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眼前的彩绘,宋誉显然对楚引歌拿了何物兴致索然,浅聊几句,就失了话头,专注修修补补去了。
可楚引歌心里却是一团迷云。
她昨晚去藏书阁时,就听到屋顶有疾掠的脚步声,极其轻微,足以见得此人轻功极好,要不是她竖耳凝神,还不容易发现。
下一瞬,她往廊下一瞥,就看到一道高瘦迅疾的黑影从窗下倏尔闪过,她本着各偷各的盗义原则,就没去干扰。
哪想到这人倒是给她惹了不少麻烦。
此人不知去了何处,她只听“霹雳”一声巨响,在静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还没来得及细思,就听到金吾卫的高呼:“藏书阁有贼!”
纷至沓来的脚步声袭来。
楚引歌心里腹诽此盗贼的轻功甚好,但盗窃技艺实属不精。
她撑栏一翻,往窗下一跳,哪想楚翎候在那里,她越过他的肩膀,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影在其背后窜出,轻快地藏匿隐于黑夜中了。
他消失了,把她留在了这里。
似是在走前还回头往她这里瞧了一眼,之后就很是干脆地跑远了。
明明是他引发的骚动,却让她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之后就是她和楚翎的纠缠对招,以及突如其来的暴雨……
现下细细觉出味来,那贼人昨晚应是去了暗室,触动了机关,才会造成这么大的动静。
她感觉胸口一顿闷堵。
现下恐怕所有人都认为是女贼拿了暗室的东西,真是冤枉至极,她连暗室在哪都不知道,却还要替那人顶这么大一口黑锅。
她放下画笔,看向揽月楼的四处,极尽奢华。
左有一人之高的掐丝珐琅景泰蓝盆景,多镶南红玛瑙作花,右有铜镀金红宝石梅花盆栽,翡翠作叶,宝石作蕊,精雕细琢,纤秀华丽。
碧玺铺墙,豪奢华靡。
还好她昨晚虽磕磕绊绊,但也运气尚佳,没碰倒这两处宝贝,否则她现在就在刑狱司呆着了。
她用手触了触红漆窗棂,细看,才发现竟是铁作,且和碧玺有数不尽的银线相连。
难怪她昨晚无论用剑砍,还是用脚踹,窗皆纹丝未动,原来这些窗皆被牢牢地紧扣在墙。
她轻笑了声,倒真如昨夜她所想,这哪是个揽月楼,倒像极了至尊至贵的囚牢。
楚引歌看了眼乌木鎏金宝象缠枝软塌。
她的脑中突现那男人将她压制在身下的情景,调笑戏弄,轻笑缱绻,任她百般挣扎,劈掌绞杀,那人却能从容不迫地一一化解,令她动弹不得。
一个念头在心上陡然闪过。
楚引歌快步往前:“宋誉,你知道世子会武功么?”
宋誉还陷在画中,一时还没回过神来,举着笔刷,两眼茫然转头看着她。
背后是大开的出水芙蓉,他的墨绿衣袍纷飞,端坐其前,脸上沾了许铜蓝,眼神蒙了层雾气,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画手。
楚引歌摆了摆手,“罢了,问你也是白问。”
“你帮我跟画院告几天假,这莲花要用大量的石绿,我去山上找孔雀石了。”她往楼下走去,想到什么又抬眸,笑意温润,“对了,那封信是我家阿妍写给你的,别忘了看。”
良久,宋誉才凝神,不对啊,他昨日才盘点过,画院的孔雀石还有足足三箩筐,用上十年都不足为虑。
阿楚这是在躲谁罢……
-
天佑寺,僧房内。
青鹤瓷九转博山炉内焚着香,青烟布绕,绵绵缕缕。
“剑师父,你一个练剑的,还整这么文雅,”楚引歌被香气呛咳了两声,笑道,“不会是哪个小娘子送来的香吧?”
她刚伸手要拿桌上的荔枝,果盘就被挪走了。
左渊剔了她一眼,“我现在是出家人,哪有什么小娘子?”“
楚引歌笑道:“剑师父,你算哪门子出家人。”
她从香炉底下的柜里摸索了片刻,不一会就拿出几个空酒罐放在桌上,“我可没见过喝酒的和尚。”
“酒肉穿肠过,佛祖在心中,”左渊忙放下果盘,将瓶罐收起:“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贱师父,贱师父地叫我,多不雅,你怎么叫那画画的,就怎么叫我。”
他说的教画画的,就是宋沂。
宋沂可比左渊严肃得多,若是勾线不到位,或是临摹得不满意,宋沂是真打手心,所以每次楚引歌见到宋沂时,总是乖巧地候在一侧,毕恭毕敬地叫着宋师。
她在宋沂面前可不敢造肆。
但左渊不同,他们的相识都和他人一样极富戏剧。
儿时,宋沂带着她和宋誉来天佑寺附近的山林采风绘景,结果有一和尚从古道上经过,看到她后,非说和她有眼缘,要教她习剑。
这个和尚就是左渊。
宋沂不同意,结果左渊就拿剑抵在他的颈侧,看向她:“要你师父还是跟我学剑?”
别无选择,楚引歌就开始跟左渊习剑,雷打不动地每隔七天,她必上天佑寺,明面上是烧香拜佛,实则是被迫学武。
而她也渐渐知道,这假和尚原是天池派的掌门,只是不知何故,退隐在这寺中。
按照左渊的说辞,江湖腻味,红尘勘破,幸得住持宽宏,容得他在这浊世还有一隅住地。
但楚引歌却觉得并非如此,若真是六根已净,就不会在深夜喝酒练剑。
他心里有放不下的事,也有放不下的人。
可楚引歌无论如何逼问,他都未曾松口半分。
只是在前日醉酒时,看着她,莫名其妙地说了句:“他们说她死了。”
她这才找到了契机......
眼下,楚引歌剥了颗荔枝,白润入腹,满口香甜:“左掌门。”
她笑得灿烂,如旭日初升,令人一瞧,暖意肆散。
左渊指了指她:“你这个女娃娃别以为这样笑,我就不知道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说罢,又求我何事。”
楚引歌擦了擦指尖,从怀中将油布往桌上一放,冲左渊眨了下眼睛。
左渊狐疑。
拿起油布,打开一看,惊呼:“十二剑法!”
还没来得及细看,楚引歌就从他手中抢过:“师父,你别忘了你前天晚上醉酒后,说过的话。”
“我说过什么?”
“你说,”楚引歌清了清嗓音,模仿那晚左渊坐在树下的神色,手执酒杯,花叶簌簌,“——天语阁说她死了。我可不能告诉你她是谁。天语阁听说过没?啧,这都没听过?所谓天语,即替天言语,盘问天下要事,换言之,这江湖中所发生的事,没有天语阁不知道的。你想知道自己的生父生母?想去?你若将皇城藏书阁中的十二剑法取来,我就带你去。”
楚引歌抖了抖书,笑颜盈盈凑近,“师父,书我可是拿到了,你也不能食言。”
她此生唯二愿。
一愿,赚钱养家,将赵姨娘奉养到老。
二愿,知道自己到底是谁,父母是谁,得罪了何人,因何遭那场杀戮。
“好徒儿,那地不是你该去的。”左渊呷了口茶,眼神飘忽,“何况这醉酒后的话怎能作数?”
“这么说你还想抵赖?”楚引歌佯装愠恼,将十二剑法抱在怀中,往外走,“我现在就去灶房把它烧了,左右对我而言无甚用。”
左渊见她就要开门,知道这小妮子倔起来还真是说不准,他忙拦了她,无奈道:“带你去,带你去,真拿你这个女娃娃没办法。”
楚引歌这才笑了。
“左掌门最好了。”
她眉眼一弯,梨涡轻显,仿若所有的烦心事皆随流云飘逝,与刚刚眉目冷淡的俨然两人。
“你呀,有事左掌门,无事贱师父。”
左渊睨了她一眼,“今夜亥时,烟驼胡同。”
楚引歌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书交了出去,见他心疼地吹了吹十二剑法,如获珍宝揣于衣襟内,不禁问道:“师父,你见多识广,既然知道藏书阁里有这本剑法,那必然也知道那暗室里有什么罢。”
“坏徒弟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就是昨夜我去藏书阁时,遇到了一个黑衣人……”
她将昨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左渊,当然将揽月楼里发生的香.艳,一言含糊带过。
“……娴贵妃绝不可能是那黑衣人,那身高目测八尺左右,应是个男子。”
“所以,你怀疑黑衣人是世子?”左渊思了片刻,摇头道,“不会是他,靖海侯府自从出了六城将军后,怕天家忌惮,就承诺三代内弃武修文,且皇帝还会时不时地派御医前去切脉,世子不可能会武功。”
楚引歌微怔。
世子不会武功,她却被他压制在榻动弹不得。
心下不知是惆怅还是不甘,没想到她被一个毫无功力的人挟制,那男人还在她耳边谈笑风生……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那黑衣人引来金吾卫,她一人相抵千人,进退失据,也不会受这样的重伤,也就不会被世子笑闹。
归根结底,罪魁祸首还是这可恶的黑衣人。
她忿忿道:“此盗贼甚是狡猾,若我再遇到他,非在他左右两臂砍伤数刀,以解心头之恨。也不知暗室里所藏何物,竟能引得皇帝如此看重,这十二剑法丢了也没听到有什么响。”
她拉了拉花和尚的衣摆,“师父,徒儿好奇。”
左渊瞅了眼她的指尖,这女娃娃从小就知道何时该柔,几许该刚,他对她就像老父亲对着闺女,这般撒娇怎么抵挡得住?
气笑道,“想知道暗室里藏有何物?”
楚引歌笑着点头,乖巧得不像话。
“哦,告诉你也可,但一本剑法只能换取一个秘密。想必今晚就不去天语阁了,”他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瞥了她一眼,故弄玄虚道,“那暗室里藏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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