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夜色
祖孙俩包括府中下人,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院子周围的陷阱上,以至于人真的进来了,无一人察觉。
闻人惊阙从屋顶跃下, 推门前动作迟疑。
上回茶楼一别,江颂月就没与他说过一句话,他不知道江颂月是否仍不肯见他,这样闯入又是否会让她的不快加重。
他在房门口停了会儿,借着庭灯展开怀中那封皱巴巴的书信,摸着皱痕, 心情稍微放松。
让人送信前,他想过宋寡妇会把事情告知江颂月。左右结果都不会比现在更差, 所以他仍是送了。
江颂月让人把信扔给他嘲笑,好歹愿意搭理他了。
不管是嘲笑还是折磨, 只要江颂月愿意理他, 他就是有希望的。
闻人惊阙推门, 悄然潜入。
房中一如既往,燃着一盏小灯。
记得江颂月看见他复明的双眼就会怒不可遏,进入内室后, 闻人惊阙第一时间将烛灯熄灭。
烛影波动的瞬间,床帏中的江颂月翻身坐起, 手刚触及枕边,人影已侵入帐内。
模糊的黑影出现在面前, 江颂月并不害怕。
只看个影子,她就认出来了,那是闻人惊阙。
闻人惊阙没什么好怕的, 他敢说一句两人私下相处的亲昵来羞辱她,江颂月就用他服下春/药后的丑态反击。
她只是惊震人竟然无声无息到了她屋中, 在手腕被熟悉的手掌抓握住时,羞耻与愤怒喷涌,她猛力挣脱,扬手就是一巴掌。
眼前突然由明转暗,她尚未适应这样的环境,准头不够好,这一巴掌拍在闻人惊阙肩膀上,闷闷的,与她的声音一并响在寂静的夜间。
“滚!”
面前黑影停滞,随后退出床榻。
被带动的纱幔晃悠了几下,闻人惊阙温和的声音传入,“滚到这里行吗?再远就不好说话了。”
安排了这样周密的部署,仍是让他闯入,江颂月觉得耻辱,用力擦着被他攥过的手腕,声音充满攻击性,“谁准你来的?”
“没人准许,我这是强闯。”
一句话让江颂月气得没了声。
她瞪着外面。
烛光灭了之后,月光显得格外清幽明亮,从纱窗斜透进来,披在闻人惊阙背上,几乎全部被他阻隔。
他停在床幔外两尺距离处,大半身子处于明晃晃的月光下,而江颂月则完全融在晦暗的床榻内。
黑暗和面前遮挡的纱幔给了她安全感,在外面都是可信赖的自己人的情况下,她可以暂时容忍闻人惊阙的存在。
江颂月嘲道:“堂堂大理寺少卿,强闯他人闺房,被人知晓了,你的脸还要不要了?”
闻人惊阙道:“我本就不是什么遵守法纪的人,欺君之罪都犯下了,强闯闺房算什么?再说了,我的脸面早就没了。”
声音温润亲和,话中内容却十分轻佻,一点不像他在外装出的芝兰玉树模样。
江颂月喉头一哽,默默将这个仇记下,“你就装吧,早晚有一日你会被人揭露,届时定会名声扫地、遭所有人唾骂。”
帐外默然。
江颂月感觉压制住了他,心情转好,屈膝坐起,面朝纱幔外的人影说道:“我说过了要与你恩断义绝,你再怎么追着我解释,我也不相信。今后你想娶妻就娶妻,想纳妾就纳妾,与我无关。也不必在我周围人身上做手脚,他们都知晓我讨厌骗子,绝不会帮你骗我。”
最后一句带了点儿冷意,对闻人惊阙含沙射影。
闻人惊阙默了一默,问:“我如何解释,你都不信?”
“不信。”
“那便罢了。”
他竟真的不解释了。
江颂月嘴上说不听,实则心中是不理解的。
成亲以后,闻人惊阙对她的亲昵、包容、对祖母的关怀,都可以说是装出来的,可两人都分开两个月了,她处处给闻人惊阙难堪,闻人惊阙并未将二人私下里的亲昵透漏给外人,也不曾拿这些来对付她。
他厚着脸皮来讨好自己、讨好祖母,还故意去破坏他自己的名声,好让所有姑娘都嫌弃他,不肯嫁他。
江颂月面上什么都不说,心底已有动摇,她想知道闻人惊阙当初究竟为什么要欺骗她,现在缠着她又是想做什么?
难道真的是喜欢她,非她不可?
被追着两个月,江颂月现在想听他的解释了,好不容易有机会,他竟放弃了。
江颂月怀疑闻人惊阙在故意气她。
她冷声冷调道:“不说就滚出去。”
“最初我是想解释的,后来反思了下,怎么解释其实都是借口,我骗了你是不争的事实。费尽口舌解释,还会让你觉得我巧言令色,继续以此为借口拒绝我。”他说完,特意停了一下,问,“你会吗?”
江颂月斩钉截铁道:“会。”
闻人惊阙眼角一跳,无奈道:“……我就知道。”
他又问:“所以从头到尾,只有我真心喜爱你,你对我的照顾从来都只是妻子对夫君的责任,没有半点真感情?”
江颂月的心因前半句悸动了下,手指攥紧了些,坚定回答:“没错。”
“那你当初为何答应与我成亲?”
“因为……”江颂月想起过去闻人惊阙假装摸竹简,实则光明正大糊弄她、诱她痴迷的假模样。
闻人惊阙一定是知晓她喜欢他的。
她不能承认。
于是道:“因为你长得好看。本以为你有一张脸值得喜欢,现在看来,脸也是没有的。”
被见缝插针辱骂的闻人惊阙于月光下低头,隐藏起面上神情。
片刻后,他抬头,道:“无妨,你喜不喜欢我,都阻挡不了我喜爱你。”
江颂月更气了,想骂他、想打他,想质问他,你的喜欢就是欺骗我吗?
但这事已经发生,生气无用。
她记起前几日钱双瑛说过的话,“有气就撒出去,撒他身上去,憋在心里难受的是你,他一点感觉都没有!你这是用他的错,来惩罚你自己呢!”
很有道理。
江颂月道:“你说你喜欢我,承认你骗了我,那我要你跪下道歉,你肯吗?”
“我依言照做,你原谅我吗?”
“不。”
闻人惊阙叹气,“那我也照做,只要能让你开心些。”
话音落地,他向前踏出一步,身影一低一倾,半边身子就上了榻。
黑压压的影子隔着纱幔放大,离得太近,让江颂月心中发紧。
她缩着肩往床榻内躲了躲,定睛再看,发现闻人惊阙是屈起右膝跪在了床榻边上。
轻柔垂着的纱幔被他膝盖压住,绷紧,在月光的照射下,宛若一道凝固的水流,朦胧映着闻人惊阙的面庞。
江颂月已经很久没正眼看闻人惊阙那张俊美的脸庞了,乍然近距离看见,心跳加快。
她不愿表现出来,硬着口气道:“谁让你跪床上了?”
“地上脏。”闻人惊阙道,“跪近点儿不好吗?你不高兴了,还能拿脚踹我。”
江颂月心一横,道:“好啊,那你两条腿都跪下来。”
闻人惊阙身子向前倾来,另一条腿也上了榻。
床榻经得住他的重量,紧绷的纱幔却不行,在膝盖的牵拉下,“撕拉”一声,从顶端撕裂,薄纱犹若柳絮,轻飘飘地在两人中间垂落。
月光随着纱幔下滑,落在江颂月发顶、眉梢与鼻尖,逐步将她整个人暴露出来。
她又一次近距离看见那双让她喜欢、让她憎恶的双眼,知道自己的模样同样毫无遮挡地落在闻人惊阙眼中,一如曾经他假装眼盲堂而皇之看自己那样。
江颂月脑子一热,抬脚就踹了上去。
脚底重重蹬在闻人惊阙腰腹,他闷声一哼,躬着腰,本能地将其抓住。而江颂月因脚上的抓握脊背发麻,身子一颤,往后仰去。
她双臂撑着床榻,色厉内荏地呵斥:“你做什么?”
闻人惊阙喘了一下,喑哑道:“不是与你说过,我不喜欢被碰这里吗?”
他的确说过,在展露身上伤疤那日,江颂月只将手覆了上去,就被强硬制止。
因为少年时的重伤,他已经形成一种藏在骨子里的抗拒本能,不让人碰他腰腹。
江颂月想起确有其事,小腿挣了下,道:“还不松开你的脏手!”
她的脚踝被闻人惊阙抓着,隔着衣裳浅浅抵在他腰腹中,依稀能感受到里面绷紧的腹肌与灼热的体温。
江颂月觉得太过亲密了。
闻人惊阙有着同样的想法。
他不爱被触碰到腰腹部位,但这样的亲密他已经许久未能体会到,放开前,抓着江颂月的脚踝虚虚压下,凑在她耳边,低声道:“舍不得。”
大抵是夜色与照入屋中的清晖作祟,江颂月从中听出些缱绻缠绵的味道,这让她心脏乱跳,回忆起两人曾经在榻间的相拥与亲密。
两人发生矛盾的前一日,她对闻人惊阙的爱意达到顶峰,看见他就想扑上去,想时刻搂着他脖子与他拥抱、与他亲吻。
骤然分开后,她很不习惯。冬日的夜晚那么冷,床榻空荡荡的,怎么也暖不热。
现在看见闻人惊阙出现在眼前,心里怨他骗自己,讨厌他不听话,但也很怀念抱在一起的温度。
她恨自己不争气,眼睛睁大瞪着闻人惊阙,憋得眸中湿润。
泪光折射着月光,盈盈波动,让闻人惊阙清晰地看见她的不甘心与委屈。
他叹了口气,松手退后,被在膝上狠狠踹了一脚。
“膝上踹不疼的,要踹往肩上、脸上踹。”
他边说边下榻,刚卷起撕裂的纱幔,听江颂月闷声道:“你抱着我。”
意外来得太快,太不寻常,闻人惊阙不解其意,但仍是俯身抱住了她。
身躯相贴的瞬间,阔别已久的温暖与碰触让两人心底一热,双双没了声音。
春夜寂静,闻人惊阙抱着怀中温软的身躯,手抚着她背后的浓密长发,莫名其妙的,想起入府时,在园子里看见的晚开腊梅与同时绽放的迎春花。
他觉得江颂月就是早春料峭寒风中摆动的迎春花,娇艳,坚韧。
江颂月愿意接纳他,闻人惊阙很高兴,他想亲吻,低头看了眼江颂月紧闭着的双目,决心还是不要得寸进尺了。
事情总是要一步步发展的。
看吧,前几日他还见不着人,今日就能相拥着躺在一处了。
若是江颂月就此熟睡就好了。
显然事情不能如愿,在庭院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夜鸟啼鸣时,江颂月睁开了眼,道:“放手,出去。”
闻人惊阙瞬间从美梦中醒来,啼笑皆非,“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把我当什么了?”
“你放不放?”
放是要放的,但闻人惊阙想多争取点缠绵的时光,岔开话题,道:“带祖母去云州散散心吧?我保证,回来之后,所有烦心事都没了,你会开心的。”
“你想让我去,我偏偏不去。”江颂月先否决他,再问他,“我有什么烦心事?”
“我。”
“你才不配我烦心。”
深夜帐中的轻声挤兑,在前些日子冷清伤怀的反衬下,显得分外温馨祥和,就像夫妻俩夜间斗嘴一样。
这样的感受,闻人惊阙也很喜欢。
但正事也得说。
他换了个法子,道:“你原本就计划着开春后去云州一趟的,我不配让你烦心,那你为什么要因为我而改变决定?”
“你少用激将法对付我!”一句话惹怒了江颂月,她抓住闻人惊阙的手臂甩开,“滚。”
“好,我滚。”闻人惊阙放开她,身子抬起时,月光从两人之中漏下,落在江颂月下半张脸上,照得她的唇糜艳诱人。
闻人惊阙心神一恍惚,骤然俯身过去。
他压下,骤然靠近的气息使得江颂月心颤,不及多想,手伸到了枕下。
两人之中的缝隙再次被闻人惊阙遮挡,视野受限后,江颂月狠心闭眼,手从枕下抬了起来。
寒锋折射出一道银光,朝着闻人惊阙手臂划去。
“我想亲……”闻人惊阙停在江颂月上方两寸处,只来得及说出这三个字,眉头一皱,反手向后,夺下了江颂月手中匕首。
他气息不变,笑着接下去,“我想亲一亲。月萝,你想不想?”
还没碰到他,就丢了恐吓的武器,江颂月心中憋闷,转过脸闭口不语。
“不想就不想吧,等你想了,随时喊我。”闻人惊阙起身,下了榻,道,“你若是不去云州,我就当你是舍不得我,想我每晚都来幽会。”
江颂月犹若未闻,不予理会,过了会儿,眼前一亮,房中烛灯被重新点燃。
她躺在原处不动,听见脚步声远离、刻意发出的房门闭合声,片刻后,还听见外面风吹树叶的声音,和不知哪处深巷传来犬吠声。
夜晚重新静下来。
许久,她偏头向外,看见烛灯幽幽,屋中已经没了闻人惊阙的影子。
她踩着绣鞋下榻,追到外间,入眼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
“走就走了,干嘛带走我的匕首?”江颂月自言自语,因匕首回忆起闻人惊阙突然靠近的那瞬间的感受,抿了抿唇,话音中带了些恼意,“怎么就没划伤他呢!”.
翌日清晨,江颂月被吵醒,出门一看,见是祖母在询问夜间情况。
“五公子没来。”卫章说道。
“啊?”江老夫人惊诧,“不是说一定要见着丫头的吗?怎么会没来?”
上回没来是因为听了她的劝说,这回算什么?
孙女儿该失望了。
江老夫人对闻人惊阙起了怨言,转头看见江颂月,紧皱的眉松开,装出得意的语气,道:“就知道他不敢来,下回再见了他,就拿这事嘲笑他!”
“不想提他。”江颂月嫌弃地说了一声,过去扶住江老夫人,往厅中走了几步,忽然偏头问,“祖母,你想去云州吗?”
江老夫人觉得她有点古怪,仔细瞧了瞧她,注意到她眼下有一点乌青,像是没睡好。精神却很饱满,没有刚与闻人惊阙分开那几日的颓丧。
她猜想是夜间发生了什么,拆穿了恐怕会让江颂月恼羞成怒,踌躇了下,试探道:“有些想去。”
“那就去住几日吧。”
“不怕闻人五趁你不在京中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了?”
“他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无关。”
“……”
外面祖孙说着话远离,寝屋中,收拾床铺的侍婢卷起褥子要换掉,另一侍婢奇怪,“不是才换过的吗,怎么又要换?”
“脏了。”侍婢翻过褥子,露出一点血迹,“约是县主昨日没注意蹭上的。记得提醒厨屋,这几日多熬些补气血的糖水。”
侍婢应答,两人没把那点血迹放在心上,各自忙碌去了。
第72章 桃花
这些日子以来, 因为闻人惊阙的事情,江府没少被人盯着,府中上下都拘束许多。
去散散心也好。
江颂月决定按原计划去云州。
既然做了决定, 就不再拖拉,江颂月麻利地将京城几个金铺安排妥当,叮嘱管家与青桃看好府邸,择日就带着祖母踏上行程。
钱双瑛出城相送,道:“你放心去吧。京城这边我帮你看着,闻人五有任何异动, 我都立刻让人快马加鞭给你传信。”
时值三月初春,京郊外暖阳直照, 放眼望去,山川复苏, 新叶与山花遍地点缀。
碧空晴日与生机盎然的春景让人心胸开阔。
江颂月深吸一口弥漫着淡淡花香的空气, 摇摇头, 大方道:“无妨,他真想做什么,我在与不在没什么区别。”
他要做的若是于自己不利的, 江颂月回头自会与他算账。
其余的……是她亲笔写下的休书断绝关系,她已经没资格插手闻人惊阙的事了, 也不会插手。
随他去吧,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招。
钱双瑛狐疑, “真这么看得开?”
“一个男人而已,哪里值得我消沉落魄。”
钱双瑛用眼神指责她前些日子的沉郁颓丧。
江颂月视若无睹。
她就如闻人惊阙的意愿离开京城一段时日,看看他要做什么, 权当是试试他那晚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了。
两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直到云翘催促, 江颂月最后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没看见熟悉的人影,嘴角微垂着上了马车。
这趟出行路程较远,为了避免意外发生,江颂月带了许多家丁与侍婢。
随行车队排成一列,沿着官道前行,路上的百姓见此阵势,纷纷避让。
如此行了半里路,江颂月第五次掀帘往回看,江老夫人想假装没发现都不成。
“等谁来送呢?”
江颂月眸光低低转了转,道:“我想看看那个没脸没皮的人来了没。”
“不是不在意他?”
江颂月瞅了眼外面的侍婢,磨蹭了会儿,挪动到江老夫人身边,小声道:“我讨厌他,却也在意他。他来送我,我要给他甩脸子。可不来送我,我心里空落落的,有点难过。”
江老夫人惊诧于她的坦荡,侧目望去,见日光透过轻薄纱帘扫在江颂月脸上,在她眼睛下方投射下一小簇睫毛的阴影,随着车厢轻轻飘荡。
她的表情有点难为情,不确定地问:“祖母,我这样是不是不好?”
“也不是。”
小夫妻打打闹闹嘛,年轻人都这样。
江老夫人的目光从她眼角错开,望见纱帘后一望无际的碧空与开阔的山野,觉得出来走走,的确有益于心境的改善。
大好春光啊……
她向外指了指,道:“去甩脸子吧。”
江颂月扭头,见车队侧前方不远的桃林处,闻人惊阙坐着饮茶,外面林立着众多侍卫。
看着像是要远行,但他没带行囊。
江颂月身子往外倾了倾,又退回来,假装没看见。
等到马车驶到近前停下,卫章过来禀报了,才状似懒散地掀开纱帘,轻飘飘扫了眼向着这边走来的闻人惊阙,松手放下纱帘。
虽然只有一个眼神,但不耐的情绪表达了个十成十。
这么多人看着,为了脸面,她也不能去见闻人惊阙,只打发了卫章过去,自己在车厢中悄悄偷看。
闻人惊阙穿着一身淡青色的广袖儒衫,长发用绢带束着,身上没有佩戴什么多余的饰物,装束简约,挺拔立在冒出花苞的桃树前,淡淡一笑,就将身后桃花的春色压了下去。
“模样真是周正。”江老夫人靠近车窗,对着外面点评。
“那是自然。”江颂月也盯着外面与卫章说话的闻人惊阙,语气骄傲,“这是我选的人。”
江老夫人好一阵无言,“你选的人,也是你丢下不要的人。”
这让江颂月想起为什么与闻人惊阙生气,脸色一沉,不再看他了。
过了不久,卫章回来,道:“县主,五公子是过来送别的,路途偏远,他不放心,特意派些侍卫护送。”
江颂月冷淡道:“不需要。”
“五公子说,县主若是拒绝,那就罢了。只是他恰好有事要人去云州……”卫章回头,指了指那些侍卫,“兴许要与咱们一路了。”
官道宽阔,谁都能走。人家说是同路,江颂月难道能不许别人走这条路吗?
这又是在死缠烂打。
江颂月只能道:“不管他。”
这事说完,卫章再掏出一把匕首递来,“五公子归还给县主的。”
匕首刚递入车厢中,江老夫人就认出来了,正是她拿给江颂月的那把。
她“咦”了一声。
江颂月连忙将匕首接过藏起,催人快速启程,打断江老夫人的询问。
待马车启动,她扭头回望,目光穿过后方跟着的侍卫,看见闻人惊阙远远目送着她。
而江老夫人在看见匕首的瞬间就知道了,那天晚上闻人惊阙是有出现的,只是没让他们这些闲人知晓。
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让江颂月心情转好,并答应去云州散心。
不过,夫妻俩都夜里相会了,还搞这些做什么?
她有点看不过去,“想和好就光明正大去和好。”
“不要,谁知道他是不是现在仍在欺骗我……”江颂月扒着窗口往后方看,等到闻人惊阙的身影彻底不见,转回头,道,“万一他又是在骗我呢?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我喜欢。”
喜欢闻人惊阙说喜欢她,喜欢他明确表明不会变心,并且放下身段来讨好。
这让江颂月心情愉快,道:“我只是喜欢,并不相信。”
“随你,爱怎么闹怎么闹。”江老夫人没眼看,转向另一边车窗看风景去了。
江颂月等了会儿,见她一直没转回来,悄悄将那柄藏起的匕首掏出,若有所思地翻看几遍后,朝着外面的卫章招手。
卫章靠近,被她竖起手指噤声。
江颂月扭头确认祖母未察觉,将匕首塞到他手中,然后向着后方指了指,做口型,“给他。”
卫章点头,策马往后面去了。
因为女眷多,加之顾虑着江老夫人身体不好,马车走得很慢,没过多久,卫章就追上来了。
按理说把东西给了闻人惊阙就没事了,不知为何,他神情犹豫,看着欲言又止。
江颂月不明白送个东西能出什么事,忍了一路,晚些时候落脚时,刻意避开祖母找到卫章询问。
卫章瞒得辛苦,被江颂月一问,立刻将所见说出。
“属下回去正好撞见五公子要走,看见他勒马时,肩上有血水渗了出来。”
江颂月怔住。
近日京中尚算安宁,没听说他做了什么可能导致受伤的事啊……
江颂月回忆了下早些时候远远看见的闻人惊阙,从容淡然,松形鹤骨,一点没有受伤的样子。
装的?
“五公子特意提醒,不让属下告知县主,说县主定会以为他是故意弄出的伤,是在用苦肉计……”
闻人惊阙倒是没猜错,这时候无故受伤,的确让江颂月生出怀疑。
她蜷了蜷手指,问:“伤在何处?”
“在左侧后肩,依属下的判断,是利刃划出的新伤,不出两日。”
两日……前一日夜里,他们刚见过。
江颂月曾朝着闻人惊阙拔刀威慑,因为情绪激动与昏暗的环境,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有伤到闻人惊阙。
实际上是伤到了,他不想被自己知晓,才夺走匕首,并且很快离开?
江颂月往来的方向望去,车队驶出大半日,已经离京城很远了,看不见任何闻人惊阙的影子。
她扫视过不远不近跟随着的众多侍卫,觉得心里有点沉闷,明媚的春光都无法将其解开.
行程过半,江颂月派人提早一步去云州通知宋寡妇,第二日,就有人来接他们了。
来的是宋寡妇的小叔子,叫连云生,少时荒唐,没少与江颂月起争执。
两人以前不对付,近两年没怎么见,再碰着,关系恶劣如旧。
“不是说带着你那名门贵胄出身的夫婿吗,人呢?”与江老夫人问过好,连云生张口就戳江颂月伤疤,“年前大嫂还说让我多与他学学,学什么?怎么被女人休弃吗?”
江颂月这一路都惦记着闻人惊阙后肩上的伤,眼看要到云州了,好不容易把闻人惊阙从脑中移出去,被他一提,所有努力白费。
当初写下那封休书,她的确是想闻人惊阙被人耻笑。
如今有人在她面前这样做了,她却只觉恼怒,警告道:“连云生,不会说话就闭嘴。”
连云生惊奇,“出发前,大嫂要我对你客气点,我想着你都将人休弃了,定是十分憎恶那位五公子,才在你面前嘲讽他。怎么着,江颂月,你嘴上绝情,心里念着旧情,听不得他被人辱骂啊?”
江颂月一时竟然无法分辨出他是真心的,还是在反讽。
拿不定主意,干脆冷眼瞥去,不予理会。
连云生也不忍气,回了她一个大大的白眼,找云翘等人去了。
江颂月一向认为人以群分,连云生可以说是由宋寡妇抚养长大的,所以从某个方面来说,这两人是有些相似的。
只不过宋寡妇年纪大,显得稳重罢了。
果然,抵达云州连府,宋寡妇与江老夫人闲谈几句之后,对着江颂月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与你夫婿真的完了?”
两人问的方式不同,主旨一致。
江颂月有点气,怀疑年前宋寡妇邀请她来云州的本意就是为了见闻人惊阙。
她带着点赌气的意味说道:“完了。”
“可惜了,我一直想见见这位盛名在外的五公子呢。”
瞧江颂月不接话了,宋寡妇转而与江老夫人说话,每一句都带着闻人惊阙的影子。
江老夫人顾及孙女儿的脸面,说完京城流传的的那些,就回屋歇息了,其余的,让她亲自去问江颂月。
宋寡妇真就来问了,“这么好的男人落到你手里了,你怎么舍得把他踢开的?他究竟犯了什么错?”
宋寡妇与闻人惊阙没有过直接的会面,仅有的一次交流是那封书信。
单看书信看不出人的品性,但能从字里行间察觉的到那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公子,再看看称呼、用词等等,不难看出他是在意江颂月的。
而从年前江颂月的回信上来看,她也是中意闻人惊阙的。
宋寡妇不能理解,得是多大的过错,能让正值甜蜜的小夫妻分开?
“说说。”她一个劲儿地催,“这么好的男人,你看不上他哪一点?”
江颂月被催得急躁,听宋寡妇也被闻人惊阙外在的虚名欺骗,转开脸,不高兴道:“他根本就不好,你们都被他骗了!他明面上风度翩翩的君子样是装出来的,私下里完全是个、就是个……”
她还没想到合适的措词来描述,宋寡妇眼睛一亮,抢先道:“风度翩翩的样子是装的……那就是个床下君子,榻上风骚的浪荡人?”
江颂月面颊倏然涨红,嗫喏好几下,在她兴致盎然的目光下,崩溃道:“你都看了些什么奇怪的东西啊!”
第73章 猜测
宋寡妇已过不惑之年, 掌管着相邻八大州府中最大的水上商队,独撑家门这么多年,见识过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对男女情爱,并无常人那样避讳。
遭了江颂月一阵愤然难堪的质问,她摆摆手,道:“这是在夸你那个五公子呢。”
江颂月没见过这样夸人的,更不想让她点评闻人惊阙在床榻上是什么模样,高声道:“我说的是他表里不一, 不仅不是正人君子,还是一个目无法纪、善使心计的混蛋!”
“他既做了大理寺少卿, 定不会是什么良善之辈。”宋寡妇对她口中的闻人惊阙的真面目并不吃惊,反惊诧于她的不齿, “你竟一直觉得他是真温润君子的?出去后, 别说曾跟了我三年。”
江颂月脸面通红。
在成亲之前, 她与闻人惊阙并不熟悉,仅有的几次见面,他都表现得很是逸韵高致、温柔体贴, 和传闻中的一样。
而且在大理寺中已经有个不讲情面、满身血腥的司徒少靖撑起凶煞的名头了,谁会想到闻人惊阙的随和儒雅样是伪装的呢?
“你不要他, 是因为他暴露了真面目?”
“不是。”所谓的真面目江颂月也不算被骗,在成亲前几日, 她就隐隐有感觉,确认后接受的也算快。
她气的是,“他装瞎骗我。”
“骗了你什么?感情还是钱财?”
江颂月嘴巴一合, 有点说不上来。
初知闻人惊阙双目是装瞎的,她那么绝望和难过, 一是因为祖母遇险。
那次是国公府内斗的事情,与她没有关系,也不是闻人惊阙的错。
二是因为当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半盏茶之前,两人还你侬我侬——突然遭受重大的冲击,江颂月觉得自己成了笑话,一时情绪崩溃。
闷闷不乐许久,前些日子才想通,闻人惊阙真是戏耍她的话,不至于赔上他自己的婚事,应该拿婚事吊着,在她最沉迷时予以重击,然后大张旗鼓地娶新人才对。
“不说话,那定不是钱财。怎么,他骗了你的感情?”宋寡妇没得到答案,兀自猜测,“我们云州离京城远,我听见的都是被人夸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流言,听说被休弃后,他日日去找你求和,非你不娶,这是真的假的?”
“真的……”
“那他能用装瞎骗你什么?”
“骗我照顾他、可怜他!”
宋寡妇眉梢一挑,道:“那样的出身,可不缺你的照顾。”
江颂月屡次被驳回,又急又气,“你到底帮他还是帮我?若是帮他,我这就回京城去了!”
“帮你,这不是帮你分析呢吗?”
宋寡妇对各种事情都看得很开,从与闻人惊阙短暂的文字接触,和今日江颂月的回复来看,她给出一个江颂月从未想过的大胆看法。
“那位五公子怕是在你们成亲前,就肖想你许久了。”
江颂月有点生气,“不要胡说,成亲前我俩都没见过几回,而且我问过他的,他没有意中人。”
宋寡妇摇摇头,道:“你怎么问的?”
江颂月记不太清了,纠着眉头回忆许久,也没想起,只记得那时两人在山洞中避雨,搜寻的侍卫正在逼近,她很急,问得很匆忙。
闻人惊阙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在之后让武夷将军转答了“没有”这两个字。
宋寡妇换了个说法,“成亲前你与他确认过他没有意中人,那么他也与你确认了?你怎么答的?”
这个江颂月记得,她答的也是没有,闻人惊阙这才提出两人成婚的建议。
她说了假话,其实那时候她已经惦记闻人惊阙很久了。
江颂月心里打鼓,她说了假话,那么闻人惊阙是否也说了假话呢?
洞中避雨那会儿,两人还不熟呢,他若是说有,喜欢的人是她……江颂月扪心自问,她不仅不会相信,还会觉得闻人惊阙为人轻浮。
可他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江颂月心口砰砰地跳,想相信,又不敢信,犹豫了会儿,道:“他怎么可能很早就喜欢我了……在那次意外之前,我连话都没与他说过。”
“谁知道呢。”宋寡妇道,“不过这倒是给了他装瞎的理由——给你个台阶,也给你们两人创造了接触、成亲的机会,多好啊。”
江颂月被这几句话说得心神不宁,生出想立刻回京,当面与闻人惊阙确认的冲动。
可她不能丢下祖母不管,也怕自己自作多情了。
江颂月魂不守舍,晚间席宴上也没能打起精神。
入夜后,她辗转反侧,顺着闻人惊阙很早就喜欢她这个思路,回忆着与闻人惊阙成亲前,两人所有的相遇。
最早就是她初被封县主,入宫赴宴那回,闻人惊阙在湖心亭醒酒,隔着很远很远,对她笑了笑。
江颂月对那个笑印象深刻。
她能回忆起那天大雪中回眸看的一眼,记起回府路上买的热腾腾的板栗糕,可再之前的与闻人惊阙相关的记忆,她一丝也找不到。
在睡意涌上时,突地,江颂月灵台一亮,记起离宫时宫人说的一句句。
“五公子约莫是醉酒认错了人。”
江颂月瞬间清醒,从榻上坐起,迷糊觉得或许那日闻人惊阙并没有认错人,他早就认得她……至少是在她十六岁之前!
这个想法让江颂月彻底没了睡意,她披衣起,坐在窗台前,绞尽脑汁向着更久远的记忆搜寻。
她记忆中没有,所以是闻人惊阙单方面见过她?
从自己身上想不出,江颂月就从闻人惊阙身上找线索,这么一想,记起闻人惊阙踪迹全无的那两年。
他说过,那两年里,曾来过云州.
翌日天亮,连云生打开房间就看见了江颂月,撞鬼似的跳起来,“大清早的你一声不吭站我门口,你发什么疯?”
“我想问你,前几年我在云州时,你有没有在我身边看见过奇怪的人,或是什么怪事?”
“最大的怪事就是当年我手下留情,没把你当男孩子按在地上揍。”
江颂月在云州那几年,整日地跟着宋寡妇,可要说相处最多的,还得是年岁相近的连云生。
那时两人年岁都不大,连云生看不惯江颂月这个外来的丫头比他学的快,江颂月也看不惯他游手好闲,两人没少吵架和相互捉弄。
江颂月想着,她对闻人惊阙没印象,很大可能是因为当初她脑子里只有与连云生作对,没有过多观察周围。
或许连云生有发现什么呢?
“我认真的,你仔细想想我身边有没有奇怪的地方。”
连云生见她神色焦急,一边往前厅走,一边嘀咕:“多久以前的事了,我上哪儿想的起来?”
两人从后面庭院走到前厅,远远看见大早就来府上商议出海事宜的船工,连云生终于有了点儿头绪。
“奇怪的人没见着,怪事还真有。你记不记得,就是你回京前,咱们不是跟着大嫂去了趟汀江吗?那几个月里,一跟你对上我就倒霉……”
江颂月回忆了下,问:“难道不是你看在我要走了的份上,让着我的吗?”
连云生两眼一翻,道:“你想多了,我计划着趁你离开云州之前,好好捉弄你的,屡次不成,我还莫名其妙着呢,差点真以为有菩萨暗中保护着你了。”
江颂月一直以为那几个月是他收敛了性情,意识到并非如此后,急切地问他详情。
“记不清了,比如说我想设陷阱将你绊下水……”
那时两人都是十五岁上下,他没江颂月稳重,总被嫌弃,就想捉弄人。结果江颂月没事,他从船舷边转身时,膝上一痛,莫名倒栽进了水中。
江边水浅,无需凫水也淹不着,只是浑身湿透很是狼狈。
连云生记得那日他在水中扑腾时,江颂月幸灾乐祸,直说他是王八。
“一两次就算了,每次都是我倒霉,你说算不算怪?”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现在回想起来,连云生还是觉得诡异,“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事?怎么着,不会真有什么鬼神跟着你吧?”
江颂月神情恍惚,没有回答他,怔忪片刻后,揪着他继续询问,直到连云生再也想不出其他怪异。
接下来几日,江颂月离了魂似的,总是心不在焉。
江老夫人最初有些担忧,细心观察后,发现她是疑惑居多,没有苦闷和伤怀,便由她去了。
到月中这一日,云州有盛大的赏花节,江老夫人被宋寡妇带出去看热闹了,江颂月兴致缺缺地留在连府,仍是想不通自己最早何时与闻人惊阙相遇过。
她时而埋怨闻人惊阙早早就认识她,瞒着她不说,时而怀疑是自己想多了,或许两人以前根本就未曾相逢。
正对着窗外锦绣花团唉声叹气,府中侍婢通传,“县主,京中来人,说是钱双瑛姑娘派来的,有话与县主说。”
江颂月心尖一动,连忙去前面见人。
临行前钱双瑛说过,一旦闻人惊阙有异动,会立刻来通知她。
他能有什么异动值得人跑来传话?
江颂月心里猜着,还有点忧虑,也不知道他肩上的伤好了没有……
脚步匆匆到了前面,风尘仆仆的传信人一口茶未来得及饮下,看见她,连忙放下茶盏,道:“县主,京城不知何处起了流言,说五公子离京那两年曾在夜鸦山与贼寇厮混,就是夜鸦山那早死了的三当家!”
江颂月一怔,怀疑自己听错了,缓了缓呼吸,道:“你再说一遍。”
“京中有流言说五公子曾入夜鸦山为匪,惊动了宫中,据说皇帝要亲自查阅所有山匪口供……闻人五公子已经被暂时革职,国公府岌岌可危……”
第74章 码头
堂堂公府公子, 放着锦绣前程不要,自甘下贱去做贼寇,不必说江颂月, 就是传话的下人都不信。
“本来没多少人信的,是那传言越说越像真的,连五公子何时入山、怎么与余望山交好、夜鸦山下的密道都说得一清二楚,还有人说刚攻破夜鸦山时,就有贼寇指认了五公子,大理寺的人认为贼寇是故意往五公子身上泼脏水污蔑, 没将那话当回事……”
江颂月觉得若她是大理寺的人,也会这样认为。
闻人惊阙怎么可能与贼寇有牵扯?
再说了, 前一刻她还在怀疑闻人惊阙那两年在云州……不对。
江颂月从传信人那儿听完所有,让人将他带去安歇, 自己回房梳理时间。
大理寺的宗卷上说, 夜鸦山二三当家死于六月, 而江颂月是十月回京的,若闻人惊阙真是夜鸦山三当家,中间这几个月在云州也是有可能的。
江颂月再次想起余望山死前说的, 闻人惊阙骗了他。
如果闻人惊阙真的去过夜鸦山,江颂月大概知道余望山的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的话, 她就没那么担心闻人惊阙了,就算他真的去过夜鸦山, 协助审查、捉拿余望山的事情也是他做的,这点毋庸置疑。
功过相抵,他不会被判死罪, 只是,再想得到皇帝的宠信、维持国公府的风光, 怕是难了。
不知道府里会乱成什么样呢……
江颂月对辅国公没什么感情,让她忧愁的是袁书屏等女眷,总有些人爱欺辱落难凤凰……
晚些时候,宋寡妇与江老夫人回来,知晓了这事,又是一番惊诧。
“你可要回京去?”
江颂月闷声道:“我回去做什么?”
“回去帮他洗刷罪名……哦,不对,是回去看他的笑话,让他知道欺骗你的代价。”宋寡妇拖长嗓音笑话起江颂月。
江颂月说不过她,过了会儿,道:“他才不用帮,我觉得这事根本就是他自己弄出来的……所以才要把我支开。”
那晚他要她来云州散心,说要解决她的烦心事,让她开心。
可江颂月一点都不开心。
“真是他自己弄出来的,能舍弃手中的泼天富贵与百年荣誉,我倒对他高看一眼。”
江颂月与宋寡妇说不到一起去,哼了两声,跑去找了江老夫人。
江老夫人道:“不是还在查吗?等等看吧,说不准只是人云亦云呢。”
也有道理。
辗转过了两日,江颂月终是忍不住,就要回京去,钱双瑛再次派人传信,说事情悬而未决,不过她去打听消息时,遇见了闻人惊阙。
“五公子托我家姑娘转告县主,京中无大碍,再过几日,他会亲自来接县主回京。”
闻人惊阙成竹在胸,想来是出不来什么大事的。
江颂月心神松动,不再惦记国公府的事情,一边静心等着,一边继续琢磨她与闻人惊阙究竟是何时见过的了。
她想在闻人惊阙来之前弄清楚,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任何头绪。
这一日,春光明媚,连云生受江老夫人之托,来带江颂月外出游玩。
她们来云州的目的就是散心,可一连十余日,江颂月府门都没迈出。
她不想祖母忧心,强打起精神随连云生外出。
两人去了豫环江上,头上是映日晴空,脚下是不尽的滔滔江水,轻软的春风吹着,让人心胸开阔。
连云生绕着船板走了一遭,唤着船工捞了几网鱼,转头一看,江颂月正在甲板上望着江水发呆。
得了,这是人离了府,心魂还是与之前一样。
连云生看不得她这模样,道:“你不会是想原谅闻人五了吧?真这么轻易原谅的话,下回我也能耍你了?”
那是不能的,江颂月依然讨厌被人戏耍,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我没原谅他。”
“没原谅他,那这一脸的失魂落魄,还能是因为我吗?”
江颂月被他烦得无法静心,干脆抛下心事,随他观看起船工捕鱼。
两人过于熟悉,说话随意,偶尔互相挤兑几声,听在旁人耳中,好似郎情妾意的男女打闹一般。
船上有不熟悉江颂月的新船工,误以为二人是什么亲密关系,下船时看见有位俊美公子盯着江颂月,主动阻止:“别乱看,那是我们少东家的心上人,你惹不起的。”
“……心上人?”
“可不嘛,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感情好着呢。”
船工遥望着正要下船的年轻男女,越发觉得登对,摩拳擦掌道,“估摸着不等入秋就要成亲了,有喜酒喝了!”
“喜酒?”
船工在这两个字中听出一阵寒意,转目一看,见这位白衣公子明明面上带着春风一样温柔的笑,一双桃花眼也是弯着的,可就是无端的让人后脊发凉。
他往太阳底下挪了挪,看向码头,见连云生已上了艞板,双腿一岔,堵在水边拦住江颂月下船的路。
江颂月往另一边去,他就堵另一边。
“真是两小无猜啊。”船工感慨着,再看白衣公子,劝道,“公子你仪表堂堂,他日必能寻得娇娘,快别盯着我们未来少夫人看了……”
“谁是你家少夫人!”跟在闻人惊阙身后的木犀率先忍不住,破口大骂,“少胡说八道!我家公子与县主成亲时,你们少东家还在玩泥巴呢!狗屁倒灶的,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丑模样!”
船工被骂得莫名其妙,意欲还嘴,被路过的同伴拉了一把,不忿地走开了。
闻人惊阙眼瞧着江颂月推了连云生一把,提裙挑上艞板的动作轻盈灵动,犹如一只起落的彩蝶。
眼里是江颂月,耳边是那船工不满的碎碎念,“……长得人模人样,谁知道心思是歪的……”
他的确心思不纯正,否则江颂月怎么会休弃他?
闻人惊阙眼底黑沉,默不作声地等着江颂月走近。
可连云生不知说了什么,江颂月忽然抬头往停靠在岸边的大船帆杆上看去,头高高地仰着,后脑勺挨到了连云生肩上。
“咔”的一声,木犀听见了清脆的关节活动声。
闻人惊阙丢下京中乱糟糟的事情,快马过来找江颂月,从连府找到江边,片刻不曾歇息,结果看见江颂月和别的男人拉拉扯扯……木犀为自家公子不值。
他低声劝道:“公子,县主在这日子过得舒坦着呢,咱们还是回京去吧……”
闻人惊阙淡淡扫他一眼,道:“你随时可以走。”
木犀立刻闭了嘴。
不远处,江颂月用手掌遮着刺目的日光,眯着眼看了看,道:“你说的是那根帆杆?”
“当然不是,比那个更高。”连云生用手比划着,道,“那回我从水中倒影瞧见帆杆上立着个人,抬头一瞧,人又没了,我还以为我看错了。这也算是一桩怪事吧?”
江颂月低下头,因久对着日光,眼前有黑影和光点闪烁个不停,恍惚间在不远处看见了个熟悉,但很久没见的人。
她当自己花了眼,边走边揉着眼,问:“可看清样貌了?”
“船摇来晃去的,你试试能不能看清!”连云生没好气道,“我能认出那是个人就不错了……话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不做什么。”江颂月不想把没确定的事说给他听,敷衍过去后,催道,“我累了,回府去吧。”
“这才出来多长时间?你就是懒的……”
两人就这么走到闻人惊阙身旁。
江颂月揉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倒是连云生感受到一丝尖锐的敌意,多看了闻人惊阙几眼。
连云生确信自己若是得罪过这么英俊的男人,一定会记得。
他没印象。
这就怪了。难道是他感觉错了?
错身后,他越想越不对,胡言乱语道:“那边有个男人长得很不错,文质彬彬的。你不是不要闻人五了吗?干脆重新找个男人得了,那个就不错!”
“你快闭嘴吧!”
“真的不错,一定合你心意。我赌五百两银子!”
看在银子的面子上,江颂月转头随意瞟了一眼,人都没看清,扭回头道:“不符合,给我银……”
话说一半,方才那一眼所见重新映入脑中,她神色一怔,猛然再扭头,看清后,愣住不动了。
闻人惊阙的神情终于有所松动,脸上带着笑,缓步走来。
到了近前,听见连云生道:“江颂月,你发什么痴?人家找上来了!”
闻人惊阙用余光扫了他一眼,特意挺直腰身,端起仪态,确定自己比连云生高出半头后,略微向着江颂月俯首,道:“我当你是不想理我,在假装看不见呢。”
江颂月回神,急切地往前一步,又退回来。
想问的太多,在外人面前不好开口,最终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想你了,就来了。”
江颂月:“……”
一想到闻人惊阙可能很早就认得她,早早就喜欢她了,她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去对待闻人惊阙了。
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
正迟疑着,连云生看出了端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决心帮江颂月治治这个欺骗女孩子的混蛋。
他暗暗清嗓,道:“月萝,快些回府吧,我腿疼,再不回去,待会儿撑不住了,就得你背我了。 ”
江颂月暗暗皱眉,飞快看了闻人惊阙一眼,道:“你别胡说。”
整个码头全是连府的人,别说他腿疼,就是撞了脑袋晕死过去,也用不上江颂月出手。
“我没胡说,我这人最实诚,从不胡说骗人……不像有的人,会装会骗,还专门骗姑娘家……”
这一句含沙射影,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懂。
江颂月抿紧了嘴唇。
她能对闻人惊阙怪声怪气,不代表连云生也能这样。
她不大高兴,更不愿意当着连云生的面与闻人惊阙谈私事了,踌躇了下,道:“这几日祖母总挂念着你,旧事先不论,你随我去见过祖母再说……”
“你要带他回府?”连云生惊了,“船上的时候还说再也不要理会他,你变得也太快了!”
江颂月忍不住了,怒瞪过去,道:“关你什么事!”
连云生好心被嫌弃,白她一眼,道:“行行行,随你,再插手你的事,我就是狗!”
他抱臂站到一边去,冷眼瞧着这俩人,尤其是闻人惊阙。
是闻人惊阙先对他展露敌意的。
这人真是莫名其妙!
闻人惊阙对他的视线视若无睹,笑问:“只有祖母挂念我吗?”
江颂月:“……你就说跟不跟我回去!”
“回。”闻人惊阙道,“只是我如今成了嫌犯,不知月萝可会嫌我给你丢面子。”
“少说废话。”江颂月不乐意听他自贬身份,转过身带着他往大路走。
方走出两步,听见闻人惊阙道:“月萝,你看码头上那是什么?”
江颂月循声回头,入眼就是闻人惊阙高大的身躯,严实地堵在她面前,把视野挡了大半。
她往左移,闻人惊阙跟着移动。她往右,他也向右阻挡。
“你发什么疯?”江颂月恼了,手放到他肩上,就要推开,记起离京时卫章说过,他后肩有伤。
那只手改推为抚,从他肩膀滑倒手肘处,轻轻拍打了一下。
闻人惊阙满意了,斜瞟了下连云生,侧身让开,道:“我逗你玩呢,其实就是只水鸟。”
江颂月无言,转身要走,又被他喊住。
“又怎么了?”
闻人惊阙道:“月萝,你发髻乱了。”
江颂月怕出丑,立刻停下整理头发,闻人惊阙趁机上前,手在她后脑勺处轻轻一拂,道:“乱了也是美的。”
而后,放下的手甩脏东西一样,向着连云生的方向甩去。
第75章 假装
回府途中, 连云生又一次感受到来自闻人惊阙不友善的气息,觉得这闻人五公子定是有什么毛病。
连云生不是什么好脾气,他一商户惹不起京中权贵, 但是江颂月可以。
于是他堂而皇之地抬起手,在闻人惊阙面前晃了晃。
闻人惊阙抬眸,不咸不淡问:“连公子何事?”
“没事儿,就是听说五公子眼睛复明了,来试一试真假。”连云生恶劣一笑,转头问江颂月, “月萝,他之前眼瞎时是什么模样?眼睛也是这般明亮有光泽吗?”
随着这句话, 旧时被骗的记忆浮上心头,江颂月的脸“唰”地阴沉下来。
连云生看见了, 朝闻人惊阙歪头一瞥, 得意地勾起嘴角。
闻人惊阙面色沉静, 一语不发。
“五公子,听闻当初许多大夫都对你的眼睛束手无策,最后是哪位妙手将你眼睛治愈的?可方便告知小弟?”连云生乘胜追击, 眨着眼道,“我这眼睛前几日也伤着了, 有些模糊,需要找大夫诊治……”
阴阳怪气的几句话, 让江颂月的脸色更加难看,闻人惊阙神态没见变化,周身气场却冷然下来。
连云生简单几句话让两个人不快, 大为得意,想再继续, 被江颂月呵斥:“你有完没完?”
“打听个大夫都不行吗?”连云生做委屈状。
“你以为我听不出你是在挑拨离间?”
“行行行,我不说了。”连云生下耷的眉眼收起,白她一眼,嘀咕道,“还怪起我来了,是我让他瞎的眼吗……”
他收声转开脸,闻人惊阙则是眸光在二人之中扫了一个来回,注意到江颂月不虞的神情,温声道:“没事的,月萝,本就是我做错了事……”
江颂月冷脸勒令,“你也闭嘴!”
一路无话。
连云生早看闻人惊阙不顺眼了,等马车抵达连府门口,率先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入了府。
连府是云州第一富商,府邸宏伟阔气,于府门口横向望去,整条街只有这一户人家。
闻人惊阙自忖装瞎的过错无可辩驳,谁都能在这事上踩他两脚,这连府少东家又与他极不对付,得提前做些准备才是。
至少不能随便谁提起一次,江颂月就与他生一回气,否则何时才能好和如初……
看着迈向府门的江颂月,闻人惊阙停步,等江颂月察觉后来看他,他慢步走近,低声道:“你那自小相识的竹马似乎看我不顺眼,要不,我还是不进去了?”
江颂月乍然听见这句话,第一反应是,连云生看她也不顺眼,她还不是照样进去?这府邸是宋寡妇的,又不是连云生赚来的。
凭着闻人惊阙与她的关系,没什么不能进的。
在开口前,惊觉闻人惊阙这语气有些熟悉,用心一想,脸黑了下来。
“我不让他挑拨离间,让你了是吗?少给我装可怜!”
这种示弱讨好处的当,她上过太多次,这回总算是识破了。
闻人惊阙神色懊悔,低头认错,“月萝,我不该与你耍小心眼,可我实在是怕。假装眼盲那事……”
他认错的神情真诚,眼中忏悔不似作假,首次清楚明白地承认,他的确装瞎骗了江颂月。
“……是我不对,我承认过错,我无法辩解,私下里你要如何怪罪我都可以,我只是不想看见别人利用这事来挑拨你我……”
他说完了,见江颂月盯着他的脸,目光黏在上面一般,久久不动。
“月萝?”闻人惊阙轻声呼唤着,往前半步。
这一动,屋脊上石雕神兽投下的斑驳阴影从脸上移开,让他整张脸暴露在日光下。
江颂月眉头一蹙,往前跨出,按住他的手臂将人往回推。
闻人惊阙不明所以,按她的意思退回到原处后,问:“怎么了?”
江颂月拧眉,看着他脸上斑驳的阴影,眸光倏而跳动,倏而凝成复杂缠绕的线团。
许久,她问:“可记得你我首次见面,我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裳?”
闻人惊阙微微诧异,紧眉细思后,无奈道:“倘若我说不记得了,月萝可会生气?”
江颂月的目光犹疑地在他脸上多停留了片刻,转过脸,恢复了常态,道:“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我也不记得初见时你穿的什么颜色衣裳。”
“你眼睛的事情我暂时不与你计较,不会受人挑拨生气。行了,与我进去见祖母。”
她往府中踏出一步,再停住,转过身,想问闻人惊阙后肩上的伤好了没有,嘴唇张了张,最终没问出口。
他不让人告诉她,两人也没有彻底和好,干嘛上赶着去关心?
正厅,江老夫人已经听说江颂月把闻人惊阙带回来了,以为两人是和好了,被侍婢扶着,正焦急地等待。
亲眼看见两人一前一后过来,喜得合不上嘴。
宋寡妇对只闻其名的闻人惊阙也很是好奇,请人上座,与江老夫人一人一句询问起来。
对于夜鸦山三当家的事,闻人惊阙不置可否,只是道:“真真假假,圣上自有评判,我说的不作数。”
在不知情人的耳中,这话类似于“清者自清”,可是在江颂月听来,这是一种默认。
简单听了几句,她借口回房更衣,走出正厅,躲在厅外小窗边偷偷往里瞧,恰能看见闻人惊阙的侧脸。
他一袭素雅白衣,腰间别着那支鹰骨笛,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怎么看,都是个一个玉润冰清的无双公子。
江颂月眼中看着闻人惊阙,心里却总不自觉地回想起府门口,他面上被斑驳树影覆盖的情景。
深色的树影,犹若黑红的血水,凌乱地覆在他脸上,让江颂月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京郊那个深秋的夜晚,和哒哒的马蹄声。
她恍惚了好一阵子,忽然间一切都想明白了。
闻人惊阙与她相识,在她到云州之前。
她十二岁之前,唯一与生人打交道的经历,便是深夜迷失,撞见夜鸦山匪那回。
……所以,那个给她救命药,自称是恶鬼的人,是少年时的闻人惊阙?
自那时他就与夜鸦山扯上了关系,才会有后来混入贼寇中、欺瞒余望山的事情,而两人的缘分,也在很久之前就开启了。
是她不记得,也没往那方面想过。
闻人惊阙为什么不说呢?
是嫌丢脸吗?
江颂月在窗口看了好一会儿,被送茶的侍婢问了一声适才回神。
脚下发飘地回到寝屋,她呆坐在窗前,静下心来,将所有事情重新梳理了一遍.
闻人惊阙被问了许多问题,关于京中事,大多被他敷衍过去,被问到与江颂月的事情,则是苦笑求宋寡妇放过。
好不容易摆脱江老夫人与宋寡妇,他被人领来客院找江颂月,途中遇见了连云生,得了个不冷不热的哼声。
闻人惊阙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看在他是江颂月小竹马的份上,没与他计较。
小竹马。
闻人惊阙无声嗤笑着,跟着人到了江颂月所在的院落,远远看见她在窗口发呆。
放轻脚步,到了近处,他问:“你那小竹马又出门去了,你不与他同去?”
江颂月被突然的声音吓得打了个激灵,抬头看见是他,眼神连续数次变化,最后道:“他忙他的,与我何干?我做什么要与他同去?”
闻人惊阙“哦”了一声,道:“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当你们要好到形影不离呢。”
这是江颂月今日第三次从他口中听见“竹马”这个称呼了。
按她的推算,闻人惊阙真的在云州待过几个月,该知晓她与连云生不和的。
这一股子酸味……
江颂月瞅了闻人惊阙一眼,嘴角微微一扬,又奋力压下去,道:“我十二岁才与他相识,哪里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是吗,那可惜了。”闻人惊阙漫不经心说道。
十二岁,比他晚一年,不过是两人年岁相近罢了,的确算不得什么青梅竹马。
闻人惊阙心理舒服了,觉得江颂月愿意与他解释,离和好不远了。
而江颂月原本想问他京中事的,经过一阵冥想,已经没有了任何兴趣,脑子里只剩下曾经看见过的,那张溅满鲜血的面孔。
记忆中模糊的那张脸,很难与现在面前的翩然公子契合上。
她道:“我再问你一件事,你要老实回答。”
“你说。”
“当初流落山野,我问你有没有意中人,你让武夷将军回答我说没有,是真的假的?”
“我不曾托武夷将军与你回答过这个问题。”闻人惊阙面不改色,“我请他帮我转达的是,关于那场意外的始作俑者,我没有任何猜测。”
江颂月:“……”
有时候她生气,真的不能怪她小气。
她忍住,道:“那我重新问你,我俩成亲前,你是否有意中人。”
闻人惊阙道:“有。”
江颂月双目瞬间泛起盈盈水波,躲闪地看了他一下,抿住唇没吭声。
闻人惊阙向前靠近,低低一笑,道:“怎么不继续问了?”
江颂月推开他,绷着涨了红霞的脸,用尽量冷淡的语气质问:“你说曾经来过云州,那我问你,你在云州待了多久,都做了些什么?”
“共待了四个月,遇见一个旧友,闲来无事,就陪了她一段时间,省得她遭人欺负。后一个月旧友回京去,留下我一人。独自一人的日子太过无趣,于是我也回京了。在京城,时不时能遇见她,她长大了,也更有趣……”
江颂月没什么可问的了。
她心里有点酸,有点甜。
感情很复杂,唯有一点她很确定:她想与闻人惊阙和好了。
有点拉不下脸……当初可是她扔的休书,说要一刀两断的。
静默了会儿,隔着窗子看见了蹒跚往这边走的江老夫人。
江颂月深吸一口气,双目炯炯地对着闻人惊阙,高声道:“祖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余生有人陪伴,而她最满意的人就是你,为了让她安心,今日起,你我假装和好给她看。”
“假装和好?”
“嗯。”
江老夫人从来都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江颂月这边的,不会勉强她,用得着假装吗?
闻人惊阙眼底藏着笑,面露为难,假惺惺道:“这恐怕不行,我不擅长假装。”
“你不擅长个鬼!”
闻人惊阙失笑,也看见了往这边走的江老夫人,低声道:“行,我配合你假装,你想怎么装?”
江颂月双颊通红,泛着涟漪的眼眸抬起,往前一步,脚尖抵住了闻人惊阙的脚尖。
在闻人惊阙低头看去时,江颂月两手环在他腰上,踮起了脚。
两双柔软的唇触碰在一起。
足有两个半月未曾亲密接触过,闻人惊阙做梦想的都是这个,此时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假装不假装的,往下一压就迎了上去。
长久没有练习,初始,二人都有一点生疏。
适应后,这样的亲昵却又让人无法满足了。
闻人惊阙一手搂着江颂月的腰,另一手抬高她的脸,吐息急躁,不自觉地加大力气。
在听见窗外的脚步声后,残存的理智让他快速做出了判断,手臂一收,揽着江颂月转了半圈,直接将人抵在墙壁上。
外面的江老夫人被侍婢扶着,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闻人惊阙宽阔的肩膀与后背。
随后是被锦绣云纹的腰带束着的窄腰上,紧抓着的两只手,像抓着水中救命浮木似的,将平整的衣裳抓出凌乱的褶皱。
两人中一个是闻人惊阙,另一个上半身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可是鲜艳的衣裙飘了出来,泄露了她的身份。
这难舍难分的缠绵,臊得江老夫人不敢看,憋着一口气转过了身,还不忘赶紧把侍婢也扯回来,不许人再靠近主屋。
屋中,紧密相贴的二人气息错乱,谁也没能再有心思注意外面。
江颂月艰难喘着,忽地身子一轻,被打横抱起,画屏、纱幔一一从眼前闪过,还没喘匀一口气,就被放到了内室的床榻上。
眼前倏暗,闻人惊阙再次压下来,夺走她的呼吸。
“撕拉——”
漂亮的软绸苏绣百水裙被撕开。
空气中的凉意让江颂月打了个哆嗦,她颤抖着,按住闻人惊阙作乱的手,勉强找回一丝理智。
“你以后……还、还骗我不?”
闻人惊阙声音含糊,“除了榻上……再也不骗……”
“……”
江颂月蹬了他一脚。
闻人惊阙反过来控制住她的手,喑哑地笑了几声,声音低沉地诱哄:“祖父为了保住氏族,会将我驱逐出闻人家……月萝,回京城去?”
江颂月用力掰着他的手指,闭着眼点头。
“明日就回。”闻人惊阙替她做了决定,放开她的手,细细亲吻的同时,手沿着撕裂的布料摸索着,发出难耐的哑声呢喃,“……要快些回去……我可不想在别人的府邸上做那亲密事……”
第76章 回京
侍婢来呼唤二人去前面用晚膳, 这段由亲吻引发的情潮才算结束。
江颂月换了身衣裳到了前厅,在其余人面前都很正常,就是面对江老夫人的时候, 扭扭捏捏不敢直视。
她确信祖母去找她了,但是不知道祖母看见了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安慰自己,被祖母看见不算丢脸。
江老夫人早就尴尬过了,小夫妻隔了数月和好,难免急躁, 不过这也说明两人感情好,她打心底觉得欣慰。
老人家比年轻人脸皮厚, 当做什么都没看见过,笑呵呵地让人过来坐。
和乐融融地用过晚膳后, 江颂月厚着脸皮, 让人将闻人惊阙带到她房里去了。
这意味着晚上两人是要同床共枕的, 与傍晚时,闻人惊阙去房中找她说话不同。
宋寡妇打趣地问:“见了一面,就和好了?”
江颂月咳了咳, 没回答,等江老夫人也回屋去了, 才道:“是祖母想我与他和好,我想哄她高兴, 与闻人惊阙商量好了,是在假装和好做样子。”
“晚上回了房间,老夫人又看不见, 还用做样子?”
宋寡妇的调笑让江颂月想起傍晚时在闺房中的嬉闹,她那件被撕烂的衣裙还乱糟糟地卷在衣橱里呢。
“你别胡说。”江颂月面红耳赤地反驳, 停了下,又道,“什么晚上不晚上的,我俩是成了亲的,怎么样都行!”
宋寡妇轻描淡道:“哦。”
江颂月做好了她要提休书的准备,已经做好了辩驳的言论,却只值得了不轻不重的一个“哦”字。
显然,宋寡妇根本不信她的解释。
江颂月喉口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的,难受死了。
现在她知道了,比吵架后和好更掉面子的,是拉不下脸和好,用祖母做借口,结果被人看穿。
闷了会儿,偏头看见宋寡妇似笑非笑的神情,江颂月脸一红,寻了个借口,急匆匆逃了出来。
回到院子里,听侍婢说闻人惊阙已经去洗漱了,江颂月抹不开脸,还没迈进屋里,就先将里里外外的侍婢全部遣退出去。
等她也磨磨蹭蹭洗漱好,进屋一瞧,闻人惊阙寝衣半拢,靠坐在床头,看见她就挑动眉梢,接着拍了拍身边的床榻,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写休书、口口声声说恩断义绝,闹得人尽皆知的是江颂月,回心转意任人上榻的也是她,江颂月觉得好没脸。
她更不可能在宋寡妇府上与闻人惊阙做什么了。
正好傍晚那会儿光忙着亲热了,晚上可以用来聊正事。
江颂月在床榻边坐下,将闻人惊阙往里推了推。
“你睡里面。”闻人惊阙忍了许久,终于能光明正大地要求睡在外侧了。
说完,见江颂月白里透红的面颊转了过来。
对视几息,闻人惊阙在那双水灵灵眼眸的瞪视下,缓声道:“说好了不因为这事生气的。”
“我说的是不受外人挑拨生气。”江颂月横他一眼,“我自己想什么时候生气,就什么时候生气。”
闻人惊阙:“……行。”
原谅是原谅的,一想起他“眼瞎”的事,还是要生气的。
江颂月生着闷气,从闻人惊阙身上翻进去时,故意往他腿上狠狠压了一下。
闻人惊阙趁机出手,搂着她卧倒在榻上。
傍晚那会儿,两人之中是重新燃起的翻腾欲海,这会儿则是相依偎的无尽温情。
两人身上都带着残余的清雅水汽,身躯隔着单薄的寝衣贴着,温暖舒适。
闻人惊阙对这感受想念得很,抱紧江颂月,头埋在她衣襟口狠狠吸了一口,毛茸茸的头发弄得江颂月脖颈瘙痒。
江颂月揪着他后脑的头发,道:“我想了想,你不能承认是夜鸦山三当家。”
“你想我回国公府?”洗刷了罪名,辅国公就不会轻易放手了。
闻人惊阙当她怕自己获罪,抬起头道,“不怕,承认了也出不了事,至多身败名裂。我无所谓,只要你肯养我。”
江颂月在心里嫌弃了下他的厚脸皮,道:“我想你与我一起待在我家,也想你有好名声。”
国公府不是什么好地方,辅国公也不是个好祖父,那个爹存在与否同样没有区别。
江颂月不想闻人惊阙回去,更不想两人的孩子长在国公府,也被那样对待。
以前她想等闻人惊阙被所有人厌弃后,把他带回江家,让他依附着自己。
那是因为她高攀国公府,除了被闻人家嫌弃之外,没有别的办法能让闻人惊阙跟她走。
也是因为没有安全感,才会有那样的打算。
现在不同了,闻人惊阙喜欢她,什么都愿意为她放弃,只要摆脱了辅国公,两人想住哪里都可以。
“你这人藏了许多见不得光的秘密,心思重的很,但我还是想维护住你的好名声。”
江颂月喜欢闻人惊阙,不想闻人惊阙遭人谩骂、被人瞧不起。
她道:“你把夜鸦山的事糊弄过去,就说是夜鸦山余党栽赃你的,以后继续做你的大理寺少卿。这样,才不会有人敢轻视我、轻视咱们的孩子。”
“至于祖父那边,咱们用这事威胁他,看他是将府邸看得更重,还是宁愿舍弃百年声誉,也要困住你。”
商户终究比不上权宦,能有更好的选择,当然要把握。
况且,被撵出家门的罪人,听起来不风光。
闻人惊阙废了些劲儿把自己的名声毁了,顺势逼得祖父对他放手,绕了一圈,江颂月要他挽救回去。
他预先提醒,“这回是你要我装的,以后别拿这事与我吵架。”
正聚精会神思量后路的江颂月听了,火气一下子上来,“你的意思是前些日子吵架,都是我在无理取闹?”
“没有。”闻人惊阙道,“不过你现在发火就有点那意思了。”
江颂月“蹭”地坐起,指着外面道:“出去。”
闻人惊阙觉得这结果纯粹是他自己嘴贱折腾出来的。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了,明知江颂月介意他伪装出来的假面,非得去撩一撩她的胡须,把人惹毛。
但江颂月这会儿的生气与前两个月的不同,柳眉低竖,杏眼圆睁,微微鼓着脸颊,样子甚是可爱。
闻人惊阙喜欢她这模样,逗她道:“现在赶我出去,是会被祖母知晓的,到时候我可就不与你一起演戏哄她高兴了。”
这下江颂月真气着了,假装和好哄江老夫人高兴,是两人心知肚明的幌子,也能说得像模像样?
她一翻身面朝里,不理闻人惊阙了。
闻人惊阙等了会儿,侧身拢了拢她的长发,哄道:“方才是说笑的,不论何时,只要你开口,我都会配合你。”
江颂月不回答。
她算是看清了,闻人惊阙就是在故意招惹她。
闭着眼酝酿了会儿睡意,听见身后有坐起的动作和书册翻动的声响,江颂月心里有点奇怪,闻人惊阙睡觉前还要看书?
按傍晚那会儿失控的样子,他能在床上看得下去才怪。
“我看书了。”闻人惊阙诱哄的声音传来,“月萝,你不是最喜欢我看书的样子吗?”
江颂月:“……”
他在勾/引她!
这人怎么越来越讨打了?
“还不看我?”再过片刻,闻人惊阙又说,“那我就到桌边看去了,披着外衣,就着烛灯,对了,再把窗子打开,对着外面皎洁月光与白玉兰……”
江颂月抿着嘴唇,想着那画面下的闻人惊阙,有点心动,但更多的是被看穿喜好的恼羞。
“还不理我?那我真去了?”
江颂月忍不住了,猛地翻过身,一把扑到闻人惊阙身上,压着他道:“闭嘴啊!再说真撵你出去了!”
闻人惊阙被她压着,笑得身躯不断地震动,手中书也掉落在了榻上。
江颂月瞧见了,觉得有点眼熟,伸长胳膊过去翻了一下,霎时间浑身涨红,抓着闻人惊阙的手臂摇他,“你又装正经耍我!”
她知道闻人惊阙说看书是在装风雅,意图引诱她转身,可至少得用什么游记经史之类的书籍吧,谁知道他拿的竟是她那本春宫图册!
谁家翩然公子夜里不睡觉,对窗秉烛研读春宫图的啊?
江颂月好气啊,想起宋寡妇对闻人惊阙的形容,发现真是一点都没错。
这人正直温柔的假面下,藏着一颗风骚的心!
被她压制着的闻人惊阙两手扶着她的腰,因她的反应,笑得胸腔震动更明显了.
翌日清早,下人们就麻利地将行囊、马车收拾妥当了。
用过早膳,与宋寡妇和连云生道别,一行人踏上归程。
因为心中的沉郁解除,回去的行程比来时要轻松许多,沿途官道、食宿,都被闻人惊阙个提前打理过,完全不用江颂月费心。
江颂月心情舒朗,江老夫人也开心,这么行了小半日,她问江颂月回去之后打算怎么面对京中流言。
“我与玉镜商量过了,那什么三当家的事至今没能查出确凿证据,没有证据就是假的,是别人污蔑他。”
江老夫人因这话中暗藏的意思怔了怔,看着江颂月桃粉面颊,稍微犹豫,问:“玉镜还是要回国公府?”
“不回。”江颂月神采飞扬,“他与我一起待在咱们家。”
就简单说了这几句话,纱帘外,闻人惊阙策马过来,挑开车帘,与江老夫人笑了笑,向里伸手。
明媚的春光映着他英挺的身姿,看得江颂月脸上发热。
她掀着眼皮瞧了瞧江老夫人,身子一点点往外挪,在江老夫人嫌弃地摆手时,没绷住情绪,欢快地笑了一声,将手递给闻人惊阙,一弓身出了车厢。
刚迈出,就被揽着腰拽到了马背上,随着清脆的惊呼声,两人一马跑到车队前面去了。
车厢中,江老夫人隔着纱帘张望了会儿,发愁道:“玉镜都放弃了好名声,月萝又要他挽回,若是玉镜有个真心待他的管事长辈,该骂丫头不识好歹、是个搅家精了。”
进来伺候的侍婢刚坐稳,正艳羡地眺望着外面俩人,闻言转回头,不解道:“县主想挽回姑爷的名声,难道还不好吗?”
“不是不好,是会被骂,什么不识大体、瞎折腾、并非良配等等,再难听些,还能说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为人贪婪粗鄙……”
侍婢琢磨了会儿,大胆开口,“老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奴婢不觉得贪心有什么不好,明明能得到更好的,放手不去争取,才是傻子。而且姑爷与县主两厢情愿,只要他俩愿意,那就任谁都没有资格指手画脚的。”
江老夫人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嗐”就一声,道:“是我想多了。”
第77章 混乱
一路顺畅, 距离京城仅有一日路程这日,天上飘起雨丝。
春末的雨水带着些冬日的余寒,冷是冷了点儿, 但是落在生机勃勃的大地上,景色格外的清新,看得人心情飞扬。
江颂月不想祖母受罪,也怕侍婢们冻伤,本想让人寻一处宽敞农舍暂歇,无奈众人都想早日抵达京城, 不惧这点风雨。
江颂月不想败人兴致,就让人继续赶路, 等真累了、冷了,再停脚。
摇晃的马车中, 江颂月心情很好, 掀帘望着外面雾蒙蒙的雨水, 自言自语:“也不知京城现在是什么情况。”
算算时日,她离开京城快一个月了。
这日,江老夫人没与她们小夫妻挤一个车厢, 陪着江颂月的只有闻人惊阙。
他道,“一切如常, 陛下未能找到确凿证据,府中商铺生意兴隆, 八妹与司徒定了亲,流言依旧……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百姓都说你当日休弃我是因为早有察觉, 目光深远,是明智之举……”
江颂月回头, 双目渐渐眯起。
闻人惊阙眉眼一弯,食指亲昵地在她脸颊上轻刮了一下,道:“全是胡说,知道我做过山匪后,月萝分明更喜爱我了。”
“我想问的是这个吗!”江颂月狠狠横了他一眼,“你怎会对京中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人虽离了京,眼睛可一直盯着那里呢。”
江颂月狐疑,“你哪来的人手?”
他现如今是皇帝眼中的嫌犯,国公府被他连累,也处处受限制,还有人手能用?
闻人惊阙但笑不语。
江颂月审视他片刻,懂了,人家这么多年的夜鸦山三当家不是白做的。
她有点为难,有人手可用当然是好的,可与贼寇有牵扯,始终是个隐患。她能接受这样的闻人惊阙,就怕哪日事态超出控制范围,连累了家中人。
眉宇中的愁绪被闻人惊阙看到,他嘴角一收,道:“夜鸦山并非全是穷凶极恶之徒,许多是被迫上山的,今已从良。不过月萝既然不喜,今后我不与他们来往了便是。”
江颂月不知这么做是好是坏,犹豫时,马车停住。
她掀开帘子,偏头一看,见前方不远,有人策马而立,正好拦住他们的去路。
雨雾模糊,江颂月眯着眼多看了会儿,隐隐觉得拦路人有些眼熟。
这时卫章靠近,道:“县主,姑爷,对面是国公爷派来的人,说国公爷就在前方的亭子里,想邀县主与姑爷过去一叙。”
江颂月皱眉,她与辅国公没有任何可谈的,也不想谈。
不过看对方的架势,不谈,他们怕是不能轻易离开。
“我去便好。”闻人惊阙扬起的嘴角收平,眼神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与江颂月道,“月萝,你与祖母继续往前,我下去与祖父说几句话,很快就追上你们。”
一行人相遇于两个村落之间的狭窄官道,因连绵雨珠,官道两头望不见一个人影,唯有两侧抽出新枝的树木被雨水敲击出“啪嗒”的落雨声。
山青树绿,四下静谧。
闻人惊阙下了车撵,从侍卫手中接过油纸伞,环顾一周后,眉头微微蹙起。
正潜心琢磨,听见身后响动,回头一看,江颂月跟着出来了。
他将伞移到江颂月头顶,扶她下来,问:“要去与祖母同乘?”
江颂月道:“我是来找你的。”
闻人惊阙知道自家事让人糟心,不想江颂月为此烦扰,劝她与江老夫人一起先走。
江颂月不依,抓着他撑伞的手腕,道:“上次与你生气,将你赶出去独自面对你祖父……”
江颂月是后悔的。
这次,她想两个人一起面对。
有些话不必说尽,听的人已然懂得。
闻人惊阙笑起来,没再说反对的话,而是看了看侧前方被雨雾朦胧了的山林,问:“月萝,你觉得陈瞩是偏信流言,还是更偏信我?”
江颂月掂量了会儿,道:“寻常情况下,该是信你的,但牵扯到夜鸦山,就难说了。”
她觉得闻人惊阙是和夜鸦山匪徒有牵扯,但他是去清算少年时的旧事,不算为虎作伥,不该获罪。
可当年若非太后舍身相护,陈瞩早就死在余望山手里了,哪能有今日高坐龙椅的威严?
他对夜鸦山匪很是谨慎,定是不能轻易打消疑虑的。
闻人惊阙想重新获得信任,有点难。
“无法证实我的罪名,也无法洗脱我的嫌疑。月萝,若你是陈瞩,你要如何处置我?”
江颂月迟疑起来。
她与陈瞩见面的次数不算少,偶尔会有交谈,但对这人并不了解,也无法代入陈瞩的身份去评判闻人惊阙。
她诚实摇头。
“他会试探我。”闻人惊阙道。
江颂月微微怔住。
根据夜鸦山宗卷记载,数年前夜鸦山内部自相残杀,两个首领与大批贼寇死于非命。闻人惊阙是三当家的,他没死,就代表着其余贼寇尚且在世,并且由他差遣。
现今的闻人惊阙失去官职与家族的庇护,此时遇险,会有人手相助吗?
江颂月想通了,心神一凛,抓紧了闻人惊阙的手。
“只是试探,没有万全的准备和充足的证据,他也怕引起世家的恐慌,所以,不必忧心。”闻人惊阙指引着江颂月看向不远处的亭子,“何况还有祖父在。”
烟雨笼罩的四方亭下,辅国公坐在石凳上,不怒自威。
更远处,山林呼啸,阴雨绵绵。
“待会儿怕是会有意外。”闻人惊阙语气依旧轻松,道,“月萝,我知道你想与我一起面对,但没这个必要的,也不必为我忧心,陈瞩不会下死手。”
“去吧,月萝,与祖母先去前面的城镇,不出两个时辰,我必将追赶上去。”
见江颂月眉头紧皱,他又道:“月萝,你留下,祖母必定也要留下,会让我分心。”
江颂月权衡了下自己留下的作用,这才狠下心来,道:“你要尽快追上。”
闻人惊阙笑吟吟地点头,牵起江颂月的手往江老夫人的马车走去。
走到一半,江颂月突然挣开他,转过身来,紧紧将他抱住。
这一抱太突然,力气有点大,撞得闻人惊阙手中油纸伞摇晃了一下。
他当江颂月害怕,调笑道:“许多人看着呢,月萝,这会儿不怕羞了吗?”
江颂月没接他的话,过了会儿,道:“那日我只是想吓唬吓唬你,没想真的动手伤你。”
她的脸埋在闻人惊阙肩上,声音沉闷,听着很是愧疚,“我也不喜欢满身伤疤的男人,你不要再受伤了。”
闻人惊阙愣了下,感受到后肩的抚摸,明白过来,江颂月在说上次他夜闯江府,被她用匕首划伤的事情,也在叮嘱他千万小心。
“没事的。”他抚摸着江颂月的长发,轻声道,“不会再受伤的。”
两人耽搁的这会儿时间,江老夫人察觉出不对劲儿,从前面的车厢中探头回望。
闻人惊阙看见了,道:“再这样,要被祖母看出来了。”
江颂月这才掩藏起情绪,心情复杂地寻江老夫人去了.
为教养几个孙儿,辅国公耗费了极大的心血,每个孙儿,他都了若指掌,所以在听见闻人惊阙曾混入夜鸦山,并且做了三当家的流言之后,有惊讶,但并不怀疑。
他也知道流言是闻人惊阙放出的,同样清楚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逼迫他放手。
辅国公是不肯放手的。
此时见到曾经最看好的孙儿,他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为了这么个女人,不值得。”
闻人惊阙在他对面坐下,面上带着舒朗的笑,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道:“祖父越是觉得不值,孙儿越是想把心掏给她。”
辅国公眼底阴寒,冷冷道:“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祖父大可一试。”
辅国公花白髯须抖了抖。
祖孙间的较量如何凶狠无妨,但只要他敢明确地对江家的人下手,闻人惊阙便有了向他动手的理由。
他教出来的亲孙儿,下手一点不比他轻。
辅国公冷嗤一声,道:“我可以放你自由,但你须还府邸清誉,往后不得插手府中任何事物。江颂月同理,若她再敢对府中事指手画脚,我必不饶她。”
闻人惊阙知晓,这些指的是闻人雨棠和闻人听榆的婚事。
这两人本该按辅国公的意思,一个远嫁,一个入宫。
前者因为江颂月插手,求得圣旨赐婚,后者则是在闻人惊阙的推动下,于两个月前,被司徒少靖在宫宴上求娶,辅国公获知时,为时已晚。
辅国公确定闻人听榆与司徒少靖没有什么接触,所谓亲事,不过是个给她自由的幌子。
司徒少靖没有理由帮一个不相熟的姑娘,其中必是闻人惊阙的手笔。
而闻人惊阙与几个兄妹没什么感情,他多管闲事,都是从与江颂月成亲开始的。
闻人惊阙明白他的警告,无奈道:“祖父放心,回去后我会看着颂月,再不让她与不相干的人来往。”
辅国公冷笑。
祖孙二人没什么可谈的,说完这些,就相当于撇清了关系。
辅国公站起,外面侍卫见状忙撑伞来迎,就在他将踏入霏霏细雨时,身后的闻人惊阙问:“若只为这事,祖父不必亲自出城。”
辅国公脚步一顿,回头看去,问:“你觉得我此行还有什么目的?”
“说不准。”闻人惊阙浅浅一笑,遮住眼底酝酿起的寒意,道,“这么多年来,孙儿偶尔能瞒过祖父使些小手段,但隔不久就会被识破。祖父的心思,孙儿却从来都猜不透。”
辅国公不受他的吹捧,转过身,在侍卫的陪同下,走进潇潇雨幕中。
他身后,闻人惊阙安静地坐着。
直到辅国公的背影消失不见,他环顾四周,看了看风雨凄凄的草木,听了听依然静谧的山林,重重叹气,看向辅国公留下的几个侍卫。
“还不动手?”
亭外的几个侍卫右手搭在腰间佩剑上,神色惊诧,互相看了看,手指将剑柄抓得更紧,却无人开口、无人将利刃拔出。
闻人惊阙道:“再不动手,就要有人与你们争抢了。”
言毕,只听风雨声舒尔转急,冰凉的雨水拍打进亭下,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锐利的破风声。
“笃”的一声,长箭刺在闻人惊阙脚下。
侍卫心中一凛,长剑骤然出鞘,指向了独自坐在亭中的闻人惊阙.
抵达最近的小镇后,江颂月安顿好祖母,算着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时辰,没看见闻人惊阙的影子,心中始终难安。
又等了两刻钟,犹豫着是否要派人回去接应,卫章来道辅国公跟了上来,想与她见上一面。
辅国公跟上来了,闻人惊阙不见踪迹。
江颂月心中一沉,快步往外。
两人在客栈冷清的大堂相见,看见江颂月的第一眼,辅国公说出了对闻人惊阙所说一模一样的话,“你不值得。”
与闻人惊阙成亲后,江颂月见过辅国公数次,但从未这样面对面地谈过话。
以前她以为辅国公只是对她的商户身份心有介怀,经过这几个月的事情,江颂月彻底明白,人家是根本就没把她当做孙媳妇,打心底没把她这低贱的商户放在眼中,才视她为无物。
对方态度恶劣,江颂月也不必留情,冷淡道:“换个人为了我抛弃名利与氏族,我会觉得惭愧,替他不值得。但是有你这样的祖父与那个不管不问的父亲做陪衬,哪怕我有再多的短缺、身份再低下,也是值得闻人惊阙为我放弃所有的。”
辅国公看了她两眼,摇头,“无知小儿。”
话中的轻视丝毫不见遮掩。
江颂月心中恼火,毫不客气地反驳:“我或许不如你懂的多,但你孙子就是喜欢我,愿意为了我与你为敌!”
这话戳中了辅国公的痛处,苍老的双目抬起,阴沉地盯着她,半晌,道:“你可知以前我为何不插手你与玉镜的事?”
他无需江颂月的回答,兀自道:“因为没必要,只要我想,你所做有的努力都是白费。”
“何以见得?”江颂月很是讨厌他掌控一切的嘴脸,与他呛声,“玉镜要与我回家,雨棠要嫁入国公府,八妹与司徒两情相悦,所有人有目共睹,你能怎么样?”
辅国公笑了下,像是在嘲笑江颂月年幼无知。
“老五主意多,一心要与你走,我留不住,但府中还有老三,他一样能撑起国公府。至于老六、老八……你以为婚事定了,就能顺利出嫁了?”
他特意提醒江颂月,“想想贺笳生。”
江颂月心尖一跳,心绪乱了一瞬。
定亲的确算不了什么,只要未出嫁,就可能生出种种异变。
贺笳生是有了更好的选择,被引诱后主动退婚的,换成姑娘家,办法只多不少,但无论哪一种,都会让人清誉受损。
尤其那两人在国公府,在辅国公的眼皮子底下,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毁了两人。
“失了清白,她们还能逃出老夫的手掌心吗?”
江颂月被他的无耻气得咬牙,“那是你亲孙女!”
“那又如何?不听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辅国公不以为意地说罢,被皱纹包绕着的苍老双目盯着江颂月,道,“不过县主请放心,你非我闻人一族,老夫就是再想杀了你,也会忍住。”
换句话说,若她是闻人家的人,这么违抗他的命令,早就该死了。
江颂月气得呼吸急促,换了两口气,倏然站起,脸色苍白地看了辅国公片刻,颤声问:“你……你要杀了玉镜?”
她不是国公府的人,可闻人惊阙是。
“老夫给过他机会。”辅国公平淡道,“不肯退让,那便以死偿还老夫的养育之恩。”
“他是你亲孙子!”江颂月几近失声。
“是,所以我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辅国公不以为耻,满是皱纹,精明而狭长的双目毒蛇般盯着江颂月,一字一顿道,“他是被你害死的。”
江颂月脑中轰然。
她相信了闻人惊阙的话,认同陈瞩只是试探,而非想要他性命的猜测,却没想到辅国公想要他死。
亲祖父要下死手,闻人惊阙能躲得过去吗?
设身处地,江颂月觉得假若祖母想要杀了她……不需要动刀子,她就已经难过死了。
她不能让闻人惊阙独自面对。
“卫章!”江颂月大喊,“看好祖母,其余人随我回去找玉镜!”
“是!”随行侍卫领命。
江颂月一刻也等不得,即刻带人离开,在客栈门口,被国公府的侍卫拦住。
她愤而回身,泛红的双目闪着泪花,咬紧牙关忍住情绪,嘶声问:“你什么意思?”
辅国公年纪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身躯依然□□,不动如山地坐着,道:“风雨寒凉,县主还是在客栈等着吧。”
简而言之,不许去救闻人惊阙。
这还不算,辅国公又道:“再者说,京郊不比京城安全,县主离去,就不怕江老夫人意外殒命?”
这已经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江颂月从未见过这么狠毒的人,喉头一窒,对他的憎恶情绪如翻腾江水,骤然冲破堤坝,冲撞着她的理智。
她此生最重要的人,以前只有江老夫人,现在多了个讨人厌的闻人惊阙,可两人都被辅国公用来威胁她。
“你敢!”
愤怒与憎恨冲破理智的牢笼,江颂月双目发红,倏然转身,一把抽出卫章手中长剑,腰身一旋,凶狠地向着辅国公砍去。
大堂中众人皆被这一幕吓到,只有辅国公身侧侍卫反应迅疾,迅速上前格挡。
长剑撞击着金属剑鞘,发出“铖”的一声尖锐声响,被打偏,停在辅国公身侧。
辅国公淡然偏头,道:“在座各位都看见了,是怀恩县主欲与老夫行凶,那就怪不得老夫了。”
“来人,将她拿下!”
随着这声苍老威严的命令,国公府的侍卫纷纷拔剑,小小的客栈中,寒锋光芒闪烁,刺人双目。
兵戈相碰声响起,江颂月心中一凉,惊愕望向辅国公,看见他眼底阴冷的笑,终于明白,他是故意的。
激怒她,让她先出手,这样他才有理由杀她。
她早该想到的,能对亲孙女、孙子下毒手,辅国公断然不会放过她的……
江颂月眼前发黑,心中阵阵绝望,踉跄着扶住桌角,强迫自己鼓起勇气面对这一切时,忽听“噗”的一声,有利刃刺穿□□的声音。
“国公爷!”侍卫们惊恐的尖叫声充斥在耳边。
江颂月恍惚抬头,见一公府侍卫装扮的人手中持着利刃,刺在辅国公心口。
那人手腕一转,利索拔剑,霎时间,血注从辅国公心口喷涌而出,溅在周围桌椅上。
江颂月颊上溅了血水,很热,有很重的腥味。
可她因这一连串的变故彻底懵住,呆呆看着行凶者那张做了伪装的脸,一动不动。
行凶者却无视了众多侍卫,径直向她冲来。
卫章意欲阻拦,被门外飞来的箭矢阻挡,躲闪过去,江颂月已被劫持。
“县主好眼力,竟然看穿在下的伪装,想要救国公爷一命。”行凶者声音嘹亮,“可惜国公爷不领情。”
话音刚落下,客栈门窗被人破开,大批将士举着弓弩涌入。
江颂月看见了武夷将军,看见了身上溅了血水的闻人惊阙,听见了祖母的惊叫,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已没有能力分析面前的情况。
她不是想杀辅国公,而且想杀他身边的行凶者?
这个凶手脸上做了伪装,但她觉得有点眼熟……她应该认得。
江颂月看着横在脖子上的匕首,想扭头往后看,被人低声警告:“我原本不想杀他的,是这老东西太没人性……侄媳妇,不想玉镜的谋划落空,就配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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