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色低醇清润, 如早春的溪涧叮咚悦耳,可这溪水似有些急了,这声“好”像是准备已久, 只待她开口。
这让楚引歌不得不怀疑, 她是否又中了他的圈套。
可话都说出口, 她也只能梗着脖子往马车上走。
不知是阳光逐渐变得灼热, 还是马车内的风情实在太过扎眼,楚引歌才刚跪膝,鬓角已沁了层薄汗。
如她所料, 那些瓶瓶罐罐皆歪斜倒在榻上, 她扶起,仔细看上面所书之功效。
但似是看得过久了些,躺着的人懒懒地歪头笑道:“你是在默诵么?”
“啊没没有, 我怕抹错了。”
楚引歌抬袖,擦了擦额鬓的细汗,她的眼神闪躲, 实在不敢放在男子那精壮雄健的后背上。
这人明明看着清癯, 怎么衣衫之下的线条肌肉如此紧实。
楚引歌暗想,他这匀称的线条, 莫不是为那些姐姐妹妹们特意练的吧?
她敛眸, 只听白川舟慢悠悠地道:“随意罢。”
似是怕她又磨蹭, 他点了点她手中的绿瓷瓶, 不容置喙:“就这个。”
楚引歌颤颤地打开瓶塞, 却不住地想, 这就要上手摸男人了?
越思越觉口干舌燥, 喉咽像是要往外喷火。
她余光见案几上有银壶杯盏, 便将手中的瓷罐放下, 羞赧道:“爷,我先喝口茶水。”
白川舟等了半晌却等到了这一句,不禁哑然失笑。
喝口水,压压惊。
她没说后半句,但他却猜到了。
小夫人的胆子怎么忽大忽小,当初在揽月楼得知他是世子爷也敢往上刺剑,现今就让她抹个药,都能吓得脸白血色全无。
这看个后背都被惊成这样,成了婚后还怎么了得
白川舟双手垫在颌下,侧目看她,白皙的细颈半仰,素手执银杯,咕噜咕噜地往喉中灌,喝得过急了,茶水从她唇边溢出,沿着颈滑落,滚进那散溢幽香的衣襟之内,锁骨之下。
他想到那夜她的衣衫尽褪,只剩那件粉白抱腹,上缀的菡萏花蕊微耸静躺。
眼下,那滚落的水滴往蕊心处去了罢。
白川舟的漆眸暗沉了几许。
小夫人怎么连喝过水都能这么撩拨。
楚引歌擦了擦喉间的水滴,抬眼就撞见了那双桃花眼眸,目色幽幽,似还掺杂了些旁的,她看不清。
但她明白,若想再来一杯来蒙混,恐是不行了。
她拿过案几上的绿瓷瓶,才见他又转了回去,似还低笑了声。
楚引歌惴惴,暗道这立冬怎还不回来。
许是心中之愿被上天听到了,她刚挖了一勺置于掌心,就听立冬在马车外说道:“世子爷,已请易健堂的姜大夫瞧过了,说楚家二夫人膝伤好除,心病难医,但瞧二夫人的脉象有渐强趋势,若是好好调理,按他所配的药膳日夜煎服,尚有痊愈可能。”
这姜大夫曾是太医署的院判,致仕后又被邀于易健堂任职,因他看病极准,问诊一次需得千金。
楚引歌素闻他的高明,但因请不起他,就请了几个郎中来给姨娘看病,皆是摇头说是不好治,现如今得姜大夫的这句宽言,心下倏尔放松了不少。
她抬着双臂,喜笑颜开地冲外谢道:“这大热天,有劳立冬跑这一趟了。”
白川舟剑眉轻皱,回头瞅了一眼,她是不是谢错人了?
只听立冬在外“啊”了声,憨笑道:“夫人也在了?这是爷催促我去的,我没什么,都是爷想得周到。”
白川舟勾了勾唇,还算机灵,母亲的银子倒是没白花。
楚引歌这才又将目光放在了趴着的人身上,她自是不敢看他蓄满张力的裸.背,视线向上,这人的后脑勺都透着矜傲。
她也才发现他白川舟的左耳后有一点小痣,就在耳垂内侧,俏皮的,勾人的。
楚引歌长睫微垂。
她当然知道立冬若是不得他吩咐,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但他实在帮她太多了,她觉得言谢太轻了。
她思忖了片刻,道:“爷,后日休沐,我请你吃饭罢。”
他轻笑:“哦,两碗阳春面?”
他又打趣她,楚引歌也笑了,顺着话调侃:“那爷来不来?”
“怎能不来?棠棠第一回约我私会,喝杯水都值得去。”
怎么何事由他的唇舌一绕,都有了缱绻□□之味。
她没再接话,冲外扬声道:“立冬,你来……”
却被白川舟打断,低语道:“夫人莫不是想叫立冬来替我上药罢。”
他指了指窗外,慢条斯理:“楚编修再不去上值,恐怕是要迟了。”
马车边的立冬听到叫唤,在外垂袖问道:“夫人何事吩咐?”
那人则手撑着侧脸,好整以暇地笑看着她。
楚引歌捻了捻指端的玉膏,咽下方才要说的话,对外说道:“你驱车罢,别误了点卯。”
车辘辚辚,幰幔晃悠。
这手上的药到了不得不上的地步,再无半分可推辞的借口。
他的后腰处有极长的数道红痕,逶迤蜿蜒,看着触目惊心,这侯爷对自己的儿子下手够狠的啊。
有两处起了脓疱,有坼裂之态,血水正往外冒着。
楚引歌提着气,以纱布轻拭,却未料到刚一碰到他的后背,身下的人倒是一颤。
“怎么了,可是疼?”
楚引歌有些紧张,她只给自己上过药,从未给他人抹过,更何乎还是个男人,怕是自己手重了。
白川舟闷哼了声,声色微哑:“无事,你继续。”
得此一言,楚引歌更是忐忑,怕是他碍着面子又在逞能,手下的动作更放轻了些。
她将纱布放至一侧,缓缓探出自己的掌心,往他的伤口轻揉慢捻。
当下,她倒是没有任何杂念,只是专注于手中一事,想着他帮她脸上敷药时也极其有耐心,她更应当如此。
楚引歌对自己都从没这般细致过。
可她的谨严细腻,对男人来说却是一种煎熬。
那双小手就那般柔柔地抚着,似细柳轻扫,若淡月微照,飘飘然地在他的心尖上挠着。
白川舟怎能想到挖的坑埋得竟是自己。
这比重杖三十还折磨人。
柔荑酥软,绕指纤柔。
白川舟忍了好一会终是受不住,偏头轻笑了声,
“是抹药不是摸腰啊棠棠。”
声色沉哑,尾音是刻意拖腔带调地上扬。
楚引歌还专注在伤口上,两手搭在他的窄腰两侧,看到他缓缓回头,那双眼似笑非笑地冲她眨了眨,她才堪堪反应过来。
忙离了手,往后退了些许:“好好了,我是怕把爷弄疼了。”
白川舟起了身,拾起身边的衣衫,素色里衣,月白外袍,玉色腰带,当着她的面一件件地拢好。
楚引歌的眼神不知该放在何处,只能盯着自己的手,玉膏的滑腻之上,还沾染着他的气息。
她其实并没有旁的心思,但被白川舟刚刚那么一说后,现下回想,确实是太过轻柔了。
她这下连自己的手都没法正视了。
这马车怎么行得是这般慢……
突然一雪白帕子现在她眼下,她看他托着她的手背,擦拭着她满是膏药的手指,一根又一根,从指尾到指端,连指缝都顾到了。
楚引歌就这样看着,动也不敢动。
俄顷,白川舟开了口:“我以为你要同我退婚了。”
嗓音懒懒地,听不出情绪。
楚引歌一愣,“为何?”
“你那姐妹不是说我是破烂世子?”
他没有提听到楚翎要娶她一事,擦完了一只手,又端起另一只纤纤素手仔细地擦着,语气中颇有几分委屈。
他最近似乎将这份委屈拿捏地极好,至少他看得出来,她很吃这一套。
果然楚引歌轻笑了声:“婚姻又非儿戏,我既在侯夫人面前说过愿意,就不会因旁人几句话动摇。”
“那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差劲?”
虽然白川舟还记得她曾在那个喝醉的夜晚说过“他不脏”,但他还是想在摘了面具后,听她说一说。
他知道自己变得有些贪心。
楚引歌看着他极其认真地擦着她的每一根手指,他虽然有些傻,但好像对她的每一件事都很上心。
案几上还放着她写的约法三章,她刚刚喝水时便注意到了。
楚引歌笑了笑:“不会,世子爷很好,单纯良善,不必妄自菲薄。”
白川舟的修指一顿,单纯?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般评价他,身为世子,众人说他纨绔,父亲骂他门楣尽失,身为阁主,他曾将留至破晓还不肯走的醉酒之人丢至乱葬岗,看着野狗将那些人一口一口.活呑,有人评他为鬼魅,只敢在夜间行动,乖僻邪谬,不近人情。
无论何种身份,他都无法称得上是世人口中的良善。
他不是个好人,他很清楚。
白川舟低笑了声,拭着她的最后一根小指,继续单纯地问:“那婚后我们可以不要分院住么?”
声色清冽。
楚引歌早已想通了这点,笑着颔首:“可以啊,届时你住东屋,我住西屋……”
“不,”白川舟将她的手放下,抬眸对上她的视线,“我指得是住一个屋,睡一张榻,可好?”
他撩袍跪膝,身形立在车窗前,挡住了一大抔光。
可他的眼神却炙热十分,迫得楚引歌不敢直视。
这马车今日行得过于慢了。
“这,我……”
他靠近几许,周身的气势也随之逼近,如热浪拂面,声色也不似平若那般戏谑,倒是认真,不让她回避。
但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也不知他的这份认真掺了几分真心,怕他只是图新鲜,只是初为人夫的一时乍欢。
身下一颠,马车总算停驻了。
楚引歌推开了他,丢下一句“上值要迟了”,便落荒而逃。
马车内,白川舟长睫微垂,修指叠着帕子,喉结微滚,轻笑了声,看来对小夫人,还是不可操之过急了-
宣安画院内,楚引歌喘着粗气总算没错过点卯。
他们画院里的点卯与其它衙门官府不同。
因每个画师都不在一处上值,有些画师要去皇家寺院作壁画,有些要留在院内修复前人画作,像她和宋誉则是被分配到揽月楼修缮天綦彩绘,所以画师们平日里只需在竹简写上自己的名字,交予院门口的典籍即可,不必循规蹈矩地等着人来点卯。
可今日人员倒是齐整,应当是娴贵妃和四皇子要来公布“成童礼”画师,众人都聚在院内。
她猜得没错,没过多久,赵掌院便跨步近来:“都排好,都排好!四殿下已往这边来了,你们还这般喧哗,成何体统!”
好一顿训斥。
众人立马分成两列,那些好表现之人迅速占领第一列,楚引歌和宋誉皆被挤到二列的角落,这倒顺了她的心意。
楚引歌垂首低眉,觑了眼站在身侧的宋誉,低语道:“宋编修的脸色怎这般差?”
宋誉抬袖轻咳,未抬头,嗓音极沉:“父亲说,那老师傅很早便死了。”
楚引歌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那临摹《赏莲图》的人死了。
师父不肯插手此事,老画匠又仙逝了,她两条线都断了,这《赏莲图》是彻底的没戏,那阁主的警告似还尚在耳侧,“希望贵主不要打诳语。”
日光晃晃,楚引歌却寒意涔涔,且不说阁主周围的暗卫武力高强,就讲那无耻阁主自身内力就极其深厚,坐着便能令一丈之外的宫灯湮灭,她不禁身颤,生父母的死因还尚未可知,怕是要将自己的命搭进去了。
现下她已定亲,不再是孑然一身,万一那卑鄙阁主又对世子爷下手怎么办。
但她至今不明白的是,那阁主明明对她触手摸脸,有所企图,怎后来又放过了她,还将她送回了楚府
不过转念一想,这做地下生意的,有几个是正常人呢?一时坏心,一时好心。
地下的阎王爷,黑白无常,马头罗刹好像都不是人
正当她在胡思乱想之际,就听有人在说着她的名:“这两张画卷一张出自楚编修之手,一张出自宋编修之手”
楚引歌抬眸,就见四皇子和娴贵妃早已来了,身旁还站着一世子爷,懒懒地倚靠在树下遮阳。
他没往她这处看,时不时和娴贵妃笑谈几句。
楚引歌也挪了眼神,继续听四皇子说道:“两张皆是吾所爱,吾实在分不出哪张更胜一筹,遂用白条隐了画上姓名,除了楚编修和宋编修外,众君和母妃、舅舅皆有一票,由诸位选投,票高者为胜。”
他年纪虽小,但却音声如钟,言谈自若,气质安稳如山。
就像就像他舅舅早间跪地说誓言时的那般从容笃定,但他舅舅现在好像有点在跟她置气,楚引歌敛眸。
身侧已有公公分发柳枝条,若是喜欢哪副,就在画卷旁的竹筒内投掷一枝。
楚引歌也细看了看宋誉的那幅,他们俩倒是想到一块去了。
她画得是小和尚挑担下山舀水,宋誉画得是老和尚背筐进山采药,皆未点墨古寺,却皆藏古寺。
从技法上来看,他们俩因同出一师,也如出一辙,不分伯仲。
果然进程过半,她和宋誉的竹筒内柳枝条一致,边上的小奴报着数,“六对六”
但从私心上,她更希望宋誉能赢,他若成为“成童礼”的画师,势必会名声大振,指不定在四皇子的生辰宴后,能连升官阶,那他和阿妍的婚事恐不会那么艰难了罢
骄阳炎炎。
在小奴仰头高声报到“十二对十二”时,众人的手上皆空,唯世子爷还未投。
大伙儿都往他那处望去。
楚引歌手心开始冒汗,这人清晨还在和姨娘说着她的画是那般好
但他好像还在为她在马车上的仓促逃跑而赌气,来了这么久,连个眼神都不曾递过来。
她很难去描述此刻的矛盾心境,怕他不投自己,又怕他投自己。
似乎他无论做如何选择,她都会失意。
患得患失啊楚引歌,她在心中暗叹,你真不该为了男人如此。
宋誉在一旁笑言:“楚编修,提前道贺,苟富贵勿相忘”
楚引歌被逗乐,作揖谦逊:“彼此彼此。”
两人打趣倒是能解烦闷,但她唇角扬起时,似是见到白川舟往她这瞥了一眼。
楚引歌不知为何,忙心虚地敛了笑意。
看那人散诞闲适地摇着树枝,朝两幅画卷慢悠悠地走去。
他在画前细细端凝。
众人窃笑,一个膏粱子弟会懂什么画?
半晌,世子爷漫不经心地指了指小和尚那图:“这小孩笑得太高兴,晃到爷了”
众人皆乐,就瞧见世子爷将树枝轻轻地往前一抛,稳稳地丢进了老和尚画卷的竹筒里。
小奴高声:“十三对十二,老和尚采药胜出!”
楚引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那小和尚笑得扬眉,怎么就碍到他眼了?
她怀疑他分明是在拿她的画暗喻她别笑得太开怀。
这落败理由实在憋屈。
但她向宋誉的道贺却是真心实意:“恭喜宋编修,贫贱之交莫忘。”
正当大家扬言要揭了白条看看是谁所作时,却听到世子爷向娴贵妃说道:“臣弟想向贵妃娘娘讨个赏。”
娴贵妃笑问,“牧之想要何赏?”
“这小和尚喜庆,看着晃眼,但放在臣弟的婚府上却甚是合宜。”
众人还在怔愣世子爷的“婚府”一词,却见他将白条一揭,楚引歌三字赫然现于画作之上,白川舟用指腹摩挲轻移。
楚引歌心也似被抚,跟着颤了又颤。
只见那人眼眉上挑,直勾勾地向她望过来,嘴角闪过一丝玩味的笑意:“此画赐给我与世子夫人,楚编修可同意?”
作者有话说:
世子爷:众人面前暗戳戳地秀恩爱,真刺激。
棠棠:我夫君很单纯,我怕黑心阁主暗杀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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