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朕决定,令所有四十岁以下、未曾孕育子女者归家。”

    “若有心想要再嫁之人,朕会送上嫁妆一份聊表心意,若不愿再嫁……家中乐意养着便养着,若不乐意多养这么一张嘴,朕也可以为其提供一份生计。”

    其实若按着她的想法,她甚至想将五十岁以下没有子女的全都给打发了,不过考虑到封建时代的具体情况——三十多岁都能做祖母了,叫人再嫁已是极具挑战,五十岁可就算了罢。

    在这个时候都属于是老年人范畴了,十有八/九是不可能再嫁,娘家大概率也都变成了兄嫂、弟妹当家做主,处境估计不会太好,叫人自个儿谋生似乎也不大合适,勉强就养着也罢了。

    毕竟这件事的初衷,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点还是鼓励妇人再嫁、就业,而非当真是为了甩麻烦,不能真不顾对方的死活。

    然而,酌情考虑过后的定夺对于这个封建时代的人来说却依然极具冲击。

    此言一出,霎时满堂哗然。

    头一个跳出来的依旧是老熟人礼部尚书。

    只见他老脸涨红,捶胸顿足道:“新君上位即将亡父后宫撵回家去,从古至今闻所未闻!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切莫做出此等荒唐不孝之事令天下人耻笑!”

    单若泱闻言不禁冷笑出声,“徐大人说得倒是轻巧,朕倒想问问,你可知先帝后宫究竟有多少人?”

    莫说礼部尚书噎住了,便是满朝文武也没谁能答得上来。

    闲着没事儿谁会去掰着手指头数皇帝的后宫啊?约莫也只知道数量不少罢了。

    见此情形,单若泱面无表情地说道:“朕来告诉你们。”

    “据统计,单只正儿八经有名有份之人便足有二百七十五,余下官女子人数更高达一千有余!”

    这些还只是明面上的女人。

    据掖庭记载,周景帝在位近二十八年间,以“选宫女”为名数十次从全国各地搜罗年轻貌美的女子,迄今为止在宫里当差的宫女已足足四万有余。

    当然了,便是将那死老头儿榨成人干他也宠幸不了这么多女人,绝大多数连面都不曾见过罢了。

    显然,满朝文武也没人能够想到事实竟如此惊人,一时间齐齐失了言语。

    单若泱接着说道:“各个品级的嫔妃份例究竟有多少想必也不用朕再一一道来,官女子虽非正经嫔妃,待遇却也在普通宫女之上。”

    “拢共一千多个女人,每日里单只吃喝便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加上每季度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等物,以及平日寝宫里的各方面生活消耗更无法估量。”

    “再者,宫里再怎么着也用不上几万宫女来伺候,粗略估算,便是剔除掉其中大半皇宫也依旧能够运作自如。”

    根本都不用一笔一笔去细算,但凡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这里头的花费绝对堪称巨额天价,指定是能叫人惊掉眼珠子的程度。

    难怪大周愈发显得捉襟见肘了。

    那死昏君一方面自己不断要折腾弄什么仙丹,一方面又要养这么多女人……莫说一个国库,便是再多几个国库也不够他这样造的。

    “国库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国库又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众爱卿应当也心知肚明……遭遇经济危机时都知道要开源节流,可国库要想开源谈何容易?无非是将负担转移到平民百姓身上去罢了,但凡长了点脑子的都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除此以外,便也只剩下想方设法节流这一条路可走了。”话到此处顿了一瞬,单若泱的目光在众朝臣的身上缓缓划过,一语双关,“朕坚决不养闲人。”

    大臣们谁也不傻,当即心头一震,已然暗暗扒拉琢磨开了,生怕自己就是新君眼里的那个“闲人”。

    最后,单若泱的目光又重新落回到礼部尚书的身上,“徐大人若打心底觉得此事过于荒唐招人耻笑,不如您老帮帮朕可好?”

    “只要有人肯出钱替国库减轻负担,朕也并非死活要撵了人回家去才满意,朕指定将她们好好供养着,以表示朕对先帝的一片孝心。”

    礼部尚书的脸都绿了,其余官员这会儿更是将头又埋低了些。

    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会,磨刀霍霍向自身时可就知晓疼了。

    再则,她说的关于国库的问题也实在不容忽视,这样一份巨大的额外负担着实显得十分多余。

    沉默片刻,有一个人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五十多岁的年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正是翰林学士张大人。

    单若泱对这个人也很有印象,盖因此人向来与礼部尚书是一派的,皆属于那等满口礼教的老顽固,回回张嘴必定叫人不喜。

    这回果然也不出所料。

    “皇上所言甚是,过分庞大的先帝后宫在如今来说的确是个极其巨大的负担,若能妥善解决确是好事一桩。只不过多余的宫女放出宫去便也罢了,嫔妃及官女子却正儿八经都是先帝的后宫,实在不宜这般处置。”

    “正所谓‘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令嫔妃自行改嫁一则有损皇室脸面及先帝尊严。二则夫死妇改嫁实乃丧伦败行伤风败俗,非贞节烈女所为,自古以来便叫世人所不耻,朝廷理应严加惩治以正风气才是,万不可再有此令人误会鼓励的行径,恐会助长歪风邪气。”

    “是以,微臣建议不如在城外建一所皇家寺院,令先帝后宫前往修行守节,空闲时间可用来耕种自给自足。如此既能解决眼下的困扰又不会损害皇室脸面先帝尊严,于天下万万妇人来说亦是一个典范表率。”

    话音才落地,便立即引来不少附和赞同的声音。

    “张大人此法甚好。妇人贞洁从一而终也,夫死理应深居简出为其守节到死,万不该另嫁他人,朝廷不能助长此风。”

    “建立皇家寺院后还得令专人仔细看守才行,以免有那不知廉耻之人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

    “是极是极,毕竟里头绝大多数都是年轻女子,只怕未必能忍受长夜寂寞,最好是叫那严苛些的老嬷嬷近身盯着才行,一旦发现有那鲜廉寡耻之人便立即施以严厉惩治以儆效尤。”

    而对这个提议最为赞同且最有发言权的还是礼部尚书。

    只见他满脸自豪道:“我家长女当年是望门寡,我便将她送往庵堂绞了头发,从此常伴青灯古佛,一则斩断孽根安心守节,二则为其未婚夫婿虔诚祈福,三则为族中姐妹树立典范,一举数得甚好甚好。”

    这种场合将这事儿拿出来说还能是为什么?不过是为了炫耀。就仿佛是什么功勋荣耀似的,他那副骄傲自豪的嘴脸实在是令人作呕。

    偏还真有不少人向他伸出了大拇指,口口声声全是赞誉。

    坐在上头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单若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压抑住心底的愤怒,看着他们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什么臭虫似的。

    男□□妾成群是天经地义,女人哪怕是死了丈夫再嫁就成那丧伦败行之人了。

    何其荒谬?

    究竟是哪里来的脸要求女人从一而终,为他们这些狗男人守节到死的?

    真真是脸大如盆,厚颜无耻至极!

    眼看礼部尚书在一众吹捧声中愈发得意洋洋,单若泱实在是忍无可忍,冷笑道:“徐大人可还记得上回朕与你说过什么话?投胎做了你的女儿,那一定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的。”

    赞誉吹捧声戛然而止。

    礼部尚书得意的笑容登时就僵在了脸上,脸色涨红如猪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皇上何出此言?莫非皇上不赞同从一而终?”

    这话问的,多新鲜呐?

    就如同男人永远不会共情女人,她身为女人,还能共情得了男人不成?

    尤其是这种打根子底下自私自利至极的男人。

    不理解,永远也不想试图理解。

    可惜,毕竟她如今面对的是满朝堂的男人,话还是不能说得那般直白。

    单若泱颇为遗憾地暂且按下了想要戳穿他们虚伪表象的心,神色淡然自若道:“众卿口口声声说从一而终方为好女子,改嫁便是伤风败俗不知廉耻,如此朕就不禁想问了……倘若朕的丈夫林大人犯下过错,朕休了他另择他人当如何?”

    “倘若林大人走在朕的前头,朕莫非也要为他守节到死才行?若找了旁人又当如何?诸位怕不是也要在背地里骂朕水性杨花鲜廉寡耻?”

    林如海:“……”

    众大臣一脸惶恐,“微臣不敢。”

    “不敢?”单若泱皱眉,似笑非笑,“原来只是不敢啊。”

    这时,丞相站出来说道:“皇上请息怒,以所谓的‘从一而终’来判定一名女子的德行实属过于偏颇武断,非明智之人所为,相信诸位大人也绝非此意。”

    此言一出,立时就令头脑发麻的大臣眼睛一亮,甚至都来不及思考便下意识附和起来。

    “对对对,微臣绝无此意!”

    却也有那反应过来不对味儿的人一脸不赞同,“丞相大人此言差矣……”

    “够了。”单若泱不耐烦地打断了翰林学士的话,冷声道:“朕没有那闲工夫跟你们在这儿举行什么辩论赛,朕是在告知你们决定,而非征求意见来的。”

    “先帝后宫各自归家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无需反对,反对无效。”

    “至于说往后究竟是否要改嫁那就是她们自个儿的事了,朕管不着也懒得管。”

    话虽如此说,可那样的举措不就是从侧面表示支持改嫁吗?

    不想嫁人就叫娘家养着,娘家不养那就自个儿出去辛苦劳作养活自己,总而言之与皇家再无瓜葛。

    而选择改嫁却可以得到嫁妆一份。

    或许不会多丰厚,但多少也够清净小日子了。最重要的是,这是当今天子赏的嫁妆,是一份莫大的荣耀,更是无言的支持祝福。

    嘴上说着不管不问无所谓,实则态度上早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顽固不化的酸儒还想要再坚持,单若泱却未曾给他们这个机会。

    直言接着道:“是以你们也不必在这儿跟朕扯什么忠不忠贞不贞的,朕听不得这等肤浅可笑的言论,那会叫朕忍不住怀疑尔等的思想是否早已腐朽不堪,只怕不能与朕十分契合。”

    早已将“揣摩圣意”刻进骨子里的大臣们登时都消停了下来,越琢磨越忍不住心惊胆寒。

    正惊疑不定之时,似是为了印证他们的揣测,单若泱又开口了。

    “恩科定在三个月之后,考题方面还得劳烦丞相多费些心思……朕需要的是思想活泛、有冲进有创造力的人才,那等墨守成规泥古不化之人便罢了。”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君臣之间能够思想契合才是最重要的,如此方能事半功倍,共创大周盛世。”

    丞相自是满口应承。

    而方才还上蹿下跳的那些个老顽固这会儿却是心都凉了半截儿。

    这还能是什么意思?分明是在点他们啊!

    朝堂之上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既然摆明她是要趁这次恩科寻找合心意的人才,那也就是说,如今在场的人当中必定有人要让位的!

    这下哪个还能顾得上蹦跶?再蹦跶乌纱帽就要丢了。

    而这其中,尤以礼部尚书和翰林学士的脸色最为难看,毕竟方才就属他们两个话最多。

    且仔细回想起来,似乎回回反对圣上的人当中都有他们两个。

    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他们彼此双方的思想是当真存在巨大分歧。

    这偏偏才是最要命的。

    经此一遭过后,直到下朝大伙儿都消停得很,一个个恨不得夹起尾巴来做人,处理起事务来倒是顺利多了。

    好不容易早朝结束,回到崇德殿的单若泱忍不住就是一顿吐槽。

    末了,咬牙切齿道:“这世上最可恨的便是这等顽固不化的酸儒,跟他们说话实在痛苦极了,听他们说话更痛苦千百倍,简直就是非人折磨。”

    听听那些狗屁不通的言论,没有二十年脑血栓都说不出那种话来。

    “再这样下去,真担心哪天我一个绷不住会干出当朝殴打朝廷命官那样的荒唐事来,真真是太气人了。”

    萧南妤赶忙递了碗茶给她,“快消消气,犯不着跟那等脑子不清醒的虚伪之徒置气。”转而又岔开话题,“圣旨已经拟好了,现在就传?”

    “传吧,早做准备也好,等出殡之后便立即遣散。”

    预料之中的,一石激起千层浪。

    十几岁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倒是很乐意出宫另谋出路,毕竟对于她们来说,人生才刚刚开始不多时呢,往后大半辈子都要拘在宫里守活寡未免太过凄苦,仅想想就足够叫人头皮发麻满心绝望了。

    出宫不论能否觅得良人享福,却怎么也都比那样的日子好太多太多了。

    而二十好几奔着三十去的那部分女人虽略有迟疑忐忑,私心里却也还是觉得出宫是更好的出路,反应并不很大。

    真正打击到的是那些三十多岁乃至奔四十的女人。

    在这个十五六岁就能当娘的时代,三十多岁的妇人大多都已经有孙辈了,俨然已是旁人口中的人老珠黄。

    正儿八经的夫妻间若这个年纪还“伺候”自家男人,传出去都难免会被人指点轻浮不自重,更遑论再嫁呢?

    正经好人家没有哪个会娶这么“老”的一个女人做正头娘子,富贵人家的妾室就更不可能了,男人纳妾图个什么?无非就是图个年轻新鲜,谁会找她们这样年纪的?

    当然了,不排除有那等心理阴暗扭曲的会动心,好歹也都顶着“皇帝女人”的名头,弄回家把玩一番满足满足某些见不光的小心思也不是不可能。

    只不过想也知道,那样的人绝不会是什么良人。

    嫁不出去能怎么办?只能住在娘家。

    父母尚在且又疼女儿的倒还好一些,可若不被疼爱、或是父母已经不在了又或者在家管不了事说不上话的,那日子可就更没法儿过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回家那便是寄人篱下。

    小住没问题,长长久久住着还得叫人养着那就招人嫌了。

    光是想想那样的日子就不禁眼前一黑,还不如留在宫里当寡妇呢。

    是以她们之中绝大多数人都极其反对这个命令,对着周景帝的灵柩便哭嚎开了。

    “我的先帝爷,您睁开眼瞧瞧罢,有人这是要硬逼着咱们去死啊!”

    “先帝爷您带我一块儿走罢,这日子真真是没法儿过了啊!”

    “先帝爷您慢些走,臣妾这就来伺候您!”说着就作势要往棺椁上撞。

    边上把守的侍卫自是不会允许她冒犯先帝,眼疾手快就将她给扯开了。

    这自然也不是个例,闹腾着要撞棺椁寻死觅活的比比皆是,一时间这灵堂前的哭声倒是比平日更真情实感了许多。

    很快,单若泱就收到了信儿。

    当即是给她气得够呛,冷着脸说道:“只管告诉她们,朕不逼着她们非得嫁人或是回娘家过活,若当真有心想要为先帝守着,朕便亲自为她们找一处庵堂,满足她们所求!”

    她不是不知道那些女人心里的惶恐忧虑,莫说是这样一个年代,哪怕是后世那样一个口口声声喊着“男女平等”的新时代中,封建糟粕遗留仍旧不足为奇。

    有些是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的,有些却是隐形的藏在骨子里的。

    譬如女孩儿出门子前吃的什么“分家饭”,被接亲离家那一刻泼出门的那盆水,又或是手里拿着扫帚嘴里喊着“扫地出门”的亲爹妈……似乎都是在说,嫁了人就不是咱们家的人了。

    这大抵也是很多女孩儿明明过得不好却还不敢决绝转身的缘由之一,盖因身后似乎早已没了家。

    女孩子,仿佛就是那漂在水面上的浮萍。

    正是——身如柳絮随风飘,心似浮萍逐水流。

    后世都尚且如此,眼下只会更加严重。

    不是不想回,而是回不去了。

    这些她心里都清楚,恼恨她们胡乱闹腾给自己添乱的同时,更多的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火气。

    遣散周景帝后宫这个决定之下,鼓励再嫁打破“贞节烈女”这个枷锁固然重要,但私心里她其实更希望看到的是她们能够选择自己立起来。

    而三十多到四十这个年龄段的女人也正是她期待的主要对象。

    相较于年轻娇嫩的小姑娘,她们的确是不太容易找到一个合适的良人,再加上大多数人背后无所依傍,逼一把很大概率能够尝试通过自己努力立足于这世上。

    却万万没想到,她们倒是先合起伙来企图逼她一把。

    真真是叫人又气恼又无奈。

    “她们该不会是早被养废了,自个儿站不起来了吧?”萧南妤不免有些担心。

    但对此单若泱却表现得更加冷心冷情,“有手有脚还整天只想着依附旁人享清福的,便是真饿死了也不值得惋惜。”

    又不是叫她们自个儿出去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谋生,连生计她都给她们想好了,喂到嘴边的饭都懒得张嘴吃的话那也拉倒,爱怎么死怎么死去。

    “烂泥扶不上墙就甭费劲了。”单若泱冷哼一声,转头对着风铃说道:“打发人去传个话,叫王熙凤、薛宝钗进宫一趟,另外看看向维回京不曾,若回来了叫他也进宫来。”

    “是。”

    应声出门时,刚巧与一小太监擦肩而过。

    若丁有福那个老东西还在这儿的话定然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小子就是先前在景福殿伺候的小印子。

    只见他双手捧着一个小坛子,躬着身子走进来笑道:“皇上要的东西奴才给您拿来了。”

    单若泱顿时嘴角一翘,看着那小坛子的眼神里头都泛着股寒意,“刚好朕烦着呢,乐子这不就来了。去,将李答应、六公主和三皇子带过来。”

    “奴才遵命。”小印子才要将东西放在桌子上,一时又犯了难,“这东西只怕冲撞了皇上,不如奴才先放到别处去?”

    “不必了,就放这儿罢。”

    第62章

    李秀容的人生大抵能分为两个阶段——乔心竹死前死后。

    若说乔心竹是一颗璀璨绝伦的稀世明珠,那她就是一颗黯淡无光的死鱼眼珠子,时刻都活在对方的阴影之下。

    未出阁前,无数青年才俊为之倾倒,却从来没有一道眼神会分给旁边的她。

    甚至就连同个圈子的姐妹们也大多被乔心竹的张扬明媚所吸引,喜爱其开朗直率,喜爱其潇洒恣意。

    而对她,却似乎从来不怎么看得上眼,若乔心竹不在,她们甚至鲜少有人会乐意带着她一同玩。

    入宫之时,仗着父亲的那份功劳她也才不过捞了个嫔位,反观乔心竹却只因那一张脸便将周景帝给迷得神魂颠倒。

    双手奉上贵妃之位数次软磨硬泡方才抱得美人归,更以同音不同字的“璟”字为封号,只生怕旁人不知他的心意。

    无须怀疑,若非乔心竹晚生了几年,这皇后之位怎么也轮不到旁人。

    一朝踏进宫门,自此六宫形同虚设。

    那段时日又何止是她,整个后宫的女人都活在乔心竹的阴影之下,小人儿怕都不知扎烂了多少个。

    直到借着那次大好机会将乔心竹弄死、豁出去不顾一切将压在头顶的那座大山扳倒之后,她灰暗的人生才迎来了转机。

    家族得势、稳坐贵妃宝座,横行宫中无人胆敢冒犯,哪怕是国母之尊的皇后也只能退避舍夹起尾巴来做人。

    真真是风光无限。

    对于这前后变化,年长些的单子鸿尚且还有些印象,是以他对“单若泱”这个妹妹的感官一直就较为复杂。

    不似单若水,出生之时她母妃便已是宠冠六宫的贵妃娘娘,自幼千娇万宠金尊玉贵,高傲不可一世是与生俱来的。

    一众兄弟姐妹中除了她的嫡亲兄长以外,其余一概谁也不放在眼里,扒拉手指头数一圈儿下来,没有一个是不曾被她欺负过的。

    而这其中被欺负得最惨的自然就是“单若泱”这个小可怜。

    似乎是完美遗传了她母妃心胸狭隘妒忌成性的劣质基因,打小,她对“单若泱”的脸就嫉妒万分。

    四岁时就已经会故意用指甲去抓人家的脸,但凡不慎被她黏上,脸上不多几道抓痕那都算是走大运了。

    等着再长大些,武器便也从指甲变成了其他利器,譬如头上的簪子、破碎的瓷器,最狠的时候甚至还动用了剪刀匕首。

    只也不知究竟是何缘故,无论伤口有多深也都从来不会留下疤痕,脸上身上都是如此。

    明明打小无数次尝试过各种方式去毁坏“单若泱”那副令人嫉妒的皮囊,搁正常人的话早就一身伤痕纵横交错没法儿看了,偏她身上却不见一丝痕迹。

    仿佛真就是被老天爷格外偏爱着似的。

    最终,单若水也只得无奈放弃了自己残忍的念头,却也因此愈发嫉恨了。

    仿佛是个轮回,当年的李秀容和乔心竹又变成了如今的单若水和单若泱。

    毫不夸张地说,“单若泱”就是她这辈子忽略不过去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是在发现卢靖嘉的心思之后,她当真是恨得发狂。

    一顿毒打非但不曾将她打怕,反倒更叫她恨得咬牙切齿。只不过几次吃瘪之后她终究也还是看清了现实——硬碰是不行了,单若泱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可以任人欺凌的可怜虫。

    于是她决定先咬牙忍住这口恶气,等帮助单子润上位之后再报仇雪恨。

    可谁能告诉她,不过是睡了一觉的功夫为何天就变了?

    至今她都仍忘不了在牢里听见狱卒那话的震撼——长公主单若泱登基称帝了!

    这怎么可能?

    一个女人怎么可能称帝?

    简直太荒谬太可笑了。

    当她是傻子不成?这种谎话也敢拿来糊弄她。

    对此,单若水是坚决不信的。

    直到跪在崇德殿的地砖上,亲眼看见单若泱——一袭明黄色的衣裙,胸前的五爪金龙威风八面气冲霄汉。

    “不……不可能……不可能的……”单若水不住地摇头,满脸的不敢置信,“你怎么可能做皇帝?女人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单若泱微微扬起嘴角,尽显轻蔑,“你自己没那本事,不代表旁人不行。无论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如今朕的的确确就是大周帝王,是这天下万民之主,更是手里掌控着你们母子个生杀大权的人。”

    单若水还未能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一时又被她这话给吓得一哆嗦,脸色一片煞白。

    极度的惊惧慢慢爬上眼底,取代了那一抹震骇。

    一旁的单子鸿却恍若未闻,只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胸前威风赫赫的五爪金龙,俨然一副垂涎尺的模样,眼里的渴望嫉妒都快溢出来了。

    “武安侯府怎么样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然回过神来的李答应迫不及待地问道,焦急之中又透着浓浓的恐慌胆怯,似是已经有了些不好的预料。

    单若泱一手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向她,“谋逆、弑君、残杀众皇子,你以为他们会如何?朕早已下令将武安侯府九族之人全部处死,如今应是在地府团聚了,你不必担心。”

    “此外,作为主谋的武安侯于叛乱之夜被射成筛子、当场毙命,朕实在难解心头只恨,便命人将其尸首碎尸万段挫骨扬灰了。”

    “至于你父亲老武安侯……老东西罪大恶极,自是不能死得太过痛快,朕特意恩准他被凌迟处死。”

    “你知道何为凌迟吗?也就是民间常说的‘千刀万剐’。说来这回行刑的那刽子手果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愣是在老武安侯的身上片了千六百刀才让其毙命,听说到最后就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啧啧啧,真真是惨得很呐。”

    用最轻柔的声音说着最残忍的话,如此毛骨悚然骇人心神。

    仿佛被一阵阴寒刺骨的阴风紧紧包裹,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密密麻麻爬满心底。

    刹那间,头皮便已炸裂。

    单若水猛然爆发出一声尖叫,本能地往她的母亲身上靠去,双手抱着头浑身抖如筛糠,压根儿不敢再多看面前之人一眼。

    许是这一声尖叫惊醒了李答应,只见她双目赤红,发了疯似的嘶吼尖叫着要往上扑。

    “你这个疯子!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单若泱仍旧端坐着不动如山,眼皮子都未曾撩动一下。

    而疯狂的女人还未及近身……准确来说应该是才刚刚起身就已经被旁边的小印子给一脚踹飞了出去。

    “大胆泼妇竟敢刺杀皇上!”上前拎起她便左右开弓,“啪啪”几下响亮的耳光赏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单若泱方才淡淡喊了声“停”。

    “是。”小印子立时乖觉地应了,将人狠狠摁回去跪着,自己就站在一旁随时警醒防备。

    此时,李答应已然是满眼金星晕头转向,嘴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腥甜味儿。

    单若泱冷眼看着她狼狈凄惨的模样,心里却没有一丝波动,“你凭什么骂朕是疯子?凭你脸大如盆?真真是笑话。”

    “你父亲算计定国公时可曾顾念着那一份知遇之恩?可还记得那一份提携之情?”

    “当年你父亲不过是个只有一身蛮力狠劲儿的小兵卒,若非定国公他老人家将其带在身边尽心教导提点、处处提携帮扶,这世间压根儿就不会有‘武安侯’。”

    “这样的恩情,说是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了,可你父亲干了些什么?他伙同那死昏君陷害亦师亦父的定国公,害得乔家九族之中上千人无辜枉死覆灭殆尽!在你口口声声叫骂朕是疯子时,可曾想到过九泉之下那无数冤魂?”

    “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千刀万剐也是他该受的!甚至朕以为这都是便宜他了,他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到了阴曹地府也合该下油锅千遍万遍!”

    可惜,恶在骨子里的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便是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也不曾看见李答应的脸上流露出丝毫羞愧忏悔之意,只有满满的恨意和那一抹不以为然。

    见状,单若泱不禁嗤笑一声,“竟是朕犯了个蠢,废话这样多却是忘了老畜生生出来的自然是小畜生,哪里能听得懂人话呢。”

    “看你这样不以为然的表情,想来是很信奉成王败寇那一套?既然如此……那你可千万绷住别气恼发疯啊。”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李答应莫名打了个寒颤,一股不好的预感疯狂席卷而来,令她难以安然。

    “你想做什么?”

    单若泱却不答反问,指了指手边不远处的那个小坛子,“可知那里头装的是什么?”

    坛子很小,是市面上最普通的陶瓷,粗糙至极的工艺搁往常连给自家腌小菜都不够格儿,纯属那种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垃圾物件。

    李答应的印象里根本没这玩意儿,可盯着看得久了,却莫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心头。

    “是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不知为何,她只觉心慌意乱得厉害,总觉得这人憋着什么坏招儿要折磨人。

    单若泱却仍是不回她,兀自站起身来,冲着小印子招招手,“将东西拿好了,人都带出来。”

    外头正飘着雪花,刺骨的寒风肆意呼啸着,吹在脸上就跟刀子似的刮得人生疼。

    “想让你的一双儿女死吗?”

    李答应愣住了,下意识看向旁边的两个孩子。

    似是感受到了那股子杀意,单子鸿和单若水两人害怕极了,疯狂挣扎着高呼“母妃救命”。

    “你究竟想干什么!”这一次的语气却更添了些许焦躁和愤恨,只觉自己就像是她手底下的一只小蚂蚁,被玩弄得团团转。而这一次,单若泱并未再卖关子。

    下巴冲着那小坛子微微一扬,冷冷地说道:“罐子里装的是那老畜生的骨灰,朕本打算直接将其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思来想去却仍不足矣。”

    “倘若你愿意亲手将那老畜生的骨灰扬了,朕便恩准饶你的儿女一命。”

    李答应大骇,“你这个疯子!你死心吧,我绝不会答应的!”已然湿润的赤红色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小坛子,发疯似的挣扎着想要去抢夺。

    可惜,两个太监的大手就如同钳子一般,将她死死钳制不能动弹分毫。

    单若泱的目光缓缓在那对兄妹身上划过,唇瓣微微勾起,似笑非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若你拒不配合,你的一双儿女可就要小命不保了呢。”

    “母妃!”单若水当即惊慌大叫,“母妃你快答应她!我不想死啊!”

    单子鸿紧随其后,“母妃你快答应了吧,便是你不肯她也会叫旁人扬了的!他本就是个罪该万死的反贼,怎么死都不为过,何苦还累得我们兄妹一同陪葬呢!”

    “住口!”李答应险些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来,狠狠瞪了他们两个一眼,怒道:“你们两个蠢货在怕什么?无论如何你们也都是正经的皇子公主,她怎么可能敢杀你们?满朝文武大臣皇室宗亲也绝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下毒手的!”

    这话与其说是在安抚他们两个,倒不如说是给单若泱听的。

    似是在嘲讽,她已经看穿了她外强中干的威胁。

    单若泱不禁觉得十分好笑,“你是不是忘了,朕已经是一国之君,想要叫他们怎么个死法都易如反掌,根本不会有人怀疑到朕的身上来,便是有所怀疑也根本不足为虑。”

    “觉得朕是在说大话?你倒是动动你自个儿的脑子仔细想想,历史上为了争夺帝位残害手足者屡见不鲜,又究竟有谁因此而被推翻了?”

    “更何况,他们还是你的儿女,身上流着反贼的血脉,实在死不足惜。”

    许是她说的实在太过认真,又许是真的想起了一些史书记载,李答应笃定的神色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惶惶然。

    与之相较,早已被悬在头顶上的大刀吓疯了的单子鸿和单若水已然彻底崩溃。

    “你还在犹豫什么?那不过是一个反贼,一个死人罢了!只剩下一把灰还比不上你的亲生儿女吗!”单子鸿满脸扭曲地吼道。

    单若水更是涕泪横飞毫无形象,扯着嗓子尖锐地哭喊,“母妃你快答应啊!你不是最疼我们了吗?怎么能忍心看着我们去死?难不成疼爱都是假的吗!”

    她这话音还没落地呢,单子鸿又接着喊了起来。

    兄妹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拼了命的哭喊催促,发展到最后甚至变成了指责辱骂,字字句句全在怨怪她狠心,怨怪武安侯府拖累他们。

    面对这一切,李答应是真真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心如刀绞。

    他们嘴皮子一张说得是轻巧,可那是她亲生父亲的骨灰啊!

    “你根本就是存心折磨我!”眼睛似淬了毒一般,可见果真是恨极了。

    单若泱全然没有否认的意思,很是痛快地点点头,冷笑道:“杀害朕的母妃时你不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吧?你以为先前叫你受一点皮肉上的折磨就了结了?若真是这般想,那朕只能说,你可太天真了。”

    “抓紧时间做决定,朕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耗着,十个数以内……若不然就等着给你的一双儿女收尸罢。”

    话落,小印子就心领神会扬声道:“十、九……”

    “母妃救命啊!”

    “你这个疯子!你会遭报应的!”

    “五、四……”

    “你快答应她啊!你这个祸害,我为什么会是你的儿子!”

    “二……”

    “我答应!”简简单单的个字,却仿佛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流着眼泪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骨灰给我,但是你要保证绝不伤害他们的性命,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单若泱神色冷漠地瞥了她一眼,“大可不必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朕向来是个言而有信之人。”

    “将骨灰给她。”

    小印子应声上前,递交过去时还不忘皮笑肉不笑地提醒一句,“您可拿稳了,若是摔在地上被风吹了那可是不作数的。”

    李答应脸色一僵,暗暗咬牙,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打开坛子,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粉末。

    霎时,泪如泉涌,抱着坛子的手都在颤抖着。

    “赶紧的吧。”小印子又催促一声。

    等催促到第遍时,自知再拖不下去,她只得颤抖着手伸进去抓起一把骨灰……手指才不过微微松了松,呼啸的大风便将手心里的灰吹得一干二净。

    “父亲……”竟已是泣不成声。

    等到骨灰撒尽之时,李答应早已哭得是肝肠寸断,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跪趴在冰冷的地面上剧烈颤抖。

    死无葬身之地。

    真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刻,她对单若泱的恨已然达到顶峰。

    猛然抬起头来,满是血丝深恶痛绝的双眼恍惚间竟似那阴间里爬上来的恶鬼一般,教人触目心惊。

    “你以为你登上皇位就赢了?你这种阴狠歹毒的贱人老天爷怎会眼睁睁看你得意?你会付出代价的!”

    说话间,阴冷的目光在她的腹部划过,笑声格外阴森,“你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这个天下终究会落在旁人手里,但看你究竟能笑到几时!”

    单若泱先是愣了一下,忽而恍然,“你不说朕竟是忘了,不就是绝育药吗?”

    这下轮到李答应傻愣了,“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不可能!”

    “那可真不好意思,叫你失望了。”眉眼一弯,露出一抹叫人绝望的笑容,“那碗粥端到眼前的那一刻朕便已经知晓了,自然是一口未沾。”

    “所以你就放心罢,朕才不会生不出来呢,这个天下,一定会安安稳稳交到朕的女儿手里。”

    “她竟还给你下过绝育药?”萧南妤愕然,忍不住又叫奴才将傻了眼的李答应给狠狠揍了一顿,连带着那对兄妹俩一起。

    虽说她自己是没想过成亲生子,但乐不乐意生是一回事,被旁人毒害不能生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遑论,如今单若泱已经做了皇帝……按照她们的设想,将来最好是生个女儿出来继承皇位。

    孩子打小由她们一手教养,必定能够理解她们的思想完美继承衣钵,日后方能接下这份重担继续坚持奋斗下去。

    若不然,她们豁出去这一辈子做再多的努力也是白费。

    接下来都根本用不上两代的功夫,一切美好前景就该灰飞烟灭了,世界仍旧会回到那腐朽到令人作呕的模样。

    只差一点,差一点就要栽在这个恶毒愚蠢的女人手里了!

    越想,萧南妤便越是后怕得厉害。

    大冬天的雪花飘着寒风刮着,她的背脊上却硬生生渗出了一片冷汗。

    等到母子人都被打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时,单若泱才出言叫了停。

    “贬反贼之女李氏为庶人,赐白绫尺,即刻上路。不准令其入土安葬,尸首弃于乱葬岗。”

    “皇子单子鸿贬为庶人,没收全部家当即刻撵出皇子府,日后不得打着皇室旗号招摇行事败坏皇室脸面尊严,一经发现杀无赦。”

    “皇子妃无辜被诓骗多年属实可怜,特恩准其与单子鸿和离归家,日后若另寻良人成婚,朕再送上嫁妆一份以表祝贺。”

    “六公主单若水贬为庶人,赐与六驸马卢靖嘉和离,没收包括公主府在内全部家当,日后亦与皇室再无瓜葛。若敢以公主之尊招摇过市,杀无赦。”

    “不!我是公主!我是父皇的女儿,你不能这样做!”似天塌了一般,单若水登时肝胆俱裂。

    单子鸿亦不曾好到哪里去,整个人化身成为咆哮帝一般,“你得位不正,分明是心虚故意借机铲除异己,满朝文武和皇室宗亲都绝不会同意的!”

    “第一,朕得位很正。其二,哪怕是担心有人抢皇位也不必担心你吧?”单若泱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目光缓缓移至他的下路,面露讥诮,“你这么一个废物蛋子,究竟是谁给你的自信啊?”

    单子鸿顿时呆若木鸡,仿佛浑身的血液全都凝聚到了脸上,戳一下真能滴出血来一般。

    单若泱却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投向李氏,似很同情地连连咋舌,“瞧瞧,这就是你养的一双好儿女,你为了他们宁可忍痛亲手扬了父亲的骨灰,结果呢?你都要死了,他们却满心只惦记着自己尊贵的身份地位。”

    “看来方才朕说的那句话果真是没有错的,老畜生生出来的自然也只会是小畜生啊。”

    说罢,便转身进入殿内。

    外面的叫喊声并未持续,几乎是在她走开的一瞬间,奴才们便将那母子人的嘴捂死了各自拖走。

    “你的身子当真无事?”萧南妤仍是不放心,小声说道:“这会儿也没外人,您跟我说说实话,万一……咱们也好早做准备啊。”

    单若泱好笑道:“你放一万颗心罢,真没事儿,当初那碗粥压根儿就没沾着我的嘴皮子,能有什么事儿。”

    “那您成婚以来怎么从未有过动静?难不成是林大人不行?”不说还罢了,这一琢磨却仿佛真是这么回事儿似的,“林大人先头那么多年也就只得了玉儿这么一个孩子……”

    “行了,你可就别胡思乱想了。这不是要干正事儿吗?我便一直吃药避着呢,等再过几年稳定下来再说也不迟。”

    吃药避孕是不假,但她估摸着,林如海恐怕还当真是子嗣艰难。

    应当说,林家的基因仿佛就是如此,若不然又该如何解释历来一脉单传这种现象?思及此,单若泱也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纵然她不介意叫玉儿做继承人,但满朝文武及单氏宗亲却一定会坚决反对到底。

    一个姓单一个姓林,毫无血脉关系,这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尤其等将来她不在了,玉儿一个人必定难以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和威胁,到时候可就别惦记什么继续改革坚持奋斗了,只怕连自己的命都难以保护。

    是以,她必须得有一个亲生的女儿,如此方能名正言顺接手这份事业。

    若不然,找个太医给林如海仔细调理调理?趁着如今还早。

    正当她暗搓搓惦记林如海的身子时,却不知有人也惦记上了她的宝贝玉儿。

    却说那贾家,自打昏君被刺身亡、大周变天之后,他们全家上下所有人都是懵逼的,真真是做梦也绝不会想到会有女皇临世的这一天。

    尤其,这位女皇还跟他们家“关系匪浅”。

    而这份震惊更在林黛玉被封为长乐长公主之后达到了顶点。

    反应过来之后,剩下的便也只有激动狂喜了。

    “可见那位是当真喜爱咱们玉儿,如此我便也就安心了。”贾母笑得是见牙不见眼,看着端坐于下方的贾宝玉,不禁又是微微一叹。

    思忖道:“玉儿早年养在咱们家,向来与宝玉格外亲近……虽说这两年因着一些小别扭而生疏了些,不过到底是幼时青梅竹马的情谊,自是不同的。”

    “宝玉你也别再整日闷在家中不出门,找找机会看能否与玉儿修复了关系,好好的一对小儿女闹至这个地步着实令人惋惜。”

    第63章

    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作响,连隔壁的聋子都听见了。

    王夫人的眼神不由闪了闪,迟疑道:“自打那回与老太太闹僵之后,这么长时日那丫头也再未踏足过咱们府上,可见是个心狠的。如今又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怕未必还能够将咱们这些穷亲戚放在眼里。”

    “什么那丫头这丫头的?玉儿如今是大周的长乐长公主,可别再拿着你那长辈架子出来说话了。”

    贾母不悦地瞪了她一眼,淡淡道:“小姑娘家有些气性再正常不过,好好哄哄就好了,不见她虽不曾亲自上门来,三不五时的却也总要打发人送些药材补品给我?”

    “可见心里仍时时惦记着我这个外祖母,哪里就是那狠心的人?”

    话虽如此说,可那脸色却显得有些难看,显然心里想的也并非这么回事儿。

    要说起来,林黛玉这性子跟她亲娘贾敏便是相似度没有十成,也足能有个七八成。

    惯是个心思细腻敏感又纯粹极致的人,无论是什么亲情也好爱情也罢,伤了心便是伤了心,再回不去了。

    贾母哪里能不了解呢?

    不是不知道自己如今这样的想法有多可笑多异想天开,可她却也实在没了旁的法子啊。

    原本好歹还能指望元春争气些,靠着那份裙带关系带着家里再往上爬一爬。

    不求能爬得多高,若能恢复过去的荣耀便已能满足。

    可谁曾想,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

    全家全族的希望就在一夜之间彻底灰飞烟灭。

    再之后王子腾家的闺女与七皇子联姻,适逢自家走投无路,又恰好与王家是姻亲,自然而然便也动了心思。

    原想着七皇子背靠中宫皇后,又与备受圣宠的长公主姐弟情深,看起来可能性还是极大的,豁出去搏一搏没准儿真就成了。

    到那时,顶着这样一份从龙之功怎么也差不了。

    却哪想,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先是身强体健的王子腾突然暴毙,紧接着又是武安侯叛变、周景帝当场毙命,唯一剩下的七皇子还瘸了腿,最终竟是女儿身的长公主登上了帝位。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人算不如天算。

    算来算去一场空,什么指望也都没了。

    事到如今她又哪里还有其他任何法子呢?

    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家里快速没落下去,等将来到了地下她又该如何与老国公交代?

    说句心里话,这辈子活到这把岁数,她是当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茫然的感受。

    就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高耸入云的森林之中,周围四面八方全是浓厚至极的迷雾,将她笼罩包裹得密不透风。

    看不见方向更找不见路,只能在里头绝望地看着自己一点一点被迷雾吞噬。

    这个时候,凭空闪现的林黛玉就犹如一盏指路明灯,让身处绝境的她满心狂喜。

    根本顾不上任何可能不可能,甚至都顾不上去寻思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不惜一切抓住她!

    作为一个继女,能被册封为长公主已是出乎预料的破格,“长乐”这个封号则更将女皇的疼爱之情体现得淋漓尽致。

    倘若宝玉能够迎娶玉儿,贾家还有什么好愁的?

    便哪怕是没有什么实权,仅凭着这个备受宠爱的“长乐长公主”也足以保贾家这一世的荣华富贵了。

    更何况宝玉和玉儿都是钟灵毓秀的人物,他们两个的孩子能差得了吗?

    以女皇对玉儿的宠爱,无论如何也一定会将外孙的未来安排好,保底“荣国府”的门第定然能够名副其实。

    倘若孩子教养得当有些能耐,那还能再期待更多些。

    荣华富贵就近在眼前,叫人如何能够不动心?

    越想,贾母便越是坚定了决心,暗自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化不可能为可能,哪怕是豁出去她这张老脸不要了也罢。

    这已经是仅剩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了,拼了老命也要死死抓住绝不能放弃。

    思及此,贾母招招手将自己的宝贝孙儿唤至跟前,拉着他的手问道:“你可曾记住了我方才的话?”

    贾宝玉不由抿了抿唇,垂下头闷声道:“过去的那点子情分早已断了,如今我在林……长乐长公主那里与陌生人无异,或许比之陌生人尚且都还不如,只怕是要叫老太太失望了。”

    他是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以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但他却不曾失忆。

    过去的那些事他都记得很清楚。

    每日里这个姐姐妹妹那个哥哥弟弟,总是亲亲热热没个分寸。

    自诩温柔多情,实则却最是放浪形骸滥情之至,又哪里还有那个脸去纠缠林妹妹呢?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却不过是泥猪癞狗罢了。

    本就不能相配,何必厚颜强求。

    更何况,林妹妹对他早已死心绝情,也并非想强求就能强求得到的,反倒是更加引人生厌罢了。

    贾宝玉自己很是清醒,却奈何旁人根本听不进去这话。

    率先表示不满的就是贾母,见他如此竟难得板了脸,苦口婆心之中又带了些许严厉。

    “幼时的情谊最是纯洁美好,又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更何况你们两个生来便血脉相连,天然便更亲近许多,绝非常人能够相比较。”

    “她如今固然是恼了你,可这却也恰恰证明了她心里对你的在意,换作是个毫不在意的人,便连恼恨亦是奢侈。如今你与过去也早就不同了,待谁都恪守礼仪,再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牵扯纠葛,再花些心思好好哄哄她,她必定会心软的。”

    “宝玉,你且听祖母这一回,祖母都是为了你好啊。”

    不待她话音落地,王夫人便又迫不及待开口急道:“是啊宝玉,你从前不是最喜欢你林妹妹了吗?怎的如今却反倒缩起来不敢上前了?那点子破事值当什么?哪个公子哥儿年少轻狂没点风流事儿?”

    “大家都一样,哪里来的什么玉洁冰清?你有什么好心虚好害怕的?她不过是年纪小见识得少才钻牛角尖罢了,长大了见得多了自然能明白她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比起那些个无情无义的男子,你足能胜过千倍万倍,指不定她眼下如何后悔呢。”

    “姑娘家脸皮子薄不好意思主动回头,你这会儿去给她搭个台阶她必定欣喜万分,还有什么好犹豫呢?如今她就是那人人都想咬一口的香饽饽,你再不抓紧些保不齐就要叫旁人截了胡去,到时候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贾母固然异想天开,可说的话好歹也不算太过无耻,顶多也就是厚脸皮自欺欺人罢了。

    王夫人这番话才真真是叫人大开眼界呢。

    瞧她那理直气壮的表情和语气就知晓她绝不是随口瞎说说糊弄人的,根本就是心底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在她心里,她的宝贝儿子再怎么放浪形骸那也都是人之常情,是男人本性,根本不值一提,更算不得是什么缺点。

    便哪怕是男男女女来一个吃一个,他也仍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孩子,人家姑娘必定是爱得要死要活撒不开手,见着个梯子就该麻溜儿往下滚了。

    真就是——屎壳郎说自己孩子香,刺猬说自己孩子光。

    厚颜无耻到令人瞠目结舌。

    实在是听得犯恶心的王熙凤忍不住白了一眼,揶揄道:“姑妈若当真觉着男人放浪些不叫什么事儿,缘何看一老爷看得那样紧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一老爷活了半辈子跟前拢共也才两个姨娘,这可不像是姑妈嘴上说的那般轻巧啊。”

    王夫人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儿子和男人能一样吗?说的什么屁话。

    当然了,好歹她也还知道话不能这么说,便只不咸不淡地回了句,“我家老爷是个一心只知读圣贤书的,从来也没那份心思,我也总不好强求他。”

    “原是如此。”王熙凤状似一脸恍然地点点头,只那脸上的笑却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没有多余的一句言语就将那份讥嘲讽刺展现得淋漓尽致,愣是噎得王夫人胸口疼,一张老脸都不禁臊红了。

    一瞧这情形,邢夫人可就来劲了。

    拿帕子捂了嘴嗤笑一声,阴阳怪气道:“这我作为大嫂的可就不得不说两句了,为自家男人纳妾那都是为人妇的本分之事,哪里还能等着男人主动开口呢?那成什么了?”

    “一弟再怎么着也是个正常男人,他不说难不成真就是不想了?你这媳妇做的是真真一点儿也不体贴,三从四德学到哪儿去了?可怜一弟愣是眼巴巴守着三个半老徐娘过了这么多年,哪有他大哥十分之一一的潇洒快活。”

    “好了,说的是宝玉,你们都扯哪儿去了?”贾母神色疲惫地揉了揉脑袋,不悦地扫了眼大房的婆媳两个,却也不曾放过王夫人,似在寻思什么。

    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是看在王子腾和元春宝玉姐弟的份儿上,而今王子腾、元春都死了,这个家便也没有她王氏女作威作福的份儿了。

    是时候该好好弥补弥补政儿了,苦了他这半辈子。

    凭着半辈子婆媳敏锐的嗅觉,王夫人几乎是一瞬间就绷紧了心弦,浑身汗毛下意识竖起。

    可还不等她作出反应,贾母的视线便再次转回到贾宝玉的身上。

    “你不必想那么多,我和你太太这辈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都多,必然不会错的,你只好好听话照做就成了。或许最开始一阵子少不得要叫你受些委屈,不过正所谓烈女怕缠郎,只要你肯努力,便是冰山也能融化了。”

    “男孩子家还是得能豁得出去脸面,如此才能叫姑娘家看清你的心意啊。”

    贾宝玉皱了皱眉,抬起头来认真道:“我知晓老太太在担心什么,您且给我个机会可好?先生说我学得很快,如今下场考个秀才也不叫难事,等再过几年没准儿就能考上举人了。”

    “咱们凭着自个儿的本事光明正大往上走不好吗?何苦一门心思挂在裙带关系之上?”

    被直白戳破这层“裙带关系”的贾母不免感到脸上有些发烫,可转瞬她却又理直气壮起来。

    “你能有本事考取功名自是好事,可你终究还是太过年轻天真了些。且不说考取高中何等艰难,便是你当真顺利快速考上了又如何?那不过才只是个开始罢了。”

    “科举是公平公正不假,可入朝为官却并非如此,到那时什么才学本事都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人脉关系,是背后的靠山。你只掰着手指头算算便知,如今在朝堂上混得风生水起的究竟有几个背后无人依仗?”

    “就拿上一届来说,那探花郎初入朝堂便是五品吏部郎中,拔得头筹的状元郎却至今还在翰林院做那劳什子的侍讲,不过区区七品芝麻官罢了。”

    “这里头究竟是何缘故?盖因那探花郎出身于范阳卢氏,而状元郎不过只是个无依无靠的寒门子弟罢了。”

    “咱们家虽也是豪门勋贵,奈何却早已无人依仗,你便是考取了功名也无人帮扶,不定熬上半辈子也不过跟你老子一样在五品上头晃荡,届时咱们家早就该被挤出这勋贵圈子了。”

    话到此处,贾母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眶语重心长道:“宝玉啊,这个世道没你想得那样干净,靠自个儿是绝无可能登上顶峰的,再者说……先前因着你与三皇子那档子事儿,往后你也很难再在文人圈子里头立足,你就切莫执拗了。”

    “只要你能迎娶玉儿做了驸马,一切便会截然不同。到时候不仅有你姑父尽心尽力提携,还有女皇在上头偏着,曾经的那档子糊涂事也绝不会再有那不长眼的敢拿出来说道。”

    “那才真真是一条平坦的通天青云路呢,无论对你自个儿来说还是对咱们贾家全族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幸事啊。”

    可惜,任凭她说得如此情真意切,贾宝玉却仍不为所动。

    一脸老实巴交的表情,努力想要解释,“卢探花能初入朝堂就做五品吏部郎中的确有其背后家族的缘故不假,可状元郎进入翰林院熬资历却也是历来的传统,将来……”

    “宝玉!”见他如此油盐不进,贾母也恼了,帕子一捂脸就哭了起来,“过去祖母无论说什么你都乖乖听话从不反驳,最是孝顺不过的一个好孩子,如今你竟也学得坏了,连祖母的话都不再肯听。”

    “我活着还有个什么意思?儿孙都如此忤逆不孝……国公爷您睁开眼睛瞧瞧罢,不如将我也带走了事,省得哪天再被这些个不孝子孙活活气死!”

    一哭一闹三上吊,惯用的老伎俩。

    以王夫人为首、鸳鸯等一众丫头婆子为辅,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劝贾宝玉乖乖听话,莫招惹老太太伤心。

    被团团包围相逼的贾宝玉只觉得痛苦极了,满心尽是一片无奈苦涩,嘴皮子蠕动了好几回,却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看他这副模样,王熙凤倒不禁有些可怜他了,愈发对老太太看不上眼。

    自以为活了一辈子这把年纪已是看得无比通透,可要叫她说,老太太这辈子就不曾活得明白过。

    但凡真活明白了,也不至于将一家子儿孙全都养成这般废物蛋子。

    不寻思着鞭策男丁去努力扛起家族重担,反倒心心念念惦记着裙带关系求那一份荣华富贵。

    先前是贾元春,甚至若非周景帝突然死了,家里的迎春探春必定也会被想法子送进宫去。

    如今眼看着坐在上头的成了女皇,家里的女儿没处送了,竟又打起叫男娃攀高枝儿的主意来。

    真真是面子里子通通不要了,未免太过招人发笑。

    正在王熙凤琢磨着要不要出手帮贾宝玉解围时,只见一婆子带着一身的寒气匆匆小跑进来。

    “宫里来人了,叫琏一奶奶立即进宫面圣呢!”

    王熙凤“蹭”一下站了起来,眼睛亮得吓人。

    屋子里喧闹的声音亦戛然而止,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她。

    “皇上为何突然召见你?”贾母面露狐疑,忽的脸色一变,“你该不会是私下里干了什么蠢事儿,叫人告发到皇上面前去了吧?”

    唯一的蠢事儿也就是印子钱,不过皇上早就亲口许诺揭过不提了,总不能还突然反悔找她算账。

    这一点王熙凤还是挺有信心的,遂无甚好气地说道:“老太太可就盼我点儿好吧!真要是我犯了什么事儿,皇上直接下令将我拿下送牢房就成了,何必巴巴地打发人来召我进宫去?”

    那报信儿的婆子也忙解释道:“来的那太监看起来怪客气的,并不似找事儿。”

    众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紧接着王夫人又质疑道:“那位向来是对咱们家一百个一千个看不上,好端端的突然召见你做什么?你何时竟与她有什么瓜葛了?怎的从未听你提起过?”

    “怎么着怎么着?一太太这是审犯人呢?我竟不知我究竟是犯了哪条王法?”王熙凤柳眉倒竖,冷笑连连。

    王夫人被刺得面色涨红,恼怒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你这般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给谁看呢?愈发浑身带了刺似的看谁都想扎两下,哪个欠了你的不成?”

    “好了好了,就你话多,回头叫皇上等急了你担待得起吗?”贾母怒瞪她一眼,转头又对着王熙凤说道:“进宫若是看见了你林妹妹记得帮忙带句话,就说我这个外祖母想她想得很,得空便来看看我……我年纪大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好活的。”

    王熙凤嘴上应了,冷冷地看了眼王夫人,“欠没欠我的一太太自个儿心里清楚。”

    说罢抬脚就出了门去,全然不管身后的众人是何反应。

    “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儿不成?”贾母狐疑的目光看向那不省心的儿媳妇,浑浊的双眼却锐利不减,“我看她回回带刺都只针对你,必定不是无缘无故的,你究竟又干了什么?”

    王夫人也正神不守舍呢,方才王熙凤的话和眼神实在太过冰冷了,叫她想自欺欺人都做不到。

    难道是印子钱那事儿被那蠢货察觉出不对了?

    除此之外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其他缘由,毕竟好歹总是嫡亲的姑侄两个,除开迫不得已,她也没干其他什么。

    可若当真是印子钱的事儿惨遭暴露,那就棘手了。

    越是回忆王熙凤的种种态度,王夫人这心里头便越是忐忑难安,尤其联想到管家权上,这疑心便愈发重了。

    明明王熙凤是个爱权利爱出风头的,缘何突然甩了管家权就不要了?身子可是早就好利索了,也从未见她张嘴要过。

    除非果真察觉到了其中猫腻儿,不肯再做那冤大头。

    “你这么一说也不怕她回过味儿来?”一身妇人打扮的平儿有些担心地嗔怪道。

    她在去年便嫁了一个掌柜,是在王熙凤的陪嫁铺子里做事的。

    原本她已经可以安安心心当自个儿的正头娘子享福,可因着实在放心不下王熙凤,怕没人帮衬着,便还是跟在身边伺候。

    除开不时看见贾琏有些尴尬以外,其他倒也无甚改变,与王熙凤之间的关系反倒愈发亲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在王家做姑娘时的日子。

    王熙凤听见她这话却不由笑了,“奶奶我如今背后站着的可是女皇陛下,还犯得着怕了她去?待我进宫告上一状,保准儿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就敢肖想人家公主给她做儿媳妇了?舔着张大脸还挺理直气壮,真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行了行了,你就甭瞎操心了,有这功夫操心操心自个儿罢。”说话间,王熙凤的目光便已转移到了她的腹部,眉头拧了起来纳罕道:“这都多少时日了,怎么还不见个动静?莫非过去喝避子汤喝得多了的缘故?”

    平儿的脸登时就红透了,啐了她一口,瓮声道:“急什么?大夫早说身子没毛病的,早晚的事儿,你就别整天瞎担心了,将来指定有人给你养老。”

    闻言,王熙凤松了口气,“身子好好儿的就好,我只怕是因为过去……”

    因着宅子距离的缘故,哪怕是稍稍耽误了那么一下,王熙凤也还是头一个到的。

    “民妇拜见皇上。”

    “免礼,赐座。”

    “谢皇上。”起身入座之后,王熙凤才小心翼翼往上头瞄了一眼,忍不住咋舌,“没成想有生之年民妇竟还能亲眼一睹女皇尊荣,便是即刻蹬了腿儿这辈子也值了。”

    单若泱笑盈盈地睨她一眼,“凭着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可真得亏是个女人家,否则指不定又该有多少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要遭毒手了。”

    一句笑言过后,那曾身份的变化带来的天然畏惧便也消散了不少。

    王熙凤暗暗缓了缓神,遂便将家里那对不省事的婆媳给卖了。

    越听,单若泱那脸色便越是阴寒,到最后更是忍不住怒极反笑起来。

    “到现在还敢打玉儿的主意?哪个给她们的勇气?又究竟是哪个给她们的自信,好叫她们以为只要那贾宝玉肯来哄,玉儿就一定会上赶着倒贴?这可真是今年以来朕听到过最好笑的笑话!”

    “皇上您最疼爱的长公主,自是那些个有心之人盯着流哈喇子的香饽饽。”王熙凤顺势奉承了一嘴,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不省事的是那两个,宝玉本身倒是明白得很。”

    接着,便又将贾宝玉的那番表态一一如实道来。

    先前她的确也看不上贾宝玉背地里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过自打丢了玉之后,这人便也截然不同了,较之过去实在是顺眼不少。

    是以她也不想叫他被误会,免得平白招灾。

    听罢,单若泱也显得很是讶异,暗道如此来看那块玉果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定是那什么警幻仙子弄的邪魔外道故意祸害人呢。

    “这般看来的确是顺眼多了。”单若泱赞同地点点头,揭过此事不再提,反倒是突然问了一句,“你对贾琏可还有感情?”

    王熙凤一愣,旋即摇摇头,神情淡漠地说道:“早在他将那个尤一姐捧在手心里头当作宝贝疙瘩时我便死心了,后头他为了那贱人找人来害我性命……打那之后他便只是我的仇人。”

    单若泱很满意,“这种渣滓就合该叫他烂在臭水沟里,你做得就很好,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既然如此,朕赐你与他和离可好?”

    “和离?”王熙凤登时眼睛一亮,可随即却又迟疑了。

    她对贾琏的确早就没了情意,可和离这事儿……一来中间还夹着个巧姐儿,无论如何她也不可能扔下巧姐儿独自在那府里过日子,亲老子和亲祖父都是那混账糊涂东西,旁的人就更指靠不上了。

    一则荣国府虽早已日落西山,却终究也还有爵位,跟着贾琏将来继承荣国府没什么不好,尤其在她叔父王子腾死了之后,王家已是肉眼可见的败落。

    一旦和离,她便会失去女儿失去身份地位,除了钱可谓一无所有。

    面对上头那位询问的眼神,王熙凤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在她面前胡乱扯谎,索性一咬牙将自个儿的顾虑都交代了。

    “你的女儿不必担心,朕可以直接让你带走。”

    虽说这个时候从来就没有休妻或和离之后让女方带走孩子的先例,但谁叫她是皇上呢?

    她的话便是圣旨,这个先河她还就开定了。

    天底下不是所有女人都不敢和离的,总有那疼爱女儿的人家愿意叫过得不好的孩子和离回家,只不过往往这个时候孩子却成了女人割舍不下的心肝。

    关于这一点,她已经盘算着要在大周律例上添一笔了。

    而王熙凤就是她选择的那只“出头鸟”。

    思及此,她便也没再隐瞒,直言道:“荣国府当家太太的身份地位朕劝你也别惦记了……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王熙凤是没读过什么说,可“大厦将倾”这四个字她还能听得明白,当时就呆在了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问道:“皇上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单若泱垂下眼帘,一面批阅奏折一面云淡风轻地说道:“这些个所谓的豪门勋贵,朕早就看不顺眼了。拿着朝廷的俸禄正经事儿不干倒也还罢,看在他们先辈为朝廷还算有所奉献的份儿上,只要老老实实的朕勉强可以不予计较,全当是养了几个吃闲饭的。”

    “然,一个两个又可有那等老实本分之人?欺男霸女、逼良为娼、强占良田、挟势弄权……哪一条是朕诬蔑了他们的?你出身王家,又嫁为贾家妇,这其中的破事儿想必你一清一楚。”

    王熙凤一时不免就有些尴尬了,盖因她自个儿先前便也是其中一员。

    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自在,单若泱缓缓撩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接着说道:“这些人早已上了朕的小本本,只等局势稍稍稳当些,朕便要开始一个一个收拾过去了。”

    “今日叫你前来主要也就是因为这事儿,看在你知错就改还算乖觉的份儿上,朕给你和你的女儿一条生路,只看你自个儿怎么选。”

    那还有什么好选的?

    “和离!”王熙凤赶忙表了态,“还请皇上下旨恩准民妇与贾琏和离,民妇什么都不要,只要女儿和自己的私房钱。”

    不是不想分贾家的财产——公中没什么好分,老太太的私库却仍富得流油,说不眼馋是假的。

    可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一旦贾家覆灭,财产必定都是充公的,要么进国库要么进皇上的私库。

    这个时候她若还敢张嘴想要分财产,那与虎口夺食有什么区别?

    不要命了不是。

    单若泱弯起了嘴角,“朕最喜欢的便是你的这份乖觉识趣。你放心,你的那比私房钱一个铜板都少不了。”

    王熙凤松了口气,趁着她心情好,耐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先前皇上说将来赏民妇一口皇粮吃……”

    “急什么?这会儿朕便是想也没那本事。”提起这,单若泱的神情就变得有些苦恼起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穷得眼珠子都绿了。”

    死昏君可真能造的,还是将他的私库都充入国库才勉强支撑下来,就这都还没能将将士们被拖欠的军饷给补齐呢,哪里还有余力去干别的。

    她这么一个从来没穷过的人,如今是天天做梦都在想着搞钱。

    正烦恼着呢,薛宝钗和向维便一道儿进来了。

    两人还挂着师徒名分,今儿也是赶了巧,刚好向维在带她。

    “坐罢。”单若泱指了指底下的椅子,直接就切入正题,“宝钗如今学得怎么样了?”

    这话薛宝钗自个儿不好答,向维这个师父便接了话。

    “到底是皇商家的姑娘,打小耳濡目染也接触了不少门门道道,且人又实在聪慧,教什么也都一点就透……草民以为可以叫她自个儿接手尝试一下了,暂且叫那几个管事儿的在旁边看着些就好。”

    单若泱点点头,笑道:“既是如此,你便先领了宫里的衣料去罢。”

    薛宝钗先是一惊,随即大喜,“谢皇上!”

    薛家虽还挂着个皇商的明儿,却打从她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就被人给顶替了,如今重新领了这项差事才算是又变回了名副其实的皇商薛家。

    “不过朕还有特殊要求……作坊里头只招女工,姑且还得先留些位子。”

    留位子也不是为了旁人,而是宫里的那些女人。

    她们当中真正出身好的是极少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是平民百姓家里选上来的,还有一部分甚至是妓/子、歌姬舞姬戏子这些下九流行当里出来的。

    这些女人一旦出了宫可没人会养着她们,除非立即又找了下家。

    不过无论如何,按照她的估计应当还是会有不少人需要这份工作的,暂且留着瞧瞧也不耽误什么,她的初衷可不是将这些无依无靠的女人逼上绝路堕落。

    封建时代女子地位低下无外乎三个原因。

    其一在于传统思想的扭曲压迫,用各种冠冕堂皇的伦理道德将人束缚。

    这一点不是她如今能立即改变的,还需要长久的奋斗。

    其一便是经济上的附庸——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予。①

    不配拥有私产还不算,便连外出劳作换取报酬也常遭人歧视鄙夷,恨不得将女人拴死在家里老老实实做那传宗接代的工具,逆来顺受叫人掌控摆弄。

    说到底,其实还是文人那一套思想束缚才导致这样的结果,真正有机会且看平民百姓是否乐意家中多几份劳动力。

    其三自然也就是政治权利方面的缘故了,到底还是谁掌权谁说话就更大声些,关于这一点亦是任重而道远。

    倘若哪天能够彻彻底底解决掉其中哪怕一条,相信这个世界上类似“婴儿塔”的残忍之事便也会大幅度减小。

    女孩子,从来都不是什么没用的赔钱货。

    第64章

    “婴儿塔是什么?”听得她的感慨,年纪尚轻的薛宝钗顿时有些好奇。

    王熙凤亦是同样神色茫然,倒是向维那表情看起来像是知道些什么。

    估摸着也是早年间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了。

    单若泱看了他一眼,“你来说罢。”

    “是。”向维不免有些挠头,硬着头皮说道:“自古以来夭折的婴孩都是不能进入祖坟安葬的,为了‘处理’这些婴孩的尸体,很多地方都修起了一种塔状建筑,没有门,只在塔身上开了一个很小的窗口,以便将婴孩丢进去。”

    故此才有“婴儿塔”这一称呼。

    “只是后来渐渐的却变了味儿,一些穷苦人家会将刚出生的女孩儿也丢进去……”

    王熙凤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里头的异常,登时脸色一沉,“那些女孩儿都是健康的?不曾夭折?”

    “正是如此。”

    薛宝钗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脸色骤然惨白,“怎会这样?”

    已然身为人母的王熙凤则感情更加复杂得多,悲愤的同时亦不免为那些无辜枉死的女孩儿感到痛心怜惜。

    她是喜爱儿子不假,先前心心念念都在想着要儿子,可女儿亦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实在无法想象,身为一个母亲怎会狠心至此,将活生生的一个女儿扔进那劳什子的婴儿塔静静等死。

    至于说什么拗不过夫家?倘若谁敢动她的女儿,她都能豁出去跟他们拼命!

    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自己若真能打死不肯,总能有法子护住女儿。

    听她这般说,向维就摇了摇头,“有些的确是趁着刚刚生产完的妇人昏睡时悄悄处理的,等人醒过来再想找也来不及了……婴儿塔、山上、水里,甚至直接摔死溺死,法子多了去了,上哪儿能抢得回来呢。”

    “那就合该一把耗子药下去,将那一家子全都毒死下去陪葬!”王熙凤冷笑一声,粉面含煞端是狠辣本色尽显。

    单若泱忽而接口道:“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而事实上很多时候作为亲娘是知情的,甚至不乏亲自动手处理了亲骨肉。”

    这其实才是最怵目惊心最令人毛骨悚然的。

    都说母爱是这个世上最无私最伟大的一种情感,可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思想荼毒,才能将一个母亲对孩子的爱都给泯灭了?

    向维叹了口气,“其实说到底还是穷给闹的。”

    女儿除了能帮忙做点家务活儿以外似乎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了,不仅不能像男孩儿那样出去找点事儿赚几个铜板,便连下地干活儿都不如男孩儿力气大动作麻利。

    养了十几年到头来一朝出嫁就彻彻底底成别人家的了,可不就成了穷苦百姓心目中的“赔钱货”吗?

    在那种一口粮都要大家长掌勺儿分配的贫困之家,鲜少会有人乐意“白养”女孩儿十几年,有这份口粮自然是要留着养男娃子,那才是家里的劳动力、顶梁柱呢。

    或许因为是女儿身所以更共情女孩子,又或许是因为出身富贵无法想象真正贫穷的生活,总之王熙凤和薛宝钗实在是不能理解这一切。

    两人的脸色都难看至极,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叫人胸闷气短喘不上气儿来,随时能被活活憋死似的。

    殿内的气氛变得很是阴沉凝滞,隐隐有什么东西在暗暗涌动着。

    作为男人的向维并不能完美共情,不是很能切身体会她们心中的悲伤愤怒,但敏锐的触觉告诉他,这个时候得躲着些。

    于是他便将嘴给闭死了,大气儿也不敢胡乱喘,鸟悄儿的缩在一旁企图将自己隐身,小心翼翼生怕触雷惨遭迁怒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好笑。

    单若泱的眼底划过一抹浅淡的笑意,看向王熙凤和薛宝钗,“你们也切莫太过吃心,现实就是如此,过多的悲愤不过是消耗自身罢了,不如化悲愤为动力,随朕一同扭转乾坤。”

    这时,薛宝钗终于理解她为何叫只招女工了。

    身为女子想要外出寻找一份生计是十分艰难的,除开那些需要巨大力量的体力活儿以外,世面上绝大多数但凡男人能做的活儿也绝不会请女工来做。

    有点手艺的尚且还能绣绣花打络子赚几个铜板,余下的要么卖进大户人家做丫头,要么就去做媒婆、稳婆、牙婆、虔婆、师婆、药婆。

    而这些行当又与尼姑、道姑、卦姑一并被赋予“三姑六婆”之称,向来为世人所轻视乃至不耻。

    而今,首要任务便是得给女子们一条生计。

    或许如今以她薛家一家的力量是极其渺小的,但有了这样一个先河之后一定会慢慢有所好转,况且……

    “我定会努力将薛家的生意做到全国各地每一个角落去!”薛宝钗握紧拳头掷地有声道,眼神异常坚定。

    她觉得,她似是找到了人生真正的追求。

    这可比整天蝇营狗苟削尖了脑袋攀高枝儿有挑战有意义多了。

    可算是抓到机会的向维赶忙就附和道:“刚好最近草民也正打算扩张家里的生意,到时候新招工便也只招女子。还有商会里的其他人,回头草民就与他们通个气儿,他们必定也是一万个支持。”

    “且各个地方的商会之间其实来往都较为密切,相互之间不少都有合作关系,待草民飞鸽传信告知,便是那等顽固不化的也没那胆子挑战皇权。”

    单若泱也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意外之喜,如此一来事情的发展就迅速多了。

    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思忖片刻,道:“若有贡献突出者,朕可恩准其家族子弟参与科举。”

    事实上在她心里从来就没有“士农工商”这个概念,“商户子弟不得科举”这一条不是不能更改,但考虑到要让那些商户积极配合自己的行动,她决定暂且还是不改了。

    且先弄一根胡萝卜吊在这些人眼前,等时机成熟之后再彻底删除这条限令。

    果不其然。

    此言一出就连薛宝钗的眼睛都亮了,向维更是激动得满脸涨红眼泛泪花,当即连连叩谢龙恩浩荡。

    在这个阶级划分极其严苛的时代,几乎没有人不想做士大夫改门换庭,不能科举出仕绝对是无数商户祖祖辈辈挥之不去的遗憾和心结所在。

    如今这样一个想都不敢想的机遇摆在眼前,那份激动狂喜可就别提了,只恨不得立即回家中祠堂祭拜先祖,好叫他们在九泉之下也能高兴高兴。

    一旁的王熙凤见他们两个都有了差事干不免也有些痒痒了,试探道:“皇上瞧瞧民妇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单若泱犹豫了一下,指指薛宝钗,道:“不如暂且你就帮帮她的忙罢,她才起步估计一个人难以操持,你帮着她一道儿先将作坊顺利弄起来,等朕手里有了多余的银钱才安排你的差事。”

    说到这儿,她便又看向了向维,重重叹气,“这也是今日朕叫你过来的目的所在,朕如今实在是穷得叮当乱响。”

    向维还以为领悟到了深意,当即表示,“作为大周的一份子,为国解难为君解忧是草民等人的福分,待回去草民便联络其他人一同……”

    “不是这么回事儿。”单若泱赶忙摆手打断他的话,皱眉道:“朕并非是在跟你哭穷,如何也没有伸手进百姓兜儿里掏钱使的道理。”

    那跟前头的死昏君有何区别?

    再者说,这种法子能救得了一时的急,还能救得了一世的穷吗?

    “朕找你是有一桩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请皇上吩咐。”

    “不知你可愿出海一趟?”

    “出海?”向维愣了半晌,迟疑道:“皇上的意思是去海外那些国家?”

    单若泱点点头,“咱们国家的瓷器、丝绸、茶叶在海外都是重金难求的奢侈品,倘若载满货前往溜达一圈儿,想必是能翻数倍乃至数十倍挣回。届时再从海外各国弄一些他们的稀罕物件回来,便又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哪个国家都少不了有钱人,来回这么倒腾一趟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当然了,其中的风险也是巨大的,尤其是难以预料的天灾……广阔无垠的大海上一旦遭遇便极有可能十死无生,你仔细考虑考虑。”

    向维沉默了,从神情来看不难看出他内心剧烈的挣扎。

    许久,他试探着说道:“若皇上只是为了赚取银钱也不是只这一条路可走,您可以参股咱们旁的生意。”

    “赚钱是其一,朕还有更重要的目的。”说着,单若泱从手边拿了张纸递过去,“朕想叫你帮忙寻找些东西,最主要的就是这三样,番薯、马铃薯及玉米,产地都在南半球。”

    而大周却位于北半球,路途十分之遥远。

    单若泱大概估算了一下,以如今的船速来说,一切顺利的话来回一趟大抵需要在海上漂泊三四个月的时间。

    这还是直线距离,中途再绕行别的国家还会更久。

    便哪怕是到了科技极其发达的后世,人们也尚未能征服诡谲莫测的大海,如今这种落后的情况下又是这样遥远的距离,当真很难说是否能安然归来。

    听罢大概的解释,向维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拒绝的话已然到了嘴边,却还是碍于“皇权”二字勉强不曾脱口而出。

    盯着手里的纸几乎要将那三个奇怪的东西盯出洞来了,他也还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宝物能值当堂堂帝王如此重视?

    甚至有种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获取的决然。

    似是看穿了他的不解,只见单若泱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清淡的笑意。

    “这三种东西其实都是粮食,且是产量极其高的粮食。”

    “番薯熟食如蜜生食如葛,可蒸煮烤亦可磨成粉。一亩数十石,胜种谷二十倍,又有‘一造番薯半年粮’的说法,且无地不宜,只需四五个月便能收成。”

    “马铃薯味甘性平,食用方法与番薯相差无几,除开不能生食以外。平时极其嫌弃的沙质土偏却是它的最爱,亩产较之番薯略欠缺,却也高达十几石,一年种上两回不成问题。既可取代米面作主食来果腹,亦可做菜食用。”

    “玉米较之前两者来说对于土壤气候各方面的要求稍微要高些,不过产量却也十分可观,大抵也是四五月便能收了。”

    随着她的逐一解释,偌大的殿内寂静得仿佛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便连一旁始终低眉顺眼静静伺候的奴才们也无一例外全都瞪大了双眼,呼吸异常急促。

    就在这时,一道轻柔飘渺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天边二来,在他们的耳边炸开了花,“你们知晓这其中的意义吗?”

    怎能不知?

    若真能寻得这几样东西归来大肆推广,百姓们的肚皮将不再是什么难以解决的棘手问题,正常情况下只要有地、肯老老实实劳作,填饱肚子总是不难的。

    真真就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而作为此事的发现者、主导者,注定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

    思及此,向维的呼吸愈加急促起来,脸已经涨得充了血,满眼的振奋根本难以遮掩。

    方才到嘴边拒绝的话此时此刻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商人逐利乃本性,没有足够的回报他自是不愿去冒险,更何况还是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可眼下,他觉得这份回报足够了。

    若成了,不仅自个儿能名垂青史、为向家后世子孙打下一个异常坚固不催的根基,又能解救无数百姓的肚皮……哪怕是重利的商人,也并非没有一点儿爱国之心怜悯之心。

    哪个年少轻狂时还不曾做过救苦救难的英雄美梦呢?

    而今,这个机会就摆在眼前。

    “我去!”几乎不曾再过多犹豫,向维当场便应承了下来。

    单若泱暗暗松了口气,却还是提醒道:“朕会派军队随行护送,一路上海盗应当不会造成太大的威胁,可若是当真不幸遇上了较大的天灾,那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一朝遭难,便只能永远沉睡于茫茫大海之中了。”

    这话说得向维不禁狠狠打了个寒颤,可神情却还是一场坚定,“草民想清楚了,这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天大好事,倘若是因此而不幸遭难……草民这辈子也不算白来这人世间走一趟。”

    许是觉得太过沉重了些,向维话锋一转又笑了,“这也算是为国捐躯吧?将来向家子子孙孙祭拜先祖,头香指定都得给草民。”

    单若泱轻笑两声,而后面色一正,郑重道:“这一趟你若圆满完成任务归来,朕便封你为忠勇伯,世袭罔替。倘若不幸遇难,朕便封你的嫡长子为忠勇伯,降袭。”

    前者决定是建立在他能够成功带回东西的基础上,那便是大功一件,一个世袭罔替的一等伯是他该得的。

    后者则是因为他的牺牲给予家族的补偿,降等袭爵亦无可厚非,已算得上出手大方了。

    向维顿时更加兴奋了,只激动得连连搓手嘿嘿傻乐,恨不得立即动身出发,好早日挣下这个爵位光宗耀祖。“不着急,一会儿朕打发人送些东西随你一道儿出宫,算是朕的份子罢,去卖了换银子采买瓷器丝绸等物,能买多少算多少。”

    惊讶的几人大抵也绝不会想得到,就连这些要拿去换钱的物件其实都不是她的,而是当初暗地里吞下的甄家那批财物。

    其中的金银早就用完了,只剩下贵重古玩、摆件这些东西不好轻易出手,怕被人看出来历。

    不过如今自是不必再怕什么,出手还能换不少银子。

    再加上林家财产之中能动用的现银,大抵掰着手指头算算是不少,可搁这回海外贸易上其实还是不大够看,至少她心里是不满足的。

    若顺利的话,这一趟海外之行将本金翻个十几倍都不足为奇,自然是本金拿出越多越好。

    只怕钱不够用船不够装,根本就不用担心货太多导致价格下降,按照她的估算,以她那点儿本金估计出不了北半球货就该清空了。

    但还是那句话,穷得叮当响能有什么法子呢。

    前头死昏君的私库已然充入国库,是无论如何也绝不能轻易动用的,否则万一再发生点什么天灾人祸那就要抓瞎了。

    能用的她是都掏了出来,让若这回顺利那就是一夜暴富,若不慎遭遇海难……叮当乱响都响不起来了,真真就该是家徒四壁了。

    穷鬼皇帝不禁发出一声哀叹,“朕的全部身家都交代了,你可千万千万要平安归来啊。”

    向维瞧着都于心不忍,说道:“皇上既是不愿平白伸手进旁人的口袋,不如暂且‘支取’些?等到时候再还回就是了。”

    薛宝钗忙说道:“民女家中还可以拿出五六十万。”

    “不必,你若敢赌这一把,不如拿点闲钱给向先生参一股。”转头又对着向维说道:“若他们有那闲钱暂且借给朕用一阵,你便替朕记好账……不过得事先说好了,这一趟谁也不知究竟顺不顺利,万一朕血本无归那指定是一时半会儿还不了了。”

    也就是说,一旦遇难,她不仅要家徒四壁还得欠一屁股饥荒。

    风险着实极大,但其中的利益却实在太过诱人。

    想想她的那些计划那些预想……没钱寸步难行,她赌了!

    大不了日后就勒紧裤腰带还债。

    赚钱这种事儿,王熙凤自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不掺和。

    “皇上可否带民妇一个?民妇没有多少闲钱,就是想搭个顺风船赚上一点闺女的脂粉首饰钱。”

    单若泱自然不会反对,当即点头,“回头你个向先生私底下说就是。”接着又拿出一份密封完好的信递给向维,“回头自个儿一个人的时候再看,不得外传。”

    向维立时一震,双手接过赶忙踹进怀里贴身护着,“皇上放心,草民便是做梦都将嘴给封死咯。”

    接着又就一些琐碎叮嘱几句过后,三人便出宫各自家去了。

    就在他们才离开没多会儿功夫,林黛玉就摸了过来。

    “我听说今儿宝姐姐进宫了?”看了眼屋内没人,她不禁撅起嘴来,“好不容易来一趟怎的也不找我说说话。”

    “她还有要事忙活呢。”见她神色有些落寞,单若泱立时放下了手里的朱笔,招招手将人唤至跟前,柔声问道:“你可是觉着寂寞了?”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虽说每日课程安排很满,但总是她一个人上课也怪无趣的,尤其搬进皇宫住之后,地方太大便愈发显得寂寞了些。

    闻言,单若泱拧眉沉思了片刻,说道:“朕才交给宝钗一项差事,你若乐意的话不如去帮帮她?”

    林黛玉眼睛一亮,“什么差事?”

    等听罢她的解释,林黛玉的神情都不对了,“没成想这世间竟还有如此惨无人道之事,可怜了那些女孩子……”小脸儿白惨惨的,眼眶微微泛红,一抹深思浮现在眼底。

    不曾多犹豫,她便点头道:“我知晓皇上和老师的愿望,只可惜我如今年纪太小还帮不上太多的忙,从这件事打下手开始也好,我也想趁机多看看外面真实的平民世界。”

    单若泱欣慰地笑了,不过还是叮嘱了一句,“朕对你的期望并不在于此,多看看外面好是好,不过你如今的首要任务还是学习,自己记得安排好时间。”

    想到老师日常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林黛玉对她话中的“期望”二字也隐隐有些许明悟,当即连连应承保证。

    “好了,闷得慌就出去逛逛罢,多带些人跟着就成。”

    小姑娘顿时眉眼都乐弯了,扑进她怀里就是一顿撒娇卖痴,“皇上待玉儿最好了,玉儿最爱皇上了。”

    “鬼灵精惯会哄人。”单若泱戳了戳她的脑门儿笑骂,只那神情却怎么看怎么都显得受用极了。

    就在林黛玉兴冲冲带着人出门去找她的宝姐姐时,贾家却因跟随王熙凤而来的一道圣旨彻底炸开了锅。

    ——赐王熙凤与贾琏和离,勒令荣国府立即如数返还其嫁妆在内所有私产,且独女贾巧姐亦归属生母王熙凤,荣国府不得强行扣留争夺。

    第65章

    古往今来,被男子休弃回家的妇人不胜枚举,和离者却少之又少。

    但凡有这么个现象出现,保底都得是未来好几年里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则,封建礼教对女子的荼毒是不可想象的。

    丈夫动辄打骂、酗酒好赌又或宠妾灭妻……总之无论他再如何不做个人、不拿妻子当个人,女人也绝不会选择离去,一千个这样的人里头能出现一个敢毅然决然转身的都算是不错了。

    宁可一辈子泡在黄连水里头苦熬,甚至实在忍无可忍之下宁可选择自尽也不会选择离开。

    二则,这到底还是男人高高在上主导的世界,他们更习惯于作为为所欲为的掌控者,而绝不会容许女人以下犯上。

    作为男人,他们可以因种种缘由而单方面选择强行休妻,却不可能容许自己成为那个被弃之人。

    哪怕是为了尊严脸面,他们也不会同意和离。

    可笑的是,男人的休书可以不顾女方的意愿而直接给予盖章生效,要想和离却仍可以不顾女方的强烈意愿、不顾现实情况究竟如何惨绝人寰骇人听闻,只要男人咬死不同意官府便绝不会受理。

    是以,一百个下堂妇里头估计能有九十九个半是被休弃的,和离实在是罕见至极。

    要脸面的大户人家就更几乎不可能了。

    可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王熙凤不过进宫一趟,好端端的就被“赏赐”了和离?

    和离还不止,就连巧姐儿也要跟着她走?

    简直荒唐至极!

    如意算盘劈啪作响,正满心激动幻想着贾宝玉迎娶公主带领全家踏上权势巅峰的贾家众人齐刷刷都懵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贾母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王熙凤,白着脸嘴皮子哆哆嗦嗦地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你主动求的还是其他缘故?”

    王熙凤先是侧头轻声吩咐了平儿去收拾行李,而后才转头看向她,很是痛快地点点头,“确是我主动求的。”

    “什么?”王夫人顿时瞪大了双眼,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在干什么?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你在瞎胡闹什么?你是疯了不成!”

    “瞧您这话说的,真要是好端端的日子,谁不乐意安心过还非得要去做那下堂妇啊?贱骨头不是?”王熙凤不禁嗤笑。

    邢夫人亦震惊极了,捂着胸口看看她又看看一旁呆若木鸡的贾琏,不解道:“近来好长一段时日也不曾听见你们小两口闹腾了,冷不丁的怎么就要走到这个地步呢?”

    “你一个女人家离了男人可怎么活啊?快别胡闹了,下堂妇的日子不是你能想象的,赶紧的进宫求求皇上收回成命。”

    “可是琏儿那混账又干了什么糊涂事?”贾母恨铁不成钢地剜了贾琏一眼,转头对王熙凤苦口婆心劝说道:“他若欺负了你你只管与我说,我自会替你做主,想怎么收拾他只由你说了算,何至于如此啊?”

    “便是牙还有磕着嘴皮子的时候呢,两口子过日子哪有不吵不闹的?左不过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吵闹闹一辈子也就过去了。你们两个又是打小相识的情分,至今成亲十余载又有了巧姐儿,还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说着,贾母不禁抹起眼泪来,怒视贾琏,“你给我跪下!老实交代清楚,你究竟又干了什么混账事才惹得凤丫头如此心灰意冷?”

    “我可告诉你,一众子孙媳妇里头我最爱的便是凤丫头,若你当真将她气跑了……你便也给我滚出家门去罢了,我是再不肯认你这个孙子的!”

    那副情真意切的模样,不知情的乍一看还当真以为这是个疼爱孙媳妇的老太太呢。

    事实又是如何呢?

    过去贾琏的胡作非为老太太不是不知情,却回回都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会装聋作哑。

    真要闹到跟前来了,又或是闹到外头丢了贾家的脸,老太太这才像是突然长了耳朵眼睛。

    却也不过是嘴上不痛不痒地说贾琏两句便罢了,反倒是话里话外指责她闹得太过,叫她收敛收敛脾气软和些云云。

    正如上回在东府抓了贾琏和尤二姐厮混现场,老太太不也是如此作态?

    但凡老太太真肯给贾琏上上紧箍咒,他也绝不敢如此肆意妄为没个底线,家里家外到处偷那脏货烂货。

    想起来,她便觉得自己这些年的奉承伺候实在不值当。

    媳妇到底不过是个外人,疼爱仅限于嘴皮子上罢了。

    王熙凤默默垂下了眼皮子,不想再看老太太惺惺作态的嘴脸。

    “你这孩子,你倒是快说句话啊!”邢夫人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的贾赦当即上前就给了他儿子一脚,“听见老太太的话不曾?我不管你究竟是干了什么,总之你自己想法子将你媳妇留下,否则老子就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跪在地上被踹了个狗吃屎的贾琏却还懵着呢,只觉冤枉极了,迷茫无辜的眼神连连瞟着王熙凤,甭提多委屈了。

    “我哪里又干什么混账事了?这都多长时间未曾出过门了,整天恨不得在家里长了草,我上哪儿得罪她去?这会儿你们便是叫我赔礼道歉我也不知该往哪儿使劲儿啊!”

    众人闻言先是愣了愣,仔细一回想,仿佛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具体是哪天开始的记不大清了,大抵省亲别院还未完工时他似乎就突然老实安分了下来,几乎整天都窝在家里房门紧闭不知在干些什么。

    不过无论是干什么,总不可能是在王熙凤的眼皮子底下偷人。

    难不成真冤枉他了?

    可那还能是因为什么?

    众人十分不解,疑问的目光便不约而同落在了王熙凤的身上。

    这时,王熙凤方才重新抬起头来,神色冰冷地看向贾琏。

    “不知大伙儿可还记得我中邪险些丧命那件事儿?”

    贾琏的脸色倏地变了。

    众人将这一变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都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

    “凤丫头……”

    “我王熙凤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有人想要我的性命仿佛倒也不是多稀罕的事儿,可打死我也不曾想到,恨我恨到这个地步的人竟会是我的枕边人。”

    虽说因为贾琏的异常,大伙儿心里隐隐约约也都有了猜测,可真正得到证实的这一刻却还是如遭雷击,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这不可能!”贾母头一个表示不信,一脸坚定道:“琏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虽说平日里总也看不破女色一关,却也绝非那等没个底线的混账东西,好赖比起他老子来总还像个人。”

    贾赦:“……”

    “素来连那些个女人都不乐意强迫的一个人,怎会害人性命?更何况你还是他的结发妻子、是给他生下唯一骨血的女人,他怎会如此待你?绝不可能!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

    “凤丫头,你切莫被那等居心叵测的小人给诓骗了,琏儿绝不会害你的啊!”

    紧随其后,邢夫人亦连连点头表示附和,“老太太说的很是,我虽不曾生了他,却也养了他一场,他的性子我还是知晓的,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丧天良的事。”

    “这里头定有小人挑拨离间,你究竟是听谁说的?快快醒醒,切莫一时糊涂着了小人的道儿,你若真信了那才叫小人得意呢。”

    王熙凤一脸好笑道:“你们瞧瞧他这副死德行,像是被冤枉的样子吗?快别替他辩解了,事实证明他就是那丧天良的畜生!”

    “你们也甭管我究竟是怎么查出来的,倘若不信的话大可叫马道婆来亲自问问。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希望这是假的、是小人在其中挑拨离间,可惜偏偏天不遂人愿,铁证如山容不得我自欺欺人。”

    贾琏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就摆在那儿呢,再加上她又直接道出了“马道婆”这个人,似乎事实真相已经摆在了眼前。

    “琏儿!”贾母惊呼一声,催促道:“你快说话啊!是不是那个死老婆子诓骗了你?”

    “她素来爱在各家后院乱窜,干的尽是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为了几个钱那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嘴上打着给人祈福的旗号不定背地里干的却是那阴损之事,不过是图你再去找她一回,好多赚你一些银子罢了。”

    显然她也信了,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摆明是给贾琏提供狡辩思路呢。

    可笑方才还口口声声说人家是她最爱的媳妇呢。

    王熙凤不禁冷笑连连,直截了当戳破了贾母的意图,“老太太也不必再如此费心,事发之后不多久我便已经知晓了事情真相,这么长时间隐忍不发不过是还念着那么几分情谊,谁曾想……”

    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到贾琏的身上,愈发阴寒刺骨,“谁曾想他为了尤二姐那个贱人不仅狠心想要我的性命,甚至就在尤二姐死后他也仍一片痴心不改,竟是在为了那个贱人守节呢!”

    “否则你们以为我为何突然将平儿嫁了出去?事到如今也不怕说出来叫大伙儿笑话,盖因他与尤二姐勾搭上之后便再不曾与旁人有过那档子事儿了,我与平儿两个年纪轻轻的愣是扒着这么个男人守活寡呢。”

    此言一出,霎时一片寂静。

    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盯着贾琏的目光似能将他盯出几个洞来,满满全是震惊。

    而对于有难言之隐的贾琏来说,这会儿简直就像是被扒光放在了太阳底下,狼狈羞愤至极,下意识垂下脑袋企图躲避。

    可这样的举措却反倒证明了王熙凤所言非虚。

    当即,贾赦暴跳如雷。

    “玩儿女人就玩儿女人,还将自个儿的心玩儿丢了?为一个贱皮子守节?你这是要绝老子的后不成?老子打死你这个废物蛋子!”说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可比起皮肉上的伤痛,他的话才更戳人伤疤。

    王熙凤好悬没忍住当场笑出声来。

    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蛋子吗?

    可不是绝后了吗?

    男人自尊大大受挫的贾琏猛然暴起,一把推开他老子,脸色涨如猪肝,怒吼一声,“够了!”

    呼哧呼哧气喘如牛,握紧的双拳青筋暴起,可见已是愤怒至极。

    然而最骇人的还是那双眼睛,猩红一片戾气横生,看着他老子的眼神就仿佛在看什么杀父仇人,随时能扑上去将其打死似的。

    所有人都被他给吓了一大跳,作为当事人的贾赦感触则更深得多,当即是又惊又怒。

    “你为了那个贱人不仅要杀妻守节,竟还想弑父不成?我看你当真是鬼迷心窍了!”

    显然,这是将他的愤怒归咎于自己对尤二姐的侮辱上了。

    偏偏贾琏还有苦说不出,只能咬着牙认了。

    “冤孽……冤孽……她这是给你下了什么蛊啊!”贾母气恼得直拍大腿,转头就打发鸳鸯,“快去找找得道高僧,他一定是被那尤二姐的鬼混缠上了!”

    直到此时此刻,老太太还想着给他找借口开脱呢。

    王熙凤撇撇嘴,神色冷漠道:“老太太不必折腾了,早前我便私下里找人看过他,是丁点儿毛病没有。真要说迷了心窍那也绝不是什么鬼混作祟,而是尤二姐那个人,毕竟他想要害我性命的时候尤二姐还没死呢,可见他是真真爱她爱得深沉。”

    被迫真爱的贾琏:“……”

    “我还年轻,可没兴趣扒着个一心守节的男人守活寡,我还想要个儿子呢,还请老太太、大老爷体谅。”

    儿子不儿子的她早已无所谓了,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再进一步刺一刺那废物蛋子罢了。

    看见他那满眼隐忍的耻辱羞愤,她这心情便美妙多了。

    许是被刺激得狠了,贾琏恼羞成怒道:“你休想!你是我媳妇,这辈子也只能是琏二奶奶,叫你守活寡你也得老老实实守着!”

    “怎么说话呢!”贾母立即呵斥一声,转脸慈爱地笑道:“你瞧瞧,他这是舍不得你呢,他男人家要脸,低不下头来罢了。我就说你们两个也是打小的情分,哪能说断就断得了呢?他不过是一时糊涂,心里终究还是舍不得你的。”

    “凤丫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再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可好?便是不为了旁的,也为巧姐儿考虑考虑不是?哪个孩子不想父母恩爱家庭和睦的?你们两个分开倒是痛快了,孩子得多伤心啊?”

    “况且,便是你不在意王家女孩儿的名声,总也不能不在意巧姐儿吧?原本好好一个国公府的嫡出姑娘,能够选择的青年才俊多得很,可你这样……叫她日后怎么嫁人呢?势必要遭人耻笑嫌弃的啊。”

    同样作为母亲,显然不可能不知道一个母亲的软肋在哪儿。

    可惜,精明的老太太再怎么也绝不会算到贾家已经被记在了皇上的小本本上,已然磨着刀准备宰杀呢。

    这个时候还不赶紧带着孩子跑等什么呢?

    王熙凤忽的就产生了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微妙优越感,一点儿也不因老太太气恼了,看着他们就如同在看猴儿戏似的。

    眼珠子一转,看向贾琏似笑非笑道:“不如老太太先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生儿子?”

    贾母还以为她这是被自己给说动了,当即便是一喜,赶忙喊贾琏,“赶紧的,你给表个态。”

    “人死如灯灭,你也总不能为了一个死人绝后吧?快点儿别犟了,好好给你媳妇赔个罪,往后好好过日子。”邢夫人紧跟着帮腔。

    可惜她们哪里能知道贾琏心里的苦呢。

    当他不想睡女人吗?

    当他不想生儿子吗?

    他也得能啊!

    立都立不起来了,生什么生?拿什么生?

    被这一刀刀戳得心肝儿疼的贾琏是彻底恼了,跳着脚怒道:“生个棒槌生!要生你自个儿生去,老子才不跟你生!”

    “贾琏!”贾母气急。

    恰在这时,平儿进来了,“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我才打发了人去抱巧姐儿,奶奶打算何时走?”

    扫了眼快要被逼疯的贾琏,王熙凤心满意足了,可算是出了口恶气。

    一扬下巴,“这就走罢。”

    随后抬脚便出了门去,全然不顾身后的人如何呼喊,端是冷漠绝情。

    贾母再是坐不住了,叫人搀扶着拄了拐就追出去,刚好看见王熙凤从婆子手里接过巧姐儿抱着。

    一时悲从中来,拐杖“咚咚”捶打地面,哭道:“你这是要剜了我的心去啊!”

    贾赦慌忙大喝,“你自己执意要走就走你的,将老子的孙女留下!巧姐儿是咱们贾家的血脉,由不得你带走!”

    这话也提醒了贾琏。

    他自己是个什么状况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基本上可以确定巧姐儿就是他这辈子唯一的骨肉,哪怕是曾经嫌弃的女儿这会儿也是香疙瘩啊。

    当即上前就要抢孩子,“将孩子留下!”

    不明所以的小姑娘被一番争抢吓得当场哭出声来。

    王熙凤大怒,腾出一只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他的脸上,“巧姐儿归我,这是圣旨!你再敢妄图抢夺,仔细我叫人扭了你送官,看你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一听这话,众人可算是想起来圣旨那档子事儿了。

    顿时都哑巴了,谁也不敢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孩子扬长而去。

    “冤孽……冤孽啊!”贾母一时老泪纵横,人几乎都站不稳了。

    贾赦在旁气得是直跺脚,“从古至今就未曾听说孩子归下堂妇所有的,未免太过荒唐滑稽!到底是的女皇帝……”

    “住口!”贾母紧急制止,拎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打,边打边怒斥,“你若是不想活了就自个儿死外边去,别嘴上没个把门的拖着咱们全家一道儿陪葬!”

    “你们父子两个真真就是咱们贾家的祸根子!亏我还心心念念盼着宝玉能将玉儿哄好,结果可倒好,你的好儿子好媳妇愣是不声不响给家里挖个大坑埋了进去!”

    “如今想也知道皇上对咱们贾家男儿必定没了什么好印象,保不齐以为宝玉也是跟他一样的货色呢,如何肯轻易松口将玉儿许配给宝玉?”

    “我告诉你,若宝玉和玉儿的好事成不了,我便是死也不能原谅你们父子两个!”

    贾赦被打得满头包,偏还不敢跑,只能龇牙咧嘴地叫唤着连连认错。

    贾琏则在一旁盯着那母女两个离去的方向发愣,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似乎精神气儿都被抽走了。

    边上,王夫人却流露出了蠢蠢欲动的贪念。

    既然这个“痴情种”打定主意要为一个死人守节,那岂不是要绝后了?

    荣国府怎么能给这样一个无后之人继承呢?

    合该是属于宝玉的。

    而随着王熙凤的离开,这道堪称石破天惊的圣旨也飞速传遍了大街小巷,激起阵阵浪花,隐隐有海啸之势。

    已然延续了几千年之久的“父系社会”观念下,男人拥有家庭主导权、财富支配权乃至家族成员的支配权所有权等等,都是世人心里根深蒂固的认知。

    是以由来也没有夫妻失和令孩子归属女方的,甚至在女人们自己的心里都根本从未有过“争夺孩子”这一念头。

    不是不想要孩子,而是打从内心最深处就没有这个概念。

    冷不丁这样一道圣旨的出现,就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心里,将女人们死死束缚的枷锁似乎稍稍有所松动。

    一种奇异的感觉缓缓于女人们的心里浮现、翻涌。

    就在世人议论纷纷之际,又一道圣旨犹如平地惊雷一般,将所有人都给砸懵了。

    ——凡夫妻缘尽者,男女任意一方坚持要求和离官府都应给予支持,且男方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女方嫁妆在内的一切私产。

    若因一方严重过错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则过错方应给予另一方部分经济补偿,具体金额根据情节严重与否再行定夺,最高可判赔偿一半家产,拒不执行者判以五年牢狱起步最高可判处流放千里。

    无论和离或被休弃,妇人皆有权争夺孩子抚养权,若男方存在动辄打骂妻儿、酗酒好赌、偷鸡摸狗等恶行,证实人品恶劣德行有亏,则孩子无理由判给女方,反之亦然。

    若得孩子抚养权之人经济欠佳,则另一方应按月支付抚养费,具体金额可由各官府按当地实际情况以及孩子是否读书自行制定标准,经判决不予执行者则五年牢狱起步最高可判流放千里。

    凡当地官府不予严肃公正对待,一经发现立即革职流放处之,且子孙三代以内不得科举出仕。

    以上纳入《大周律例》。

    第66章

    消息已经传开,几乎山崩地裂。

    几条内容乍一看似乎很公平公正,毕竟无论男女都是一样的权利,并不存在特殊化对待。

    可实际上在这个男权社会中,所谓的“公平”“公正”便已是对女子赤/裸/裸的偏袒维护,是对男人的强力打压。

    朝堂之上以礼部尚书为首的那群老顽固是彻底坐不住了,当即黑着脸气势汹汹结伴进宫。

    对此早有预料的单若泱一点儿也不意外,闻言连手里书写的动作都未有停顿,依旧行云流水。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她这才收起折子淡淡说道:“叫他们进来。”

    “微臣见过皇上。”

    一眼扫过去大抵有十个左右,对比整个朝堂的官员也并不算什么。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旁人没有意见,大多不过选择暂且静观其变罢了。

    总归有那一根筋的老顽固去冒头蹦跶,何必冒着得罪新君的危险也跟着凑这份热闹呢。

    “免礼。”单若泱佯装不解,问道:“众卿这个时候突然结伴进宫所为何事?”

    礼部尚书率先上前,“关于新增《大周律例》一事……每一条律例都是极其严肃的,应经朝堂上下多方共同商议推敲拟定,便哪怕是皇上您也不能金口一张便添律例。”

    “还请皇上立即收回成命,此事万万儿戏不得。”

    单若泱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是哪个说朕自个儿任性胡来了?”

    “此事乃朕与丞相、参知政事、吏部尚书、户部尚书、刑部尚书、御史大夫等人共同商议推敲拟定而成,又经至少半数朝堂大臣认可方才最终确定,怎么就是儿戏了?”

    众人一阵愕然,忽的一股心慌涌起。

    礼部尚书下意识张口质问,“缘何我等却不知此事?”

    单若泱一脸理所当然地笑道:“明知你们几位乃出了名的顽固不化,必定坚决不肯赞同,朕还找你们商议什么?”

    翰林学士的脸都黑透了,张嘴便是一番说教之词,“身为帝王理应公听并观、博采众议,因一己私欲便索性将政见不同之人排除在外不予考虑,实非明君所为!”

    “张大人误会了,朕可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们好啊。”单若泱仍面色不改,甚至一脸和气,可说出来的话却刺人得很。

    “此事乃朕一力主张、至少一半朝臣皆表示认可,再反观你们这几个……”皱了皱眉,隐约似乎带了些嫌弃,就差没将“小猫三两只”说出口了。

    “试问尔等打算如何扭转乾坤?朝堂之上政见不同是再正常不过的,哪回不是少数服从多数?也不是头一天入朝为官了,这点子现实都还尚未看清不成?吵来吵去结果又不会有任何改变,没得还将众卿气出点好歹来。”

    “毕竟众卿的年纪都不小了,朕总归得为你们的身子考虑考虑,是以索性就绕过了这一环节,也省得浪费咱们彼此的时间是不是?”

    “有那争吵辩论的功夫不如多干点实事,还更有利于君臣相得,一天天总要闹得争锋相对火花四溅有个什么好?一举三得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翰林学士那胡子都翘了起来,浑身直哆嗦,“诡辩……”

    “瞧瞧,朕说什么来着?张大人快消消气,是否要叫太医?”

    “不必!”翰林学士涨红了脸,咬牙切齿道:“微臣好得很,多谢皇上关心!”

    单若泱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就好……众卿若无事便退下罢,朕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

    “微臣有话要说!”礼部尚书再次出声,义正词严道:“皇上身为女子,意欲偏袒女子并非不能理解,可凡事也得讲究个度,如何能这般率性妄为?”

    工部尚书立即声援,“皇上虽是女子,却更是天下万民之主,无论男女皆是您的子民,您理应一视同仁才是,而今此举未免太过有失公允,实在难以服众、更有损您的威严啊。”

    “哦?朕竟不知众卿何出此言。”单若泱皱起了眉头,似乎很是不解其意,虚心求教道:“不如你们仔细与朕说说,究竟哪里不公平了?”

    礼部尚书立即说道:“第一条姑且抛开不论,此后三条却无一不是偏向性十分明显。”

    “第二条,若因一方严重过错而导致夫妻关系破裂,则要求过错方给予对方补偿,最高甚至可达家产一半……这分明是在鼓励妇人和离,所谓的经济补偿更是对男子极大的不公!”

    “第三条,子随父姓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无论男女皆为父族血脉,绝无归属外人的道理,此乃祖宗家法、天地伦常!”

    “第四条更是于第三条的基础之上进一步给予妇人支持与保障,再结合第二条乃至第一条来看,字里行间无不显露偏颇之心,皇上……实在称得上一句‘用心良苦’!”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恨不得要咬碎一口银牙了。

    听罢这番控诉,单若泱缓缓勾起了嘴角,露出一抹兴味十足的浅笑。

    “首先,朕不是很理解,关于第二条内容徐大人究竟是如何解读成这样的?”顿了顿,又看向其他人,“你们也是如此解读的?”

    众人面面相觑默不吭声,俨然是默认的态度。

    这下子,她脸上的兴味就愈加浓厚了。

    “你们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朕此举在于鼓励妇人和离?又何来对男子不公之说?朕的用词分明不曾有所针对,怎么就能被你们看出针对性、甚至认为这是给妇人的特权?”

    不等他们回话,她就自问自答起来。

    “既是如此,朕是否可以理解为尔等心里其实是默认了一件事——历来能够导致夫妻感情破裂到这个份儿上的,其实大多是男人自己不做人、对妻子有所亏欠?”

    “也只能是如此了,否则如何能解释尔等这样奇怪的解读方式。”

    几个大臣都被噎得够呛,有心想要辩驳一二都一时找不出话来说。

    扪心自问,听见这条内容的第一时间就能产生这样的认知,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究其根本,他们私心里未必不清楚一些事,是以才会认为这条新增律例的出现大大损害了他们自身的利益,令他们产生了浓重的危机感。

    枢密直学士忍不住问道:“敢问皇上,所谓‘严重过错’究竟包括哪些?家庭矛盾之中言语训斥、动手算不算?丈夫纳妾甚至宠妾灭妻算不算?倘若有那等妒妇以此为由状告官府……”

    不等他说完,单若泱就反问道:“赵大人以为女人殴打丈夫是否可以?在外偷人是否无辜?”

    想也不必想他便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此等妇人合该休弃!”

    这话才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不妙,然而已经晚了。

    “既是如此,赵大人凭什么以为男人有类似行为就应当被原谅呢?”

    她是不能搞什么“一夫一妻制”,但她可以给男人头上套个紧箍咒,可以给那些思想还未被彻底腐朽、尚且有点自我有点追求的女人多一条选择的路。

    当然了,红杏出墙或者生性恶劣令人难以忍受的女人也同样需要为这条律例付出代价。

    男女双方都是同样的权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特权什么区别对待,明明就很公平不是吗?

    可“公平”这两个字在这些男人看来就已是一种不公。

    “这怎能相提并论?”翰林学士又忍不住跳了出来,“男人三妻四妾乃天经地义,女子恪守妇道从一而终亦是亘古不变的礼教纲常!”

    礼部尚书紧随其后就要开口,却嘴皮子刚动一下就被打断了。

    “行了,你们也不必再多说什么,朕算是明白你们的意思了。”目光一一扫过面前几张脸孔,那如出一辙义正词严理直气壮的表情委实令人作呕。

    单若泱的眼神渐渐变得冷冽如霜,毫不客气地戳破了他们那层虚伪至极的表皮。

    “依着你们的意思,但凡不是偏向于男人的便是有失公允,只有处处保障男人的利益才叫合理合法。”

    “你们口口声声说无论男女皆是朕的子民,要求朕一视同仁,可事实上你们所求从来就不是什么一视同仁,而是特权,是属于你们男人的特权!”

    “你们坚决不同意朕新增的律例不过是因为感觉自己的利益受到了侵犯,你们想要女人一如既往逆来顺受,无论是被打得半死还是丈夫一个接一个美妾抬回家都要求妻子温柔恭顺,甚至哪怕你们宠妾灭妻、损害嫡出子女利益等等一系列恶行之下都要求妻子必须全盘接受毫无怨言,胆敢反抗更是天理不容!”

    “你们只想自己能永远高高在上掌控女人,所以拒绝朕给予女人们选择的权利!”

    “你们极力抗拒朕约束婚姻中男女双方的言行举止,是因为你们本就占据主导地位,律法约束并不会带给你们任何利益,反倒成为了你们的枷锁,令你们往后再不敢对妻子肆意妄为!”

    再多的冠冕堂皇之词也掩盖不住那份私心私欲。

    猝不及防被狠狠揭下那块遮羞布的几个人老脸都涨红了,吭哧吭哧老半晌不知该何言以对。

    那礼部尚书还想要强行挽尊,哆嗦着嘴皮子说道:“夫为妻纲……”

    “收回你那一套套的大道理。”单若泱愈发不耐,看着他的眼神已是明晃晃的厌烦嫌恶,冷声道:“朕是女人,你跟朕说夫为妻纲?是不是还想说三从四德?真真是笑话,朕看你是老糊涂了。”

    “朕从来就不曾想过要给女子什么什么特权,不过是在合理范围之内给予女子一份公平对待罢了,却连这么一点公平你们都难以忍受,未免欺人太甚。”

    “当真是高高在上惯了不成?那朕劝尔等最好还是抓紧适应习惯一下才好,毕竟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可是个女人,又岂会眼睁睁看着你们继续那般作践欺辱女人呢?”单若泱不禁冷笑起来,已然丝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喜,“朕与尔等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别再浪费彼此的时间和口舌了,退下罢。日后闲着没事儿别总来朕跟前上蹿下跳,朕见不得你们轻贱女人。”

    “对了……今儿你们在人家的地里扔了颗种子,随后便甩手什么都不管了,别人辛辛苦苦浇水施肥除草,费尽心血伺候庄稼长大甚至一力收成。”

    “看在种子是你们的份儿上便分了你们一半,结果你们却犹嫌不足,理直气壮声称合该都是属于你们的,斥责人家不该抢夺。”

    “你们自己说说,要脸吗?”

    几人先是愣了一瞬,旋即反应过来,齐刷刷臊红了脸,羞愤至极。

    当然了,并非羞愧,那神情摆明是敢怒不敢言呢。

    不过单若泱也没心情再跟他们辩驳,这么一说纯粹就是气不顺想讽刺罢了。

    当即摆摆手,叫小印子将人“请”了出去。

    眼看她面色不善,风铃适时倒了碗热茶奉上,软言宽慰道:“哪里都少不了那么几个不省事的,总归朝堂上大部分大臣都支持皇上,您又何必跟那几个老顽固计较呢?没得气着自个儿。”

    单若泱却摇摇头,“今儿虽只来了这几个,却并非仅仅只有这几个罢了,便是丞相那一脉支持朕的人当中也未必个个都是出于真心,不过是丞相在里头使劲儿罢了。”

    动的是男人的利益,绝大多数男人心里都不会痛快,更别提什么真心实意的支持了。

    不过一来丞相这个百官之首不是说笑的,二来……一个女皇临世,连带着女子的地位权益有所上升其实也是完全可以预料的。

    在不涉及底线的情况下,鲜少会有人愿意跟帝王针锋相对,闹腾到最后能有什么好呢?

    除非能有本事将这个帝王推翻,否则就等着自个儿被找茬儿算账吧。

    很显然,她并不是那个能轻易被推翻的无能帝王,手里的几十万大军足以令人胆寒。

    思及此,她便又叫来了萧南妤,叫起草了两道圣旨。

    一则封耿国忠为京营节度使,掌京城十万兵马大权。

    二则封郑老将军之子郑安为辅国大将军,统领原武安侯手下二十万兵马。

    当下,这两人便一跃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存在。

    在文武百官感慨于新君对待心腹如此出手大方的同时,也令不少人危机感愈加浓厚。

    尤其是才刚刚被撅了面子撵出门的那几个大臣,听见消息第一时间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便是“下马威”。

    那位女皇分明是在借此敲打他们——她有天下官员的任免大权,仔细自个儿的官帽子!

    一盆冷水兜头哗啦啦浇了下来,顿时将他们给浇了个透心凉。

    从头脑发热之中冷静下来之后,他们也可算是想起来了——恩科在即,朝堂之上必定会有不小的变动。

    “难怪那些个老东西舔着张老脸无底线支持,端是奸诈!”

    将包括丞相在内的一众人暗暗骂完一遍之后,他们这几个却也不约而同都选择了低头默不作声,似乎乖觉多了。

    然而叫单若泱不曾想到的是,前朝暂且消停了些,后宫却又闹腾了起来。

    “母后一再催着朕过来究竟所为何事?”

    自单若泱继位之后,这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可回回见她,太后都还是会经不住一阵恍神,怎么看都难以从她的身上再找回当初那个可怜小公主的影子。

    更至今未能想得明白——女人怎么能当皇帝呢?她究竟是哪儿来的胆子?

    “母后?”

    “嗐……自打先帝去了之后哀家便不时总有些恍惚。”太后叹了口气,勉强扯出来一个借口遮掩。

    单若泱也不问真假,又问了一遍,“母后找朕可是有事?”

    太后皱了皱眉,指着自己面前的餐桌,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嫌弃不满,“哀家虽不是皇上的亲娘,却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国母、是皇上的嫡母,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苛待哀家吧?”

    “每顿拢共才不过三菜一汤,莫说与从前相较,便连普通平民百姓都不如了,这是拿哀家当叫花子是怎么着?皇上若不愿奉养哀家不如直说,待先帝出殡,哀家自请前往皇陵守着便是!”

    单若泱扫了眼桌子上的膳食,云淡风轻道:“母后误会了,并非朕故意苛待于您,事实上如今朕的膳食也不过如此。”

    太后愕然,一脸不信,“这怎么可能?”

    “母后有所不知,国库空虚早已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再经不起奢靡度日,缩减宫中开支也是万般无奈之举,若不然但凡有点什么状况发生朕便该无力承担后果了,还请母后体谅。”

    这话堵得太后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心心念念就是想当太后,虽过程有些曲折离奇,好歹她也算达成了心愿。

    可问题是,这种日子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她所期待的太后生活是居高临下掌控后宫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甚至就连新君也应当尊着她敬着她、处处捧着她。

    如今是个什么情形?

    后宫那一堆女人即将有九成要被遣送出宫,新君还是个女人,不会有后宫……她要这后宫大权有何用?整天逮着那几个老人啄着玩儿不成?

    更何况,经过这些日子她也感受到了,宫里那些奴才甚至都不听她使唤,张口闭口都是皇上。

    最气人的是,连这一日三餐都变得如此寒酸简朴,她还能期待些什么?

    她是要当太后享福的,不是为了吃苦来的!

    越想她便越气恼,咬着牙说道:“先帝在时怎么都好好的?再怎么着偌大一个大周也不至于沦落到要克扣太后口粮的地步吧?皇上若是摆弄不过来不如叫老七来帮帮你,何至于弄得堂堂皇室如此狼狈?”

    一听这话,单若泱的眼神便不由闪了闪,冷声道:“按说子不言父之过,可既是母后将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朕却也不得不说上两句了。”

    “您非要问何至于沦落至此?可不正是因为先帝在世时作风太过奢靡所致,朕接手下来便是一份烂摊子,不抓紧想法子力挽狂澜难不成等着国库宣告破产?”

    “母后的指责朕可担待不起,若您当真想为朕分忧……也别惦记七皇弟了,他正忙着养腿伤呢,不如母后直接拿个几百上千万给朕,国库充裕了朕自然不会再如此节俭,毕竟谁还不乐意过好日子呢。”

    被怼了一脸的太后脸色很是难看,一时便沉默下来不曾再说话。那脸拉得老长,都能跟鞋拔子有得一拼了,摆明就是在告诉旁人——她老人家生气了,赶紧服软。

    但单若泱是谁啊?可不惯她这臭毛病。

    当即就站起身来,说道:“母后若无其他事情朕便先回了,还有许多政事等着处理。”

    太后登时面色一变,旁边的许嬷嬷忙暗地里拉扯了她一下,边笑道:“皇上请息怒,太后娘娘并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先帝冷不丁说走就走了,她这心里头还未曾缓过劲儿来呢,脾性难免焦躁了些,其实心里头待皇上仍是一如既往疼爱着呢。”

    想起自己今日的主要目的,太后也终于是收敛了些脾气,勉强挤出个干巴巴的笑容来,“突逢这样巨大的变故哀家心里头着实不是个滋味儿,整日里便是阴晴不定的一副怪脾气,皇上切莫吃心。”

    说着又看许嬷嬷,“还不快给皇上倒茶。”

    得,这是不叫她走的意思了。

    单若泱微微一挑眉,索性便顺势坐了下来,打算看看这人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许是看出来如今单若泱与过去实在判若两人,太后一时间也没敢再端着架子意欲压制,只捧着茶碗与她唠起了家常,话里话外都是过去自己对她的种种“疼爱”。

    说得最多的便是她母妃的嫁妆一事,邀功之意不要太明显。

    起初单若泱还有点兴趣看她表演,可听着听着便开始不耐烦了,尤其想到自己那一桌子的奏折还在等着,更是不愿浪费时间。

    索性放下茶碗,直截了当地打断了太后的喋喋不休,“您究竟有什么事儿就直说罢。”

    “……”

    第67章

    “哀家听闻你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做了京营节度使?”

    冲着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来了?

    单若泱不动声色地说道:“他并非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是当年定远大将军的嫡长孙、大周的功勋之后。”

    太后愣住了。

    定远大将军?

    好一阵苦思冥想,才总算从脑海里扒拉出来一点点记忆,“是当年跑掉的那个小子?”

    “正是。”

    “你怎么能用他?”

    太后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似是抓着了什么把柄一般,眼睛都亮了。

    立时腰板儿挺直了,黑着脸义正词严地斥责道:“他可不是什么功勋之后,而是罪臣之后!是朝廷的通缉犯!”

    “你父皇在世时就一直想要抓他,通缉令都发遍五湖四海了,哀家可不信你不知情,你又怎能如此目无王法胆大妄为?一旦事情败露你又该如何交代?”

    “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将他革职打入大牢才是正理!”

    似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显得不和善,顿了顿她又稍稍软和了些,说道:“你放心,只要你赶紧处理了他,哀家便当不知此事,绝不会叫旁人知晓影响你的声望地位。”

    见她仍闷不吭声,太后继而又威胁上了。

    “你一个女人家才刚刚继位,本身位子都还未坐稳,又因这个那个一连串的事总跟朝臣闹矛盾,若这件事再东窗事发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你怎么能应付得过来啊?这可不是你使性子耍脾气的时候。”

    “听母后一句劝,甭管你与他之间究竟有何牵扯,赶紧将他处置了!心慈手软乃为君者大忌啊!”

    看她如此苦口婆心的模样,单若泱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佯装苦恼地说道:“不论定远大将军究竟犯了什么罪,耿国忠待朕总归忠心耿耿。”

    “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究竟有多重要母后定然明白,交给他来坐朕姑且能够安心睡个好觉,若将其处置了……朕又该交给谁呢?没有那值得信任之人啊。”

    太后立即脱口而出,“你可以用承恩公啊!”

    所谓“承恩公”虽也是个爵位,却与其他任何公侯伯爵都不同,历来只有皇后、太后的母族才能够得此殊荣。

    地位着实特殊,实际上却也就是表面光鲜,根本没有任何实权。

    如今太后口中的“承恩公”正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许是反应过来自己太过急躁了些,太后的神色略显不自然,却还是强撑着,拉着单若泱的手笑出了一脸褶子。

    “你这孩子怎么就将自家人给忘了呢?那外人再如何忠心耿耿,终究也比不上自家人来得放心啊。承恩公是哀家嫡亲的弟弟,自幼与哀家感情十分要好,哀家敢给你保证,他绝对是个可以信任重用之人。”

    “你若用他,便只管将心放在肚子里,谁背叛你他都必然不会背叛!倘若他有什么做得不好不听话的地方,你只随时来找哀家告状,哀家自会好好收拾他。”

    末了,还不忘嗔怪一句,“这不比用外人好得多也便利得多?”

    单若泱可算是终于明白今天闹这出究竟图个什么了。

    还当是哪个不安分的使劲儿使到了太后头上呢,却原来竟是为着娘家谋利。

    心中颇感乏味的同时也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承恩公府是最近才开始闲得发慌的吗?

    并非如此。

    太后的父亲还在世时,他们府上就已经开始领闲职混日子了,那个时候怎么不见这人闹腾?

    不过是知晓周景帝不好招惹,更从不曾将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发妻放在心里,故而压根儿没那胆子去他跟前蹦跶罢了。

    如今换作她上位做了皇帝,这人便开始坐不住了,摆明是不曾将她放在眼里。

    自以为做了太后就是全天下最尊贵的人物,能够仗着嫡母这层身份对着她指手画脚了。

    玩的就是一手欺软怕硬。

    连京营节度使这个位子都敢肖想,胃口可真够大的,也不怕噎死自个儿。

    单若泱一时不曾吭声,低垂着眉眼思索起来。

    不是犹豫要不要拒绝。

    拒绝定然要拒绝,这一点根本毫无疑问,只是她在犹豫到底该如何拒绝才更合适。

    是借口婉言相拒,还是……

    不曾纠结太久,她便撩起了眼皮子,眼中寒意森森。

    “‘承恩公’本已是独一份的恩典荣宠,于朝中上下乃至放眼全天下,都当属一等一的超然存在,这等地位之下还想要如此大的实权?莫非承恩公是想上天不成?”

    先前见她犹豫,太后还只当她是被说动了,谁曾想这一开口却是劈头盖脸的冰碴子,登时整个人都懵了一瞬。

    缓过神来,太后恼了,“这就是你跟哀家说话的态度?打量着自个儿做了皇帝就不拿哀家放在眼里了是吧?”说着又瞟了眼那几盘在她看来喂狗狗都不吃的膳食,愈发气不顺。

    “就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哀家这个母后,什么国库空虚什么你也一样节俭……不过都是借口罢了,你根本就是故意苛待哀家!”

    “想当年你不被先帝待见、在宫里处处受欺辱,哀家是如何待你的?吃的穿的用的哪儿哪儿都想着你,连婚事都替你筹谋着,虽说被李……被那个贱人从中插一脚坏了好事,可哀家也确实是尽心尽力替你筹谋了。”

    “甚至后来还冒着风险去跟皇上要回了你母妃的嫁妆,这才有你那场震惊世人的风光大嫁!结果呢?你可倒好,一朝得势便翻脸不认人了,端是冷心冷情至此!”

    得,又扯了回去。

    这是打定了主意想要拿捏她呢?

    单若泱本还想给她留点体面,是以方才她拿这些出来叨叨时并未多说什么,可既然有人上赶着非要作妖,那也就别怪人不给脸了。

    只见她神情冷漠,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睛似洞穿一切,叫人无所遁形。

    “母后真当朕不知您的那点心思吗?当初您一心扶持七皇弟登基,之所以宽待于朕也不过是看在七皇弟与朕交好的份儿上,一面以此拉拢七皇弟,一面企图利用朕给七皇弟增添助力罢了,是以才有那桩婚事。”

    惺惺作态的哭声戛然而止。

    太后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显然不曾预料到自己会被这般直白拆穿,惊诧之余神情略显狼狈。

    “原本朕想着,无论母后究竟意图为何,好歹朕也的的确确从中吃到了好处,故而不欲太过较真儿,好好孝敬母后全当是还了那份情。可母后若非要拿着那点子事儿出来说道,挟恩图报所求甚多……那就莫怪朕不惯着了。”

    “你……”太后郁结,一时恼羞成怒道:“你敢如此忤逆不孝,就不怕哀家将那姓耿的给捅出去?胆敢窝藏甚至重用在逃通缉犯,你简直目无王法!”

    “王法?”单若泱不禁轻笑出声,神情戏谑似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在母后的心里,至今都未曾将朕当作皇帝来看待吧?否则又怎会说出如此令人发笑的话来?”

    “朕是皇帝,倘若朕想,便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令他无罪,你拿这个威胁朕?未免过于好笑了些。”

    “更遑论,当年因定国公一案而引起的那一连串案子,其中内情究竟如何谁还不知呢?都是些令人发指的冤假错案罢了。若非朕身为女儿不好丝毫不顾念先帝,朕上位的第一件事就该是给那些冤死的忠臣良将平反。”

    “不过母后也不必着急,等先帝进入地宫长眠之后朕必定会第一时间内令他们平冤昭雪。”

    在太后错愕的眼神之中,单若泱站起身来缓缓行了一礼,“母后若安心颐养天年,朕自然不会苛待于您,等这两年国库危机平稳度过之后,母后若喜欢奢华也并非不能。其他的……母后便不必妄想了。”

    “您且好生歇着,朕得空再来看您。”说罢便径自离去。

    身后,太后不禁捂了胸口,声音发颤,“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哀家安心颐养天年她就不会苛待哀家,倘若哀家不呢?她是不是就要容不得哀家了?”

    许嬷嬷抿了抿唇,小声劝道:“皇上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子您还是放弃吧,万一真将她惹急了……”

    “惹急了又如何?哀家是太后!是她的嫡母!哪怕她是皇帝也不能不敬嫡母,这是孝道!”也不知究竟是想要说服别人还是为了说服自己呢,她的声音有些大得过分。

    沉思片刻之后,一甩手进了内室,压低了声音咬牙道:“原以为她是个性子软的好掌控,谁想竟变得如此咄咄逼人冷心冷情……不,压根儿不是变了,而是过去咱们都被她给骗了!”

    “既然她不给哀家面子,便也不能怪哀家了,牝鸡司晨……”太后低声呢喃着,蓦地恨恨道:“可恨三年孝期过后老七才能生孩子,到那时没准儿她的位子已经坐得愈发稳当了……不如哀家从宗室挑一个奶娃娃?”

    许嬷嬷登时被吓得一哆嗦,“您怎么能寻思这种事儿呢?”

    “哀家为何不能?她一个公主都能登上皇位,哀家怎么就不能垂帘听政了?”越想,她这心便越是痒痒得厉害。

    原本她所期待的也不过就是新君能乖乖听她的话,处处尊着她敬着她、好好重用她的娘家人就好,可横空出世一个女皇却叫她又生起了更多的野心。

    固然做不到单若泱那样,垂帘听政总可以吧?

    权利这东西终究还是得掌控在自己手里好,省得像给家里人谋个一官半职这种屁大点事儿还要仰人鼻息。

    相较于这些个年长的不孝子女,到底还是奶娃娃更招人疼。

    思及此,太后愈发迫不及待了,“给承恩公传个话,叫他观察观察有哪些大臣对女皇有所不满的,咱们联合起来拧成一股绳,就不信还能叫她一个小丫头翻了天去!”

    然而,满腔雄心壮志的太后大抵做梦都不会想到,她这命令还不曾传出宫呢,消息就已经先传到了她口中那个“小丫头”的耳朵里。

    饶是自诩已经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的单若泱,面对这一消息也属实是呆了好半晌,久久未能缓得过神来。

    “她倒真敢想。”萧南妤不禁撇了撇嘴,嗤笑一声,“身为皇后时都能过得那样憋屈,被人弄掉了嫡子还害得一辈子不能生育都只能咬牙忍气吞声,眼睁睁看着人家耀武扬威横行后宫……”

    “就这么点子能耐,竟还敢妄想垂帘听政?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当真是不怕将国家都给玩儿完了啊。”

    单若泱的表情亦出奇的古怪,憋了好半晌才憋出来几个字,“人蠢无药医。”

    姑且不说推翻她扶持宗室奶娃娃上位这个可能性究竟有多少,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事情真叫办成了又能如何?

    不是她看不起人,就太后那脑子……也没比花生米大多少。

    连一个李氏都斗不过,拿什么跟满朝文武玩儿?人家自行推举出来几个辅政大臣不好吗?轮得着她垂帘听政?

    想屁吃还差不多。

    “这人虽不足为虑,不过却也怪烦人的。”也只有在萧南妤的面前,她才会流露出些许疲惫的神色,“前朝老顽固上蹿下跳,后宫还有蹦跶着想捅刀子的,真真是片刻不叫人安生。”

    “由着她去蹦跶好了。”萧南妤眼神一冷,淡淡道:“类似这样不老实的自然还是通通掐死的好,且由着她去折腾,看究竟能钓出多少条鱼来,等到差不多了就直接出手将他们一网打尽以绝后患。”

    单若泱略微思忖片刻便也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那些个贼心不死的给钓出来,早早地解决了也好。

    纵然不乏有些老狐狸不会这么轻易浮出水面,可对于他们来说也无疑是个极大的威慑,就看他们究竟还能有多少胆子敢蹦跶起来。

    “去罢,往后提高警惕给朕盯死了太后,一举一动都不可错漏。”

    因着她这头大手一挥,太后的话可算是顺利传出了皇宫。

    可笑不知情的人还沾沾自喜呢,自以为多能耐,殊不知一张天罗地网已经笼罩在了头顶上。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薛家的新作坊也正飞快拔地而起。

    招工的告示已经张贴了出去,又考虑到绝大多数普通平民百姓大抵目不识丁,薛宝钗还想到找人口口相传。

    所幸王熙凤施粥也有段时日了,每天都会有很多人排起长队等候,随口说上一句比什么都好使,消息很快就经由这些人的嘴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头天招工,薛宝钗亲自出马坐镇,王熙凤也携着平儿在旁忙前忙后帮衬着。

    就连林黛玉也未肯错过,腾开时间从宫里赶了过来一同帮忙。

    对于知晓其中内情的她们看来,这就是一切的起点,绝对是个意义非凡的日子。

    才一下马车,林黛玉就被眼前排起的长龙给惊到了,“竟有这么多人?”

    招工地点就放在新作坊的门口,后面在火急火燎地施工,前面人却已经远远儿的一眼望不到尽头了。

    年轻的年长的甚至年迈的都应有尽有,却无一例外全都是女子,从十来岁的小姑娘到两鬓如霜的老妇人都奔着来了。

    一面望着那看起来就规模不小的作坊满眼热切,一面不时探头探脑望向前方,似乎想看看前面还有多少人,是否能轮得到自己。

    草草一眼扫过去,不难看出众人的殷切期待。

    见这阵仗,林黛玉的心里率先就松了口气,大步上前来到桌子旁,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原还以为不会那么顺利,却没想到如今要担心的竟是位子不够呢。”

    薛宝钗正忙着低头记录应聘人的信息,闻言也没顾得上回话,旁边的王熙凤倒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有钱挣哪个能不乐意呢?一直以来也不过是因为那些个酸了吧唧的所谓大道理,个个都看不起外出劳作的女子,碰见了就跟驱赶瘟神似的,压根儿就不给机会啊。”

    一听这话,正轮到跟前的那中年妇人立时就有精神了,一拍大腿就絮叨开了。

    “正是这么个理儿!哪里是咱们不想做工啊,哪个还能跟银子过不去是怎么着?只不过咱们女人家想找个生计实在别提多难了,处处受气遭白眼儿不说,舔着张连嘴皮子磨破了、就差没给跪下磕头了也不见得能够的得到个机会。”

    “所以一听你们这儿招女工大伙儿便都赶忙奔着来了,只生怕迟了一步……错过这么个机会可不知还能上哪儿找去咯!”

    正巧抬起头来,薛宝钗就笑道:“这回便是没轮着也不必着急,这才是第一家作坊呢,后面还会有的。再者除了咱们家以外,京城里头日后也还会有不少商户会需要招女工,多注意些各家的消息总能有机会的。”

    “当真?”

    “千真万确。”

    又有人不禁心生疑惑,“过去那些商户最不耐烦招女工了,这是怎么突然一齐转了性子呢?”

    循声望去,是人群当中一个个头怪高挑的姑娘,站在那儿颇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薛宝钗笑盈盈地解释道:“都知道咱们当今是位女皇吧?那是女皇陛下特意有了交代,令大伙儿往后不可再歧视排斥女工。是以大伙儿便只管放心罢,便是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再不敢了。”

    “今儿不曾赶上趟的都稍安勿躁,且回家静心等待一阵,估摸着也不会太久,毕竟上头可瞧着他们的表现呢。”

    最后这句话带着几分俏皮得意,一副“背后有人撑腰”的骄傲样儿,却是引得众人一阵激动。

    “果真是女皇陛下亲自开口了?”

    “过去可从来没有谁能想到这一茬,果然还得是女皇才能体谅到咱们女人的难处啊。”

    “先前我还想着谁当皇帝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归别是个太胡闹的就成了,眼下看来还得是女人呢!”

    “就是就是!再想想先前新增的律法……果然只有女人当了皇帝咱们女人才能有点好日子过,总之不管别人怎么想,这个女皇陛下我是支持定了!”

    “我也支持!女皇帝可比那些个男皇帝好多了,下回再听见哪个骂女皇陛下的,我指定上去就是两个大耳刮子打得他找不着北!”

    说这话的是个身材较为健壮的妇人,双手叉着腰一看那表情就知平日指定是旁人口中的“悍妇”。

    前面的人议论得热火朝天,甚至有些感性的都激动得哭了出来,愈发引得后排不明所以的人好奇不已,纷纷伸长了脖子扬声询问。

    这样的好消息谁也藏不住,当即就七嘴八舌跟后面的人分享开了。

    但凡知晓了内情的就没哪个不高兴的,连眼睛里都透出来难以言喻的光亮。

    对于她们这些身处最底层的平民百姓来说,龙椅上究竟坐着谁她们是当真不关心,可经历过先前新增的律法以及今日一事后,她们才突然惊觉这其中的不同之处。

    “女皇陛下才刚刚上位没多少日子就为咱们女人打算了这么多,日后……咱们的好日子是不是就要来了?”

    人群之中,不知是谁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就仿佛是在平静的湖泊中丢下了一颗小石子,瞬间激起涟漪阵阵。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所有人的心中都不约而同生起了丝丝骐骥。

    这日子,似乎是有了些盼头。

    ……

    亲耳听见这么多人夸赞、支持单若泱,作为铁杆小迷妹的林黛玉也颇感骄傲自豪,笑得霎是得意。

    又叫人搬来一张椅子,她就坐在薛宝钗旁边一同干起活儿来。

    不会写字的王熙凤就带着平儿在旁帮忙磨墨,一面注意着排队的人群,适时维护秩序阻止骚乱。

    正在几人忙得热火朝天之时,忽见两辆马车缓缓行来停靠在了边上。

    作为曾经的贾家媳妇,王熙凤一眼就认了出来。

    果不其然。

    马车才将将停稳,贾宝玉便从里头下来了。

    叫人颇为惊讶的是,向来被拘在家中的三春姐妹竟也从后面的马车走了出来。

    第68章

    按说这些个豪门勋贵高门大户之间平日里的往来总是少不了的。

    今儿这家办个赏花宴,明儿那家又有红白喜事……总有这样那样的由头相邀一聚。

    互通些消息,联络联络感情,或是发展一下新的人脉。

    总之,无论是哪个地方的上层圈子里头,这样的交际都是司空见惯并且不可避免的。

    偏贾家一直以来仿佛就是个例外。

    家里平日里有点什么几乎从不见请外人,顶多不过就是姻亲及四王八公这几家。

    自家人更是从不外出赴宴,上到老太太、太太再到底下的奶奶,整日里都只在家里那一亩三分地晃荡,仿佛根本没有任何交际。

    上头的长辈都是如此,下面没有人带的小姑娘们自然也就没那机会了,莫说什么发展自己的小姐妹团,便连大门几乎都未怎么踏出过。

    一天天要么围着老太太跟前奉承,要么就是陪着原先那个宝贝凤凰蛋逗趣解闷儿,再不然就是读些书、自家姐妹凑一处找点乐子打发时间。

    今儿冷不丁在外头瞧见她们,真就像是看着了西洋景儿,林黛玉薛宝钗及王熙凤三人是齐刷刷愣住了。

    等人走到跟前确定了不是幻觉,王熙凤不禁就笑了起来,“今儿是吹的什么风怎么将你们三个也给吹出来了?我还当是自个儿眼睛花了呢。”

    探春闻言看了眼贾宝玉,又瞧了眼对面的林黛玉,抿唇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回道:“托了他的福。”

    却原来,贾母为了能完成自己的愿望也是怪拼的,知晓林黛玉与薛宝钗来往较为密切,便打发人整天盯着薛宝钗这边的动静呢。

    今儿一听说林黛玉来了,立马便将贾宝玉从课堂上给拽了出来,催着叫他赶紧来找人。

    当时先生的课还正上到一半儿,任凭贾宝玉怎么说,老太太死活就是不肯松口,直接将先生都打发回家去了。

    一通泪眼婆娑软硬兼施之下,贾宝玉也实在是无奈极了,只得点头答应出门寻人,却也不知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寻个借口将三春姐妹也一并给带了出来。

    关于这层真实原委,探春实在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张嘴胡咧咧,不过她最开始那两眼一转,知晓内情的王熙凤立马就回过味儿来。

    不禁冷笑不已。

    眼神扫过林黛玉,见其黛眉微蹙神情隐含不耐之色,她便明白了——十有八/九那位已经将老太太的想法告诉小姑娘知晓了。

    这样也好,省了不少事儿。

    许是贾宝玉自个儿也看出来小姑娘的心知肚明,神色便流露出些许尴尬来,红了脸小声说道:“我并无那等妄想,厚颜前来不过是……实在拗不过老太太,只想着出门一趟应付了事罢了,林……公主全当我不存在便是。”

    林黛玉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与皇上在郊外踏青那回意外碰见他,匆匆一面之余她便已隐约感觉到了他的不同之处,今日这般近距离接触才真真是确认了,这人果真似脱胎换骨一般。

    怎么看,都再难从他的身上看见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

    曾经那个熟悉的贾宝玉似乎已经悄然消逝。

    真真切切意识到这一点,林黛玉的心里不禁生起一丝怅然,随即灵魂深处莫名一松,似有什么东西彻彻底底拔除掉了。

    旁边的薛宝钗亦忍不住多瞧了他两眼,一抹恍然转瞬即逝。

    “哎哎哎,我说这位公子,没事儿的话往旁边站站啊,后头还有这么多人排队等着呢,再这么耽误下去回头太阳落山都忙活不完了。”

    贾宝玉的脸更红了,赶忙往旁边躲了躲,对着后面排队的那些女子深深作揖以示歉意。

    姣好的皮囊加上这温和有礼的举止引得众人连连侧目,又见他面红耳赤极易害羞,便有那性子外放的中年妇人忍不住调侃逗弄起他来。

    高门大户人家娇养的公子哥儿何曾见识过这等阵仗啊,头回感受到市井中年妇人的“热情”,一时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似的,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想躲又没地儿好躲的模样甚是可怜又好笑。

    不少十来岁的小姑娘亦是头回见如此细皮嫩肉的俊俏贵公子,好奇又含羞带怯的目光频频投来,不时还前后小声嘀咕议论纷纷。

    那眼神和自以为很小声的议论比起中年妇人的热情也并未好到哪儿去,臊得贾宝玉恨不得都要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了。

    “嘿,我说你们大伙儿可收敛些罢,快别欺负我家弟弟了,一会儿将人欺负哭了我可饶不了你们啊。”

    实在看不下去的王熙凤到底还是站出来喊了一嗓子,一面又拉了贾宝玉和三春姐妹说道:“你们几个既然来了就一起坐下帮帮忙罢,早点儿弄完也好早点儿收工。”

    王熙凤性子爽利满脸带笑,全不知“凤辣子”威名的百姓们是一点儿也不怕她。

    听她这样说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有人喊呢,“那我可要瞧着点儿前头,争取排到小公子那里去,好光明正大‘欺负欺负’人啊。”

    此言一出,霎时又引来爽朗笑声一片。

    王熙凤转头啐了一口,安抚贾宝玉道:“别怕,她们就是玩笑惯了,没有恶意。”

    “我知晓。”贾宝玉忍不住又往人群里瞟了一眼,看见那一张张爽朗淳朴的笑脸不由也弯了弯嘴角,转头又看了看正忙活的薛宝钗和林黛玉,迟疑道:“我该怎么做?”

    “简单得很,就问问应聘人的一些基本状况,姓名、年纪、住址这些,然后你一一如实记录……”只要不是年纪实在太小或者实在太老的,基本上只要手脚灵活能干活儿都能够被录用。

    当然了,具体若有什么特殊才能就更好了。

    譬如会算数、会简单的识文断字,或有织布经验、刺绣功夫好等等,甚至做饭手艺好都可以是被特别标记的优势,到时候可以按照各人的能力再更细致地安排工作。

    而这部分人比起普通工人的待遇自然也有所区别,是以还是要问清楚并做好记录。

    几人又站在旁边看了几眼薛宝钗和林黛玉的做法,立时便都掌握了。

    恰好旁边新的桌子凳子和笔墨纸砚也拿过来摆好了,几人当即就各自入座忙活开来。

    本就是很简单的活儿,只要有张嘴、会写字基本就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一点点的挑战也不过在于……这兄妹几个平日里几乎不怎么跟外人打交道,冷不丁面对这么多陌生脸孔、还都是从未接触过的市井普通人,一时之间不免就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吭声。所幸大部分应聘者并不那么内敛,很多人站在后面早就看前面看会了,轮到自己时还不等问呢自个儿就噼里啪啦倒起了豆子。

    甚至还有不少大娘大抵是平日里跟人拉家常拉惯了,说着说着就将自家的老底儿都倒了出来。

    这都还不是最神奇的。

    最神奇的是往往一个看似随口一提的话茬,大娘们都能由此延伸出去老远,自家扯到东家,东家又扯到西家……真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头来那话题都不知歪到哪儿去了。

    虽有些耽误功夫,不过众人听得还挺得劲儿,倒也没谁不耐烦催促,反倒是有不少人搭上话茬七嘴八舌就聊开了。

    而对于从未有过这般经历的几个年轻姑娘、公子哥儿来说,这些无疑都新鲜有趣极了。

    还没多会儿功夫呢,贾家那几个含羞带怯的便都不知不觉放开了,工作进展愈发顺利起来。

    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几人便暂停下来喝口茶揉揉发酸的手腕子。

    只能帮着打打下手的王熙凤亲自给几人添了茶,刚好来到跟前,一直心存疑惑的探春忍不住就小声问了。

    “为何全都是女子前来应聘?”

    王熙凤就给长话短说简单解释了一下。

    谁想,精明的小姑娘却立时就从中嗅到了一些异样的气息。

    “皇上这是……意欲领着女子立起来了?”

    闻言,王熙凤不禁挑眉瞧了她一眼,但笑不语。

    方才旁的普通人都只道女皇如何如何体贴、女人当皇帝多好多好云云,嗅觉如此灵敏的还是头一个。

    要么怎么说贾家实在是怪得很呢?

    男人个顶个的荒唐愚蠢,女孩子却是个顶个的钟灵毓秀,明明都是一家子养出来的。

    见不曾得到回应,探春一点儿也不着急,有时候不回应便已是一种回应。

    抬眼扫视过人群,目光又从林黛玉、薛宝钗的身上划过,最终落在眼前的王熙凤身上,目光闪烁不定。

    “凤姐姐……若有什么好事还请带带妹妹们,咱们虽年纪小见识短,似这般帮着打打下手的事儿却也尽够了。”

    似是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迎春和惜春两人也不由得看向王熙凤,目露期待和一种隐秘的亢奋。

    王熙凤却迟疑了。

    不是不想拉拔——贾家人讨厌归讨厌,但女孩子们却都不错,且以她的了解,皇上应当也很乐意看到更多有志气的女孩子加入进来。

    但还有个现实却也不能忽视,“你们如今到底不得自由,整日里被拘在深宅大院里头能干什么?但凡老太太不松口,你们甚至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一语直刺要害。

    三个小姑娘的神情瞬间都黯然下来,沉默地垂下头,眉眼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郁色。

    这时,一旁默不作声的贾宝玉忽然开了口,“你们可以随我一同出门。”

    顿了一下,瞥了眼林黛玉的方向,轻声说道:“只是需得借用公主的名头……今日我与老太太说,姐妹们素日关系亲近,有利于公主重拾过往的情分,且好赖也能有人帮着说和说和……如此老太太方才松口同意了姐妹们一道儿出门。”

    “原是这么回事儿,我就说怎么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呢。”王熙凤不禁嗤笑,愈发为老太太的痴心妄想感到好笑,真就是不放过一星半点儿的可能性,可见心里头是有多着急多渴望呢。

    林黛玉听罢先是皱了皱眉,神情显露出来几分反感。

    见状,贾宝玉忙说道:“公主若不喜便罢了,下回我再找找旁的由头。”

    “并非是不喜这个。”林黛玉摇摇头,淡淡说道:“我不过是没想到老太太已经如此……罢了,不过是借用一下我的名头,不值当什么,只管用就是了。”

    “不过……我不想叫老太太和旁人误会什么,是以话究竟该怎么说你心里得有分寸。”

    “公主放心,我都省的。”

    林黛玉抿了下唇瓣,淡然道:“不必一口一个公主的叫着,就叫我……林表妹罢。”

    相较于“林妹妹”而言少了几分亲昵,较之如此见外的尊称却又自在得多,还不至于叫人误会什么,分寸刚刚好。

    贾宝玉自是从善如流,转头又对着薛宝钗唤了声,“薛表姐。”

    薛宝钗笑着应了声,过去与王夫人之间的那些恩怨并未迁怒到他的身上。

    横在中间的困难得到圆满解决,三春立时也都重新露出了笑脸,围着林黛玉一口一个“林姐姐”“林妹妹”好一通道谢。

    姐妹之间原本还略有疏离的关系很快就在小姑娘们的言笑晏晏中得到了缓解,恍惚中,竟有种又回到曾经一同在荣国府作伴的错觉。

    正在姐妹几个叽叽喳喳之际,煞风景的王熙凤出现了。

    “都干嘛呢干嘛呢?叫你们喝口茶歇一歇,你们还真坐着聊上了?赶紧的都给我干活儿去,一群懒货,擎等着吃老娘/的白饭呢!”

    一副尖酸刻薄的地主老爷嘴脸。

    小姑娘们被逗得哈哈大笑,纷纷各归各位捡起笔来继续开工。

    林黛玉啐了一口,笑骂,“谁做了她家的长工非得被扒下来一层皮不可。”

    因着帮忙的人多了,长龙锐减的速度也相当可观,才过了午时不多久就已经临近尾声了。

    却在这时,一阵嘈杂声从人群后方传了过来。

    “诶干嘛呢!你怎么还打人呢?”

    “快住手住手,再打下去该出大事儿了!”

    “你这人怎么回事?跑到这儿来撵着女人打?”

    听见这些声音,前面忙活的几个人顿时都心里一惊,抬头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

    原还以为是排队的人相互之间闹出了什么矛盾才动起手来,谁想定睛一看,却见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正抓着一个女人疯狂施展拳脚。

    女人个头很小,人又瘦,落在他的手里就跟只小鸡崽儿似的,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被打得哀嚎连连。

    正在众人愣神之际,女人已经被甩在了地上,正狼狈地想要爬起来,可男人却丝毫不肯停歇,上前作势就要踹。

    还排着队的妇人们见此情形赶忙上前拉扯,年轻些的小姑娘则避开了男人,企图上前搀扶那女人。

    彼时,回过神来的林黛玉当即蹿了起来大步上前,一面喊自己的侍卫前去阻拦。

    面对一堆妇人时男人还很是嚣张,是丁点儿不将人放在眼里,可冷不丁被几个腰挎大刀的侍卫擒在手里,他顿时就慌了。

    “我可没犯事儿,我不过是打我自己的媳妇罢了,你们不能抓我!”

    “打媳妇就不叫犯事了?”本就十分恼怒的林黛玉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上前看清那女人的伤势之后,当场便倒吸一口冷气。

    女人看起来约莫才二十出头的模样,小巧的脸蛋上青一块紫一块,有新伤也有旧伤。

    一只眼睛伤势严重,整个都肿起来眯成了一条缝,鼻子里还在不断往下淌着鲜血,嘴角亦是青紫一片,都裂开了……总而言之整个人看起来实在是触目惊心。

    “她真是你媳妇?”探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怎么能将自己的媳妇打成这样?”

    谁想那男人却是一脸理所当然,“谁叫她不听老子的话。”

    就因为“不听话”?

    小姑娘们一脸震惊,可质问的话还不待出口,旁边拉架的妇人们倒是先劝了起来。

    “那你也不能打得这么狠啊,万一将人打出个什么毛病来可怎么好?”

    “小媳妇年轻不懂事,慢慢教就是了,哪有你这样把人往死里打的?”

    “就是说,意思意思教训两下得了,可不兴下死手啊。”

    ……

    到嘴边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里。

    一眼扫过去,就不曾看到哪个妇人对“打媳妇”这种行为表示愤怒的。

    有不赞同,却也不过只是对男人下手太狠表示不赞同,而对于“媳妇不听话就要打”这件事本身却与那男人一般,完全就是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根本就不曾觉得有任何不对。

    看清楚这一点,林黛玉蓦地只感觉一阵寒意袭遍全身。

    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皇上口中那句“任重而道远”究竟是什么意思。

    真正难的不在于某些行动上的改革,而是思想认知层面上的东西。

    历经上千年,那一套腐朽的恶臭的所谓礼教伦理早已将世人的思想都给腐蚀透了,要想从根子上有所改变实在太难太难了。

    这一刻,林黛玉暗暗下定了一个决心——以丞相为目标,桃李满天下。

    生病不可怕,只要确定了病根便可对症下药。

    单独一个两个人的力量或许太过渺小,那她就深深扎根在泥里,分出无数根系入侵四面八方。

    终有一天,一定会抵达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角落落。

    思忖间,已经有那热心意欲调解矛盾的妇人拉着那女人问开了。

    “你这到底是干了什么弄得你家这口子气成这样?”

    这话实在不中听,但几个小姑娘也都很想知道其中缘由,故而便都抿着嘴不曾说话。

    那女人看着瘦瘦小小的,却出乎意料并不很胆怯,面对这么多双眼睛也丝毫不见害怕。

    闻言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神色淡淡地说道:“我听说这里招工就想来,他不肯……我趁他不在就悄悄过来了。”

    结果也不知是哪个好事的说了一嘴,被他撵过来抓了个正着。

    “就因为这?”问话的那妇人也呆了呆,转头看向男人,“你媳妇想找份活计补贴家用不是好事吗?这么勤快能干的媳妇上哪儿找去,你怎么反倒还不乐意了?”

    那男人听见这话当即就掉了脸子,“老子虽不是大富大贵,家里好歹也有几亩良田,养活一家老小总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用得着她出来做工?换作旁人早乐得在家享福了,偏她这一门心思的就想往外跑,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指不定背地里有点什么见不得人的脏事儿,铆足了劲儿就想翅膀硬了能飞呢!”

    一听这话,一众妇人看向那女人的眼神就不太对劲了。

    “你别在这儿胡乱扣屎盆子!”瘦小的女人涨红了脸,咬牙道:“要不是你死活不肯送小宝去读书,我犯得着这样吗?你做老子的不肯拿钱支持孩子,我这个做娘/的不忍心叫孩子失望,就寻思着自己出来找点活儿将孩子给供上罢了,怎么到你嘴里就成那见不得人勾当了?”

    “再说了,家里是有几亩良田不假,但有点闲钱都被你拿去买黄汤子了,一家子饭都要吃不上了,我上哪儿享福去?”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一众妇人七嘴八舌又谴责起男人来。

    林黛玉看那女人虽满面臊红,却不见心虚之色,反倒是那男人开始恼羞成怒了,心下便已有判断。

    “放你娘/的狗屁!总之老子话撂在这儿,只要老子活着一天你就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敢出来勾搭男人老子非打死你不可!”话音未落,他人就挣扎着要上前动手了。

    所幸侍卫们都挺尽职尽责,将他死死钳在手里动弹不得。

    五大三粗的一个大男人,此时此刻却也变成了小鸡崽儿似的,端是可笑至极。

    本能害怕得一哆嗦的女人见此情形不禁狠狠松了一口气,眼底深处似有快意一闪而过。

    “你等着!等回家看老子怎么收拾你!”羞愤的男人自觉丢了颜面,还在那儿放狠话呢。

    不过很显然,这看起来很滑稽的狠话对那女人却起到了不小的威慑作用,就看见她当场脸色都变了。

    可见平日不曾少挨打。

    见此情形,话到嘴边犹豫再三的林黛玉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见她先是冷冷地看了眼那个一脸凶恶的男人,转头对着女人说道:“你可知圣上前些日子才新增了几条律例?以你这情况来看,你完全可以上报官府要求和离。”

    “他爱家暴,属于严重过错方,不仅孩子能够归你带走,他还得再给你一半的家当作为补偿……”

    第69章

    新增的那几条律例早已昭告天下,在当时也的确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但稀奇的是,真正听进心里去了的竟几乎都是男人。

    对于绝大多数女人来说却不过是听过议论过两句便抛开了,鲜少有人会真正往心里去。

    盖因“和离”这个词几乎就不存在于她们的脑海当中,自觉反正是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又何须过于在意呢?

    不过是赶时髦议论过那么一嘴罢了,没两天就会有出自自己身边更新鲜有趣的人和事引走她们的注意力,又或是被辛苦忙碌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根本没有太多的心力去关注那些看起来就很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会儿猛然一听林黛玉这话,在场所有人还都愣了一瞬,不少人的眼里甚至浮现出一抹茫然之色。

    一见这情形林黛玉哪里还有不知晓的,当时就有些气恼了。

    可她没想到的是,更生气的还在后头呢。

    反应过来之后,一群女人当即就炸开了锅。

    “向来都只有劝和不劝离,你这小姑娘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小姑娘要积德啊。”

    “和离两个字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不想想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该怎么活呢?就算是分到了一半家当也没什么用啊,家里到底还是要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末了还不忘摇摇头感慨一句,“到底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娇小姐,天真的哟。”

    “可不是说吗?小姑娘一看就知道被家里娇宠得很,不然也不能说出这么招笑的话来。”

    “这世上哪有男人不打媳妇的啊?再正常不过了,哪能为这点事儿就撺掇着人和离呢?这不是笑话吗?”

    “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哪里就犯得着要闹到那个地步了?”

    说完还不忘拉着那个瘦小的女人劝道:“你可不能听小姑娘瞎说,就算离了这个,下一个也指定还是这样的,条件还得比这个差得多,保不齐要进门当后娘呢。”

    “到时候你自个儿吃苦受累,孩子也跟着你遭罪啊。听大娘一句劝,为了孩子忍忍也就过去了,这就是咱们女人的命。”

    “大娘此言差矣。”

    冷不丁一道温润的男声从旁边传过来,叫众人皆愣了愣神。

    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年轻公子不急不缓走了过来。

    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淡蓝色棉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磨损痕迹很是明显,看起来似乎有些年头了,显然大抵出身贫寒。

    却胜在浑身收拾得干净整洁,通身的书生气更衬得他整个人十分温和端方,是个轻易便能叫人生出好感的模样。

    许是突然被这么多双眼睛注视着不大习惯,少年的脸不由微微泛起了丝丝红晕,但言行举止却并未受影响而变得窘迫局促,仍旧大大方方毫不闪躲。

    上前几步来到人群外围,与一众姑娘妇人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便停下脚步,对着方才那位大娘说道:“小生以为大娘方才所言过于片面了些,这世上并非所有男人都会对着女子挥舞拳头,如此下定论未免过于草率了些。”

    目光落在那瘦小女人惨不忍睹的脸上,少年不禁皱了皱眉,“能对着自己的媳妇下这般狠手的男人已属当世极品,但凡眼睛稍稍擦亮些也总不至于再碰着个这样的稀罕物,纵是当真要做后娘,生活未必就不如眼下,至少可保性命无忧。”

    一句“当世极品”一句“稀罕物”隐晦地将那男人给损了个彻底,叫人忍俊不禁。

    “再者说,若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便是自个儿带着孩子又有什么不好呢?按照当今圣上所颁布的律法,从他那几亩良田当中分出一半握在自个儿手里,填饱母子两个的肚皮总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或许还能叫他每月支付部分孩子的抚养费用。”

    “若勤快些再找份活计挣些碎银,那日子便更有盼头了,怎么也不至于离了男人就活不下去的地步。”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说什么家里有个男人才能顶门立户……”

    “恕小生直言,若摊上这样一个非但没有丝毫责任担当、反倒自私自利只想着自个儿逍遥快活还不算,甚至上蹿下跳非得跟着女人后面扯后腿的男人,这又是顶的什么门立的什么户?当真不如没有。”

    “朝廷向来是允许女户一说的,根本不存在什么男人才能顶门立户的说法。”

    听罢这样一番话,林黛玉的眼睛当即就亮了亮,隐晦地将其上下打量过一遍,心里隐隐有了些想法。

    却在这时,五大三粗的那个男人恼了。

    人被侍卫钳在手里挣脱不开,却也不耽误他耍横。

    “小王八羔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就你这小身板儿,老子一拳打死几个!你给老子等着,看老子不将你打得哭爹喊娘屎尿横飞!”

    少年一脸嫌恶地皱了皱眉,“无知莽汉,有辱斯文。”

    “少他娘……”

    话还没说完,就被身边的侍卫给了一拳。

    “再敢满口污言秽语就打烂你的嘴。”

    正叫嚣的男人瞬间就怂了,莫说什么敢怒不敢言,甚至连怒都不敢怒,愣是挤出一脸讨好的笑来,就差没摇尾乞怜了。

    竟是将“欺软怕硬”发挥到了极致。

    看着眼前这一幕,几个小姑娘的眼神愈发鄙夷起来。

    暗道以后绝不能嫁给对外唯唯诺诺的男人,越是这样的人才越会窝里横呢。

    方才被反驳的那位大娘显然对少年的话很是不以为然,一脸“我是过来人我比你懂”的表情,连连摇头道:“你们这些小年轻就是太天真了,生活哪里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容易啊。”

    “夫妻总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那矛盾可不是你们能够想象的。要是再不找男人那就更难过了,女人家再怎么能干也还是得找个男人依靠才行,不然那心里得多苦啊?再说了,家里家外那重活儿谁来干?旁人欺负上门又该怎么办?”

    这话立时就引得一片赞同声。

    又有个看起来年纪不小的妇人说道:“好好的日子不过闹什么和离呢?下堂妇多丢人啊?自个儿叫人看不起也就算了,连带着自个儿的孩子和娘家都得遭人闲话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话王熙凤可就不乐意了。

    当即柳眉倒竖,冷笑道:“可不巧,姑奶奶我才刚和离没多少功夫呢,我竟不知丢了谁的人了?来来来,你倒是来戳戳姑奶奶的脊梁骨呢?”众人一阵愕然,刚有人想张嘴要说点什么,突然想起来自个儿还正要求着人家做工呢,顿时那嘴巴都闭死了不敢吭声了。

    虽说神情还是满满的不赞同,甚至不少人妇人的眼睛里都染上了浓浓的鄙夷之色。

    而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瘦小女人却是忽的眼睛亮了亮,看着王熙凤骄傲恣意的模样不禁陷入了沉思。

    早已忍无可忍的林黛玉扫了眼面前的那群妇人,恨铁不成钢地说道:“皇上身为女人最是理解女人的苦楚,故而才一上位就铆足了劲儿为女人打算,结果可好,武器都塞进你们手里了你们偏还不知道用。”

    “自个儿不知道用也就罢了,还死活拦着不肯叫别人用……若知晓你们的做派,皇上保不准儿都要后悔了!愣是顶着大臣们的压力给你们送武器保护自个儿保护孩子,谁曾想你们竟是烂泥扶不上墙!”

    薛宝钗也很是不解,“方才提起新增的律例时大伙儿不是都还挺乐呵挺振奋的?怎的事到临头却抛开不肯用了?”

    妇人们面面相觑,一阵嗫嚅。

    知晓有这么个对自己好的律法自是高兴的,可也仅限于高兴罢了。

    没有人能解释出个所以然来,但已然看出症结所在的林黛玉却不免感到一阵无力,脸色变了又变,几次都险些忍不住要当场发作了,愈发坚定了自己方才冒出来的念头。

    暂且抛开这个令人暴躁而又无力的问题不提,林黛玉的目光落在了当事人的身上,“解决的法子我已经告诉你了,方才那位公子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眼下只看你自个儿如何选择。”

    “你若不愿便罢,只做好带着孩子一辈子活在痛苦之中的准备就是。你若愿意和离,我立即便派人送你前往顺天府。”

    王熙凤也忍不住劝道:“你也别听那些个自以为很懂其实屁事儿不懂的婆子胡说八道,只问问自个儿,如今的日子你过得高兴不高兴,这个男人你满意不满意。”

    “若是不高兴不满意,那就果断些一脚将他踢开了事,没有男人的日子也不像她们说的那么可怕。相反,离了个好事儿没有专门给找麻烦甚至带来痛苦的男人,小日子过得可别提多快活了。”

    “我才带着我家闺女单独出来过就已经后悔了,后悔没早些将那狗男人蹬了,如今真真是处处顺心天天乐乐呵呵的,今儿一早照照镜子我都还觉着自个儿变年轻了呢。”

    听见这话,探春煞有其事地瞅了瞅她的脸,笑道:“凤姐姐也不过才二十多岁,本就年轻着呢,不过看起来整个人精神气儿都不同了倒是真的。”

    “瞧着比过去更柔和了些,愈发像个小姑娘了。”惜春一脸认真地说道。

    迎春站在姐妹中间没吭声,不过那神色显然也是极其赞同的。

    本有些气不顺的王熙凤立时就被小姑娘们的话给逗乐了,爽朗的笑声中透露出来的开怀松快是如此显而易见。

    可见,她方才的话是半点儿不曾糊弄人。

    几人如此明晃晃地劝离实在叫人心生恼恨,就见那个男人鼻子都给气歪了,眼神甚是凶恶。

    倘若不是被侍卫们死死钳着,倘若不是看出来她们几个出身富贵不好招惹,他怕是早就要破口大骂甚至以暴治人了。

    “我要和离!”正气得咬牙切齿的男人突然愣住了,转过头去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满脸伤痕的女人,“你说什么?你再给老子说一遍?”

    “我说,我要和离!再说一百遍也还是这句话,我要跟你和离!”

    女人瘦小的身躯蓦地爆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尚且还能睁开的那只眼睛里满是坚定决绝的光芒,“那小哥说的没错,总之再怎么着日子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我有手有脚人勤快能吃苦,小宝也听话懂事会帮忙干活儿,没有你这个烂货拖累,咱们娘儿俩的日子指定能过得红红火火,那我还死扒着你图什么?图你会打人?图你爱吃酒?还是图你会扯后腿祸祸家底儿?”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非得给自个儿找罪受!和离!现在就去和离!”

    几个小姑娘顿时就流露出了惊喜的神色,可还不待高兴呢,就看见那男人似是疯了般发起狂来。

    “好你个贱货!老子就知道你生出外心了,这不就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是不是他?”竟是看向了边上的那位书生。

    蓝衣书生一脸懵逼,“我并非京城人士,才刚来不两日的功夫罢了,与这位大姐素不相识……”

    可那男人却一点儿也没听进去,咬牙切齿道:“合着是在这儿等着老子呢?老子今儿非得打死你们这对奸夫□□不可!”

    一时疏忽之下,侍卫们还真被他突然之间的暴起给挣脱开了。

    竟是率先就直奔他媳妇而去,人还没到跟前呢,那沙包大的铁拳就已经挥舞了起来。

    “快拦住他!”林黛玉惊慌大喝。

    反应最快的一个侍卫上前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直接将人踹飞出去三丈远。

    只听“嗷”的一声惨叫,男人脸着地摔了个狗吃屎。

    侍卫们怕他再凶性大发伤到人,忙不迭上前将他重新钳住。

    站起身的瞬间,就看见他下半张脸一片血糊淋喇的,也不知究竟是鼻子磕着了还是嘴碰坏了,总之疼得是一阵吸气嗷嗷儿叫唤。

    王熙凤很是鄙夷地斜了他一眼,“打媳妇的时候不是挺能耐吗?还当你是个多厉害的人物呢,结果这么点伤就能给你疼得嗷嗷儿叫,可见骨子里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软蛋怂货。”

    薛宝钗则一脸嫌恶地皱了皱鼻子,又看看那女人脸上的伤,淡淡道:“真要是将这位大姐的伤全都还到他的身上,他怕是能当场疼哭了呢。”

    “这人攻击性太强,将他捆起来罢。”林黛玉吩咐道:“你们亲自送这位大姐前往顺天府,待事情处理完后再回来复命。”

    “记得告诉顺天府尹,定要秉公处理!”

    侍卫们显然领悟到了她的意思,当下带着那夫妻两个就走了。

    直到远远儿的都看不见了人影,站在原地的那群妇人方才渐渐缓过神来。

    “哎呦,怎么真就闹到官府去了?”

    “你们可真是……哪有死命劝人两口子和离的?”

    “那小妇人也是年轻不知道个轻重,被这么三言两语一撺掇就上头了,回头该有她后悔的。”

    “就是说啊,咱们女人家谁还没挨过几下打了?偏她娇贵得很,这么点事儿就死活闹腾不肯罢休,传出去谁还敢要她?”

    “她是学上了人家娇小姐的脾气,倒也不打量打量自个儿有没有娇小姐的命,这不是瞎胡闹吗?这会儿她是痛快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

    你一言我一语的,几乎就没什么好话。

    王熙凤听着实在是心烦,扬声说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招工到此为止!”

    这下子众人也顾不上那小妇人的事了,恨不得反手给自己的嘴巴子上来两下才好,怎么就忘了这档子事儿呢?

    可惜,任凭她们如何后悔如何哀求,说到此为止就到此为止了。

    倒也不是真记恨上了她们,纯粹就是被搅得没了那份心情,实在烦得很。

    再者说,今儿招的人其实也已经够多了,还得给后宫里的那些女人留些位子呢。

    眼看挎着大刀的侍卫上来撵人,万般无奈悔恨的众人却也没了任何法子,只得一步三回头、不情不愿地离去。

    远远儿的都还能听见她们嘀嘀咕咕的声音呢。

    有骂自个儿的,有骂旁人多事的,当然也有骂她们的。

    “公子请留步。”

    正欲离去的蓝衣书生愣了一下,转过身来问道:“姑娘是在喊小生?”

    “正是。”林黛玉快走几步上前去,笑着说道:“方才多亏公子出言相助,否则那位大姐也未必能够如此果断……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鄙人殷晟见过姑娘。”说话间眼帘微微下垂,并不直视她的面容。

    “原来是殷公子。”林黛玉还了一礼,边暗暗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里,又问,“不知殷公子是何方人士?方才听公子说才刚开京城不过两日的功夫,可是为着恩科而来?”

    “小生乃邯郸人士,此行正是为恩科而来。”

    “果真如此?未想殷公子年纪轻轻竟已是位举人老爷了,失敬失敬。”

    得到满意的答复之后,林黛玉也并未再拉着人家在这儿闲扯,寒暄两句过后便罢了。

    前脚殷晟才走没几步,后脚王熙凤薛宝钗等人就围上前来。

    “咱们长乐长公主这是芳心萌动了不成?”王熙凤冲着她挤眉弄眼,看了看那人高挑挺拔的背影,暗暗点头,“眼光倒是不错,我瞧着这人应是个不差的,方才那番话听着我便觉得舒心得很。”

    薛宝钗亦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笑道:“看起来出身差了些,不过这般年轻就已高中举人,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只年纪似乎比林姐姐大了不少,也不知家中娶妻不曾。”探春皱了皱眉,说道:“且林姐姐如今贵为公主,门不当户不对的,只怕皇上和林姑父未必能够同意啊。”

    都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呢,就被她们这一通给说得傻了眼。

    一瞧她们几个无一例外全是一脸暧昧的表情,林黛玉顿时红了脸,啐道:“一个个满脑子都想什么呢?我不过是听他方才说的那番话觉得较为稀奇,与寻常男子都大不相同,又见他一副书生打扮,就想着若刚好赶了巧倒也是个可用之人。”

    虽说她如今年纪还小,但出于对她的期待和培养,很多事单若泱并未瞒着她。

    是以她很清楚单若泱对于即将到来的恩科有多少期待,就等着这次机会看能不能找到几个合适的人,好替换掉朝堂上那些早看不顺眼的酸儒呢。

    方才一听殷晟的那番话,她就知晓这人是可以用的,身上并没有多少读书人那些酸了吧唧的臭毛病,很是合眼缘合心意。

    “故而我才问了他的名字和籍贯,打算回头多注意些罢了,哪里就是你们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啐完王熙凤还不算,又瞪了几个小姐妹一眼,“她向来是个没脸没皮的,你们做姑娘的倒也不害臊,羞也不羞。”

    姐妹们早都熟得不能再熟了,羞什么羞?

    听她这一解释个个那都是一脸夸张的惋惜哀叹之色,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不过却也没人再提殷晟。

    毕竟两人之间身份差距太大,若林黛玉自个儿瞧上了便也罢,若她没这心思,她们却不好多说什么。

    说得多了不免有撺掇之意,反倒不美。

    嬉笑间,姐妹几人不免又提起了方才发生的一切,说到那些妇人的反应时仍显得十分气恼无奈。

    林黛玉便也顺势说了自己的想法,谁想姐妹们非但没有笑她天真,反倒一脸敬仰之色,与此同时也各有深思,看起来都心事重重的模样。

    显然,今日发生的事对于娇养在深闺中的小姑娘们来说冲击力堪称巨大。

    彼时,突然接到和离诉状的顺天府尹却是呆住了。

    尤其在那些侍卫表明身份之后,愈发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懈怠。

    圣旨才下来没过去几天功夫呢,眼下这头一桩案子必定备受上头关注,保不齐是要拎出来当作典型的,若有任何处置不妥之处,估摸着他这官帽子也甭想戴了。

    思及此,顺天府尹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丁点儿不带拖拉的,愣是铆足了劲儿以最快的速度给出了结果……

    第70章

    整件事其实并不难调查,那女人满脸的伤就是最好的证据,更何况当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许多人亲眼目睹了男人的暴行。

    不过秉持着严谨的态度,顺天府尹还是命人又亲自前往男人家附近找左邻右舍仔细打听了一番具体情况。

    男人名叫葛大柱,是乱岗村的村民,今年二十有二,父母健在下有一五岁稚子。

    家中拢共五口人,有上等良田六亩,次等十一亩,于村中也算是家底儿尚可的人家。

    按理来说,一个壮劳力铆足了劲儿能种个三四十亩地不是太大问题。

    父母媳妇三人不及壮年男人身强力壮,可一同种这点地却也着实不费什么事,甚至都可以说得上挺轻松了。

    他完全能够腾得出手出去找份活计补贴家用,填饱一家人肚皮的同时还能攒下一些余钱。

    这样的条件比起大多穷苦百姓来说可好太多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偏偏,这葛大柱就能将大好的日子过得一团糟。

    生性好吃懒做也就罢了,偏还爱好那一口黄汤子。

    早上睁眼第一件事不是洗脸不是要吃饭,非要来上几碗黄汤子才舒坦,说他一天照三顿喝那都是小瞧他了,那是真恨不得拿黄汤子当水喝的主儿。

    寻常人偶尔抿上那么二两都跟割肉似的心疼得抽抽,哪个能像他这样?

    那点家底儿可不够这样造的。

    这都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这人性子十分暴戾,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人。

    平日闲着没事在村子里头瞎晃荡,欺负欺负孤儿寡母尚且还知道收敛些,毕竟还有旁人看着,也不能叫他太过分。

    可回到家里就厉害多了,那是上打爹娘下揍稚儿,挨打最多的还是他媳妇。

    三天两头脸上带伤出门,旁人都早已见怪不怪了,严重的时候甚至能被打得下不了炕。

    住在他家附近的左邻右舍时常能听到他发狂的声音和女人孩子凄惨的哭喊声,有时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会上门劝劝,奈何这人就是个混不吝的,一句“少他娘多管闲事”就大门一关接着揍。

    说实话,在家对着媳妇孩子动手的男人在村子里头十分常见,晚上村头蹿到村尾不时总能听见几家两口子干架和孩子哭闹的动静,却也没几个像他那样下手没个轻重的。

    不过到底是人家的家事,村里人有心想劝却又无法管那么宽,顶多只能私下里骂上两句以示谴责罢了。

    事情真相究竟如何、那葛大柱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货色,这些根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在村子里随意溜达一圈儿就都打听清楚了,很快便回到衙门复命。

    因考虑到要搜集证据,官差还特地将葛大柱的父母和儿子也一并带了回来。

    顺天府尹得知情况后便打发人给几个人身上都验了一遍,事实结果与官差所调查到的并无甚出入。

    葛父葛母的身上都带着些淤青,不过并不很严重,看起来也有些时日了。

    小孩子身上的情况也差不多,腿上手臂上有几块残留的青紫,总的来说还勉强算正常,平民百姓家养孩子没那么金贵,棍棒伺候是常事。

    真正令人触目惊心的还是葛大柱的媳妇张氏。脸上显而易见的姑且不提,身上衣服一脱当场就叫负责查验的嬷嬷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她瘦小的身躯上几乎就没有多少完好的皮肉,浑身上下大片大片的青紫甚是刺目,更骇人的是,除了这些痕迹以外竟还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伤疤。

    有的看起来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伤的,有的看起来像是被滚烫的汤汤水水烫着的……总而言之,一个脑子不曾坏掉的成年人在正常情况下生活一辈子也绝不可能将自己弄出这样多的伤。

    “这都是他干的?”

    见她点头,嬷嬷忍不住叹息,“我瞧着你也不像是那性子绵软不知道疼不知道跑的,是为了孩子吧?”

    张氏抿了抿唇,又点点头,“他连他亲爹娘都能下狠手,我要是跑了,小宝就该被打死了。”

    身上这么多伤几乎有一半是为了保护儿子才被打出来的,她实在不敢想象,一旦她不在了,五岁的儿子还能在他手底下撑过去几天。

    血脉亲人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个笑话,那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

    嬷嬷一面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并如实一一记录,一面说道:“这会儿看见你,我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女皇陛下究竟是何等心善英明之人,但凡换上其他任何一个男皇帝,你和你儿子的命运可就都不好说了。”

    “大周能有这样一位女皇陛下出现,是你的运气,也是全天下无数女人的运气。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过了这个坎儿……且等着瞧罢,咱们女人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过的。”

    闻言,张氏毫不迟疑地重重点头,“我相信女皇陛下。”

    人证物证随手一抓一大把,葛大柱的种种恶行当下就悉数被揭露出来,足以称得上是“严重过错方”。

    顺天府尹也并未过多迟疑——这种情况和离是肯定要同意的,孩子也得归女方、还得分给女方一部分财产,这是毫无疑问的。

    唯一叫他有些纠结的是,毕竟葛大柱家不止他一个,上头还有两位老人要赡养,若当真按照“最高一半”这个标准来判,两位老人日后的生活怕是难免要受到极大的影响。

    可转念一想,若他出于这种种顾虑而给予相对宽松的判罚,只怕未必能叫上头那位满意。

    谁家还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呢?若因顾虑这些就选择从轻发落,如何能起到震慑作用?

    如何能叫那些男人乃至男方家人很好地收敛些、尽量善待媳妇,别一天天拿着媳妇不当人?

    再者,对于女人来说走到这一步无疑几乎等同于是豁出去一切求一条生路,本就需要极大的勇气,倘若官府的判罚显得不痛不痒还隐隐有偏向男方的意思,那又还有几个人会选择?

    那几条律例之下,当今圣上偏向女子企图给予女子一些保护的意图已然十分明显。

    武器给了出去,显然就是盼着有需要的人随时能够拿起来用的。

    所以,作为头一件典型案例,他的判罚必须得起到一个鼓励的作用,至少得叫人知晓朝廷的态度和决心。

    精明圆滑的顺天府尹几番思量之后给出了最终判决。

    ——孩子判予女方张氏带走抚养,家中的六亩上等良田划分出三亩、次等十一亩田划五亩并二十五两银子作为补偿归张氏所有。此外还有家中的余粮也被分了三分之一,毕竟这批收成里头也有张氏的一份劳力在,拿出三分之一给她和孩子暂且果腹用合情合理。

    按照顺天府尹的想法,他原本还想再判葛大柱每月支付一部分孩子的抚养费用,不过张氏考虑到葛大柱的性子,表示不愿再与其有任何纠葛,宁可选择不要。

    她话是这样说,可一心做好这个表率的顺天府尹却并不敢应啊。

    脑子一转便索性又从剩下的次等六亩田里划出来一亩分给了张氏,全当是一次性“买断”,自此以后他们母子二人与葛大柱再无任何瓜葛。

    这个判决一出来,张氏是当场喜极而泣,对着顺天府尹连连磕头谢恩。

    可对于葛家三口来说,这却无疑是晴天霹雳。

    自古以来田地就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冷不丁一下子平白没了一半还不止,这可真真是要了老命了。

    葛父葛母当场就是一通哭天抢地,对着张氏又哭又求,葛大柱更是几欲发狂,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污言秽语将张氏的祖宗十八代给问候了个遍,若非有官差死死摁着他,他都要扑上来动手了。

    总而言之,葛家三口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这个判决,要死要活就是不肯。

    可官府重地哪里由得他们撒泼?一人几板子下去就都蔫儿吧了。

    而后更是不顾他们的意愿,当场便硬压着强行将田地易主手续给办完了。

    “那二十五两银子限期十日之内交至张氏手中,若逾期拒不执行……按照《大周律例》,本官将强制再划出一亩地给张氏抵债,另外还会判你葛大柱流放千里。”

    “逃是逃不掉的,未免不必要的损失和灾祸,尔等最好还是乖觉些的好。”

    处理完毕之后,顺天府尹便宣布退堂。

    彼时,外头天色已然黑了下来。

    好不容易等到一个结果的侍卫们总算也能够回去复命了,不过临走前却还不忘当着葛家人的面对张氏说道:“日后若是他们家的人还敢去找你们母子的麻烦,你只管来报官处理就是。”

    “天子脚下容不得任何不法之徒作乱,抓到必定严惩不贷,你无需害怕。”

    张氏还在止不住地抹眼泪,一听这话就知晓人家是在帮忙警告旁边的葛大柱,心里很是感动,忙不迭拉着儿子一同跪下磕了几个头。

    “今日若非姑娘提醒又极力帮忙,小人母子两个还不定如何呢,还请官爷代小人谢过姑娘。”

    为首的侍卫点点头,虚扶一把,又说道:“生计一事你也不必担心,回头处理完自个儿的事儿直接去作坊那里找管事的道明身份就是,姑娘那里吩咐过的,已给你留下位子。”

    这下子张氏更是放下了最后那一点忧虑,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眼看侍卫们已然走远,她还在磕头迟迟不愿起身。

    不禁搂着身边懵懂的儿子哽咽道:“今日咱们娘儿俩是真碰见贵人了……”

    不出顺天府尹所料,作为新增律例之后发生的头一桩案子,整件事的确是备受各方关注。

    判决结果一经传开,立时便引起轰动一片。

    女人们都傻了眼。

    在她们自幼到大的观念里,女人一旦被男人抛弃会活不下去的。

    娘家娘家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自个儿又没有银子没有田地没有本事,想要混口饭吃都难得很,天大地大根本无以为家。

    可如今看到张氏的结局,她们却不禁迟疑了。

    手里握着九亩田还有折算出来的二十五两银子傍身,当真就活不下去吗?

    但凡不是个败家娘们儿,但凡手脚勤快些,总不至于活不下去,甚至可以带着儿子活得挺滋润。

    至于说什么体力重活儿……以葛大柱那死德行,难不成以前就能指望他干什么了?十有八九也都是张氏自个儿撑起来的,顶多葛大柱的父母搭把手罢了。

    这么一算起来,似乎他的作用也仅限于暖个臭被窝儿了。

    跟他带来的痛苦折磨相比起来,这个臭被窝儿不暖也罢。

    仿佛没有男人的日子也并不多可怕?

    受到冲击的女人们很是震惊茫然,心底深处一道无形的枷锁愈加裂痕明显。

    而跟她们比起来,男人乃至有媳妇的男方家人就更加惊恐万分了。

    真真是这辈子做梦都想不到,不过是打个媳妇罢了,竟是搭进去骨肉子孙还不算,连带着硬生生搭进去一半的家产!

    本来就穷的能穷得去要饭,本来尚有些家底儿的也能一朝重回贫困、全家上下勒紧裤腰带苦哈哈过日子……便哪怕是家境殷实甚至豪富的人家也怕啊。

    谁家的家当不是辛辛苦苦攒下来的?甚至是祖辈几代人的心血。

    一朝损失一半,那都能称得上十足的家道中落了。

    这一招下来,真真是穷的富的都怕得要死了。

    震慑效果很是显著,京城内的风气一下子好了许多,尤其是那些平日里爱对媳妇动手的男人,这下是真不敢了。

    真气狠了那拳头宁可往自己身上砸都不敢落在媳妇身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赔得裤衩子都不剩了。

    当然了,对于那些真正性情懦弱又或是被封建礼教荼毒甚深的女人来说,该怎么泡在苦水里还是得接着泡。

    男人最是精得很,知晓将你拿捏得死死的谁还将你当回事儿呢?

    说句难听的,日子苦不苦都是自个儿找的。

    是包子就别怪狗咬死不松口。

    这部分情况单若泱也是早有预料,不过却并不打算再多做什么。

    她很乐意去拉扯一把愿意立起来的人,但对于这种几乎已经“病入膏肓”的,她一点儿也没那兴趣去做圣母。

    有那“救苦救难”的闲工夫,她还能为更多人做更多事。

    眼下她倒是对林黛玉口中的那个殷晟生起了些许兴趣。

    “听他说的那番话,对女人似乎并没有什么轻视的态度,似乎也很是认可我所颁布的律法,这一点搁在读书人中倒是罕见。”

    萧南妤赞同地点点头,不过却还是抱有一份疑心,建议道:“也不好说他是不是看出来玉儿的身份不简单才故意那样附和,不如派人再仔细观察观察?”

    普通平民百姓或许难以分辨,只当林黛玉是寻常的贵女千金也不好说,但有点见识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能够配得起带刀侍卫的绝不可能是普通贵女。

    非皇族莫属。

    殷晟作为一个读书人,总不至于连这点见识都没有,当真说不准他是不是存了什么心思故意表现。

    没少看话本并且从不吝于对那些落魄书生各种阴谋论的单若泱当即就接受了她的这个提议,想了想又派出更多的人手。

    这件事也给她提了个醒,虽说已经嘱咐了丞相要在考题上下功夫,却也难保没有那奸猾之人为了功名而故意昧着心意来迎合她,那可不是她想要的“人才”。

    凡事还是得多听听多看看才好下结论。

    眼下离着京城较近的考生已抵达京城,陆续还会有更多,到时候少不得要聚在一起高谈阔论。

    左右不过是那些个茶楼酒楼,多派些人混在其中根本没人能够察觉到,这样得到的结果才是最真实的。

    说完正事之后,单若泱这才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没成想意外碰见这样一桩事竟刺激到了玉儿,可算是找到她自个儿的人生目标了。”

    闻言,萧南妤就不禁哀怨地瞅了她一眼,“你是高兴了,我可上哪儿说理去呢?人在家中坐,竞争对手打从天上来,还是我倾囊相授的学生。”

    作为丞相的女儿,毫无疑问她的目标就是她亲爹屁股底下的那个位子。

    却哪想,人还未曾正儿八经踏进金銮殿的门槛儿呢,自个儿的学生却先觉醒了。

    真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少装模作样,你这会儿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单若泱白了她一眼,说道:“你们两个若真有那能耐,大不了到时候分个左右丞相,省得你们再打起来。”

    萧南妤的眼睛登时亮了。

    ……

    随着被寄予厚望的向维筹备好一切正式出发,日子仿佛瞬间也过得快了许多。

    眼看随着恩科的日子临近,越来越多来自五湖四海的考生抵达,一度将大小客栈都给挤满了。

    正如单若泱所预料的那般,考生们平日里除了自个儿在房里温书以外总也少不了社交,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考生相约出现在茶楼酒楼。

    或是吟诗作对略微较量一番,或是谈论朝政各抒己见,又或是民生大计滔滔不绝……总之无论是什么话题,这些考生最终都能发展成一场辩论赛。

    早已奉命潜伏在其中的人便借此机会仔细观察评判,有时甚至会故意引出一些敏感话题让考生们去争论,若从中挖掘出“合心意”之人便记下来,待再找机会进一步试探。

    当然,倘若发现那等思想极端与当今不符之人,他们也会将其一一记录下来。

    畅所欲言的考生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人才踏进京城没几天功夫,不少人的详细资料就已经送到了御前。

    此行究竟命运如何,其实早已在他们毫无觉察之时就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定论。

    所谓的“才华”从来就不是单若泱最看重的东西。

    就在万众期待中,恩科终于如期而至。

    刹那间,繁华的京城似乎都受到了影响,少了几分热闹喧哗,而更多了几分紧张凝重的气息。

    对于此次恩科万分期待的单若泱自然也暂且抛开了手头的一切事务,几乎全部心思都放在考生的身上,却不想,这当口竟还有烦恼之人找上门来。

    “皇上,逍遥王又找来了。”

    单若泱皱起了眉头,神情颇为不耐。

    许是腿伤终于养得差不多了,单子玦近来是天天风雨无阻前来找,哪怕回回都被拦在宫门外也不肯消停,摆足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姿态。

    说实话,不用见她都大概能猜到他想说什么问什么,着实懒得扯皮。

    可这人的性子又实在过于执拗,总这般避而不见还显得她多心虚似的……

    思及此,单若泱终于还是松了口,“叫他进来罢。”

    因着腿脚不利索的缘故,从宫门口到崇德殿这段路单子玦几乎是用了正常时间两倍的功夫,等人好不容易到达之时,那脸都白了。

    进了门,他也未曾行礼,只定定地看着她。

    三个月未见,却似早已恍如隔世。

    面前这张明明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却无端端透出一股陌生至极的感觉来。

    单子玦的眼神一片晦暗,许久,沉声道:“你不是姐姐。”

    本能的,单若泱的心跳漏了一拍。

    所幸经过这段时间的磨砺,她已愈发熟练掌握喜怒不形于色这项技能,面上并未丝毫异色,只微微皱了皱眉。

    “朕知晓这样的结果……”

    不等她说完,单子玦打断了她的话咬牙切齿道:“我的腿是你叫人弄断的!姐姐绝不可能会这样对我!你不是我的姐姐,你究竟是谁!”

    单若泱沉默了片刻,目光却看着他的眼睛毫不闪躲,丝毫不见心虚慌张。

    缓缓地,脸上露出一抹冷笑来:“朕为何不会这样对你?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心思还用朕来戳破吗?咱们之间早已不是单纯的好姐弟了,而是你死我亡的关系!”

    “朕为了自保何错之有?留着你一条命已是看在过去那份感情的份儿上,你倒还有脸跑来质问朕?真当朕是傻子不成!”

    单子玦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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