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引歌被他的目光直视着。
众人的眸色也如潮水般涌向她, 除了几个知情人知道她和侯府已定了亲之外,其余人的目光中或悲悯,或笑谑, 或同情。
楚引歌自是知道那些人在同情什么, 他们觉得她和世子爷的关系不正当, 现如今却被世子爷带着挑衅般让她将画送给他和世子夫人, 简直是在往心窝子里戳刀。
可他们却不知世子夫人就是她。
等他们发现真相后就会知道现在自己的眸光有多愚蠢。
楚引歌有些想笑,也有些许暗爽,竟隐隐期待这些人知晓实情时后的反应。
先前的憋屈一扫而光, 楚引歌后知后觉反过味来, 白川舟是不是在昨日收卷时就发现这帮人对她的不善?
能如此不动声色地将人性玩弄于掌股之间
她越过众人抬眸看他,见他的眸色清澈,在阳光下似泛着淡琥珀色, 极其透亮,似不谙世事的鲜衣少年。
楚引歌摇头暗想,他怎么可能想得到这么多呢?恐怕只是无心之举, 就想像平日那般戏弄戏弄她。
她轻笑, 倒是无心插柳了。
温言素音道:“承蒙世子爷厚爱,能看上拙作, 是卑职之幸。”
“楚编修何须谦虚, 此等良墨, 我家夫人定看了欢欣。楚编修觉得这幅佳作放于寝屋可好?”
众人的一副看好戏之态更显于眼底, 这世子爷也太不留情面了些, 前日还送人楚编修下值, 昨日还被宫中奴婢撞见两人捧着画卷有说有笑, 这今日就玩腻了, 当着旧情人之面, 满口皆是“自家夫人”,言语中饱含款款宠溺。
只是不知这世子夫人是何等妙人,能引得世子爷这般挂念。
再看这楚编修也是个狠人,还能心平气定地答道:“拙作毕竟画得是和尚,置于寝屋未免太清心寡欲了点,世子爷不若挂于书房?”
世子爷朗声笑道:“甚好,楚编修心细如发,考虑得甚为妥帖。”
站在一旁的四皇子看着两人的你言我语,垂眸低语:“母妃,舅舅应当很心悦舅母罢?”
娴贵妃笑道:“殿下不足十岁,哪懂何为心悦?”
四皇子这才显出些孩子心气来:“刚刚来的路上,儿臣想去抢舅舅袖中的糖,却听舅舅说这糖日后不能分予儿臣了,这是他用来哄媳妇的。他有了舅母就对儿臣这般小气。”
他又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不过儿臣不明白的是,舅舅明明早知那小和尚图乃舅母所作,还在路上拿着看了许久,在院门才交还与我,怎么他还将柳枝投给了宋编修?”
娴贵妃未语,看着自己的弟弟眉目鲜活,眼中是明目张胆的偏爱,全然不似在地下的凉薄。自谢先生死后,她就从没见他这么畅意过。
这倒是像个人了。
半晌,她才对四皇子说道:“因为你舅舅啊,想让舅母以世子夫人之名参加你的成童礼。”
并不仅仅是画院的画师,而是以他的夫人的身份参加他外甥的生辰宴。
这样才能狠狠地打今日这些看好戏的脸,他们现下戏谑的神态,恐在日后得知真相会暗打自己巴掌有眼不识泰山。
他向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谢先生死了七年了,他在这七年内遵养时晦,人世间无谢师墓,他便在皇城之下替谢师修建了一座衣冠冢。
这墓冢之名叫天语阁。
世人只知他夜夜欢歌,却不知那邺城最大的欢场到处布着暗线,这七年来,牧之通过这些暗桩和天语阁的情报将官场里的秽恶皆拢了七七八八,锁在那一个个绑着红绳的小抽屉里。
他在等待时机,将这些踩过谢师的人的秽迹公诸于世,那昏君给谢师的降罪书,他要在每一条之下找到真正的始作俑者,让那昏君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高楼倾,朝臣死。
他的复仇之路蛰藏了足足七年。
直到那个雨夜,藏书阁的暗室告破,她就知道他要开始动手了。
可他极少会在人前施谋,他真是半分委屈都不想她受着啊。
娴贵妃半眯着眼,笑言:“殿下说得没错,你舅舅确实极心悦你的舅母。”-
楚引歌虽未被选中“成童礼”的画师,但心中也是畅快十分。
特别是听到那些人在暗中议论:“世子爷都那样明晃晃地将世子夫人挂在嘴边,那楚编修还和世子爷走在一块,真是丢我们画院的颜面。”
“听说世子爷和楚府嫡女从老一辈就有婚约,就等这嫡女及笄了,这楚编修好不要脸,竟公然和自己的妹夫搞在一起。”
“她都已十六还未许配人家,恐怕早存了攀高枝的心。”
……
楚引歌却在甬道宫墙这头听得乐不可支。
身边的人斜睨看了她一眼,声色懒懒:“夫人就这般喜欢公然调情?”
楚引歌失语,怎么何事都能被他说得这么……荤?
又听他续道:“他们私下用如此秽语说你,不恼么?”
楚引歌摇了摇头,眸底是可见的畅快:“不恼。爷,你恐怕不懂,一时的让步是为了以退为进,待他们发现我就是世子夫人后还不定怎么懊悔呢。”
她说着说着就笑出了声:“爷,我这才感受到如何将人打得既狠又毫不费力。”
白川舟见她的瞳仁是掬着星光的璀璨,樱唇在光下泛着水盈。
让人看着,就想咬一口。
他的舌尖抵了抵腮,眼尾上扬,他的小夫人还在这教他为人处世呢。
她骨子里的狠戾和他还真像,都喜欢放长线钓大鱼。
他轻笑,从袖中拿出一小糖,剥了糖纸,递到她唇边:“张嘴。”
楚引歌已能闻到薄荷糖饴的清甜,檀口微启,舌尖就感到了甜津津,香馥在唇齿间漾开。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眼角稍弯,俯身笑道:“赏我聪明的小夫人。”
那薄荷似在舌尖生了花,有点像天语阁的薄荷酿,带着迷醉。
楚引歌垂眸看着凌霄在宫墙上的花影摇曳生姿,思绪却随风飘到了别处。
他说小夫人时的嗓音,过分好听了啊。
她长睫微敛,抿了抿泛甜的唇,嘴角不受控地上弯。
只有落在地上的凌霄花瞧见了。
笑得那么甜-
可之后的两天,楚引歌就没再遇到这个称她为小夫人的男人了。
但他依然会让立冬来接她上下值,她莫名有些气恼,这算什么,撩完她就跑?
不知他又去哪里孟浪了,又在称呼其它的小娘子为小夫人。
她想表现得不在意,可好像连立冬都发现了她的忿忿不平,在第二日送她下值时,温言道:“世子夫人勿恼,爷办大事去了。”
楚引歌轻哂了声,他整日提笼逗雀,莺歌燕舞,能有何大事。
他好像比她适应得更快“表面夫妻”这回事,和她在一块时装得关情脉脉,但平日里连个人影都未曾见到。
而她,却太过当真了些。
连听到旁人说到“夫人”一词时,心都会咚咚直跳,脑海中浮现那人薄唇微勾时的模样。
楚引歌的胸口如堵了团泡水的棉花,沉得提不起气。
她又不是整日无事做,她要上值,又要寻《赏莲图》下落,若是真找不到,还得同那阁主周璇周璇。
她也很忙,有很多很多的大事要做。
这般想着,堵塞感被冲淡不少,楚引歌回头对立冬淡声道:“回去告诉你家爷,侯府的马车太慢,日后妾身还是自个儿去罢,就不劳烦世子爷了。”
立冬看着夫人清妍背影,挠了挠头,这两夫妻实属难伺候,一个要他行车慢些,他这两日好不容易将马儿调.教地放慢了步调,另一个又嫌他过慢了。
他想到世子爷出门前的嘱咐,梗着脖子喊道:“夫人,爷说让您别忘了明日请他吃饭一事,他来接你。”
立冬看夫人的脚步明显一顿,不知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似听到了夫人“哼”了声。
他心震了震,还是让爷来哄夫人罢,他是看出来了,世子爷虽头回追姑娘,寒碜又暴脾气,但对待夫人倒是很有一套章法。
他牵着缰绳,侯夫人果然说得对,这两人是天赐的良缘……
而这边楚引歌往素心苑的廊下走去时,就听到一声房内的哀嚎:“棠棠……”
她抬眸一看,阿妍鬓乱钗横,眼眶通红,明显是哭了许久,心中讶异:“这是怎么了?”
楚诗妍一把就将她拉进房内,阖上门,抱住了她:“呜呜……男人都是坏家伙,宋誉也一样。”
“他如何了?他还让我同你说,已逐句通读,让你详看,我那日走得急,忘了告诉你了。”
而且师父都说宋誉还挑灯夜读,勾圈画点,这不是对阿妍挺上心的么?
但这一说,楚诗妍更是痛哭:“你先看看他写的回信罢。”
楚引歌一脸疑惑地展开,那信纸传来阅去,已是皱皱巴巴,薄如蝉翼,她捋了捋。
看了半刻,不禁笑出了声。
阿妍絮絮叨叨写了她见到宋誉的情形,从周围的景写到宋誉的人,词藻华丽,但就是……不甚符合常识。
比如她写河中鸳鸯唧唧,宋誉在下怼道,宫门边的河道水流湍急,鸳鸯早被水冲跑了,再譬如她写红豆树开了花,入骨相思知不知,宋誉圈注道,红豆树的花期在四月,现已仲夏,早谢了。
楚引歌笑意难掩:“你们这书信倒是有趣,我还从未见宋誉给其他女子回过信。”
“棠棠,连你也取笑我,”楚诗妍撇了撇嘴,“其实一开始看到他的回信,我还挺高兴,至少我们说上话了,可刚刚我去街上买胭脂,恰巧碰到下值的他。”
“他直言,不会喜欢胸无点墨的女子。我一急,说他那日分明多看了我两眼,这不是喜欢是什么。”
楚引歌好奇:“他如何回?”
楚诗妍捂脸,声色闷闷的:“他说他也实话相告,的确是多看了几眼,因他从没瞧见过绿齿,才瞧了瞧,想不到齿上的竟是菜叶。”
她懊恼地“啊”了声:“棠棠,丢脸至此,我不想活了呜呜。”
楚引歌拍着她的后背,又觉好笑:“他定是逗你呢,那日我就在你身侧,若是贝齿上真沾了菜叶,我岂会瞧不出来?”
“真的?”楚诗妍抬眼,眸光又变得透亮,“可他为何要如此?”
楚引歌还未答复,就听她自言自语道:“他是不是以为我这样就断了念想?”
楚诗妍忽然就昂扬了斗志:“定是这个缘由,他自己都说了瞧了我两眼,定对我也有心意。可碍于门第,他不得不让我先斩断情思,他对我真是用心良苦。”
楚引歌:“……”
但她看着楚诗妍时雨时晴,满脸春色,不禁想到了自己。
是不是情念中的女子都如此,会因他无意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词就变得患得患失,顾影自怜。
她心里的小人,何尝不是如阿妍这般疯疯癫癫?
又见阿妍抱住了她:“棠棠,定是我上封书信浅见薄识,宋誉说他喜有底蕴的姑娘,你读书多,帮帮我。”
“可我倒觉得你那封更日常……”
“不,”楚诗妍斩钉截铁道,“我不要日常,我要有文化。”
在她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下,从未写过情笺的楚引歌经过彻夜思虑,着墨了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意绵绵的信笺——
“那日惊鸿一瞥,温山软水繁星万千,不及你眉眼半分,浮世三千,吾愿唯二,朝日晨光与卿之余生。”
楚引歌吹了吹笔墨,心里颇为满意,想不到自己也有风流才子的天赋。
今日休沐,她揉了揉睡意惺松的眼,想着等送予阿妍后,就回来再歇躺会,也不知那纨绔世子爷大事办得如何,今日何时来接她。
啧。
人家都是客随主便,怎么到她这儿,就成了主随客便了,还得听他指挥,真矜傲。
因笔墨尚未干透,楚引歌就用指尖轻提,一夜未怎么睡,脑袋神游放空,眼神恍惚。
经过廊下拐角时,稍没注意,就和前来的一袭阑袍撞了个满怀。
信纸从她手中脱飞。
她忙低头道歉:“抱歉,我并非故意……”
眼神却随着信笺悠荡。
她没抬眼瞧眼前的人,只一心想着信笺万不能落于他人手中,心中着急,便径直地去追。
看信笺随风在地上打了几个旋,飘飘然落在后头的一龙凤绣鞋边,她眼瞧着一双丰腴富贵的手捡起了那情笺。
那手腕上的天水碧翡翠玉镯好似熟悉。
楚引歌清醒了几分,视线跟着玉腕向上,心也随之被提到了嗓子眼,如她所想,玉镯的主人正是侯夫人!
那信笺正稳稳地被她捏在手上!
这么一说,那刚刚同她相撞的……
楚引歌回头,跌进了那双多情的桃花眼眸,不知他这两日办得是何大事,竟比之前更神清气朗了些。
他也正挑眉看她。
却听侯夫人的珠圆玉润的声色响起:“棠棠,这信可是写给世子爷的?”
楚引歌看向侯夫人,才瞧见她身边还有王氏和楚熹。
暖阳斜照,楚引歌的后脊梁陡然冒汗。
这信是阿妍托她写的,是阿妍想来复刻送给宋誉的,但这话万般不可在众人面前宣之于口。
她看着侯夫人的眸色满是期许,那信上也是她的字迹,若是说写给旁的男子恐是说不过去了。
楚引歌敛眸,露出小女子的娇羞状,低声嗫喏道:“是……写给世子爷的。”
待之后再跟白川舟解释罢。
免得让他误会,他自己逍遥两日,她却在这里写情诗解相思。
她可没那么闲,也没那么想他。
侯夫人一见楚引歌嫣然含笑,两颊如早春的桃花,含羞玉嫩,怎一个娇媚了得!心下更是欢喜,忙欢呼白川舟过来:“牧之,你媳妇给你写情笺了。”
楚引歌:“……”
身后的人便如风般从她身边经过,似还瞧了她一眼,尔后就拿着那信笺端看了番。
那王氏伸着脖子想瞅瞅,却未料世子爷极快地收拢,不动声色地将信笺塞入怀中。
王氏自讨没趣,讪讪笑道:“侯夫人,棠棠和世子爷还真是如胶似漆,世子爷也乖顺,前几日还来赵姨娘这用早膳,既然这两孩子如此情深,就把迎亲之日往前些罢。侯夫人觉得呢?”
原来侯夫人和世子爷今日是来请期的。
看来是定了几个日子,让他们来挑选,对于王氏和楚老爷来说,迎亲日定是越早越好,这样,楚翎才能越早回来。
侯夫人笑着往前走:“倒也不是不可……十月份和十一月份皆有好日,去正堂商定吧,棠棠刚好也在,就一同来拿拿主意。”
却不想,世子爷这时散散开了口:“母亲,儿腹有不适,想去如厕。”
侯夫人觑了他一眼,来时就见他磨蹭了半日,且早间也就见他喝了碗清粥,怎就好端端地腹痛了?
再看他面色红润,方恍然大悟,忙说道:“那就让棠棠领着去罢。”
这小儿,想和人家姑娘单独相处还要找如此拙劣的借口。
楚引歌听闻,正好她可与世子爷说道说道那信笺的来由,便欣然同意。
她引着白川舟往另一条近道上走,跨过石菖蒲,行过羽毛枫,走至假山前。
听他只在后头老实地跟着,也没平日的戏谑之语,想是腹痛难耐,便宽慰道:“穿过这一段石洞就到了,爷且再忍忍。”
他依然未语,唇线紧抿。
楚引歌想转移他的疼痛,就温言说道:“那信”
话还未说完,她就感到腰侧被他的大掌揽过,抵在洞内的石壁上,他的另一只手在后头垫着,她没感到半分石壁的坚硬,只觉他的掌心滚烫。
周身皆被他清冽的气息包裹着。
楚引歌抬眸看他,光从假山的罅隙中透过,见他的眸底幽深,似还有几分兴味,指尖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她的腰侧。
她心中一诧,白川舟根本就没有腹痛,莫不是他以为那情笺就是写给他的了罢。
她娇唇微张,面色绯红,忙开言解释:“那信是……”
白川舟期身而下,楚引歌感觉腰被轻轻地掐了一下,她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余话皆被他堵在了口中。
作者有话说:
下章来看亲亲。
世子爷:我不在,棠棠竟然这么想我,嗯,该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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