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紧闭的大门被砸得“哐哐”作响,一拳一拳用足了力气,恨不得要将门生生砸出个洞来似的,一时惊得里头昏昏欲睡的门房魂飞魄散。
还不及他反应过来,门外的人似是就等不及了,砸门的动静愈大起来,边还用脚踹上了。
挺结实的一扇木门,在这样的摧残之下几乎摇摇欲坠,随时有轰然倒塌的风险。
门房被吓得脸色发白,哆哆嗦嗦的也不敢开门,生怕外头是什么歹人。
正在他心惊胆战犹豫不决之时,外头的人显然是彻底失去了耐心,用尽全力狠狠踹了一脚之后便破口大骂起来。
“这么大的动静都叫不醒你,你他娘/的是野山猪投胎不成?一天天就知道睡……睡睡睡,睡你奶奶个腿儿!做个看门狗都做不好,你还有个什么屁用?蠢猪东西不如死了拉倒,一辈子睡个够!”
“赶紧的给老子开门!不然等老子拿斧子来,劈开门后下一个就开你的瓢!快开门!”
虽然言语有些含糊不清,但还是能够听得出来正是府里那位琏二爷的声音。
门房狠狠松了口气,赶忙上前去开门。
大门拉开的一瞬间,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就倒了过来,伴随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酒味儿直冲天灵盖儿。
门房下意识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几步,就听“扑通”一声闷响,人影直接扑了个五体投地。
“琏二爷!”回过神来的门房立即上前搀扶,舔着笑脸一个劲儿赔不是,“二爷恕罪,奴才脑子蠢笨没能及时反应,您大人不记小……”
话还没说完,一巴掌便劈头盖脸甩了过来。
“作死的狗东西,想摔死你爷爷是不是?先头将我关在外头不给开门,这会儿又故意叫我摔个狗吃屎,究竟是哪个给你的胆子?区区一条看门狗也敢瞧不起你琏二爷,我看你是发了癫了!”边骂着,拳头和脚已经一同用上了。
自个儿人都摇摇晃晃站不稳呢,打起人来却是一点儿也不含糊,恨不能用上了吃奶的劲儿要将人往死里打。
听见动静急匆匆赶过来查看情况的几个奴才一来便看见他那两眼赤红的可怖模样,登时也都吓得不轻。
又见那倒霉催的门房已经头破血流哀嚎不止,当即再顾不上其他,忙不迭上前阻拦。
贾琏本就喝了不少酒,回来又是砸门又是打人,这一通折腾下来人也是愈发气血上头,站不稳便索性整个人压在对方身上打,跟滩烂泥似的死沉死沉怎么也拽不动。
三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儿愣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次被弄得四脚朝天人仰马翻、几乎都快力竭之后方才勉强将他给拽下来控制住了。
彼时,躺在地上的门房已然满脸是血,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连哀嚎的声音都没了。
“还有气儿,快去叫大夫!”
“都给老子撒手,老子要打死这个狗眼看人低的王八犊子!撒手!你们也都瞧不起老子要造反了是不是?仔细老子连你们一起打死了事!”
贾琏拼了命想要挣脱上前,那副疯狂的架势着实可怕得很,就跟发了疯的野狗似的毫无理智可言。
无需怀疑,这会儿一旦真撒开手叫他扑上去,那门房指定得交代在这儿。“哎呦我的爷诶,您快别闹腾了,真闹出人命来可就出大事儿了!”边劝边铆足了劲儿将人拖着走,死活是不敢松懈半分的。
但贾琏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仍在手脚并用疯狂挣扎,嘴里更是片刻不停歇地咒骂着,张口娘啊老子闭口隐私器官,极尽污秽下流肮脏粗鄙。
说句实在话,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本身都不是什么文化人,平日闲暇无事私下里凑一块儿吃点酒吹牛打屁也时常满口荤话,但此时此刻听着他这些叫骂的话却仍觉有些不堪入耳。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小子就忍不住撇嘴,“我说您就消停些吧,还当自个儿是荣国府的主子爷、一个不高兴随意打死个人都不叫事儿呢?您最好是盼着些他好,否则明儿官爷就该上门来抓您回去蹲大牢了。”
也不知是先前那段时间的牢狱之灾太过深刻还是怎么着,一听这话贾琏登时就抖了一下,竟意外不闹腾了。
原本还在暗暗懊恼自个儿嘴快的小子见此情形愈发稳了心神来了气势,接着说道:“咱们可不是你们贾家的家生子,一家子老小被捏在手里头是有苦不能说有冤无处申,凭你们喊打喊杀的……琏二爷,今时不同往日,您可就听出句劝,收收您那大爷脾气罢。”
今时不同往日……今时不同往日……
恍惚间,王熙凤那居高临下满含鄙夷不屑的眸子似又浮现于眼前,刺激得贾琏一阵眼前发黑,几欲晕厥。
正要发作之际,另外一个年长些的赶忙打岔,“您今儿吃了不少酒吧?奴才先扶您回屋沐浴,稍后再喝一碗醒酒汤,明儿起来应不会太难受了。”
贾琏立时想起另一桩事,“先不回屋,爷要去老太太那儿回话。”
“啊?这个时辰老太太早歇下了,您不如先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再去回话?”
“不成!忒重要的事儿,老太太眼巴巴等着呢,我可不能耽误!”顿了顿,自嘲地嗤笑道:“我贾琏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啊,如今人人都能来踩我一脚,我敢招谁惹谁呢?”
“……”
几个人都无语了。
在外头喝成这副德行才回来,可没瞧出多重要多挂心的意思。
看出来这人摆明就是要耍酒疯,几个人说了几句不成也就懒得再费口舌了,省得惹恼了他再落得个门房小子那样的下场,上哪儿说理去?
要去闹老太太就由着他罢,看老太太收不收拾他。
一下午打发人瞧了无数遍,那叫一个望眼欲穿呢,结果可好,三更半夜喝得烂醉回来。
这不是上赶着讨打讨骂去的?
对贾琏早已心存不满的几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幸灾乐祸。
由于几人的有意放纵,喝得头重脚轻的贾琏一路很顺利地来到了老太太的院子,也不管门口婆子的阻拦,扯着嗓子就开始大吵大闹,不管不顾非得要见老太太不可。
“怎么回事?何人喧哗?”房门打开,鸳鸯从里头探出头。
一看见贾琏那张脸,本就紧锁的眉头更是拧成了一团,尤其嗅到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酒气,更是将“不满”两个字直白地写在了脸上。
“还当你是被什么事儿跘住了,结果竟是忙着吃酒去了?吃得烂醉不说,三更半夜耍酒疯耍到老太太跟前来,你究竟是想干什么?你的眼里还有没有老太太?若是将老太太给惊着了你担待得起吗?”
“打量着亲老子不在了没人管得了你了是怎么着?仔细我明儿一早禀了二老爷去,看他抽不抽你这混账!”
贾琏登时就炸了,不假思索抬脚便踹在了她的肚子上,“这个看不起我那个看不起我,连你这作死的小蹄子也敢指着爷的鼻子骂?你算是哪根葱?老子就是再怎么落魄也轮不着你这么个贱婢蹬鼻子上脸!”
“还仔细你明儿禀了二老爷来抽我?你仔细仔细老子先叫牙婆来将你提脚发卖了出去罢!贱婢!”
深宅内院里头,便是老太太老太爷跟前的小猫小狗都要比旁人更加金贵几分,这是自古以来约定俗成的孝道。
作为贾母跟前最得力最受宠的心腹大丫头,曾经她在荣国府的地位自然也是高人一等,上上下下的一众大小主子没哪个不给她三分脸面的。
这么多年下来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与众不同,多多少少难免有些模糊了身份,若不然也万不敢当着贾琏的面啐他一脸。
眼下冷不丁这一脚踹过来,直将她给踹了个四脚朝天,摔得是晕头转向,腹部剧烈的疼痛令她不禁蜷缩成一团,半天爬不起身来。
“认清楚自个儿的身份!老子再怎么着也还是这个家里的主子,你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一个个的都上赶着要骑到老子的头上屙屎拉尿来了,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下贱坯子!”
汹涌的气血直顶天灵盖儿,一双赤红的眼睛里满是狠厉的光芒,嘴里一口牙咬得咯咯作响,忍不住又朝她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脚方才迈开步子直奔内室。
鸳鸯经不住凄厉惨叫一声,眼泪珠子瞬间就涌了出来,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背影,眼神中满是错愕惊骇。
里头,本就觉轻的贾母早已被惊醒,也将外头发生的一切都听在了耳朵里,一时只气得两眼发黑浑身直哆嗦。
甫一看见贾琏的人影,她便抱起一旁的枕头朝他砸了过去,“孽障!孽障!几口黄汤子下肚就不知自个儿姓甚名谁了,耍威风耍到我屋里来,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在谁跟前受的窝囊气你找谁去,仗着点子酒气回来窝里横算个什么能耐?没用的东西,跟你老子一样的废物蛋子,活该窝囊死你!”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没用的东西、废物蛋子、窝囊……落在贾琏的耳朵里顿时就变了味儿,一下子就狠狠戳中了他敏感的神经。
“铮”一声嗡鸣,脑袋里有什么东西刹那断裂,彻彻底底。
“住口!”
一声厉喝乍起,震得人眼冒金星。
正处于盛怒之中的贾母瞬间像是被掐住了喉咙般,瞪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
只见他衣衫不整发丝凌乱,两眼猩红戾气横生,狠厉而又癫狂,令人心惊胆寒。
“若非你整日在家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那无理要求的缘故,我能舔着脸去找她王熙凤?我能受这窝囊气?这会儿倒是嫌我窝囊不成事儿了,有能耐你倒是别求着我这么个没用的废物!”
“你……”
“哟,瞧我,竟是拿自个儿当盘菜了。您老人家素来最是瞧不上我的,若非实在逼不得已哪儿能求到我这废物蛋子的头上来啊?只奈何今非昔比罢了,连您老人家最疼爱最看重的宝贝凤凰蛋都不稀得搭理您了,还有哪个能供您差遣使唤呢?可不只得委屈您将我这废物头子提溜出来用上一用?”
“不是我说,既是用人好歹也要端出个态度来。又要用人又嫌人不中用,人也是你鬼也是你,真真是没天理了,这么能耐你怎么不自个儿上呢?说穿了,这档子破事儿究竟能不能成你自个儿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人家长乐长公主烦你烦成什么样儿了你不知晓?你比谁都知晓!”
“什么祖孙情分骨肉亲情,早八百年前就被你给折腾完了!见天儿琢磨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盘算,还当自个儿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呢,不过是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无知妇人罢了!就凭你干的那些破事儿,搁谁谁不恼?哪个摊上你这样的外祖母都要膈应死了,若换作是我只恨不得连那早死的亲娘都要埋怨上,投在谁家不好非要眼瞎投进你的肚子里?”
这话说得太过诛心,贾母立时就捂了胸口,就连发白的嘴唇都肉眼可见的颤抖着。
然而已经彻底疯魔的贾琏却还犹嫌不足,上下嘴皮子好一顿磕巴,持续不间断地诛心输出。
“若非您老人家死性不改一回又一回不停地犯蠢将人彻彻底底伤透了心,如今咱们贾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便哪怕是家族没落了,凭着她当初对您的一片孝心指不定还能将您接回公主府去继续当你的老封君尽享荣华呢。”
“可惜啊,一切都被你毁了个干净彻底!一切都完了!贾家彻底被你玩儿完了!”
“整天嫌弃这个蠢笨那个没用,事实上最蠢最没用最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就是你自个儿,你就是个老祸害!也不知你一天天的究竟是哪里来的脸哭老国公,老国公若果真泉下有知都非得要掀了棺材盖儿爬出来将你掐死不可!”
从他这一通全然不带大喘气的咆哮之中不难听出,时至今日他内心里对老太太着实积怨已久已深。
不管不顾地发泄完之后,顿时只觉心下一松,神清气爽至极,扭头就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潇洒离去。
未想人才一脚踏出门槛,就听见身后屋内响起一道凄厉尖叫,“老太太!”
贾琏顿时一个激灵,身形下意识停顿了一瞬,随即又似没事人一般接着往外走。
相较于方才,那脚步愈显踉跄,整个人东倒西歪的随时都有栽倒在地的风险,竟似更醉了些。
……
“宝玉!出大事了宝玉!快醒醒啊!”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少女带着明显惊恐哭腔的尖锐喊叫在黑夜之中显得尤为刺耳。
早已陷入熟睡的贾宝玉瞬间被惊醒弹跳起来,连鞋子都未顾得上穿,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晴雯哭红的双眼映入眼帘,叫原本就心中突突的贾宝玉登时预感不妙,咯噔一下漏了一拍。
“出什么事了?”
“老太太……老太太被琏二爷活活气死了!”
“什么?”贾宝玉愣住了,一瞬间甚至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晴雯虽年纪小又满心慌乱,却胜在人机灵嘴皮子也利索,边啼哭着边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给解释清楚了。听罢,贾宝玉仍呆呆愣愣没个什么反应,两行清泪却无声滚落下来。
“宝玉……”晴雯哽咽着看他,有心想要安慰,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贾宝玉轻轻摇摇头,抹了把泪,低声道:“找一身素净的衣裳来,我……我去送送老太太……”
晴雯忙不迭应是,进屋就开始翻箱倒柜,边忙活边头也不回地说道:“对了,方才来时我还听见老爷说要打发人去通知凤姐,好叫林……长乐长公主来一趟呢。”
闻言,贾宝玉立时眉头紧锁,神情中掺杂着不知名的疲惫和厌烦。
直到此时此刻,竟还试图借着老太太的死去纠缠攀附人家不成?
沉默片刻,贾宝玉淡淡说道:“叫凤姐不必告知长乐长公主了。”
晴雯一愣,转头过来诧异地看向他,“怎么说也是嫡亲的外孙女,事到如今好歹也该送送吧?若是叫人知晓她连最后一程都不曾送过,对她来说也声名有污啊。”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更何况还是这样一层血脉关系牵连着呢,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但贾宝玉却表现得异常淡然,只道:“一个平民老太太去了,一国公主上哪儿知晓去?不知者不罪,怪不着她身上。”
所以他才叫王熙凤不必告知老太太去世的消息呢,知道了反倒平添烦恼。
固然是血脉至亲,却奈何种种算计如鲠在喉,真真是来也不是不来也不是,索性瞒着也就罢了。
对此,晴雯还有些迟疑不赞同,不过见他坚持,便也不好再多劝什么,忙打发了信得过的小厮追在后头奔向王熙凤的府邸。
出身侯府后又嫁入国公府,风光了一辈子的贾母大抵做梦也绝不会想到,临了到头来一副薄棺竟成了自个儿最后的归宿。
却也不知临闭眼前的那一瞬,她是否后悔这些年对族中子孙后代的放纵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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