回,她顶多也不过是想着进一步刺激周景帝发疯发昏,去挑战挑战旁人的底线罢了。

    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如此配合,出手便离谱至此。

    “闹到这个地步,他那张椅子究竟还能坐到几时便连本宫也说不好了。”单若泱坐着沉思了半天,最终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去通知耿国忠做准备,最多不过这几日……”王子腾也该归西了。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亦是一片肃穆凝重。

    “究竟是谁干的可曾查清了?”

    管家摇摇头,“只查出来是中了毒死的,究竟背后是谁下的手却一时半会儿实在查不出个头绪。”

    李恒顿时紧张起来,“该不会是皇上发现了仙丹的问题才下黑手偷偷杀了国师吧?”

    武安侯当即摇头,“不可能是他,我特意进宫去看过一眼,他那副怕得要死的模样可不像是装出来的,对待我的态度亦一如往常,甚至反倒还更多了些依赖似的。”

    “年轻小子,毛毛躁躁。”老武安侯颇为不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子,而后转过头来,冷漠道:“死就死了罢,姓单的已经差不多了,那药停了也无所谓。”

    一听这话,武安侯却莫名激动起来,“眼下民怨四起,他的皇位已然摇摇欲坠,百姓们只恨不得冲进皇宫将他从龙椅上踹下去……咱们的时机是不是到了?”

    老武安侯思忖片刻,沉声道:“送王子腾上路罢。”

    第56章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朕才是天下万民之主,龙椅是朕的,滚下去!”

    “不……你们不能杀朕……朕是天子,是上天庇佑之人,你们会遭天谴的!”

    “滚开!救驾!来人救驾!”

    “皇上!”眼看那位又陷入了梦魇,丁有福只得跪在床边用力摇晃了几下,焦急喊道:“皇上快醒醒,快醒醒啊!”

    周景帝猛然睁开了双眼死死盯着他。

    也不知是不曾休息好还是怎么的,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乍然这么一瞪眼还怪吓人。

    丁有福的心都稍稍咯噔了一下,哆嗦着嘴唇磕巴道:“皇上恕罪,奴才看您又梦魇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故而才斗胆冒犯龙体。”

    这话叫周景帝又一次回忆起了方才的梦境,一时脸色难看至极。

    这几日总也睡不安稳,一闭眼要么是被那几个逆子从龙椅上踹了下去无情杀害,要么是被将士们冲进皇宫乱刀砍成肉泥。

    甚至还有百姓揭竿而起一路杀进皇宫将他抓起来,凌迟处死、五马分尸、挫骨扬灰……总之各色惨烈的死法都经历了个遍,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他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给他的警示,他现在一定危险极了。

    “那些逆子是否还关在牢里?可有任何异常?”

    “皇上放心,都按着您的吩咐里三层外三层严密把守着呢,便是连只苍蝇都绝对飞不出去,只是……”丁有福迟疑了一瞬,小心翼翼道:“有些皇子的年纪娇小、身子骨儿脆弱,关在那种地方难免有了些病症。”

    当日他亲口吩咐的是全部皇子,于是真就一个没落下,年龄最小的才七八岁罢了。

    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惊吓之余这么一折腾哪里还能受得了,已是有好几个烧得浑浑噩噩不省人事。

    然而周景帝听罢此言却眉头都未曾动一下,反倒满眼狠厉,“都是些不忠不孝的逆子罢了,生死有命,不必管他们!”

    丁有福的心都凉了半截儿,莫名心生惧意。

    这时,殿外传来小太监焦急的声音,“皇后娘娘派人来报,诸位皇子们的母妃都闹着要上吊要绝食呢!”

    当时被那些嫔妃哭得心烦,周景帝索性就叫禁卫军将孩子娘也全都软禁在了各自的寝宫里,可身为人母的哪里又能这样轻易放弃呢,一天天想方设法闹腾个没完。

    周景帝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闻言怒道:“哪个想死就叫她去死,谁也不准拦着!告诉她们,再敢闹腾朕便将她们的好儿子全都杀了!”

    门外瞬间就没了声儿。

    丁有福原还以为他就是随口一说威胁威胁那些女人罢了,却谁想自己差点被他接下来的话吓得魂飞魄散。

    “你说,朕若是将他们都给杀了是不是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了?没有了皇子,那些混账东西还如何叫朕退位让贤?”

    “皇上?”看着他一脸认真思索的表情,丁有福简直都要吓疯了,慌忙跪下劝道:“皇上万万不可啊!您若真那样干了,那就该被扣上‘暴君’的帽子了,到时候定会有人造反的!不说其他,至少前朝余孽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啊!”

    “你说的倒也是。”周景帝颇为不甘心,皱着眉头道:“难道就这样什么也不做,等着他们来推翻朕?笑话!”

    恰在这时,“启禀皇上,武安侯求见。”

    周景帝仍旧瘫在床上,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直接叫了声“进”,丝毫没有顾及形象的想法了。

    进来一见他这模样,武安侯立时流露出满脸的关怀担忧,“皇上夜里可是又不曾歇息好?”

    “刀都架在朕的脖子上了,朕如何能够睡得安慰。”周景帝自嘲地笑了笑,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明黄色的帷幔,亦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武安侯的目光微微闪烁,轻声道:“微臣知晓皇上在担心什么,微臣倒是有个主意……”

    周景帝瞬间就精神一振,阴沉沉如同一潭死水的目光转向他,“速速道来!”

    然而武安侯却没急着说话,看了眼屋内的丁有福等人。

    “都退下。”

    随着帝王一声令下,一众奴才立即躬身退出,偌大的寝殿内只留下这君臣二人。

    这时,武安侯方才开了金口,“摆在皇上面前最先要处理的问题其实就是王子腾和七皇子,旁的人再怎么蹦跶得厉害也顶多只能嘴上说说,搁旁边胡乱跳脚罢了,但这两个却不同,他们是当真有那实力反。”

    “王子腾手里掌控着京城一带的十万大军,一旦他们真要反,立即便能杀入皇宫,微臣等人便是想要调遣大军来救驾只怕也来不及了。”

    周景帝顿时打了个寒颤,满脸惊恐。

    看到这一幕,武安侯的心里暗暗鄙夷不已,面无表情接着说道:“七皇子终究是皇上亲生的儿子,没有一个切实的要命罪名不便处死,否则必定招来话柄平白给皇上增添烦恼。既是如此,皇上不如折断了他的羽翼罢了。”

    “说一千道一万,有威胁的不是七皇子,而是手握大军的王子腾,只要将王子腾处理了,七皇子便再不成气候。届时皇上大可以叫自己的心腹接替王子腾掌控那十万大军,安全方面便也多了一层保障。”

    周景帝浑浊的双眼随着他的话愈发亮了起来,显然是心动极了。

    可转念,他却又陷入了迟疑。

    心腹……如今还有谁是他能信得过的心腹呢?

    满朝文武,无论看谁他都觉得对方怀揣不臣之心,尤其是那些武将,看他的眼神真真就跟那刀子似的。

    他深信不疑,一旦有机会那些武将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戳个千疮百孔!

    他们都恨他!

    恨死了他!

    想到这儿,周景帝抑制不住的心惊胆寒起来,看向面前的“老相识”,略微安了安神。

    若要说信任,眼下他最信任的便是武安侯一脉,毕竟在他上位之前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这么多年来合谋干了多少事儿他自己都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彼此都十分清楚对方背地里的龌龊行径,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加亲近、了解彼此。

    武安侯府如今的地位荣耀权势也通通都是他给的,合该是他最忠诚的一条狗。

    就在周景帝要开口命他出马之时,突然间却又想到了另一桩事,顿时心头一突,看着武安侯的眼神也沾染上了丝丝怀疑。

    “朕听说你们投靠了老六?你这会儿蛊惑着朕诛杀王子腾,该不会是趁机想要为老六铲除异己吧?王子腾一死,你们最大的威胁便没了,甚至若你们掌控了王子腾的十万大军……接下来是不是就要拥着老六杀进皇宫篡位了?”

    武安侯猛然抬起头来,一脸惊愕,“皇上怎会这样想?”顿了顿,面色略显几分羞愤地说道:“事到如今微臣便实话实说罢,微臣之所以会跟六皇子眉来眼去,其实也是逼不得已啊。”

    “皇上有所不知,六皇子的手段实在太过阴险下作,当初几次三番拉拢微臣不成,竟是一转头将小算盘打到了微臣的儿子身上去……那日恒儿实在推辞不过,只得前往六皇子府上赴宴,谁知酒过三巡就迷糊了,等着第二天一早睁眼才发现旁边睡着的女人竟是六皇子的侍妾。”

    “六皇子押着恒儿到微臣府上可是好一通威风,直言倘若不乖乖听话他便要追究恒儿的这档子破事儿。虽说以皇上对微臣家里的宠信,便是捅了出来也不至于真能治了恒儿的罪名,可真要闹开了,恒儿的名声也就该彻底毁了。”

    话到此处,武安侯已是红了眼眶,哽咽道:“恒儿才不过十五岁,还尚未娶妻,又从小读圣贤书长大,将来是要走文官的路子的……皇上您也知晓,那些个读书人最是在意这‘名声’二字,一旦叫恒儿沾染上这样一桩糟心事儿,将来可就甭想在文人当中立足了。”

    “是以微臣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好选择暂且与六皇子虚与委蛇,一来是出于一片爱子之心想要保全恒儿的名声,二来也是想着或许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皇上传传消息,却从始至终都绝不曾真心想要帮他啊!”

    “姑且不说微臣如何,家里那位老爷子的性情皇上您还不知晓吗?六皇子能干出这样的事儿,老爷子恨他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真心相助?不过是等着适当的时机将他打入地狱罢了。”

    “果真如此?”周景帝将信将疑,眼珠子一转,冷冷道:“朕没法子再像从前那般信任武安侯府,除非……你证明给朕看。”

    如何才能证明他所言非虚?

    武安侯愣了一会儿,凭着多年以来跟这人“合作”的经验,渐渐似乎也揣摩出了他的意思。

    这是要他下手处理了六皇子?

    一来证明自家的确没想着拥立单子润。

    二来对于眼下正烦皇子烦得要死的周景帝来说,能死一个成年的皇子也总是好的。

    三来还可以顺手抓着他们家的一个把柄,可保其高枕无忧放心信任。

    他倒是不怕这什么所谓的把柄,只不过,“眼下这种时候若皇子突然暴毙只怕会再次引起旁人对皇上的非议啊。”

    周景帝微微撩了撩眼皮子,露出一抹阴冷的笑容,“皇子向来娇生惯养的,在牢里病死了与朕何干?又不是全都死了,只死这么一个还能怀疑到朕的身上来?”

    想怀疑就怀疑去罢,反正他的名声已经是这样了,还在乎多一点流言蜚语?

    方才武安侯的话也算是给他指了一条明路,整日怕这个怕那个是没有用的,抓紧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思及此,他便愈发迫不及待想要将武安侯府拿捏在手心里,语气之中透着明晃晃的威胁,“怎么?你不敢?”

    “他终究是皇子,微臣……”武安侯似是有些纠结,最终还是一咬牙,“既是皇上的命令,微臣遵命便是!”

    周景帝一喜,“只要你能向朕证明你的忠心,这京营节度使的位子便是你的,待你护着朕平安度过这场风波之后,朕便封你为异姓王,世袭罔替!”

    异姓王?世袭罔替?

    区区罢了,哪有龙椅坐得舒服呢。

    武安侯暗暗不屑嗤笑,面上却是惊喜不已,连声道:“微臣定倾尽全力护皇上周全!”顿了一瞬,又迟疑道:“不过单只那十万大军怕是还不够……”

    “还请皇上恕微臣直言,此次边疆一事皇上的处理实在是过于……将士们会心寒亦是在所难免的,倘若这时被有心人煽动起来,届时剑指京城,后果只怕……”

    周景帝的神色僵了僵,不禁又想起了梦里的情景,满脸惶然,“那朕该如何是好?”

    “皇上若担心,不如微臣悄悄将手底下那二十万大军调遣回京?如此一来拢共便有了三十万大军护驾,任是谁来了也讨不着什么好。”

    在定国公一脉覆灭之后,武安侯一系便接替老定国公掌管了中部地区,二十万大军分别驻守于山西、河南、湖北等地,便连河北与天津卫也都划分在其中。

    这两个地方距离京城十分近,拢共加起来有足有七万大军,一声令下很快便能赶至京城,其他地方离着远些稍稍要费些功夫。

    这也正是武安侯府决定拿下王子腾那十万大军的重要原因之一,归根结底跟单若泱考虑的一样。

    第一,放着这十万京师大军不管实在威胁太大。

    第二,调遣地方驻军得有虎符才行。

    素来虎符一分为二,左半边在统军将帅手里,右半边则在帝王手里捏着,二者合一方才能调动军队。

    便是退一步来说,地方驻军已经因种种缘由而不再受帝王驱使,又或是以其他方法得到了另一半虎符,想要偷摸调动回京其实也不太现实。

    再怎么秘密行事,动辄十万二十万的人能隐蔽到哪儿去?一旦败露简直就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是以,王子腾必须卷铺盖滚蛋,这十万大军必须捏在自己手里。

    不过与单若泱不得不暗地里偷摸行事不同,武安侯府却可以利用“狗腿子”的身份将算盘放到明面上来打,借着周景帝深陷帝位不保的恐惧,以护驾之名光明正大地谋夺王子腾的兵权、调遣驻军回京。

    不得不说,这样一个优势确实叫人眼红得很。

    老武安侯那个老匹夫也着实将周景帝这个人给吃得透透的。

    果不其然,周景帝根本不曾多做犹豫便点了头,却还是自作聪明地补了一句,“先向朕证明你的忠心!”

    “是,微臣这就去办。”武安侯踌躇满志地走了。

    周景帝亦放下心来,心满意足得很。

    却哪里能想得到,武安侯府压根儿就不在意什么从龙之功,而是早已对着他的龙椅垂涎三尺了呢。

    当天夜里牢中便传出消息——六皇子突发心疾死了。

    “好好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怎么就突然心疾死了呢?这也太蹊跷了。”萧南妤有些不敢置信地小声道:“该不会是那位终于忍不住对着亲儿子下杀手了吧?或许六皇子仅仅只是个开始?”

    应当不能吧,那不是嫌自己的处境还不够危险,存心找死吗?

    单若泱这般想着,可转念一想那死昏君如今的精神状况,她却又不敢那么肯定了。

    但凡脑子正常的人都干不出将儿子全杀光光这种事,可问题是,周景帝显然不是个正常人,谁也预料不到他究竟还能干出多离谱的事来。

    于是话到嘴边就变成了,“这还真不好说了。”

    显然,有这种怀疑的绝非一个两个,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是周景帝下的黑手。

    没过几天,王子腾“病死”,武安侯接任京营节度使一职却瞬间盖过了六皇子暴毙一事。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皇上担心害怕极了。

    便是平民百姓,此时此刻也生出一股莫名的紧张情绪来,最直观的表现就在于——青天白日的,京城的大街小巷行人明显都变少了许多,全然不似往日繁华喧闹。

    而相较于其他人莫名的紧张恐慌,单若泱这边却是真真头皮都要炸裂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萧南妤亦头一回感觉到了头疼,“难不成还能将准备送给王子腾的大礼反手送给武安侯?怎么想也不现实。况且皇上才任命武安侯为京营节度使,转头人就死了,这便是瞎子也该看出问题来了。”

    好半晌也没听见回话,萧南妤转头一瞧才发现她似乎正陷入某种思绪不可自拔,便也就闭上嘴不去打扰她,兀自在旁思考对策。

    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不对。”

    同样沉浸思绪中的萧南妤猛然惊了一下,抬头看向她,“什么不对?”

    “这件事儿不对劲。”单若泱皱着眉,道:“我忘记与你说了,单子润死的那天我收到消息,说武安侯进宫面过圣。”

    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可眼下这两桩事前后脚发生,联系在一块儿却总觉得很是古怪。

    “武安侯上午进宫,晚上单子润就死了,而后才不过两天王子腾又暴毙,将京营节度使的位子让给了他……最重要的是,当日皇上并未召见武安侯,甚至就在武安侯入宫前皇上才从梦魇之中惊醒过来罢了。”

    “是武安侯主动进宫求见的?”萧南妤迟疑道:“公主的意思是怀疑,诛杀六皇子谋夺京营节度使一职是武安侯主动提出来的?不对,武安侯先前还跟六皇子眉来眼去的……”

    话到这儿,萧南妤的脑海中忽而灵光一闪,“武安侯的目标是京营节度使,杀六皇子是皇上的主意?若是这样的话就能解释得通了。因六皇子的缘故,皇上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将京营节度使这样重要的位子交给他,除非六皇子死了!”

    “这样解释的确能够解释得通,但问题又来了。”单若泱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头,不解道:“武安侯先前支持单子润是事实,缘何如今却为了一个京营节度使的位子宁可杀了六皇子撇清关系?是私下另有主子,还是其他什么缘故?”

    另有主子这一点不太像,单子玦和单子铭那里的消息瞒不过她,但迄今为止她却从未发觉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不是这两个那又还能是谁?底下年纪更小毛都还未长成的皇子?

    虽不像对待那三个年长的一般严密盯梢,但底下的小皇子她也未曾真正全都抛开一边了,多多少少总是有些关注的。

    毕竟一个个都还住在宫里呢,可不巧,在大笔银子开道之下,皇宫里几乎各个角落都有她的眼线,俨然已经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很难有什么消息能完全逃过她的耳目。

    尤其是皇子们身边更是防范的重中之重,她不太相信武安侯能够完美避开她的钉子与哪个小皇子私下里勾勾缠缠。

    还是说,武安侯一脉从始至终都是周景帝最坚定最忠诚的狗腿子?

    这也不对。

    若事实真相是这样的话,那当初她提及武安侯投靠单子润时,周景帝就不该是那种反应了,更不可能会同意她的提议——让单子玦迎娶王子腾的女儿以求平衡。

    所以说,武安侯绝不是一直忠诚于周景帝的。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又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令武安侯如此觊觎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

    “我想要这个位子是为了那个位子,武安侯想要……”原本不过喃喃自语企图拆解难题的单若泱突然就顿住了,脑海中忽的生起一个几位荒诞的念头。

    可有个卷毛说得好啊——当排除了一切不可能,剩下那个再如何不可思议也一定就是真相。

    萧南妤显然也领悟到了她这话的含义,顿时吃惊地张开了嘴,眼珠子瞪得都叫人担心会掉下来。

    “这样太过虚妄离奇了。”

    没往那方面想便也罢了,可一旦生起这个念头,却越想越像是这么回事儿。

    “本宫一个女儿身都敢想,手握重兵的侯爷为何不敢?古往今来朝廷重臣谋朝篡位的例子可并不少见。”单若泱的脸色极差,从前想不通的事似乎也终于被打通了。

    “你还记得先前曝光武安侯吃空饷那件事吗?当时我就十分想不通,武安侯府作为大周朝首屈一指的勋贵、又深得皇上信重,怎么也不可能缺了银子花,如何就犯得上要冒那个风险了?”

    “以他手底下那些将士的饷银来算,普通的兵卒每月是三两银,十万大军一年便足有三百六十万两,而他一吃便足足十几年,这是何等巨大的一笔数目?”

    两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没咬着自个儿的舌头。

    单若泱的神情愈发凝重起来,道:“这个数目都足够他们全家子孙后代挥霍好几辈子了,当真至于要冒这风险去捞银子吗?除非……”

    “除非他们家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开支,令他们不得不这样冒险!”萧南妤接口道。

    二人面面相觑,极度难看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表面,她们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私兵!武安侯府一定是偷偷养了私兵!”单若泱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难不成他们是做了两手准备?拿下京营节度使的十万大军,还有明面上的二十万,倘若这还逼宫不成也还有后手……”

    思及此,她是再也坐不住了,当即扬声道:“来人!”

    守在门口的风铃当即推门而入,“公主有何吩咐?”

    “交代下去,即日起给本宫盯死了武安侯府,有任何动静都不得忽视,立即悉数上报!”

    “是。”

    萧南妤一脸恍惚道:“万万没想到,最大的威胁竟不是皇上也不是任何一个皇子,而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那么一个外姓人。”

    “若这猜测为真,只怕虎符也已经在路上了。”单若泱赶忙又叫住了风铃,“打发人去找郑老将军……”如此这般耳语一番,方才放她离去。

    转过头,单若泱将大周朝的地图找了出来,越看脸色越阴沉,“河北、天津卫、山西、河南……距离京城最近的地方全都是武安侯的驻军,稍近一些的山东倒是不归他管,可却有他挡在中间,北边的辽宁倒是可以调来军队,可等人赶到黄花儿菜都凉透了。”

    “这个老匹夫定是蓄谋已久的,真真是机关算尽!”

    萧南妤认真看了几眼地图,皱眉道:“一旦真叫他的驻军调回京城来……倒说不上回天乏术,公主大可金蝉脱壳再率领大军打回来,届时反倒更加名正言顺。可如此一来又实在有太多的不确定,以及伤亡过大。”

    “眼下局势已然倾向武安侯,或许公主可以考虑来个釜底抽薪。”

    “你是说,向皇上告密?”

    萧南妤点点头,“以皇上目前的状态来说,绝对是宁可错杀不肯放过,哪怕仅仅只是心存疑虑撤了他的京营节度使一职,对于咱们来说也是稍稍挽回些劣势。”

    单若泱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许久,她却还是摇摇头,咬牙道:“先前我一直就在想一个问题,究竟如何才能登上那个位子却又不用背负弑父篡位的骂名。眼下武安侯浮出水面倒是让我想到了,相较于釜底抽薪,我倒更倾向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样太过冒险了。”萧南妤看了看她,忍不住有些好奇,“方才公主究竟跟风铃说了什么?叫她去找郑老将军有何用意?如今郑老将军手上可没有兵权。”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单若泱故作神秘地冲她眨了眨眼,笑道:“这是一场豪赌,若成了便一切都有了,若不成……总之我也不会一条道路走到黑,也是该学学那老匹夫的两手准备了。”

    当天夜里,单若泱便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武安侯的二十万大军调回,将京城把守得犹如铁桶一般密不透风,武安侯本人则率领着那十万大军打着“推翻昏君”的旗号一路杀进皇宫。

    昔日金碧辉煌威严肃穆的皇宫顷刻间变得犹如人间炼狱,四处都是残肢断臂,鲜血汇聚成一条条小溪缓缓流淌,黏稠的液体散发出浓郁至极的刺鼻气味,如若置身于十八层炼狱般,如此骇目惊心。

    已然有过多次经验的单若泱并未再被这血腥的梦境吓到,醒来过后竟甚是平静。

    林如海早已惊醒过来,见她睁眼,便忙关心询问,“又有事要发生了?”

    “一个半月后,武安侯率军逼宫。”

    虽已经听过了她们两人的分析猜测,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些信了,可此时亲耳听见这一预言,林如海却还是止不住连连倒吸冷气。

    “竟果真如此?如此也就难怪了……”林如海叹了口气,问道:“公主当真打算要赌一把?”

    单若泱神色淡淡地说道:“如今连具体时间都知晓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那老匹夫机关算尽,却是将本宫的预知能力给忽略了。”

    便哪怕是她不曾猜测到那些事,有了这样一个预知梦便也什么都知道了。

    然而林如海却摇摇头,“依我看未必是忽略了,只怕眼下他们自己都还未曾定好具体日子呢,又或许……不知公主是否注意到,预知梦出现的时间往往是由距离远近而决定的。”

    “离着京城较近的地方会发生点什么,这预知梦便来得慢一些似的,若是离着较远便又来得较早些。”就仿佛有意识给人时间做准备似的。

    “而这件事发生的地点在京城,按理来说不会提前一个半月就梦见了。当然了,这也不过是我的一点猜测罢了,无论如何接下来的时间公主还是要多注意自身安危才是,尤其眼下大半的亲兵还都往边疆押送物资去了,便愈发没个保障。”

    单若泱微微抿了抿唇,道:“明日先悄悄将玉儿送去白云观躲着。”

    怕真有点刺杀什么的再误伤了孩子是其一,其二也是为另一条后路做准备,索性就趁这会儿先安排起来也罢。

    “我再进宫一趟去找那死老头儿要点人暂且顶上,应当不是什么问题。”

    “府里有亲兵在,正常来说不太可能得手,真要下手大抵也就是趁着公主外出之际。”林如海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就说道:“公主还是别去宫里了,我去跑一趟罢,凭着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无论如何也定完成这任务。”

    单若泱刚要点头,冷不丁想到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他们该不会狗急跳墙抓了你引诱我出去吧?”

    “……”林如海好笑道:“我是朝廷命官。”

    “本宫还是皇室公主呢,真要连我都敢刺杀,还不敢动你是怎么着?”

    “刺杀你是因为你的预知能力,抓我便显得打草惊蛇了,毕竟都明知道外面有危险了,傻子才去外头瞎蹦跶呢,在家里又不耽误公主吩咐追查。”

    再者说,他是朝廷命官,每天还是要去衙门办差的,不可能躲在家里不出门。

    单若泱仔细想了想,觉得这话倒也没说错,真要想刺杀她自然是出其不意一击必杀才好,打草惊蛇可就没什么希望了。

    不过她还是不太放心,掀开被子起床点了灯,手拖着他的脸仔仔细细瞧了好半晌方才点点头,“至少最近几日是安然无恙的。”

    可惜,她看不见自己的未来。

    就在京城内部一片诡谲之际,远在边疆的将士们终于也听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皇上当真不管咱们了?”

    “区区二十万两够什么用?他怎么想得出来的!”

    “他这摆明是想要咱们去死,要这城里的百姓通通都去死啊!”

    “好了!”严将军怒喝一声,声音充满了干涩,“都小声些别叫底下的小子们听见了,影响军心。”

    “军心?这个时候还惦记什么军心稳不稳呢?大伙儿都快一起饿死冻死了!”话虽如此说,却还是下意识压低了些音量。

    然而又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

    出去一看,竟是一众小兵将院子堵得严严实实的。

    每个人都穿着旧棉袄,从那补丁数量来看,显然已经是经历过好几年的风雪了,看起来都发硬,很难说是否还有多少保暖作用。

    脸上、耳朵上和手上大多都生出了冻疮,一个个还都面黄肌瘦的,瞧着别提多可怜了,哪里还有什么精神气儿可言。

    就这样的一支军队拉出去,能打得过谁?

    严将军顿时心里头一酸,正要出言询问,小子们却是七嘴八舌先开了口。

    “严将军,我听说皇上不想管咱们死活了?”

    “是真的吗?皇上怎么会不管咱们呢?”

    “朝廷已经穷到这份儿上了吗?”

    “咱们都已经断粮了,再没有吃的就活不下去了啊!”

    ……

    严将军的眉心深深地拧了起来,“你们都是打哪儿听说的?”

    “城里百姓都传开了,这会儿大家都慌了神,生怕胡人打过来呢。”

    “严将军,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严将军很想说不是,可面对这一双双眼睛,话到嘴边却还是说不出口。

    这样的反应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呢?

    当即院子里头就炸开了锅。

    “难道我们真要这样等死了?”

    “皇上怎么能这样?”

    “严将军您快想想法子啊,我不想死……我年前才娶了媳妇儿……”

    “我也不想死,我死了我家那几口子孤儿寡母也就没活路了啊!”

    “严将军您再求求皇上……”

    就在这时,一名士兵从外面飞快跑了进来。

    “朝廷的物资到城外了!”

    第57章

    众人闻言先是一喜,紧接着却又都蔫儿了下来。

    “二十万两银子的军费能打发些什么?顶多不是多喝几天米汤勉强吊着口气苟活几日罢了。”

    “说真的,我不想死,可是这样整天挨饿受冻苟活着倒还不如直接死了来得痛快呢。”

    “死了也就死了,冷不丁一下子就再没了什么感觉,这样一天天的可别提多煎熬了。”

    “我可不想去迎接朝廷的人,我脾气爆,怕不小心将人给打死了。”

    “我也不去,昨儿中午到现在就喝了碗米汤,哪个还有那力气跑过去迎接他们!”

    七嘴八舌嘟嘟囔囔,每个人的言语之中都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怨气,以及对现实的深深绝望麻木。

    这一幕落在严将军的眼里不由得心下就是一沉——军心混乱、士气消沉,一旦敌军来袭将必败无疑!

    可转念一想,没有粮食没有取暖之物,不用敌军来袭自己就得先死得透透的了。

    看着面前这一张张消瘦憔悴死气沉沉的面孔……朝廷已经好些个年头不曾征兵了,如今年纪最小的也都有二十好几了,可对于已经年近五十的严将军来说,这些仍不过只是孩子罢了。

    叫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宁可光荣地战死沙场,也绝不该是被君主抛弃、狼狈如丧家之犬般在绝望中慢慢等死。

    驻守边疆这么多年,他们已经为这个国家为百姓为君主付出了太多太多。

    这道坚固不催的城墙是他们用自己的鲜血一次又一次反复不断加固而成的,是无数将士用自己的尸骨堆砌而成的。

    皇上他……究竟为何要抛弃他们?

    严将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心里坚持半生的什么东西似乎隐隐约约开始松动了。

    沉默良久,严将军扬声一声喝,“好了!”

    瞬间一片安静。

    “先随我去将物资迎回……无论多少,好歹暂且缓解一番眼下的燃眉之急,剩下的……本将军向你们保证,稍后回来便立即再次传信回京,无论如何一定会多要一些物资回来。”

    这话显然并不能安抚到众人。

    不是不信任他们的将军,而是对京城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已经彻底丧失了信任。

    明明是理所应当的军需供给,偏每次都弄得他们将军像是那要饭的乞丐一样百般乞求,就这都还不过是看上面的心情随意施舍那么一两口。

    这一次已经是今年冬季讨要的第二回了,仍这样抠抠搜搜,难不成还能指望第次突然就大方了?

    分明他们都听说了,皇上的意思就是想要抛弃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

    大概……压根儿也不会再有第次了。

    每个人的心情其实都不容乐观,根本就不相信还能要来物资,但却也没有谁吭声说什么。

    他们不想在这儿为难严将军,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严将军也已经做足了他能做到的一切,没有一丝一毫对不住他们的地方。

    真正对不住他们的是……金銮殿上的那位!

    一行人来到城门外时,运送物资的队伍已经在那儿接受盘查了。

    毕竟是边疆城池,较之其他任何地方的管理都要更严格许多,再确认过没有问题才能放行,哪怕是朝廷派来的人也不能例外。

    “怎么这么多人?”

    “百姓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兴许都听说是朝廷送物资来了,想确认一下那传言是否属实吧。”

    严将军皱了皱眉,从人群中挤过去之后,瞬间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在了原地。

    城池门口偌大的一片地方全是运货的马车,每一辆马车上的货物都塞得满满当当的,放眼望去,远远儿的还能看见不断有马车正在往这边过来。

    “这都是朝廷送来的物资?”严将军一脸不敢置信,怎么看着也绝不止二十万两的军需啊。

    难不成是刚好碰见了什么商队?

    正在这时,接受完盘查的一个中年男子上前几步,“这位可是严将军?”

    严将军看向他,见他并未着官服,看着也眼生,不禁愈加疑惑,“正是本将军,阁下是……”

    “草民是京城商会的会长向维,见过严将军。”

    众人顿时失望极了。

    果然是商队罢了。

    严将军尚且还能绷得住,冲着他微微颔首,而后便抬起头来扫向人群。

    向维不解地问道:“严将军是急着找寻什么人?”

    “方才本将军听人来报,说是朝廷运送军需的人来了,不知向会长可曾瞧见?”

    “这……草民便是此次运送物资的负责人,不过草民并非是朝廷派来的。”

    严将军愣住了,“这是何意?”

    “严将军有所不知,此次皇上只给户部尚书拨了二十万两银子用于采购,任谁劝都不管用,最终百般无奈之下是护国长公主挺身而出慷慨解囊,愣是变卖了嫁妆才给凑出来这一批物资,叫草民率领着亲兵跑这一趟,顺带也就将朝廷的那点儿给捎上了。”

    一听这话,顿时人群就炸开了。

    “皇上竟然真就只给了二十万?”

    “这些物资果真都是给咱们的?”

    “那位长公主果真连嫁妆都变卖了?”

    “这里究竟都有些什么啊?粮食够吃吗?有没有棉衣?”

    “长公主是不是倾家荡产了?”

    ……

    一连串的问题不间断地砸了出来,足以想见大伙儿的震惊和激动。

    便是沉稳如严将军这会儿也都未曾好到哪儿去,瞪大了双眼甚至说话都有些磕巴了,“这些都是给将士们的?是长公主自掏腰包给的?”

    “千真万确,皇上那边实在是……”话就说了这半截儿,向维便叹了口气摇摇头,无奈失望的情绪溢于言表。

    而后话锋一转,说道:“这回送来的东西大致有大米二十万石、拢共花费了千五百石棉花的御寒衣物、木炭千五百石、马草十五万石、油……”

    随着他一项一项报出具体数目,在场的将士和百姓无不惊愕万分,人群之中吸气声此起彼伏。

    便是每天都吃干饭,二十万石大米也足够吃两个月左右了,搭配着其他粗粮还能吃得更久。

    千五百石的棉花平摊在每个人身上大概也都能捞着一套不算薄的棉衣棉裤被褥,再搭上过去的那些旧衣物,保暖的问题便也解决了。更遑论还有那么多木炭能用呢,分在每个帐篷里也尽够了。

    甚至还有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油、肉、鱼、蛋这种金贵东西……

    “拢共花费约莫二百万两白银,除此之外,长公主听闻诸位将士已长达半年未能领到军饷,故而又添了八十万两白银叫先发放下去……这八十万分下去估摸着连每人两个月的军饷都不够,却暂且也就只能先这样了。”

    “长公主说了,叫大伙儿先吃着用着,待过些日子她再想想法子看能否将诸位的军饷都补齐了。若物资消耗完了也可随时传信与她,无论如何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满足大伙儿的需求。”

    “长公主还特意嘱咐草民定要转告严将军,千万别不好意思朝她伸手。诸位将士都是大周朝最忠诚的勇士,为了国家为了百姓舍生忘死血染沙场,便是亏了谁也绝不能亏了你们。”

    “诸位将士的付出和牺牲她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身为大周朝的公主,无论如何她也定会努力撑起大后方的这片天,尽一切所能令诸位吃饱喝足穿暖、再无任何后顾之忧!”

    话音落地,登时掌声雷动。

    四面八方全都是百姓们欢呼叫好的声音,随意一耳朵全都是对长公主的极致追捧赞美,以及对那位帝王的唾弃鄙夷。

    边疆本就更加民风彪悍些,又因与政权中心的牵扯较小,故而对待皇帝这种生物的敬畏之心其实也远不及其他地界。

    甚至可以说,在这些百姓的心里,驻守边疆的将军都比皇帝更令人尊重敬仰。

    原本知晓皇帝那般令人寒心的决定之后,百姓们就已是憋了一肚子的火,这会儿再有个长公主搁旁边一对比,顿时就更衬得皇帝是如此昏庸无能目光短浅且又冷酷无情。

    一时间骂起来那是个顶个的凶悍,全然不似京城百姓那般含蓄。

    而相较于百姓,将士们对这件事的感触显然还要更深一些。

    知晓被皇上抛弃,绝望的同时其实还有一股深深的茫然和自我怀疑。

    明明他们都在努力保家卫国,豁出去性命在效忠大周效忠皇上……又不曾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为什么皇上要抛弃他们?

    是否他们根本就不重要?那些付出和牺牲也不过只是他们的自以为是罢了。

    可直到听见长公主的那番话,他们才知道原来不是他们对大周对百姓来说毫无用处,原来他们的付出和牺牲都是有价值的、是足够被尊重被铭记在心的。

    原来也不是他们做错了什么才要被抛弃,原来仍有人愿意为了他们而不惜倾尽一切给予支持……

    一股暖流在每个人的心中缓缓流动,莫名就鼻子发了酸,眼眶一阵温热袭来。

    寒风吹来,带起脸上一片凉意,这才惊觉不知何时竟已流下泪来。

    严将军亦微微红了眼眶,郑重其事地对着京城的方向行了个礼,又道:“还请向先生带句话回去——长公主的仁义之举我等永世难忘,待日后回京必定亲自登门拜访叩谢此大恩大德。”

    “好说好说,严将军请放心,草民一定将话带到。”向维笑呵呵地应承着,将在场将士们的表情全都尽收眼底,一时不禁感慨万分。

    常言道士为知己者死……一批“倾尽家当”的物资再加上那样一番话,威力着实不可小觑。

    “严将军快快叫人来交接吧,赶紧的也好叫大伙儿都穿上新衣裳饱餐一顿,另外还得请严将军借一步说话,长公主还另有要事相告。”

    严将军立时精神一振,挥挥手叫身边的副将来负责交接,而后便带着向维去到自己家中。

    坐下喝了碗热茶暖暖身子,向维这才缓缓舒了口气,感慨道:“这地方着实冷得吓人,咱们这一行人才来便已是冻得受不了了,诸位常年驻守于此地实在是……叫人不得不敬佩。”

    看得出来这位严将军似乎不善交际,向维便也不曾再多寒暄什么,感慨一句过后便正了脸色,严肃道:“长公主预知到胡人即将大举来犯,时间……距离现下约莫还剩下七日,拢共大抵有五六万敌军,还请严将军提早做好准备应战。”

    听闻这话,严将军的脸色登时就变了,根本就未曾再问什么,当即就起身冲着门口高呼一声,“叫所有副将立即前来,有要事商议!”

    转头忽而又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皇上可知此事?”

    向维默默点了点。

    “既是知晓还……”严将军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阵黑一阵铁青,最终全都化为满脸灰败,“这不仅仅是想叫二十万将士去死,连这满城的百姓也根本都不在乎了啊。”

    向维暗暗叹息一声,说道:“方才我见将士们都消瘦得厉害,人也没什么精气神儿,想来物资短缺也不是一两日了,只怕对身体的影响不小。”

    “长公主料想也是如此,故而特意嘱咐,叫严将军别省着,趁着这几日叫大伙儿好好补补身子,吃饱了才能有力气上战场啊。”

    原本冰凉一片的心似乎被注入了一股暖流,瞬间温暖了许多。

    可惜他是个不善言辞的,憋了半天也才憋出来一句话,“长公主对将士和这满城的百姓恩同再造,他日若有所需,我必肝脑涂地报此恩情!”

    就在边疆众将士忙着补身子忙着练兵迎战之际,被他们心心念念感激的长公主单若泱却已经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死宅”,愣是一步都未曾踏出过府邸。

    连武安侯都等得有些急躁了,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预知到什么了?为何这么多天一步都不踏出大门?连皇上传召都只说病了,也未见她耽误批奏折啊。”

    顿了顿忍不住又骂,“姓萧的那个老贼就不是个好东西,好端端的非得叫奏折直接送往公主府做什么?若不然好歹她每天还得雷打不动往宫里跑一趟,机会也多得是。”

    老武安侯的神色亦显得有些凝重,问道:“近来皇上对你的态度如何?”

    武安侯仔细想了想,“并无任何变化,仍十分信任依赖。”

    “那就应当不是知晓了什么,若不然她早该告诉他了,你哪里又还能安安稳稳坐在这个位子上呢,他如今可不是那能做得了戏的人。”对于自己的药,老武安侯显然极其有信心,听罢之后便安心了不少。

    思忖片刻,揣测道:“估计也就是因为边疆军需那件事,以及众皇子被打入大牢吓着她了,故而才安安分分呆在府里,对皇上避而不见罢了。到底是个女娃子,胆子小怕事也实属人之常情。”

    “那依父亲的意思,咱们仍按计划行事?”

    老武安侯却忽的沉默了下来,迟迟拿不定个主意。

    虽说一切看起来都挺合理,周景帝那边也并无任何蹊跷反应,可他这心里莫名却总有些突突的,仿佛没个着落。

    听罢他的话,武安侯就安慰道:“这也正常,毕竟是咱们筹谋多年的大事,不瞒父亲说,我这心早就开始扑通扑通没个着落了。”

    既紧张又兴奋,整个人时时紧绷着,再这样下去他都担心自己快扛不住发疯了。

    于是就劝道:“九十九步都走完了,如今就差这最后一步……我已接到消息,二十万大军即将兵临城下,其他各地方驻军也未见任何异动,届时整个京城都只能任由咱们囊中取物……父亲,属于咱们李家的时候当真到了!”

    旁边的李恒也是满脸抑制不住的激动雀跃,附和道:“眼下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切都是向着咱们家这边倒的,此时还不动手更待何时呢?”

    “眼下大臣和百姓对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正疯狂想着如何将那些皇子救出来,一旦到那时,保不齐他们就要簇拥着某位皇子去逼宫了!这样大好的现状是咱们家花费多年才制造而成,可绝不能便宜了旁人啊!”

    “祖父,您就别犹豫了!”

    这头话音才将将落地,那头武安侯又接了话继续说道:“我知晓父亲生性谨慎难免忧虑,可有些事拖得越久暴露的风险便越大,倒不如当机立断,趁着旁人都还未有所疑虑之前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拿下战局。”

    “父亲,您常教导我夜长梦多、迟则生变这个道理,怎的事到如今自己却反倒开始迟疑不定了?最好的时机就在眼前,错过这一次只怕追悔莫及啊!”

    父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来回不停地劝,只劝得老武安侯也顾不上再去思考太多,甚至忍不住怀疑是否自己的确太过敏感太过谨慎了些。

    最终,武安侯的一句话彻彻底底说服了他,“恕儿子直言,父亲如今年事已高……”

    老武安侯顿时心神一震,咬牙道:“就按计划行事。”

    没错,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倘若错过这个机会不定还能否等得到身披龙袍坐上龙椅的那一日。

    只差最后一步罢了,不能畏缩不前!

    那父子两个闻言立时就乐开了花儿,满脸全是激动,不知情的还当他们已经成功了呢。

    “我这就去准备。”

    ……

    “公主,七皇子说近日身边总有人劝他联络大臣逼宫,否则他们这些做皇子的必定没有活路,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问问您和驸马的意思。”

    因大臣们坚持不懈的强烈要求,前些日子周景帝总算是松口将皇子们全都从牢里放了出来,不过却谁也不得自由,无论大的小的有一个算一个通通都被圈禁着。

    按理来说莫想着联络朝臣了,其实连往外头传个消息都应费劲得很。

    可偏偏,这消息还就传起来了,还不止一两回。

    这样松懈的看守说是圈禁?

    怎么看都有问题,什么脑子对这提议还能犹豫不决呢?

    “都被六皇子的死吓疯了,况且眼看着已是穷途末路,倒不如豁出去搏一搏罢了。”萧南妤摇了摇头,设身处地想一想,其实自己也未必不会动心。横竖都已经这样了,眼看着以周景帝那德行也不像是能轻易放过亲儿子的,坐以待毙的结局十有八/九就是真得毙了。

    不搏是个死,搏了还尚有一线生机。

    “老东西算计人心挺有一手。”单若泱暗骂了一句,思索片刻,还是叹息道:“传话告诉他,若信得过本宫这个姐姐,就暂且乖乖的在府里呆着别瞎蹦跶,若不然后果自负。”

    用脚指头想都能猜到,这个被撺掇出去冒头的人指定只有死路一条,当场就得被弄死。

    单子玦这个人虽说性情有些扭曲甚至是变/态的程度,但他到底也是公主最亲近最疼爱的弟弟……她是不太清楚,若公主知晓这个弟弟偏执扭曲的心理究竟会如何,但是她想,以那小姑娘的性情应是不忍心看他去送死的吧。

    至于说将来是否会成为威胁?那死昏君别的本事没有,生孩子的本事却不小,皇子还有好几个呢,她也总不能将这些人全都杀光了。

    当然了,若武安侯下这个手……

    一切听天由命吧,倘若那些孩子命大,她也无甚好惧怕的。

    萧南妤的心情很紧张很忐忑,忍不住再一次确认,“公主当真都已安排妥当了?”

    “放心罢,已经收到了郑老将军的来信。”

    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大雪纷飞,寒意刺骨。

    尽职尽责把守在宫门口的侍卫们冷不丁听见一串脚步声快速靠近,凭着多年的经验,他们立即就判断出了脚步声的不同——齐整有力,落地发出的声响似特制军靴。

    再侧耳细听,隐约还能够听见铠甲摩擦的声音。

    来者是军队!

    且听这脚步声的阵仗很显然这队人并不少!

    侍卫们顿时高度紧张起来,手里的刀已然出了鞘,同时迅速吹响号角以作警示、寻求支援。

    很快,来人的面孔便出现在了眼前,借着灯笼仔细一瞧,才发现领头之人竟是本该被圈禁在府内的四皇子。

    此时此刻,他正一脸阴沉肃杀之气,身后跟着一些身着官服的大臣,再往后则是一眼看不到头、全副武装的士兵。

    显而易见,来者不善。

    守门的侍卫心下发憷,却还是强撑着亮出刀来,怒斥:“四皇子带兵强闯皇宫意欲何为!”

    与此同时,离着最近的那一批巡逻侍卫听见号角声也匆匆赶了过来,双方一触即发。

    但很显然人数的差距实在过于巨大。

    单子铭当即冷笑出声,无情道:“拦路者,杀无赦!”

    随着这声令下,他身后的那群士兵立即上前亮出了兵器。

    一方想要强闯,一方职责所在势必要阻拦,双方当下便在宫门口展开了一场厮杀。

    然而战局并未持续很久,侍卫人数实在少得可怜,士兵光以人数就能死死碾压他们。

    这时,单子铭便又高喊一声,“降者不杀!”

    一时兵戎相见的声音似乎短暂停了片刻,随即还当真有不少人选择了放下兵器。

    局势明显一边倒的情况下硬抗到底也不过死路一条,毕竟都是血肉之躯,能活着也没几个人等不及想要去死。

    想不开非要阻拦的就跟砍西瓜似的,那乖觉的扔下兵器躲在一旁的便也就当没看到,就这么着,单子铭率领着士兵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来到了景福殿门口。

    “砰”的一声,单子铭终于做了一回自己早就想做的事——狠狠一脚踹开了那死老头儿的大门。

    彼时,周景帝正穿戴整齐端坐于床沿上,丁有福静静伫立在一旁。

    主仆二人看见来人竟丝毫也不慌,周景帝反而冷笑起来,“老四,你这是要造反不成?”

    单子铭隐隐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此时此刻却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按下心里的慌乱忐忑,强行稳住。

    “父皇年迈昏聩,也是时候该退位让贤了,还请父皇立即写下传位昭书与儿臣,看在父子一场的份儿上儿臣必定不会伤父皇分毫,您大可以安安心心做您的太上皇颐养天年。”

    “朕若是不肯写呢?”周景帝阴冷地扫了眼在他身后的那些大臣,似乎要将那些面孔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似的,“你们呢?打定主意要逼朕退位?”

    一群人默默垂下头不敢看他。

    “好!这就是朕的好儿子、好臣子!可真有你们的!”周景帝怒极反笑,笑着笑着忍不住连连咳嗽起来。

    单子铭的心里实在慌得很,并不欲过多纠缠,急切道:“还请父皇立即写下传位昭书,否则休怪儿臣不念父子情份!”

    “微臣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

    “武安侯?”单子铭忽的像是一脸见鬼的表情,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那些士兵,一脸懵,“你与他联合起来故意设套算计我?”

    大臣们也懵了。

    原本洋洋得意的周景帝一时之间似乎也陷入了某种迷茫之中,半晌没能转得过弯儿来。

    只见武安侯笑得一脸诚恳,“四皇子此言差矣,微臣可不曾跟皇上联合起来。”

    “那你……”单子铭心下先是一喜,紧接着还未等话说完,猛然一阵剧痛袭来。

    低头,却见自己的腹部正插着一柄寒光闪烁的刀子。

    “你……”单子铭愕然抬头,对着眼前这张脸似有无数问题想要问个清楚,可一张嘴,却是鲜血汩汩。

    “四皇子!”

    跟随而来的大臣们吓得腿都软了,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开始不断磕头乞求皇上原谅。

    然而,周景帝也正一脸震惊地看着那把大刀回不过神来呢。

    只见武安侯淡然一笑,“四皇子可是想问微臣为何要杀你?很简单,四皇子的任务已然完成了,自然是时候该上路了。”

    说着,便缓缓抽出了自己手里的大刀。

    随着最后一点刀刃抽出,单子铭的身体也随之倒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大大地直勾勾盯着武安侯,也不知究竟还有没有气息。

    正在众人惊愕之际,外面忽然又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声。

    “父皇饶命啊!”

    “父皇!儿臣是无辜的,儿臣什么都没做,求父皇饶命啊!”

    “你抓了他们做什么?”周景帝皱起了眉头。

    武安侯没回话,只掏出帕子缓缓擦拭着刀上的血,莫名显出一丝诡异的气息来。

    直到这时,周景帝终于后知后觉了。“你……”

    “皇上这脑子果真是愈发不好使了,是不是还没想明白方才四皇子那话的意思呢?”武安侯遗憾地叹息一声,抬起头来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若非皇上相信四皇子会逼宫,微臣的十万大军也进不了城门啊,更遑论进皇宫呢……”

    周景帝彻底呆住了。

    当日就是武安侯悄悄告诉他,老四已经被逼疯了,正私下联络朝臣企图逼宫。

    他一时心慌意乱,便同意了武安侯将驻守城外的十万大军召回京城,在皇宫里保护他坐等瓮中捉鳖。

    可结果到头来他自己竟才是那只鳖?

    “若非本侯大开方便之门,凭他还想跟外界联络?再者说,仅凭这么几个手无寸铁的废物,拿什么逼宫?”

    然而周景帝却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想逼宫,单子铭能有人手吗?

    顶着一个浆糊脑袋就这么轻易被武安侯给诓骗了去,落得这般引狼入室的结局。

    终于看明白武安侯的狼子野心,周景帝是彻底慌了神,满脸惨白之色对着那群士兵声嘶力竭地吼道:“朕是天子,你们也想跟着他造反不成?速速将这逆贼拿下,朕可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

    事实上,那些士兵也根本不知其中内情。

    一派以为是支持年轻的皇子推翻昏君、还大周一个清朗盛世,一派却以为自己是来救驾的……总而言之,所有人直到这会儿都还是懵的。

    听见周景帝的话一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们犹豫着想要拿下反贼之时,武安侯却一脸淡定地说道:“本侯的二十万大军此时应当已经进城了,你们确定要与本侯为敌?”

    周景帝大惊失色,“你……你……”半天也没再蹦跶出多余一个字来,眼瞧着人都要摇摇欲坠似的。

    武安侯一脸鄙夷地看着他,接着对士兵们说道:“想想他对边疆的将士们的所作所为,你们难道真要跟着这样一个冷酷无情的昏君?就不怕哪天自己死无葬身之地?”

    原就满心忐忑迟疑的士兵们听闻这话变愈加纠结了许多。

    理智告诉他们,武安侯与皇子是不同的,这是真正的谋朝篡位,是要改朝换代的,是为逆贼所为。

    可感情上……周景帝的种种行为早已经伤透了将士们的心,除了那个别愚忠之人,怕也没谁是真希望这样一个死昏君还继续坐在龙椅上的。

    若是个明主,他们自然毫不迟疑,可为这样一个昏君,真值得他们豁出去性命与那二十万大军血战到底吗?

    眼见情况已然稳定,武安侯便对着自己身边的亲兵吩咐道:“小崽子太过烦人,都杀了。”

    亲兵奉命出去,手起刀落,很快外头便再无声息。

    眼看着那亲兵提着把不停滴血的大刀回来,周景帝登时是吓得魂飞魄散,忽的身子一哆嗦……一股尿骚味儿迅速在殿内飘散开来。

    冷眼瞅着他脚下的一滩液体,武安侯满脸嫌恶地捂了鼻子,催促道:“将玉玺交出来,看在你从头到尾如此配合本侯行动的份儿上,本侯姑且可饶你一命。”

    见识到了他的杀人如麻,加之宫里十万大军,外头还有二十万正在往这儿赶,周景帝哪里还能有半分抵抗之心,听罢这话就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当即连声大喊丁有福。

    “快去拿玉玺给他!快去!”

    早已吓得两腿软成面条儿的丁有福赶忙连滚带爬去翻出了装玉玺的盒子,而后双手奉给武安侯,挤出一脸讨好的狗腿子笑容,“奴才愿为侯……新君效犬马之劳……”

    武安侯压根儿没空搭理他,双手捧了盒子来打开,再确认的的确确是真的玉玺之后,他的手都止不住哆嗦了起来。

    嘴角抑制不住地扬到了太阳穴,捧着玉玺就似捧着什么传世之宝似的。

    恍惚间,似乎已经看到自己身披龙袍登上帝位、接受世人朝拜的盛况。

    “哟,这样热闹呢?本宫不曾来晚吧?”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突兀地打断了武安侯的幻想,转过身看清来人的瞬间,笑容缓缓落下。

    “长公主?郑将军?”看见两人脸上的神情,武安侯的心里蓦地生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还不待他多想,便听见一串脚步声、马蹄声快速逼近。

    动静之巨大如同排山倒海般骇人,仅以此来判断,其人数必定不亚于他的人马。

    可是,这样一大批人马究竟是从何而来?

    为何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京城?

    猛然联想到自己那才踏入京城的二十万大军,武安侯心里的不安愈发浓重起来。

    会这样巧吗?

    就在场面陷入凝滞之时,敏锐地听出声音的周景帝却连忙高呼,“乖女儿快救朕!”

    “……”怎么这么长时间还没将那死老头儿给宰了?

    单若泱很是无语,忽的眼珠子一转,扬声清脆回应,“父皇放心,儿臣这就来救您了!”

    第58章

    说话间,兵马已抵达眼前,将整个景福殿围城了一个巨大的铁桶,密不透风。

    一个个身着铠甲,一手拿盾一手持刀,还有执长枪跨大马的……

    猛然抬头一瞧,才惊觉房顶上不知何时也已布满了弓箭射手,正瞄准了这边蓄势待发。

    丝毫不用怀疑,只待一声令下就立即能被射成筛子。

    俨然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武安侯的心不断往下沉了又沉——对方能长驱直入至此,很显然已经将他的人手都处理干净了。

    无论是都死了还是缴械投降了,总而言之,如今他的人手就只剩下跟前的这一万左右。

    不,这些人其实也根本就不必再指望什么。

    而对方……

    再次瞟了眼周围的人马,武安侯的脸色着实难看至极,暗暗使了个眼神给身边的亲兵,抬起头来看向与自己对峙的那一老一少,眸色阴冷。

    “事到如今不知两位可否为本侯解个惑,这批人马究竟从何而来?”

    虽离得远并未能看清武安侯使眼色,但单若泱已经看见那亲兵进屋去了。

    于是嘴角微微一翘,开始施展技能——反派死于话多。

    看了一眼旁边的郑老将军,对方立时会意,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

    单若泱接过后便立即展示出来,“武安侯可还认识这是什么?”

    白嫩的掌心里,一铜制虎形物件赫然呈现。

    “虎符?”武安侯愕然,方才隐隐不妙的预感愈显浓重,再一次仔仔细细看了看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急切的似乎在寻找确认什么。

    不等他再问,单若泱就大发善心帮他确认了,“武安侯不曾想错,这些的确就是你手底下的那二十万大军。”

    “不可能!”

    “有何不可能?你不会是以为,到了你手底下就真成你们武安侯府的私兵了吧?或许的确有那么一些人是你们武安侯府精心培养的狗腿子,不过绝大半人却还是只认虎符不认人的哟。”

    若真是谁领军就听谁的一声号令,那做皇帝的也就别想睡个好觉了,这天下早该乱了套。

    顶多,也就不过是有那么一些亲兵罢了。

    这部分人与其说是大周朝的士兵,倒不如说是私人从属。

    他们或许会盲目听从“主子”的命令行事,但真正的普通士兵却只认虎符不认人。

    如此一来好处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一般正常情况下无论谁都绝不可能轻易调动大军,对于帝王来说能够安心许多。

    但坏处却也同样不容忽视——虎符在谁手里谁就能发号施令,一旦被那心怀不轨之人骗取到虎符那就是灭顶之灾。

    正如武安侯这般。

    以“护驾”为名哄骗到周景帝手里的另一半虎符成功调动大军回京驻守,与此同时蛊惑任意一个皇子逼宫,他便能以救驾之名率人血洗皇室占领皇宫。

    届时一手握玉玺一手握虎符,三十万大军在手还有自家养的私兵……直接就能无视任何人强行上位。

    想象是很美好,但他怕是打死也绝不会想得到,在隐隐有了猜测之初单若泱便当机立断做出了抉择。既然大军只认虎符不认人,那为何不抢?

    当时她就叫郑老将军领着公主府的亲兵快马加鞭追了出去,结果不出所料,真就在半道儿上截住了武安侯派出去的人。

    这无疑证明了她的一切揣测都没有错。

    后面的事情自然就简单多了,二话不说该杀的杀,最终只留下一个亲信控制住留作给武安侯传话用,以免对方起疑而不敢动作。

    而后郑老将军便顶替其直奔目的地,只道武安侯叛变,令大军速速前往京城救驾。

    虎符一出,众将士再无任何异议。

    武安侯的那些狗腿子倒是有心想要干点什么,可在手执虎符的郑老将军一声号令之下,当场便被将士们给杀光了。

    可谓成也虎符败也虎符。

    得知一切的武安侯气得当场就喷了口老血出来,死死瞪着单若泱,“你早就知晓了……你为何不……”

    为何不告诉周景帝?

    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再想从周景帝手里骗取到虎符可就难如登天了,她怎能舍弃啊。

    感谢大好人。

    单若泱讥诮一笑,根本不打算给他机会将话说完,冷着脸怒斥道:“大胆反贼,还不快快放了皇上束手就擒!”

    这一说,武安侯可算是想起来了。

    转头从亲信手里一把将周景帝给抓了过来,大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咬牙切齿道:“识相的立即叫人全都放下兵器,否则本侯可就不客气了。”

    说着,似要证明他不曾开玩笑一般,手里微微一动,周景帝的脖子立即就被锋利的大刀划出了一道伤口。

    “住手住手!”周景帝惊慌不已,两条腿软趴趴的根本站都站不起来了,全靠武安侯用力拽着才勉强不曾跪趴下去。

    “快放下兵器!都放下!”

    “父皇!”单若泱焦急大喊,“这种情况怎能放下兵器?一旦放下那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父皇莫慌,儿臣一定会救您的!”

    转头对着武安侯大喝道:“眼下大局已定,武安侯切莫再垂死挣扎,赶紧放了皇上好歹还能给你全家留个全尸!”

    全尸?

    武安侯愈发焦躁起来,谁想要全尸?他根本就没想死!

    “快叫他们放下兵器!将虎符交给本侯!”武安侯的唾沫星子喷了周景帝一脸,神色也愈发癫狂起来,“快!否则你就去死吧!”

    “不要!”周景帝登时放声尖叫起来,挥舞着双手惊慌失措道:“给他给他!都听他的,朕命令你们都听他的!不要杀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行!父皇您要想清楚,这种情形下您就是他的护身符,他是绝不敢杀您的!”

    然而周景帝哪里还有丝毫思考能力,早就已经被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恨不得变成了一只小鸡仔似的,完完全全就是被对方拎在了手里。

    冷不丁噗嗤噗嗤几声异响,伴随着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随风飘散开来。

    恰好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聚集在周景帝的身上,结果就看见有什么东西似乎顺着他的裤腿流到了地上,汇聚成一滩不明物体,正不断散发出浓郁的恶臭。

    堂堂帝王竟被活生生吓得屎尿失禁?

    众人一阵惊愕。整个人死死贴在他身后的武安侯简直要疯了,想逃又不能逃,他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自己两腿上的那股子温热!

    “你这个丢人现眼的怂包软蛋!”忍无可忍,武安侯拿着刀把狠狠给了他几拳。

    借着月光和火把的光,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武安侯那脸都绿了,一脸强忍着想吐的扭曲表情。

    因着这样一个插曲,被分散了注意力的武安侯却不曾注意到有个身影伺机悄然靠近了他的右手边。

    单若泱险些要绷不住笑出声来,视线状似无意般从那人身上划过,努力屏住呼吸怒喝:“武安侯,休得放肆!本宫已经着人去抄了武安侯府,这会儿想必你的家人已经全都沦为阶下囚了,你若再如此负隅顽抗……本宫便要下令将他们通通杀光了!”

    “你!”武安侯大怒。

    然而极致的愤怒之下他却反倒变得冷静下来。

    眼下很显然大势已去,便是拿到虎符也没有用的,再这般僵持着不过是死路一条,倒不如……反正他还有十万私兵,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思及此,他果断就做出了决定,“将本侯的家人都放了,另外给本侯准备二十匹马来,只要本侯出了京城二十里开外便将这个怂包放回!”

    单若泱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他,“你当本宫是三岁稚儿吗?这种糊弄鬼的谎话也敢拿来哄骗本宫?回头你反手将我父皇给杀了,本宫上哪儿说理去?要么你现在立即放人束手就擒,要么就等着你的家人一个个死在你面前罢!”

    见她如此油盐不进,武安侯是真真暴躁了,双眼赤红怒道:“你敢!你信不信本侯现在就杀了这个死昏君!”

    话音尚未落地,他便感觉自己的右手手肘猛地被什么东西给撞了一下,而后就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父皇!”

    “皇上!”

    低头一瞧,却见周景帝双手捂着脖子,眼睛瞪得老大,一股股鲜血正不断从他的指缝中涌出。

    武安侯愣住了,转头看了眼自己右手边的那人——身材健硕、浓眉大眼五官周正、一身正气十分勇武。

    他对这个人有些印象,似乎是叫什么耿国忠?

    “武安侯!”

    不及多想,转过头去便对上一双湿润的泪眼,此时此刻正满怀恨意地看着他。

    “武安侯谋反弑君罪无可赦……放箭!”

    “我没……”然而,这句话他是永远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无数支箭如同雨点般争先恐后落下,瞬间就将武安侯给射成了筛子。

    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紧接着“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地,脑袋也随之耷拉下来,似乎再没了声息。

    郑老将军亲自上前去查验一番,而后对着单若泱恭敬道:“回长公主,反贼武安侯已伏诛!”

    “父皇呢?”单若泱满脸焦急关切,脚下却似生了根般一步未动。

    只见周景帝静静地躺在地上,流下的鲜血早已将他的头和上半身都浸湿了,仍还有新鲜的血液不断从脖子上的伤口涌出,两只眼睛瞪得犹如铜铃,满满全是惊恐、不甘。

    显然已经死透了。

    而龙袍的下半身却糊了一片屎尿,哪怕是浓烈的血腥气也难以遮掩那股特殊的骚臭味儿。

    堂堂一国之君,死得却如此狼狈不堪尊严尽失。

    戎马一生流血不流泪的郑老将军强行遮掩住眼底的鄙夷之色,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皇上他已经……驾崩了。”

    人群顿时一阵骚乱,所有人都是满脸的惊恐茫然之色。

    单若泱似乎受到什么巨大打击似的连连后退几步,泪水也随之喷涌而出,“父皇……”

    “长公主请节哀。”郑老将军忙劝道:“眼下还不是能够松懈下来伤心的时候,武安侯府余孽未清、宫里又是这样一副惨烈景象,加之皇上驾崩,一旦消息扩散开必定人心惶惶……还请长公主出面主持大局!”

    正是茫然不知所措之时,一听他这话,立即便有人跟着附和上了。

    “请长公主下令!”

    紧随其后,所有宫人及将士们都有样学样。

    “请长公主下令!”

    刚刚经历了一场这样巨大的变故,大伙儿都急需一个主心骨儿来支撑着,又哪里还能顾得上她是男是女,只知道她是长公主,是这里身份最高的那一个。

    单若泱强压下心底的那股子亢奋,冷冷地看了眼周景帝和武安侯的尸体,抹去眼泪,扬声道:“立即封锁各处城门,任何人不得外出,一旦发现武安侯府之人通通格杀勿论!”

    “武安侯府九族之内全部拿下,财物充入国库,人……杀无赦!”

    “宫内即刻戒严,隶属武安侯亲兵者杀无赦!其家属……九族以内成年男子杀无赦,妇孺发配边疆!”

    “将皇上及众皇子的尸身清洗干净妥善安置于景福殿,即刻传讯文武百官!”

    “武安侯罪大恶极实在难消本宫心头之恨,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话落,单若泱抬头望了眼天空——繁星闪烁,仿佛是定国公他们也正亲眼见证仇人的覆灭。

    “另外,还请郑老将军亲自带人去一趟七皇子府……如今他是唯一仅存的皇子了……”

    这件事私下里早有嘱咐,郑老将军很清楚她的意思,当即领命清点出来一些人打马前往。

    随着一道道命令下达,一众原本慌了神的将士及宫人仿佛瞬间被注入了一股精神气儿,二话不说忙着各司其职,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等收到消息的文武百官争先恐后赶紧皇宫时,一路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清理走了,却留下遍地被染红的雪,以及仿佛怎么也散不去的血腥气。

    浓烈到令人头晕目眩。

    “呕……”

    当场便有那承受能力较弱的大臣止不住呕吐起来。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武安侯……这么多年竟是瞎了眼了,以为是皇上最忠心的狗,却谁想暗地里竟还埋藏着如此狼子野心!”

    “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情况,皇子们……”

    然而等到达景福殿看见那一具具尸体时,大臣们的心都凉透了。

    “全死了?”

    “怎么就全死了呢?”

    “这下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是现实情况刺激太大了还是怎么着,大臣们竟无一人顾得上为周景帝伤心,而是全担心起了“新君”这个要命的问题。林如海和丞相两人却是谁也没看,打进门起,眼珠子就落在了单若泱的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确认没有问题后方才长长舒了口气。

    一颗心在嗓子眼儿里吊了一夜,这会儿可算是安稳着陆了。

    单若泱红着眼哽咽道:“诸位大人切莫担心,七皇弟并不在此处,本宫已经着人去护着他进宫来了。”

    “七皇子?对对对,这里没有七皇子的尸体,七皇子还活着!”

    “太好了,总算还有人能主持大局。”

    “老天保佑我大周朝……”

    有人欢天喜地,有人就不禁生出了怀疑。

    “缘何所有皇子都在此处,只独独七皇子不在?”说话的正是礼部尚书。

    本就支持单子玦的工部尚书当即不乐意了,怒道:“徐大人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是怀疑七皇子幕后操控一切?快别闹笑了!这样大的事谁能操控得了?七皇子分明是得上天眷顾才侥幸逃过一劫,实乃天选之人!”

    然而礼部尚书却也有自己的想法,目光灼灼死死盯着单若泱,发出质问,“明明局势已占上风,为何却未能救得下皇上及众皇子?”

    “本宫抵达之时众位皇弟便已经被杀了,至于父皇……那反贼颇为奸诈,抓了父皇挡在身前,后背又贴着墙壁,叫人根本无从下手,僵持之中反贼突然怒而发疯方才酿成悲剧。”

    单若泱亦毫不闪躲与其对视,“徐大人莫非怀疑本宫是故意眼睁睁看着父皇和众位皇弟去死,就为了扶七皇弟上位?简直荒谬至极!”

    “你将本宫想成什么人了?本宫与七皇弟关系最要好的确是事实,可你要说本宫为了他不惜犯下这等罪孽……本宫莫不是疯了?还请徐大人慎言,莫须有的罪名切莫胡乱往本宫的头上扣!”

    林如海亦紧随其后,满脸愤怒地看着礼部尚书,“徐大人生性谨慎是好事,却也别太过离谱!普天之下谁人不知长公主乃菩萨转世,最是良善厚道之人?远的且不提就说最近,难不成徐大人已经忘记长公主为了边疆将士及百姓宁可豁出去倾家荡产的壮举了?”

    “正是。”丞相立即接了话,不满地看着他,“哪怕是小偷小摸都还要讲个证据,更遑论是如此大逆不道的罪名?徐大人张嘴就来说得倒是轻巧痛快,却不知长公主究竟是哪里招惹到你,以至于你要如此坑害于人?”

    一旁的周御史忽的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下官记得徐大人与长公主唯一一次矛盾也就是缠足令那回,该不会就因为长公主坚持反对推行缠足令,徐大人就这么记恨上长公主了吧?”

    本就觉得礼部尚书的那番质问实属无稽之谈的大臣们这下子是更加信不起来了,只觉这人实在心胸狭隘,那么点意见不合的矛盾愣是能记到如今,还企图诶人家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可怕得很呢。

    面对同僚们种种怪异的眼神,礼部尚书不禁气了个仰倒,“本官才没有……”

    却在这时,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

    紧接着,一身披铠甲浑身腱子肉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进来。

    大臣们对他显然并不陌生,赫然正是郑老将军的长子郑安。

    “回长公主,武安侯府已查抄完毕,反贼尽数落网无一逃脱。”虽是无一逃脱,可事实上过程却还是有些波折的。

    说来老武安侯那老匹夫着实奸诈狡猾,明明自己惦记皇位惦记得发疯,可这样的“好日子”他却仍不露面,只叫儿子出马。

    在府中等候之时他便总觉得眼皮子跳得厉害,心里突突的仿佛不大安稳,为了以防万一,他早早地便带着自己的孙子们进入了密道之中,只等着一有丝毫异常风吹草动便立即从密道逃出。

    那十万私兵至今未曾暴露出来,便是他给自己家留下的后手,甚至家中大半的家财也早已经转移了出去,藏匿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只要不死,便总能有卷土重来之日。

    也正是因为这份谨慎狡猾,的确还真就差一点让他给跑了,可惜终究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单若泱盯着他们家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毕竟是血海深仇的死敌,她是真真做梦都想将这一家子给弄死,早八百年前就想发设法安插了钉子在内部,只不过一直以来从不肯轻易动用罢了。

    当日琢磨出武安侯府可能存在私兵之后,她便寻思着,既是做足了两手准备,很大概率上也就证明这家子有自信能够在危机之时脱身遁走。

    因此,她这才动用了潜伏已久的钉子小心探查。

    虽先前一直未能摸到密道的存在,但大概也确定了书房之中有猫腻儿,今日接到传信之后便将李恒盯得死死的……老武安侯人老成精,盯他容易被察觉,但李恒却是个没有多少经验的毛头小子,又是李家的长房嫡孙,盯他总不会出错。

    就这么着,郑安赶去时才有惊无险地将人给一网打尽了。

    听罢之后,单若泱也终于狠狠松了一口气,冷着脸咬牙切齿道:“反贼太过奸诈,未免夜长梦多,将武安侯府众人立即处死!老武安侯……此人最是可恨至极,将其凌迟,挫骨扬灰!”

    在场之人虽有面露惊骇之色,却无人有异议。

    谋反之罪,怎么处置都不为过,更何况这还真正将皇上给杀了呢。

    当然了,思及曾经传得沸沸扬扬的定国公府一案,此举或许也难免有“公报私仇”之嫌。

    不过那又如何呢?合情合理罢了,何苦上赶着去讨人嫌。

    “对了,还有宫里的李答应,宫外的六公主及三皇子也算是九族之内,将他们先抓起来送进大牢容后再议。”

    这就有人不满了。

    “三皇子和六公主虽是武安侯府的外孙外孙女,却更是皇室子女,如何能混为一谈?”

    “正是如此,处置掉李答应便也罢了,那两位都是龙子凤孙,可万万不能如此处置啊!”

    单若泱一记冷眼扫过去,“本宫又不曾说要杀了他们,你们急什么?放心,本宫还不至于那般丧心病狂,看在他们也同为父皇子女的份儿上,本宫总不会真要了他们的性命。”

    顶多不过是叫他们生不如死罢了。

    身上流着武安侯府血脉的人她一个都不想放过,若不然怎能对得起定国公一脉那无数枉死冤魂?

    要知道,当年死的可不仅仅只有定国公府一家,而是九族全没了!

    真真是死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只除了三公主这么个皇女以外。

    甚至,若非姓李的那个女人存心要留着乔心竹的女儿来作践着玩儿,只怕连三公主都留不住一条命。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是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听她这么一说,大臣们也就暂且放下心来,毕竟摆在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继承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正在众人翘首盼望七皇子之时,郑老将军回来了。

    只那脸色阴沉,显得十分凝重。

    单若泱一见之下紧张极了,赶忙问道:“七皇弟呢?您怎么是这样的脸色?莫非七皇弟也发生了什么不测?”

    众大臣顿时也都提心吊胆起来,再顾不上先前那点子争执。

    只见郑老将军面色漆黑,艰难道:“反贼武安侯早已派了人潜入七皇子府意图刺杀……”

    “什么?七皇子也死了?”

    “那倒不曾,只是七皇子的左腿被砍伤,日后怕是不良于行。”

    “此言何意?七皇子跛了?”

    郑老将军点点头。

    得知计划一切顺利,单若泱也随之放下了最后一点负担,缓缓长舒一口气,面上却作出一副大受打击不敢置信的模样。

    泪珠已然垂挂于眼眶,轻轻一眨眼,便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便滚滚落下。

    而与她的轻松截然相反的却是满堂死寂。

    许久,忽闻一声悲戚嚎哭,“老天爷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只剩下七皇子了,难不成只能叫一个不良于行之人继位?”

    “残疾者连科举都不能参加,又如何能成为一国之君?”

    “可是那也没旁人了啊!”

    “宗室……还有宗室!”

    周景帝拢共就只有三个兄弟,还都早早被他想发设法给弄死了,剩下的侄儿也都知晓他是个什么德行,故而这么多年来那是成天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过活,一个个都成了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

    莫说什么执政带兵之能,便连最基本的人品那一关都过不去。

    往常大臣们自是万万看不上这些人的,可此时此刻却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已然掰着手指头盘算着究竟选哪一个好了。

    忽而有人问道:“丞相大人可有何想法?”

    丞相捋了捋胡子,而后神色淡然地丢下一颗惊雷,“本相觉得长公主就十分合适。”

    “什么?”

    众人一阵愕然,看那神情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出现了什么问题。

    丞相却仍一派淡定,说道:“长公主是大行皇帝的亲生血脉,是为正统,身份上再合适不过。其次人品贵重、性情宽厚仁爱,从过往种种来看,道一句心系天下爱民如子也不为过。”

    “再则,长公主代批奏折至今从未出现过丝毫差错,可见其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实乃天生的执政之才,较之众多皇子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而,本相以为长公主堪当大任。”

    “可她是女子!”礼部尚书头一个跳起脚来,面红耳赤道:“女子的本分所在是为相夫教子,万不该沾手外务,更遑论荣登大宝统治天下?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也!”

    “徐大人所言甚是。”方才还争执一番的工部尚书这会儿倒是也倒向了他,皱着眉头说道:“皇室正统血脉固然重要,万般无奈之下却也不必强求……历朝历代以来只听过没有皇子而择宗室子弟继位的,还从未听过奉公主为君的,委实过于荒诞。”

    “长公主的为人品性我等自是深信不疑,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女子登基称帝的道理,纲常不能乱,阴阳不能颠倒,否则必定天下大乱!”

    “丞相怎能如此糊涂?宗室子弟虽算不得是正统,却也是实打实的皇室血脉,继位亦是名正而言顺,如何就轮到一个女人家了?”

    丞相闻言不由得冷笑起来,“宗室子弟都是些什么德行还需要本相跟诸位大人再细说说吗?诸位大人莫不是忘了先前的焦躁不安?本相说句大不敬的话,那些人于大行皇帝相较而言又究竟是好到哪里去了?若真叫那种人继位,岂知这大周朝的江山还能持续几年?”

    “这……若丞相有此担忧,咱们大可选个年纪小一些的,趁着还未彻底长歪尚且还能仔细教导教导。”

    “不错,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一个妇道人家继位称帝!”

    “选个年纪小一些的,朝堂之上有丞相您辅佐那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这是打算用权势来蛊惑丞相呢。

    单若泱怒极反笑。

    这些人倒是都痛痛快快承认她的人品才能,却是宁可选择那些歪瓜劣枣儿也不愿给她个机会,宁可用“权臣”来诱惑丞相反水也不愿拥立她上位。

    仅仅只因为她是个妇道人家。

    真真是可笑至极。

    “好了!”

    冷不丁一声呵斥,打断了丞相及林如海为首的支持派与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人为首的反对派之间的唇枪舌战。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都投向了她。

    “若是本宫说,这皇位本宫要定了,诸位大人又当如何呢?”

    “什么?”

    众人惊愕不已。

    原以为只是丞相个人一时糊涂的决定,可如今看来又岂是那般简单?

    看着她那一脸认真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拿她的话当作玩笑。

    回过神来,霎时满堂哗然。

    “荒唐……荒唐!这绝不可能!”

    “身为女子竟妄图窃取皇位,实在是……实在是……反了天了!真真是反了天了!”

    “长公主切莫有此妄想,有臣等一日便绝无可能应允!”

    ……

    “够了!”单若泱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疯狂跳脚的行径,冷笑道:“究竟是谁规定女子不能称帝了?你们又究竟是担心女子不能扛起这天下重任,还是不情愿叫一个女人高高在上统治你们这群高贵的男人呢?”

    众人一时哑然,有些人甚至脸皮子都红了,也不知究竟是臊的还是恼的。

    “方才诸位大人自己也都承认了本宫的人品及才能,却又疯狂跳着脚死活不肯让本宫上位,甚至宁可去选那些不成器的混账东西……实在是叫本宫不得不怀疑你们的真实心理啊。”

    眼见有人又要张嘴反驳,单若泱当即就堵了他的话头,轻蔑道:“行了,你们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自个儿心里清楚,大可不必在这儿脸红脖子粗的一通狡辩,本宫也没兴趣听。”

    “话本宫就撂在这儿,这个皇位本宫要定了,尔等自个儿看着办罢。”

    话落,纤纤素手一翻,饶有兴味地把玩着手中之物。

    定睛一瞧,不是虎符又是何物?

    且还是完完整整的两个虎符!

    也就是说,如今京营节度使那十万大军及原属于武安侯府的二十万大军都已经落在了她的手中。

    整整三十万大军在握,随时一声令下便能将整个京城都踏平了!

    “威胁……你这是赤/裸裸的威胁!”礼部尚书指着她,那手扑棱棱乱颤着,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得了什么大病呢。

    “是啊,本宫就是武力威胁,你又当如何呢?”单若泱嗤笑一声,扬声对着身旁的耿国忠道:“反贼主谋虽已伏诛,其同党却还未曾彻查清楚,未免有漏网之鱼狡猾逃脱……”

    “你即刻率兵前往将众大臣的府邸团团包围,但凡会喘气儿的一个都不许放出门,待本宫彻查清楚之后再做定夺!”

    “是,属下遵命。”

    紧接着,外面一串马蹄声飞速跑远,一下一下似是重重踩在了众人的心里。

    清剿反贼……这可真真是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摆明是将刀架在了他们全家老小的脖子上,硬逼着他们点头啊!

    有那胆小的已是两腿一软,哆哆嗦嗦说不出一句话来。

    恰在这时,丞相率先跪下磕头高呼,“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林如海亦如此,“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紧接着是郑老将军、周御史,“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而原本隶属丞相那一脉的,这时也从善如流,纷纷双膝跪地。

    “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第59章

    这个封建时代的男人,打从骨子里轻视女人、视女人为附属物是常态,且思想根深蒂固。

    让他们奉一个女人为君主、高高在上统治他们,那可真真是打死都不乐意接受。

    可话说起来很轻巧,真等人家的刀子架在自己一家老小脖子上的这一刻,才是知晓了什么叫害怕。

    他们可不敢天真地去赌。

    抄家灭族、凌迟处死、挫骨扬灰……甚至连血脉相连的兄长妹妹都不放过,哪一点看起来像是个心慈手软之人?

    不识相的后果就是沦为“反贼”,带着全家老小所有会喘气儿的一同共赴黄泉。

    终究还是老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微臣拜见女皇陛下。”

    又是一批俯首称臣的。

    余下便只剩零星几个以礼部尚书为首的酸儒老顽固,愈发显得扎眼了。

    “你们……”

    几人环顾四周,一个个皆浑身乱颤脸红脖子粗的,脸上的表情五彩缤纷精彩至极。

    单若泱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张面孔,嘴角一勾,“几位大人倒是有骨气,既是如此……”

    “徐大人!”有那关系较好的实在不忍心,直接伸手就拽他,“徐大人快别固执了,长公主登基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才能品行方面怎么看也都比那些个宗室子弟强了千百倍,想开点罢。”

    “是啊,你们几个平日死顽固便也罢了,眼下可不是你们耍性子的时候,难不成你们还真要做那反贼拖着全家去死啊?”

    “想想外头那十万大军……大局已定,就认了罢。”

    也不知是那人拽得太过用力还是礼部尚书的腿已经软了,总之就听“扑通”一声,人便已经跪了下来。

    只不过那嘴却仍死死咬着不肯参拜,昂着脖颈一脸羞愤,活脱脱被迫的屈辱模样。

    在他之后,仅剩的零星几人也终于弯曲了他们高贵的膝盖,欲言又止。

    似是想要参拜表示臣服,却又碍于颜面尊严而张不开那个嘴。

    丞相淡淡扫了他们一眼,转而又一次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跟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尘埃落定。

    “平身。”单若泱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虽仍着一身常服,气势上却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较之过去的矜持优雅,似乎更显庄重雍容。

    已是威仪初现。

    丞相情不自禁又捋了捋自个儿的美须,眉眼松弛神情愉悦,隐约仿佛还透着股子莫名的欣慰骄傲劲儿。

    稍稍上前一步,躬身道:“此次叛乱造成的后果实在过分严重,一旦传开势必人心惶惶,那等始终贼心不死偷摸窥伺者亦恐会趁虚而入,是以微臣以为登基大典事不宜迟。”

    瞟了眼礼部尚书,顿了一瞬接着说道:“徐大人要操持大行皇帝的凶礼,又有皇子多人……只怕分身乏术,微臣便毛遂自荐,奏请代为操持登基大典。”

    历来老皇帝的丧事和新君的登基大典几乎都是同时进行,由礼部全权负责,也没见谁说忙不过来了。

    丞相这话明眼人都知道是借口,说穿了不过就是不放心礼部尚书这个老顽固罢了。

    当然了,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真毁了登基大典,但也别指望能有多尽心就是。

    指不定能拖拖拉拉生出点什么幺蛾子来,不敢毁坏却也能够叫人不痛快,到时候一句“大行皇帝凶礼”为由足以堵住悠悠众口,谁还能将他怎么着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倒不如直接从源头上掐灭了事。

    而丞相亲自接手操办,自是再放心不过的。

    单若泱当即就点了头,“准,驸……”看了眼林如海,到嘴边的称呼突然卡了壳。

    再叫驸马显然不合适,难不成要喊“皇夫”?

    好怪。

    止不住打了个寒颤,舌尖一绕索性就先以官职称呼,“吏部尚书协办。”

    “微臣领旨。”二人齐声应答。

    另一边的礼部尚书却早已是涨红了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架势。

    还不等他蹦跶呢,单若泱就将目光转移了过来,神情已不复方才的亲近随和,而是一脸冷漠。

    “大行皇帝在世时便常感叹,只道他这辈子最敬仰的人便是太/祖,誓要处处追随太/祖的脚步走,只可惜……一时受那等妖道所蛊惑而忘却了初心。眼下既是到了人生最后一程,为人子女者,本……朕理应为大行皇帝完成心愿。”

    “是以,凶礼便按着太/祖的规矩来罢。”

    太/祖是个什么规矩呢?

    他老人家虽是大周朝的开国皇帝,但上位时都已经年过半百了,前面半辈子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节俭”二字早已深入骨髓。

    哪怕是坐在龙椅上时,他老人家的每顿饭也绝不会超过菜一汤,跟旁人一起用饭时才会根据人数多少而增添几盘子菜。

    生前都已是如此节俭的一个人,身后事就更不肯铺张浪费了。

    临死之前是再叮嘱一切从简,底下的人自然也不敢不从啊,到最后那排场甚至比起王爷都略显寒酸。

    想也知道,以周景帝生前那般奢靡成风耽于享乐的做派,是绝不可能乐意看到自己的身后事如此寒酸的。

    偏偏她给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人便是有心想要提出点异议都无从下口。

    再者说,对女帝不满归不满,却也不见得他们对周景帝就有多敬重满意了。

    就凭他干的那些事儿,他配风光大葬吗?

    活着的时候往死里祸祸民脂民膏,死了可就放国库一马罢,真要按着他的喜好极尽奢华隆重去操办,他们还怕愤怒至极的百姓忍不住要砸臭鸡蛋呢。

    于是乎,几经犹豫之下,这回便连礼部尚书都未曾跳出来叭叭什么,乖觉得很。

    “微臣领旨。”

    “对了……”突然想起来什么,单若泱的眼神愈加冷凝了,“趁着此次地宫开启顺便将璟贵妃的棺椁迁出来,于定国公旁边另修墓穴安葬。”

    就凭周景帝干的那些破事儿,璟贵妃怕是宁可被弃尸荒郊野外都不愿跟他同住一个地宫。

    先前他还活着姑且还能勉强罢,可如今他自个儿都要睡进去了,就还是别再恶心人家了,否则保不齐那棺材板儿都要压不住了。

    既然如今自己有了这份能力,不如就将她送回亲人身边安息罢。

    预料之中的,这个决定令大臣们齐刷刷都惊呆了,随后回过神来便是连声反对。

    翻来覆去简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不合规矩。

    单若泱淡定自如地说道:“哪里来的规矩?不如诸位仔细与朕说说看,究竟是哪条哪项明文规定后妃一定要与帝王葬在一块儿了?”

    “再者说,规矩也都是人定下的,退一万步来说便当真是有这么一条规矩……如今朕既然已是大周朝国君,难不成还没资格修改修改这所谓的规矩了?”

    “于理是如此。于情,朕身为璟贵妃唯一的骨肉后代,也完全有资格决定亡母的安息之地。”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被噎得够呛。

    的确没有任何明文规定,可女子成亲后便要入夫家祖坟,这不是约定成俗吗?

    嫁了人便生是夫家的人死是夫家的魂,哪有回自家祖坟长眠的道理?

    更遑论这还是皇妃呢,真要这么干,皇家脸面可往哪儿搁?

    可面前这位表现得实在强势,扯祖宗规矩是没法儿扯了。

    于是,礼部尚书索性便动之以情,“皇上所言的确不无道理,可您又是否想过璟贵妃的意愿?身为皇妃,能够葬入帝陵伴驾乃是天大的荣耀……”

    “徐大人。”单若泱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出言打断他的鬼话,一脸看睿智的表情瞅着他,“说话前能否过一过脑子仔细思考一番?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换作是你,你愿意长眠于帝陵永世伴驾吗?”

    意有所指的一句话立时叫众人回想起一件事来——璟贵妃可是姓乔的!

    定国公之女,抄家灭族之仇……嘶。

    这样的血海深仇,周景帝到了地下不被璟贵妃扔进油锅里炸他个百八十遍都算他侥幸了,哪个还乐意跟他睡在一个陵寝日日夜夜天长地久相伴?

    什么天大的荣耀?膈应死人……不对,膈应死个鬼才是真的。

    为人子女的心疼生母、想叫生母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亦是一片孝心,仿佛也挑不出个理儿来。

    至于作为生父的周景帝?不提也罢,谁叫他净不干人事儿呢,叫他们便哪怕是有心想要帮着说两句话都张不开那个嘴。

    同样后知后觉意识到症结所在的礼部尚书便不免有些尴尬了,一面坚定地认为这种行为实在太过离经叛道,可另一方面却又不知该如何才能站得住脚劝谏。

    左右瞧了瞧,却见旁人全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姿态,摆明了是不想掺和。

    礼部尚书恼怒不已,正欲“孤军奋战”,却听旁边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

    “再折腾下去,也不怕璟贵妃晚上去找你‘谈谈’?差不多就得了,你若非要守着你那什么祖宗规矩丝毫不顾及那桩惨案,那就做好成为新君的眼中钉肉中刺的准备罢。”

    闻言,礼部尚书下意识瞄了眼上首端坐的那位,未想却对上一双冷冽如霜的眼睛,登时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垂下头颅不敢再吭声。

    跳得最高的那个都消停了下来,余下的个别也就完全不成气候了。

    一则打一开始单若泱就表现得十分强势,令人不敢轻易撩拨。

    一朝天子一朝臣,历来如此。

    新君刚刚上位就忙不迭上蹿下跳给人家添堵,这不是上赶着找死吗?乌纱帽还想不想要了?

    二则定国公一案着实过于惨烈,迄今为止每每提起来还都令人唏嘘不已,固然心里觉得迁坟一事不合规矩,却也鲜少有人能张得开那个嘴劝说。

    莫说什么约定成俗的规矩,便哪怕是上升到律法那个层面上,尚且都还有“酌情处理”这一说呢。

    总而言之,无论是从哪方面来说这件事儿都不大好沾手。

    事情顺利解决之后,单若泱的脸色也总算是阴转晴了。

    与此同时,窗外也渐渐亮堂起来,转眼竟已是清晨。

    “这一夜诸位也都辛苦了,且先回去歇一会儿罢,无论是大行皇帝的凶礼还是朕的登基大典,也都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养一养精神再说也不迟,接下来这段日子还有得辛苦的。”

    一晚上都被她强势镇压惯了,冷不丁柔声下来这么一体贴,还叫人怪受宠若惊的。

    踏出景福殿的大门,温和的阳光笼罩了整个皇宫,似将昨夜的阴霾一扫而空,莫名竟有种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感觉,令人不由一阵心神恍惚。

    女人究竟能否治理好江山暂且不得而知,可仅从人品来说,应当也不会比先前更糟糕了吧?

    是否还可以稍稍期待一下?

    也不知究竟是太过疲惫还是一晚上被刺激大了,又或是各人心里都有些思虑,大臣们难得没有交谈,只各自埋头匆匆往宫门口赶。

    没成想,刚到门口就看见了一辆带有长公主府标记的马车,一大一小两个姑娘将将下来,正抬脚要往宫里进。

    从年龄估摸来看,小的那个应当就是新君的继女无疑了,只年纪稍大的那位又是何人?

    看那穿着打扮也不像是丫头……

    正在大伙儿犯难之际,却见丞相面露惊喜大步迎上前去。

    “爹!”萧南妤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奔着他便去了。

    已许久不曾在外头看见自家宝贝女儿的丞相不禁眼泛泪花,连连点头哽咽,“往后便自由了。”

    身后的一众大臣却是被这一声“爹”给弄得傻了眼。

    若不曾记错的话,丞相拢共就两个女儿吧?

    看年龄也绝不会是长女,嫡幼女倒是年岁相符,可却已不在人世,这又是哪儿来的女儿?

    等等……年岁相符?

    有些脑子机敏些的正惊疑不定之际,周御史等几个丞相的学生已然大步跨上前去,无一例外全是满脸不敢置信。

    “小师妹?”

    “果真是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师妹不是坠崖了吗?为何……”

    此言一出,萧南妤的身份俨然已经公之于众。

    一众大臣纷纷上前,拉着丞相左一句右一句询问不断,只觉满脑子乱糟糟的,似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丞相却只神秘一笑,淡定道:“的确是本相的嫡幼女。”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萧南妤则是对着大臣们福了福身,转头对丞相说道:“爹赶紧回家好生歇歇,待面圣过后女儿便家去了。”

    “好好好,你娘是日日夜夜念叨着你,见着你必定高兴极了。你先去忙,为父先回去将这好消息告诉你娘知晓。”

    父女二人走得倒是痛快,徒留一众大臣站在原地呆愣。

    “原本应死了的人却没死,看起来竟还与长……皇上关系十分密切……”

    “既是没死为何到现在才露面?这样长的时间又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我就说好端端的丞相怎么就一心支持长公主上位呢,原来……”

    合着根本就不是什么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勾结?

    也就是说,那位长公主早就野心勃勃了吧?

    若真是这般,那昨夜的一切当真没有丝毫问题吗?

    不不不,问题大得很。

    既然能够早早派了郑老将军前去截虎符,无疑证明她是早已知晓了武安侯谋反之举,这一点毫无疑问。

    可她却不曾及时告知大行皇帝以作准备,反倒顺势而为,愣是悄悄跟在武安侯后面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嘶……

    吸气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是满脸震惊骇然之色。

    一时有人又不禁怀疑起来,“那七皇子的伤……”前往迎接之人可是郑老将军,已是可以认定的新君心腹,谁敢说这里头果真没有可疑?

    旁人尚在惊愕之中,那礼部尚书又开始跳起脚来,“一介妇人竟如此处心积虑心狠手辣……”

    “噤声!你不想活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不过只是咱们的猜测罢了,根本没有真凭实据。再者说,人家既是敢大大方方走到人前来,那就足以证明根本毫无畏惧,想想那十万大军再说话罢。”

    “倘若猜测为真又能如何呢?连亲生父亲及兄弟都能冷眼瞧着去死的人,这样狠辣的心性你莫不是还怕人家收拾不了你?”

    “罢了罢了,形势比人强,再说那些还有什么用呢。”

    文有丞相为首的半个朝堂死心塌地支持,武有足足十万大军在手,甚至极可能还不止这些。

    至少先头才受了她恩惠的严将军极其手下二十万大军应是问题不大。

    拿什么去跟人家斗啊,老寿星上吊不是。

    越琢磨,便愈发觉得这位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女皇实在是可怕得很。

    旁的且不提,单只这份果决狠辣的心性便已远超绝大多数男子,的确是个能成大事的性子。

    难怪……

    “终究也不过是无凭无据的猜测,就烂在肚子里莫提了。”

    彼时,引起轰动的萧南妤已然带着林黛玉来到了崇德殿。

    “碰见了?”单若泱抬起头来看向两人。

    萧南妤抿唇笑了起来,“都吓傻了,以为活见鬼呢。”顿了顿不免又有些担心,“眼下是否早了些?毕竟登基大典还未举行,万一出什么岔子就麻烦了。”

    “放心,他们一没那胆子二没那实力,折腾不起来的。况且,身为朝中大臣若连最基本的审时度势都不懂,那还不如趁早告老回乡种地去。”

    单若泱仔细将虎符收好,声音有些疲惫,“我虽已强行上位,可用脚指头想也知晓那些人心底必定还是轻视我的,根深蒂固的思想并不容易改变,倘若我不能从一开始就以雷霆狠辣将他们狠狠震慑住,日后在朝堂之上必定还有得缠磨。”

    “我要的是令行禁止,而非屁大点事儿都要跟他们再扯皮据理力争,那样的话还谈何改革?”

    既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真正的“敬”,那索性就叫他们“畏”到骨子里。

    “你知道的,咱们预想中的美丽世界并不很容易抵达,登基称帝不过只是个开始罢了,未来的路还长得很呢。”

    “左右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陪你一道儿走。”

    “想要一个什么位置,你自己心里可有成算?”话落,又对着林黛玉招招手,纳罕道:“才多少时日未见,怎么就变得呆呆傻傻了?”

    林黛玉忽的红了脸,快步上前来到她的身边,眼睛亮晶晶的满满都是惊异崇拜的神色。

    被悄悄送去白云观时,她甚至都做好一家子亡命天涯的准备了,谁知道一转头家里就多了座江山诶!

    第60章

    “公主竟当真变成了皇上,好厉害啊。”

    小姑娘的眼睛满满都是小星星,情绪直白又热烈,弄得单若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轻轻拍了拍她的小脑瓜子,笑道:“玉儿也很厉害,这不是一跃变成公主了?”

    “公主?”林黛已讶异地睁大了眼,“我也可以做公主吗?”

    “为何不可?你是我的女儿,我做了皇帝那你自然就是公主。”单若泱被问得一脸纳罕,寻思着估计小姑娘不知又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就说道:“待继位大典过后朕便正式册封你为长公主,封号……长乐可好?”

    “回头将长乐宫都清理干净,日后便是你在宫中的住所。当然了,你若是不喜欢那里的话咱们再慢慢挑,一会儿先叫无忧带你过去看看。”

    长乐宫整体来说其实是很不错的,地方也宽敞,只不过先前因着那死昏君弄的女人实在太多,宫殿早都挤不下了,才愣是叫公主们全都一块儿挤在那一处。

    再好的地方也架不住人多拥挤,是以先前她才会那般嫌弃。

    等她处理完一些事便可以将长乐宫空出来了,小姑娘这么一个主子住着里头着实好得很。

    听得她对自己早有安排,林黛玉不禁露出一抹甜甜的笑容,似往常一般腻在她怀里轻轻蹭着,“都听皇上的。不过真要说厉害之处,那玉儿一定是厉害在运气,这才能够人在家中躺,公主之尊打从天上来啊。”

    父亲才刚刚被赐婚公主时旁人看见她都是一脸怜惜哀叹,似乎是在看什么即将在继母手底下艰难求生的小可怜。

    谁能想到呢,继母非但不苛刻恶毒、她过得一点都不可怜不说,冷不丁一转眼的功夫,甚至还直接将她给送上了公主之位。

    真真就是人在家中躺福从天上来。

    就这运气,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老天爷的亲闺女了。

    “皇上以女儿身强行上位,对文武百官的刺激定是巨大的,此时若急急忙忙叫我也进入朝堂,势必会触动他们那敏感的心弦,恐会迎来激烈反应,不如且先缓一缓。”萧南妤显然很是冷静清醒。

    单若泱不禁点点头,叹道:“这件事还是急不得,那些个高高在上惯了的男人非得疯了不可。”

    “是以我想着,不如先封你做女史,平日里负责帮着处理奏折、起草圣旨等事务,全当是我的私人助手,由此伸手开始接触朝政。”

    这件事毕竟与其他任何事都不同,是切切实实会损害到男人切身利益的。

    想也知道,有一必然会有一,一旦放任萧南妤成功进入朝堂为官,将来必定会有更多女人出现在朝堂上。

    无论是出于自身利益考虑还是儒家思想那一套封建伦理,他们势必都会拼尽全力去反抗。

    而这份反抗力量从来就不仅仅只是朝堂官员,而是全天下的男人。

    毕竟当一个女人都能做朝廷命官掌握政治权利了,那他们还拿什么去掌控束缚女人?还如何能够叫女人作为自身从属依附生存?

    如此长久发展,势必乾坤移位。

    那些一肚子墨水儿的男人们多精明啊?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完全可以想见的,反抗力量难以估算。所幸也并非当真就无从入手了。

    女史、女官其实并不罕见,过去好几个朝代都曾设立过相关官职,只不过向来都是帮着皇后处理宫廷内务的,正儿八经来说其实也还是属于皇帝的女人。

    若皇帝看上眼宠幸了,那就会成为后宫嫔妃一员,算不得是真正的官员。

    而今她便是打算用这么个障眼法先顺利将萧南妤安排上,等他们再反应过来时,可就由不得他们反抗了——在此之前,她会抓住天下兵马大权以及百姓的心。

    简单的谈话过后,萧南妤便迫不及待回了自己家。

    单若泱也实在是挺不住了,倒头便陷入沉睡,却不知城内的百姓是何等惊悚。

    昨儿夜里才刚入睡不多久,外头声势浩大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就将不少人给惊醒了。

    起初倒也不曾太过在意,只当是官差在忙活什么,可接下来一整个晚上那声响是来来回回的折腾,凭着声音都能听出对方的匆忙紧急,莫名就叫人也跟着揪心起来。

    胆小些的是缩在被窝儿里一整夜没敢合眼,满脑子胡乱猜测京城里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儿,朝廷究竟是在抓什么人还是做什么。

    胆子稍大些的倒是偷摸往外瞄了几眼,却也是立马就被吓得缩了回去,脸都变得白惨惨的。

    无他,普通官差和正经将士的差别是巨大的,一看见那全副武装气势凶悍的模样立即就能认出来。

    而众所周知,朝廷的正规大军轻易绝不会踏进京城的城门,一旦踏了进来,必然就是出事儿了。

    更何况,从盔甲到长矛、盾乃至、弓箭兵、骑兵等都一个不落,又是赶在深更半夜这样的时刻,便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事情不简单。

    指定是皇宫出大事儿了!

    亲眼看见了大军的百姓当时就只剩下这样一个念头。

    又哪里还能安心得下来呢?一颗心扑腾扑腾上下窜了整夜,赶紧的就叫家里的媳妇收拾起金银细软,做好随时逃难的准备了。

    尤其是经历过前朝末年的那些老人,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前朝皇宫被攻破的那一夜就是这样的情形,简直如出一辙。

    才安稳了几十年,莫非大周朝皇室又要被推翻了?

    提心吊胆了一整夜,所幸也没见谁家被破门而入,好歹才算是稍稍安心一些。

    等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大伙儿便迫不及待探头探脑出来打听消息了。

    却是万万没想到,现实竟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加惊悚万分……

    “皇上真就这么死了?”

    “死得不能再死了,听说脖子被砍了那老深一刀子,脑袋都掉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呢。”

    “嘶……”

    众人下意识齐刷刷捂了脖子倒吸冷气,眼珠子瞪得溜圆儿。

    “那皇子们呢?也全死了?”

    “就剩下一个七皇子了,不过听说断了腿,侥幸捡回一条命。”

    “我的娘诶,这武安侯可真够狠的啊,不是说他是皇上的心腹大将吗,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儿呢?”

    “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当初老武安侯连亦师亦父的定国公都能设计陷害,一下子将人家九族全灭了个干净,他教出来的儿子能是个什么好东西?”“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说起来当年那事儿仿佛是那位在背后指使的?如今这样的结果,算不算是狗咬狗一嘴毛?”

    “都是报应!好好的忠臣不要,偏去宠着纵着那种奸佞小人,该他的!”

    “死了也好,我是早就受不了他做皇帝了,成天担心日子过不下去呢,如今可算是好了,总归也不会有那比他更荒唐的了吧?”

    “那可说不准,早年间谁又能想到那位会变成这副德行呢。”

    “皇位能腾出来是好,只可惜皇子……这下子谁继位呢?”

    “这个我知道!”十来岁的一个小子,看起来眼神很是活泛,此时正一脸激动地说道:“是长公主啊!长公主继位了!”

    “啊?”

    “怎么会是长公主继位?她不是女子吗?”

    “你小子是打哪儿听的小道儿消息?长公主是公主,不可能继位做皇帝的,快别胡咧咧了,仔细叫新君听见再害苦了长公主。”

    见大伙儿都是一脸不信,那小子急了。

    “你们怎么都不信呢?我说的是真的,千真万确啊!是长公主府的人亲口说的,不信你们自己去打听打听看!”

    原以为就是个满嘴胡话的毛头小子故意引人注目罢了,可见他说得这般信誓旦旦,大伙儿倒不由得开始迟疑了。

    左右也不费什么功夫,索性就按着他说的找到长公主府去。

    因时常往府上送自家的瓜果蔬菜,百姓们多多少少都跟门房混了个脸熟,这会儿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也不带怕的,上去就是一通七嘴八舌。

    早已得了吩咐的小太监自是没有丝毫隐瞒,乐得是见牙不见眼,一脸骄傲得意道:“不错,我家主子往后便是大周的女皇陛下了!已经得了文武百官的认可支持,只等过些日子登基大典便昭告天下。”

    嚯!

    众人险些惊掉了下巴。

    “女皇陛下?”

    “真成女皇了?”

    “咱们大周日后就是长公主当家做主了?”

    再确认都得到肯定答复后,百姓们都恍惚了。

    不过是隔了一夜的功夫,怎么天就彻底变了呢?

    老昏君死了,长公主摇身一变成女皇了?

    女皇诶……

    “其实我觉得……”恍惚中,有个中年妇人难掩激动地说道:“长公主做皇帝挺好的啊,好歹在长公主身上我总算是知晓了什么叫‘爱民如子’,她一定是个好皇帝!”

    此言一出,立即就有人附和道:“反正一定比前头那个好得多!”

    又有人挠着脑袋吭哧道:“倒不是说长公主有什么不好,就是……就是从来也没见过女皇帝,这冷不丁的脑瓜子有点发懵呢。”

    “有什么好发懵的?女皇帝怎么了?女皇帝也未必就不如男皇帝!”方才那妇人叉腰做茶壶状横眉冷眼道:“连人家官老爷们都同意了,那指定是证明咱们女皇陛下有这做皇帝的本事,既然有本事,还在乎是男是女做什么?反正能叫咱们过上安稳日子就行了呗。”

    “这话说得不错,反正我是不管男皇帝女皇帝,能叫咱们老百姓过安稳日子的那就是好皇帝!”

    “以长公主的为人那是指定干不出什么荒唐事儿来的,咱们也再不必整天提心吊胆的又不知上头那位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祸祸人了,多好啊。”

    “我说你们是不是都忘了长公主的来历?”

    “菩萨转世?”

    “对啊,先前咱们猜测说指不定是下凡来历劫的,如今我倒觉得,恐怕历劫是假,特意来拯救咱们远离水深火热才是真呢!”

    若没有这位长公主的存在,估计昨儿夜里就当真被那个武安侯给篡位成功了呢。

    想也知道,那一家子能是什么好品行?他们家取代上位也未必能比那死昏君好到哪儿去。

    左边刀山右边火海,谁比谁强呢?苦的都是他们这些老百姓罢了。

    而长公主就不同了,他们对她的特殊来历深信不疑,更对她的为人品性十分信服敬重,让她上位做皇帝……除了乍一听之下感觉有些奇奇怪怪以外,心底深处却再放心不过。

    这日子仿佛越来越有盼头了。

    普通平民百姓其实并未很关心龙椅上坐着的人究竟是谁,他们只在意那位人品好不好性格残暴不残暴、行事是否荒唐离谱、是否奢靡无度贪得无厌……这些才是真正与他们切身利益乃至身家性命紧密相关的问题。

    若所担心的一切都没有任何问题,他们就根本不会去反对什么,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多扛几包货给饭桌上添一两肉呢。

    自己一家老小的肚子都还尚且填不饱,还扯什么儒家思想扯什么乾坤正位,那不纯扯蛋吗?

    倘若有人能叫他们都吃饱穿暖,莫说对方是男是女了,哪怕是个妖精化形的他们都能豁出去支持到底!

    而相较于思想淳朴的平民百姓,那些个读书人的接受度可就远远没这么高了。

    这个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也”,那个说“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总之一个个满口礼教宗法,显得十分慷慨激昂似的。

    更有那激进者张口便是,“女子称帝掌权天下,是为天地之浩劫也!”

    那叫一个唾沫星子横飞,仿佛被谁踩了痛脚似的,恨不能一蹦尺高。

    “不成!无论如何咱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等荒唐事发生,一定要想办法阻止!”

    一名文雅书生打扮的青年猛地一拍桌子,“蹭”一下站了起来,目光环视大堂内满满当当的学子,双目赤红义正词严道:“咱们自幼读圣贤书长大,以为民请命、兴邦立事为己任,眼下便已是该咱们站出来的时候了!”

    “我提议,咱们立即各自飞鸽传书送往全国各地相识的学子手中告知实情,而后联合起来上奏一份万人血书请长公主务必认清现实抛却妄想、另择宗室男儿继位方为正道!”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便立即引起了一片附和声,甚至当场便有不少人开始掰着手指头盘算起自己的关系网来。

    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得是热火朝天斗志昂扬,一个个那脸上的表情,俨然都是在干什么正义之事的架势。

    却在这时,一队身着盔甲腰挎大刀的士兵从外头闯了进来,个个神色冷冽煞气腾腾。

    顷刻间,热火朝天的茶楼里便化为一片死寂。

    “官爷们这是……”茶楼掌柜慌忙迎上前来,脸上挂着卑微讨好的笑容,心却仿佛泡在了黄连水里似的,真真是叫苦不迭。

    就知道这些书生凑在一块儿准没好事儿!

    领头的不是旁人,正是耿国忠。

    只见他一双虎目在众人身上扫过,淡淡道:“反贼主谋虽已伏诛,然党羽还尚未清剿完毕,我等奉命排查这条街罢了,不知是否方便?”

    “方便方便。”掌柜的赶忙点头哈腰作势叫人往里请。

    耿国忠点点头,目光却仍落在一众书生身上,“新君登基大典过后便要加开恩科,眼瞧着可没有多少时日了,你们还不抓紧些读书,聚在这儿磕什么牙呢?”

    “果真要加开恩科了?”

    见他点头,一众书生立时都激动起来,有些人甚至眼眶都红了。

    “行了,没什么事儿都赶紧回家好好读书去罢,我可听皇上说了,此次考题将由丞相做主拟定,你们自个儿掂量着吧。”

    原还激动亢奋的书生们瞬间就僵住了。

    当朝丞相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满腹才学,由他亲自拟考题,还能不能好了?

    记忆中丞相并未沾手过几回考题拟定,但每一回,无一例外都是难度直线上升。

    出题素以刁钻、艰深而闻名,令无数学子闻之色变。

    当即,众人窜起来争先恐后就往外跑,活像后面有鬼在追似的,甚至有些人连茶水钱都给忘了。

    不过眨眼的功夫,满满当当的茶楼立时就变得空荡荡,只余方才慷慨激昂发表演讲的那位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耿国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文武百官都臣服于皇上,数十万大军亦甘愿奉皇上为主,究竟又是哪里来的自信叫你觉得自个儿凭着一张嘴一根笔杆子就能推翻皇上?连这点审时度势的本事都没有,本官劝你也就别再惦记着科举出仕了,省得将来一脑门子撞上去再牵累自个儿的家人跟着倒霉。”

    “你……你知道?你这是赤/裸裸的强权威胁!”嘴里叫嚷得大声,可那神情分明已是怕了。

    耿国忠轻蔑地扯了扯嘴角,道:“数十万大军你知晓是什么意思吗?意思就是,整个京城都在皇上的掌控之下,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出皇上的耳目。”

    “此次念你初犯便不计较你的不敬之罪,倘若再有下一次……本官可就要将你的姓名籍贯画像都呈至御前了。”

    “十年寒窗苦,切莫一失足成千古恨。”

    而后也不管他是何反应,转头与掌柜的说道:“特殊时期还请掌柜的配合一下,似这种明显会聚众闹事的尽量还是拒之门外的好,以免平白受牵累。”

    “是是是,小人记住了,日后再看见书生绝不叫他们进门!”

    “倒也不必如此因噎废食,当今也并非那等蛮不讲理之人,只要掌柜的警醒些注意好分寸,该怎么做生意就接着做你的。”

    说罢,耿国忠转身便带着人快步离去,摆明就是冲着这群书生来的。

    等着看不见人影了,掌柜的这才直起身来重新进入茶楼,瞅了眼那脸色煞白的书生不禁连连摇头,“你们这些后生怕不是读书读傻了,闲着没事儿非要上蹿下跳挑衅皇权作甚?”

    “怎么也不想想,倘若那位没点本事在身上,那满朝堂的官老爷为何一个个屁话都没有一句?也就是你们这些愣头青才上赶着去作死。方才那位官老爷的话也没说错,连审时度势都不懂还想当什么官啊?早晚叫人给抄家砍头了。”

    “行了行了,赶紧的回去罢,钱我也不要你的了,往后别再来就成。”

    连连摆手催促的模样,活像是在驱赶瘟神。

    那书生登时涨红了脸,羞愤至极,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丢在桌子上就匆匆离去。

    一场波澜虽被及时掐灭,但很显然,掌柜的口中“读书读傻了的”人远不止这一两个。

    幸而绝大多数“聪明人”都在家里忙着头悬梁锥刺股,摩拳擦掌奔着恩科而去,这才未曾形成什么难以控制的规模。

    甭管他们这些人心里头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总之谁也未能阻挡登基大典的到来,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当诏书于城楼之上颁布完毕,也就意味着登基大典圆满完成。

    意味着自此时此刻起,大周朝真正迎来了女皇统治的时代。

    金銮殿之上,百官行跪九叩之礼,山呼“万岁”。

    身着龙袍的单若泱端坐于龙椅之上,倾城绝色的面庞一片冷凝之色,目光所过之处,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人顿感如芒在背。

    不怒而威,不过如此。

    “众卿平身。”

    “谢皇上。”

    新君登基之后的头等大事自是册封,等将一众祖宗仙人都封完一遍之后才轮到活人。

    首先便是尊皇后为太后、生育过子女的嫔妃尊为太妃太嫔,随后就该给兄弟姐妹们封赏了。

    作为新君的姐妹,加封“长公主”是惯例,这一点无甚好说的,单若泱也不是那抠抠搜搜的人,只不过都没赏封号罢了。

    最叫大臣们在意的还是给单子玦的封赏——逍遥王。

    逍遥是何意?意为悠游自得、优哉游哉。

    是以,逍遥王也可以理解为“闲王”。

    也就是说,当今并不打算用这个据说关系最好的弟弟,而只想将他当作一个闲人供养着。

    可以潇洒快活,可以肆意享乐,却绝不可能给予权利。

    不少大臣对此颇有微词,认为单若泱如此做派实在是心胸狭隘的表现,毕竟人家已经废了一条腿,再怎么也不可能对她造成威胁,至于防范到这个地步吗?

    听到这般言辞隐晦的批判质疑,单若泱却也丝毫不客气,冷笑道:“别打量着朕不知道你们有些人的那点小心思,真真是懒得拆穿你们,省省力气罢,有这做跳梁小丑的闲工夫不如多放些心思精力在百姓身上。”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那脸色就变了,下意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压根儿不敢叫人看见。

    什么小心思?无非还是惦记着“传男不传女”罢了。

    单子玦虽废了,但他生出来的儿子也是正儿八经的正统皇孙,届时定然能够凝聚起来一众志同道合之人相助。

    倘若单子玦能借着这层姐弟关系发展好势力大权在握那就更好了。

    谁想,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却奈何单若泱竟听得是一清一楚,压根儿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这个令人不悦的话题揭过之后,单若泱就下达了最后一道册封圣旨——封长女林黛玉为长公主,封号长乐。

    “另外,先帝后宫嫔妃实在过于庞大,仅每日开销便已是一笔天文数字,朕实在无力负担,故而……”

    改革第一刀就从这里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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