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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谢锦安与顾菀同时勾起一抹笑◎

    皇宫门口已然聚集了一些马车——是些格外殷勤的世家贵妇, 携着自己的女儿早早前来。虽然未曾到时辰,但要做出几位恭敬积极的模样,若是宫里头的贵人想起来, 派人来门口瞧一瞧,给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可不是个机会么。

    顾莲与蓝氏亦在其中。

    和从前所装扮的端庄温婉之风不同,顾莲今日打扮得格外富丽, 要走人间富贵花的格调,可惜过于清丽的面庞有些撑不起来,倒是有些不伦不类的。

    还有一点和以往不同的是,竟无人与顾莲蓝氏搭话。

    其余贵女们聚在一块儿,围成一个圆, 说说笑笑, 有意无意地忽略站在外围、想要开口加入的顾莲和蓝氏。

    徒留二人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顾菀轻轻撩起帘子,撇了顾莲母女一样,唇角有几分轻笑。

    细数数她放出去的消息:纳刚出阁女儿的婢女为妾、自视甚高无端驱逐路过的无辜商贩、推着女儿被赐婚给老亲王……

    这一桩桩的消息悄无声息地被放出去,就像春日里出墙的杏花, 静静地散出许多清浅的香气,引人在背后悄悄地讨论。兼之从前,就有有关蓝氏善妒的风言风语,此刻众人更觉着镇国公人品不端。

    那他的夫人与女儿……想来定然不和表面上那样好相与, 虽家里出了个王妃,但还是离着远些好。

    谢锦安懒懒撩了一眼外头, 与顾菀几乎是同时勾起一抹笑。

    瞧着外头的情形, 应当是近日声名不正的吴太师屡屡造访的消息起了点作用。

    小间子这件事情办得倒不错。

    镇国公这样的人, 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脸面名声, 最贪恋的便是无穷无尽的权势利益。

    如今的镇国公, 想一边儿干着下作事情得利,一边儿瞒着旁人护住颜面,充作是自己的本事得来的。

    可哪儿有这样鱼和熊掌兼得的美事呢。

    即便有,也落不到镇国公的头上。

    先坏了镇国公府的名声,逼得镇国公急起来,像钻牛角尖一样钻到权眼里,妄图用更高的权势压下这些屡屡不绝的传闻。

    一旦镇国公有些这样的想法,都不必亲自动手,吹来两阵风都能叫镇国公自己绊倒自己。

    后头传来一声浑厚的马鸣,

    “原来义母与姐姐在咱们后面,那骑马的必然是世子了。”顾菀与靖北王妃、康阳郡主的关系愈加相近,能亲亲近近地唤一声“义母”与“姐姐”,对叶嘉屿倒是和从前的客气模样没什么分别,未曾改口。

    “阿菀怎么知道的?”谢锦安的语气中不动声色拈了几分醋味:“想来是近两日去了三回靖北王府的缘故。”

    难怪,他昨日下午写完折子,去寻阿菀时,阿菀并不在府中。

    顾菀一时未察,侧首对谢锦安露出个带着点惊奇的笑:“靖北王府养的马儿,都是从边境带过来的,鸣叫时真的与京城中的马儿不同,多了几分久经沙场的粗狂沉稳。”

    所以她一听就听出来了。

    说完这一句话,顾菀忽地就咂摸出几分醋味来,面上的浅笑倏尔明艳许多,似微风拂过水光潋滟的小渚,荡漾间让人挪不开眼。

    “原是要叫王爷一块儿的,可瞧着王爷在书房勤勉的模样,我便自己去了。”顾菀眉梢露出几分巧笑,故意别开眼去:“没想到王爷如今在话语中酿醋呢,还是对着义母与姐姐。”

    谢锦安见顾菀扭过脸去,以为顾菀哼着不愿理他。

    但微风拂来,吹起马车帘子的一角,有一线微光落在顾菀手上——那截晶莹玉润的小指,正在颇为欢快地点着节拍,显示出顾菀的好心情。

    “等那些折子都写完了,我就可以与阿菀一块儿去了。”谢锦安对着那玉指忘了片刻,不由得手指轻移,将自己的衣袖挪到顾菀的衣袖旁边,瞧着它与顾菀衣袖上的花纹相映,无声无息又心满意足地一笑。

    *

    直到在宫道下车看见武王前,谢锦安心中就像衔了蜜糖一样,甜甜美美的。

    甫一看见武王魁梧的身影,那蜜糖顷刻溶于热水,悄然不见。

    “呦,三皇弟来了,为兄在这儿等你许久了呢。”武王将向远望去的目光收回,上前和谢锦安寒暄了一句,重重往谢锦安的肩膀上拍了一掌,随后挤眉弄眼道:“三皇兄很得父皇的看重呢,即便是在婚假,也不忘布置了任务下去,真是让为兄十分羡煞。”

    武王自然知晓皇上给谢锦安分配的任务内容,心中觉得那些简单陈旧的折子,是皇上在打发谢锦安,指不定还有几分为难的意味。故而此刻故意这样说,是存了挤兑看笑话的心思。

    瞧瞧,难得皇上开恩,去瞧了罗氏这位罪妃,肃王竟是没有把握机会,从皇上手心拿走要紧的政务。可见肃王无用,还不值当被看作一位对手。

    “大皇兄言重了。若是论看重,父皇自然是更看重大皇兄与二皇兄的。”谢锦安微微一笑,淡下来的笑眼掠过武王有些明晃晃展示内心的眼底,并不大理会,只是转身伸手去扶顾菀,顺口道:“要是大皇兄想与我一样,那我便下回告诉父皇,正好咱们兄弟俩一块儿进步,更好地为父皇分忧。”

    武王面上所带出的一分讥笑凝固在神情的最深处,颇为尴尬地咳笑两声,转头借着一脸惊喜和叶嘉屿打招呼的举动,离开了肃王府的马车边。

    “难为武王了,分明是等着叶世子与姐姐的,却不巧先看见咱们,要过来打声招呼。”顾菀趁着谢锦安搀扶自己的功夫,在他耳边悄悄咬了个耳朵,声音压得小猫儿一样低。

    等下来站定了,顾菀又抬手为谢锦安抚平方才肩膀上被武王弄出来的褶皱,嗓音中压了一点儿心疼:“下回武王过来,王爷离着他远一些。”

    武王自小习武,那没轻没重的一巴掌下来,肯定是疼的。

    对于武王那一掌,谢锦安并没有任何感觉。

    但此刻顾菀软着嗓子一说,他便立时轻皱了眉,小声嘶了一下,再眨着眼儿地点点头。

    让顾菀见了下意识地抿住唇,轻轻按揉了一下谢锦安的肩膀,柔声说今晚帮他好好按一按。

    谢锦安听得一双桃花眸泛起笑意,应下后看向靖北王府的马车,似有些疑惑:“武王……与康阳?”

    “是昨日去义母那里听说的,说德妃娘娘近日格外喜欢拉着姐姐说话,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意思在里头。”顾菀低声回道:“还有,姐姐这几日光在皇祖母那里就碰见了四回太子……义母与姐姐都不大愿意。”

    靖北王府手握重兵,被皇上重用的同时,也被皇上忌惮。

    康阳郡主已经在皇宫中被教养多年,被皇上算作一种制约。靖北王妃此次回京,一是顺应皇上的旨意,二是想要带着康阳郡主回到边疆封地,是万万不想被牵扯到夺嫡之争中的。

    尊贵的皇后之位又如何,靖北王妃只想让女儿快乐平安。

    但偏偏,康阳郡主身为靖北王的独女,在太子和武王的眼中,就是一块儿丰美的肥肉。谁能率先咬下来,就能夺得靖北王的支持。

    所以,靖北王妃这两日才格外忧愁,请了顾菀前去陪着说话开导,还要避着康阳郡主,防止多一个担忧的人。

    顾菀这样想着,眼睫轻轻一颤,在心中不着痕迹地下了决定。

    原先她打算着,让顾莲痴缠着太子,只要这桩丑闻,并不在意最后成不成。可如今一瞧,不能再拖下去,至多到了年后,太子与顾莲必定是要“有情人终成眷属”的。

    依着顾莲一直自傲的国公府嫡女身份,必不肯委身做侍妾。而太子与李皇后,要一边焦头烂额地处理此事,还要防着武王意图求娶康阳郡主之事。

    这样两边争起来,靖北王妃与康阳郡主就不会向现在这样时时忧虑了。

    那厢,武王带着热情的笑容上去打了招呼。

    强约着下回与叶嘉屿继续切磋的同时,目光划过站在靖北王妃身后的康阳郡主,轻咳一声,挺起胸膛,自以为英俊潇洒地负手一笑,就要上前搭话。

    却是被人打断。

    武王略有不悦地回首,就见方才被他敷衍过去的肃王夫妻,含笑过来同靖北王妃一行人见礼。靖北王妃的态度对比起方才,则是笑容更为和悦一些。

    康阳郡主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上前熟稔地拉住了顾菀的手,将自己离武王远远的。

    “咦,大皇兄,我刚才瞧着二皇兄的轿辇从旁边过去了。”瞥见武王的脸上隐约蕴着怒气,谢锦安微侧过连,带着点不达眼底的笑意,同武王随意道了这一句。

    武王顷刻间就站不住了:他早早前来,为着就是给康阳郡主留下好印象的同时,赶在太子前面到寿康宫,得一个比太子更孝顺的夸赞。

    于是乎,武王刚刚站定的脚便立不住了,匆匆拱手道了一声,就往寿康宫疾步而去。

    “时辰快到了,我们也不能去迟。”靖北王妃十分和善欢喜地拉过顾菀的手,与康阳郡主一人拉一边,也向寿康宫出发。

    顾菀被二人拥着,自然忽略身后谢锦安同叶嘉屿的眼神交流。

    一个敛起笑意,如霜掩覆;一个坚韧如初,惟添谨慎。

    还有作揖时的一句轻微耳语:

    “一切顺利”。

    一行人气氛融洽地到了寿康宫,按照身份排队行礼。

    正如谢锦安所言,李皇后的面色十分不好。

    是一种连敷面的傅粉都遮掩不住的疲乏劳累,眼底下泛着青黑。整个人看上去,比先前要苍老了将近十岁。

    令顾菀惊讶的是,皇上的脸色也不大好。

    并不是皇后一样的疲累,更近似于一种生了病的苍白。虽然从面色上看,只有轻微的一点点,但从那股子衰微精神气上就可以明显让人感觉到,皇上的身子出现了一点点的问题。

    甚至在顾菀等人行礼的时候,皇上还颇为不适地咳嗽了两声。

    让太子和武王争着上前讲述关怀。

    同时引来太后的皱眉关心:“前几日哀家还嘱咐皇帝好生注意保养,怎地昨晚熬夜批折子,连外衫都不披一件,以至于今日燃了些风寒。”

    罗寿立时下跪请罪,求太后宽恕自己的失职之罪。

    “罗寿曾出言提醒,是儿臣自己不当心。”皇上对太后低头应错,挥挥手让罗寿起来:“母后且消消气,今日是祈寿的好日子——儿臣到时候为母后祈百年岁数,健康长乐。”

    这一番话说得让太后喜笑颜开,将这话题略过。

    “时辰到了,开宫门,允命妇们进宫。”太后眼扫过李皇后,嗓音中不自觉带了一分威严冷意,复又缓和:“皇帝带着诸位皇子,去前头乾清门带引朝臣们往祈天台去罢。”

    皇上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疏缓喉间的不适,一双龙眼扫过彼此间气氛剑拔弩张的太子与武王,最后落在敛眉静站、搀扶了一把四皇子、使其免于跌倒的谢锦安身上。

    再开口时,一向低沉的声音温和了不少:“你们随朕走罢。今日场面严肃重大,你们身为皇子,更要注重自己的言行举止。”

    如此说教了一通,皇上才带着四位皇子离去。

    临走时,谢锦安用那双好看的桃花眸子对太后眨了眨,有几分请求的意味。

    太后无奈地一笑,和颜悦色地将顾菀与康阳郡主招到身边。

    立在太后身边的柔安公主露出个颇惊喜的笑。

    她自从得了帮着太后协理六宫的允准,就立刻抓住了机会,讨了太后喜欢,亦锻炼了自己的本事,在后宫中立了足,过的日子比从前尊贵了不少。

    对着顾菀与康阳郡主的态度却并不变化,一如既往的和气热情。

    皇后眼热热地望着这边轻松说笑的场景,再看底下窃窃私语的宗室命妇,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夜才见过的、被禁足在公主府的永福——身形消瘦、神情凄凄,每日哭得眼睛都要肿了。偏偏那腹中日渐显怀,将永福公主折磨得吃了吐、吐了吃,更是时时恶心不已。

    想到此,皇后心中不由暗恨:这一群人,当时是如何挑唆巴结永福的,她都看在眼里!此刻见了永福落难,竟是这样没心没肺!

    还有那个名唤顾菀的狐媚子与镇国公府,等太子登基,她要将这些人全都抄家圈禁,体验一下永福受的苦楚!

    不管心中如何咬牙切齿,皇后忌惮后宫中虎视眈眈的德妃淑妃,此刻只能尽力扬起端庄淑容的笑容,将一切都安排下去。

    等所有宗亲官宦之家的女眷都进来行完礼、并安坐闲语片刻后,太后就掐着时辰起身,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往祈天台去。

    皇上立于高台中央,其下自高到低立着皇子与重臣。

    至第二级平台分流,由太后立于最前,皇后次之,剩余命妇小姐、官员臣工,俱是按照登基而站,中间隔开五人之距,以示男女有别。

    顾菀与靖北王妃一块儿,站在皇后之下。

    有晴好的日光沐浴而下,映着玉白色砖石的低面,目光流转间,就有流水似的金光,好似祈祷时从天边倾斜下的神迹。

    趁着祈天仪式还未正式开始,顾菀悄悄地抬起眼睫,往上撩了一眼。

    不必仔细寻找,她一眼就看见了谢锦安颀长隽秀的背影——他身着收腰朝服,隐约可见劲瘦的腰腹,被顾菀艳羡的如墨发丝由玉钗挽起,完全掩去了从前玩世不恭的气质。

    谢锦安就那样默默地立在上头数十背影之中,是这般贵气吸睛,将身侧的太子武王都比了下去。

    顾菀明眸一弯,心头掠过一分自豪,抿唇露出个甜笑。

    这抹似饮了果子蜜的笑意,直到礼部尚书扬声宣布仪式开始时,才渐渐淡了下去。

    之后的祈天仪式皆是一切顺利。

    惟有在最后上香时,因皇上喉间不适、短暂地咳嗽两下而稍有停顿,却是无伤大雅。

    仪式的所有步骤完毕,皇上便将手中的三炷线香置于台上的青铜鎏金双龙大香炉,而后直起身子,沉声命众人起身,言各位辛苦,为着祈天顺利,在清思殿设宴。

    众人再拜“陛下圣明,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此折腾一番,于近半个时辰后,所有人才在清思殿落座。

    殿宇宽阔,焚香如烟。

    桌上是珍馐佳酿,底下是歌舞连天。

    伴在席间的,是觥筹交错、低声笑谈,场面话似的客气笑声不绝于耳。

    太后身子骨不大好,略坐了坐,撑过了开场,就准备走了。

    临走时还不放心地嘱咐了皇上少饮酒,又吩咐皇后尽职照看,话语中隐有不满之意。

    皇后笑容一僵,想起了不久前,皇上亲自去关雎殿给罗贵妃上香之事,心中涌动起压抑许久的惶急,强撑着转首,并立在皇上身边,朝重臣举杯,以示一国之母的风范。

    顾菀正被周遭人敬了一圈果子露,在靖北王妃的介绍和柔安公主的补充下,将大半宗亲贵女都认了个面熟,笑意愉快地聊了几句话,再彼此碰饮一杯并不醉人的露酒,就算结交下来。

    再抬眼看隔了整个舞台、对面坐着的谢锦安,亦是和她一样,被不少人围着敬酒。

    一张俊面上泛起薄薄的淡粉,有几分酒醉之态。

    “琥珀,你去殿外绕一圈,找到小时子,将带来的醒酒糖送给小时子,让他寻着机会送给王爷。”顾菀心中微微一紧,转头对琥珀吩咐。

    琥珀点头应下,将头颅压得低了点,呵气道:“王妃,太子殿下方才出去了,似是去更衣,奴婢瞧着大小姐很有几分坐不住的样子。”

    闻言,顾菀唇角翘起一抹微笑,抬手用绣帕擦了擦唇:“去找咱们的人,跟着太子,顺便打点一下。”

    她废了好些金银,花了小半年时间在宫中养出来的人脉,正是该派上用场的时候。

    前头有喜好文章的甄太傅起来敬酒,提议道:“往年宴会中,皇上总是挑了好的祝祈笺表,命人当众诵读,大家一同赏阅,再行奖赏之事。”

    “年年如此,想来皇上也会觉得有些腻乏枯燥——微臣借着酒劲斗胆,请皇上近日准允诸位臣工有才者,当场颂文,凭现场之灵光定胜负。”

    “将来传颂出去,文人们赞赏,百姓们定然称颂朝中人才济济,陛下英明神武,才得这样才华横溢之士辅佐。”

    甄太傅的话音未落,场上,尤其是朝臣那边,就安静了不少。

    有人心中琢磨着甄太傅是否有旁的寓意,有人升起几分活络登天的想法,也有人……似是心虚一样,闷着头喝酒,像是听不见周遭发生了什么。

    皇上听完后稍稍思索了片刻,倏尔放下酒盏,将掌于桌上一拍,畅快笑道:“甄爱卿当真是提了一个好主意。”

    “这样罢,朕仍记得李侍郎曾说,今年春闱选出来的进士们,个个都是云霞满纸之士,朕近日就借此良机,仔细瞧一瞧罢。”

    顾菀未曾料想到宴会上会忽然来这一遭,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准备认真瞧一瞧接下来这一场诗文盛会。

    转头看见康阳郡主亦是满脸兴趣盎然,不由笑道:“头一回见姐姐这样高兴,想来也是用心诗书的。等明儿,我就去姐姐那里,让姐姐补给我一份婚礼贺表。”

    “你就会打趣我。从前还以为你是个性子文静的,谁曾想熟识了之后,竟是个油嘴滑舌的。”康阳郡主点了点顾菀的鼻头,眼中笑意盈盈,却又在下一瞬露出几分怅然:“我不怕你笑话,我从小便决定了,将来要嫁予一位状元郎,如今想来是不能了。”

    上一届的状元郎是个将近天命之年的,自然不提。

    但今年的状元郎,是康国公的嫡长子……康国公,可是明面上辅佐太子多年的,更是不行。

    而依着她的年纪,似乎无法再等到下一届状元郎的诞生了。至多再过半年,她就要定下亲事的。

    看见康阳郡主神色中难掩灰心,顾菀忍不住将手覆上去。

    意欲开口时,对面谢锦安处,却传来几分骚.动。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阿菀,你爱不爱看热闹?”◎

    顾菀心尖一动, 有些紧张地抬眉望去。

    便看见谢锦安半弯着身子,由小时子一脸急切地搀扶着,还搭着一条属于四皇子的手臂, 似乎站立不稳。

    一张俊面泛起红热的醉意,连带着清亮的桃花眸子都带着似梦非梦的迷蒙。

    “肃王这是怎么了。”皇上将原到嘴边的话打住,转而温言询问了谢锦安一句。

    武王立刻就笑了一声,嗓音中带着点嗤嘲, 放下手中的酒盏,对皇上说话时有些摇头晃脑:“回父皇,三皇弟这是喝醉了呢,方才连站都站不稳——若不是身后的小厮和四皇弟及时搀扶,恐怕就要摔一个狗啃泥了。”

    “三皇弟素来淘气。皇兄你是习武之人, 向来身手敏捷, 刚才合该及时出手才对。”太子坐在武王上首,将先前盯在场中舞姬身上的目光收回,含笑俯视着武王,用一种在位者的语气教导道:“要是三皇弟这张好看的脸被磕破了, 新进门的弟媳可饶不过皇兄。”

    皇上仔细地看了看现今情形,对谢锦安饮醉之事未置可否,眼底却因旁的事情微微暗冷下去:

    其实若论距离,该是武王离谢锦安近些。最后及时搀扶的, 却是远在身后等候吩咐的小厮和尚且十岁的四皇子。

    再想想先前在寿康宫中,面对差点儿摔倒的四皇子, 太子与武王皆是无动于衷、只顾彼此较劲, 惟有谢锦安出手搀扶。

    心思几转之下, 皇上心中喜恶已定。

    “先扶着肃王下去歇息罢, 再传御膳房的人来, 给肃王煮一碗醒酒汤。”皇上轻声道来,眼角余光瞥到神色凝急、忧心盯着谢锦安的顾菀,顿了顿后又道:“肃王妃必然担心,既如此,就随着肃王一块儿下去,待好一些了再回来。”

    皇后在一旁紧紧地抿住自己的唇:许是皇上今日高兴,才如此厚待肃王夫妻罢。

    要是搁到往日的宴会上,怎么着都会斥责两句的。

    这样一想,皇后复又想起皇上祭拜罗贵妃之事,眼中涌起几番烦躁。转头瞧见太子又将目光放在了身姿妖娆的舞姬身上,更是险些气得将喝下去的酒呕出来。

    顾菀目光轻扫过皇后不虞的模样,转瞬又垂下眼帘,露出那一双格外美丽的红痣,神色感激中带着恭顺:“谢过父皇。”

    她对康阳郡主几人道了一声,便提裙从侧门出去,再从殿外绕至男子所做的那一侧。

    正碰上琥珀回来。

    “奴婢先去吩咐了人,没来得及给王爷送醒酒糖,就听闻皇上允准王妃与王爷提前离席,就赶紧赶了过来。”琥珀将放了醒酒糖的香囊交还给顾菀,一边扶着顾菀出去,一边注意着周围,将事情低声解释。

    顾菀颔了颔首,稍思虑后说道:“太后娘娘今日劳累,许是准备歇下,自不好去寿康宫歇息,恐打搅太后娘娘——你去传一句话,请人先去王爷先时的住所打扫一番,醒酒汤也直接送去那儿罢。”

    琥珀行礼应下,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去将顾菀的话实施下去。

    顾菀则迎着微凉的晚风,迈着急切的小步往西边的侧门走去。

    小时子正扶了谢锦安等在那里。

    见到是顾菀来了,小时子面上露出一抹讨好的笑,小心翼翼地瞥了面庞低垂的谢锦安一眼,而后将其置靠于廊柱旁边,反复确认谢锦安不会轰然倒地之后,才上前两步,对顾菀行礼道:“王妃娘娘,殿下他……他只是有些薄醉,适才吹了一会儿晚风,已然是好多了,能、能不必奴才搀扶了。”

    略微的停顿之后,小时子又道:“王爷与王妃成婚那日,有皇上与皇后在场,并未有人有胆子上前给王爷灌酒。有许多人就趁着今日宴席上敬酒,让王爷推辞不得……”

    “还请王妃娘娘勿要责怪殿下。”

    听小时子提起宴会时情形,顾菀脑中闪过几张一直劝酒的面庞,将其牢记之后,淡淡一笑:“本王妃都看在眼里,不会怨怪王爷的。”

    说罢,她走上前去,想要搀扶谢锦安。

    却在抬头时发现,说话前还软软靠在廊柱上的谢锦安,不知何时,已然抬起红醉的面庞,在她面前做出昂首挺胸状。

    而后低首目光如水地望她,低低笑道:“阿菀,我没有喝醉——就那么一点儿酒,喝下去如白水一样。”

    顾菀弯唇微笑不言,上前挽住谢锦安的臂膀。

    触手的滚热热的温度,带着宴席上桃花酿的酒香,闻来熏染醉人,可见有人方才并未说实话。

    “王爷醉软了,嘴巴倒还是硬的。”顾菀不免无奈一笑,眉眼中含着几分嗔笑。她招呼来小时子,准备一人一边将谢锦安架起,送到轿辇上,再抬去从前的住所歇息。

    谢锦安却不愿意,更认真地站直了身子,向顾菀表明自己并未醉倒,同时拒绝了想要来搀扶的小时子,伸出手半挽半勾住顾菀的玉臂。

    语气中含了几分黏糊意味:“阿菀竟然取笑我——那我便只要阿菀扶我。”

    他嘴上如此说,但只用热烫的掌心握住顾菀手腕,自己的身子愈加挺直,连半分的重量都未曾压在顾菀身上。

    那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微微一眨,浓黑的眼睫亦泛出几分光彩,不动声色地含了一点撒娇的意味。

    让顾菀胸口一软,唇角漾出甜笑,连着声道好,引了谢锦安上大力太监们抬来的大轿辇。

    等到下车时,便有“凌霄居”三个字映入眼帘。

    顾菀不由得仰首略看了几眼,心中轻轻念道:这便是肃王从前在宫内的居所。

    凌霄而上,意气风发,倒真是居如其名。

    甫一回头,她就对上谢锦安安安静静地坐在原位,神色平稳,惟独一双眼睛闪着期待。

    像是站在高处、傲傲娇娇的小狸奴,想从上头一跃而下,却临时收了力道,等着主人伸出手来迎接,才愿意迈出小猫步。

    顾菀回身莞尔一笑,将一对纤臂伸出,在流淌的月色下格外纤盈。

    不过下一瞬,谢锦安就从轿辇上跃下,动作干脆轻巧,真似猫儿一样没发出半点声响,下来后就乖顺地往顾菀怀中靠。

    此时他一张俊面似熟透的虾,模样比坐上轿辇前还要更醉些。

    琥珀动作迅速,要已经将里头打扫完毕,出来迎请了顾菀与谢锦安进去。

    小时子紧随其后,心怀惴惴地望了眼外头宫灯通明的繁华之景,对琥珀耳语道:“先前王爷还未曾喝醉的时候,曾对我吩咐过,今夜务必要关紧这外门,谨防有意外发生。”

    “好,你先在这儿亲自盯着,待王妃与王爷睡下后,我与你一块儿站岗。”琥珀头一回在皇宫中过夜,此时格外谨慎,与小时子商议了一下守夜事宜。

    那厢,顾菀小心地扶了谢锦安进屋。

    凌霄居虽不算大,但也如麻雀一样五脏俱全,单独建了书房、卧室与正厅。

    一进去就见屋中四处都隔着书本,即便被整理得整齐摞在原处,也能让人想象出它们被主人拿在手中翻看几页后,就被放下的情形。

    谢锦安的步子微微一顿。

    眼睛扫过那些书册,目光中浮现出几分懊恼。

    “王爷累了吗?再走两步,便能到床上坐下歇着了。”顾菀见谢锦安步履停顿,会错了意,柔声哄着谢锦安再往前多走一些。

    及至谢锦安被放倚在床头,这才微微松一口气,转身将正厅木桌上热气腾腾的醒酒汤端来。

    谢锦安的眼神比先前清明了些,里头的炽热贪恋却分毫不减,直白明了地落在顾菀身上。

    似春日里蓬勃的朝日映下,又如秋日里温柔的月色荡漾。

    再加那双含情潋滟的眸子,惟照出顾菀一人的窈窕身影,真是令人恍如置身专情的梦境之中。

    瞧见那热气似雾的醒酒汤,他撑起身子,上前几步从顾菀手中取走,放到床头的小几上,口中呵着气道:“阿菀……烫……”

    顾菀用有些赤红的指尖触了触泛粉微凉的耳廓:“是有些烫呢。”

    “那等晾一晾王爷再饮下。”顾菀说着,从荷包中捻出一粒醒酒糖,放到谢锦安的薄唇边,语气轻哄:“王爷先吃了这一颗糖罢,可甜啦。”

    谢锦安将目光下敛。

    只见顾菀玉指纤纤,托着红梅似的糖粒,就像落入梨花冰雪之中的一朵寒梅,格外冷艳动人。

    他喉头一滚,听话地稍启唇瓣,伸出灵巧的舌,将那醒酒糖卷入口中。

    又像狸奴洗面一样,将一张薄唇勾起水光。

    顾菀指尖在那一瞬,有湿热的触感掠过。

    而后转瞬即逝,凝成一片隐形的羽毛尖儿,挠在她指尖。

    酥酥麻麻的,顺着指尖连心,涌入心口。

    “听闻说,重阳宴毕,宫中会特意燃放烟火呢。王爷想不想陪我看?”她蜷起手指,将指尖抵住掌心,锦扇似的睫一闪,秋水含笑。

    “想的——很想很想与阿菀一起看烟花。”谢锦安含着糖说话,清朗的嗓音变得偏沉许多,古埙一样动听。

    下一瞬,他忽然神色中含了丧气,问顾菀:“阿菀,你爱不爱看热闹?”

    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重阳宴……还未曾散席◎

    这话说得突然, 有些前言不搭后语,让顾菀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

    只望着眼前耷拉的俊俏眉眼,忍不住抬起纤指, 将谢锦安眉心的一点蹙起抚平,笑容温婉地答道:“嗯……若是真说起来,我是喜欢看热闹。”

    顶好是那种与她无关,但牵扯了顾莲这种人的热闹。

    顾菀自诩心眼颇小, 对这样的场景十分期待。

    然在谢锦安面前,她将后头这话隐去,面上一派纯然浅笑:“王爷呢?”

    谢锦安并未回答顾菀的问话,反而闻言,眉眼间涌起更深的懊恼之色, 拉住顾菀的手, 连带着昳丽耀目的俊容,都隐约失了光彩。

    嘴中轻声嘟囔道:“阿菀今日看不成热闹了,说不定连烟花都没有了……还是怨我,没能考虑周全……”

    谢锦安说得极小声, 飘到顾菀耳边时,便只剩“热闹”“烟花”“没有”这几个字样,模模糊糊、低低弱弱的,含着几分自责。

    听得顾菀心尖一动, 无端涌起春水一样的爱怜,于谢锦安身边落坐, 面上的笑意缓缓加深, 无知无觉地带了点柔软的迁就。

    她正欲开口顺着安慰, 不想手放从谢锦安眉间放下, 就被环进一个格外熟悉舒心的怀抱。

    和往日充盈鼻尖的焚木香气不用, 里面掺入了桃花酿的醇香与熏醉气息,尾调带着一点桃花似的甜香,清苦不复,惟余动人。

    只在这怀抱中稍稍轻倚几瞬,就让顾菀有一种醇酿入喉,如醉温泉之感。整个人从头至心,都不由得熏熏然起来,似被温水裹挟一样的眷恋沉醉。

    顾菀未及有所动作,就被谢锦安紧紧地拥住,耳边撩过缠绵着酒香的热气,转瞬后又被传入男子沉沉的问语:“阿菀,我往后专门给你放一场烟花好不好?”

    “你今日可不许生我气的。”他的嗓音似沉入古井,荡起一圈含着小心的涟漪,蛊惑着顾菀应下不生气这件事情。

    “王爷要给我放烟花,我怎么还会生气呢。”顾菀几乎被醉香熏软了,腰肢如水,似融化在谢锦安滚热的怀中。此时带着点无奈地低声笑起,闷闷地与谢锦安的胸腔形成共振。

    最后带着谢锦安一块儿弯起眼睛与唇瓣。

    如此笑了半晌,谢锦安才又闷闷开了口:“我怕阿菀一定会生气。”

    说罢,他低首凑近了顾菀,浓密的眼睫下闪着光,眼尾泛着酒醉后的微红,愈加如春日桃花一样迷人:“那阿菀要说到做到。”

    顾菀含笑长叹一声,支着谢锦安的腰腹起身,旋即捧起谢锦安的脸,轻轻一揉,明眸如星:“我发誓,将来绝不为这个同王爷生气。”

    她尾音浸蜜,倏尔转了话语:“王爷快些将这醒酒汤喝下,不然等会儿胃里头不舒服,明日起来更要脸红。”

    谢锦安得了顾菀的允诺,面上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主动捧起小几上的醒酒汤,就要往自己的口中灌去。

    幸而顾菀的动作快,取了桌上食盒中的

    哄着谢锦安将醒酒汤一勺勺喝下,顾菀用手背覆了覆谢锦安赤色的面颊,不由想道:王爷今日是真喝醉了,说话才这样没头没脑,格外执拗,与小孩子脾气一样。

    嗯……但是柔声哄完之后,王爷这样张着眼儿、安静看你的乖巧劲儿,真的是招人心疼。

    想了想,顾菀决定明日起来,不再拿今日的事儿打趣谢锦安。

    这样颠三倒四说话、哼哼唧唧怕她生气的模样,就留在她心里罢。

    不叫旁人知道。

    “王爷在这儿坐着不要动,我吩咐人取一些热水来。”顾菀附在谢锦安耳边,软声说了这一句,看谢锦安格外郑重地点头,才起身绕过屏风,到正厅门前开了一道小缝,唤道:“琥珀。”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琥珀一脸紧张地小跑而来。

    “让人传些热水来,再备一些软毛巾。”顾菀将这话说话,转而问起前头的重阳宴:“前头的宴会可散了吗?皇上或者义母,可有派人传什么消息来?”

    方才在屋中哄人时她还不觉得时间流逝,等到经过正厅,看到放在桌上的小巧夜漏,才发觉竟然已经过了将近大半个时辰。若是没有什么意外,现在重阳宴应当散场了。

    虽说皇上方才的话语意思,允许了要是谢锦安醉意未消,就可以不必回席。可顾菀为着谨慎,决定问上一问——万一有旁人,比如李皇后,在皇上与众人面前刻意说了些引人误会的话来,那她与肃王,当真是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

    琥珀竟是第一时间未曾回话。

    廊下有烛光映照,将琥珀眉眼间的凝重与不解照得分明。

    看着琥珀十分犹豫地摇了摇头,顾菀神色中暗含的轻松笑意渐渐淡去,挑起细眉,平声问道:“皇上或者义母都没有派人来过,并且……宴会还未曾散去?”

    “是,奴婢一直望着,到现在,都快到了宫门落钥的时辰了,清思殿仍然是灯火通明的。”琥珀咬了咬唇,而后颇为后怕地说道:“要是奴婢未曾看错的话,清思殿靠着远处的那块儿,忽然围上许多人,像是宫中侍卫的样子。”

    清思殿靠远处那儿,距离宣武门距离颇近。

    而宣武门旁……便是侍卫所。除了定时巡逻的侍卫外,剩下当值的士兵都要留在那处,等候意外发生时的差遣。

    “我自然是信你的,在温泉庄子上时,三四里开外的鸟儿,你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顾菀明眸轻眨,对琥珀说话时口吻带上了几分安慰:“想来此时未曾散场,是君臣尽欢、过于尽兴了。”

    “去盯着太子的人如何了?”顾菀嗓音柔和的询问琥珀。

    她知道琥珀是个极为谨慎负责的人,有时却也会多想,出现自己吓自己的情况。此刻问起此事,也是让琥珀的注意力迅速转移的意思。

    果然琥珀眼珠一转,里头的惶然退却了一点,对顾菀汇报道:“回王妃,一切顺利,最后趁着太子回宴席前,大小姐还抓住机会,同太子私下说了些话。”

    “那人同奴婢说,大小姐一边眼泪像不要钱似地哭,一边又对太子笑。太子面上有几分怜惜,与大小姐多说了几句话,这才回去清思殿的。”

    说罢,琥珀就在心中腹诽:旁人都说,女子的心思最是难猜。可依着她看,像太子这样花心的男子才是最难被猜中心思的。上一回还对顾莲避之不及,这一回却愿意给予几分关怀。

    顾菀闻言不免微微一笑。

    如此看来,顾莲也不是闷着一头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劲儿来找她的。这是算准了太子在景州多见妖媚美人,回来后这三月忙于武王,无暇出去寻芳,恐怕正是寂寞空虚的时候,兼之与她曾有一段过往,亦算了解,这才迎上去。

    虽今日妍丽的风格打扮不佳,但对于憋坏了的太子来说,有朵自己过来的花儿,自然是和颜悦色地撩拨一番。

    况且,今日祈天仪式由太子操办,未出差错,必然会受到皇上夸奖。

    太子这样志满意得,面对顾莲就不复从前的厌烦。说不准顾莲哭着说相思之情,同时笑着夸赞太子,能让太子觉着格外妥帖、回心转意呢。

    觑见顾菀容色满意,琥珀就接着道:“奴婢之后按照王妃的吩咐,将应有的酬赏都发了下去。”

    “好,我都知道了。”顾菀眉眼轻敛,对琥珀道:“今晚该如何就如何,横竖咱们提前离席,就算是有什么风雨,也是落不到我们头上的。”

    “是,奴婢先去传热水。”琥珀的神情放松了一些,行礼下去安排。

    顾菀则是细眉轻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在皇宫中的人手不够,只是悄悄盯着太子与打点沿路人手这两件事情,便叫手底下的人无暇分身。

    要是再多些可用之人,就不用在这儿猜测清思殿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到热水送来,顾菀才收起那几分愁色。

    罢了,要在皇宫中收拢可用之人,这件事情可急不得,要慢慢经营下去才好。

    回首望了望月色皎皎的夜空,偶有星籽闪烁其中,格外地安然宁静,与燃放烟花时的喜庆热闹形成鲜明极端的对比。

    顾菀心头一动,莫名回想起谢锦安口中难以听清、那含了“烟花”“没有”的呢喃之语。

    屋中传来几声响动。

    让顾菀立时亲自端了热水进去,将那流星似的回想一划而过。

    谢锦安面上的潮红微微退却了些,不像方才像一盏赤红的灯笼。

    见到顾菀进来,原先有些涣散迷茫的目光动了动,慢慢地凝成实光,直直地落在顾菀面上。

    手边有一被打翻的彩瓷杯子,尚且冒着温热水气的清水顺着小几淌下,在小几腿那儿聚成水汪汪的一小块儿,又很快被毛毯吸收。

    “王爷刚饮完醒酒汤,酒还未醒,正是没力气的时候,唤我来为王爷倒一杯水便好了。”顾菀在架子上放下装热水的瓷盆,行至谢锦安身边,简单地将彩瓷杯子拿起放远后,她探入谢锦安的掌心,仔细察看谢锦安的手上有没有被烫伤的地方。

    自然不可避免地近距离看了看谢锦安小指上的红痕。

    这样凑得近了,顾菀才发觉,这红痕不光在肤上,连甲盖上都有。

    还是胭脂那样润泽的红色。

    这可不是昨夜,谢锦安口中所说的,不慎沾染了朱砂所导致的。

    而是染了蔻丹的缘故。

    且……染蔻丹的人应当不大熟练。

    所以才这样颜色不均,甲肤上都染了这样洗不掉的颜色。

    笨笨拙拙的。

    第104章 第一百零四章

    ◎顾菀挠过谢锦安的掌心◎

    顾菀的心头蓦然划过一个猜测。

    新婚夜的翌日, 谢锦安曾眉眼温柔地对他说“可我却想服侍阿菀呢”。

    她曾以为,这不过是一句戏言,或者一句心血来潮之语。

    直到现在, 顾菀捏着手中白皙隽长一截小指,望着那一点儿有些格格不入的艳红蔻丹,才明白,这是一句重若千金的承诺。

    顾菀倏而想起, 先前几天,琉璃还过来偷偷地和她说过,小时子有一天晚上,躲着人偷偷地洗眉毛,一边洗还一边偷偷地笑。

    而后, 小时子再没有偷偷地洗过眉毛, 但府中的账目上有写,府中进过一批面具,以作往后府中活动的备用。

    还有……这两日晨起时,谢锦安系锦缎腰带时的动作, 的确是越来越熟练了。

    昨日还给她系了个不同的花样,只是后来自己看了两眼,觉着有些丑,没让她看, 就迅速拆掉了。

    此时想起这些,顾菀的便似冬日里饮了一杯滚热的蜜糖水, 心尖上都滚翻起热乎乎的甜气。

    不自觉地笑弯了眼, 衬着睑间一双红痣, 像是天边勾起的月牙儿。

    醒酒汤似乎还没有发挥它应有的作用。

    因为顾菀瞧见手中那截微有薄茧、如白玉一样的的小指勾了勾, 沾染的蔻丹划过一道红弧。

    然后, 顾菀就听见了谢锦安仍带着点懵懂迷惘的声音:“阿菀在看什么?”

    顾菀抬起面儿,神色如常地将谢锦安的手放下,露出一个浅笑:“没在看什么,在想等会儿怎样哄王爷喝水。”

    谢锦安眨了眨眼,微红的眼尾似酒熟:“我才不信。”

    说罢,他反手轻拉住顾菀的衣袖,大有一种顾菀不说实话,就不放手的意味。

    这抬手一拉,方才被顾菀特意用衣裳遮了遮的小指又露出来,明晃晃地说着他自己偷学染蔻丹的事情。

    顾菀到底撑不住,轻轻地叹笑一声,握住谢锦安拉着自己衣袖的手,重新坐回床边,身子倾向谢锦安怀中,小声道:“我方才在看王爷的手。”

    言毕,她悄悄地抬起眼帘,就见谢锦安神色尚有醉意,却是下意识地露出一个有些慌张的表情。

    见谢锦安的惶急越重,顾菀将他小指按住,伸出指尖轻触过其他四指,对谢锦安歪头赞道:“王爷的手生得指骨匀长,白肤下筋络分明,当真是好看极了。”

    她又挠过谢锦安的掌心:“而且呀,王爷的掌心靠近指骨出,生有薄茧,就知道王爷在练字上是格外认真的,难怪字也写得好看。”

    第一回见谢锦安写的折子时,顾菀的确是惊了一跳:这样遒劲雄浑的字,真不像是个玩世不恭、行事颇似纨绔的人写出来的。

    想来肃王当时,只是不爱读书,对练字还是颇有热情的。

    受了顾菀这两句真心诚意的夸赞,兼之自己的计划未曾被顾菀知晓,谢锦安面上那几分执拗顷刻间消散,变作被夸奖后的小骄傲,轻哼道:“阿菀上回夸了我的头发呢,还曾经夸我生得英俊。”

    “也很喜欢轻抚我的腰腹。”

    第二句话令顾菀在霎时间面红耳赤,像是被丢进滚水里的小虾。

    只一瞬间,就蜷起身子,变得似夕日一样红艳。

    她忍不住有些羞恼地捏了捏谢锦安的手:好端端地说醉话便罢了,怎么还提起床帏纱帘之事!

    羞恼完,顾菀却控制不住地去回想:她、她真的很喜欢抚摸谢锦安的腰腹么?

    每每到后半段时,她总是有些累的,如一尾失去清溪润泽的鱼儿,被半圈在盈满焚木香气的怀抱中,闭着眼儿轻靠在谢锦安的肩上,浑身似水儿一样柔软。

    她只记得,每她阖上眼帘时,就有一个轻柔长久的亲吻落下。

    一双红痣上就泛起被柳絮拂过的酥麻。

    但、但她最爱做些什么,的确是想不起来了,似被一双带着雾气的手朦胧抚过,除了谢锦安外,连自己当时的动作都记不大得。

    顾菀在一阵阵热.潮似的羞赧中回忆,两瓣粉唇不由自主地紧紧抿起。

    生怕稍微露出一点缝隙,就会吐出一阵含羞的轻叹。

    谢锦安却是愈发认真,甚至主动松开了顾菀的手,掰棋手指说道:“阿菀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发,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身子。”

    “所以阿菀是很喜欢我的。”

    谢锦安眼眸融光,坚定而又欢喜地道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落入顾菀耳中,似春桃飘落进一池深潭之中,泛起一圈一圈、密网一样的涟漪。

    将将溢出的缱绻眷恋之情,被一只看不见的小狸衔住,一头撞进顾菀的心里。

    而抬眼,就落入谢锦安的一双桃花眸中。

    桃花眸子一眨也不眨,望人时最是深情动人。

    更遑论此刻烛影跃动,潋滟其中。

    顾菀的娇面仍是泛着赤红的,但不复适才的羞怯,是一种被激荡心神的红。

    她紧抿到有些泛白的唇微微松开,无意识地舔抿一圈儿,映起波光般的水色,毫不犹豫道:“王爷喜欢我,我自然也喜欢王爷。”

    字句中夹着格外温柔的语调,从她唇齿间漾出。

    谢锦安却是摇了摇头,轻轻蹙起眉头,潋滟的眸光中浮起一点委屈,双手攒拳,轻声喃道:“我有点不信阿菀喜欢我。”

    顾菀微微怔愣了一瞬,眉梢间撩上一分的惊讶与急色,嗓音中有一些轻微的滞涩:“王爷、怎么会这样想呢?”

    论起规矩礼仪,谢锦安是她的夫君,自成婚后对她极好,尊她、信她、疼她,是她在此一生唯一能动心喜欢的人。

    论起缘分情愫,谢锦安曾救她、帮她、念她,与她共诉过衷肠,和她一块儿做过许多事情,就连奉旨前往景州的那段日子,谢锦安的身影也附在每日送来的那些花上。

    自回想起定亲后的每一日,点滴都渗着谢锦安的心心念念。

    最后……论起顾菀自己的心。

    她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里头一下比一下急切的怦怦心跳,几乎无法平静下来。

    心尖与眉梢,共有一种难以言说、却又美妙动人之物在悄然融化。

    顾菀往前坐了坐,用手轻轻捧起谢锦安的一张俊面,一点一点地凑近。

    鼻尖险险相触,唇齿间的气息交缠一瞬。

    她浅浅缓息,微抬芙蓉面,敛起眉眼间所有会被误认为随口一说的笑意,目光中涌起海潮一样的含情眸光,对谢锦安郑重说道:“我是喜欢王爷的。”

    话音落下,谢锦安蹙起的俊眉一点点舒展开,原有些苍白的面色重新泛起红润,

    然几瞬后,那双轻易动人心魂的桃花眸子,眼帘轻眨间,却是委屈更甚。

    男儿委屈轻易不露,一露便裹着一层云淡风轻的拧巴,让人瞧了心生爱怜。

    “那、那阿菀缘何成婚至今,还是和从前、和旁人一样,只唤我王爷。”谢锦安犹豫几番,借着残存的那几分醉意,将心中一直想着的这话说出。

    说完,他重新垂下眼睫,悄悄地捏紧自己的衣袖边。

    在称呼这件事上这般计较,阿菀会不会觉着他生性小气呢?

    如此捏了几瞬,谢锦安怕顾菀看出他的紧张犹豫,又重新放下手取,转而重新蜷起手指。

    偏过头去,轻咳一声,等候顾菀的反应。

    正厅中传来的夜漏滴答声,在此刻分外明显。

    一下一下,恍惚滴在谢锦安的心上。

    莫约是第三下的时候,谢锦安耳边传来一声柔柔婉婉的“锦安”。

    这一声将他整个人都唤活了过来,带着惊喜与欢悦抬首,正对上顾菀含着歉疚的和婉眼神。

    “是我思虑不周全了,反叫锦安多思多虑起来。”顾菀沉凝郑重的细眉轻弯,望见谢锦安的神色,心头一软,不由得接连多唤了几句“锦安”。

    她性子是偏重规矩那种,想着便是唤声王爷,一直不曾更改。却是忘了,谢锦安这样潇洒的性子,莫约是不爱这样人人都唤的规矩称呼。

    要唤“锦安”,才足够亲昵与亲密,才伴着夫妻间独有的旖旎情愫。

    这样多唤了几句,顾菀自己也欢喜起来,觉着这名字分外顺口好听,像吟诗一样再吟了三四回。

    末了,她含笑歪首:“锦安的名字真是好听,念着念着便叫人上瘾了,要说一辈子才好。”

    谢锦安桃花眼尾愈红,已然是分辨不出是酒醉之故,还是激动之因。

    他带着心想事成的满足,对顾菀低低道:“这个名字,是我母妃给我取的,她当时什么赏赐都不要,只盼望能得亲自取名这个恩赏。”

    所以,他的名字与其他三位皇子都是不同的,并不从“和”字辈。

    顾菀轻柔地“嗯”了一声。

    她明眸微转,唇角噙起清浅的笑:“我猜,这名字莫约便是母妃的祝愿了——锦衣玉食、一生安稳。”

    “母妃应当是这样想的。”谢锦安话语中有不着痕迹的轻微停顿:“但或许,世事难料。”

    从他决定参与夺嫡的那一刻,就注定直到皇位继承人敲定的那一刻,都不会真正地安稳下来。现今他尚且未露锋芒,便已经有心怀不轨之人,在他面前屡次挑唆,让他先跳出去,做都一个明晃晃夺嫡的傻子,还美名其曰“抢占先机”。

    而太子与武王虽然互相争斗,常常忽视或不屑于他,却是一旦有什么空,就想从他嘴中不付代价地挖出一些消息。

    一旦一朝太子和武王之间的平衡破除,他于覆水之中逆流而上之时,才是真正地风雨摇动、没有片刻的安稳。

    锦衣玉食、一生安稳。

    若母妃与阿菀的心愿皆是如此,那他,或许要重新思量一样将来的计划。

    不必在平衡被打破之时站出来,而是一直潜伏着,等到最后一刻,再一举拿下。

    如此,便可以做到尽量长久的安稳。

    顾菀道完这一句话,亦是沉入自己的思量。

    她是微微松了一口气的——谢锦安对于安稳这件事情,并不强求,不是那等毫无争名之心,一心只想做安享富贵的闲人。

    那等到了万分紧急的时刻,要促着谢锦安争一争大位,就不会成为一个难题了。

    心下放松了些,顾菀就长舒一口气。

    再抬眼时,心神就更凝聚了一点,一眼就瞧见了谢锦安唇瓣上的几分干涩,甚至出现了一点干裂。

    她伸手为谢锦安倒了一杯温水:“嘴巴都说干了,快喝些水。”

    谢锦安则是侧首瞥了一眼热气稀薄的瓷盆,将瓷杯接过,笑道:“与阿菀讲了这么些话,却是有些饿了。”

    这句话还未曾说完,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顾菀伸手触了触谢锦安的脸颊,芙蓉面上绽开些许的笑意:“是我大意了,忘记你到宴席一半就醉了,想来是酒喝得多,饭菜用得少。”

    “若往后总有人敬酒,你便说皇祖母嘱咐过,要少喝酒,不能违抗皇祖母之命。”她生怕下一回有那等借着敬酒之名刻意灌酒的人,眉尖蹙起一点担忧,不放心地嘱咐谢锦安。

    等到谢锦安应下之后,她才起身:“你这回儿酒还没全醒,想来用多了胃里会腻腻的难受——我亲自去御膳房一趟,为你取一些好克化的膳食。”

    “好,阿菀去罢。”谢锦安指了指刚刚看着的瓷盆,主动道:“我现在有力气了不少,等会儿自己去洗一把脸,擦一擦酒气。”

    顾菀朝着谢锦安颔首一笑,转身出了凌霄居的正屋。

    夜色渐深,原先悬月高挂的夜空,不知何时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阴云,将皎洁的月色遮掩住,反倒是洒下一片暗暗的阴光。

    秋风吹起,琥珀和小时子守在门口有些瑟瑟发抖。

    “快去库房里取些厚实的衣物来,仔细别冻着。”顾菀仔细叮嘱了这一句,再抬首时,便望着清思殿的方向。

    竟然……仍是灯火不息。

    却是寂然安静的。

    从清思殿方向吹来的风,未曾夹带一分一毫的歌舞热闹之声。

    “王妃,宫门已经落钥了,重阳宴仍是未曾散场,连烟花也未曾燃放。”琥珀挥手让小时子去取御寒的衣物,自己咬住牙关,止着那一点儿寒意,对着顾菀小声汇报道:“根据奴婢方才的观察,在宫道上行走的宫人们,一下子就变少了许多,巡逻的侍卫们人数也少了些。”

    “自然,或许也有凌霄居有些偏僻的缘故。”

    “咱们的人也未曾过来传达过只字片语,应当是有所消息,只是宫中一下子管束森严起来,不能冒着风险前来。”

    顾菀神色微凝:“我现在要去御膳房一趟。”

    琥珀瞧了瞧身后亮着光的正屋,顿时就明白了什么,对顾菀道:“王妃放心,虽宫中有要事发生,但主要的主子们,仍是在清思殿中。”

    “奴婢方才问过了候着的大力太监们,都是被用久了的老手,是寿康宫李公公亲自点派的。从人少些的小路走,既不会冲撞旁人,也不容易被人盯上。”

    闻言,顾菀这才放心地点点头,坐上轿辇,一路往御膳房行去。

    琥珀简单理了理怀中可打点用的碎银碎金,亦步亦趋地跟上。

    轿辇不过才行进十米的距离,一道暗色的身影就无声无息地落入凌霄居的正屋之内。

    谢锦安正捧了一把温温凉的清水扑到脸上,简单醒了个神。

    一句低低的“主子”落在耳边。

    “没被王妃发现罢?”谢锦安不自觉地拧起眉,语气中有些忧心。

    惊羽默然了一瞬:自定亲后,主子就吩咐了他,被旁人发现不是大事情,没被王妃发现、不吓着王妃才是重中之重。故而这些时日,他已然少在主子面前露面,除非重大事宜,否则皆是靠小时子来传递消息。

    从前他来汇报任务信息,主子也从不说些与任务无关的话。可从遇见王妃之后,主子就一点一点地变了。

    可见……主子是真喜欢王妃。

    心头转过这些心思,惊羽瞥见谢锦安稍淡的神色,瞬间收起心神,拱手回道:“主子放心,属下是瞧着王妃娘娘远去,这才进来。”

    “叶世子让属下传消息给主子——清思殿中,一切如主子所想,万事顺利,皇上龙颜震怒,将涉事的一众官员全都扣押,并急令刑部诸官连夜用刑审问。”

    “为着防止通风报信、销毁证据,皇上扣押下宴席上所有人,并派宫中侍卫搜寻负责本次春闱事务的礼部尚书府邸。”

    谢锦安听完惊羽的汇报,用棉巾不慌不忙地擦过脸容,认真拧干放齐后,才勾起一个潇洒且胸有成竹的笑,似乎早知事情的发展。

    “这段日子,你辛苦了,也向叶世子表达一下我的谢意。”谢锦安口吻温和许多:“希望往后继续合作愉快。”

    惊羽将手拱得更高了些:“能为主子办事,是属下的福气。至于往后之事,叶世子亦是如此嘱托属下告知的。”

    “接下来几月,直到年节,京城中恐怕就要不安稳了。”谢锦安轻轻道:“与木氏联系,所有一切事宜转入暗中,别让有心人发觉,被牵扯入其中。”

    “是,属下知道了。”惊羽应下后,瞧了眼谢锦安,垂眼道:“除此之外,叶世子对主子今日醉酒之事格外关照。”

    他自己心中亦是颇为惊讶:主子从前最是厌恶饮酒,认为酒醉误事,又满身酒气不洁净,最是让人厌恶。但今日他在暗中瞧着,主子的今日醉态,并不是像从前那样假装的,反倒是真的有些醉了……

    “有时候真醉不一定是坏事。”念其顾菀那几句柔婉动人的“锦安”,谢锦安心口便是一阵熨帖样的舒心欢喜,缓了缓要笑出来的唇角,他才继续对惊羽冷静道:“清思殿上人多口杂,眼睛毒的人精不少,装醉恐怕不能蒙混过去、及时离场。”

    这并不是他年少时面对的那一群纨绔子弟,随意摇头晃首两下,就能装成喝醉搪塞敷衍过去。

    惟有真醉,他才能将他与阿菀从这场意外中完完全全地摘出去,安心歇息一夜。而皇上事后想起此事,心中对刻意灌他酒的人,自然心有不喜。凭着皇上现在对他涌动的愧疚,他三言两语一道,配合今夜之事,就有两三个颇为重要的官位空出来。

    惊羽得了回答,行礼后顺着原路跃了出去。

    谢锦安则是望了望外头愈加暗沉的月夜,在心里面算了算时间。

    莫约到了明日早晨,清思殿中才会放人,今晚殿中究竟发生了何事,才能传到宫外头无数焦急渴盼的耳朵里去。

    阿菀估计也是明日醒来才会知道。帝王雷霆之怒,经过一晚上的缓冲,想来就不会那样吓人了。

    只是他还欠阿菀一场烟花。

    今年应当是不行了,等来年春日,夜晚尚暖的时候,再行安排。

    门外传来几分响动。

    谢锦安利落地转了身,以一种软绵绵的姿态倚靠在小几旁的美人塌上。

    望着提着食盒进来的顾菀,潋滟的眸中又蒙上一层朦胧的醉态。

    “阿菀,我自己用热水擦洗过了。”他不动声色地收起方才与惊羽说话时的利齿,对着顾菀露出一个酒醉之人的乖巧,一点白洁的虎牙藏在薄唇之后。

    谢锦安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握住顾菀的手。

    小巧白皙,轻而易举能被他纳入掌中。

    “阿菀,我好饿呀。”他仰起俊面,露出被夜风吹散的额发,在看见顾菀抬手帮他挽发的动作时,长眉清扬,笑意浓浓。

    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朕倒是想看看康状元之作◎

    “还醉着呢, 锦安你还吹着夜风,小心明儿起来头痛——皇祖母要是仔细问起来,指定得说你一顿。”顾菀小心拨走谢锦安满额的乱发, 将被打开的窗子阖上,含笑打开食盒:“御膳房的人做事利落,消息倒也灵通,听闻我来了, 不比我开口,就呈了许多好克化的膳食上来。”

    “我选了玉婵羹与水晶虾饺,权当睡前垫一垫肚子。”

    “锦安方才开窗,是在等烟花么?”顾菀为谢锦安盛了一碗八分满的玉婵羹,伸手递去:“方才听宫人们说, 今晚许是不放烟花了呢, 等元旦那日再补上。”

    “我们那时候在一块儿看好不好?”

    她想着,谢锦安如今还醉着,若是知晓清思殿尚未散宴,指不定要在醇酒的作用下, 闹孩子脾气去瞧一瞧,故而借着宫人们的口,编了这一通话。

    如今清思殿中,形势未明, 最好的法子,就是乖乖地待在自己的地方。

    谢锦安正想着如何与顾菀解释此事, 不想竟是宫人们为他作了个理由。

    他接过瓷碗, 抬起浓密的眼睫, 细细观察过顾菀的眉眼, 见里头没有愁绪与失落, 方才放下心来。

    “李管家说,花园里的小池放了许多的鱼苗,到了年底也长得差不多了。”谢锦安念着往后几月的京中情形,颇有兴致地提了李管家所安排的园中垂钓之事。

    顾菀咬了一口细嫩弹牙的水晶虾饺,眉眼间有春风拂过:“好呀,到时候在池心亭上的话,还能燃起一个小炭炉,作围炉煮茶之事。”

    “我听小时子说,为着上回我请木掌柜上门一事,让锦安你撤了定下的围炉煮茶——难怪那一日你似吃了老陈醋一样不高兴。”她语气温柔地打趣谢锦安。

    谢锦安俊眉微挑,轻哼道:“小时子竟是变得这样碎嘴子,我回头去管管他。”

    嘴上虽然如此说,但心中却给小时子记上了一笔:非常好,回去赏赐时再教教小时子,哪些事情该和阿菀身边的人碎嘴,那些事情不能。

    “罢了,你公事繁忙,还是我去教导小时子。”顾菀眼角眉梢都是轻快的笑意。

    谢锦安将小笼中最后一个水晶虾饺夹到顾菀面前的小碟中,颔首道:“小时子与小间子虽然是自小服侍我的侍从,但首先是肃王府的侍从,你愿意教导教导,是极好的。”

    顾菀忽而前倾了身子,口吻中夹了点放心的笑:“锦安面上的醉红褪去了不少,此番说话也不似方才那样有些断续,想来是酒已经解了大半。”

    既如此,就不怕明日起来宿醉依旧、头晕脑胀的了。

    谢锦安眨了眨眼,在烛光下完全露出那一张乌眉挺鼻的俊面,不依道:“阿菀说错了,我分明还醉着。”

    “要晚上抱着阿菀睡,第二日才能好。”

    顾菀眼儿也不眨地望着谢锦安昳丽俊俏的脸容,笑意吟吟道了好。

    *

    翌日。

    顾菀是被一束映在自己眼角的日光照醒的,朦朦胧胧间就伸出手去,想将唤醒自己美梦的罪魁祸首给抓住。

    ——昨夜被拥入怀中,枕着满床带着酒香的焚木气息睡去,梦中都是在桃花树下饮美酒的酣畅醉然,肆意而轻松。

    若是在镇国公府的顾菀,许在梦中,也只能贪恋一杯。但昨夜的梦中,有一双骨节分明、熟悉好看的手,一点一点为她添杯,让顾菀无所顾忌地放肆一回。

    抓了半晌,顾菀手中并无抓到实质,反而摸到了自己的眼睫,这才清醒下来,睁开眼儿,确认是一缕恼人的阳光所做下的坏事情。

    下意识地抚了抚身侧的位置,触手有些冰凉,可知谢锦安已经悄然离开了好一会儿。

    再侧首望一望窗外明亮的天光,顾菀被惊了一跳:看着这时辰,应当是过了用早膳的点了,不说旁的,即便她今日不用请安,也理应去寿康宫才是。

    恰在这时,屏风外传来几分木门开合的响动。

    几瞬后,琥珀纤细的身影绕过屏风,探出头来。

    “奴婢听见屋子里面有响动,果然是王妃醒了。”见顾菀坐起,琥珀的面上扬起笑,又看出顾菀难得的惊吓,忙出声解释道:“王妃别担心,今早御前的罗寿公公就来传旨,传王爷速速前去清思殿,并且嘱咐下来,让王妃今日好生歇息,无事不必走动。”

    “王爷临走前就吩咐了奴婢,让奴婢不要打扰到王妃,并将早膳都放到炭炉上温着,随时预备着给王妃送上。”

    “是只让我不必走动,还是皇宫中诸人都不必走动?”顾菀心中一暖后,转瞬间就问起这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心口莫名地有些惊跳。

    她是有预感的,昨夜清思殿,定然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情……一件足以颠覆京城现今格局的大事情。

    “今日宫人们的走动比昨夜松快了不少,奴婢知道的也就多了一些。”琥珀行至顾菀面前,将所知道的情况一一道来:“王妃放心,是宫中所有主子,无事不必走动——今早德妃娘娘许是提前知晓了什么消息,前去清思殿叩首求见,被皇上直接发落了禁足。”

    说完这句话,琥珀的脸紧张地抽了抽:德妃被“请”回来时,是从凌霄居门口过的,那模样简直不像几日前协理六宫、美艳得意的德妃。

    令琥珀一眼之间,就明白了何为帝王之威。

    她缓了缓心头的惧怕,将眼线传递过来的消息,一字不落地讲述给顾菀。

    昨夜,清思殿。

    在她与谢锦安携手离开后,皇上兴致不减,大手一挥,令罗寿拿来上好的笔墨纸砚,命今年春闱的所有进士上前,当场作文,诗赋皆可,不做规定。待写完后,便让殿中众人相传评定,定下前三名,自有丰厚的奖赏。

    原先一切都和和美美地进行下去。

    有不少人意欲展现自身,拧眉思索片刻,就提笔写就,争着将其奉于皇上;亦有人迟迟提笔不动,思考半日也不曾下笔。

    其中尤以本次的状元郎,康国公的嫡长子,最为显眼。

    “朕记得康状元的文章,写得内容涵实、字句有典,最为难得的是,切身实意地提及了当下百姓的困苦烦扰之事,相应地提出了可行的建议,并非是卖弄文采之人。”因着周边近距离无人,皇上难得侧首,对皇后道:“只是现在瞧着,很是苦恼的模样。”

    康国公辅佐太子多年,一朝儿子成为状元郎,依旧对太子忠心耿耿,让李皇后颇为看重,有时也惋惜康国公府竟没有个姑娘。

    此刻李皇后瞧着愁眉苦脸的康状元,心中与皇上一样颇有疑惑,但在面上并不能表现出来,并为康状元说话:“康状元既然得到皇上如此盛赞,就必定是有真才实学的,只是皇上此番乃心血来潮之举,康状元一时没有思绪亦是正常。”

    她话音刚落,就见康状元提起笔来写,不免松了一口气,笑着望向皇上。

    皇上举杯不言,眼中涌起淡淡的笑意,在全场进士奋笔疾书时,不动声色地逡巡全场。

    半刻钟后,未曾参加的官员们已经是酒饮全酣,笑语一片。

    大多的春闱进士已经停笔,将写满的纸张交由一边等待的太监呈上。

    惟独剩下十人,仍旧在奋笔疾书,甚至将砚台中的墨水几乎写完,只能让小太监暂行书童的磨墨之职。

    这时便有那等鬼精之人察觉出几分不对。

    ——这上头仍在写的,怎么大多是世家贵族之后呢?还是那等如今尚且富贵有余,立在朝中的官爵世家。

    未及有人细想,殿中央便传来有东西被撞到底下的声响。

    沉实实的一声,让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

    定睛望去,原是一补送宣纸的小太监,不慎撞到了正在为康状元磨墨的小太监身上,使得磨墨小太监连着砚台一起翻倒在了地上。

    康状元桌上的宣纸被冲撞形成的风吹到地上,两张纸一块儿溅上了星星点点的墨水,飘到了前头几张小桌的夹缝中。

    “康状元不愧是吾等之表率,竟是写了两大张的颂文。”有两人分别将宣纸捡起,其中之一不由开口夸赞,眼神往康国公的方向飘去。

    另一人露出些许附和的微笑,伸头看去,竟是不由惊声道:“这、这两张纸上的字迹,怎么好似不一样?”

    周边人传来小小的惊疑,其余进士俱是上前查看。

    康状元在宣纸落地时,已然是满头大汗,如今见此情状,急得面红耳赤,就要扑上将宣纸拿回。但一时不慎,踩在了还未起身的磨墨小太监身上,在一声痛呼中跌倒在地。

    康国公神色难掩惊慌,当即出列请罪:“请皇上恕罪!许是今日贪酒之缘故,才闹出这样的乱子,还请皇上饶恕犬子失仪之罪。”

    他亦是暗指:那几位进士莫约是喝了酒,有些醉意,才将字迹看错。

    皇上的目光落在疼得龇牙咧嘴的康状元身上。

    半晌后,原先淡笑的眉眼间忽然盈满冰雪一样的笑意,放下酒盏,伸出手来:“朕今日也贪杯了几许,倒是想看看康状元之作。”

    第105章 第一百零六章

    ◎清思殿中◎

    这话落下, 康国公可谓是抖如筛糠,膝盖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

    “皇、皇上, 犬子之文章,较之于皇上,可谓拙劣幼稚,远远比不上皇上与皇上素日品鉴的文章, 微臣不敢让犬子的拙笔污了皇上的眼睛。”康国公将衣袖掩下,遮住自己有些颤抖地双手,语气与神色显出十足十的恭敬卑请。

    皇上见状,眼中的冰雪如遇风雪,唇角的笑明显露出几分冷意。

    清思殿中的氛围也随之一窒。

    李皇后下意识地望向太子——自太子成年之后, 已经很少与她提及朝政之事, 偶有需要李丞相帮忙的,才会告知几分。此番康国公表现诡异,李皇后自然察觉出几分不对,像和太子对上一对视线, 好靠母子间的冥冥感应,得出应对之法。

    太子早已经敛去欣赏舞姬身姿的下.流眼神,拧起眉毛,并没有时间去估计李皇后。他与皇上有些相似的眉眼之间, 露出几分紧张惊慌之色,举着酒盏的手, 在指甲上捏出苍白之色。

    他瞥了一眼康状元与康国公, 眼底泄露出一点难以压抑的恼火, 又不得不强压下去, 起身露出强笑, 对皇上拱手,意图转圜这殿中的冷凝之感:“禀父皇,儿臣……”

    皇上的眼神转瞬就落在太子身上,锋芒如刀,神色温和:“哦?太子竟然主动请缨,要将康状元之作递交与朕?”

    “太子果然待朕十分孝顺,这点小事情亦要亲力亲为。”皇上的口吻堪称是自太子入朝以来,最为赞许欣赏的一次:“真是不枉朕对你的看重栽培。”

    皇上的浑厚之音还未曾说完,太子的额头上就不由自主地坠过一滴冷汗。

    因太子位于皇上下首,高于百官之上,所以这滴冷汗,惟有皇上与李皇后看见。

    瞧见这一滴冷汗,李皇后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中那点不对劲,此刻上升为了十足的心慌,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拉住了龙袍广袖的一边。

    她碰到的是袖边镶嵌的小米珠与碎圆宝石,触手泛起冷意,不消多时,就伴着皇上侧首望过来的目光,悄然入骨,从心底开始发寒。

    “想来皇后也是这样想的。”皇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李皇后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其放下,而后十分关切:“好好的,怎么打了个寒战,是不是觉着有些冷了,还是累了?”

    不等李皇后回答,皇上顿也不顿道:“罗寿,且送皇后去清思殿后殿歇息歇息。”

    李皇后蓦然站起,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皇上。

    却迎上皇帝波澜不惊、堪称冷漠的眼神:“皇后不愿,要抗旨?”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落下来,登时让李皇后哑口无言,口舌生汗,一张脸如涂抹了过量的白.粉一样,惨白惨白的。

    趁着皇上与李皇后说话的这点时间,太子迅速往后瞥了两眼。

    第一眼瞥的是距离自己最近的武王——他虽然极度厌恶武王,但此时此刻,他却希望武王与从前一样,争着抢着做事。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得到几分喘息的机会,认真思索此番突发情况应当如何解决。

    然而,出乎太子的意料之外,武王面上没有预想中的幸灾乐祸或是疑惑不解的神情,反倒是……和他一样,有如出一辙的惊疑不定与思索。

    这让太子瞬间明白了什么。

    第二眼,看的是坐于百官之首的李丞相。

    相较于太子武王年轻面庞下,尽管在皇上面前尽力掩饰也有少许露馅的慌张情绪,李丞相可谓是面沉如水,神色镇定,安然站在那里。

    他给予太子具有安抚意味的一眼,让其先镇定下来,想想法子。

    李皇后此刻已经被罗寿恭敬送到了后殿歇息。

    皇上的目光重新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如同顶着狂风暴雪,咬牙回道:“禀父皇,儿臣见那两张宣纸上多有墨迹,恐污了父皇双手,不若让康状元重新撰写两份,再行交予皇上。”

    李丞相闻言,在后头不由得皱一皱眉毛:这般明显的拖延之言,只会让皇上疑心更起,觉得其中有所猫腻。

    太子简直是自作聪明!

    武王露出满脸的忠厚之色,竟是出言赞同的了太子所言。

    “你们兄弟真是不负朕的教诲,兄弟情深一片,连心都向着一处使劲。”皇上似乎浑然忘了这一月中,太子和武王是如何地相争,颇为感动地道了这一句。

    未及二人悄悄松一口气,皇上就嗓音冷冽:“正巧两张宣纸,你们兄弟俩一人一张罢。”

    眼见皇上的目光愈加不愉,李丞相起身出列,微微扬声道:“皇上安排当真圣明,既让臣等见陛下爱才的迫切之心,又叫臣等明白何为父教子受,微臣心悦臣服。”

    这便是让太子依照皇上吩咐行事的意思。

    ——康国公纵然忠心辅佐多年,但到底一年不如一年,出了大力助儿子得了状元,可没等状元的位置坐热乎,就因着自身的鲁莽粗心,造成如今这样局面。

    李丞相在心中讥嘲一声:若他是康国公,在儿子不光明正大地得了状元之后,就会立时上疏,恳请外放自家儿子,不像从前状元一样,授入翰林,将来为心腹学士的晋升之路。一来能在皇上面前得一个父子心系百姓、为皇上实打实效力的上佳考评,二来在新文贺词之时,就能避免这样当众写作的尴尬。

    他曾经亦想提醒康国公几分,但瞧着自家被抢走的那一百亩良田,就作罢了。

    此时想起,李丞相颇有后悔,然转瞬即逝:他有把握,将康国公卖了之后,保住太子与他如今的势力,顺便将脏水泼到武王身上。

    面对皇上要求,太子若应下,必定失去康国公这一脉的支持。

    可要是不应,皇上疑心窦生,下令彻查之后,知晓太子牵扯其中的话,更是不妙。

    倒是不如趁此机会,告诉太子一件事情——蠢货再怎样好用,再如何忠心耿耿,犯蠢的时候该抛弃便抛弃,省得将来做着到处都是窟窿眼的事情,连累旁人。

    当断则断,是李丞相今日想要告诉太子的事情。

    因李丞相与李皇后一样,素来在美人之事上对他多有管控,所以太子对李丞相这个外祖父,总有那么一分的不喜欢。

    可每每愈见自己无法处理的大事情时,太子又十分依赖信任李丞相。

    此刻听懂了李丞相的言下之意,太子便垂首上前,到那两位进士那儿去取康状元之作。

    武王亦紧紧跟上。

    一时惊讶、呼出字迹不同的那位进士,在感受到殿内那股子莫名的窒息压抑之后,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话,估计要惹得太子、武王两方的嫌恶。此时满脸后悔地举起手中的宣纸,将墨点较少的那一边,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太子的手上。

    皇上望着李丞相赞了一声:“李爱卿到底是追随朕多年,说话做事皆是得朕心意。”

    语毕,殿内一时如冬雪深夜一样寂静。

    无数双含着不同情绪的眼睛,都盯着太子与武王的动作,疑惑、恍然、兴奋、惊惧这样不同的情绪糅杂在一起,更添一分死寂。

    偶有纸张的簌簌声响,从大殿中央,一直响到了皇上的御桌之前。

    皇上盯着眼前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的太子和武王,唇角冷笑往上勾起一点,并未立刻发作,而是先将那两张宣纸拿起,细细看了一遍。

    半晌后,他将两张纸放下,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喔,看来康爱卿方才说得很对,朕似乎也有些醉了。”

    “这两张纸上不但字迹不一致,连内容也是天差地别——这张写了一半的,字迹尚可,朕记得与康状元的字迹一样,只是内容平实,不堪卒读;另一张写完的,文采与内容均是中上之作,只是和康状元殿试之作,犹如天上地下。”

    说到这里,皇上眼底闪过一抹冷色:“说起来,这上头的字迹颇为眼熟,似是——康爱卿的字迹。”

    原先就跪着的康国公不能用抖如筛糠来形容了,而是面色如纸,身子似狂风中的窗纸,只消一点点力量,就能变为粉尘。

    自太子接过宣纸的那一刻,不,自李丞相出声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与自己的嫡长子,算是完蛋了。

    他不敢抬起头,对忠心辅佐多年、却毫不犹豫放弃他的太子露出怨愤之色,也不敢对着出言推动李丞相进行责问,只能满含仇怨地,瞪了一眼将磨墨小太监绊倒的那个小太监,再将那惊呼出声的进士记在心中。

    若不是这该死的小太监,还有这多嘴的进士,今日之事绝不会至此!

    分、分明从春闱到今日,半年多的时间,都无人察觉的。

    鲁国公世子正坐在叶嘉屿的身边。

    虽仍然被永福公主纠缠不休,但因其被禁足兼之养胎,近日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坐在那儿就是引贵女们倾慕的翩翩佳公子。

    他望向殿内场景,因自身未曾被牵连,格外平静,还带了点看戏的兴味。

    “叶世子,你说,是我想的那样吗?”鲁国公世子低声问了这一句。

    “或许吧。”叶嘉屿有些无聊地转了转腰间的铜牌,忽而感叹道:“早知我也多喝些了。”

    他不用多想,就晓得肃王此刻在外头,是怎样的惬意舒心。

    指不定借着醉意,怎样哄肃王妃呢。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七章

    ◎春闱受贿事发◎

    鲁国公世子闻言浅笑, 赞同道:“说的也是。”

    坐在这里瞧瞧热闹是极好的,可皇上瞧着是要大发雷霆、彻底清算的模样,还是躲出去, 将来偷偷听别人说热闹来得安全。

    他一双风眼遥望着太子紧张的背影,心中有不可遏制的期待划过:永福公主对他如此纠缠,从一开始的用药逼婚,到婚后对他的父母毫无尊敬、颐指气使、打骂仆婢, 再现在怀着不知哪个面首的孩子,用此逼迫皇上迟迟不下和离诏书。

    永福公主如此嚣张行事,所依仗的,不过是太子与皇后罢了。

    若是太子和皇后被废……

    鲁国公世子的思绪逐渐飘远。

    叶嘉屿趁着无人注意,和提出当场作文的甄太傅, 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又彼此若无其事地瞥开,混当作根本不熟的模样。

    皇上静静地等待康国公半晌,见康国公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却一句话都不说, 心中格外不愉。

    “康爱卿,你不如向朕解释解释,这是为何。”皇上看了看时辰,含着冷笑的语气中有一分不耐:“等会儿便是燃烟花、应上天的时辰, 莫要耽误。”

    话音刚落,康国公就重重地磕了三下响头:“请皇上恕罪!”

    再抬起头时, 额头正中央已然泛起深红。

    他磕磕绊绊答道:“回皇上……这、这实际是犬子从小到大的一个毛病, 若写文章, 必然是滴酒不沾, 否则就如山泉枯竭一样, 毫无灵感。”

    “方才皇上显露对犬子的期盼看重,犬子就格外紧张,偏生没有灵感……微、微臣生怕犬子饮酒后写出来文章平平,惹得皇上生气,故而、故而想出了这个馊主意,代替犬子写了一篇文章……”

    说罢,康国公又叩了三下首,一副诚惶诚恐、格外诚心的模样。

    “如此说来,康国公当真是事事为朕考虑。”皇上微微颔首,轻笑一声:“哪怕是犯下欺君之罪……都不想朕生气。”

    “这样一看,那真是朕不识好歹了,硬是要追问下去,使得康爱卿一腔衷情付诸流水。”

    话中的“欺君之罪”四字轻飘飘落下,霎时就化作雷霆万钧之力。

    压得所有人肩膀一沉,从心尖弥漫出一股子沉重颤抖。

    “父皇息怒!”站在御桌前的太子与武王登时跪下,齐声说道。

    “朕没有生气。”皇上摇了摇首,甚至露出一抹微笑,只是有些喜怒不辨,反倒是有些瘆人。

    他如往常在御书房教导一般,对太子武王问道:“你们觉得,康国公所言,是否可信?”

    武王此刻已经是后悔方才给太子帮腔的举动——他支持者也算多,可比起太子一党来,人数差不多,底蕴却不够深厚。如今看来亦有一个好处:这下头惶恐不安站着的十位进士中,惟有三位投靠了他。

    他的损失比起太子一党,可以说是小多了。

    如此深深安慰了自己一通后,武王缩起了脑袋,往后挪了挪,一副不打算再做言语的模样。

    太子反倒是陷入犹豫。

    他是知道皇上的性格偶尔会喜怒不定、无法辨别,所以随着愈加年长,他与皇上相处时就更加小心翼翼,不是照着李丞相排好的话说,就是顺着应和皇上。

    他方才遵了李丞相的话,此时面对皇上的问句,自身格外无措起来。

    叶嘉屿眼神中无趣更甚,低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方便一会儿皇上大发雷霆时赶紧跪下,别被这繁琐的朝服缠住,做了出气鸟。

    ——一切都如谢锦安同他说的那样。

    安排了撞人的小太监之后,康国公父子在聪明人中甚蠢,自己就会漏出马脚,不用费心。

    然后,太子为了保住辅佐自己多年的康国公,以及武王为了保住自己的势力,同时会出声为康国公转圜。

    皇上对太子武王的夺嫡之争早就了如指掌、忍无可忍。

    眼瞧着太子武王似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齐声应和起来,皇上心中恼怒,更要追查下去。

    李丞相看不得太子犯错,自然会出声,拐着弯儿嘱咐太子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

    当时叶嘉屿没忍住,问了谢锦安一句:“我即便才入京不到一年,也知道太子在大事朝政方面,少不了李丞相的相助,有李丞相开口引导,太子保全自身的可能性是不小的。”

    彼时,谢锦安不言,只是抚了抚腰间的荷包,平静冷淡的神色中带了一缕温柔。

    未等叶嘉屿感觉牙酸,谢锦安就想起了什么,神色倏尔一变,带了几分轻蔑讥嘲:“世子入京不过七.八个月,皇上几乎每半个月都要召见你一回,以确认靖北王府的忠心。”

    “既然如此,你便该知道,像皇上这样多疑的人,起疑心时是怎么样的。”

    他唇边的讥讽并非是对着叶嘉屿的,而是指向皇帝——在私下里,他连一声“父皇”都不想唤。

    想起每半个月就要战战兢兢地演一场自己憨厚无脑的戏,叶嘉屿就皱起了眉头,同时明白了谢锦安的意思:皇上面对猜疑之人,最喜欢做的,就是端出一副随意的态度,用一句接着一句的疑问,不停地询问下去。

    只要你有一点点的松懈,立马就会被皇上抓住。

    想到这,叶嘉屿眼睛一亮:“纵然李丞相会开口引导……”

    “但皇上面前,他能开口第一次,却很难开口第二次。”谢锦安含笑接口,冷冽挑眉:“咱们等的,就是这第二次的机会。”

    “李丞相为人冷漠,心狠手辣。可太子……是那样的好色庸怯,遇事不决。”

    刚刚回想完,叶嘉屿就听见太子跪着拱了拱手,恭谦说道:“回父皇,儿臣觉得康国公所言也算是有道理,不如……”

    回应太子的,是皇上忽然掷下的酒盏。

    酒盏铜胎鎏金,被狠狠扔到太子膝边之后,发出清脆惊耳的巨响,把手处凹陷下去,里头微红的酒业溅到太子的头发上、身上,弥漫出一股子辛辣醇厚的酒味,衬得太子好不狼狈。

    “好,很好!”皇上狠狠一拍桌子,在木桌不停颤动的声音下,气笑了出来。短暂的一笑过后,眉眼间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浓郁的乌云:“朕原先以为,白纸状元、春闱受贿之事,是前朝皇帝贪图享乐、昏庸无能而造成的,是后世的笑料。”

    “没成想,朕的手底下竟是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话音未落,百官皆惊惶不已,纷纷下跪叩首,请求皇上息怒。

    罗寿接收到皇上的眼神示意,派人到未曾提交颂文的进士桌上搜寻,果然都查出了猫腻——和康状元一样,都压着两张不同自己的宣纸,内容皆是一好一坏。有的人手脚比康状元快,已经在第三张纸上抄录了。

    被查到的十人都被两个大力太监拎起,专门到旁边的空地处被按着跪下。

    一开始就悄悄往人群密集处挪动的康状元并没有被忽略,一把就被拉到最前面压着,任凭他如何痛呼喊冤,那两个大力太监都没有一点点的手软。

    皇上大手一挥,不再看面前神色颓丧的太子和暗自庆幸的武王,点了点罗寿:“罗寿,帮助这群欺君之人偷梁换柱的小太监,是皇宫中人,让慎刑司主管来,最多两个时辰,朕要听见所有的真话!”

    然后指尖骤然滑向刑部尚书,让后者狠狠激灵了一下:“刑部尚书,速速将这十人带去刑部审讯,朕也要在两个时辰之内知道事情真相到底是什么!”

    “速去召集当值的宫中侍卫,除必要的巡逻人数之外,其余的分作两拨,一拨给刑部尚书带走,以作后面搜寻证据之用。”

    “另一拨……给朕像铁桶一样围住这清思殿,连一只蝴蝶都不许放进来!”皇上的眼被阴郁之色覆盖上,还有被人欺骗的耻辱愤怒之色,似千年冰雪覆盖,又像铁浆迸发,一点点扫过清思殿的同时,给殿中诸人带来冰火齐发的折磨:“朕倒是要瞧瞧,还有没有人敢互通消息,欺瞒于朕!”

    皇帝盛怒,对于臣工而言,无异于天塌地陷。

    重压之下,慎刑司主管与刑部尚书的手脚就格外地快——反正皇上金口玉言,只要尽快得知真相,至于审问的人是否要留个活口,可是没有明说的。

    能放开手脚用刑,那就是死人的嘴巴里,他们都能撬出有用的消息。

    不过两个时辰,那份按下了十余名指印的供词已经呈交到了皇上面前。

    所有被审问的进士均是承认,是靠着一路贿赂考官,才得到的功名。

    而帮着他们的小太监们,也将收买他们的人一一道了出来——自然,因着收买人经了好几手,花了慎刑司总管不少的时间,转了好几个弯才查到。

    “回皇上,侍卫们已然去搜查了这十位进士的宅邸。”刑部尚书在底下敛眉回道:“臣大胆,擅自派了人去搜查礼部尚书的府邸。”

    春闱乃是李丞相与礼部尚书操办,丞相府他不敢搜,一个礼部尚书府,还是可以的。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府外,树上歇息的鸟儿被骤然惊动,啼叫着飞走。

    惊羽完成了最重要的那一环任务,看了眼身后鱼贯进府搜查的宫中侍卫,理了理夜行衣,朝着皇宫跃步而去。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太子与武王想在明面上被摘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回完这一句话, 刑部尚书抬眼看了一边面色难看的礼部尚书,平静冷漠地离开。

    虽说昨日他们还聚在一起小酌了一杯,但皇命难违, 这样好的晋升机会,他怎么能不抓住呢。

    李丞相微微侧首,如针如芒的目光射向礼部尚书。

    后者在接到这样的目光后,缓了缓因气愤恐惧而变急促的呼吸, 整了整面色,对着皇上叩首道:“请皇上明鉴,微臣冤枉呀!”

    这是他与李丞相早就商议好的退路——春闱的确是他主要负责操办的,要是往后春闱受贿之事不慎败露,他是一定会被牵连进去的。礼部尚书并不是蠢人, 所有受到的贿赂, 都不经过他手,反而用旁人的名字,寄存在钱庄之中,惟有存票被他放在无人可寻之处。一朝东窗事发, 只要他一口咬死自己并没有收受贿赂,那么搜查无果后,刑部就会将重点放在其余协助的官员与考官之上。

    毕竟这场春闱进行时,因皇上的目光都在景州匪祸之上, 除了他,还有不少人都做了这不能言说之事, 还不如他做得周全。

    到最后, 他惟有一个失职之罪。而有李丞相的暗中扶持, 即便被降了官位, 也能在后面几年重新晋升回来。

    皇上明显厌烦了这样空口喊冤的场景, 冷淡道:“等侍卫搜完了你的府邸,若真是冤枉,朕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但是,你这失职之罪,是如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礼部尚书挺起胸膛,恨不得当场起誓。

    宫外头搜查的侍卫队,一直查到天明,还未曾回来。

    有许多本就内心有鬼的人,登时就惊慌起来:若真的什么都没搜到,应当早早就回来了,搜查了这么些时辰还没回来,可见是……搜到了不少不该见人的东西。

    大家都是硬生生熬了一夜没合眼,一是怕得睡不着,二是皇上还在上面睁着眼,实在是没敢睡。

    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

    众人眼中布满红色血丝,肚子都不约而同地咕咕叫起来。

    掐指一算,原来已经是将近辰时,该是用早膳的时辰了。

    罗寿轻轻提着脚步,从门口走到皇上身边,轻声道:“皇上,皇后娘娘一直……”在后殿求着见您。

    尚未说完这话,他就见皇上拧起眉头,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太后娘娘今早起身,得知清思殿至今未曾散宴,更知晓昨日侍卫出宫搜府,颇为心惊,故而派了李公公前来问询。”

    “你亲自去告诉李公公,不是什么大事情,只是事出紧要,这才直接封殿。”皇上对太后一向孝顺,说起这话时面色温和不少:“莫约还不到午时,这件事情就能解决,等到时候朕亲自去寿康宫一趟——你让李公公告诉太后安心,一定要按时用膳,不能为此影响自身安康。”

    顿了顿,他似想起什么,对罗寿道:“让肃王速速赶来清思殿……要是酒还没醒,就算了。”

    而李公公与罗寿公公得命离开清思殿的时候,正和一群手捧大小迥异、上锁木盒的侍卫们擦肩而过。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皆是心惊胆战:皇上方才说的那样轻松,不过是……哄太后安心罢了。

    若记得没错,今年春闱的二甲进士中,可有一位算是太后母家的表亲呢。

    *

    琥珀说到这就收了口,窃笑道:“罗寿公公过来传皇上口谕的时候,王爷正在给王妃掖被角呢,被骤然打断,倒有些不高兴的模样。”

    “莫约是昨日的棉花锦被太厚了的缘故。”顾菀粉面染红,清浅一笑,忽而问道:“你说王爷有些不高兴,可有在罗寿公公的面前露出来?”

    “王爷出去见罗寿公公的时候,神色如常,十分客气。”琥珀摇了摇头,摇完就似明白了什么,噤声道:“王妃放心,方才那样的话,奴婢不会再说。”

    这要是传到外人的耳朵里去,再被添油加醋一番,岂不是成了王爷对皇上不满?

    顾菀对琥珀露出个让其安心的笑:“你不必紧张,我只是担心王爷,才有此一问。这样的话,就像现在这样,咱们私下里说一说,就蛮好的。”

    要不是琥珀,她还不知道今早迷迷糊糊中感受到的触感,原来是谢锦安在为她掖被角呢。

    除了生母袁氏,这些年来,已经少有人这样做了,顶多便是庄子上过年节时,老夫人做过几回。

    “将备用的衣裳拿来,待用完早膳之后,你与昨日暂时被拨来凌霄居服侍的宫人们都训个话,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儿,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不乱嚼舌根,离开时每人赏一月的月例。”顾菀想着今日必定波澜十分的朝廷诸事,深深吸了口气,将要注意的事情都安排下去:“再派人时时注意着外面,预备太后的传唤。”

    如今皇宫之中,参与过清思殿重阳宴、又未被困在清思殿中的,惟有太后与她顾菀。太后性情多思,不论是出于担忧,还是出于害怕,在探听完清思殿的消息之后,多半会传唤顾菀作陪——皇上是下令皇宫众人无事不可走动,但谁敢管到太后头上去?

    果然如顾菀所预料的,在用完早膳不过半炷香的内容,李嬷嬷便来了。

    “奴婢见过肃王妃。”李嬷嬷唇角有着暗含担忧的微笑:“太后娘娘传您去寿康宫一趟。”

    她抬首,见顾菀身形纤盈,眉尖微蹙,行走时不时抬眼望向清思殿。

    一双明眸眨动两下,那红痣就似黑暗中的一点线香,晃得人心神沉荡,不自觉地心软下来。

    李嬷嬷就不由自主地上前,多说了几句:“太后娘娘因母家表亲之事,对清思殿中颇为忧心,偏皇上不许任何消息传递出来,故而烦闷不已,兼之怕王妃独身害怕,所以传王妃过去说几句话。”

    “奴婢知道王妃重情,必定是担忧清思殿中的诸位长辈,不若先去寿康宫,与太后娘娘商议派人送物之事。”

    闻得李嬷嬷这几句话,顾菀就放心一笑,软声道了谢。

    坐上轿辇时,心中不免有些庆幸:幸而在后宫中行走,太后均是指派细心的李嬷嬷来,若是擅长打哈哈的李公公,恐怕她要费好些心思,才能婉转得到这句话。

    顾菀的确对留在殿中的镇国公老夫人、靖北王妃、康阳郡主、张瑛与柔安公主颇为担心。

    照着殿中寂寂无声、除侍卫与慎刑司之人外再无往来的情形,里头大多数人,应当是几乎一夜都没睡没吃。

    闺阁女子身子本就偏弱,如此下来,定然是受不住的。

    可顾菀在皇上眼中,不过是新过门的儿媳妇,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小辈。

    惟有借着太后的名头,才能将些提神饱腹的物品送到她关心的人手上,还不会惹了皇上的眼,觉着她自作主张、趁此机会笼络人心。

    等到了寿康宫,顾菀对着眉眼间愁绪涌动的太后,莞尔一笑,走到太后的身后:“皇祖母,孙媳为您按揉按揉额头,好不好?”

    太后撑着一笑,长叹一口气:“幸亏还有你在外头,能为哀家解忧,不然哀家就要烦闷极了。”

    顾菀伸手敛目,含笑不言,只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地为太后按揉额角,再说些轻松不逾矩的笑话分散太后的心神。等太后展颜之后,她才顺道说起,曾听谢锦安讲过太后母家的那位表亲,很是有真才实学。

    “哀家瞧着也是呢,不像是那等投机取巧之人。”太后颔首,眼中的笑也放松许多。

    趁着太后真正放松下来,她婉转提起清思殿中的女眷:“皇上隆威如天,诸位官员女眷,素日就少见皇上。孙媳虽不知道昨日发生了什么,却能想象出女眷们的惶惶不安,更遑论饮食睡眠安好。”

    “女眷们年岁颇高的诰命夫人不少,身子衰弱,经不起如此折腾。”

    “太后娘娘仁心,不若派人送些提神安眠的热汤进去,也是彰显了皇上的慈心,不会轻易迁怒无辜。”

    听顾菀这样说起,太后不由点头:“正是呢,若不是你提醒,哀家都惊忘了。”

    说罢,她就扬声唤来李嬷嬷,如此吩咐下去:“……等御膳房做好后,你亲自领头提了,送去清思殿,若皇上不允,你便让皇上让哀家一次面子。”

    太后心头的担心忧愁被纾解了,就回身拉住顾菀,将其拉到美人塌上坐下。

    “依着哀家说,你也不必太担心。皇上今早才唤了锦安去清思殿,可见锦安与昨夜之事关系不大,此番过去,是帮着皇上做事,得一得功劳呢。”

    在太后心里,顾菀是个柔弱温婉的性子,年纪又小,今早醒来不定怎样担惊受怕呢。

    于是乎,寿康宫中的情形一转,变成太后宽慰顾菀。

    *

    谢锦安来得不算巧。

    因为他到清思殿门口候着的时候,正是皇上检阅侍卫们从涉事官员府邸之中所搜查出来证据的时候。

    罗寿在殿前探头望了一眼,被里头的威压压得呼吸一窒,不由驻足。

    他回头,对谢锦安讪笑:“还请肃王爷再等片刻……”

    后头半句话,被殿中骤然响起的一声厉喝所打断。

    是皇上的声音,话中所提及的,是礼部尚书的名字与欺君之罪。

    随后就是礼部尚书不可置信的喊冤之声。

    不多时,就有侍卫拖着扑腾挣扎的礼部尚书出来,一路往刑部的地牢而去。

    期间还颇为恭敬地向谢锦安行礼。

    罗寿惊讶之下,不觉松了一口气:礼部尚书被拖出去后,这件事情就莫约要了结了。就算再往下查,皇上为了皇室颜面,生怕牵出太子与武王,应当是在私下偷偷进行。

    谢锦安长眉微挑,一眼看出罗寿的心思。

    一双桃花眸子微转,看向祈天台的方向,见祈天台掌事率人匆忙本来,薄唇勾起一点浅笑。

    事情还没结束呢。

    太子与武王想在明面上被摘出去,可没那么容易。

    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章

    ◎肃王夫妻,当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几瞬前, 皇上将一张存票和一张写了名字的纸张扔在礼部尚书的脸上。

    纸张因对折而挺阔锋利,一角划伤了礼部尚书的脸。

    登时就有几滴血珠落下,在朝服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足足五百万两白银, 换一个状元名位和几个进士名额,倒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皇上冷冷地望着礼部尚书,面上连一丝笑容也无,可见是怒气达到了顶点。

    “这样一看, 换礼部尚书一条命,也是绰绰有余。”

    礼部尚书望着眼前的存票与纸张,脑海中可以说是一片空白。

    喉咙仿佛被人死死地扼住,张开嘴时说不出什么辩白的话语,只“啊啊”地发出两声不解惊惶的声音。

    ——这存票, 分明是他藏得好好的, 方才京郊的一处庄子上,除了他没人知道,是怎么被搜出来的?而那写了贿赂人员名字的单子,上头名字是对的, 字迹也是他的,可他压根没写过!

    礼部尚书惶然无措之下,下意识地望向李丞相,想寻求些帮助。

    却见李丞相用看蠢货似的目光望了他一眼, 随后就一脸漠然地别开目光,对着皇上低声跪下道:“皇上息怒, 千万别被此等贪婪宵小气坏了龙体。”

    礼部尚书此时狼狈跪在皇上脚前, 就是有八张嘴也辩白不清这名单——李丞相自然以为, 是礼部尚书自作聪明, 想要捉人把柄, 才将名单写下,骂他愚蠢的同时,比方才放弃康国公还要痛快。

    想到这,礼部尚书愈发慌乱,膝行上前,拉住龙袍的一角开始喊冤。

    “丞相关心于朕,朕自然记在心中。”皇上火眼金睛,未曾错过方才礼部尚书的求助目光,将礼部尚书一脚踹开后,背手行至高台:“朕亦十分担心丞相身体。”

    “故而……此次春闱之事,就不必丞相协助了。”

    干脆利落地断了李丞相参与此事后,皇上心中憋着一股火,直接在朝臣中指了几人:“本次事件,由刑部尚书负责审讯,鲁国公主理,并靖北王世子、安乐伯、甄太傅、吏部尚书一并协助。”

    均是在朝中尚且处于中立一派,且后辈中无人参与此次春闱。

    说罢,皇上话语微顿,瞧了一眼清思殿门口,补充道:“还有肃王,亦在协助之列。”

    这话让太子与武王俱是一惊,未曾想谢锦安被委托的第一件大事情,竟是春闱之事!

    景州之事才歇,对地方官员多有调动调整。而这春闱之事如今暴露,被追查下去,清洗的……可就是朝中官员,不少都身居高位。

    皇上此番委以肃王职责,是对太子武王极度失望,还是改变主意,有意提拔肃王?

    诸位未曾参与春闱之事的臣工,都不约而同地在心中揣测圣意。

    诸多猜想之中,惟有一点是共通的:要是肃王是个有心人,趁此机会,可是能笼络不少人心呢。

    当下便有心思活络的人打起旁的心思。

    李丞相则是和太子对视一眼,彼此都稍稍松了一口气:有了康国公与礼部尚书两人挡在前面,随后再细心运作一番,绝对能将他们从明面上清清白白地摘出去,暗地里皇上自然会有所怀疑,但为着皇家颜面,为着父子情分,想来惩罚不会过于严厉,小惩大诫加上一段时间的审视敲打之后,就会重新重用起太子来。

    毕竟,太子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嫡子呀。

    皇上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从各怀心思的臣子中路过,重新审视了一边自己的安排,觉得无甚差错后,施施然绕过狼狈的太子与武王,在御桌前落座。

    “唤肃王与罗寿进来……”皇上才张开口,就见罗寿神色匆忙紧张地进来,向他行礼道:“禀皇上,祈天台掌事求见,说有要事禀告。”

    “传。”皇上眼中划过一抹惊讶,脑海中瞬间划过昨晚在祈天台上的一个场景——他因微染风寒,在手握线香时,微微咳嗽了两声,便感觉手中特制的小指粗的线香,比往年显得脆弱许多,好似再握一下,就会忽地断裂。

    指尖恍惚又传来线香脆感,让皇上心中难得涌动起不安。

    下一瞬,祈天台掌事步履匆匆进来,面色一片煞白:“奴才见过皇上——皇上!今早奴才循例巡视祈天台,竟发现、发现昨日的线香,它、它断了!”

    这话出口,殿中一片哗然。

    这消息如山峦碎裂一般冲击着在场诸人,令所有人面上都出现一瞬的空白神情。

    凡祭祀祈天这样的大事情,所用的线香均是特制,燃起时檀香袅袅,粗如小指,放在无风无雨的大殿之中,能燃五六天之久。

    还从未有线香第二日就忽然断掉的情况。

    线香断、天不应、心不诚……

    皇上好容易缓和一点的面色,顷刻间如暴雨前一般黑云密布。要是手边还有一个酒盏,指不定就会被顺手丢出去。

    这件事情要是传出去,会让百姓们怎么想!

    他们至高无上、一言九鼎的君王,原来在重阳祭祀,为百姓祈福,为国家祈寿的时候,竟是于心不诚的!

    否则,怎会上天不应,以至线香骤断?

    一旦、一旦有一点点这样的想法,都会动摇民心。

    皇上骤然握起拳头,手背上青筋凸起,裹挟这恼火狠狠落在桌上。

    吓得罗寿一蹦三尺高,连滚带爬到皇上身边,像捧着珍宝似的捧住皇上的手:“嗳呦,皇上您要珍重自身呀!”

    祈天台掌事在宫中颇受人敬重,自少不了看人脸色的本事。

    他疾步上前,拱手道:“皇上心系百姓、仁德深厚、诚心至极,几十年来上天皆有见证,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乐,便是皇上诚心勤政之故。”

    “既如此,奴才觉得,这线香断,不是皇上不够诚心的缘故。”

    “朕觉得,掌事说得甚对。”皇上的目光有些森然,冷冷落在太子身上:“那么……这自然是线香本身的问题了。”

    太子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凝固,如坠寒窟。

    一夜之前,他在重阳宴上是如何地被皇上夸赞、春风得意,借此藐视武王与肃王,此刻就多么地胆战心惊,恨不得回到过去,将这操办祈天仪式与重阳宴的机会,让给武王。

    李丞相闻言暗道不妙。

    他原先以为,春闱事发,是因为康国公的愚蠢狂妄,可连着这祈天台一事,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将这两件事情合在一起,以巨力直指太子!

    他怀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武王身上:简直不必细想,太子出事,得利的必然有武王!

    皇上眼睛转了转,在心中亦想起这点。

    线香忽断,事关重大,有可能是太子办事不利,也有可能是旁人有意栽赃陷害——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太子粗心大意。

    再往远想想,就念起景州山匪之事,他这两个好儿子,在百姓受难之际所打的好算盘。

    与其查清楚,倒不如一块儿打压下去。

    他还正值盛年,惟有他给出去的权力,他的儿子才有资格拿,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使尽了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与小心思!

    心中拿定主意之后,皇上心绪微松,竟是忽地咳嗽起来。

    跪在前头不敢言说的太子,在此时找到了机会,不顾身上干涸的酒渍,抢着为皇上倒了一杯温水,眼神中含着关心。

    皇上虽接过,但神色毫无波动,反而抬起眼,扫了在殿中跪了大半宿的官员身上,沉声道:“先起罢,查完春闱之事,朕要好好清一清礼部中贪赃国库的老鼠!”

    这话叫所有礼部官员战战兢兢,叩首不起。

    “先让肃王转去御书房等着。”皇上用温水润了润喉,低声对罗寿吩咐。

    他总要带着钦点办案的臣子们去御书房,仔细地商议此事,而不是在清思殿中处理朝政。

    恰在此时,李公公带了顾菀说与太后的那一番话来。

    “母后仁善,就这样办吧。”皇上微微颔首,目光落在角落边的官员女眷身上——他昨日并没牵连她们,并允准她们不必跪着,自行歇息。然一夜熬下来,不少女子都是憔悴不堪。

    他顿了顿,干脆对侍卫首领道:“除女眷之外,其余和这两件事情均无联系的官员,在用完太后安排的汤食后,可以安排出宫歇息,但剩余人等,都要继续留在清思殿中,让大膳房安排膳食。”

    至于被放出宫的那一批人,自会有暗哨在暗处盯着,要是有一点不对劲,即刻当场捉拿。

    听闻这道口谕,殿中四处响起谢恩声,赞皇上仁德。

    尾音都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庆幸。

    皇上又饮了一杯温水,由罗寿搀扶着,出了清思殿。

    并不理会在后头跟随的太子武王,挥挥手让侍卫拦住。

    而鲁国公则聚了被钦点的几位官员,一起商议各自审查的部分。

    那边刑部尚书得知又发生大事,不由得动了动手上的刑具,在颇阴森的地牢中发出冰冷的声响。

    “礼部又出问题了。”他抹了抹额头,深知时间紧迫,不再多言,只对被绑住的礼部尚书道:“真是活该你受苦呀。”

    *

    谢锦安并未如从前一样,在御书房中等待,而是站在御书房的高阶之上,身姿鹤立,芝兰玉树一般。

    皇上望着自己三儿子格外英隽昳丽的面容,顿感养眼不少,连带着心情也愉悦了一点点。

    仔细想想,昨日那样的腌臜事情,并没有肃王的份儿。

    而肃王妃呢,今早代替自己孝顺太后,并思虑周全、关心女眷,也给他多添了一重恩名。

    肃王夫妻,当真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顾菀:那可真是意外之喜呀◎

    皇上这样想着, 神色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甚至亲手扶了行礼的谢锦安起身,问了句:“头可疼么?”

    谢锦安面上覆了一层赫然:“儿臣昨日让父皇费心了。”

    “费心的该是你的王妃,回头千万要关心对待。”对比起方才太子与武王的狼狈惊慌, 此时皇上瞧谢锦安只觉得诚直可爱、心中妥帖。

    他稍稍停顿一下,若有所指道:“昨夜你也实在为难,怨不得你,只你是金尊玉贵的皇子, 得有应有的威严。”

    谢锦安闻言垂眸:皇上这话与阿菀所说意思相近,然而比之阿菀的真心关怀,皇上话语中更多了一层令人厌恶的试探。

    皇上在试探他……是否是那种自恃身份、有意告状之人。

    如今棘手大事在前,若他当真有意无意地将昨晚逼酒之人告知,那必定在皇上心中得一个不知轻重、瑕疵必报的考评。

    “儿臣虽是父皇的儿子, 但入朝时间尚短。”谢锦安拱手谦声:“诸位大人们与儿臣同为臣子, 父皇亦曾交代于儿臣,要时时向老臣请教。”

    “不过一两壶酒,儿臣肚量大,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闻言便轻笑一声, 只当为儿子留自尊,绝口不提谢锦安昨儿要人搀扶的醉样,拍了拍谢锦安的肩:“真不愧是朕的儿子,往后定然和朕一样, 千杯不醉!”

    说罢,便带着谢锦安进了御书房。

    再转身时, 就看见谢锦安有些担忧地盯着自己, 半晌后, 好似忍不住地问道:“父皇, 儿臣听闻您昨夜一夜未睡, 如今眼下有许多乌青,可要去小憩一会儿?”

    “父皇贵为君主,龙体最是重要。”

    “无妨,先前饮了一杯浓浓的醒神茶,如今精神尚好,先和你说一说今日之事。”皇上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神色肃正:“你对昨夜发生之事,可有了解?”

    谢锦安先点头后摇头,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缓缓道出——是不算多也不算少的信息量,正巧卡在皇上可以容忍的限度之内。

    皇上自然不喜御前的消息流传出去,可也不想做那等吩咐事情下去,还要仔细同别人将缘由。

    闻得谢锦安的答案,皇上尚且满意地点点头,将大致事情说了一遍,提了提要点:“……你也无须主管些什么事务,跟在刑部尚书、靖北王世子或者鲁国公身边,看着学着这种牵连甚多的政事,应当如何处理。”

    说罢,他转了话头,将祈天台掌事汇报的线香断裂之事告知谢锦安,沉声问道:“前段日子,朕嘱咐你整理的那些折子,多有与此类似事情。”

    “那朕便考考你,该如何让此事断绝于诸人之口,不让其传出,有动摇民心的可能。”

    “儿臣记得,父皇幼时于上书房中曾亲自讲习过一课,所说的便是人言。”谢锦安心中早预料到皇上有此一问,佯装思索片刻后,面上露出一抹明笑:“父皇说,人言能显露出人心的一部分,有时亦如人心那样,禁止什么,偏想要往那儿探究。”

    “父皇此刻担心的,不过是此事已有不少人知晓,怕其中有不怀好意之人抹黑父皇。”

    说到此处,谢锦安口吻轻松起来:“依照儿臣的拙见,线香断裂并非是上天不应父皇所求,或是父皇不够诚心、惹恼上天所导致的。”

    “父皇当年得承正统,便是父皇仁慧天赐、勤奋爱民、感于上天的缘故。”

    “今日线香忽断,是因为这小指粗的线香,已然是承受不住父皇数十年如一日的为民祈福之诚心。”

    随着谢锦安的话语落下,皇上皱着的眉心慢慢舒展开来。

    “这倒也是个方法。”皇上心中颇为赞同,但嘴上却不过分称赞,怕谢锦安因此而自傲,只说道:“就是取巧了些。”

    说罢,他由忽而一叹:“这十几年前,朕说过的话,难为你还记得。”

    若是去问太子或者武王,恐怕是一副支支吾吾、惹人生气的模样。

    心头更涌动起数不清的愧疚:他这么些年,为着罗国公之事,的确对不起罗贵妃与肃王,可到头来,还是肃王将他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其实仔细说起来,自罗贵妃去后,后宫妃嫔中甚少有人记得,他在冬至吃饺子的时候,那一碟醋中,必定要放五滴香油与小拇指甲盖那样多的蒜泥,吃得才香。

    宫中现下流行的玫瑰汁子醋或玉兰汁子醋,皇上并不喜欢。

    皇上正在这边思潮涌动,欲要开口和谢锦安多说些话,冷不防喉间涌上一点铁锈味,来不及抽出腰间的帕子,便暂时用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咳嗽。

    咳嗽完,他就瞥见自己的掌心,有一团鲜红。

    皇上心中震骇不已:的确,太医院院令年初时就同他说过,他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需要放权好好休养。所以他这一年间,若有重要事务,大多分与太子和武王,以作考察,对于素来不重视的肃王,亦渐渐放在了心上。

    可、可如今不过是熬了个通宵,竟至于吐血的地步!

    瞧了瞧面前乖巧站立的谢锦安,皇上硬生生将喉头尚存的甜腥味吞下。

    “想来靖北王世子他们还未出宫,正好你此时动身,能赶过去一块儿协助。”他挥了挥手,让谢锦安退下:“靖北王世子擅长武功,指挥军事方面很有天分,你大哥武王和二哥太子时时缠着靖北王世子切磋,你也该学一学他们。”

    “等这两件事情处理完,你寻个时间单独来见朕,朕还有别的安排吩咐你。”

    见谢锦安不似往日那样勉强应下,而是格外郑重,皇上不由欣慰了些。

    强撑着谢锦安出了门,才软倒在龙椅之上,勉力唤了一句罗寿。

    罗寿眼尖,一眼望见皇上手心的一点红,努力压住含着慌乱的声音,行礼道:“奴才立刻去传太医院院令。”、

    “让他从后殿进来。”皇上断断续续道:“再、再通知暗卫来,朕亦有吩咐。”

    有些事情,他势必是要查清楚的。

    若太子和武王,当真支持或默许了春闱考官受贿之事。

    那这从列祖列宗手里传下来的江山,绝不能托付此等为了一己私利、自身权势,便置国家前途于不顾的人!

    *

    给太后按揉完额头,顾菀就讨了个巧,获得前去朱雀门送女眷的机会。

    “哀家知道你是祖母膝下长大的,自然担心镇国公老夫人。”太后让宫人从库房中拿出许多上好的人参来:“你去朱雀门,将这人参分给那些年岁大的诰命夫人,表一表哀家思虑未周的歉意,其中最好的那一株人参,哀家便给镇国公老夫人。”

    “也是哀家奖赏你的孝心。”

    顾菀面上乖甜一笑,认真行礼道谢之后,便转身往朱雀门去。

    依着太后所言,言笑得体地将人参分发,最后留下专给老夫人的那一份。

    在众人面前,蓝氏表现得如同一位孝顺儿媳,恭恭敬敬地搀扶着老夫人。

    老夫人纵心中不喜蓝氏,近来更是失望生气,可在外头,仍是一对亲亲密密、关系融洽的婆媳。

    顾莲稍稍坠在后面,眼角眉梢一半是欢喜,一半是忧愁。

    ——欢喜的自然是,昨夜那一遭算是重新与太子牵上了红线。而忧愁的,则是看着殿中皇上盛怒的模样,她担忧太子如今的处境,亦怕太子因此烦恼,又不再理会她。

    顾菀的眼风掠过顾莲,上前阻了要行礼的老夫人:“祖母快起——这是太后娘娘赐下的好参,祖母收下后快些回去歇息。”

    “不妨事,昨夜皇上对咱们颇为宽容,允准自行歇息,我胆子大,悄悄眯了不少时间,现在没什么不适的。”老夫人见了顾菀,面上笑容多了不少,别开蓝氏的手,上前两步,握住顾菀,低声道:“昨儿我仔细听了,皇上盛怒的事情和肃王无关呢,你与肃王不必担心。”

    “多谢祖母告知,我都知道的。”顾菀轻轻应了一句,而后问道:“可我瞧着祖母神情中颇为担忧,很不安心的模样……是父亲被牵连进去了么?”

    “没呢,昨日望儿早早就写完了颂文,后面也没被查出有偷梁换柱的举动。”老夫人摇了摇头,否认后又有些欲言又止。

    等到顾菀矮下身子,将耳附在她嘴边时,才呵气似地说道:“但皇上指派人彻查的时候,我瞧着你父亲的神色有些不对劲,像是虚心。”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顾菀眼底如流星般划过一抹笑意。

    哦?镇国公心虚?

    那可当真是意外之喜呀。

    “祖母放心,我先前说过会尽力拉一拉父亲的。”敛起那点子轻快的笑意,顾菀对着老夫人安抚道:“祖母且交给我,只管回去好生歇息。”

    看守宫门的侍卫此时上前请走:皇宫本就是肃穆庄严之地,即便在宫门口,也不宜久留。

    顾菀便柔声送别了老夫人,再客气地与蓝氏母女打了个招呼。

    随后就急急返身,对琥珀道:“快去宣武门。”

    若时间掐得好,还能与锦安见上一面。

    头一回被皇上委以重任,顾菀总有些不放心。

    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皇上在有意无意地培养肃王◎

    谢锦安自出了御书房后, 便带着小时子,加快脚程,走了几条隐秘的小道, 往宣武门的方向急速行进。

    ——这也是他早些年,借着逃课的借口,在偌大的皇宫中摸索出来的各种小道。

    因叶嘉屿、甄太傅等人在清思殿门口商议了片刻才动身,所以真让谢锦安在路上碰见了他们。

    安乐伯、鲁国公与吏部尚书率先上去打了个招呼。

    他们三个都不约而同打量了一些谢锦安, 只见对方神色并不如从前那样张扬恣意,好似什么想法喜恶都写在脸上,而是收敛了许多,连带着人都多了些沉稳可靠的气质。

    想了想在清思殿中被泼了满身酒水的太子、唯唯诺诺不发一言的武王,三人的心态都逐渐微妙起来:的确, 如今瞧着, 肃王正是三位皇子中最值得塑造的那一位。

    其中安乐伯的微妙感更多一些。

    他那不成器的小儿子,从前天天跟着肃王出去,他不便多加阻拦,可如今肃王都变得上进起来, 甚至得到了皇上的认可——老安乐伯颇长寿,他是从底层的文官坐起,后来才承袭安乐伯的爵位。

    旁人或许以为皇上对肃王布置的那些任务,不过是用来显示自己对待儿子们公正, 或是搪塞搪塞入朝的肃王。安乐伯却在心中明白,那些事情瞧着繁琐不讨好, 大多是从前的旧事与中小政务, 可仔仔细细做下来, 处理政务的能力绝对能上不止一层楼。

    ——皇上在有意无意地培养肃王。

    有了这个认知, 安乐伯心中就紧了紧:要不要借着小儿子与肃王的关系……

    这想法刚刚冒了一个头, 安乐伯就赶紧打住,转而念叨起张瑞来:肃王是在想求娶肃王妃之后,才一点点改变起来,以至于不过半年多的时间,已然如换了个人,惟面容仍是少年昳丽。

    他不如回家和夫人提一提,将小儿子的婚事安排起来?

    谢锦安带着一点浅笑,和安乐伯三人打完招呼,而后与甄太傅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之后,才行至最后,与叶嘉屿并肩而行。

    “心情不错?”叶嘉屿压低了声音,心思在其中转圜几瞬:“皇上对你有了旁的看重吩咐?”

    “不过是试探了几句,倒也因太子武王,多了几分镜花水月一样的爱子之情,稀薄且不长久,但用来谋事,是足够的了。”谢锦安垂眸,薄唇轻微地动了两下,呵气一样说出这一句话。

    忆起自己行礼离开前,皇上掌心的那一点鲜红,谢锦安就唇角的愉悦就更多了一点:“咱们之后要忙上几天,估计宫里面太医院也没办法歇着,要忙得团团转了。”

    他当时……不过是做了一点尝试,没成想,竟然成功了。

    叶嘉屿对这一句话颇为不解,但也知晓谢锦安的脾性,未曾刨根问底,自行思索起自己的事情来。

    他与一位飒爽而不知名的姑娘约好了,重阳宴后重新比试纵马射箭。

    但有了手头突然的任务,恐怕要失约了。

    要不下一回,给那姑娘带一匹边疆的好马驹以作补偿?

    思索着再抬眼时,叶嘉屿便看见了立在宣武门旁边的顾菀。

    秋风微扬,青丝乌丽,露了红痣的面儿是惊人的美丽。

    他抬手戳了戳谢锦安:“快抬头,莫辜负了前面的好秋光。”

    谢锦安带着点疑惑地抬头,而后便看见了自己自离开凌霄居后,就挂在心尖尖上的人。

    *

    顾菀一打眼就望见了谢锦安。

    瞧着眼神清亮、俊面神采飞扬,隐含着春日桃花一般的笑意,她有些放不下的心登时就稳回了胸腔里。

    ——面对皇上的传召,锦安应对流畅呢,布置的许也不是什么难题,大约以学习如何处理政务为主。

    但她的心却并未顺势平静下来,而是重新怦怦作响,似密密的鼓点落下。

    不是方才因急走而产生的剧烈跳动。

    是那种在晴好春日,忽而望见一朵姣花盛开,或偶遇春竹拔节,那样欣喜欢悦的跳动。

    又在其中平添了许多缱绻的情愫,柔柔地绕不出口,只能盘在心尖上,如山涧的小溪,汨汨流淌。

    努力平了平心口,顾菀才发觉前头走着的安乐伯三人,已然走过了自己。

    她方盯着谢锦安看的时候,凭着刻在骨子里的处事方式,面露完美的微笑,与三位众臣颔首,态度温和地彼此见过。

    等顾菀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在用同样的方式和叶嘉屿打招呼:“叶世子好。”

    叶嘉屿颔首回应后,脚步一顿,对顾菀露出个笑:“肃王妃……妹妹好。”

    见顾菀颇为怔愣,他缓声道:“上回你来府上,只客气地唤我世子,让我母亲以为我待你生疏,不喜你。”

    “当初母亲要收你为义女,除了康阳外,自然也是问过我意见的——我很乐意多出来一个妹妹。”

    “既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疏离地唤我世子。”

    “好,哥哥好。”顾菀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话中含了几分笑意:“那我便请哥哥一件事情……若在查案中查出什么,不必顾忌于我,只管公正追查下去就好。”

    叶嘉屿眼神微微一变:这是在指……镇国公府亦有可能在春闱之案中。

    不过,镇国公的嫡长子顾望,文章做得尚可,算是中上……可仔细想想,还达不到殿试前三甲、做探花的水平。

    “我知道了。”叶嘉屿凝声道了这一句,快步行到宫门底下,将这一小块儿的空间留给顾菀与谢锦安。

    “阿菀要大义灭亲?”谢锦安三两步靠近顾菀,带了点微微的笑低声询问。

    顾菀细眉微挑,摇首道:“算不得亲,自然没有大义了。”

    镇国公行事功利圆滑,在嫡子取得功名之后,更是迫不及待起来,甚至明面上亲近吴太师这等奸佞,这并不是她的亲,不过是对朝廷百姓有害的一条蛀虫罢了。

    谢锦安生怕顾菀想起镇国公的恶行,心情不虞,口吻中压了些保证:“阿菀放心,我肯定不会心慈手软。”

    “锦安这样说,我自然十足十的相信。”顾菀瞥了眼谢锦安沾了蔻丹的小指,仍然是蜷着不让她看见,心尖上就滴了几滴糖蜜,连带着浅笑中都露出一点甜:“前头安乐伯还在等着呢,我不与你多说,只盼着你头回参与这样的大事情,能顺顺利利的。”

    “安乐伯、鲁国公等人经验老道,皇上让你一同协助,必然是存了让你与他们好生学习的意思。”顾菀嘱了这一句,而后又伸出手,拍拍谢锦安坚实的臂膀:“可锦安你自有聪慧,有事想事情更多一股灵巧劲儿,万事还要自己思虑才好。”

    初参重大政务,有人带着自然是极好的事情,但也不能事事都跟着旁人的指挥走,如泥胎木偶一般,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长进的。

    说完这两句话,顾菀盯了盯眼前璨璨明亮的眼眸,抿着唇轻笑了一下:“是我有些多虑啦,锦安你肯定都是知道的。”

    她的夫君才不是木头人一样的笨拙呢。

    谢锦安望着顾菀渐渐染粉的娇面,不由伸手,轻握顾菀一下:“阿菀没多虑,要不是阿菀告诉我,我肯定是不知道的。”

    “我先走了,指不定好一段日子都不能回府了。”

    “我已经请小罗公公给李嬷嬷传了一句话,等过了午膳时分,皇祖母会送你回府。”

    “阿菀,后面皇宫、京城官宅中恐怕皆是人心惶惶,你回了肃王府,就不害怕了。”

    言毕,谢锦安勾了勾顾菀的指尖,留下了几分恋恋不舍,随后转身与叶嘉屿一块儿骑马离开。

    直到谢锦安骑马的挺隽身影消失不见,顾菀才扶上琥珀的手:“咱们回寿康宫。”

    依着李公公和李嬷嬷从唇齿间透出的几句话,皇上今日午膳回去寿康宫用,顺便安抚担忧的太后。

    锦安他……已然逐渐走上政道,渐渐接触担起身为肃王应做的、应有的职责、权力与政务。

    那她身为肃王妃,就绝不能落后,要在皇上面前树立一个孝顺、能干又乖巧的儿媳形象。

    如今正是个好机会——顾菀已打听清楚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稍一较量,就知道此事太子一党必定受到重创,武王亦会被皇上顺势打压。

    若要顺流而上,此时是最好的机会。

    而方才,叶嘉屿向她表示了身为家人的亲近之情。

    ……她或许可以大胆些,婉转问问叶嘉屿的意思,

    若是叶嘉屿亦有这样的心思……

    顾菀一路沉思着回了寿康宫。

    “啊呀,你可回来晚了,方才康阳、柔安和靖北王妃都来请安呢。”太后心情好了些,招呼顾菀去用御膳房呈上的菊花酪:“哀家瞧着她们都累极了,未曾多留,先让她们回去歇息了,谁知你后脚就回来了。”

    “孙媳是掐着点儿回来的。”顾菀眉眼轻弯,在太后身边的矮凳上坐下,取过菊花酪:“正好无间隙地陪皇祖母说笑逗趣,让皇祖母笑口常开,长命百岁。”

    见太后笑如丽花,顾菀心思转动,在肚中打好接下来要说的腹稿。

    于是,等到皇上来到寿康宫的时候,他便听见顾菀在与太后说起,这半个月中是如何处理王府事务的。

    字句清晰,条理分明,赏罚有度。

    皇上再想起早晨李公公来说的话,在心里就对顾菀做了很不错的考评。

    同时,他想起在清思殿后殿,苦苦哀求大半夜,最后撑不住,在方才被抬回凤仪宫的皇后。

    皇上心中难掩失望与厌恶:皇后是一国之母,从某种方面来说,代表着他不同的良好方面——天下万民皆是帝王的子民,他是治国有方的严父,那皇后就该是贤惠仁德的慈母!

    昨晚他生了大气,在女眷老辈的处理上未曾想完全。可这样,本该是皇后应当想到、提醒的,最后却是因消息封锁、早上才得了信儿的太后与肃王妃提及。

    这样小家子气的皇后,养出这样自私庸诺的太子。

    当真是……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肃王妃可协助处理宫务◎

    怀着对皇后、太子与武王那种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对他们所做之事的怒火,以及对顾菀的赞许,皇上面上分毫不露地踏进了寿康宫。

    两个时辰前, 罗寿急召太医院院令秘来御书房,为突然吐血的皇上诊治。

    把完脉后,院令刚来时一副焦急上火的神色缓和了不少:“皇上放心,这忽然吐血是因为皇上本就有些积劳成疾, 气虚上火,又猛然生气愤怒,导致肺腑间气血上涌,才导致的。”

    “只要皇上好生歇息,暂缓政务, 辅以药补食补, 想来不会有大碍的。”

    挥退太医院院令之后,皇上就让罗寿盯着夜漏,小憩了一个半时辰,随后用了一碗补气的苦药, 才面色红润地前来寿康宫。

    他心中还想着院令所询问的最后一句话:“微臣大胆,觉着皇上可能今日睡眠不安,常作积年困扰的夜梦……微臣并不敢询问,只请皇上疏散心结, 保重自身。”

    眼前快速地闪过关雎殿中的牌位。

    积年旧梦么?

    他自从那一日以来,的确是日日都能看见旧人。

    曾经因不知进退而让皇上心生厌恶, 如今却无比怀念的旧人。

    *

    皇上向着太后行礼问安, 又在扶着太后前往膳厅的间隙, 温和让顾菀起身。

    “肃王妃若无邀约, 便来陪着太后与朕用餐罢。”

    语气中有着一点点的赞许与认同。

    “多谢皇上。”顾菀并无骄傲之色, 只认真又行了一礼,才轻轻踏步跟上。

    至了膳厅,顾菀便如从前一般,没有落座,而是到太后身边,预备浣手后拿起布菜的银筷。

    太后笑眯眯地拉住顾菀:“好啦,都给哀家按揉了一早上额头,还陪着哀家说了许久的笑话,如今还要服侍哀家用膳——哀家知道你的孝心,也心疼你,就当是个小家宴,坐着一块儿吃罢。”

    顾菀眨了眨眼,含着几分羞赧,道了一句“这都是孙媳应当做的,不累的”,随后推辞了两回,最后拿捏着度行礼谢恩,坐在了皇上与太后的下首。

    太后不由得对皇上感叹道:“这宫里头,莞娘可是头一个令哀家事事顺心、样样满意的小辈,不怪当初锦安要娶呢。幸而哀家当初没听皇后的话,不然可要错失一个可心的孙媳了。”

    “莞娘往下,也只有柔安与康阳乖顺些。”

    太后或许是随口有感而发,但皇上听在耳中,恼在心中。

    尊孝太后,是皇宫中所有人都应该做到的,是被百姓们称颂在口的皇室品德。

    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理应身为表率,教导后宫嫔妃兼皇子公主,都争着时时孝顺太后,让太后舒心——后宫和睦团结,是皇位稳固的根本之一。

    但如今太后感叹,所提及的竟没有皇后!

    这并不代表她平日里没有孝顺,只是与顾菀、康阳郡主和柔安公主比起来,不够真心恭敬,让太后难以记住罢了。

    心中虽这般想着,皇上面上神色却一点儿未变,只专心替太后夹菜,顺便温言解释了昨夜清思殿发生之事,主要点明和太后那母家的表亲无甚关系。

    后又为着让太后高兴,将谢锦安想的解决祈天台之事的办法道来,带了点口是心非说道:“还算勉强可取,就是和肃王人一样,透着一股油嘴滑舌的劲儿。”

    “锦安那叫口齿伶俐!”太后为着谢锦安高兴,闻言就嗔了一眼皇上。

    皇上低头笑笑,将目光落在了一直安静用膳、动作斯文的顾菀身上:“方才朕来,听闻肃王妃的治府之道,觉得甚是不错,想来假以时日,肃王府必然是欣欣向荣、仆众敬职的。”

    面对皇上突如其来的称赞,顾菀在极短的怔然过后放筷起身,福身谦道:“皇上谬赞了——儿媳能不出错,全然是皇祖母为肃王府挑选了得力人手的缘故。”

    若无李管家,她也不能在短短几天之内就上手王府的所有事务。

    “坐下、坐下,不过一个小问话,不用如此拘礼。”皇上对顾菀压了压手,见顾菀坐下后,才对太后颇为突兀地转了话题:“母后近日的身子可还好?柔安可是懂事?”

    “不好不坏罢,柔安帮哀家管着那一小部分的宫务,也算得力。”太后微笑着点点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笑意淡了些:“皇上觉得德妃与淑妃管着宫务,并不得用?”

    “皇后今早在清思殿后殿晕过去了,可想而知身子越来越差了,往后儿臣并不打算让皇后再掌管宫务。”皇上淡声道:“至于德妃与淑妃……虽母后觉得是初掌宫务、观念不合的小事情,未曾与儿臣说过,但儿臣也知道,她们二人已有三回为了一件小事情来烦扰母后。”

    “儿臣当时分宫务,就是不让母后为此烦心,她们既然做不到,那就不必做了。”

    便如当初卸了皇后手上的宫权那样,皇上仍旧是波澜不惊的语气,云淡风轻提走了暂掌宫权的德妃与淑妃。

    “皇上不放心她们,换掉也是无所谓的。”太后亦不在意此事,所担心的另有方面:“只是四妃之中,贵妃无人,贤妃久病,后宫中已无人手帮衬哀家了。即便是从公主中选,宫中待在字闺中的,除了柔安,尚有两位,可都是十岁的年纪,还贪玩着呢。”

    “柔安有了经验,这回也可多放些宫权给她。而母后曾多次称赞康阳,康阳的沉稳儿臣亦是看在眼中,让康阳帮衬也无不可。至于后妃——洛修仪自诞下四皇子后,未曾晋位,那朕就提她为昭仪,待遇如四妃,协助母妃。”皇上心念一动,一双龙眼定在顾菀身上。

    “至于剩下的宫务,依着儿臣看,交予肃王妃来打理,再好不过。”皇上轻笑出声:“朕记得民间不皆是这样——一旦儿媳妇入门,婆婆就要将掌家权交予儿媳妇了。”

    只是皇宫中要特殊些,皇后一般不会下移权柄,即便要交移,也该是交给太子妃。

    于是,说完这话,皇上就在不动声色地打量顾菀,眼神中带上了一份沉积而来的帝王威压,尖锐又无形,能让被看着的人不由两股战战、不敢作假。

    顾菀的面色亦白了两分,不过尚且维持着镇定稳重,更兼有一分不可置信,动作急切又不失礼数地向皇上行礼:“回皇上,儿媳年纪轻,管起事来总有些手忙脚乱,安排好肃王府的一切,已然是不易,怎有能力与资格帮衬皇祖母管理宫务?”

    她言辞恳切,语意真诚,令皇上一下子就能看出,她是在郑重地推辞,而非以退为进的谦和之词。

    “朕先前在外头听着,你将肃王府管得甚好,皇宫不过是比肃王府大了一点儿,事务是大差不差的,你能安排好肃王府,则必定能安排好皇宫的部分事务。”皇上此事的笑意中带了点真心与认同,口吻近似鼓励的命令。

    时间紧急,宫务的确缺人协助,还不能是柔安那样耳根偏软的小丫头。皇上看重顾菀与自己、太后相处时的细心观察、进退得宜,说起肃王府中事务使的得心应手,还有方才威压之下仍然能够维持礼数的沉静端庄。且肃王府中仆众不多、没有姬妾,事务自然也好处理许多。

    肃王妃虽外表瞧着美丽娇柔,但比起柔安,自更有威严,算是难得合适的人选了。

    太后闻言自然高兴:顾菀这个肃王妃,是她亲自下旨赐的婚,当时也有那么一点的风言风语,说她老糊涂了,竟随着肃王胡闹,赐个外貌美艳,看着就是个狐媚的庶女给王爷做正妃。

    若顾菀得了皇上的恩旨,入宫协助宫务,那就相当于给当初说酸话的那些人一个响亮的耳光,也是增添了她的颜面。

    “皇上说得甚有道理,只是莞娘入府主事的确不久。”太后对皇上这种隐隐中愈加专断的口吻颇有微词,生怕顾菀生出惧意,开口转圜道:“不若让莞娘用一月多的时间,好生与李管家安排王府中的诸事。在这期间,哀家也可以慢慢地教予莞娘如何处置宫务——等到入了隆冬十二月,元旦年节元宵纷沓而来,莞娘就可以帮着哀家真正上手协助了。”

    太后开口,皇上自不会有意见,当即点头应下,还不忘道:“母后英明,儿臣差之远矣。”

    “哎呀,哀家年纪大了,倒忘记锦安今早出宫前,派了人来求哀家,让哀家保着莞娘好生呆在肃王府中。”太后想起此事,原笑盈盈的面上闪过一分懊恼:“可要教莞娘处置宫务,则必然要时时召进宫才好……”

    “这有何妨,便让肃王妃回府住着,儿臣派了小罗子前来,让他做跑腿与传话的活计——正好这几日罗寿时时骂他,必然是做错了事情,就得受些惩罚。”皇上大手一挥道:“若实在有要当面的,母后只管召见就是,想来肃王也不会说什么。”

    如此便安排好了一切。

    皇上心中惦记着朝政,说完这些话后,匆匆用鲍汁拌了碗火腿金玉炒饭,用完后就向太后行礼告退。

    出寿康宫前的最后,他对顾菀沉声道:“抓紧时间好生学学,莫要让朕与太后失望。”

    即便是他强选了顾菀,那也是他对顾菀抱有期望,故而给予部分宫权——皇上最不喜欢的,便是有人让他失望。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她们怎知,我查不出来呢”◎

    在太后看来, 顾菀是被皇上最后那句带了点压力的话给吓着了,所以才那样严肃庄重地起身,深深行了个万福礼, 连脸都压了下去,瞧不见神色,礼数格外周到。

    其实顾菀恭声应下时,低垂的面儿上, 在眼角眉梢上,是染着一缕笑的。

    ……她掐算着皇上回来寿康宫的时辰,故意将与太后的话题引到肃王府的事务之上,引起皇上的主意。而后又将自己当成一温良恭谨的性子,做出那等符合皇上预期的反应——不自傲, 不得意, 不怯懦,不慌张,却又含着对皇上的恭敬信服。

    顾菀便是想赌一赌,看能不能得一个协助宫权的机会。

    ——皇后晕着被人从清思殿中抬出去, 已然是传遍了皇宫的事情。而皇上却没有下令让众人缄口,或是当初送皇后回去时遮掩一下,可见昨日之事,除了尚被禁足在清思殿中的太子与武王外, 皇上亦对皇后十分失望恼火。

    皇后的宫权本就被分了大半出去,此时连那一点子握在手中的, 都要护不住了。

    而成亲后的这半月中, 顾菀曾入宫两回陪着太后说话, 就有幸见证了德妃与淑妃谁也不服谁, 来找太后说理, 评判谁的处理方式更合适些。

    明面上都有这样的冲突,想来二位娘娘私下里相互使的绊子,必定也是不少的。

    顾菀已然通过这几次所见的皇上,摸出点皇上的性子:说好听点,就是眼睛里揉不下沙子;说难听点,便是有点专断暴躁,吩咐下去事情,不容辩驳,人人都要朝着他的预期完美做下去,达成目标才好。

    当初分宫权,皇上的目的就是警告皇后安分,兼之两妃各自掌有差不多的权力,相互制衡,顺道同心协力达到后宫和睦,不让太后与皇上忧心。

    可德妃淑妃没做到。

    那自然就会被皇上一脚提出宫权的范围之内。

    于是皇宫中就少人执掌宫权了。

    太后身子不好,顶多管一半。柔安公主有了些能力,但生母位份低,不能让众人信服和皇上放心。最多再有个康阳郡主,从小在皇宫长大,算半个谢氏宗亲之人。

    再往下……唯一合适的,便只有她顾菀了。

    在早上想到这一点时,顾菀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尝试一下。

    若成了,她得掌部分宫权,方便往后的施行计划。

    若不成,她也没表现出明显的功利性与目的性,皇上依旧回赞她一句治府有道,并不算亏。

    这样划算的机会,顾菀绝不会让其错过。

    如今看来……是成功了。

    太后起身,有些心疼地拉起顾菀,温言道:“皇帝都走远了,傻孩子别快起来,别保持行礼了。”

    “皇祖母放心,孙媳一定认真仔细地做事,不让皇祖母丢脸。”顾菀趁着起身的间隙,将那一抹志满的笑化作乖顺,似一只轻巧振翅的蝶:“若有不会的,孙媳会向皇祖母,还有德妃、淑妃与洛昭仪三位娘娘请教的。”

    她提这三位后妃,一来表自身恭谨,二来是看看太后的态度,顺便知晓一下三人的性情。

    若太后赞同,她还得费一番心思,将这三位娘娘压住,免受刁难。

    幸而,太后对德妃等人并不在意,只轻轻拍了拍顾菀的手:“你有这个心是好的,只是很不必这样——洛昭仪资历不算深,哀家不会分配给她什么过分重要的宫务,且她性子认生喜静,不大习惯与陌生人交流。”

    “至于德妃与淑妃……”太后眉头轻皱,显然是想到了二人不甘心宫权旁落,借着长辈的身份,来“教导”顾菀,又故意寻了一些错处,闹到皇上面前,要将宫权拿回的可能。

    想到这,太后的神色都冷然了一些:“她们最近都太浮躁了些,哀家会吩咐她们每日诵经礼佛,为百姓、皇帝与哀家祈福祝祷,再顺手抄写佛经送到皇后处,也算她们为皇后尽一尽妃妾的心。”

    太后此话一出,在避免德妃与淑妃找茬的同时,也借着皇后警醒了二人。

    顾菀不由含笑行礼:“孙媳多谢皇祖母。”

    “好啦,用完午膳了,哀家让李嬷嬷送你出宫,你且回肃王府好生歇息歇息。”太后扶起顾菀:“凌霄居昨日匆匆被打扫一番,你与锦安必定没怎么睡好。”

    “在出宫前,孙媳想求皇祖母一件事情。”顾菀神色中流露几分明亮的恳然:“如若可以,孙媳想带一些宫中往年的账本回去,莫约两年内的,方便提前研究。”

    太后自然应允,只道:“你且放心去朱雀门,等你到了那儿时,殿中省的人绝对到了那儿,捧着账本等你。”

    “因后头那等节日庆祝、大小宴会最为重要,哀家先让殿中省总管,将两年内与节日宴席相关的账目选拣出来。”

    *

    等顾菀行至朱雀门后,果见一眉眼机灵的小太监,正捧着一箱瞧着沉甸甸的木箱子。

    见到顾菀来,他三两步上前,行礼道:“奴才见过肃王妃娘娘,娘娘果然如传言中那样,美丽动人,好似天仙一般。”

    “起来罢。”顾菀神色从容,目光掠过眼前讨巧的小太监,落在那木箱上,隐有不解:“本王妃记得,想带走的,是两年内、相关节日宴席的记录与账本。”

    可小太监身后的木箱子颇大,简直可以藏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在里面。

    瞧着像是有四五年的账目。

    “奴才也不知道,是总管照着太后娘娘的吩咐,收拾好后让奴才送过来的。”小太监眼睛滴溜溜的转,猴子一样的精明,只推说不知道,并表明是上司照着太后吩咐做的,想来不会有错。

    琥珀拧起了眉头,对小太监的闪烁其词格外不满,当即就要开口质询

    顾菀却是拦住琥珀,眼神静静地望向小太监。

    半晌后,见小太监的额头渐渐渗出冷汗,她便微微一笑,伸出纤指点了点那木箱子:“既如此,还请小公公帮着将那木箱子,抬进肃王府的马车上罢。”

    小太监眼瞧着总管吩咐下来的事情完满完成,不由欣喜若狂,一边美滋滋地想着总管会给的赏赐,一边屁颠颠地去抬箱子。

    等将沉甸甸的箱子整个抬起,小太监才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怎地只有他一个人抬?

    然小太监等了两瞬,周遭人等全都安然站立在原地,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意思。

    他一个没有品级的小太监,也不敢在顾菀面前擅自开口求助,只好咬着牙、弓着背,将那沉重的木箱抱向肃王府的马车,速度如乌龟蜗牛。

    等到好容易将箱子放上后,小太监已是气喘吁吁、累如耕牛,撑着腰险些直不起身子来。

    “多谢小公公。”顾菀面容含着淡笑,带了几分谢意,随手从琥珀袖中取出一枚荷包,放入小太监怀中,然后便轻飘飘地从小太监身边路过,踏着马凳上了马车。

    小太监疲累的神色还未收起,就掺融进几分欢喜与强行压抑住的轻蔑:果然和总管所料想的那样,肃王妃虽被委以重任,但本质就是个年轻小姐,还是庶女出身,压根儿看不出来那木箱子中的异样。

    指不定等打开箱子之后,肃王妃就自己主动退了……

    那时候总管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上头主子应允的赏赐,他也能分得一份了。

    “王妃,里头是殿中省近四年的所有账目。”琥珀一上车便打开了箱子,一边简单翻看,一边咬牙切齿道:“连带着什么大膳房、御膳房、御花园、上林苑……甚至还有外头四五个行宫的账目都在里头!”

    这里面自然包含了太后吩咐给顾菀的账目与记录册,只是这态度便是含着可以为难的不恭不敬!

    一向沉稳的琥珀难得有些失稳,几乎被气笑出来:“难为殿中省的人找出这些杂七杂八的账目来填满这个箱子!”

    “别气,别气。”顾菀伸手将琥珀上扬的额发往下压了压,笑容比之先前的淡然,更多了一份亮晶晶的得逞之色。

    若是用琥珀的话来形容,便是王妃露出的神情……和王爷很是相似。这般鲜活的神色,王妃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想来,咱们的皇后娘娘已经醒来了,精神头没有什么大碍。”不然也不会第一时间来给她送堵,指不定还联系了德妃与淑妃。

    顾菀从木箱中随手挑出一本账目,望着上头写的“洛州行宫”四个字,细眉微挑,漾出动人的明艳之色:“她们选择这样的方式,不过是觉着我年纪轻、手腕稚嫩,即便有几分小聪明,面对这繁杂的账目也会手足无措,知难而退。”

    “哪怕是闹去了太后皇上面前,一句底下送东西的小太监搞错了,也就过去了,还会叫皇上怀疑我的能力。”

    “她们当真是小瞧我了。”顾菀望着那满满一箱子的账本,眼中涌出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之色,一双明眸似天边的星籽一样璀璨:“殿中省的油水不少,往各宫送去的贡品想来也不少——她们怎知道,不能从帐目中查出来呢。”

    更何况,她还有木掌柜可以求助。

    虽才见几面,但不知为何,顾菀对木掌柜,有着十足的信任与放心。

    顾菀已掌着部分宫权了。

    被她握在掌心的东西,还从没有被旁人再拿走的先例。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是阿菀给他的第一封情书呢◎

    琥珀闻言, 胸口的那股子怒气倏尔消散,转而深深点了点头,颇有些斗志昂扬:“王妃放心, 奴婢一定尽自己所能地帮王妃!”

    顾菀莞尔一笑,将那“洛州行宫”的账目放到琥珀手中:“既然你这样说了,那我就将洛州行宫的账本交给你看——礼部每年都是要和殿中省对账的,而皇上已然十余年未曾去行宫住过, 对于行宫的账目,想来礼部也不会如皇宫中那样的仔细核对。”

    既然如此,殿中省总管借着行宫的名头儿捞油水,是最为方便的。

    且行宫宫人少,耗费方面少, 账册简单, 交予琥珀查最是合适不过。

    琥珀应下,低首瞧了瞧,盯着那“洛州”二字有些出神。

    片刻后,她几乎要在马车中跳将起来, 眼睛放了光似的望向顾菀,努力压底声音询问道:“王妃,若是奴婢记得不错,这洛州……好似是皇后与丞相家的本族所在?”

    顾菀轻轻点了点头, 唇边的笑加深了些许:“便是如此。”

    都将自己老家送到她眼前来了,若是不笑纳, 当真是对不起李皇后了。

    “但今日不着急这些。”顾菀心头惦念起谢锦安, 对琥珀吩咐道:“你回府后, 即刻派人去外面打听着, 若鲁国公、安乐伯府几处有人送了铺盖行礼去刑部衙门, 咱们也得收拾收拾给送过去。”

    要是其余几家都没有动静,那她也先按着不动,省得有那等不怀好意之人,参奏一本“肃王娇气、无心审讯”等恶意之语。

    还有……镇国公府恐怕要撑不过春闱之事。

    镇国公此刻定然十分惶急,指不定让蓝氏带了什么话语出去,向被放出去的人脉求助。

    此刻人人自保都应对不暇,蓝氏绝对求助无门。

    到最后,大约会将目光落在她这个做了王妃的女儿身上,借着老夫人、借着孝道,半带威胁地让她顾菀去向肃王求情,在查案中稍稍留一些情面,顶好直接揭过去。

    顾菀立刻在心中敲定:趁着蓝氏上午回府,还在休整,下午就将老夫人接来肃王府!

    横竖给老夫人留的院子,已然休整了大半,剩下的再慢慢添进去。

    虽说谢锦安说了,老夫人之事顾菀自己拿主意便可。

    但顾菀仍是决定修信一封,将此事连带着协助宫务之事告知。

    唔,昨日赴宴前,李管家便说了,花园中的金山茶花已然半开。

    在信中夹一朵金山茶花给锦安罢。

    *

    重阳宴上,状元双纸,一佳一劣,字迹迥异。

    此事经过将近一整日的封锁,终究从层层矗立的朱红宫墙中流泻出来,传入人声烟火气的街市巷道之中。

    百姓们知晓这消息后,震惊之下难免议论纷纷,有人言世家依仗权势,实在可恶;有人道圣上终究圣明,下令彻查到底;还有人说起,往年之中,有哪些素日里文采平平的世家子弟,最后竟在春闱中捞了一个功名,开始做官的。

    茶楼酒家之中,已然有那等机灵的说书先生,以此事为原型,编写重阳宴上发生之事,辅以挤眉弄眼、颇为夸张的肢体表演,吸引了一大批好热闹的人,去日日观听、喝彩,人都从门口挤到了街道上头。连梨园戏班子都琢磨起来,要不要趁着这段热闹,编一段新曲目来。

    而在刻意的引导之下,甚少有人说起朝廷失职之事,顶多有人奇怪些:往日办大事,几乎都是太子殿下或是武王殿下,这回却是肃王呢。

    难道肃王殿下特别擅长办案么?

    想到这,众人也就模模糊糊想起来:喔,对了,这一回春闱殿试好像是太子殿下代皇上去的呢。

    与此同时,有不少春闱失意、垂头丧脑的举人们,听闻这样的消息,立刻开始往京城赶赴,原先失望沮丧的心如沐春风,重新活跃起来。

    ——那些替儿子、替亲戚或是替幕僚贿赂作弊的官员会得到如何的下场,他们并不能确认。但他们唯一知道的是,为了平天下人的口舌,皇上十有八九会在来年重新举办春闱!

    有的举人自觉不服,认为自己的名额是被世家子孙占了去,信心昂扬地回去京城驿馆。而有的举人自认水平中下,亦起了燃火一般的心思:这回至少少了十个竞争对手,这进士名额指不定就轮到他了呢。

    相较于外头的热闹,刑部衙门里头是十足的冷凝压抑之景。

    唯一增色的,是时不时从地牢下传来的压抑痛叫。

    含着令人心惊的凄哀、绝望,混合成沉滞的呜咽。

    这一点呜咽,从地牢传到前厅的时候,就化为一缕阴森森的轻风。

    不引人注意,被人视作平常,但总会叫人起一些不可忽视的鸡皮疙瘩。

    鲁国公府、安乐伯府、吏部尚书府都派了人来送换洗的衣物、被盖。

    皇上钦点办案,又要求将此事细细查询下去,不可使犯法欺君之人遗漏,他们首先就拿出那点办案劲头来——住在刑部,便是一个表现。

    不多时,有换班的宫中侍卫受靖北王妃所托,给叶嘉屿打包了东西送来。

    倒是惟剩肃王府无甚动静。

    叶嘉屿与谢锦安从地牢上来,与安乐伯、鲁国公交接了审问的任务,到前厅的廊下散一散在地牢中沾染的血腥味。

    谢锦安眼都不眨地盯着刑部大门,手上握着一枚精致的荷包——下去亲审时,他小心交由小时子保管,方才浣过手后,才重新拿起,是肉眼可见的看重珍视。

    见此情状,叶嘉屿轻咳一声,对谢锦安道:“想来妹妹尚被太后留在宫中……”

    话音未落,刑部大门就有张颇熟悉的脸探出。

    正是肃王府的李管家。

    谢锦安眸子一亮,匆匆与叶嘉屿点了点头后,就疾步行至李管家面前。

    小时子忙上前接过打包好的行礼,送去分给谢锦安暂时做歇息用的小房间。

    李管家则双手递上顾菀写的信,散发着一点未干的墨香。

    叶嘉屿的眼睛在沙场中锻炼地如一双鹰眼,锐利明亮。他眼睛一扫,就发觉那信封中微微鼓起,似是花朵的形状。

    再抬眼看看谢锦安,分明是背对着他,叶嘉屿却莫名能从谢锦安的头发丝中看到一点名唤“甜蜜”的高兴之情。

    他莫名默然了片刻,半晌后更是叹了口气。

    只恨自己有些多嘴:即便肃王府的东西真送晚了,估计不用他说,肃王自己就能找千百种的理由补上,还能自己美滋滋一番。

    分明私下里,同他一起谋划时,肃王眼眸如厉,神情似芒。

    可一旦碰上与顾菀有关的事情,就复又成为顾菀眼中的肃王。

    方才在几位重臣面前,倒是很有谦和之风。

    想来春闱之事办完,朝中对肃王的评价会更上一层楼。

    那头,谢锦安已然拆开信封。

    花瓣润金、明艳贵气的金山茶花之下,压着两张信。

    一张简短些,注了是府中事务;另一张长些的,便是顾菀说与他的叮嘱。

    谢锦安先把那朵金山茶花放入荷包之中,与里头的秋海棠作伴,再将那私信揣在怀中,桃花眸子中无端漾满了春风:这是阿菀给他的第一封情书呢!他自当小心保存下来,待到空时,再一字一句地细细读来。

    随后先打开那一张公信。

    看到要接老夫人来肃王府时,谢锦安的神情尚可,可瞧见顾菀被命协助宫务时,他俊眉一扬,露出几分惊诧。

    将信看完后,他将那层薄薄的纸折在掌中,走回廊下,压着声音,三两句说与叶嘉屿听。

    “这是好事情,说明皇上在后宫已然是厌烦极了皇后,再前朝亦不待见太子与武王。”叶嘉屿的反应虽有惊讶,但更偏向于喜悦:“若义妹能得皇上太后信任,逐渐掌握更多的宫权,将来……也更加名正言顺了。”

    “除却皇后,德妃与淑妃都不是好相与的,骤然被卸去了宫权,她们自不敢向皇上、皇祖母表达不满,恐怕要给阿菀使绊子。”谢锦安的声音更低,眉梢中泄露出一分忧心。

    阿菀聪慧,他并不担心她会掌管不好宫务。

    他担忧的,是阿菀性子温良,受了旁人暗中的欺负,只忍气吞声、以和为贵。

    “你放心,我回头会给母亲与康阳传话,让她们帮着你照看。”叶嘉屿宽慰了一句,复又语气坚定地低语:“肃王,但你要告知义妹,无论如何,不要将已经分到的宫权辞让出去。”

    前朝他们尚在一点点蚕食,但后宫深深,仅凭康阳一个,难以遍布眼线。

    若有宫权,一切皆可迎刃而解。

    谢锦安揉了揉眉心,轻叹道:“先将眼前这事审完罢。”

    等到晚间,他要吩咐人偷偷去木氏商行一趟——他知宫权重要,却不愿顾菀因此受人欺负,含泪强撑,不若请木掌柜过去,为阿菀分担一二。

    他叹着叹着,不由打开掌中微皱的纸张,重新阅览了一遍。

    阿菀的字不露锋芒,亦含浑厚之意,是女儿家少见的豪迈大气。上头字迹有些不齐整,可见阿菀写信时颇为急切,生怕慢了。

    倒是落款时受了些豪气,偏于簪花小楷的秀气精致。

    眼盯着落款多看了几下,谢锦安倏尔动作一顿。

    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前朝年节之事交给肃王,后宫的则交给肃王妃◎

    谢锦安自认记忆绝佳。

    觉着有些眼熟后, 便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寻起来。

    似是在三月前,祈国寺之事中见过……和顾三小姐的字迹有些像……

    然这念头刚冒出来,从最里头的地牢处就传来几声惊呼。

    有个狱卒急急忙忙从地牢中探出一个脑袋, 高声呼道:“快些叫大夫来!正在审讯的犯人忽然吐血了!”

    话音未落,底下又有粗犷的吼声传来:“别介那傻站,有几个要咬舌自尽!快些拿粗布来堵住他们的嘴!”

    谢锦安面色凛然一变,将方才萦绕在脑中的疑问迅速撇去, 转而与叶嘉屿一块儿,齐齐冲向地牢方向。

    是了,他们只当李丞相等人尚在清思殿中“歇息”,几乎没有机会吩咐外头的人安排一切。

    但却忘了……纵然李丞相、太子、武王,并未表达自己的态度, 可这些正在审讯的, 除礼部尚书、康国公外,其余都是六品以下的小官。为着外头的家人,为了子孙的前途,自有人会“以死明志”, 表达自己的忠心。

    方才在脑中萦绕的几缕疑惑,被谢锦安瞬间抛之脑后。

    *

    时近深冬,京城中的氛围没了往年要过年节的热闹欢腾,反而随着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比冬日早晨吹来的寒风还要凌冽。

    ——春闱之事,牵连甚广, 其中更兼嫌犯欲服毒、咬舌自尽的事情, 令人心惊。

    在礼部尚书被押入刑部之后的十天, 以鲁国公为首、负责审问的一众重臣, 将所审问出的、画过押的供词送到了御书房中。

    皇上当天就将这十日中“借宿”清思殿诸位臣工放回了家。

    可并不是轻拿轻放的意思——所有在供词上出现的人名, 都在当晚得了锦衣卫的“拜访”,顺便搜了一下府邸。

    锦衣卫动作迅速,来去如影,依着圣意,未曾惊动百姓。

    于是,百姓们懵然不知,瞧着刑部等地安安静静的,但自十一月初到十二月末,朝廷几乎每日都要下发圣旨,或是削位降职,或是抄家流放。

    究其根本原因,皆是在春闱中贿赂考官,有欺君罔上之罪,只看贿赂的数额大小与往年的功劳来判。顺带附上的,便是先前搜府时搜出的证据,或是后期相互攀咬时的指证,各有大小不一的罪名。

    如此一月的时间,朝廷京官可以说是一次大洗牌。其中首当其冲的,除了已经被判全族流放的康国公和礼部尚书,竟是早已经退下去的吴太师——受贿的考官之中,有将近十分之七都曾是吴太师的门下学生,而调查贿赂去向时,大多都指向了吴太师,还顺带着将吴太师做官时的种种违法违律之事都查了出来。

    自然,这般详细精准地瞄上吴太师,亦有太子、李丞相、武王等人推波助澜之缘故。毕竟要保住自身,就要推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领罪羊。再说嘛,这件事情吴太师的确参与了,也不算冤枉了无辜的人。

    于是乎,太子、李丞相与武王一众人等靠着吴太师,兼之皇上那一点家丑不可外扬、保全皇室颜面的默认,勉强保全了自身,但被卸去了不少的实权,几乎可以说是赋闲在家,原先手中的权力均被平分走,底下巴结着的人也基本被皇上削了个遍,光李氏一族的荫官,就被削了十数个。

    而镇国公自认被吴太师牵连其中,觉着自个儿十分倒霉且委屈,从清思殿出来后,便着急忙慌地四处求助,最后有如顾菀所料想的那样,走投无路亲自来了肃王府求助。

    *

    与镇国公将近一月的连连噩梦不同,顾菀这一个月过得十分充实。

    她先是将殿中省近两年来的年节条例过了一遍,将所有的规章章程、人手安排熟悉了一番,再费心费力根据今年的情况拟定了今年元旦与年节的章程——今年先有景州山匪之祸,后又闹出了春闱受贿之事,即便皇上本人再怎样爱好奢华,也不得不低调下来,尽量简略过完这个年节。

    顾菀还想着皇上此时必定急需百姓歌颂圣德,便大着胆子,将为百姓布粥,并上下犒赏后宫归入章程,提送给太后。

    果然太后告知皇上之后,皇上觉得这样能让众人称颂的事情甚好,不但夸奖了顾菀,还将犒赏后宫之事交予了顾菀,顺带想起自己要在前朝安排各州安排布粥,并减免赋税之事。

    再想想前朝可用的人,就想到了肃王——春闱之事中,太子与武王两党俱是遭受重创,惟肃王一人清清白白、受到重用。

    皇上假装不知,实际上看得明明白白:有不少天性墙头草的大臣,将目光落在了肃王身上,抛出了不少橄榄枝。其中就有他的授意,明晃晃的勾着肃王答应、筹谋储君。

    让皇上欣慰的是,自己这个三儿子竟如此的忠直,连一点儿动心的痕迹都没有,只管一颗红心想着他。

    这样想着,皇上大手一挥,将前朝年节之事交给肃王,后宫的则交给肃王妃。

    如此,既是表达了对肃王夫妇的认可与赞赏,也是冷眼瞧着肃王夫妇是否会和从前一样恭谨顺心。

    得了消息的顾菀眉眼一挑,先去书房再给谢锦安写了一封信。

    再抽空派人送了礼去木氏商行——因查账一事,顾菀去请教了木掌柜,还意外看见了木掌柜的弟弟,生得清秀,面容沉静,很是老成的模样,许是因为腿疾,有些寡言,不过对着顾菀倒有些笑意,还主动说愿帮忙瞧一瞧账本。

    想着木掌柜曾说,其弟才是木氏商行的真正管理者,顾菀便将抄录的两本账目送上。

    木公子也是一位聪明人,知这账本恐怕不轻易得,并未多有问题,而是三日后将账本原样归还,顺带附了一方小册子,写了这些账本上哪儿有问题,如何看出来的,甚至给顾菀举了些例子。

    顾菀自学一番,举一反三,不出十日,就将那一箱子的账本看完,圈画处许多作了假的地方。

    阖上账本时,不由得感慨木氏姐弟为人处世之道的精明舒心。

    算好账目后,顾菀没有立刻提交给太后,而是静静地等待着。

    等祈天台中的几个太监,并负责进买线香的殿中省宫女被发落后,她才在太后面前透露一点犹犹豫豫的怀疑。

    在太后派李嬷嬷彻查后,顾菀特意将问题最明显的洛州行宫账本放在最上头,再将查出来的作假处送到先前在殿中省培养的眼线手上,静待佳音。

    镇国公可怜兮兮地来肃王府前求见的时候,顾菀正在听琉璃向她汇报宫中的消息。

    “奴婢听闻,原先那个姓马的殿中省总管已然被换下来了,是姜公公顶了上去,正在一点点儿整顿殿中省。”琉璃嗓音中压着一点点雀跃:“太后娘娘也很是支持呢。”

    顾菀抿了口茶,笑容明艳:“姜总管是皇祖母亲自选出来的,自然能得皇祖母的支持。”

    外头传话的小厮正巧进来,汇报了镇国公求见之事。

    琉璃刚掀起帘子,瞪起眼睛要说赶客,就对上了顾菀含笑的目光,眼睛机灵地一转,巧笑着问小厮:“镇国公可是明晃晃来的?”

    小厮摇了摇头:“回琉璃姐姐,镇国公是坐了一辆灰扑扑的马车来的,如今正停在咱们门口对面的那条巷子里。”若不是镇国公亲自露了面,他还不信呢。

    顾菀的笑愈加深了。

    镇国公正摊上春闱之事,自不敢正大光明地出门求助。

    倒也真是可惜,看不见镇国公急得上火冒泡、又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

    “你出去传个话,就说是王妃正在专心做皇上与太后娘娘吩咐的事情,早就说过谁都不见。”琉璃仰起下巴回了这一句,随后对小厮低声吩咐道:“你们也真是糊涂了,那些个传闻都没听见么,还敢让他来扰了王妃的安宁?”

    “往后只要是镇国公府来人,只管说王妃不在!”

    小厮脑袋瓜子一转,想起近来有关镇国公府的传闻。

    一是,镇国公也在此次春闱中做了贿赂欺君之事,只是情节不严重,但等到年节前肯定会被清算,指不定连国公之位都保不住。

    二是,镇国公对他们王妃并不好,纵容正妻无端欺压,还王妃从小就赶到庄子上去住,幸而有镇国公老夫人抚养长大。如今王妃接了镇国公老夫人来肃王府,就是为着报养育之恩呢。

    “是是是,小的们明白了。”小厮想着顾菀入府以来的惠下之举,当即同仇敌忾道:“琉璃姑娘放心,老夫人那儿小的们肯定也是不告诉的。”

    琉璃点了点头,抓了一小把银瓜子给小厮:“老夫人在咱们府中养身子,自然是不能被外头的事情吵嚷到的——你们下去分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小厮走后,琉璃回房落下帘子,口中疑惑道:“王妃,奴婢记着,大少爷他不说才高八斗,好歹也是有真才实学的,怎地要镇国公去贿赂考官呢?”

    “二三甲的进士,哪里有探花郎来得有面子呢。”顾菀轻轻摇了摇头,坠下的流苏簌簌轻响,在眼底映出几分冷光:“贪心不足罢了。”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双更)

    ◎谢锦安回来过,却又很快再次离府◎

    “不过这件事情, 想来顾望与蓝氏都是不知道的。”顾菀笑容中掺杂了几分讥嘲的叹息:“想来镇国公府中已然是大闹了一场。”

    蓝氏与顾望志满意得,自以为是凭着自身的本事坐上探花郎之位,若不是老夫人阻拦, 几乎要摆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

    但如今,他们知道自己所得意骄傲的东西,是因为镇国公的银子,恐怕要气疯过去。

    不过, 他们生气的不是镇国公擅自买了探花郎之位,而是生气为什么花了钱却被发现,如今更是深陷泥沼。

    琉璃轻哼一声:“闹得好!顶好闹上个不眠不休,也是他们自己的报应!”

    “可是奴婢瞧着,大小姐很是镇定的模样, 甚至送了不少东西去太子那儿。”琥珀为顾菀添上一盏润喉的茶:“太子虽未说什么, 但也都收了下来。”

    可见二人竟都有些余情未了。

    “听闻皇上遣了太子与武王所有的司寝宫女,命他们禁足专心反省,想来正是寂寞的时候。”顾菀不以为意,说到下头这一句话时, 眼中的温度却冷了冷:“不然,也不会争着向康阳姐姐送东西了。”

    若要复起,比起勤勤恳恳做事、消除皇上疑窦、再一点点重新聚集自己的力量,迎娶权贵之女, 可谓是一条捷径。

    而春闱之事中,几乎一半的世家都被削爵, 不能再用。剩下的一半, 不是子女俱已成家、难以拉拢的纯臣, 就是实在混得不成样子, 连给子孙做荫官都不能。

    纵观京城中, 惟康阳郡主、李丞相府嫡女并张瑛能算得上家中权势依旧。

    可后头两位都是文官,哪里有兵权来得实在?

    “你去传下话去,凡是康阳姐姐近日用的东西,必定要格外仔细,若是出门,是要仔仔细细地盯着的。”顾菀皱一皱眉,很不放心地叮嘱琥珀。

    她经过老亲王的恶心歪缠,便知道,一个男子若定要娶一个女子,指不定会使出什么下流卑鄙的手段,强逼着女子下嫁。

    想了想,顾菀还是道:“罢了罢了,快些去宫中递牌子,我亲自与康阳姐姐说一回才好。”

    “是,奴婢省得。”琥珀微笑应下:“只是主子这一月也太忙了,才刚刚操持完四小姐的及笄宴会,忙着应对向四小姐求亲的人家,等十二月还有三小姐入亲王府的事情。”

    镇国公府四小姐的及笄宴,是在肃王府举办的。

    因镇国公府被搜检过,蓝氏无心让人进门看笑话,就想着草草了事,也不请什么客人来,别说顾芊和孙姨娘,就连顾菀都觉得有些过于荒谬过分,就作主在肃王府摆了个及笄宴。

    也是告诉别人,将来顾芊自有做肃王妃的姐姐撑腰,即便镇国公府倒了,顾芊也有个肃王妃之妹的身份。

    果然,虽有不少人家觉得镇国公府要不行,将顾芊排除在求娶行列,但亦不缺乏求亲之人,只顾菀瞧着都不大行的样子。

    “拦着求亲的人倒没什么,让李管家客客气气拒绝就是了。”顾菀是被琥珀提醒,才想起顾萱还有几日便要入亲王府了,淡淡道:“至于三妹妹——听闻亲王府并不打算大办,既如此,咱们送一份厚礼就是了。”

    只希望……顾萱不辜负她给的提醒与指点才好。

    再转念想想,顾菀便道:“来年开春才是忙碌的时候。”

    皇上已经下旨,在明年春日重新举办一次春闱。等到那时候,她再为顾芊挑一位踏实上进的好儿郎。

    说起忙碌,顾菀就不可遏制地念起谢锦安来。

    ——谢锦安回来过,却又很快再次离府。

    *

    送上供词那天,谢锦安带着满面的笑容回了府,没让人通传,携了一束亮丽的花儿到“合韵同声”。

    顾菀彼时正在认真对殿中省的账目,猝不及防被拥入一个盈满淡淡焚木香气的怀抱,耳边轻轻响起一声“阿菀”,真似炎炎夏日中蜿蜒流过的清溪,让人身心一下子都舒畅起来。

    再瞧那花束,竟是从春桃、夏榴、秋菊到冬梅,横跨了十二月的时光,精致动人地绽在顾菀的面前。

    “原是殿中省相托,我便借花献佛,送给阿菀。”谢锦安指尖捻了捻花束上的金丝绣带,嗓音中压着低低的笑。

    他是从柔安公主那儿知晓殿中省所做的那点儿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自也知道有皇后、德妃与淑妃的联合授意。

    谢锦安当时便要拜托柔安公主,将此事告知太后,又觉得太过便宜殿中省,要寻人好好抓一抓殿中省总管的错处。

    是叶嘉屿拦住了他:“义妹虽然脾气好,但并不是那等光受人欺负的人。既然义妹将那一箱子账本全都收下,想来必定是有自己的主意。”

    “更何况,柔安并不是那等机敏、爱趟浑水的人,她告知太后,是能替义妹将这口气出掉,顺便整顿殿中省,但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必定能查出是你在后头告诉柔安。”

    “你还在查着春闱受贿案,却惦念着为王妃出气,恐怕要让皇上心生不喜。”叶嘉屿沉声道:“即便皇上不这样想,保不齐要被太子挑唆,说你有意插手后宫。”

    “如今咱们……好容易不受皇上怀疑地立足朝廷,隐超太子与武王,不能功亏一篑。”

    “先等着瞧瞧义妹是怎样的打算。”

    谢锦安合了合眼,压住自己涌上心头的怒气,却抵不住自己对顾菀的担心。

    但叶嘉屿说的是实话。

    他只能逼着自己将所有的精力投入查案之事,让惊羽加快执行原先的计划,在调查中与叶嘉屿相互配合,不动声色地引导鲁国公往预想的地方调查,将太子与武王两党的人,尽可能多的踢出去,为清洗后自己人上位做准备。

    他以期早日结束住在刑部衙门的日子,回去见见顾菀。

    忙碌着,谢锦安亦不忘吩咐小时子,一日三趟地去镇国公府报平安。

    小时子知晓他家殿下的相思之情,风里雨里定点去汇报,每次必定能带些小物件回来,或是填嘴的点心,或是凝神的香囊。

    也只有收到顾菀送来的东西,谢锦安紧绷的心神才稍稍旋缓一瞬,对着皇上时都比从前更加演技精湛。

    上头皇上对自己选出来的纯臣们十分满意,瞧着供词也并没有怎么生气——毕竟十多天里,皇上早就用自己的方式发泄了怒气,因为此刻仍旧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严帝王。

    口头表示了年节时必定嘉奖后,皇上就挥挥手,放纯臣们回家歇息歇息,但留下了谢锦安。

    “方才,朕说要奖赏的时候,看你竟然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在想什么?”皇上露出几分温和的笑,一双眼睛中仍透着一点锐利,紧紧盯在谢锦安的脸上:“还是有什么想从朕这里讨要的奖赏?”

    这十日,他看见了谢锦安身上的能力与可塑之处,觉得其比太子、武王强上不少的同时,惟担心谢锦安的心思转变。

    皇上老了,不喜欢野心勃勃的儿子,喜欢孝顺乖巧、又能帮着处理事情的儿子。

    谢锦安从前的表现,并未被皇上规划进孝顺乖巧的范围之内。

    可对比着太子武王,皇上就顿时觉得,肃王虽性子潇洒,口舌上有所忤逆,但行事都是规规矩矩照着他的意思来的,可从来没有起过什么不该有的小心思。

    如今头回接触中心权力,审问朝臣,不知会不会让肃王变得同兄长们一样?

    皇上尚在冷漠又惴惴地猜测,那头谢锦安已然极快地开口,不假思索道:“回父皇,儿臣想着等会儿便要回府,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送王妃。”

    他抬起桃花眸子,眼底有几分纯真的笑意:“至于父皇的赏赐——上回儿臣已经‘扫荡’过父皇的私库了,这第三回 实在是不大好意思。”

    皇上被这出乎意料的回答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之间竟是露出了个微笑:这傻小子,难道以为他说的奖赏,是和从前那样,选些精贵物件的赏赐么?

    这一回……自然是朝廷实权的奖赏。

    然皇上盯着谢锦安看了半晌,只觉得肃王这个儿子还是有傻气的一面,不觉放心下来。

    “肃王妃被朕委派了协助宫中事务,指不定你去殿中省转转,就有人上赶着孝敬你。”皇上没了疑心,说话也变得轻快起来。

    殿中省孝敬,是宫中旧例,皇上并不在意:既然帮着管了宫务,做得好,受些孝敬是应当的。

    “是,父皇,儿臣多谢父皇支招。”觉察到皇上的口吻带了几分轻松,谢锦安微微垂首,让坐着的皇上更明晰地瞧见自己眼底的纯笑。

    “行行,快去罢。”皇上挥了挥手,让谢锦安自行告退。

    谢锦安就在给太后请完安后,去殿中省转了一圈。

    原意是想敲打敲打殿中省总管,不意竟是如皇上所说,被殿中省总管送了一束精致的绢花,用湖光银线夹杂其中,模仿出花朵的光泽,辅以光滑锦缎,若是不说,旁人只会以为是一束没有香味的真花。

    看得谢锦安心中微微一动:这样拟真讨巧的玩意儿,用来博得阿菀一笑,是最好不过的。

    殿中省总管擦了擦额间的薄汗,见谢锦安目光微动,当下便谄笑道:“王爷若是不嫌弃,将这束花收下,回去哄王妃娘娘高兴,便是这物件的福气了。”

    他恭恭敬敬地将绢花束递上,等谢锦安无可无不可地拿起,才接着求道:“只是……王妃娘娘先前要用殿中省的账目,奴才便都送予了娘娘,如今过去了十余日,奴才怕太后娘娘要在年节前封账……”

    总管吞吞吐吐,在请求谢锦安让顾菀归还账目时,不经意地透露出顾菀的“蛮不讲理”。

    他眯了眯豆大的脸,在眼缝中飞速地瞥了一眼谢锦安,见对方神色莫辨,白胖的馒头脸上有几分紧张。

    总管的心就似被放在滚油里面煎炸一样,一抽一抽地疼,暗恨道:他接了上头几位娘娘的吩咐,刻意安排了一个小坎儿给那位肃王妃,想着年轻姑娘,面皮薄儿,手足无措后,没两日就能将账目给退回来,顺带将宫权送回。

    可肃王妃一直将那一箱账本压着!

    昨日他被太后召去寿康宫,竟是要为肃王妃解答一些账目上的疑惑!

    其中有两个问题,几乎要靠近底下人作假的地方。

    殿中省总管可以说是彻底慌了。

    他昨日就惶惶然地想拉住肃王妃,仔细赔个不是,让其把账本送回。

    但肃王妃对着他挑眉一笑,趁着他愣神的功夫,一眨眼就坐上了出宫的马车,压根儿没给总管开口的机会。

    肃王妃,这是在还下马威!

    总管回过味来后,气得牙疼,听闻肃王入宫,就想起肃王从前那胡闹的性子,拿了外头新进来的好东西,就赶着来挑拨顾菀与谢锦安了。

    “这好办,本王回头让王妃将账目直接送到皇祖母这儿来,也方便皇祖母对账。”谢锦安望着殿中省总管绿豆王八一样的脸,轻轻咧出了个随意的笑,悄然间含了些冷意。

    总管闻言,连寒毛都立了起来: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他阳奉阴违,刻意为难肃王妃……

    “不不不,王爷您误会了,奴才不是想请王爷直接送去太后娘娘那儿……”总管脸色泛苦,嘴巴里也是一股苦涩滋味。

    谢锦安挑起俊眉:“本王误会什么了?你是什么意思,竟要本王去猜?当真是不懂规矩!”

    说罢,就懒怠应付,直接携着绢花花束扬长而去,徒留给总管一个潇洒英俊的背影。

    总管赔了绢花又折兵,才明白自己的嘴巴为何泛苦——他这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

    幸而他从前那副随性不羁的模样深入人心,纵然如今有所改观,也难免逃脱映像。旁人瞧见了,只会笑总管上赶着挨肃王一顿。

    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也是置之一笑:“还是有些少年心性,再沉稳些便好了。”

    然后微顿,沉声问罗寿:“朕记得,现在这个总管,是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

    罗寿带了点微笑:“皇上当真是记忆超群。”

    见皇上随意点了点头,又低下头看折子,好像方才压根没有抬头问话,罗寿便将头低下去,好似他适才也未曾答话。

    惟余龙涎香袅袅。

    *

    顾菀接过那朵花儿,眉眼弯弯如明月,一对红痣勾人得紧:“我很喜欢,往后定要将它当宝贝来疼。”

    她未曾提及谢锦安话中的总管——她知总管必定会在谢锦安面前说些坏话,但瞧她家锦安的模样,可见总管的妙计未曾成功。

    谢锦安也就自然而然地忽略总管,环着顾菀的双手紧了紧。

    怀中有心心念念的软玉温香,这些日子强压下来的疲倦劳累,就如海潮翻涌,在那一瞬间不可遏制地涌上脸容。

    他勉强打起精神,轻哼道:“这束绢花怎么就成了阿菀的宝贝?”

    “锦安是我心尖尖上的大宝贝,那送的花儿自然是小宝贝。”顾菀轻笑一声,学着谢锦安的模样哼哼。

    她想起木掌柜上回来同她说过的悄悄话:“民女知晓王妃娘娘不如肃王脸皮厚,那些个缠绵的情话难以信手拈来——可民女一路从边境到京城,看过许多的夫妻,有时候情话不能紧着丈夫说,偶尔妻子说一回,可是有不同寻常的效果。”

    说这话时,木掌柜神色轻松,捂嘴轻笑,丝毫不觉得说肃王面皮厚是个大不敬的事情。

    顾菀觉得很有道理,便将这话牢牢记在心中,正好趁着谢锦安这次回来实践一番。

    岂料说完就觉得面色红热,似饮了烈酒,滚滚如春水。

    她羞赧地轻咳一声,连刚算好的账目都看不下去,将面儿偏过去,不给谢锦安看。

    谢锦安闻言,自是心神舒畅,耳尖不由地微红。

    再侧首望着顾菀,惟见娇靥泛粉,红痣显赤,如芙蓉花开,令人观之心动。

    他喉头滚了滚,薄唇中呼出几分热气,羽毛一样挠了挠顾菀的耳垂:“嗯……我就怕哪一日不是了。”

    说罢,谢锦安轻轻靠在顾菀肩上,桃花眸子涌起明亮的眸光,含着点笑等顾菀回头望他。

    ——他用了点心思,将下颌明晰的下巴微微抬起,保证顾菀回首时,正巧给他一枚香吻。

    “等这花儿……”顾菀果然回头,嫣红柔软的唇映上两瓣微凉的薄唇,相触间唇舌尝到焚木香气的清苦。

    顾菀怔愣了片刻,由着谢锦安一点点地加深这个吻。

    像是春末的雨,依旧有绵软缱绻的春意,却带着夏日的湿热气息,微微的一软一热间,让人无法抵抗地沉沦下去。

    手中握着的账本不再受力,从桌沿掉落到地上,发出“啪嗒”一声的声响。

    却没人管它。

    只有窗外的微风缠绵着窗帘,在地上勾勒出玲珑的影儿。

    待到顾菀面红如霞、腰肢发软的时候,那点儿唇齿间隐约动.情的水声才停下。

    她的眼神有些从美梦中醒来的小迷离,却一眼看出谢锦安藏在眼底的那点疲乏。

    是了,在刑部衙门没日没夜地办案,怎么会睡得好、吃得香呢。

    顾菀定了定神,阻了谢锦安愈发滚烫的手掌,转过身来,仰起红滚滚的一张芙蓉面。

    ——若是在冬日,她的面上必然会冒出水雾一样的热气来。

    含着这样的羞意,顾菀对上谢锦安的眼。

    男子的眼底素来清澈含笑,此时却渐渐地深下去,恍惚含了许多热切与欲.念,还有一点儿被无故拦住的小委屈。

    “你仔细告诉我,这十日,你总共睡了多少时辰?”顾菀颊肉愈粉,将目光盯在谢锦安眼下的乌青,狠下心冷静问道:“每日有没有像小时子来汇报的那样,能睡足两三个时辰?”

    谢锦安并不吭声,垂下眼帘,颇有几分被逼问的良家妇女的可怜之感。

    可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却不安分,装着在给顾菀整理腰带,实际上在悄悄地捏顾菀腰间的软肉,似乎要将顾菀的心也一块儿捏软了,好逃过这场问责。

    “不说话,那定然是没有的。”顾菀忍着酥酥麻麻的感觉,努力挺直细腰,由着谢锦安的双手胡闹,只捧起谢锦安的面儿,在上头映了朝露样的一亲,侬声软语又不失硬气:“锦安,你先去歇息歇息,不然身子可熬不住。”

    她对着谢锦安莞尔一笑,将适才因亲吻未曾说完的话缓缓道来:“等我手中的花儿谢了,锦安才会从我心尖尖上下来。”

    顾菀捧着那束难辨真假的绢花,金线银丝锦帛堆成,随着主人们的动作微微颤动。

    绽着永不凋谢、鲜艳如初的花儿。

    /

    谢锦安乖乖地回床上补觉。

    他的确是累极了,勉强撑着看顾菀将那束绢花放入白玉花瓶,再放到多宝阁最为显眼的位置上,就阖上眼帘,颤着细密浓长的眼睫,一瞬入梦乡。

    顾菀坐在床边看了谢锦安半晌,用目光细细描过谢锦安的一张俊面。

    唔,瘦了些,也憔悴了些,可见查案辛苦。

    唇瓣上有些白皮,这十日内恐怕忙得连水都没时间喝。

    让膳房炖一盅山药枸杞鸡汤。

    梨子润唇增甘……再来一例冰糖炖雪梨,做饭后甜品。

    顾菀在心中做着打算,等谢锦安呼吸安稳绵长之后,再轻手轻脚地离开内室,将那本躺在地上、无人问津许久的账本拾起。

    虽仍在做着枯燥无聊的查账工作,可顾菀的感觉却和先前完全的心情完全不同。

    好像从心如止水,一下子变成了涟漪漾漾。

    增添了一圈圈的柔情与期盼。

    然两个时辰后,御前的罗寿公公悄然到了肃王府。

    神情严肃:“皇上急召肃王殿下入宫。”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镇国公顾耀性好矜伐,数典忘祖◎

    顾菀惊讶之下, 不免温声询问罗寿缘由。

    顺便将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送上。

    罗寿公公面上瞧着镇定严肃,只说皇上急召,是要仔细询问肃王早上提交的供词。

    “这是皇上对王爷的信任历练呢, ”罗公公对着顾菀老神在在,实则心中焦急无比:

    就在一刻钟前,被太医院院令嘱咐要好生修养的皇上,在连续研究了三个小时折子后, 再次吐出了一口血,甚至比上回更加严重,像软面条一样从镶了龙头的檀木椅子上摔了下去。

    御桌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罗寿听见响动进去时,瞧见一团明黄躺在地上,顷刻间三魂六魄都飞光了。

    对上皇上的目光, 他明白颔首道:“皇上放心, 奴才依旧悄悄地去请院令来。”

    然皇上嘴唇嚅动半晌,沙哑地道了一句“让肃王来”,而后似用光了全身的力气,阖上双眼, 无力地软倒下去。

    罗寿慌慌忙忙地请了太医院院令来,让小罗子等着院令给皇上看完诊,自个儿衣服也不换,就穿着在宫中行走的衣裳, 从侧边的一道没名字的小宫门来到了肃王府,请谢锦安再次进宫。

    “公公请稍等, 王爷马上就来。”顾菀的目光掠过罗寿胸口那一点疑似血迹的红色, 心头涌起一点儿怀疑。

    但她未来得及多想, 先回房柔柔唤醒了谢锦安, 待穿衣裳的时间, 出去拧了一方沁了菊花瓣水的帕子,动手给谢锦安擦了擦面颊。

    “我在水里滴了些醒神香露,可还习惯?”顾菀望着眼前一张睡意仍朦的俊面,见眼下的乌青尚在,心尖不由得涌起心疼,似细雨一样,密密又绵长。

    “我在梦中都闻见鸡汤的香气了,一定是阿菀特意吩咐下去的。”谢锦安瞧出顾菀神色中心疼,握了顾菀的纤腕,主动作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薄唇勾出一抹笑:“阿菀可要记得晚上给我留一盅。”

    “锦安提醒我了,回头便将汤中的糯山药盛出,不然待到晚上,都化在里头了。”顾菀回之莞尔一笑嫣红的唇稍稍咬起,准备送谢锦安出门。

    谢锦安低笑一声,伸手触了触顾菀的唇瓣,见顾菀松了唇,才展眉道:“我早去早回,阿菀就不必相送了……若到了晚膳的时候我还未曾回来,阿菀不用等我。”

    顾菀愣眼盯了谢锦安片刻,半晌后轻轻应了一声,用秋水似的一双眸子送谢锦安的背影远去。

    她想起罗寿胸前的那一点不显眼的红,秀眉与手中的帕子都不自觉地拧起,心中隐隐涌动着一点儿对谢锦安离府的不舍与不情愿,还夹杂着一点儿隐约的不安。  连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晚膳都没有用几口。

    琥珀面上端着犹豫迟疑的神色进屋。

    “王爷是不是被留在了宫里头?”顾菀容色平静,轻巧巧开口问了一句。

    琥珀瞄着顾菀的面儿,轻轻点了点头:“小时子来传了话,说皇上觉着年底事务多,太子殿下与武王殿下又……所以干脆下了口谕,让王爷年前都住在宫里头,帮着皇上处理事务、打打下手什么的。”

    “皇上没让王爷住在凌霄居里头,说距离较远,不方便,就让王爷住了关雎殿的东侧殿——王爷去收拾东西时,皇上也一块儿去了,给罗贵妃娘娘重新上了一炷香。”

    琥珀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皇上对于谢锦安的优待与夸赞,希望以此让自家王妃展颜。

    效果的确有一些,却不多——琥珀明明白白地瞧见,顾菀刚露出个带着点放心的笑,下一瞬复又眉头紧锁。

    “琥珀,你让咱们在太医院的人仔细查查……”顾菀思索着,轻声道:“皇上的龙体,近日可曾安康?”

    “再挑着日子,等义兄入宫那一日,将肃王府的牌子递进宫去。”

    “至于顾莲那边……不能放松,要时刻紧盯着,在关键时候,推一把。”

    顾菀将这些话一点点地嘱咐下去。

    心中久违地涌上几分活络的热血——她想亲自试探试探,叶嘉屿对于储君人选的看法。

    琥珀一一应下了,应到最后一句话时,露出了个浅笑:“王妃放心,不必咱们推,大小姐就已经很是焦心了,这十日来,十分大方地求人联络太子。”

    顾菀颔了颔首,还是惦念着入宫的事情。

    可不知为何,这回入宫的牌子,隔了大半月、直到十二月才被批下来。

    顾菀在肃王府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过着元旦设宴的章程,力求到时候进宫,不会被旁人挑剔出什么毛病,顺带听一听镇国公府的消息。

    ——不论镇国公如何日日来肃王府求见,仍旧是没见到顾菀一面,连老夫人都没被惊动。听传消息的眼线说,镇国公日日在府中痛斥顾菀不孝,又骂当初不该纳袁姨娘入府。

    在他一声声自以为痛快的谩骂声中,圣旨下来了。

    许是为了杀人诛心,皇上派来的宣旨人,是谢锦安。

    迎着镇国公跪在地上乞求的目光,谢锦安轻哼着小曲儿,淡然挑起一点儿俊眉,眼底没有丝毫怜悯的软色,惟有因顾菀而生的怒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镇国公顾耀性好矜伐,数典忘祖,擅贿春闱,念及先祖于江山之恩,收其正五品工部员外郎之实职,废其一品国公爵位,降为六品镇国中尉,逝而收爵。”

    慢悠悠地念完圣旨,谢锦安带着点遗憾地轻叹一口气:真是可惜,镇国公只是花钱帮着嫡子将名次往前挑了挑,在前面被发落的人的衬托下,这罪行实在是有些轻,没能找借口深查下去。

    即便他在皇上面前假装不经意拿出那一张指出镇国公与吴太师曾经颇为亲密的折子,皇上因着心力不足的缘故,没有费心费力追查下去,直接下旨削爵。

    “肃王殿下!”忍着胸口一阵阵上涌的气血,镇国公在飞快地接旨谢恩之后,踉跄着上前拉住谢锦安的一角,涨红着一张脸道:“还请肃王殿下留步!”

    他眼睛眨一眨,就有许多含了被削爵的悲愤与不甘的热泪涌出,要和眼前的新女婿好生诉一诉苦——他早就知道消息,太子与武王双双被罚禁足,如今皇上便召了肃王入宫协助。

    只消他这亲女婿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

    谢锦安被拽住了袖子,神色中无波无澜,垂了点目光看着镇国公此时不顾面子的求情行为。

    几瞬后,他就似看了一场极为乏味的戏目,挪开了一点目光,扫了眼后头跪着的镇国公府众人:蓝氏此刻与镇国公夫妻同心起来,一派的不可置信;顾望则在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中瞥过脸去;顾萱和顾芊低着头,和从前一样无甚存在感。

    还有顾莲……谢锦安眉目微动,想起下头人来报,顾莲近日不知得了谁的帮助,又成功与太子复燃旧情,正汲汲营营地准备在太子身畔谋划一个稳固的位子。

    太子倒忙着与武王争着讨好康阳郡主。

    既如此……在元旦那日,倒是可以添上一场好戏。

    心头转过这些心绪,其实不过一瞬,在外人看,谢锦安面色如常。

    他甚至面带浅笑,虚虚扶了一把镇国公,顺便阻止了镇国公即将开口说的话:“若非镇国中尉提醒,本王倒是忘了——当初这镇国公府是赐予一等国公的,您如今既已不是镇国公,这宅子,自然会被收回。”

    “皇上仁德,允准中尉年节后再行安置,还请中尉记得。”

    镇国公没成想连宅邸都要收回,登时面色一片煞白。

    谢锦安趁此机会将镇国公的手拉下,骑马而上,颇为潇洒地颔首道:“本王回宫复命去了。”

    只留下镇国公府一众人惶然无措地捧着圣旨。

    *

    “皇上似乎近日身子不大好?”顾菀的牌子于十二月初四被批下来,她于十二月初五入宫给太后请安,也顺道受了宫里眼线的消息。

    言罢,顾菀就微微沉凝了一瞬:难怪……皇上那日这么急切地唤了锦安进宫。

    “是呢,他察觉到陈院令这一月来时时不在太医院内,留心观察后,便发现院令离去的方向,多半是御书房。”给太后请完安后,琥珀扶着顾菀出了寿康宫,往康阳郡主所住流芳园去。“近日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凤体都不安康,所以少有太医发觉。”

    顾菀点了点头,抬头便见了一个眼熟的小太监——小钟子,几月前为肃王大婚之事跑腿的小太监,和琉璃颇为相熟。

    “奴才见过肃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小钟子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此时的小钟子已不再是深蓝色的朴素太监服,上头多了些花草纹,显得比从前更尊贵了些。

    顾菀温和叫起,眼底划过一抹深色:“起来罢——你师父可好?”

    小钟子憨憨地点两下头:“师父一切都好,只是成为殿中省总管之后,忙得脚都不沾地了。”

    “当日我便说,姜公公瞧着是个成大事的。”顾菀浅笑着道了一句。

    小钟子笑得更加憨厚,行礼道:“奴才刚做完事情回来,适才碰见小梦子他们奉命去给康阳郡主送东西,显得奴才游手好闲的——奴才先行告退,回师父那儿领任务。”

    顾菀眉眼弯起,待小钟子转身后,陡然带着琥珀加快速度。

    小梦子是新任殿中省总管的三徒弟,能使唤得动小梦子,必定是太子或者武王。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修)

    ◎肃王那潇洒少年郎的模样,全然是装出来的◎

    果然, 等顾菀急步行至流芳园时,正瞧见小梦子被拦在外头,康阳郡主未曾露面, 由靖北王妃出面应付。

    小梦子被靖北王妃阻住,不敢有分毫的不满,又怕着太子给他的嘱咐未曾完成,只能面露难色、恭恭敬敬地请靖北王妃收下。

    “王妃已然拒了太子殿下多次, 若此次再拒,奴才恐怕不能交差。”小梦子不大懂主子们的坚持与推拒,此刻只为自己完不成任务的凄惨将来争取。

    靖北王妃也不意为难小梦子,但绝不会收下太子或者武王任一一方的礼物。

    一来,她知晓二人对她的宝贝宝儿怀揣的不良心思, 定然不会同意;二来, 她与宝儿身在皇宫,一举一动都处在皇上的视线之下,她身为靖北王府的女主人,自当珍重自身之行为, 中立忠君,只管与宝儿一起侍奉太后。

    可靖北王妃也知晓,小梦子此时再被拒绝,回去复命后恐怕要被太子算账。

    所以此时靖北王妃秀眉微蹙, 同样的一脸为难之色。

    抬首望见顾菀的身影时,眉头下意识地舒展了不少。待走近招呼时, 发觉顾菀秀额上覆了一层淡淡的薄汗, 便知对方是得了消息, 匆匆赶来。

    靖北王妃的眉间彻底舒展开来, 似枝头的冰雪消融:“莞娘来了。”

    “义母。”顾菀含笑上前行礼, 而后才望向小梦子:“小梦子怎地在此?”

    小梦子对顾菀记得他名字一事感觉到受宠若惊,正要将太子吩咐送礼之事和盘道来,就听眼前仙女一样美貌的肃王妃再次开口。

    这回是望着他手中打开的盒子,容色含笑:“咦,这不是本王妃送给康阳姐姐的那一套栀子双蝶头面么?”

    “回肃王妃,这、这是一直放在库房中的那一套……”小梦子一愣,忘了自己准备说的话,顺着顾菀的话说了下去。

    “喔,原是那套栀子三蝶的。”顾菀了然:“本王妃原想一起送的,可上头流苏有些瑕疵,就罢了。”

    “库房总管怎地拿了这一套来送康阳姐姐?”

    小梦子心中一动,面上的难色消散不少:是了,这回康阳郡主不收就有了理由,全然是因为库房总管的不上心,竟然拿这等次货敷衍搪塞太子殿下,伤了殿下的面子。

    而库房总管,正是上任殿中省总管留下来的人,只因为人谨慎,现在也没被他师父寻到错处打发出去,如今正好可以……

    这般想着,小梦子面上就出现不失恭谨的愤怒:“幸好肃王妃您慧眼识珠,否则奴才孤陋寡闻,竟要被库房总管蒙骗了去!”说罢,就行了一礼,预备告退。

    “快入深冬了,染风寒者日渐增多,小梦公公也要小心。”顾菀温温柔柔地添了这一句话,看小梦子眼中亮起明白的光,不免扬起一抹笑。

    “辛亏今日你来了。”靖北王妃长叹一口气,拉着顾菀进去:“因着这些糟心事情,宝儿近一个月来都不愿出门了。谁知远远躲在流芳园中,竟还被追着送上门来。”

    顾菀轻笑:“想来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会了。”风寒渐多,殿中省的人一个不当心,就会倒下一大片,哪儿有人手给太子与武王使唤呢。

    “我带了些外头的新鲜话本和点心来,哄姐姐高兴。”顾菀扬起笑脸,对靖北王妃道:“我还应了太后娘娘的嘱咐,和义母、姐姐一道儿对元旦的章程。”

    康阳郡主听见外头的声响,知晓恼人的人已然离开,便起身来外头迎接顾菀,口中道:“菀妹妹做的章程,定是尽善尽美的,倒是我与柔安妹妹能趁机偷一会儿懒。”

    她与靖北王妃一人一边,挽住顾菀的手,望见顾菀一张明媚的芙蓉面,不免遗憾:“可惜肃王殿下今早就被皇上急急派出宫去,到周边监督施粥事宜,要年节前才能赶回来。”

    “王爷能为皇上分忧,自是好事。”顾菀还是一炷香前,在太后处得来的消息。

    看着太后眉眼间的几分歉意,顾菀便知道,自谢锦安入宫以来,她入宫的牌子迟迟不被批下,想来有皇上的意思在里面:他欲提拔培养谢锦安,又恐谢锦安新婚燕尔,所以刻意阻了顾菀进宫,减少顾菀与谢锦安相见的机会,好让谢锦安专心帮着处理政务。

    对此,顾菀很是欣慰高兴,但尚有些不能见面的愁绪。

    上回瞧着锦安瘦了些,还未曾养回来,便又没机会了。

    康阳郡主与靖北王妃瞧着顾菀垂首,只当顾菀因此失落,却不能显出,连忙岔开了话题,说起元旦的规划。

    如此细说了一个时辰,将所有的细节都敲定完毕。

    康阳郡主便道:“菀妹妹不常在宫里头,殿中省那边我与母亲一定帮你好生盯着,谨防他们阳奉阴违。”

    “多谢姐姐与义母。”顾菀从宫务中抽身出来,神色中不由有些担忧:“只是姐姐也要当心旁人……”

    她压低声音,眼底流淌过一分谨慎:“有老亲王的前车之鉴在,咱们都要当心。”

    此话一出,便提醒了靖北王妃母女,当初老亲王□□满淫,是如何使尽了下作的手段,想要圆愿。

    若是为了权势……只怕太子与武王会更加无耻。

    两人神色皆是一凛。

    靖北王妃经历得多些,皱眉开口:“往日里倒没什么,我与宝儿仔细些,总不会着道。”

    “可就怕一月后的宴席、春狩这样人多手杂的场面,无数的宫人往来,若其中一个存了坏心,那可真是防不胜防。”

    说罢,靖北王妃侧身握了康阳郡主的手,叮咛道:“等到了宴席上,你等宫人尝过菜式再用,要是想出去透风、换衣裳什么的,一定要同我说,我陪着你去。”

    “依着我说,姐姐干脆那日称病,只同太后娘娘告个假,在宴席上露个面,悄悄地回去便好。”顾菀想了想,提了个主意:“到时候,我亲自送姐姐回流芳园,义母您代表着靖北王府在宴上坐着,外人也没地方嚼说。”

    靖北王妃与康阳郡主对视一眼,俱是点头应好,惟王妃愁眉更蹙:“即便宴席这样混过去,等到了春狩的时候,该怎么办呢——康阳会些骑射功夫,往年都会被皇上点上,加到骑马射猎的队伍里。”

    顾菀抿唇一笑,明妩娇艳的眉眼映着窗外温和的夕光,只愈发显得姝色动人。

    她的话中含着几分轻笑,软软道来时无端让人觉着放心。

    “莫约到不了春狩,这件事情便解决了呢。”

    *

    与靖北王妃、康阳郡主道别后,顾菀方离流芳园,便在前头瞧见一个熟悉的人。

    是叶嘉屿的贴身小厮,很会写拳脚功夫,被唤作小武子。

    远远看见顾菀,就略一拱手,往身后一条羊肠小道,做了“请”的手势。

    顾菀会意颔首,左右瞥了瞥无人经过,就轻巧拐进小武子所请的方向。

    小道的尽头树影丛丛,隐约立着叶嘉屿高健的身形。

    “哥哥好。”顾菀三两步上前,微微福身。

    叶嘉屿及时开口:“妹妹快起。”

    “我今日见你,是今早肃王匆匆离京,托我带一封口信给妹妹。”叶嘉屿想起谢锦安眉眼温柔对着他说的话,恍然间起了许多鸡皮疙瘩,在一瞬的沉默之后,拿出军中传话的简练,为顾菀总结:

    “肃王说,他离京事务轻松、时间颇短,请妹妹不必时时担心,务必保重自身。”叶嘉屿平声道。

    “多谢哥哥转达。”顾菀敛起眉眼,似是想到谢锦安殷殷切切说话的模样,莞尔一笑,半晌后才渐渐地消淡下去,问叶嘉屿:“若只是王爷的口信,哥哥很不必这样来僻静地方同我说,可见是还有其他事情。”

    “可是……王爷遇见了麻烦?”想起谢锦安那股子直来直往、潇洒意气的性子,顾菀心尖坠了些许的担忧。

    叶嘉屿想起谢锦安同他仔细拟定的计划,心中默默地回答了顾菀的问题:

    不,或许肃王是给别人增添麻烦……

    他想到此,不由得轻咳一声:“不是……是关于康阳之事,我会派遣人好生护着,妹妹只管抓着宫务就行。”

    “还有,若是可以,妹妹在元旦宴席那日,可以多安排些宫人巡卫举办宴席的广德殿。”叶嘉屿想了想,还是说了这一句:“只当是哥哥我拜托妹妹的。”

    “好,我记下了。”顾菀点了点头,心中转过一点“正巧”的微妙感。

    她也正打算给宫人们排班时,不着痕迹地多安排在广德殿附近。

    如此一来,周边无人的宫殿,就少了点值班看守的宫人……

    叶嘉屿则瞧着眼前不问缘由便应下的顾菀,胸口划过一抹兄长看乖巧单纯妹妹的复杂感,眼中迟疑了片刻,假装随口赞叹道:“这一两月来和肃王共事,肃王肉眼可见地成长变化了许多,不再是从前有些纨绔的模样了。”

    “王爷他本身就是勤奋上进的。”顾菀神色中带了些小骄傲:“更何况,王爷生性聪明,在政务上长进是很正常的。”

    叶嘉屿则愈发苦恼。

    要是将来,义妹知晓肃王那潇洒少年郎的模样,全然是装出来的,可怎么是好呢?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顾菀今年,想和谢锦安一块儿过◎

    然这苦恼只有一瞬。

    下一瞬, 叶嘉屿就似甩手掌柜般有些幸灾乐祸:罢了,横竖这也是肃王自己埋下的祸根,将来如何哄回义妹的心, 这是肃王自己的事情。

    他只需要像往常,支持家人们便是。

    “我听闻,镇国公……镇国中尉近日多在肃王府前徘徊。”叶嘉屿主动转了话题:“我会吩咐手底下人巡视京城时,在肃王府周边仔细看些, 不叫有些人冲撞了去。”

    “再过几日,好似是你那三妹妹入亲王府的时候?可要我派人护送着去?”

    叶嘉屿知晓顾萱此番下场,多是自食其果。

    但想一想老亲王那荒淫颓败的模样,终究有一分不忍。他说派人前去护送入府,老亲王许是会收敛一番, 旁人说起, 也是为顾菀面上增光。

    “多谢哥哥思虑周全。”顾菀谢了前一句话,对后一句话摇首:“只后面便不用麻烦哥哥了。”

    她念了念自己对于顾萱的引导,淡然想道:反正法子已经告诉了,有用的棋子也放到了顾萱身边, 至于后头如何,人各有命罢。

    说罢,顾菀掐了掐时辰,预备着出宫回肃王府去, 对叶嘉屿颔首:“哥哥,我先走一步。”

    见叶嘉屿点头应下, 顾菀便转身离去, 落上肃王府的车帘, 一路平稳地离开皇宫。

    罗寿得了信后, 亲自来回皇上。

    此时皇上并不如往常那样, 端坐在御桌后的龙椅上,而是半卧在床上,面色略有苍白地翻阅奏折。

    “皇上,陈院令说了,您现在每日最多只能看两个半时辰的折子。”罗寿顾不得许多,先上前劝了劝皇上。

    皇上皱了皱眉,有些不大情愿地放下折子,问起顾菀:“肃王妃进宫,可有去殿中省?”

    “回皇上,肃王妃并未去殿中省,而是照常去了寿康宫和流芳园,将宫务商定完后,一律交由太后娘娘来做最后的处理。”罗寿低首答道,语气谦卑,心中却有些心惊肉跳。

    他这些日子侍奉在皇上身边,将皇上对肃王细细密密的试探都看在眼中,幸而肃王一片赤子之心,不像太子和武王那样,为着私利做了许多虚心的小动作,将那些试探都正大光明地过了关。

    皇上也就愈发放心看重起肃王来,甚至单独派了肃王出去,做施粥布善这样极易获取民心的任务。

    但肃王走后,皇上的试探就放到了肃王妃身上……还是那种悄无声息地试探,连一声言语都没有,只要一个动作不小心,就能扣光在皇上心中的印象分。

    但瞧着皇上现在颇为平静的神色,罗寿就知道,肃王妃的表现,甚合皇上的心意。

    果然,皇上听完后微微颔首:“到底是母后掌过眼的,行事便是合宜得体,决策皆从母后手里过,并不坏规矩。”

    说完,一双无波的龙眼底下,露出几分轻嘲:“要是换了皇后作肃王妃,指不定第一日,就要去殿中省扬武扬威地去立威。”

    “皇后娘娘近日身子都不大爽快。”罗寿不敢搭腔,只能尬笑一下,婉转道了一句皇后的近况。

    “何止皇后,朕听闻德妃与淑妃一样病怏怏的。”皇上冷淡道:“既然都病了,那就一起好好养着吧,不要再出来妨碍宫务。”

    “元旦除旧迎新,宴席应当圆满无错,在新的一年去一去往年的灾气。”说到最后,皇上眼中有了一点点的期待与欢喜。

    罗寿忙不迭地点头:“是呢是呢,奴才记得陈院令说,皇上趁着新春日暖,好生养一养,这身子就好了。”

    “有那两个不孝子在,朕想起他们便要气吐血!”说起身子,皇上的眉心又紧紧锁起:“令他们禁足反思还不消停,竟想着笼络靖北王府!”

    “皇上消消气,奴才即刻就让人吩咐下去……”罗寿恭声的话语被皇上冷声截断,隐约带着一份怒气:“不必吩咐下去叫人提醒他们!等他们什么时候安分、真心悔过了,朕再将他们给放出来!”

    眼见皇上发怒,罗寿立时噤声,应了两下“是”后,便匆匆退下:“奴才去小厨房瞧瞧,陈院令开的补药熬得怎么样了。”

    “将龙涎香熄了,闻得朕头疼。”微风卷起香炉里升起的一阵香烟,让皇上猛然一呛,狠狠咳嗽了两声。

    “前段日子,鲁国公进献的安神香很是不错,将它给朕点上罢。”

    *

    自肃王离京到十二月三十一日,这大半月的时光,于众人而言,是丰丰富富、忙忙碌碌地过去了。京城中缺少的官员被有条不紊地填补上,该抄家流放的收尾工作全都完成,又因此事,京城中人难免夹着尾巴做人,连日常往来的纷争都变少了,人人都遵循着圣上的意思,欢欢喜喜地准备着元旦事宜,也是极力淡化春闱之事的影响。

    连日日来烦扰顾菀、却被叶嘉屿阻拦的镇国中尉,都将精力投入找寻新的、不失身份的宅邸之中,还要凑着钱打点询问顾望的前途,根本没有时间来骚扰顾菀,连带着顾萱入亲王府那日,也是草草了事。

    说起顾萱入亲王府之事,旁人经由大半年的时间,早就已经忘却了前因后果,只当是一老夫少妾的荒唐喜事,且亲王府态度平平,所派出的喜轿瞧着颇有年岁,也未曾安排人洒喜糖,故而一路上瞧热闹的人多,叫好讨喜的声音却少。

    算是新年前一桩诡异的喜事。

    因老亲王仍旧被关在亲王府中,皇上未曾因纳良姊而赏赐,世家勋爵更是避之不及。

    顾菀倒成了唯一的添妆人。

    对此,顾菀并没有想法,只心不在焉地问道:“听说,老亲王府近来受伤的仆婢少了许多?”

    “是呢,从春闱事发开始,就变少了,想来是老亲王怕自己被查出从前的旧账来。”琥珀认认真真地回顾菀的问题。

    琉璃在旁边戳一戳琥珀的手肘,小声说道:“姐姐,你瞧王妃,问话时都盯着王府外头看,可见压根不想知道答案,只是在没话找话、打发时间呢。”

    “依着我说,姐姐要提起有关王爷的事情,王妃才能打起精神呢。”

    琥珀苦恼了一下:有关王爷的消息?王爷被外派出去监督施粥,不过一月不到的时间,要在京城周边六个州连轴转,早早就告知了王妃,恐怕没有时间给王妃写信。

    而王爷奉皇命施粥,待民宽和、处事周到、一心为民之事,在大街上随手抓个人来,都能说出一二,哪儿有什么新消息呢。

    顾菀未曾注意琉璃琥珀之间的悄悄话,颇为无聊地把玩着两颗浑圆的石珠,静静地盯着门口方向。半晌后挪开目光,正看到身边的树梢头,有最后一枚秋叶落下。

    莫名让顾菀想起“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话语。

    从前只在话本子中见过,未曾想有亲自尝了尝相思的滋味。

    是一种静默又寡淡的滋味。

    它无声无息地渗透进顾菀的日常中,给所有一切带着不同颜色的食物都蒙上一层无趣的色彩,做什么都提不起来劲儿。

    似乎胸膛中跳动的那一颗心,已然失去应有的活力,转而到了另一人那儿。

    连陪着张瑛去骑马,都少了往日的刺激感。

    不过,顾菀倒是搞明白了,张瑛口中所说的胜她之人,竟是叶嘉屿。

    且张瑛又一次输给了叶嘉屿。

    “都怪叶世子近日骑的那一匹马儿太骏俏了,晃了我的神。”顾菀还记得,张瑛挽着她嘟嘟囔囔的模样:“等我再大些,就随着大哥一道儿去边疆看看,叶世子较之于我,多的莫约就是在边疆历练的经验。”

    “说不定我有了经验,也就能战胜叶世子了。”张瑛很不服输。

    顾菀瞧着张瑛颇有干劲儿的模样,婉婉一笑,做了个鼓劲的姿势。

    “好,我等着瑛姐姐赢了叶世子,做女将军的那一日。”

    *

    顾菀思绪回笼。

    手中圆滚滚的石珠一转,她已然下意识地启声问道:“王爷如今到了哪儿,可有回京的消息?”

    话脱出口,顾菀才恍然发觉,今日在此之前,她早就问过了三边。

    琉璃甚至十分熟稔地背诵道:“回王妃,王爷昨日早晨刚过景州,午至颍州,如不出意外,今晚王爷或许就能回到京城。”

    “或许罢。”顾菀面色中隐含怅然,轻叹着答了一句。

    心绪却又忍不住想到谢锦安身上。

    这、这算是他们第一回 迎元旦、接新年,若不在一块儿,总觉得有些遗憾。

    从前元旦时,蓝氏还是将她和母亲纳入家宴之中的。

    只是元旦前一夜,一家人的团圆宴中,基本不会有她们母女的地方。

    袁氏并不因此而埋怨,甚至为着不用应付镇国中尉而高兴。

    她会在用过比平日丰盛一点的晚膳后,带着顾菀一块儿读故事、做手工。等临近元旦的时辰,她就会给小顾菀编上精巧的小辫,额头中间点上一点胭脂,就当满足了小顾菀想化妆的愿望。

    然后抱着小顾菀,望着外头燃起的点点烟火,轻声道:

    “这元旦前一夜呀,就要和最重要的人一块儿过。”

    顾菀今年,想和谢锦安一块儿过。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双更)

    ◎“里头有皇后娘娘最爱听的那一曲戏。”◎

    偏生有些天不遂人愿。

    至晚间, 连到了宫中团圆宴的时候,也未曾见到谢锦安的身影。

    说是团圆宴,其实不过是皇上、太后并底下的小辈坐在一方小榭, 共同围在一个大圆桌上,互相客客气气地说着所谓的家常话。

    顾菀原以为,皇后太子并几位高位妃子,皆是称病未来, 这团圆宴上总该轻松些。

    不想武王在被反省的期间,似乎偷偷摸摸酿了一大缸子醋,还是要坏掉的陈酸味,对着顾菀举起杯子,张口就是一句“三弟这些日子可是大忙人, 都没时间陪着本王喝酒了, 幸好三弟妹在,还能陪着本王喝几杯。”

    说罢,武王还酸酸地道了一句:“三弟妹想来不会因三弟得了重用,就看不上本王了罢。”

    顾菀彼时正在给太后倒上果子茶, 笑容乖巧:“您上回不是说觉着宫宴上酒液喝腻歪了、果子露又齁甜,孙媳便想了个法子,将淡茶和果露混在一块儿,做了果子茶, 您尝尝行不行?”

    听了武王的话,顾菀下意识地瞥一眼皇上和太后。

    果然两座大佛都笑意渐淡。

    “这果子茶果然不错, 既有茶香, 又不失果子的甜香。”太后斜斜望一眼武王, 对顾菀笑道:“只是哀家喝了, 总觉得产生了幻觉, 隐隐有些不中听的胡话响在哀家耳边。”

    顾菀面上的笑掺了些无措与尴尬,不去看武王,只对太后软软笑道:“皇祖母喜欢就好。”

    太后亲自为顾菀舀了一勺珍珠蛋羹:“哀家自然喜欢。”

    眼见着太后不高兴,自诩大孝子的皇上自然更不高兴。

    他原觉着,相比较太子与李皇后而言,这段时间的武王颇为安分,被康阳郡主拒绝了一次后,也未曾再尝试笼络靖北王府,这才将这个儿子给放出来,也是对太子的敲打。

    谁想武王一出来,仍旧是本性未改,借着宴席饮了那么多酒不说,还说些令人生厌的话。

    一扫武王手边已经空了的三个酒壶,皇上略皱了皱眉,抿了一口自己酒盏中的人参茶,对武王平声道:“既然已经喝醉了,便早些下去歇息罢。”

    皇帝的语气极为淡然,甚至含了些关心在里头。

    可落在武王的耳朵里,就似一道乍然响起的惊雷,让武王的酒登时就醒了一大半。

    低头瞧一瞧自己手中的酒,心中不由懊悔:他好容易借着太子的对比,让父皇把他放出来,最后竟是喝酒误事!

    罗寿觑着场中的氛围上前,对皇上恭声笑道:“回皇上,正好德妃娘娘思念武王殿下,派人想请武王殿下过去呢。”

    皇上深深瞧了武王一眼,颇随意地摆了摆手。

    武王如蒙大赦地下去,只恨自己今日出门前,没有将嘴巴给丢掉。

    待武王离开,席上除了皇上外,都是女子,说起话来比先前要和气许多。

    宴至后半段,太后多喝了两盏果子茶,不免转头望向皇帝,语气中带了些嗔怪:“往年这时候,都有锦安给哀家充当说书先生呢,今年却没有了。”

    “哀家这把老骨头便罢了,莞娘与锦安才新婚,这开年第一日就不得团圆,哀家看着可心疼。”

    “王爷为父皇、为朝廷做事,勤勉些是应当的。”顾菀适时开口,垂眼轻笑:“回头等王爷回来了,孙媳向他学些笑话,回头说与皇祖母听,皇祖母便不心疼了。”

    柔安公主也笑着搭腔:“孙女和三皇嫂一块儿学,可以说个相声,逗祖母高兴。”

    太后撑不住笑了出来,一边努力板着脸,一边对两人说道:“你们谁都不许学——锦安那油嘴滑舌的本事,只他自己有便是了。”

    柔安公主在太后身边久了些,如今也敢靠拢过去撒娇:“皇祖母从前还说三皇兄这是口齿伶俐呢,孙女回头就悄悄告诉三皇兄去。”

    听闻太后的话,皇上面上有些讪讪地一笑,后又听顾菀的话语,不觉满意颔首,念及这一个多月来格外仅仅有条的宫务,开口给顾菀赐了一道菜:“肃王妃很是懂事——朕记得锦安在陈院令那儿,替你讨过补气血的方子,朕便赐一道乳鸽燕窝羹予你。”

    “不必起身谢恩了,一家子说说话便好。”

    “对了呢,哀家库房里,前些日子清出来不少人参灵芝,回头送去你王府中。”提起补身子,太后不免提起如今住在肃王府中的老夫人:“镇国公……镇国中尉老夫人,如今可还好,莞娘可要提前回去陪老夫人?”

    “孙媳在中午已经陪祖母用过一顿团圆宴了。近日祖母的身子不大好,喝完汤药后便早早睡下,待孙媳回王府后,祖母应当已经睡熟了。”顾菀微笑道来,至最后起身向太后、皇上各行了一礼:“替祖母谢过太后娘娘的恩赏,谢过皇上的仁德。”

    谢太后,自是谢对老夫人的照拂。谢皇上,则是为镇国公削爵时,未曾收回老夫人身上的诰命,也因此老夫人如今尚算心平气和,知晓镇国中尉当真投靠吴太师、贿赂春闱考官后,就安安心心在肃王府中养花养草,权当没养过这个儿子,只想起时,仍旧是颇为恨铁不成钢的痛心。

    顾菀一直未曾找到合适的时机谢恩,如今这个场合甚好。

    太后与皇上轻笑起来,让顾菀起身。

    “朕知道老夫人曾在京郊修养多年,和镇国中尉所作所为关系不大。”皇上被谢恩后,对顾菀愈加满意起来,连唇角边、因武王而淡化下去的笑都重新凝聚起来:“兼之有锦安求情,朕觉得颇有道理。”

    顾菀心弦一动,芙蓉颊上涌出几抹浅粉,落座后饮了一整盏微凉的果子茶,好压住面上一阵热过一阵的红热。

    微甜的果子茶入喉,竟是甜丝丝的入心,像掺了蜜糖一般。

    若非皇上主动提起,她还不知锦安竟在其中出了力。

    等锦安回来,她要好生“盘问”一下,还做了哪些不留名的好事情。

    顾菀垂面含笑,偷笑着捏了捏手中的软帕子。

    “外头要燃烟花了。”太后算着时辰,准备带顾菀、柔安公主等人去外头赏烟花,不忘叮嘱皇上:“皇上近日身子不爽,就不要吹晚风了,先回寝宫歇息歇息——明日不用上朝,皇上可以好生补个觉呢。”

    皇上扶着太后起身,口中应道:“儿臣即刻就坐了龙辇回去,好让母后放心赏烟花。”

    而后太后见了龙辇往养心殿的方向离去,这才拍拍手,携了顾菀等到殿外的高台处。

    此时夜色黑沉,有明亮的星籽点缀在其中,更有一轮弯月清辉皎皎。

    即便没有烟花,赏一赏这月色,也是极好的。

    “好似凡有欢庆之事,都喜燃烟花。”顾菀对着柔安公主道了这一句。

    “烟花声响大,好看又热闹,瞧着就是欢喜盛大之意,最能引起人的兴意。”柔安面色带笑:“不过瞧了这么些年,远不如第一回 看的时候兴奋了。”

    她话脱出口,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眼前的顾菀,并不在京城中长大,自然也没看几回京城的烟花。

    柔安有些懊恼地住了口,小心地觑了觑顾菀的神色,见对方毫无责怪在意之意,这才悄悄地松一口气,给顾菀奉了一盏茶点之后,便去太后旁边陪着。

    正巧远处传来“咻”地一声,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出了明亮的彩蓝色,闪着动人的光彩,将星和月的辉光都比了下去。

    这一朵还未曾结束,下一朵就显出几分明红,不是烟花常有的散花状,而是在夜空中微微停顿,随后变成一朵牡丹花。

    新任的殿中省总管姜公公趁此机会,在太后身边说着好话。

    哄得太后乐呵呵道:“这回烟花做得新奇,还有这些花样,甚是不错。”

    顾菀也含着笑,和早就搭上线的姜公公对了个目光。

    随后和众人一块儿仰面,共同欣赏这长达半个时辰的烟花。

    的确是热闹好看又欢喜得紧,就是看得久了,难免有些觉得耳累脖子疼。

    顾菀则是握了握冰凉凉的手,在心头惦记着谢锦安:不知他在颍州,是不是也能瞧见这样美的烟火?奔波六州、天气寒凉,人是不是又瘦了些?

    她在后半段这样想着,几乎无心再去观看烟花。

    只能抬手捂一捂心口,在心里悄悄想着:原来担心牵挂着一个人,是这样沉甸甸又有几分酸涩的感觉。

    这感觉和担忧母亲、老夫人是完全不同的。

    很奇妙,又很令人惦念。

    像是在心底里埋下了一个小钩子,瞧着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但一有机会,那钩子就会悄悄地勾起心中的思念,乱人心扉。

    最后还是一阵暖意唤回了顾菀的思绪。

    一低头,竟是小时子的脸。

    “怎么是你?王爷回来了么?”顾菀又惊又喜,睑间的一双红痣都显得润泽了几分。

    小时子嘿嘿笑了两声,将身子弯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额……王爷知道自己恐怕赶不回来,所以派了奴才来,将预备好的礼物带给王妃与太后娘娘诸人,以作赔罪。”

    “王妃放心,王爷身子什么的一切都好,一路上也未曾遇到什么麻烦。”

    说罢,小时子就将手中的东西举起,美滋滋道:“王妃请看,这、这是王爷精心挑选的,只是奴才烧银炭的动作慢了些,所以叫王妃受冻了,还请王妃恕罪。”

    顾菀低首瞧去,发觉是一个小巧的手炉。

    与宫中鎏金鎏银的各色花样不同,这手炉的铜胎外头,竟包着用七彩棉线编成的小兜子,触手厚软,滚烫的炭火温度隔着厚厚的棉兜,传出来时就变作了恰好的温暖。

    最后一朵浅白的烟花在天上绽开,浅而明亮的光映下,于棉兜的小缝处流转出铜胎的光亮,旋出琉璃一样的彩光。

    顾菀借着这点光,看清了七彩棉兜上,有攒成的一个个小棉球,圆墩墩的,瞧着颇为可爱。

    捏了捏其中一个小棉球,顾菀心中忽而一亮,生出一个猜测。

    又为着这猜测眉眼弯弯,爱不释手地摸着小棉球,抿着唇让自己忍住不笑出声来。

    “王妃喜欢就好。”小时子瞧顾菀欢喜的模样,立时搭腔笑起,憨憨地嘿笑两声。

    顾菀几乎唇要抿酸了,才舍得将目光从彩兜手炉上挪开,轻声问道:“旁人的礼物可送去了?尤其是太后和皇上的,不能出错的。”

    “您放心,都已经送去了。”小时子身子往太后那儿侧了侧,回道:“送给太后娘娘的,是由六州泥土烤成的泥身菩萨,外头塑了金身。”

    “而送给皇上的,则是六州百姓的祝愿书,上头按了许多百姓的指印,祝愿圣上千年万岁,平安康健。”

    顾菀一抬眼,就看见李嬷嬷正捧着一尊菩萨展示给太后,太后笑得比方才欣赏烟花时还要合不拢嘴。由太后的反应可联想出,皇上见到祝愿书时,是怎样的一番场景。

    更何况,皇上正是身子不好的时候,这祝愿内容,几乎祝到了皇上的心坎坎上。

    又不是那等奢靡华丽之物,更显示了肃王这一路上的清风相伴、忠心为君。

    顾菀手中暖洋洋一片,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时游园宴上,谢锦安执着她的手,曾允她,会有所改变。

    这允诺说起简单,做到却难。

    但锦安他……做得很好,甚至超乎了她的预想。

    “那王爷有没有说,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顾菀笑靥如花,语气中汨汨淌着清溪一样的挂念。

    小时子算了算道:“明日中午的时候,王爷在颍州的施粥之事就算完满完成了,可还要去颍州的百姓中间走一走才能启程回京,莫约要到明日晚间,元旦宴席结束后才能到京城呢。”

    “王爷说了,带了许多的地方特色回来给王妃,景州的脆豆腐、麻州的椒麻饼,都是极好吃的。”小时子谨记着谢锦安的嘱咐,找了好些话来说与顾菀,哄顾菀高兴:“还有呀,奴才方才去养心殿送祝愿书的时候,是头一回看见皇上这样高兴呢……”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了。你一路紧赶慢赶着回京,想来还未曾歇息,下去好好休息,再去琥珀那儿领赏赐。”顾菀言笑嫣嫣,口吻温和亲切,而后稍稍压低了声音:“这后头一句话,往后勿要在旁人面前说。”

    太子和武王正在被皇上嫌厌呢,独谢锦安得了重任,本就扎了一些人的眼。

    再传出去谢锦安深得皇帝心意、令皇帝开怀,不是扎许多的人的肺管子么?如今形式尚且不算明朗,最好不要做那等出头鸟,被人当成重新复起的靶子。

    “是是,奴才多嘴,多谢王妃提醒。”小时子赶紧轻轻打了自己两个嘴巴,乐呵呵地退了下去。

    “托了王爷的福,奴婢白得了一个手炉。”琥珀在一边儿对顾菀轻笑:“奴婢在一旁瞧着,若不是不可以,王爷恨不得将自己的嘴巴给小时子带回来,来哄王爷高兴呢。”不然就凭小时子平日里傻傻的模样,哪儿能想出那么多讨喜的话来。

    “明日元旦宴席后,王妃就能和王爷相见了。”

    “在宴席后也是好的。”顾菀心头思绪涌动,面上的笑如被寒风拂过,微微淡了些:“横竖明日元旦宴席,莫约有一场不大体面的戏看。”

    锦安不回来,她也能大胆些去亲自牵动戏码了,不必担心被他发现,娇媚贤惠良善的王妃,或许是个瑕疵必报的有心机之人。

    *

    颍州。

    谢锦安乔装打扮,做普通的富家公子,在茶楼上盯着街口的州县官员施粥。

    远处遥遥的天边,能看见几分烟花的影子。

    他抬起眼,细细地盯着看了几眼,心中是数不清的怅叹:重阳烟火错过便罢了,原打算着元旦和阿菀一块儿赏烟花,谁想到变化赶不及计划,连成婚第一个新开年,都不能陪着阿菀过。

    指不定阿菀要如何伤心寂寞。

    谢锦安长长叹息一声,俊眉拧起,从袖中拿出许多的七彩棉线来,低头开始继续捣鼓。

    时间紧急,他练了三四遍,只能借着空闲给阿菀编一个装手炉的小兜。

    只盼着阿菀不要嫌弃罢。

    他正摆弄着,身后传来一声轻微的木门开合声。

    惊羽如同一道影子从门缝中倾泻而出,几乎没有一点儿声响地进来。

    “主子,如您所想,武王与太子果然坐不住。”惊羽低声汇报:“武王派了身边的太监去找从前在边疆跟着的士官军兵,太子则借着皇后的身子不爽的缘故,屡屡去太医院,又因陈院令近日来多留意圣体,对太医院的管理自然有些疏忽所以叫太子如愿拿走了想要的东西。”

    “皇上的人察觉了么?”谢锦安专心编出一个小棉球,问话时浓长的眼睫微眨,透露出几分认真来。

    “根据您的吩咐,咱们的人将皇上的人给蒙了过去。”惊羽颔首:“明晚就是元旦宴席了,一切都准备完毕,只等主子的吩咐。”

    “他不是与老亲王一般,最喜欢那些腌臜下流的手段了么。”说话间,谢锦安成功地将手中的小棉球编散了,轻轻拧起眉头:“既然是自己亲自求的药,自然要自己服下才最好。”

    “是。”惊羽利落应下,而后轻笑:“主子这两回都不在现场,即便有那等心思诡秘之人,想要拉扯主子入水,皇上也必然是不信的。”

    “三人成虎,三次成实。”谢锦安抬起眼,眼中划过一抹暗光:“顶多只能用三次罢了。”

    不过,三次倒也是足够了。

    “记得着人传话,让叶世子那日好好地派人守着康阳。”

    “再去木氏商行一趟,叫他们放出风去到武王的耳朵里,说手中秘密囤着一批火药。”

    “那一日,再派人看着镇国中尉,别叫他打扰阿菀。”

    说到最后,谢锦安的眉眼轻轻扬起,露出一分笑意。

    明日回去就能见到阿菀,该穿什么衣裳才好呢?

    *

    元旦宴席一切如常。

    为着外头的颜面,皇后与太子双双出席。太子瞧着神色尚好,只是眉眼间有挥洒不去的郁气,皇后则确实是面色略有苍白,很是不适的模样。

    前朝臣工顺着圣意,将二人忽视,反而纷纷举杯,借着施粥之事,极力赞颂圣上爱民。

    皇上亦是久违的兴致高涨,每每都举杯饮回。

    不过也是杯中是人参茶,不会喝醉的缘故。

    甚至在欣赏歌舞的间隙,夸了夸顾菀处事认真细心,将宫务打理得颇为不错。

    顾菀起身谢恩后,便觉着有三道锋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不必抬头细看,就知是皇后、德妃与淑妃三人。

    借着低头喝汤羹的机会,她轻轻往下扫了一眼,朝着六品官员女眷的做完扫去。

    只这一眼,顾菀就看到了精心打扮的顾莲。

    许是因为乍然被削爵,顾莲不似往日满头珍贵的珠宝,只简单带了一套银饰的头面,反而很衬她的清丽。

    与人手旁人暗中议论、颇为不耐的蓝氏不同,顾莲一张清面朝天,面庞含羞,有意无意地望向太子的方向。

    顾菀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太子。

    她知道,太子与顾莲对了一次目光后,就一直躲着顾莲若有若无的注视,反倒更多的将目光望向康阳郡主的方向。

    目光中有一种近乎老亲王当初,胸有成竹的垂涎之感。

    “我便回去了。”康阳郡主早已经和皇上太后告假,若有不适,便可回流芳园。

    此时她与顾菀打过招呼,银质点宝石的头面发出叮咚的声响。

    知晓叶嘉屿派人护送后,顾菀心上放松,含笑应过,送着康阳郡主出了广德殿。

    待回到席间时,对面席上太子已然不见,甫一转头,顾莲的面容也不知何时隐去在席间。

    “宴席才到一半儿,宾客们兴致尚高,着侍奉的宫人们多在广德殿周边候着,谨防皇上与太后有所吩咐。”顾菀轻声吩咐下去。

    上头皇后用了些热汤,面色有所好转,启声对顾菀道:“难为肃王妃了,在宴席上也要操心宫务之事,难怪皇上在本宫面前屡屡夸你。”

    德妃与淑妃因此话再看了顾菀一眼。

    因着武王挨削的缘故,德妃在旁边默默看着,没有出声。淑妃年轻些,膝下还有个未长成的公主,早就已经为着宫务之事对顾菀颇有微词,此刻扬起描绘得极细的眉尖,轻笑道:“这是自然,不然也不会将咱们给捋了下来。”

    “都是母后与娘娘们教导得宜的缘故,”面对这样简单的言语刁难,顾菀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笑盈盈的应了一句,而后举起手中盛了果子蜜的酒盏,起身敬皇后。

    “下面该是戏曲登台了。”顾菀微微垂下眼帘,露出一双嫣丽鲜红的红痣,掩住眼底流转过的深笑:“里头有皇后娘娘最爱听的那一曲戏。”

    “盼皇后娘娘好生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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