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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双更)

    ◎“锦安……好巧。”顾菀道。◎

    皇后在那一瞬间有些不明其意。

    她隐约觉得有点儿奇怪, 却又对眼前恭恭敬敬的顾菀挑不出什么毛病。

    罢了,只当肃王妃服了软。

    这样想着,皇后志满意得应下了顾菀的这一句敬酒。

    “既然是肃王妃安排的, 本宫自然会好生欣赏。”皇后颔首回了一句,一杯酒饮下,觉着自己又重回了手握六宫大权的巅峰时期,不免含着笑意去向皇上敬酒。

    皇上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 觉着去年那些糟心事情都已经被抹去,十分满意。于是瞧见皇后来敬酒,说了些好听的话,也就给足了面子,真的让罗寿斟了一小杯酒, 与皇后碰了碰杯。

    “皇后不必担心宫务, 只好好将养身子便是了。”皇上如是说道,将一小杯酒饮尽后,对着罗寿略皱了皱眉:“这酒尝着颇烈,似乎不是预备着的果酒与米酒。”

    罗寿将那雕花酒壶打开一看, 颇有些惊慌失措,请罪道:“请皇上赎罪,奴才将分给武官们的羊羔酒给错拿来了。”

    皇上咂了咂嘴,品了品余味, 挥手道:“罢了,味道还不错。陈院令只是嘱托朕要少喝酒, 没说不能喝, 再给朕倒上一杯。”

    未曾得到自己预想中的回答, 又被晾在旁边, 皇后的面色凝了一瞬, 讪讪道:“听闻皇上这段时间身子也不大好,应也要好生养着。”

    低头饮了果子露以掩饰尴尬,皇后抬头望了眼太子的方向,发现太子竟不在,不觉有些慌张,回头吩咐了近身的戴嬷嬷:“太子怎地不在了,去寻一寻太子。”

    戴嬷嬷弯了弯身子,宽慰道:“奴婢看得一清二楚,是康阳郡主离开后,太子殿下才起身的,莫约是去送一送康阳郡主了——这段日子,丞相大人不是同您说了么,先静心休养,外头的事情他已经和太子殿下商议好了。”

    “等外头的事情定下了,您还怕内里的权力回不来么?”

    “至于殿中省之事,娘娘不必为此着急上火,原先那个总管本来就不得用,娘娘就当顺手换一个了。”

    皇后听得通体安心舒畅,微微咬牙道:“兄长说得对!既然如此,本宫稍稍忍受些那等子小贱.人的嚣张又有何妨!”

    待我儿地位重新稳固,迎娶了康阳郡主,第一个就要拿肃王夫妻开刀!

    然后再将她可怜养胎的宝贝永福从公主府中接出来,把负心的鲁国公世子贬出京城!

    如此一样,皇后就笑圆了眼睛,当真直起腰板,颇为轻松地欣赏下头将要开始的戏曲。

    顾菀将上头的神色变换都纳入眼中,尤其是皇后的。

    瞧见皇后在戴嬷嬷的安慰下露出几分安心的神色,心下便明了:戴嬷嬷莫约是用李丞相来宽慰皇后了。

    李丞相的确是处事老练,春闱之事中抽身最快,牵连最小,还是因为太子而一块儿挨骂的,面对太子如今的这种困境,自有应对法子,也必定会告诉太子。

    ——可也要太子会乖乖听话才行。

    太子从来流连花丛,颇受女子追捧,又因嫡子身份在皇宫中众星捧月,可是个心气高的主儿。

    心头划过几分笑意,顾菀低头轻抿了几口果子茶,手中将兜了七彩棉兜的手炉牢牢抱着。

    手心给那一圈圆滚滚的棉球抵着,不觉得硌手,反而有点柔软的痒痒感,叫她这样简单抱着,就忍不住弯起唇角。

    热意从手心沿着肌体而上,无声无息地染红了顾菀的一张姝面。

    底下中央的舞台上,黄梅戏热热闹闹地开了场,唱的是提倡吉祥如意的欢庆内容,核心则是孝顺忠君。

    偏爱昆曲的太后看了片刻,就失了兴趣,兼之有些疲累,想着元旦宴会顺顺利利地到了后半段,也可以提前离席,回寿康宫歇息。

    她往底下一瞧,就见顾菀面带浅粉,红痣嫣红,于一众珠翠宝光的佳丽中生生脱颖而出,娇面红嫩嫩的,让人想起晨光下坠着露珠的芍药。

    “皇帝,哀家有些累了,便先回宫了。”太后微微侧身对皇上道了这一句,而后望着顾菀笑道:“哀家瞧着肃王妃这脸红的,想来是酒沉了,就扶着哀家回去,顺便吹吹风,散散酒意。”

    皇上自然应允,甚至起了身,要亲自送太后出广德殿,被太后阻止后就派了罗寿去。

    顾菀含笑起身,刚走动时还停顿了两下,在旁人看来当真是有些醉酒的模样。

    她乖巧扶着太后,又在刚出广德殿时,听太后对罗寿叮嘱,宴会散席后要请陈院令为皇上号号脉,瞧那羊羔酒喝了会不会伤身。

    “今儿陈院令告了假,不过副院令在太医院坐镇,奴才保准请了副院令来。”罗寿点头哈腰地应下。

    太后这才满意离去,坐上宽大的轿辇时,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对顾菀笑道:“莞娘上来陪着哀家,别走累了。”

    顾菀坐上去,语气中含了些撒娇:“要不是皇祖母开口,孙媳都不晓得自己竟然喝了酒。”

    “傻孩子,就数你脾气最好。”太后点了点顾菀的鼻尖,亲昵道:“要是哀家年轻时,被人这样挤兑,早就当场说起来,和点燃的炮仗一样。”

    而后又颇为心酸地拉住顾菀的手:“哀家知道你从小就不容易,才这样争气又懂事,对哀家也上心孝顺,你放心,不论往后如何,哀家一定护住你与锦安。”

    “皇祖母不用烦心这些,若论保护,也该是我与锦安做的事情。”顾菀握住太后的手,轻笑地转开话题:“最近京城里,很流行用梅花汁子兑了珍珠粉做成浣手膏,还掺了点金箔细粉,瞧着可好看,回头我给皇祖母带一些来试试。”

    皇宫中用的东西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但为着宫里头主子的安全着想,所用的东西都是要经由检验、再由宫人试用,确认长时间使用并无大碍,这才能够送给主子们使用。

    这浣手膏才出来一个月,还没被纳入殿中省的采购名单中。

    不过顾菀自己用了两回,无碍后才敢和太后提起。

    太后人老了,爱美的心思还在,听完后果然转移了注意力,连声道好。

    “嗳呦,这种好东西,哀家可一定要好好试一试。”

    如此一路笑谈着到了寿康宫。

    李嬷嬷早就得到消息,将寿康宫的地龙给暖起来,站在门口都能感受到一阵如暖春的风。

    扶了太后下轿辇,顾菀就笑意婉婉将太后的手交予李嬷嬷:“孙媳想去外头转一转,就不打扰皇祖母歇息了。”

    “好,记得在散宴前回去就成。”太后和气应了一声,目光落在顾菀手中的手炉上。

    等回身往殿内走去后,她带着点疑惑对李嬷嬷嘀咕道:“哀家瞧着,肃王妃手中的手炉套子也颇有些粗糙了,你去查一查,可别是殿中省瞧着肃王妃脾气好,就用什么次等货色来搪塞。”

    李嬷嬷捂嘴笑道:“殿中省即便做得太差,也做不成那样简单的——太后娘娘仔细瞧瞧,那必定是原先不擅长的人编织出来的。”

    “肃王妃这样珍惜地放在手中,指不定是肃王殿下亲自编的呢。”

    太后听后不觉一笑:“这样倒好,和和美美的,远胜那等勾心斗角、心思龌龊之人。”

    李嬷嬷闻言,缩了缩脑袋,不敢接茬,只在脑海中飞速转动:太后娘娘这话里头,肯定有皇后,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呢?

    *

    太子得知自己能被放出去参与元旦宴会时,是又惊又喜的。

    他以为皇上是原谅了自己。

    是了,是了,自己是嫡子,十岁那年就被加封为太子,即便犯了错,父皇也一定会原谅自己。

    更何况,这回春闱之事,是他头一回单独执掌大事,又过于信任礼部尚书,这才让吴太师这等贼人钻了空子,祸乱科举,实在是惭愧宁死,自愿请罪重罚——这是李丞相教予太子的说辞,此时在太子心中已然成为事情真相。

    可李丞相派人传话来,让他禁足解除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皇上态度诚恳地认错。

    不,不止是态度诚恳,如果可以,哪怕是用下跪、抱腿这样的法子,都要让皇上态度松动,认为太子已然是真心悔过。

    等这一关过了,后面一段日子,一定要谨慎做人,不但不能找美人,还要勤勤勉勉做好皇上吩咐的每一件事情,如果皇上没有吩咐,也不能闲暇度日,而要极尽所能做的孝顺之事,若是有“卧冰求鲤”、“扇枕温衾”这样的机会,必须要抢在武王和肃王的前面完成。

    这是李丞相经过精心挑选,选出的最适合的道路。

    既然在皇上眼中,太子在政务上出了大差错,还有以权谋私、意图不轨这样的致命嫌疑,与其和武王一样,想着再办几件漂亮事情得到皇帝的重新重用,不如先放下太子的身份,做好一个孝顺的儿子,日日真心侍奉在榻前,再慢慢地找机会将政务给渗透进来,当皇上真心信任之时,就是翻盘的最佳时机。

    在太子努力的这段时间,他亦会蛰伏下来,做出身子不好、预备上折致仕的模样,放松皇上对李氏一族的疑心,再暗中安排人选,找准机会在皇上面前给武王和肃王穿小鞋,或是唆使武王与肃王在朝政上犯下更大的错处,使得皇上渐渐念及太子的好处来。

    为此,李丞相还特意嘱咐了自己随着年龄增长、反倒是愈加不如从前的妹妹李皇后,让她好生呆着,不要在后宫中再出手,惹得皇上烦心,对李氏的印象更不佳。

    至于掌了部分宫务的顾菀,李丞相压根就没放在眼睛里:说到底就是个养在京郊、十分美貌的庶女罢了,现在母家还被贬黜,若不是有个王妃身份,早就在皇宫中没有容身之处了。虽说宫务管理得不错,甚至得了皇上的赞善,但谁知道是不是太后抬举的?一旦肃王在前朝被斥,照着皇上的性格,肃王妃当即就会被剥夺宫权,最后兜兜转转,那凤印还是要回到皇后手中的。

    顺带一提,在李丞相的眼中,武王与肃王也不过是上不得抬面的两个冲动小儿。

    武王便不说了,脑子基本都在练功和幕僚身上。谢锦安近日的表现却是让李丞相仔细留意——准确来说,从皇上去关雎殿亲自祭拜罗贵妃后,李丞相就在太子的对位之中,加上了谢锦安的名字。而谢锦安被派出去主管施粥之事,则是为李丞相敲响了警钟。

    储位之争,最次是比嫡庶,其次是比谋略,最后是比人心权势。

    可是说到底,最后比的是皇上的圣心。

    甭管你身为皇子是如何的惊才绝艳,只要不得皇上的重视和提拔,一生到死,顶天了就是个亲王。

    李丞相想到这一点,不由得咬牙:当初狠心,冷眼瞧着朝臣栽赃罗国公、借此流放罗国公来收拢兵权的是他皇帝;对罗贵妃横眉冷对,成为压倒对方自缢的最后一根稻草的,也是他皇帝!

    可如今人老了,翻起旧账,对罗氏一族歉疚了,将所有责任推到当年的李氏、康氏几族头上,使劲儿培养、补偿、提拔肃王的,亦是皇帝。

    皇上怎么会有错呢?错的永远是皇上手底下的人。

    康氏已然被清算,指不定过不了多久,他李家就会成为下一个罗氏。

    但,要是龙椅上的人换了一个……

    为着家族子女的前程,李丞相很是用心的为太子打算了一番。

    他唯一没想到的差错是……太子已经不愿意再听李丞相的话了。

    太子旁的不大像皇上,惟独这无比自然地推诿责任之事,像了个十成十。

    春闱之事,太子是与李丞相商议过的。

    李丞相彼时的意思是:对要求合理的,闭眼放过,权当施以天大的人情,以此拿住诸多世家的把柄,往后威逼利诱,慢慢图谋。

    可惜太子当时沉迷于和顾莲等打情骂俏,只做到了“闭眼放过”这一条。

    在禁足期间想来,他便理所应当地觉着是李丞相出了坏主意,才导致他栽了这样的一个大跟头,对李丞相的态度不由怨怪起来。

    再之,当初太子初入上书房时,是由李丞相一应安排的,教导严格,让太子从小就生了几分抵触。而长大后,每每撷取美人,后头都跟着李丞相的严词劝阻,甚至有时与李皇后一块儿,将他身边的美人都清理干净,逼着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到朝政上。

    太子不满已久。

    因春闱受贿被皇上贬责一事,就像是一根导火索,让太子在心头愈发认定,李丞相的法子与自己是适得其反,是一种长期让自己觉得压抑苦楚、却不得见效的法子。

    还是得用他自己的法子才好。

    太子这样想的时候,有几分和李丞相如出一辙的自傲心气。

    自诩聪慧的他,在禁足反思期间,开始闷头想翻身的法子。

    贴身小太监奉命悄悄带进来的春.宫.图给予了太子联想,让他想起老亲王这一号人来,使得太子那和老亲王一样、喜好美色的脑瓜中有了几分灵感。

    而顾莲这几月坚持不懈的软语清泪,让太子在寂寞的东宫之中有了些许的慰藉的同时,亦对自己的个人魅力洋洋自得,觉得自己貌若潘安、才比诗仙,拿下一个康阳郡主、获得靖北王府的支持不在话下。

    可是太子却碰了壁。

    所获得的,不是预想中康阳郡主娇羞的笑脸儿,而是殿中省总管来告罪,说库房总管拿了次货,又委婉道风寒渐多,殿中省跑腿的人手不大够用的消息。

    还有李丞相含着厉色的警告。

    太子自然不服:武王已讪讪放弃,肃王则早已经娶妻,他身为本朝身份第二尊贵的男子,只要稍稍坚持一下,必定能将康阳郡主收下。

    他还未曾发力,竟被李丞相这样一个臣子用斥责的话语警示!

    偏是这样,太子就偏要一心向南墙走,想着用求娶康阳郡主来证明自己,摆脱李丞相对他多年来的严厉管教。

    像他父皇一样,一言如万金之重,满朝文武几乎无人敢辩驳。

    在贴身小太监与几位侍奉宫女的叽喳下,太子很快在元旦这日敲定了一个好主意:对康阳郡主,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敬酒不吃,就给她吃罚酒……

    他不信这样也娶不到康阳郡主!

    往后计划的一步步实施,从买通人手、获取秘药、到将其掺入康阳郡主的酒水中、再到康阳郡主提前离席,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出了广德殿的太子几乎高兴到要飘飘欲仙,兴奋得浑身都充满燥热,鼻腔中蓄着久违又熟悉的粗气。

    从前鉴赏过的春.宫.图似活了一般,无端在太子眼前一点点展开,叫太子几乎无暇分心思考,只本能地大喘气,咽喉生烟,鼻中险些兜不住鼻血。

    他胡乱地抹了抹鼻子,大步朝着前头小道走去,走得毫无章法,跌跌撞撞,险些迎面将一个小太监撞倒。

    “太子殿下,您终于来了!”小太监低着头,瞧不清脸,可语气十分激动,目光不着痕迹地转过太子胯.下,唇角勾了勾,继续激动道:“奴才谨遵小瑟公公的吩咐,将人给安置在前头的暖阁里了。”

    太子此时的眼神已如失去理智的鬣狗,只剩一片令人厌恶的垂涎,听到“小瑟公公”四字才有所反应。

    啊,小瑟子啊,他的贴身太监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快、快带本殿下过去!”太子急不可耐。

    等到了暖阁里头,灯烛昏暗,暖香扑鼻,有女子窈窕的身形伏在美人榻上,乌亮的发上银光闪闪,勾得太子扑上前去。

    *

    “竟是下雪了。”不过刚走出寿康宫十余步,就有一点细碎冰凉映在顾菀额头,低头一抹,不觉露出几分微笑。

    她挑了挑眉毛,往广德殿后头一个不起眼的暖阁望去,轻声道:“咱们转转去散酒意罢。”

    暖阁建造得隐蔽,周边的道路遵循着“曲径通幽处”的风格,如羊肠小道一样,一路上鲜有宫人往来,倒是雪粒子越来越密。

    前头转角处出来一个帽檐低低、看不清脸的小太监,双手奉上一柄油纸伞:“雪籽寒凉,贵人别淋着呢。”

    顾菀含笑接过,抬首望了望小道尽头的暖阁,状似无意地问道:“倒是有些走累了,前头的暖阁可是开了,想进去避一避。”

    “回贵人,暖阁里头恐怕味道大,冲撞了贵人。”小太监低声道:“不过暖阁小院那儿有许多常青树,密密地像一条天然走廊,贵人可以去前面避一避,底下还有个秋千可以坐着歇歇。”

    ——这是一切顺利,且四周无人的意思。

    “多谢小公公的伞。”琥珀递了一个沉重的荷包过去。

    是对那把伞,或许不止那一把伞的谢礼。

    小太监不再言语,接过荷包,行了个大礼匆匆撤退。

    “王妃要进去瞧瞧么?”琥珀的目光落在暖阁之上,含了一种嫌弃之色:“还有两刻钟的时间,巡逻的侍卫便要到了。”

    顾菀点点头,将伞递给琥珀,自己握紧手中套了七彩棉兜的手炉,淡声到:“进去走一走,你在外头帮我望望风。”

    说罢,她假装未曾看见琥珀欲言又止的劝阻,走进了羊肠小道的深处。

    里头只点了零星的几盏高灯,似磷光一样闪着。

    不像顾菀那一夜,有瑶池园中的满园辉煌灯烛,却并不为她指明求助的方向,反而令她在老亲王眼底无所遁形,几乎要逃不出去。

    幸而上天垂怜她,让她在啃噬五脏的荆棘之中,落入谢锦安的怀抱。

    顾莲也是与顾菀不同的。

    纵饮了掺着春风散的果子露,觉出自己的不对劲,但面对自己的孤注一掷,望着同样不对劲的太子,她心头绝没有顾菀当初的惊惶与深恨,只怕还带着幸福的羞意。

    但这点幸福,莫约只能延续两刻钟了。此刻暖阁中有多么火热缠绵,往后顾莲的生活就会有多么地水深火热。

    顾菀将胸中的一口气缓缓吐出。

    她是派人仔细查了的。将她顾菀送予老亲王,的确是蓝氏和镇国公所出的主意。可后头提醒着老亲王用春风散、怂恿顾萱模仿字迹、还有祈国寺夜袭之事,几乎都出于顾莲的主意。

    出自外人眼里,清傲似莲的世家才女。

    何姨娘并水姨娘将镇国公多年以来的私房积蓄全都拿走,是顾菀送给镇国公的报答;镇国公近半年来对于蓝氏的言语、肢体斥责,则是顾菀为蓝氏精心挑选的礼物;至于顾萱么,嫁给老亲王做妾,就足以做她的报应。

    留给顾莲的,是今日这一场要在众人面前演的鸳鸯缠绵戏样。

    唔,只盼皇后娘娘喜欢罢。

    仔细算了算,发觉自己没有漏过任何一个人,顾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不觉又往前多走了几步。

    细雪簌簌,如梨花落了顾菀满身。

    她并不在意,三两步转过转角,看到了小太监口中所说的秋千架子。

    但似乎,已经有人抢先了顾菀一步,坐在秋千上,望着暖阁。

    许是听到顾菀裙摆上的米珠划过石板的响动,那人从墨色绣金的斗篷中微微转过脸来。

    稀薄的宫灯光亮,映出男子拧起的俊眉,冷淡的薄唇。

    熟悉的桃花眸子中是顾菀从未有过的厉色。

    ……甚至可以说,杀气。

    又在瞧见顾菀的那一瞬间消弭无形。

    转而变作一种慌乱无措。

    下意识地对着顾菀露出个明媚又傻气的少年笑容来。

    顾菀亦在那一瞬,脑中是一片的空白,不知该做何反应。

    惟握紧手中的手炉,兜套上的棉球紧紧顶着顾菀掌心。

    有冰凉的寒酥落于顾菀睑间,给那一双动人心魄的红痣平添一分水色。

    “锦安……好巧。”她眨了眨眼,也下意识地绽出温婉的笑靥。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修)

    ◎顾菀眼神轻轻一闪,挪开目光◎

    谢锦安是施粥结束后, 立时从颍州快马加鞭赶回皇宫的。

    若是一切顺利,他应当能卡在皇上发觉此事的前几刻,出现在皇宫, 以保证万事无虞,顺带接掌接下来的事情发展。

    一路上夜风飒飒,伴着越来越密的雪粒。

    然而小宫门等着他的小时子与小武子俱是神色慌张。

    谢锦安面色稍变,一边利落地翻身下马, 一边疾步走去,低声问道:“一切顺利么?”

    小武子率先上前,压着嗓门回道:“回肃王,世子让我告诉您——事情是毫无波折地做好的,只是和咱们所料想的有点儿不一样。”

    “有人快了咱们一步, 将太子与顾小姐引去了暖阁。”

    这话让谢锦安的脚步微顿, 脑海中不由得想起惊羽前些日子曾汇报:顾莲似乎借了旁人的力,才得以靠近太子。

    是……那个人么?

    “我先去暖阁瞧瞧,你让那些巡逻侍卫们照原样巡逻,等命令再去。”谢锦安拢了拢身上御寒的披风, 匆匆撂下这一句话,便朝着小武子指向的方向行去。

    小时子不必仔细吩咐,就会意地去打点宫门口的侍卫,暂时不必去广德殿通报肃王回来之事。

    等到了暖阁附近, 谢锦安就稍稍听了脚步,对小武子颔首:“你先回广德殿, 以防叶世子有不时之需。”

    说罢, 他整了整披风, 直接从暖阁的高墙上跃了进去, 正落在那架在雪中轻晃的秋千旁边。

    暖阁中晃着暗暗的烛光。

    谢锦安的五感极好, 细细望去,能从窗棂缝隙中望见映在屏风上、男女交缠的身影,甚至有混乱从喘息声从屋中泻出,隐隐响在这场初雪之中。

    上头一声轻微的铃响。

    是惊羽跟了上来,立在不知道哪个树梢上等候命令。

    谢锦安厌恶地撇过眉头,不再去看那泻光的窗棂。

    而是动了动颇为疲乏的身子,在秋千上坐下,拧起眉头,准备细细思索一下,插手今日事情的人,究竟是谁。

    首先排除的,就是武王和德妃,她们母子尚且才得了皇上的好脸色,并无动作,只在勤勤恳恳地钻研究竟怎样才能重得重用。且在殿中省被清洗过一轮之后,已然无可用的人手。

    李丞相自然也不可能,即便他为权势无所不用其极,也没有这样坑太子的,除非李家已经放弃太子,转而投向武王,以此做投名状。

    但他没得到一点儿相关的消息。

    难道是鲁国公府么,可也不打对……

    谢锦安尚在低首沉思,忽然听见从前头传来的低低说话声。

    因惊羽并未发出提醒,他就觉得是无关紧要的人物,没有多加在意。

    直到有轻微的逶迤声响起,夹了一点细密的摩擦声。

    让谢锦安觉着有些耳熟。

    未曾来得及细想,他先打了个手势,让惊羽去吩咐安排好的巡逻侍卫,速速往暖阁来,好发现“意外情况”。

    下一瞬,谢锦安便察觉发出声音的人,走到了自己近前。

    他心头一动:这暖阁地处隐蔽,旁人即便是走错了路,也不轻易这样大咧咧地进来。

    难道这人,便是插手之人,如今预备着同他摊牌?

    是以此威胁,还是想借此合作?

    他抿起唇,眉头不自觉地拧起,眼底划过一份冷厉。

    转过头去,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

    ……却瞧见了一张,自己日思夜想的脸。

    寒雪濛濛,掩不住女子娇靥如花。

    谢锦安微微怔住。

    不同于往日所见的温柔妩媚,此刻阿菀的神色,好似比落在额上的冷雪还要冰冷。

    站在那儿,就似绽放在凛冬中的一朵玫瑰。

    轻轻的一个眨眼,就能让谢锦安恍然失神。

    到这里,谢锦安才想起,方才那声音为何耳熟了。

    肃王妃的朝服上,总会逶迤着长长的裙纱拖尾,上头缀着象征身份的各色米珠。

    在他没有为阿菀提起裙摆的时候,总会有这样细细摩擦声。

    脑中混混沌沌地想到这里,谢锦安才意识到,他此时仍是满面冷然。

    于是下意识地,他做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对着顾菀一笑。

    那种少年郎独有的意气笑容。

    其中掩饰不住的,是数不清的惊讶与慌张。

    而顾菀,则在说过了那句“好巧”之后,莫名地口舌生烟,往日被人素称伶俐的红唇中,无法发出一点儿的声响。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宫门口的侍卫未曾来报,便说明谢锦安应当还在从颍州赶来的路上呢。但现在,谢锦安明晃晃地出现皇宫之中,还是在这座特殊的暖阁面前。

    短暂的空白之后,顾菀几乎可以说是心乱如麻,有些慌乱地望了一眼暖阁。

    清凌凌的瞳孔止不住地微微一缩:莫、莫非锦安是刚刚入宫,她奉了太后回去,正巧错过了消息。在去广德殿的路上,锦安被暖阁中发出的声响所吸引,才来这儿驻足查看,不想碰见了自己?

    若锦安问起,她该如何解释?是她有些醉酒迷茫,无意中就走到了这儿来?

    不、不对,方才锦安的神情有些奇怪……

    两人的思绪如同一团相互纠缠的乱麻,在彼此的脑海中不断缠乱,面上却都维持着对双方最为熟悉的笑容,陷入含着沉默的对望。

    无数种的猜想、可能似流星一样划过。

    一声清脆的铃响让二人神思回笼。

    是惊羽回来了。

    谢锦安率先回过神来,上前两步,牢牢握住顾菀的手,嗓音沉沉:“巡逻侍卫们快来了,咱们先去宫门,再往广德殿走。”

    顾菀有些泛冷的手被骤然暖住,心尖都跟着微微一颤,将“不是还有两刻钟才巡回到暖阁”的疑问咽在口中,轻轻点了点头,紧紧跟着谢锦安的脚步。

    两人正巧撞上举着纸伞,预备急急闯进暖阁的琥珀。

    看见谢锦安,琥珀神色不由大惊,举着伞的手有些颤抖:“王爷?王妃?”

    道完这一句后,琥珀觉着自己问了一句不该问的,当即接着道:“奴婢方才远远瞧见巡逻的侍卫从那边来了,刚想进来提醒主子们。”

    说罢,她将纸伞递到谢锦安手上,自己准备着冒雪跟随。

    “去前头那方小榭,小时子正拿伞等在那儿。”谢锦安接过纸伞,对着琥珀说了这一句,而后举起纸伞,自然地向顾菀那一方偏斜。

    顾菀则在寒风中握起那小小的手炉,两手捧着放到谢锦安未撑伞的手中。

    触手温热,伴着女子白嫩的掌心。

    让谢锦安心如鼓擂的胸口轻轻舒展开来,安心之感如汨汨的清溪缓缓流入心中。

    两人步履匆匆地赶往小宫门。

    小时子和琥珀的腿脚更快一些,已经等在那儿,再次打点了一番守门侍卫,而后双双迎上来,很有默契地说道:“王妃接王爷回来了。”

    几乎与此同时,紧闭的广德殿大门轰然打开。

    数不清的、玲珑亮眼的灯光从恢弘的高大宫殿中流淌而出,伴着昂贵轻盈的香料气味、尚且未曾完全停歇的幽幽丝竹声、隐隐喧闹的说话声。

    像是天上只有神仙可以触碰的银河,忽然落入了皇宫之中,染了一切能代表皇室的尊贵之物。

    在“银河”之中,雕了九爪金龙的龙辇被大力太监们高高抬起,向着一处不起眼的暖阁行去。

    后头缀着长长的一串尾巴。

    谢锦安远远地瞥了一眼,心头转过几分嗤笑,有些不想围观接下来可想而知的、十分无趣的闹剧。

    掌中柔软的女子手掌动了动,无声地就将一股子温柔的暖意注入谢锦安的心口,驱散那几分含着讥嘲的负面情绪。

    他惴惴不安地低下头,正对上顾菀仰面看他的一双明眸。

    映着冬月,飘着细雪,少了点往日漾着温柔的秋水,只那双红痣依旧,在浓密的眼睫中露出像小荷一样的尖尖角,衬出顾菀眼底的、一圈圈有些无措、疑惑和迷茫的涟漪。

    在几番眼睫轻眨后,又添了常有的沉静与镇定,以掩住最深处那几分心虚慌乱。

    被握在谢锦安掌中的指尖微微用了点力,顾菀眼神轻轻一闪,挪开目光,遥遥望向暖阁。

    “锦安,咱们该往广德殿走了。”顾菀扬起一点笑,似是一位刚刚接到从远方归家夫君的妻子:“想来元旦宴席都要结束了,咱们赶快一些,还能趁着皇祖母没睡下前去请个晚安——皇祖母这些日子可挂念你了。”

    闻得“锦安”二字,谢锦安心头一松,英隽昳丽的眉眼间露出笑意,握着顾菀的手更加紧了紧:“好,我都听阿菀的。”

    然后将他将自己身上墨色绣金斗篷摘下,给顾菀披上,瞧着斗篷与顾菀的朝服颇为相配,甚是满意地颔了颔首,又怕顾菀因方才暖阁相遇之事,心生疑惑而拒绝,小声嘀咕道:“先前一路骑马过来,骑得浑身都要冒火了。”

    顾菀听后抿了唇,将轻笑声止在面上,心中安定了几分,揽过夹带着暖意的斗篷,将手中的手炉塞到谢锦安手中:“浑身都冒火,惟独指尖凉凉的。”

    谢锦安闻言轻咳一声,瞧着自己编的小棉兜被顾菀好生用着,眉梢颇为自豪的扬起,打着伞柄的手更加有劲,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脊,显出自己身上那一身暗金的骑装。

    纵然心绪麻乱,顾菀却一眼瞧出,这一身莫约是穿给她看的。

    唔,的确,虽是冬日的厚骑装,但穿在谢锦安身上,并不显得臃肿,反而衬得男子身形隽秀颀长、腰腹紧实,愈加潇洒迷人。

    心头那点盘亘的疑惑被骤然压下,顾菀这一回,眉眼止不住地弯起:“这一身很衬锦安,很好看。”

    谢锦安得了心心念念的夸赞,一颗惴惴的心缓缓平定下来。

    他与顾菀相视一眼,不再开口,颇默契地携手往广德殿走去。

    直到碰见气喘吁吁的小罗公公。

    第135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两人的指尖夹着流苏勾缠在一起◎

    “小罗公公。”谢锦安率先开了口, 嗓音冷静含笑:“可是父皇知晓了消息,派你来接本王和王妃?”

    小罗公公的面色有些苍白,还夹杂着一些不可置信, 显而易见是看见了什么具有冲击力的场面。为着不在御前惹出麻烦,就被他的师父罗寿公公派出来跑腿传话了。

    谢锦安的问话传入耳中,小罗公公才猛然回过魂来,忙不迭地请安点头:“是是, 宫门侍卫方才刚刚将这消息汇报给皇上,因、因突然出了事情,这才让奴才出来迎王爷去皇上那儿——正巧肃王妃也在,奴才就不用去寿康宫多跑一趟了。”

    不必多问,小罗公公心中已经在心中补全了事情逻辑:定然是肃王妃送太后娘娘回去, 完事后又挂念肃王, 便去宫门口等着,将肃王给盼了回来,夫妻俩就一起往广德殿去了,完全不知晓此时宴会上发生了怎样的大变故。

    顾菀一眼就看出小罗公公心中所想, 于是并不多嘴解释,平白给人疑窦。

    她微微一笑,目光遥望几乎可以说是”人去楼空“的广德殿,语气中有些许不安:“小罗公公, 宴席上出了什么事情?可是皇上或是皇后娘娘对元旦宴有什么不满意?”

    “王妃放心,皇上对这次宴会还是很满意的, 您陪着太后娘娘离席后, 还夸了您呢。”小罗公公赶紧解释道:“是、是外头发生了事情, 皇上正在那处处理呢, 吩咐奴才带您们过去。”

    “既如此, 就麻烦小罗公公了。”谢锦安颔了颔首,很大方地将荷包递上,低首对顾菀道:“想来大皇兄和二皇兄已然过去,咱们也不能落后才对。”

    顾菀瞥了眼面色有些抽搐的小罗公公,莞尔一笑,低声应下。

    小罗公公赶紧转过身去带路,同时在心里瞧瞧腹诽道:嗳呦,肃王与肃王妃肯定不知道,太子殿下不但在现场,还是第一个到的呢!等会儿见了那活色生香的场面,两位主子必定比他还惊讶!

    *

    跟着小罗公公稍走两步,顾菀就认出来,果然是往暖阁那儿去的路。

    一路上的人渐渐增多,从最外头拦路的侍卫,再到里头跟着主子们前来、等候吩咐的宫人。

    望见顾菀与谢锦安二人,纷纷行礼请安。

    还未来得及免礼,他们就听被围得重重叠叠的暖阁内部,传来几分骚动,

    站在外头的官员与女眷,就被匆匆疏散了出去。

    小罗公公顿时头大,紧紧记着皇上吩咐,在前头给顾菀二人开路。

    被疏散到外头的官员,都不约而同地瞧见了肃王夫妻。

    联想起方才的所见所闻、或是单纯的所闻之事,神色中都有着相同的微妙惊惶之色——有人生怕被皇上过后迁怒,选择匆匆离开;也有人觉着朝廷中三位皇子的格局今夜后或许有所变动,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向这位带着功劳回来的肃王简略叙述了里头的场景。

    说是一开始,外头巡逻侍卫来报,暖阁中有异常声响,恐怕是侍卫宫女私下往来,淫.乱六宫。李皇后很是抓住了机会,阴阳了顾菀管理不好宫务,然后主动请缨,去正一正宫闱的歪风邪气。

    皇上拧了拧眉头,倒也未曾驳回皇后的话,只说散宴,随后就要和皇后一块儿去暖阁那里一探究竟。李丞相在底下莫名地有些心慌,踌躇一会儿后,决定跟上,后头也就理所应当地跟随了许多官员。

    岂料还未等皇上到地方,就又有侍卫连滚带爬地进来,哆嗦着说……那里头的人竟是太子殿下。

    侍卫说得极小声,但耐不住在场的有人耳朵灵敏,当下就传了出去。皇上和众人都不大相信,继续往暖阁行进,皇后更是厉声吩咐太监们去将太子寻来,打破侍卫荒谬的传言。

    而等到了暖阁,龙辇和凤驾停下后,最前头就忽然没有的声响。

    之后传下的,就是吩咐各个官员及女眷速速离宫的消息。

    “微臣瞧得清楚,李丞相请旨想要留下,结果被皇上劈头盖脸的一顿骂。”这位官员带着谄媚,极力地描绘李丞相的狼狈。

    最后被小罗公公似笑非笑的一个转头给盯怕了,主动退下,随着人流远去,中间还踉跄了一下。

    谢锦安神色未动,只是在周边拥挤退让的人潮之中牢牢握住顾菀的手。

    待到两人再次进入暖阁小院、路过那架秋千时,适才还拥挤的人群,此刻已经消失不见,连德妃、淑妃和柔安公主等一众后妃公主都被皇上吩咐退下,不得在场。

    暖阁四周霎时就变得落针可闻。又因皇上驾临,锁死的暖阁木门被侍卫们暴力打开,就更显得暖阁内传出的动静……下流秽乱且难以入耳。

    太子与顾莲……竟是在皇上与皇后面前,都未曾停下。

    顾菀和谢锦安同时轻拧了一下眉尖,心头涌起相同的疑惑:里头应当已经过了一轮了,这一份春风散的药力,竟然如此之大么?

    他们立在暖阁廊下,一边等候里头的传唤,一边在各自心里思索同一个问题。

    暖阁里断断续续传来声响。

    除了男女缠绵声外,还有皇后压着嗓门,颇为恼羞成怒地吩咐戴嬷嬷将床上两人分开,再转头对着皇上柔声道:“皇上,您素来知道,瑞儿他不是如此胡闹的人,必定是有人算计了他,再加上这等不要脸的小.贱人勾引……”

    武王在里头嗤嘲一笑,嗓音颇大:“母后这话倒是有些说错了……二皇弟到现在都没停下,倒是让儿臣想起,有些人好像就喜欢被别人看着……”

    “武王!你放肆!”皇后怒声而起:“竟敢诽谤太子!”

    太子与皇后心有灵犀起来,喘气声愈加地大起来,听得站在外头的侍卫宫人们都为之一颤,恨不得不顾规矩,将自己的耳朵死死捂住才好。

    “母后,这可是二皇弟自己做下的事情,哪能怪别人说呢……”武王很是不屑地大声嚷嚷,想要将太子晚宴抛皇上皇后、诸位臣工不顾,罔顾立法、和世家小姐私会的消息宣扬于天下知晓。

    “都给朕闭嘴!”一直沉默不语的皇上骤然爆发,伴着清脆的瓷瓶开裂声,似夏日惊雷忽地在人心中爆开声响.

    帝王之怒,让面临之人如见天塌地陷,两股战战不已。

    甚至外头的宫人们都忙不迭地跪下,齐声叩首:“请皇上息怒!”

    暖阁中所有的声响都停了一瞬。

    还有几道连续的“咚”“咚”声,莫约是皇后和武王跪下的声音。

    然下一瞬,床帏之间的交缠声就如藤蔓一样,生生不息地复又响起。

    “罗寿!”皇上的嗓音愈加羞恼,怒吼道近乎沙哑:“拿十桶冰块来,给朕狠狠地浇醒这对狗男女!”

    罗寿在里面急急应下,而后腿脚一滑,像蛇一样游出暖阁。

    帝命紧急,他迎面撞见谢锦安和顾菀拿,顾不得说话,只挥了两下手,示意皇上曾说过,让肃王夫妻进去。

    谢锦安勾了勾顾菀的指尖,轻轻道:“阿菀,咱们进去罢?”

    “好。”顾菀习惯性地回勾回去,直到开始迈步,才恍然发觉这在御前有些于理不合,将手收回。

    不想刚走到内间的门口,就听皇后含着哭腔,呜咽道:“皇上,这件事情必定是有人作鬼的!请皇上去查一查宴席上太子的饮食,保不准就被人动了手脚!”

    这话便是暗指顾菀的意思。

    皇上却早就厌烦了皇后这一套,冷漠中不掩怒火:“朕记得,你三日前就借着不放心肃王妃操办,求着母后一块儿核查了元旦宴会的章程。”

    “若说动了手脚,应当皇后你嫌疑最大!”

    武王在旁边幸灾乐祸地轻笑了两声。

    “皇上!武王这般模样,莫约和他亦有脱不了的干系!”皇后闻得皇上话语,心都凉了半截,当即就有些不管不顾起来,慌乱得四处攀咬。

    皇上自然不会相信,冷冷地挥开了皇后要上前握住的手,并将怒气顺道发泄给了武王:“见着弟弟做下这等错事,还能笑得出来,可见你身为兄长,就没能做好带头的榜样!”

    屋中的人都被皇上怒骂了一通。

    谢锦安与顾菀在门口听了几瞬,掐着时间点儿进去请安。

    莫约是怕顾菀脏了眼睛的缘故,谢锦安特意走在了顾菀正前面,高大的背影将顾菀遮了个严严实实。

    见是肃王夫妻前来,皇上的面色有一瞬间的小小缓和,对皇后冷哼一声:“肃王夫妻到现在才回来,怎可能如你所说,设计此事?”

    “肃王早不到、晚不到,偏巧是侍卫来汇报的时候到!”皇后被皇上挥开,一时支撑不住、跌坐在地,瞧见顾菀与谢锦安二人,强撑着摆出威严:“依着臣妾看,这便是最可疑的!”

    顾菀稍稍探出头去,发觉的暖阁的床榻前,已经被屏风遮住,瞧着屏风摆放歪斜的模样,大约是被匆匆拖过来的。

    此刻暖阁中点起不少的灯烛,却仍能影影绰绰窥见里头交缠的两道身影。

    地上的衣裳首饰散落了一地。

    尤其是顾莲的纯银头面,被压在屏风底下,瞧着好不可怜。

    喘息粘腻的声音中,忽然有沙哑的男声响起:“康阳……你放心,本太子必定娶你为妻……只要,只要靖北王府……”或许是两回太累的缘故,后头的字句被太子咽下,旁人难以听清。

    然其中隐含的野心算计,是清清楚楚落入皇帝的耳朵里。

    顾菀敛起眉眼,小心地屏住呼吸,右手下意识地向上伸出,又在半道轻轻放下,正划过谢锦安腰上荷包坠下的长长流苏。

    谢锦安亦在此时,习惯性地去捻起流苏。

    两人的指尖夹着流苏勾缠在一起。

    在不经意间……泄出彼此都有一分愉悦。

    计划完美成功、甚至有意外收获的那种愉悦感。

    第124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修)

    ◎三更合一◎

    流苏在微雪寒风中走了一遭, 锦绣细线上沾了点飘摇的雪籽,又在顾菀与谢锦安的指尖交缠之下,融化为一点水色, 不动声色地含了肌肤上的温热之感。

    两人指尖俱是微微一颤,似木头一样僵了片刻,在听到门口的动静时,才彼此悄悄抽出分开。

    是罗寿带着手底下人扛着十桶冰回来了。

    因着里头涉及太子, 罗寿无法让大力太监们直接扛着进暖阁,只好和小罗公公一人拎着一桶先进来,衣角上有冰块溅出的狼狈痕迹。

    一进来,罗寿就瞧着皇上的面色格外不对劲——那种透露着被人极度冒犯、冷漠威严的瘆人冷笑,他已经许久未曾瞧见了。

    ……上一回, 还是在十几年前, 罗贵妃为了罗国公之事,说了大不敬之话的时候。

    连带着皇后与武王的神情也变了,一个是苍白慌乱,一个是明晃晃的幸灾乐祸。

    倒是肃王与肃王妃, 面容沉稳,维持住了镇定,但瞧着姿态颇为亲昵,想来是被吓得不轻, 要这样,彼此间才能有安慰依靠。

    罗寿一合计, 也不麻烦地向皇上行礼的, 而是直接撸起袖子, 放下拂尘, 垂下眼睛、拎着冰桶走到屏风后面, 对着床上道了一声:“奴才请太子殿下恕罪”,就干脆利落地将里头的冰块悉数倒出。

    有冰块发出的撞击声,伴着男子不满的怒吼与女子的尖叫声。

    “是谁,竟然敢破坏本太子的好事情!”

    太子将床上的被褥重重砸出,扔到了小罗子的脚上,让对方双脚害怕地一跳,举着冰桶的方向自然而然也歪斜了过去,将那桶冰直接倒在了太子的脸上。

    罗寿眉头一皱,回头扫了眼遮挡视线的屏风,催促了一句“快点”,就将第三桶冰块倒上。

    顾菀在外头静静地盯着屏风。

    原先映出的鸳鸯交颈画面,被罗寿师徒忙碌的身影遮挡,让人瞧着觉得顺眼了不少。

    察觉到谢锦安的面容微微侧望下来,她敛去眼中的冷嘲,垂下眼睫,莫名有些紧张地抿住唇瓣,捻了捻尚且湿润的指尖。

    然后……她听见了谢锦安低低呼出一个含笑的气声,轻飘飘的,只下一呼吸间,就不复存在,快得好像不存在。

    顾菀觉得有些疑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却又无端端长舒一口气,将心尖所存的紧张也抒了出去。

    里头更尖锐的女子尖叫响起,唤回了顾菀的注意。

    被冰块骤然砸中的滋味并不好受。

    顾菀知道,那感觉是刺骨的寒冷中带着硬感,让人在被冻一激灵之后,肌肤上缓缓升腾起难以言喻的疼痛之感,像是从骨头中生出了倒刺,泛起尖锐的痛感。

    顾莲是女子,身子自小被养得娇嫩,又在宫宴上用的酒水少一些,所以就比太子最先清醒过来。

    一入目不是先前意识还停留着的缠绵乡,也不是太子的怀抱,而是穿着太监服的罗寿与小罗子,浑身上下又冷又疼,叫顾莲如何能不受到惊吓,当即就惊声尖叫起来,拾起床榻尾巴上单薄的肚兜与里衣,将自己遮住,厉声斥责罗寿两人为狗奴才,让他们退下。

    “太子还没醒?”皇上龙袍下的双拳微微紧握,冷声质问了一句。

    罗寿当即就一哆嗦,立刻化身大力士,在半盏茶的时间内,将剩下五桶冰块统统倒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被刺得发出蕴着几分痛苦的低嚎。

    李皇后当即就有些受不住,上前为太子求情:“皇上!不论怎样生气,还请皇上念在父子之情上,保重太子的身体!”

    “更何况,太子一向天性淳良,必然是被那起子小贱.人挑唆,才犯下这样荒唐的错事!”

    顾菀听得唇角一抽:李皇后当真是爱子心切,可是这一番话说下来,恐怕要起到火上浇油的效果。

    身边传来一声轻咳,她抬眼瞥去,看见谢锦安神色如常。

    但顾菀忽然觉得,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子眼底,有与她一样的、对李皇后的轻嘲,比她少了些诧异。

    下一瞬,皇上如虎如鹰的怒光看向皇后,唇角的冷笑微微咧了咧:“早知道,朕就吩咐罗寿,多拿一桶冰来给皇后了。”

    未等皇后作出反应,皇上又紧跟着问道:“皇后口中的小人,不知是指谁?是床上的顾大小姐,还是太子从前那些一夜一个、甚至一夜两三个的司寝宫女,抑或是他出任景州期间,为寻欢作乐找的舞姬歌女?”

    说到最后,皇上的话语已如虎啸一般,一字一字地让皇后露出心惊胆战的神色:“还是……像李丞相一样,拱卫太子、为他出谋划策的大臣们?”

    “此、此事不关李丞相……”兄长被提及,皇后在心中几十年如一日肩负的家族责任,让她下意识地先为李丞相开脱,可不过说了个开头,就有些讷讷地止住。

    她奉皇上之命,在凤仪宫中养病几月,主要注意力都在闹孕吐的永福公主身上,外头的事情则是由戴嬷嬷传进话来,基本都是李丞相嘱咐她谨遵皇命,等着他与太子翻盘便好。所以,皇后还真以为今日的事情,或许是李丞相与太子共同谋划的,说话就没有了底气。

    “朕心中有数。”皇上冷哼一声,动了动手上的金龙扳指:“皇后很不必做一面之词。”

    这话听得皇后面色一灰:她与皇上二十年夫妻,皇上如此说,大约就是认定了此事,是太子与李丞相为了求娶康阳郡主所作出的不择手段之事。

    ——旁人越是辩解,皇上就越是深信不疑。

    这对太子与李家来说,几乎是无解的死局。

    那厢,太子已经完全清醒过来。

    他对着眼前恭敬弯身的罗寿师徒一愣,满脸的怒气还未消散,就从室内亮起的灯烛中,得出了一个令他浑身发颤的猜测。

    太子慌乱地拾起地上的里衣,手忙脚乱地往身上穿,又羞又恼又怒又怕之间,险些要呵斥罗寿服侍他穿衣,幸好还存有一分的理智。

    简单穿上后,太子先往床尾过着薄被的女子望去,想着康阳郡主已经被他占有,事到如今只有嫁给他作太子妃这一条路可以走。

    为着将来的庄康大道与还刚刚升起的新鲜感,太子准备好生安慰安慰康阳郡主,在父皇面前展示出,他和康阳是真心相悦的,今晚是彼此喝了酒,一时间情难自禁罢了。

    但在看见女子清丽的面庞时,太子猛地愣住了。

    他弯下腰,借着灯烛仔细瞧了瞧,神情中有些不可置信。

    顾莲在方才皇上开口的时候,吓得魂都要飞了,想想自己方才盛气凌人、竟开口呵斥总管太监罗寿,就不作声地往床尾缩,似乌龟一样缩进一团揉乱的薄被中。

    心中有被人发觉的慌乱羞耻,但也有一分高兴:被皇上发觉了,那她嫁予太子这件事情,必定是板上钉钉的。这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之事,皇上即便有所不满,想来也不会过分责怪太子的。

    她抬眼,咬着唇,娇娇羞羞地唤了一句“瑞郎”。

    却看到太子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往后退了两步,眼神又惊又怒,从嗓子眼咕噜着颤出一声:“怎么是你?”

    顾莲当时就懵了。

    不是太子派了贴身太监小瑟公公传话过来,让她在暖阁中等待么?

    如今为什么说,怎么是你?

    不是她,难道太子在这暖阁之中还约了旁人么?

    不过,顾莲的疑问并没有机会问出口。

    屏风外的皇上再次开口,喉间似含糊了什么东西,但不减雷霆似的龙威:“给朕滚出来!”

    太子浑身一颤,带着满身的冰气和刺痛跌跌撞撞去了外间,然后“噗通”一声跪下,先叩首道:“儿臣糊涂!还请父皇恕罪!”

    “是、是儿臣今日喝醉了……不、不知怎么地,醒、醒来就如此了……”

    “喝醉还能行周公之礼,太子当真是天赋异禀,令朕刮目相看。”皇上眼神厉色加深,喉间愈发含糊,身板撑得越发挺直,像在与自己较劲一样:“不过,太子似乎对康阳一片情深,纵然方才与顾大小姐……也不忘直呼康阳与靖北王府的名字。”

    “既然如此心心念念,朕便将康阳郡主赐给你为妻,好不好?”皇上面上的那一抹冷笑,转化为一种令人惊惧的似笑非笑。

    即便如此,太子与皇后的面上,还是不可遏制地泄露出一缕笑意。

    只这一缕,就足够让皇上将心头积蓄的所有怒火爆发,将手中雕刻着五爪金龙的手炉狠狠掷到太子跪着的腿上。

    幸而手炉上头的小盖子盖得严实,未曾让里头的银炭翻倒出来,只是砸得太子龇牙咧嘴,险些跪都跪不住。

    皇上双眼冷冷盯着太子,如同看一件令人生厌的死物。

    在下一瞬,终于像撑不住了似的,猛然呕出一口鲜血来,挺直的身板不由自主地软倒下去。

    众人皆惊,纷纷高呼“皇上”。

    太子与武王更是从地上猛然跳起,要去搀扶皇上。

    谢锦安比他们更快一步,上前稳稳扶住皇上,俊面上是满满的担忧:“父皇可还好?儿臣马上命人去请太医来。”

    皇上张了张口,刚要吩咐,谁想竟又是呕出一口血来,红艳艳地溅在金灿灿的龙袍之上,瞧着刺目极了。

    “我先扶父皇回建章宫歇息,还请罗公公吩咐下去,将龙辇往里面抬一抬,亦要麻烦小罗公公奔走一趟,去请了陈院令来建章宫。”谢锦安扶着皇上,神色沉稳,有条不紊道:“二皇兄今日情况特殊,还望先回东宫自行歇息,准备父皇醒来后的召见。这暖阁周围,我会请叶世子安排宫中侍卫驻守,在父皇清醒前不会有人进入。”

    “至于剩下的事情,还要麻烦大皇兄了。”

    他嗓音镇定沉着,一字一句快速道来,又不失清晰,很有几分皇上吩咐事情的感觉,让人在慌乱中听了不由得觉得可靠,进而一一答下。

    武王本还在为谢锦安快他一步生气,不想最后还是将差事落在了他头上,当即面露喜色,应了下来:“三皇弟这番安排很是妥当。”

    反而皇后拧了眉,想要起身代替谢锦安,亲自去搀扶皇上。

    谢锦安眼盯着皇后的动作,薄唇欲张,正要说话,却瞧见一道倩影错身上前。

    “皇后娘娘今日想必也是累坏了。”顾菀笑容婉婉,上前扶住皇后:“太子殿下如今状态不大好,永福公主府派人进来传了话,想烦请宫中赐些热点心,再请一趟太医前去,臣妾还不敢拿主意,只怕要劳烦皇后娘娘去处理了。”

    太子被冰块砸了一脸,如今脸上下颌几处泛出青紫,整个人冻得哆嗦,瞧着有些骇人,皇后看见了更是心急如焚,若非皇上在此,她早就想搂着太子好生看一看上头的伤痕。

    兼之还有永福……是了是了,以往的每年元旦,她的永福永远都是公主里最多的赏赐,今年却只能憋憋屈屈地一个人在府中过。若宫中连热点心都没有赏赐一个,解除禁足之后,她的永福必定要被那起子贱.人嚼说!

    李皇后被顾菀点中了对儿女的挂心,当即就没再说什么,先扑向太子,将自己的毛绒大氅脱下,给太子穿上,又塞了自己的手炉过去,对戴嬷嬷道:“快些选一个腿脚快的小太监,去东宫将太子的常服拿一套来!”

    顾菀见李皇后轻易就咬了钩,细眉微弯,在抬眼间与谢锦安极快地对视了一眼。

    “外头的龙辇到了,要以皇上为最重。”顾菀听着外头的动静,对谢锦安温声道:“至于顾大小姐……就由我带出宫去罢。”

    谢锦安颔了颔首,目光中含了坚定,小心背起皇上,由罗寿帮扶着,出了暖阁。

    顾菀垂眼瞧了瞧满地散乱的衣物,用指尖挑出顾莲的衣物,而后绕过屏风,将它们递给顾莲。

    “穿上罢,我派人送你离开。”她口吻淡淡,平静地望着神色惶然的顾莲。

    “二妹妹,二妹妹!”顾莲像瞧见了救世主一样,仰面拉住顾菀的衣袖,急切问道:“太子殿下……会娶我的吧?”

    “他、他方才说了好多声,会娶我作太子妃!”她说到最后,嗓音中含着呜咽。

    顾莲直觉今日之事的发展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也回想起刚到暖阁的时候,太子与自己的状态都不大对劲,像是干柴碰见了烈火,不用做什么,就不受控制地点燃起来。

    但顾莲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这些了,闻得太子的推脱之言与认错之语,叫她一颗芳心霎时就衰败了大半,惟剩下一点,是嫁给太子、作未来天下最尊贵女子的妄想。

    支撑着她苦苦缠问顾菀,想要得到一个令她心安的准确答案。

    顾菀可不是溺爱顾莲的蓝氏。

    闻得此言,她只轻轻一笑,抬首为顾莲理了理鬓角杂乱的乌发,垂下脸容,让顾莲将自己眼中的怜悯瞧得清清楚楚:“哎呀姐姐,可我方才在外头听着,太子殿下,许是将你当作旁人了。”

    “不过姐姐放心,出了这种事情,哪怕皇后娘娘不管,太后娘娘想必也是要给你与太子赐婚的。”

    “只是……皇后娘娘认为姐姐你蓄意勾引,落在太后娘娘的耳朵里面,想来是讨不了什么好处的。”顾菀轻轻抚过顾莲的面容,口吻遗憾,手腕上羊脂玉镯坠下一银杏叶子样的小金坠子,碰到顾莲的颊肉,让对方神色一颤,露出几分愤懑。

    “我没有勾引太子!”顾莲眼中顿时包了一汪眼泪,拉着顾菀衣袖的手收紧,委屈道:“我、我与太子,分明是两情相悦!”

    “二妹妹,想来你也记得的……那日你归省回来,我问了你太子常去的地方,从那时起,我们就常有联系了……等到了冬月里,太子更是与我护表了心意……”

    顾菀听得容色含笑:顾莲还算有点聪明,只说在她归省之后与太子接触之事,绝口不提早先为太子妃之位与老亲王勾连的事情。

    她幽幽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更显怜惜,尾音带了不明晰的笑意:“我自然是信长姐的——可就怕太后娘娘不信呢。”

    “这样罢,姐姐先回去,与母亲父亲好生商议一番,再看看怎么办吧。”

    “还请、还请妹妹帮我在太后娘娘面前陈情,我虽然与太子两情相悦,但今日之事,绝非我本意,我定不是这等自轻自贱的女子!”顾莲眼泪长流,迅速地转了口风,话中意思和先前相近,但最后一句,却是暗指太子借着酒劲与她的爱慕之心,强行据为己有。

    皇后暗指顾莲品行不端,顾莲就立时将自己变作无辜的受害者,这也是顾莲往日应对事情的惯用手段了。

    “姐姐放心。”顾菀轻挑一点儿眉尖,温和催促道:“宫门快落钥了,姐姐动作快些罢。”

    顾莲瞧着顾菀眉尖挑起,神色颇为动容,心下放心了不少,软着身子自己穿上了衣服。

    外间的人基本已经散了,谢锦安背着皇上出去,皇后带着太子走了,武王为着避嫌,去了外头指挥,只有琥珀站在暖阁门口等待顾菀的吩咐。

    对上顾菀的目光,琥珀会意地点了点头,上前请了顾莲随着离开,还贴心地将自己的手炉给了顾莲。

    顾莲瞧着手中的老样式手炉,嘴角下意识地一瞥,很有些不情愿,但暖阁的门一开,就有寒风伴着细雪扑面而来,让顾莲拢了拢身上衣服,没将拒绝的话说出口,反而很是眼馋地看了看顾菀身上墨色绣金的厚实斗篷,眼底流露出渴求期盼之意。

    顾菀只装作没看见,弯腰从屏风底下拾起顾莲的纯银头面:“姐姐连头面都忘了。”

    顾莲初时神色尚好,但接过后猛然面色一变,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今日康阳郡主,带的也是一套银质头面,只是上头银光好,嵌了数不清的宝石珍珠,比她这一套要贵重许多。可要是不仔细看,一晃眼看去,两个头面是颇为相似的……

    所以太子才会说“怎么是你”……

    既然太子等的不是她,为何小瑟公公又说太子在暖阁见她?

    一时间,顾莲的面色纷杂,疑窦满面。

    顾菀并不在意,吩咐琥珀好生将人送出宫、再安排马车送回如今的顾宅之后,便准备去寿康宫借住一晚。

    不想一出去就看见了打伞等着的小间子,笑眯眯迎上来:“王爷早就吩咐奴才了,让奴才一早将关雎殿的偏殿打扫出来,以防有急事时,给王妃与王爷歇息。”

    “好。”顾菀眉眼间漾出些许笑意,与在暖阁外趾高气昂询问巡逻侍卫的武王简单打了个招呼后,就随着小间子在雪中离去。

    倒是武王,在越发淋漓的初雪中,恍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虽说肃王拜托他处理后头的事情,可关键的事情,比如送父皇回去,对皇后、太子的安排,顾大小姐又该如何,基本都是肃王与肃王妃处理好了。留给他的,似乎只剩下了打扫暖阁这种下人做的杂事。

    瞧着权力重大,是在皇上昏迷时的一把手,实际上就像是个打杂的。

    想到这里,武王深深地皱起粗浓的眉毛,望着顾菀离去的方向,很是不满,同时又有些不解:

    肃王夫妻,这是故意安排要打压他么?

    *

    顾菀走得远了,仍能察觉武王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觉轻笑一下:她还以为,武王到明日都反应不过来呢。

    看见顾菀展颜轻笑,小间子不明所以,摸了摸脑袋后也跟着欢喜起来,对顾菀道:“那关雎殿是王爷小时候住着的地方,奴才和小时子一块儿服侍王爷长大,奴才不如小时子得用,但要是王妃问起,王爷在关雎殿的哪儿闹出过糗事,奴才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要是王妃等着无聊了,奴才就陪着王妃在关雎殿转一转,将王爷的糗事给王妃说一说。”

    “你同本王妃说了,往后得了王爷的怪罪怎么办?”顾菀眉尖轻松许多,笑盈盈地问小间子。

    小间子憨憨一笑,耿直道:“王爷不会怪罪奴才的,就是王爷吩咐了奴才这样做的,好给王妃您解闷。”

    “那你回头告诉王爷,要是想为本王妃解闷,下回亲自来同本王妃说。”顾菀的笑变得浓蜜许多,对小间子道:“只是待会儿要劳烦你,拿上一个新手炉,去宫门那儿将琥珀给接过来。”

    “是是,能去接琥珀姑娘,是奴才的荣幸!”小间子高高兴兴地应下,将给顾菀打着的伞举得更用力。

    而后一路上,顾菀未曾说话,等到了关雎殿门口时,才微微顿了脚步:“小间子,王爷可有说过,能进去为贵妃娘娘上一柱香么?”

    自她嫁给谢锦安,还未曾来关雎殿祭拜过罗贵妃。

    顾菀亦曾怀着疑惑旁敲侧击过,但彼时谢锦安好似未曾明白,她又怕触及他心中的伤心之事,一直不曾再问。

    如今到了关雎殿里来,这祭拜之事就不再是可有可无了。

    过而不入,则为不尊不敬。

    似乎没想到自己说话时刻意避开了罗贵妃,顾菀依旧主动提及,小间子很是愣神了片刻。

    过后才反应过来,对顾菀回道:“禀王妃,王爷说,要您将关雎殿当作肃王府,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就只管去做便好了。”

    说罢,他带了顾菀往正殿走去,顺便和日常打扫、守着正殿的宫人们打了招呼。

    “娘娘放心去罢,奴才接了琥珀姑娘就速速回来。”

    小间子走后,正殿的宫人们颇为殷勤地迎了上来。

    顾菀并不用她们精心伺候,只说将线香多拿几根就好:“连地龙也不必烧上,本王妃不久留的。”

    “奴婢们都知道,王妃娘娘是惯会勤俭持家、体贴咱们的。”宫人们赶紧应下,顺道奉承了一番,为顾菀多点起几盏落地高灯。

    正殿中被灯烛照亮了一半。

    虽然久久无人居住,可顾菀仍能从其中窥见往日的华丽琳琅之景象。

    应当是皇上特意的嘱咐,才让宫人们保留了当年罗贵妃在时的场景,连首位桌上摆放着的琉璃酒盏,都未曾动过地方。

    似乎里头还盛着蜜露一样的酒液,等待宫殿的主人回来接着畅饮。

    首位桌后,就是供桌,上头依着宫规,用鎏金珊瑚香木雕刻了罗贵妃的牌位,还摆了各色共三十余道贡品。贡香和线香不必说,都是宫中最好的水准。

    供桌旁边,也就是首位高椅的旁边,摆放了一副一人高的画像,瞧着模样,是新放进来的。

    顾菀便就想起在谢锦安被传召进宫常住之后,宫中某天深夜传出的消息:皇上与肃王议政到深夜,望着肃王心生感慨,愁肠万段,思念罗贵妃,执笔亲自绘制了一副罗贵妃的画像,再与肃王一块儿来关雎殿正殿为罗贵妃上香,之后更是在关雎殿的正殿歇息了半夜。

    第二日清晨,皇后的凤仪宫中就报备摔了两套少有的瓷器,让新任殿中省总管心疼得不行。

    顾菀敛起神思,先燃起线香,对着罗贵妃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敬香、叩首,再将线香小心插到香炉之上。

    “我会好好照顾好锦安的……永远的。”顾菀望着那线香上燃起的红光,心尖一动,似郑重的允诺一样,有些生涩地道了一句:“母妃……不必担心锦安。”

    如此再行三礼之后,顾菀才抬眼认真注视罗贵妃的牌位,而后目光望向皇上亲手绘制的贵妃图。

    皇上的画技颇佳,上头的贵妃面若银盘,眉分翠羽,含笑间就有无数地娇羞动人入人眼中……

    尤其那一双桃花眸子,让顾菀觉得格外熟悉与亲近。

    她不觉莞尔:原那一双眸子如此好看潋滟,是托了贵妃的福。

    但她总觉得,瞧罗贵妃的下半张秀面,也颇为眼熟。

    只是在心头转换过一张张脸,也没找到与之相似的,就将这点莫名的熟悉归结到谢锦安的身上。

    最后行了一礼,顾菀垂着眼儿退出了正殿。

    正好琥珀与小间子回来了。

    见着顾菀出来,琥珀焦急的神色有所缓解,上前低声道:“王妃,奴婢回来的路上,碰见了马太医,才知道今日流芳园是出了事情的!”

    “什么事情?是姐姐那儿有什么差错么?”顾菀眉头一拧,一边转身往偏殿走、远离守着正殿的宫人们,一边示意琥珀紧紧跟上,一字一句地将事情都交代清楚。

    同时心中掐着指头算:她早已经提出主意让康阳郡主早早离席、尽量不沾酒席上的东西。而叶嘉屿爱妹心切,周遭肯定安排了得力心腹护送康阳郡主回流芳园。这一路上,应当没有可以出差错的地方……难道是流芳园里头?

    “王妃放心,现在靖北王妃与康阳郡主一切都好,是奴婢没说清楚。”琥珀缓了一口气,轻声解释道:“康阳郡主回去后,就觉得百般的不适,只以为是吹了冷风着凉了,就吩咐小厨房熬一碗姜茶,谁知道喝了之后更难受。”

    “还是靖北王妃不放心,派了常嬷嬷回来看,叫常嬷嬷一眼看出不对劲来,偷偷请了马太医过去,这才知道,郡主是服用了春风散。”

    最后一句话,琥珀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仍然让顾菀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顾不得许多,要先去流芳园见一见康阳郡主,被琥珀好说歹说劝下了:“您放心,郡主没事的,而且为着防止旁人察觉异样,如今已然是歇下了。您若这个时候急慌慌赶过去,恐怕要叫有心人揣测呢,这便是关心则乱了。”

    “况且,奴婢与小间子一同回来,一路上发觉建章宫那儿已经不再是兵荒马乱的一团,想来是皇上清醒了过来呢。”

    “要是王爷从建章宫那儿回来,看不见王妃您,必然是要失望的。”

    琥珀这一番话,令顾菀神思收敛,仔细想了一下,收回脚步,依旧往偏殿去了。

    她握紧手中的手炉,掌心抵着圆滚滚的棉球,敦实实地扎在掌心之中。

    “你亲自去,将流芳园的事情去建章宫告诉王爷。”下一瞬,顾菀在一盏宫灯底下止住脚步,对琥珀吩咐了一句:“只能王爷知晓,不要让旁人听见只言片语。”

    琥珀送了顾菀回偏殿,慎重应下后急急往建章宫去。

    *

    琥珀瞧得不错,建章宫此时已然安定下来,却并不是她所说的皇上醒来之缘故。

    而是因为谢锦安毫不留情面的一番雷霆手腕。

    罗寿站在建章宫主殿的外头,冷眼瞧着因为冒犯谢锦安,而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那名太监——若他记得不错,这人收了凤仪宫不少的好处,一直算作李皇后的一枚棋子。但这人胆儿小,没传出去什么要紧的消息,顶多就是皇上近日的喜好,素日里又没犯错,这才将他留下。

    不成想,竟是有胆子质疑肃王。

    莫约也是肃王从前,不受皇上重视的形象深入人心的原因。

    想到这,罗寿不由摇首叹气:他可是瞧得分明,肃王这几月来,面上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是皇上在太子与武王之下的第三选择。但实际上,肃王与皇上奏对起政务来,是愈发得娴熟,也愈发得让皇上满意起来。

    相比之下,原先互不相让、夺嫡争锋的太子和武王屡屡犯错,渐渐失去圣心。

    事到如今,皇上究竟属意谁,已然成为一个未可知的难题。

    回想起方才肃王处置太监时,眼底那让人冷颤的一抹狠历,几乎可以说是青出于皇帝之上。

    罗寿便知道,不论如何,肃王这位沉寂多年的皇子,终于要逐渐显露出峥嵘。

    皇上的身子骨渐渐不好了……

    若他要保证下半生的荣华富贵,可千万不能站错队伍……

    罗寿甩了甩拂尘,陷入沉思。

    主殿之中,谢锦安正静静地望着昏迷在床上的皇上。

    面色惨白,下颌尖瘦,是多少天材地宝都掩饰不过来的憔悴虚弱。

    陈院令正一边捋直下巴上的胡须,一边为皇上诊脉,还时不时往后瞥一眼谢锦安。

    谢锦安轻倚在嵌金的屏风上,被看得烦了,出声询问:“如何?”

    “急火攻心,心脉气血逆流所致。”陈院令幽幽叹了口气:“这不过短短半年,皇上就吐了三四回血,实在是……”

    不过这也难怪,皇上越老越喜怒无常,偏偏眼里容不得沙子,旁人有半点的不顺从,就独自生气,兼之为了陈年旧事后悔伤感,如此心中郁结,长此以往,内里就有了无可挽回的损伤。

    “这些,本王都知道。”谢锦安俊面上一片沉静,没有半点儿波澜:“若精心地滋补下去,要多久才能痊愈?”

    陈院令起身,两鬓斑白一笑:“敢问肃王殿下,是指如何滋补?”

    “就如现在这样。”谢锦安俊眉微挑,对陈院令报之以同样的微笑:“日间辅以苦口药膳,夜晚点上鲁国公进贡的安神香。”

    “回殿下,莫约四个月。”陈院令深深弯下身子,答了这一句。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偏莫名多了一分锋芒◎

    “春狩在三月。”谢锦安含着笑低低道了一句:“倒是正好。”

    陈院令再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点头应和道:“肃王殿下说得正是,春狩可以是沐浴日光、调理身子的好时候。”

    “何时能醒来?”谢锦安抬眼,望了眼没有醒来迹象的皇上, 不由问了一句。

    “皇上此次是气极了,估摸着还要两三个时辰才能醒来。”陈院令从随身的医药箱中摸出一包银针:“要是肃王殿下需要的话,臣现在就可以施针,让皇上醒来。”

    谢锦安摇了摇首, 客气道:“这倒是不必了——有劳陈院令了,烦请将开的药方子交给门口的罗寿公公便好。”

    陈院令哎哎应下,行了一礼后自行告退。

    门口站岗的罗寿拿到了药方单子,就张罗着找人去小膳房熬制。

    琥珀就是掐着罗寿公公离开的这段时间来的。

    “王妃有话要你带来?”谢锦安听闻是顾菀的意思,眉梢显出一分笑意, 温声问道:“是什么话?”

    琥珀压着嗓子, 将流芳园之事简单道来:“……因靖北王妃很有瞒下此事的意思,所以王妃嘱咐奴婢,只悄悄地来告诉王爷。”

    见谢锦安面上是和顾菀如出一辙的若有所思,琥珀稍等了等, 接着弯身问道:“王妃在奴婢临走前,还多让奴婢问一问,王爷大约什么时辰能回去歇息?若是时间久些,不知道王爷想不想吃云吞面?”

    “本王都行。”谢锦安轻笑一声应下, 犹豫一下后嘱咐道:“本王可能很晚才回来,若王妃劳累得很, 你就劝着王妃先歇息, 那云吞面温在炉子上就行。”

    即便知道顾菀今夜大概率要坚持等到他回去, 谢锦安还是不放心地道了一句。

    “是, 奴婢知道了。”琥珀得了吩咐, 动作迅速地离开。

    小时子在门口替琥珀拿着伞,见琥珀出来,忙撑起伞,预备着送琥珀一段路——他可要好好与王妃的心腹打好关系,万一将来哪天王爷与王妃闹了不愉快,他也能帮着王爷想想法子。

    谁知小时子打得算盘虽好,但刚送两步,就被谢锦安叫住。

    “陈院令还未曾离开,再请他过来一趟。”谢锦安指了指小膳房的方向,吩咐完后回首瞧了一眼安安静静的内室,眼底划过一抹意味不明的沉光。

    他的确要趁着皇上昏迷的这段时间,做些事情。

    但如今觉着,两三个时辰有些太长了,恐怕阿菀苦等。

    不如让陈院令施一次针,将时间缩短到一个时辰,也是足够的。

    将事情都吩咐下去,谢锦安借口浣脸到了建章宫偏殿,招来惊羽,皱眉道:“你去问问叶嘉屿,究竟是什么情况,康阳怎么会中了春风散?”

    按照他的计划行事,兼之叶嘉屿的用心保护,这等脏东西,康阳郡主是不会被沾染分毫的。

    “主子,属下方才遥遥望着,叶世子是往建章宫这边来了,想来就是同主子说康阳郡主之事的。”惊羽将在暗处看见的消息说出,犹豫一下后,低声开口:“主子,属下觉着,康阳郡主中了春风散……指不定是插手的那人做的。”

    “若是主子需要,属下即刻去查背后那人是谁。”

    “不必。”谢锦安脱口而出,令惊羽面具似的脸上显出一分明显的惊讶来:他家主子做事素来深思熟虑,即便果决之时,也必定掌有十之八九的肯定,像这样的情况,他追随多年,当真是第一回 瞧见。

    谢锦安的眼前,有顾菀的面容一现而散。

    他抿起薄唇,对惊羽解释了一句:“我猜今日那人,便是这段日子顾大小姐接近太子的助力,那那人的目标,同样是太子与顾莲。”

    即便那人不是阿菀,也绝不会牵连到康阳郡主。

    更何况,要越过靖北王世子与靖北王妃、太后的眼皮子,去给康阳郡主下春风散,朝中除了胆大包天的太子,剩下能做到的人可谓是寥寥无几。

    唯一有可能的便是……

    “一切等叶世子过来,就明晰了。”谢锦安心头隐隐有了一段猜测,转而道:“武王那边……”

    惊羽拱手:“主子放心,依旧一切顺利。”

    想了想,他补充道:“属下这回会派人好好地盯着,不会再出现有旁人插手、甚至比属下快一步的情况出现。”

    “若是再有,属下甘愿受罚。”

    对于惊羽来说,今夜出现的偏差,可以用“奇耻大辱”四个字来形容。

    谢锦安默然了片刻,用棉巾拭去面上的水珠,对惊羽摆手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下回本王再同你说。”

    惊羽想了想,倒想起一个一事:“主子,今日太子之事,因皇上、皇后暂无吩咐,外头已经有了几分传言……”

    “似乎李丞相府的大小姐急急去了顾府。”

    “既然皇上还未曾醒来,皇后也不曾阻拦,那就顺其自然罢。”提起镇国中尉,谢锦安格外地心平气和。

    按照皇家规矩,嫁入皇家的女眷,其母家都会在逢年过节时,按照女眷的身份,得一份相应的丰厚赏赐。但今日元旦,刚出了一个皇子妃的顾府并没有得到赏赐,反倒是靖北王妃多领了一份赏。

    皇上嘴上说,是为奖赏靖北王镇守边境之功,可仔细打听了的人就能发觉,那份赏赐,分明是往年旧例里,赏赐给皇子妃母家的名录。

    由此可见,皇上如今,已经将靖北王府当作阿菀的母家。

    不论是厌恶极了镇国中尉,还是有旁的打算,皇上这一份圣心,就足以让阿菀在旁人面前挺直腰板。

    外头传来几分响动。

    谢锦安估摸着是叶嘉屿到了,嘱咐了惊羽一句加大在武王那边盯梢的人手,就从偏殿出去,带着小时子往正殿门口走。果不其然,正看见小罗子向叶嘉屿请安。

    两人眼神交汇,彼此颔首。

    待双双入了正殿大门、将朱门阖上之后,谢锦安才启唇询问:

    “康阳是什么情况?”

    *

    顾菀今夜没有半点儿睡意,也闲不下心思去看谢锦安特意为她备着的话本子,一直坐在炭盆旁边,盯着手中的手炉,放不下手地拂了一遍又一遍那七彩棉兜,拧眉将先前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发觉有两处格外奇怪的地方。

    一是太子的贴身太监小瑟子,顾菀知晓此人颇为贪财,又有家人在宫外,准备威逼利诱,为己所用。岂料小瑟子竟然不为所动,宫外的家人亦巧合搬离了京城,顾菀这才选了今日那个存在感甚少的小太监,借着太子酒药上涌的机会,将人给引去。

    适才与琥珀对了对话,才发觉,安排好给顾莲递话去暖阁的那个宫女,瞧着小瑟子将顾莲引去的暖阁,就未曾出现,想着省事还能得主子奖赏,就悄然离开。若非顾菀起了疑惑,遣人询问,还不知道诱着一环。

    那小瑟子先前的举动,并非一心为主,而是被人抢先一步收买走了。

    二是外头巡逻的侍卫。顾菀规划时,最重点看的,就是巡逻侍卫们固定的巡查时间与地点,能保证侍卫们到暖阁附近的时候,里头缠绵正酣,不会让侍卫们忽略过去。但谢锦安在暖阁小院中,说的却是“侍卫马上就到”,事实也的确如此。

    宫中巡逻侍卫鲜少有人能调动,皇上更是至今都没有将拱卫皇宫的职责分给三位儿子,倒是靖北王世子叶嘉屿,有能力调动……

    如此细细梳理下来,顾菀原先就乱麻一样的思绪更是紧紧纠缠在一块儿,越绕越紧,几乎在一瞬间,带着顾菀要往牛角尖上奔去。

    幸好掌心传来小棉球的温厚硌手感,像路中央默生的一株矮灌木,温温柔柔地将那团横冲直撞的乱麻拦住,好让顾菀能不急不慢地解开。

    小棉球在掌心转了几圈,带来几分轻微的痒意,让顾菀不由得轻笑一下,心口似春意触水,在缠绕的思绪中一点点软化、挣脱出来。

    横竖不管如何,她对罗贵妃说的那些话,都是真心实意的。

    要是今夜之事,那另一拨人,当真是锦安与叶世子……

    倒是……也不错。

    很有些世事奇妙的意味。

    顾菀面上带着清清浅浅的笑,停了手头转着手炉的举动,转而望向了夜漏,默默算着时辰。

    半个时辰前,建章宫就有宫人来报,说皇上苏醒,但有些事情要与肃王交代,故而要再晚些时候回来。

    如今半个时辰,莫约差不多了。

    顾菀正算着时间,紧闭的屋门被轻轻开了一道缝,琥珀的声音伴着些许寒风悄然飘了进来:“王妃,宫人传话说,王爷出了建章宫,回关雎殿来了。”

    “叫小膳房动作快些,将云吞面给作好。”她道了这一句,便随手拿起一件绣花斗篷,将一个烧得暖暖的手炉并墨色绣金斗篷抱在怀中,出门去迎谢锦安。

    门口的宫灯映光而下。

    琉璃似的浅光照亮顾菀的半边面庞,右睑间的红痣泛起一瞬的流光,一双明眸如春露,远远地瞥见谢锦安而来,不自觉地漾起一点涟漪。

    芙蓉面被斗篷的毛圈裹住,玲珑巴掌的大小,是和往日一样的娇弱妩媚。

    偏莫名多了一分锋芒,像是玫瑰上的尖刺。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当真是……厉害。”◎

    谢锦安再远处抬眼望去, 只一眼,就看见了顾菀。

    似在春风中采撷了最艳丽的那一朵玫瑰,花刺入指, 并不疼痛,反而悄无声息扎入心尖,惟有心动的酥痒。

    “阿菀。”谢锦安含笑上前,一如既往的潇洒英隽:“就等了么?”

    “自然等了很久。”顾菀将手炉递过去, 又抖开墨色绣金的斗篷,等谢锦安乖乖弯身后,再将斗篷披上,一边系带子,一边轻笑道:“小膳房做的云吞面, 都要在炭火上化成面汤了。”

    谢锦安做懊恼模样:“那当真是可惜了。”

    琥珀在一旁看得欢喜。

    她瞧得明明白白, 在暖阁那儿,王爷莫名出现的那个点儿,两位主子之间的气氛紧绷绷的,很是奇怪。而到了小宫门, 王爷与王妃彼此松散了些,却依旧有些别扭,连王妃方才自己在屋里的时候,都是心绪满满的。

    可现在主子们之间, 和从前相差不差了。

    等今夜过去,就又和从前那样亲昵含蜜了。

    “王妃与王爷先进去, 奴婢去拿云吞面。”琥珀高高兴兴地往小膳房走。

    云吞面是新鲜下的, 热腾腾冒着面食独有的香气。

    琥珀拎着食盒到偏殿的时候, 正看见王爷携了她家王妃的手, 正眉眼含笑地说话。

    “那会儿我还很小, 也很皮,和那小顽猴一样,整天上蹿下跳的。”谢锦安用指尖勾着顾菀的手,目光望向偏殿的一方帘子:“有天晚上刮了大风,我偏要与宫人们玩捉迷藏,自己摸着黑躲来了偏殿,结果被大风刮起的帘子唬了一跳,以为是鬼怪,生生发了一夜的烧。”

    “我听皇祖母的讲述,王爷小时候可是个十足省心的孩子。”顾菀轻声道:“只是不上进、不爱学习,喜好与皇上顶嘴。”

    谢锦安很轻地“嗯”了一声,然后久久望着顾菀,不曾出声。

    顾菀说完这句,正好琥珀送了食盒过来。

    她松了谢锦安的手,起身走去拿过食盒,对琥珀吩咐道:“我与王爷有要事商量,你和小时子在外头守夜,困了就去歇息,食盒的话明日再拿去清洗。”

    等琥珀重新将门合上,顾菀才转身,发觉谢锦安已经在雕花圆桌旁正襟危坐,神色肃整,一双手放在桌子下头,令人瞧不清动作。

    不过,依着顾菀的猜测,莫约是在轻抚荷包上的流苏,要不然就是捻着衣裳边儿,总之是紧张时会做出来的动作。

    直到顾菀将云吞面放到谢锦安面前,那双冷玉一样的手才放到桌上。

    顾菀在谢锦安的对面落座,安安静静地瞧着谢锦安用宵食。

    谢锦安亦敛下眼睫,认认真真地吃起来。

    小膳房怕半夜主子吃撑了不舒服,最后怪罪到自己头上,因为份量做得极少,只有三个圆鼓鼓的云吞与三口量的手擀细面。

    份量少,谢锦安却用得比往常更矜贵、更慢条斯理,好半天才吃下去一颗云吞。

    像是因为在害怕些什么,而故意动作磨蹭。

    还时不时抬起眼帘,用那双鲜明潋滟的眼眸偷偷瞧一瞧顾菀,以为隔着一层滚热的烟气,就能让顾菀看不清他的偷瞧。

    顾菀看得抿唇一笑,微微启唇,细声软语:“你在建章宫的那段时间,我去关雎殿正殿给母妃上了一炷香。”

    这话似一片花瓣轻飘入水潭,激起无数成片的涟漪。

    谢锦安手上动作一顿,总算与顾菀对上了目光,眼底是藏不住的惊讶:这四下无人,阿菀竟是不趁机问他问题么?

    而后谢锦安眉心一动:“那阿菀,定然是看见了母妃的画像。”

    “阿菀定然觉得很是亲切眼熟。”谢锦安搁下银筷,对顾菀展眉轻笑,眼中噙了些清浅的笑意,为男子昳丽的眉眼间蒙上一层先前少见的沉稳淡然。

    整个人都不一样起来。

    “是,母妃的眼睛与锦安你的一模一样。”顾菀比了比眼睛,又用指尖划过下巴,大方笑道:“倒是母妃的下巴嘴巴,竟是和木氏姐弟生得相似。”

    她一个人在脑海中苦苦搜寻已久,加上木掌柜给她格外亲近实诚的感觉,最终才确认了木掌柜与其弟。

    此时见谢锦安格外紧张,倒不如她明明白白地问出来,愿不愿意说,只看谢锦安自己的意愿。

    若是不愿说,顾菀自不会强迫谢锦安,只等对方愿意的那一天。

    要是谢锦安同意一一说来,顾菀便很乐意听一听这些自己从前并不知道的事情。

    从谢锦安的举动来看,算计太子的另一拨人,必定是他了,里头还有叶嘉屿的帮助。

    顾菀忍不住歪首轻笑:她倒是很好奇,众人如今看不到的地方,是怎样一盘宏大而精妙的棋。

    对上顾菀的笑靥,谢锦安眉眼轻松了一些,温声回道:“舅舅与母妃是龙凤胎落地的,从小便是下巴和嘴巴那儿生得一模一样。”

    谢锦安的舅舅,自然是罗国公。这番话一说出口,便是间接回应了顾菀话中暗含的疑问。

    “见了那么多回,我竟然都不知道。”顾菀轻轻叹了口气,并不去问究何以流放的罗国公之子女会以富商木氏的身份回来,还坐上了皇商的位置,只含笑道:“下一回再见面的时候,便要改口了。”

    谢锦安将最后一点儿宵食咽下,摇首道:“尚未恢复清白,阿菀你即便要改口,木掌柜为了彼此着想,也定然是不肯应下的。”

    “她定然是一边笑说‘王妃打趣了’,一边拐弯抹角地骂我。”

    “我与木掌柜投缘,木掌柜也帮了我许多。”顾菀容色温静,话语中沉着一种坚定:“我唤木掌柜一声姐姐,自然是对木掌柜的亲近与尊重,即便旁人听了,也不好做什么文章。”

    “上回请教经营商铺的事情,木掌柜曾隐晦同我提议,要是想日常轻松些,将府中的商铺挂在木氏商行的名下,由她代为经营,所有的分成为二八分,肃王府占八。”顾菀缓缓道:“我当时一来觉得有些过分麻烦木掌柜,且咱们府上分成得过大,也不好意思。二来我不大信任外人,所以婉转拒绝了。”

    “阿菀与我说这些,必定是信任我的。”谢锦安桃花眸子轻弯,明晃晃映出顾菀的面儿:“阿菀是想等回去后,与木掌柜联系,同意此事?”

    顾菀点了点头,又显出一点儿犹豫:“我是打算五五分成的,可又怕翻了新年来,木氏商行愈加忙碌,给木掌柜忙中添乱了——听说新年后,木氏预备在景州、颍州并京城再开四处新商铺,木掌柜准备亲自去看着,恐怕是忙不过来。”

    “木掌柜要离开京城,自然是要留下另一个木掌柜坐镇的。”谢锦安道:“他们都很乐意接手肃王府的委托。阿菀那日拒绝了木掌柜,可是让她伤心了许久,也同我喋喋不休了很久。”说到最后一句话,谢锦安有几分无奈地笑起来。

    “好,那我等出宫后,就立刻与木掌柜联系。”顾菀颔首道:“幸而还未曾过新年,我立刻照着旧例,将送予木掌柜的新年礼物重新置办一番。”

    “她收到后,必定欢喜坏了,我也能过几天耳根清净的日子。”谢锦安说完这句,忽而道了两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记得,母妃曾经提过,舅母是在边境和舅舅相知相遇的,是边境富商扎根娇养出来的花。”

    “边境素来黄沙大,风一吹,就铺天盖地地迷人眼睛,再睁眼时,说不定就有那等专劫财的边境匪徒出现在你面前……自然,若是有人给够了钱,他们也能作谋害人命之事。”

    顾菀听到最后一句,颇有些悚然。

    她心绪转动,在脑海中立刻描绘出一件事情:罗国公受人陷害,全族削爵流放到边境,却有人想要斩草除根,收买边境匪徒,埋伏在必经之路上,谋害罗氏一族。许是因为匪徒粗心,又许是因为受到最多的保护,罗国公的一双儿女侥幸存活,只弟弟双腿因此而残疾。罗国公夫人的母家闻讯匆匆赶来,及时救回那一对姐弟,就此改头换面,称为木氏,又借着外祖家的帮助,一点点苦心经营,回到京城,甚至成为皇商……

    “永福公主养的面首,便是皇商之子……”顾菀恍然记起这件事情:“游园宴上,最后被人捉住的,不是他们预想中的我,而是永福公主……”

    因永福公主被当众捉奸,那几家皇商才被揪住小辫子,连根拔起,空出了皇商的位置。对鲁国公府心怀愧疚的皇上,干脆利落地接受了其举荐的木氏作为新的皇商。

    先前未曾联系在一起时,不曾发现什么。如今将二者放在一块儿看,让顾菀不由惊叹一声:这一连环计划,当真是丝丝入扣,一环推动一环,不动声色地将木氏推到了京城之中。

    毕竟以往选皇商,是要连祖宗十八代都要查一查的。

    可因着鲁国公府受了委屈,永福公主又引起众怒,对木氏的审查可以说是又快又轻松,甚至殿中省在采买时,有意多用木氏,让木氏迅速抓住机会,站稳了脚跟。

    “当真是……厉害。”顾菀在心中梳理了一番,忍不住对谢锦安喟叹一声,神色中有恍然明悟与称赞。

    见顾菀并没有因自己的隐瞒而生气,反而夸奖了自己,谢锦安就忍不住湛然一笑,微微仰起下巴:“阿菀过奖了。”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阿菀……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许多事情么?”◎

    从顾菀的角度看, 能瞥见谢锦安的薄唇下,那一点白洁的、尖尖的小虎牙。

    她不免抿唇轻笑一下,眉眼俱开, 神思不自觉地往深处想去:“我记得当时游园宴上,那有问题的一盏酒,是永福公主半硬半软地逼着我喝下的……最后闹了笑话的,反倒是她自个儿……”她拧起一点眉尖, 心中直觉得感受到自己触到了一个等待解开的小疙瘩。

    谢锦安则想起游园宴上,自己说的那一句慌,难免心虚,抿唇低头:“永福公主……是自作孽、不可活罢了。”

    “倒是皇上醒来后,与我说话的间隙, 罗寿进来回过, 说是宗室那儿传来消息。”谢锦安生怕顾菀细想下去,转而提起另一件事情:“老亲王起夜时不慎摔倒,如今瘫在床上不得动弹,浑身四肢偏又颤抖不已, 瞧着很是吓人,由新入府的顾良姊递了牌子进来,希望宫中委派一位太医前去诊治。”

    “皇上虽然厌恶老亲王,但到底是皇室中长辈, 兼之新年将至,不能平白添了晦气, 所以让小罗子去太医院给随意一位太医传了话。”

    顾菀闻言, 不由得轻挑细眉:顾萱的表现, 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

    不过短短一月而已, 就让老亲王顺顺利利身子不适, 还握有了老亲王府的令牌……当真是不错的。

    至于太医……

    “小罗子选了哪一位太医?”顾菀好奇问了一句。

    虽顾菀神色无异,但谢锦安口吻中带了一份安抚的笑意:“我想着,顾良姊虽然人品不佳,但与阿菀到底曾经有姐妹间的名分,不好随意指派一个医术不好太医,耽误了老亲王的病症。”

    “所以,我提点了小罗子两句,让他请了曾经给阿菀看诊过的夏太医去。”

    “夏太医的医术精湛,想必一定能为秦王殿下好好治病。”顾菀闻得谢锦安的话语,只觉得莫名心神一震,从中品出一点儿“心有灵犀”的意味。

    ——她原以为,顾萱要至少三个月,才能达到预想中的效果。等到那时,顾菀有自信掌握宫中大半的宫权,委派一位值得信任的太医去老亲王府,自然是小事一桩。但顾萱的动作太快,正撞上元旦执行计划的大日子,所以此事压根没从顾菀的手里过——其实若是旁的太医察觉出来不对,上报皇上,对顾菀自身并无太大的损伤,却有些便宜老亲王了。

    偏巧撞在谢锦安面前,只从顾萱这个人名,就直觉觉出一二,提前作了安排,为顾菀圆满了此事。

    顾菀心口微松,轻轻吐息出一口长气。

    再望谢锦安时,双眼水波盈盈,似春日下的一方小渚,里头蓄了数不清的心绪荡漾,怦怦作响。

    谢锦安的一双眸子亦潋滟起波澜,对上顾菀动人的眼眸,嗓音清澈地低声笑起来,压着几分酥意,让听者心弦一动,整个人像被侵泡在蜜水之中。

    两人这样含笑对视了片刻。

    最后还是谢锦安先掌不住,近一月未见的思念如洪流,推着他起身越过圆桌,俯身用好看柔软的薄唇亲了亲顾菀的唇,又有些黏糊地坐下,轻哼道:“很久没见阿菀了,在外头,我一直在想着阿菀。”

    顾菀仰起面,也凑上去轻吻了一下谢锦安,面颊上漾出一点浅而动人的薄粉:“现在你回来,我们可以天天见面。”

    不止亲吻,他们还可以一起做一些旁的幸福的事。

    “嗯,好,答应过你的事情,我也有时间一件件做到了。”谢锦安将顾菀揽进怀里,低声道:“回头夏太医出诊回来,我将他的诊断结果送给阿菀看。”

    然后,他更小声地嘀咕了一声:“没想到,顾良姊竟是比我想的都要聪明些。”

    他原先预备着先成夺嫡之事,掌权后慢慢地收拾折磨老亲王,以还那些施加于阿菀的腌臜手段。

    不想,顾萱倒是在自己的报应中站起来了。

    这回轮到顾菀有些心虚,眼儿轻轻一转:“莫约……是老亲王过于暴戾,逼得她不做不成了。”

    “哎呀,都过了丑时了。”她的目光扫过夜漏,不由得微惊:“咱们该歇息了,不然明早要在皇祖母面前失仪了。”

    “阿菀不想知道,皇上同我说了些什么事情么?”谢锦安贪恋怀中的温软,一时不愿放手,低首像狸奴一样蹭了蹭顾菀的颊,轻轻问道。

    顾菀被蹭得有些痒,开口时有压不住的笑意:“皇上与你说的事情,自当是朝廷之事,我是不该过问的。”

    “况且,我也能猜到一二——首先必定是交代了如何处理太子殿下与顾莲,又吩咐事情不许传出去。然后,莫约是因为自己的身体缘故,要将手头上的朝政事务分发下去。”

    顾菀想了想,还是决定将自己的猜测尽数说出,而不是像从前那样,说一半留一半,给人一种对朝政不大明白的感觉:“依着皇上的性子,必定是多疑多思,不肯让朝政尽聚于一人之手,又不愿叫朝臣宗亲做那领头人,想必是要从锦安你与武王之中选择。”

    “皇上说不定,接口委托朝政之词,进行百般试探,再以此确定。”

    事情的确如顾菀的猜测一样。

    想起皇上对自己明里暗里、令人厌倦的试探,谢锦安眼底划过一道难以忍受的暗光,但在望向顾菀时又倏而消散不见,转而变成流传的柔光,惊叹道:“当真是与阿菀说得一模一样。”

    “阿菀这样聪慧,我明日就拜阿菀做师父,请教请教朝政上的事情。”

    他的口吻并不是逗笑那样的随意,而是蕴着真心实意,似乎明日真的要摆个宴席,再喊顾菀为”师父“。

    “就是爱打趣我。”顾菀嗓音中含了些娇哼,从谢锦安怀中起身,嗔道。

    谢锦安望着空空如也的怀中,眉眼间藏了一分懊恼,神色落寞道:“阿菀既然知道皇上性子多疑,知我刚从建章宫回来,是走了一趟刀山火海,竟然也不关心我应对得究竟如何。”

    顾菀将窗边的两盏灯烛吹熄,又手持了一琉璃灯盏缓步回身,海棠娇面映着琉璃光彩,不但未曾被压倒,反倒带着睑间的一双红痣,愈发熠熠生辉起来。

    “要是真算起来,锦安你已经应对十八年了,相比之下,我可少有被皇上试探的时候,是个不知事的新手。”顾菀面对可怜装乖的谢锦安,俨然已经有了一定的抵御能力,只是抵挡的时间较短,总共也就一句话的功夫,下一瞬便软声笑问道:“嗯……那锦安是怎样应对得呢?”

    谢锦安将自己斗篷卸下放到美人塌上,再弯身接过顾菀手中的琉璃灯盏,淡然微笑:“很简单的,不过是百般的推脱,只说自己能力不够,再将武王给夸上了天,顺便为太子求了求情,以示兄弟间的情谊罢了。”

    顾菀观谢锦安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头微微抽动两下,泛起几分心疼:若是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皇帝登基多年,眼光毒辣,哪怕你面上做得再好,只要露出一丝丝的破绽,便是前功尽弃。要是这样的破绽多来几个,你前头所作出的一切努力,就会被皇帝视作一笔勾销。

    就比如现在的太子,从永福公主之事开始,就在皇上心中一点点不中用起来。此次元旦暖阁,几乎可以说是压倒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顾菀抿了抿唇,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用指尖抚了抚谢锦安的眉眼,眸光如春露:“锦安……觉得累么?”

    这话轻声道来,似绵绵春雨、雨后细苔,无声无息地从坚硬的墙壁上渗透而入,又因是顾菀,就能轻而易举地触碰到最柔软的那一块地方。

    她话音落,谢锦安那一双平静清隽的俊眉,就如同坚冰微融一样轻轻一动,分明与平常没什么差别,却让顾菀从中看见许多的细碎裂缝。

    男子潋滟的眼底,露出混杂了一点疲累与许多潇洒、欣然、喜悦的目光。

    他捧起顾菀的指尖,低声道:“从前是有些累的……但遇见阿菀之后,就不累了。”

    “以后,我帮你。”顾菀不假思索地接了口,神色坚定,娇艳的面上覆了一层沉静的光。

    言毕,顾菀就轻轻蹙起眉尖,开始分析起来:“今晚,皇上对于皇后的表现定然也是失望透顶,他需要的是个公平公正、得体端方、能维持后宫安定的宫权执掌人,既然皇后已经失去圣心,皇祖母又偏向于我,我能有十之八九的把握聚拢宫权……”

    “唯一可能的变数,就是洛昭仪了。她做事精细,从不出错,更是后宫中正儿八经的主子……”

    顾菀不知道,她此时拧眉歪首思索,樱桃样的红唇在灯烛下开开合合。

    这样认真,这样……可爱。

    诱得谢锦安弯唇一笑,俯身为顾菀的双唇添了一分动人的水色。

    唇齿间漾着清苦的焚木香气,让顾菀轻轻一怔。

    一双明眸睁圆了些,像是懵懂却妩媚的小狐狸。

    “洛昭仪不会的。为了四皇弟能平安成长,她绝不会多掌宫权的。”谢锦安温和解释,而眼睫轻颤,又换了那一副不在意的语气。

    “阿菀……你不怪我,一直瞒着你许多事情么?”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他俯身伸手,将顾菀牢牢地拥在怀中◎

    顾菀闻言, 微微怔然一瞬,而后轻轻软软地笑了。

    她就知道,谢锦安性子中这股小别扭的劲儿, 是怎样都不会变的。

    “锦安,你笑一笑。”顾菀轻声开了口,漾动的眸光中泛起几分温柔:“好不好?”

    谢锦安虽然有些不解其意,但依旧乖乖照着顾菀的要求, 深望着她几瞬后,就自然而然地露了个清浅又不失欢喜的笑。

    似清风似朝阳,不变的是看向顾菀时,眉眼间那股子少年朝气与情深动人。

    让顾菀不由得抿了唇,薄面覆上一层浅粉。

    “看呀, 锦安你对着我笑的时候, 还是与从前一样的。”顾菀嗓音柔软微颤,眨了眨眼,缓缓笑了一下:“不该是锦安问我,而是我问锦安才对。”

    她话语间微微一顿, 眸光轻闪,垂下眼帘,语气中含了些不自觉的紧张:“锦安不生气我瞒了你,做、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顾菀自问此事, 只觉得问心无愧:顾莲算计她在先,如今不过是用顾莲的手段还了回来, 甚至帮了顾莲成全与太子在一块儿的心愿。

    可锦安……并不知晓这些事情。

    今日太子之事, 是锦安与她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 阴差阳错共同做下的。

    不必仔细询问谢锦安, 顾菀就知道他做下此事的缘由:定然是为了储君大统之位。

    隐忍蛰伏, 一朝逐鹿,这恰合原先顾菀的打算,亦是谢锦安自身暗藏的志气。

    身为谢锦安的妻子,顾菀半点儿没有因为谢锦安的隐瞒而有所气恼,反倒在短暂的惊讶后,有所惊喜,又因谢锦安自幼年到现在的孤身独步感到心头酸疼。

    思绪流转又想到此事身上,只觉得有一点的惶然与后怕:她不同于锦安,她是怀着含恨的私心,要致顾莲于最甜蜜、最渴望的死地。在这之后,不论是在皇上皇后、还是太子面前,顾莲几乎毫无翻身的余地,只能在如愿以偿的那一刻,就落入独属于她的冷宫。

    这一点,只要往后稍稍细想,就能够想明白。

    顾菀怕的是,谢锦安因此觉着,她顾菀是个瑕疵必报、颇有心机、心思歹毒的女子。

    前两条顾菀可以应下,但惟这心思歹毒一条不认——若非顾莲和蓝氏屡次下手,做尽了腌臜事情,事后又不知悔改,甚至试图继续将她当傻子一样利用、接近太子,她不至于如斯。

    不,不,就算是前两条,顾菀也不想在谢锦安承认。

    她在锦安面前,素来是温婉良善的模样。

    锦安喜欢的……莫约也是这样的她。

    这样想着,顾菀的心就微微沉了下来,似落入冬日里被冰封的寒潭一样。

    有些冷冷的,夹了些碎冰。

    似乎连膝盖上都传来些许的寒意,让顾菀双腿轻轻颤抖,恍惚间回到了幼年时被蓝氏拦在雪中罚站的那一日。

    清清浅浅的焚木苦香迎面而来,像寒冬里细细的一缕春风,带着暖意,一点点吹进顾菀的心头,让顾菀心尖一动,鼓起勇气抬起双眸,直视谢锦安的面庞。

    厌嫌、冷漠、痛心……这些顾菀格外害怕看见的神色,在谢锦安的面上,连一分一毫都没有。

    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子眼底,漾着的,是温柔的浅笑与一点惊诧。

    “阿菀怎么说的和做了恶事一样?”谢锦安拉着顾菀坐下,双手捧起顾菀的娇面,忍不住轻轻吹了口气,想将顾菀眉眼间深深的不安与惶然吹散:“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自知阿菀不会无缘无故如此,是顾大小姐先想算计阿菀的。”

    “如今阿菀将这报应还回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我心疼阿菀自己费心费力还来不及,哪儿会怪阿菀呢。若说生气,我也改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这些时日疏忽了阿菀,竟然连阿菀的忙都不上。”

    说到这,谢锦安缓声道:“阿菀这样聪颖敏慧,记性捷佳,当真是我修来的福气。”

    瞧着顾菀眉尖染上一点笑意,谢锦安微微松了口气,不等顾菀开口询问,他就主动坦白道:“阿菀还记得,我在祈国寺夜间寻你时,问你与镇国公府的亲缘关系么?”

    “其实那时候,我就知道了游园宴老亲王那举动,是早早和镇国公府商量好的,其中蓝氏与顾大小姐更是在其中功不可没。”

    “我那时想了想,还是怕阿菀为不值得的人伤心,不曾告诉阿菀,只想着往后找到机会,悄悄地帮阿菀报这一份仇。”

    说到这,谢锦安轻轻喟叹一声:“到底是我没想全——阿菀这样聪慧,怎么会猜不到老亲王那几番不依不饶的举动,是有人在后面拱火推动呢。”

    顾菀想了想,不想深说下去,将自己的反复寻证与应对措施全都忽略,只简略点头道:“我当时是有几分疑心,费了大力气去探寻,幸而四妹妹和孙姨娘瞧不过去,早早提醒了我。”

    谢锦安亦不愿再多说:当初老亲王做的许多事情,他是提前知晓、将计就计的,事后一切发展顺利,令老亲王骤然跌下,却改变不了阿菀在其中受了惊吓的事实。

    他怕阿菀将其中脉络梳理得明明白白之后,觉着他是别有用心、野心勃然,不再是那个需要阿菀温声关怀、照顾的意气少年。

    两人再次互不知晓得达成共识,将游园宴并老亲王之事轻轻掠过。

    “下回若有计划,我一定先告诉你。”顾菀眉眼轻柔地笑开,将谢锦安捧着自己面容的手握下:“这回幸而咱们的计划相似,执行的人又恰巧错了开来,才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情。”

    要是两方的人撞了起来,彼此以为是对手,可是极其容易将事情搞砸的。

    “嗯……这不正说明,我与阿菀心有灵犀?”谢锦安回手将顾菀双手握牢,低低笑着回了一句。

    末了,他抬起桃花眸子,深情而又诚挚地望着顾菀,近乎发誓地说道:“往后,我有什么事情也不瞒着阿菀了。”

    顾菀一眼就看出了谢锦安眼底涌动着的几分不安。

    ——他怕她从此以后不再信任他,事事探究怀疑。

    她身子微微前倾,在谢锦安颊上印了一个有安抚意味的浅吻。

    “锦安是如何想我的,我自然也是如何想锦安你的。”顾菀曼声浅笑:“你的所作所为自有自己的道理,要是不想说、不应当告诉我,我心中都明了的。”

    说罢,顾菀轻声补充道:“其实我还有一句话不曾同你说。”

    “先前在正殿给母妃上香时,我在母妃的牌位前面说道,我会好好照顾你、心悦你的。”她眨了眨眼,难得显现出几分俏皮与羞涩:“期限是……永永远远。”

    这最后一句话,给谢锦安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俯身伸手,将顾菀牢牢地拥在怀中,恨不得将那这令他永远心动的温软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片刻也不分离。

    “下一回,我带你去见母妃的时候,我也在母妃跟前发个誓。”谢锦安滚热的吐息喷洒在顾菀的耳垂上,用几乎呵气一样的声音说道。

    “母妃她真正的墓冢……不在京城中。”

    言毕,谢锦安低首,就看见顾菀一双瞪圆的明眸。

    他双眼微微阖上,掩住最底下的那一分痛色。

    在室内炭盆隐隐的噼啪声中,谢锦安嗓音中透露出疲倦:

    “这是……我答应母妃的倒数第二个心愿。”

    而最后一个,谢锦安并没有做到。

    ——罗贵妃盼望他在太后膝下平安长成,做一个一世逍遥的闲散王爷就好。

    彼时谢锦安跪在罗贵妃的病榻前,并不知晓眼前苍白虚弱的母亲,即将在那个午夜选择自缢。

    他挺直尚且稚嫩的腰板,对罗贵妃坚定道:“母妃,儿臣信舅舅的清白。”

    只这一句话,就叫罗贵妃潸然泪下,伸手不舍地抚了抚谢锦安的小脸。

    “好孩子,有志气。”

    “千万要小心呀。”

    *

    顾菀从谢锦安的那一句话中,听出无数的、像沼泽一样浓稠难缠的疲乏、倦怠。

    她直起身子,拧起眉尖,做出一副要生气的模样,逼着谢锦安先去洗漱睡觉。

    “明早要去给皇祖母请安,指不定皇上还要见你,先休息好才是最为重要的。”她小声催促着谢锦安,眉眼间一片安然清明。

    谢锦安则望着那一分安然,湛然轻释地一笑,心下放松喜悦的去漱口浣面,再将顾菀要用的那一份准备好,才从洗漱的小间中出来。

    真好,阿菀一点儿都没有怪他,反而要帮他。

    有阿菀的支持、信任与帮忙,定然是事半功倍的。

    谢锦安像一口气喝了十杯甜而不腻的槐花蜜水,带着一股子甜蜜进入了梦乡。

    今天的他太累了,累到来不及等顾菀的一个晚安吻,就沉沉睡去。

    顾菀出来时,就瞧见谢锦安倚在枕上,玉面昳丽,气息沉缓,长眉轻蹙。

    她伸出手,将那长眉轻轻抚平。

    傻子。

    他们对着彼此演戏到现在,都是傻子。

    顾菀在心中小声嘀咕,面上忍不住露出一分笑来。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谢锦安眸中的光亮愈加明明◎

    许是因为说开了话的缘故, 顾菀这一夜睡得香甜。

    但到晨光初起时,却是有些心头惴惴,辗转几番后还是小心睁眼, 预备先吩咐琥珀去建章宫和寿康宫探听消息。

    睁眼才发觉自己被谢锦安揽在怀中,正被一双好看的桃花眸子注视着。

    “阿菀可以再睡一会儿。”瞧见顾菀醒了,谢锦安神色奕奕地为顾菀拨开遮在眼前碎发,低声说道:“皇祖母尚且还在睡着, 但李嬷嬷已然知晓,莫约等皇祖母醒来后,就会缓缓告知。”

    “皇上则是在一刻钟前醒的,怒气未消,正在御书房写圣旨呢。”

    顾菀轻轻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这话不止是在告诉她皇上与太后的动向,还是在悄悄地向她说明:他在皇上与太后处都有人手,能够更近地探听消息。

    “阿菀在后宫各处自当有人手。”谢锦安补充道:“要是阿菀需要,我吩咐他们去和琥珀交接便好。”

    “他们有些是母妃留下的, 资历深厚,隐藏颇深,有的则是我这些年借助皇祖母,悄悄培养起来的。”

    “我外头也有一些人手, 阿菀可要?”

    “皇宫中的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外头的便算了, 想来还是在锦安手中有用得多。”顾菀一边说, 一边懒懒伸了个腰, 奇怪道:“皇上对元旦宴席一事看重, 也是重视新年皇家颜面, 希望将去年别过的意思。”

    “昨夜的事情虽然被众臣及家眷看在眼里,但到底不知晓发生了何事,就被侍卫们遣送出宫。皇上此时写圣旨,要惩罚太子,岂不是等同于将昨夜之事公之于众?”

    这样一来,对皇家的议论可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上这般重视皇家颜面,怎地会做出写圣旨之事?

    “就如同阿菀说的一样,这圣旨一发便是有损皇室颜面。所以这圣旨只为平息皇上难以发泄的怒气,等写完了,也就冷静下来了,只平白浪费两张上好的黄纸罢了。”

    说罢,谢锦安轻笑一声:“阿菀忘了?昨夜皇祖母早早安歇,皇上昏迷,皇后急急带着太子回去,又要兼顾永福公主之事,哪儿有时间吩咐底下的人,将这满皇宫中的嘴巴就紧紧闭好呢?”

    “皇上会不会迁怒于你……”顾菀想得多了些,眉头有些担忧地蹙起。

    “不会的,昨夜我演了一场孝顺恭敬的好戏,兼之对他近日来对母妃格外愧疚想念,定不会冲我发火。”谢锦安眸光一转,流露一分笑意:“更何况,昨晚不是大皇兄留下来善后么?”

    偏武王以为万事俱全,自己白得了一个掌权控场的好机会,压根没想到派人去拦住那些口舌。

    皇上这几分怒气,恐怕要冲着武王去了。

    “武王在最后,好像有点察觉了,有点儿恼火的模样。”顾菀想起昨夜武王盯在自己背影的目光,嘀咕着提醒了谢锦安一句。

    谢锦安展眉轻笑:“等今日起,他恐怕要和德妃母家联手,迫不及待地要拉李丞相落马了。”

    如今皇上对太子与李皇后,是无可挽回的厌烦与恼火,武王可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李丞相在位多年,会这么轻易么?”顾菀眨了眨眼睛。

    谢锦安故意不答,只问道:“阿菀觉得呢?”

    顾菀支起半边身子,歪首细想了片刻,答道:“我觉得……一切都要看皇上的圣心。”

    “原先还未可知,但有了昨夜太子之事,还有康阳姐姐的事情,想来皇上如今对李家看法,便是猜忌占了上风。”

    闻得顾菀所言,谢锦安眸中的光亮愈加明明,是一种心思相合后灵神一致的震颤:“阿菀说的,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我昨晚和叶世子约好了,将康阳之事汇报给皇上,算作给李家身上添一捆稻草。”

    “现在外头流言纷纷……皇祖母那边,今日就要麻烦阿菀了。”

    谢锦安说得含蓄隐晦,顾菀却一眼听出他话中之语:流言无孔不入,太后醒来便会知道昨夜的荒唐之事。他们身为太后身边最为孝顺的小辈,不仅要宽慰太后不生怒气,还要引着太后出手解决这些流言。

    比如,给顾莲与太子赐婚,彻底断了李氏想用姻缘绑住靖北王府的念头。

    “你放心,我都知道的。”顾菀轻叹一声起身,神色有些担忧:“我还想先去见一见康阳姐姐,问问她昨夜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言罢,她顿了顿,对谢锦安道:“锦安……老亲王府那边,就交给我罢。”

    “好。”谢锦安轻声应下,嗓音中含了些轻快的笑意。

    他就说呢,那被拿来当顶罪石的顾三小姐,怎地突然变聪明了起来,原来是有阿菀在后头的缘故。

    还是阿菀这样做得对,与其事事经手,倒不如看狗咬狗的来得清白痛快。

    他伸出手,轻轻按住顾菀的肩头,止住顾菀的动作,自己一个利落地起身先下了床榻。

    “还有些时间。”谢锦安俊面露出几分浅笑:“我已经许久未曾服侍阿菀起身了,让我练一练,别生疏了。”

    *

    简单用了几口早膳之后,谢锦安与顾菀两人彼此深深望了一眼,露出个心领神会的甜笑,便在关雎殿前分别离开。

    一个往建章宫匆匆赶去,一个则向着流芳园走去。

    等到了流芳园,顾菀发觉康阳郡主已然在门口等待。

    “姐姐晨好。”顾菀见康阳郡主面色一片平和,微微放下心来,探首瞧了瞧,并未看见靖北王妃的身影。

    康阳郡主莞尔一笑,迎了顾菀进屋,沏了一盏甜茶:“妹妹别看了,昨儿我与哥哥一块儿,找了借口,将母亲支开去皇宫外的靖北王府歇息了。”

    “还请妹妹帮一个忙,要是母亲进了宫,对我生了气,还请妹妹帮我说两句话。”

    顾菀听罢,眼中眸光微动,瞬间就明了了些什么:“姐姐……那春风散,是你自己……”

    “是。”康阳郡主为顾菀沏完茶,端庄款款地落座,含笑颔首,一副格外淡定的模样,似乎浑然不知自己做了怎样的惊人举动。

    瞅见顾菀面上覆上焦急、欲言又止的模样,康阳郡主露出个微笑,随后那笑容又渐渐地变淡下去。

    “我知道太子对我的心思,和对父亲哥哥手上兵权的垂涎。”康阳郡主不急不慢地说来:“自你和母亲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多用晚宴上酒水时,我就知道,太子或许会使出那些下作的手段,意图强占。在昨夜回到流芳园之后,我听闻暖阁处闹出来的动静,既庆幸有莞娘帮着我,也因国家的储君,竟是这样下流的货色而心惊失望。”

    她抬起眼睛,端然的眉眼间含了几分苦笑:“莞娘,我知道,你让我提前离席,哥哥安排了人手保护我,定然是不希望卷进这件太子离席荒.淫这件事情之中的。”

    “但是莞娘呀,我从小就被送来这皇宫长大,见皇上见多了,也是知晓几分皇上的脾气的。”康阳摇了摇首,轻叹道:“若只是宫宴淫.乱这样的罪名,未曾触及到皇上的底线,皇上为着皇室颜面与朝政安稳,大抵会将这件事情压下处置。”

    “之后李丞相再寻机转圜,太子做出一副已然改过自新的模样,那这储位基本不会变更。”

    “惟有我中了春风散,联系起前段日子太子与皇后对我的大献殷勤,皇上才会对太子与李氏的野心心生忌惮,从而决意斩草除根。”康阳郡主的面上出现一份少见的坚毅刚强之色。

    说完这话,她牵起顾菀的手,几乎推心置腹地、带着试探地小声问道:“莞娘,你这些日子定然也看在眼里,太子昏庸好色,简直是老亲王的翻版,若他坐上皇位,将来天下还不知如何。”

    “而武王生性好战,性格粗武,在边疆时更是三番五次向我父亲与哥哥借兵,意图大展身手,更是……”

    康阳郡主长长太息一声,将未尽的话语纳入口中不言,静静地看向顾菀。

    顾菀端起茶盏,轻轻一笑,面上神色分毫不显:“姐姐思虑得颇有道理。”

    “这几日与哥哥会面,总听他赞肃王在武艺方面长进颇大,想来是莞娘辅佐好的缘故。”康阳郡主亦是一笑,将话题别开:“我想着这冬日习武,就怕被无知无觉冻伤,想和莞娘学一学织那种露出手指的指套,不知道莞娘愿不愿意?”

    二人刚说了没两句,外头就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康阳郡主含着求助的目光刚投向顾菀,靖北王妃就一脚踏进了内室,勉强维持住镇定的面容上,是几乎压抑不住的慌乱:“宝儿!”

    她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康阳郡主,上下仔细看了几番,确认人是完好无缺的,才悄然松一口气,然面上有数不清的不赞同与怒火溢出:“有母亲与莞娘在,何至于拿自己的身子冒险!”

    “母亲,您明明知道,女儿所为是为着将来一绝后患!”康阳郡主梗了梗脖子,头一回未曾服软:“且女儿在自己的屋子里,又和兄长提前说过,哪儿有冒险的地方?”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

    ◎元旦之事后续◎

    靖北王妃显然也是第一次面对乖巧女儿的反驳, 一时间面色有些涨红,带着心疼、后怕、烦恼和些许的怒气,一同涌上眼眶, 有些像兔子一样红。

    她盯着康阳郡主坚毅倔强的神色看了半晌,像是认输一般败下阵来,长长叹息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让贴身的嬷嬷与宫女们都退出室内,只让顾菀留在里头。

    “你从小就是个直性子,自从我进京以来,见你进退得宜,还以为你性子软韧了不少, 不想一碰到事情, 还是硬硬直直的模样。”靖北王妃显然是生了大气,却偏偏对康阳郡主无奈到了极致,只能将满腔的担忧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怎么、怎么都这样,遇见大事情, 宁可碰得粉身碎骨,也不愿意退让转圜半步。”

    “还同你哥哥一块儿瞒着我,哄着我离了皇宫!”

    “我自知你有你哥哥派人护着,可凡事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宝儿你知不知道!”

    说到最后一句时, 靖北王妃的眼中隐隐有水光闪烁, 心神激动间一时未曾站住, 还是顾菀及时上前搀扶, 扶了她坐下, 才未曾跌倒。

    康阳郡主从没见过母亲这般,当下神色一震,那几分倔强化作做错了事后的不知所措。

    顾菀给康阳郡主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后给靖北王妃重新倒了一盏甜茶,再福身奉上,觑着靖北王妃神色,面有歉意:“义母误会姐姐了……是我与姐姐一块儿商议出来的。若是义母要生气,要责怪,还请怪我便好。”

    她见靖北王妃望着她,目光中有几分看穿的嗔责,只轻轻展颜一笑:“义母放心,如今姐姐平安无事,待到消息给皇上知晓后,咱们就不必再担忧姐姐的婚事被人利用了。”

    这话让靖北王妃的心头微微舒展开来:是了,既然这冒险的事情已然做了,那就要得到最好的结果。经此一遭,皇上对靖北王府愧疚更深。她再去面见皇上,将与夫君商议好的事情做好,令皇上减少忌惮。

    ……如此一来,她的宝儿说不准就能自己挑选满意的婚事,也不用十余年不得返回边疆,见一见自己的父亲了。

    “皇上如今可好?”靖北王妃是帮着顾菀在皇宫中开了培养眼线的开始的,待到顾菀上手后,就未曾管过,但她很是笃信:莞娘这样聪敏,如今半年多过去,应当是大有成效。

    果然顾菀浅笑:“皇上醒了有一会儿了,只是怒气未消。”

    微微的停顿后,顾菀补充道:“依据皇祖母的习惯,莫约一刻钟后就会醒来了。”

    靖北王妃算了算时间,不算凶硬地看了一眼康阳郡主:“等我去见过皇上,再到太后娘娘面前说你!”

    这一句将所有的怒气都道尽,而后心疼地拉住康阳郡主,眼中水色更深:“宝儿,宝儿,昨晚可难受么?”

    “母亲,您放心,我一点儿都不难受的,只是让太医过来确认了此事,立马就服下解药了。”康阳郡主也软了下来,乖顺端和地回拉住靖北王妃的手,认错道:“往后若是还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先和母亲商议,再也不自己拿主意了。”

    她这回,是知道了太子的打算后,格外心惊胆战,又觉着自己竟被顾菀这个妹妹护得好好的,十分没用,两相冲击下,哄着哥哥让母亲回去,再服下了春风散。

    看着眼前含泪的母亲,康阳郡主心中涌起懊悔:不是为了自己做的事情懊悔,而是因为自己怕母亲阻碍,选择了瞒着靖北王妃。

    她来京城近十年,几乎都快忘了,她的母亲从来都是顾全大局的人,只要她有理有据地娓娓道来,母亲定然会满含心疼地支持她。

    ……毕竟,正如她自己所想,这个法子是暂时不让靖北王府牵扯到太子或武王任意一方的最省力最巧妙的法子。

    “这种事情,不许再有下次!”靖北王妃紧紧握了握康阳郡主的手,难得瞪了瞪眼睛:“等我先去见过皇上,结束这件事情,再来好好教训教训你哥哥和你!”

    康阳郡主忍不住缩了缩,带着点笑应了:在皇宫中循规蹈矩那么久,还真是有些许怀念母亲小时候打她的手板子。

    “义母放心,姐姐定然会吸取教训的。”顾菀适时开口:“我和姐姐先一块儿去给皇祖母请晨安。”

    靖北王妃也知道时间紧急,要在建章宫作出对太子的处罚前,赶过去向皇上讨要一个说法,不然恐怕对太子的处罚不重,只对靖北王府补偿加厚。

    如今夺嫡之争,他们靖北王府要的是皇上的安心,而非无关紧要的身外之物。

    于是再不放心地嘱咐康阳郡主要再寻太医之后,就急匆匆地往建章宫赶去。

    顾菀按住起身要去寿康宫康阳郡主,眉眼间流露几分狡黠:“我帮姐姐将眼底的粉去一去,要露出几分青黑才好。”顶好再将眉尖勾勒得弯一些,有那样受了委屈、不敢言说的愁绪才好。

    康阳郡主在短暂的不解后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要劳烦妹妹了。”

    *

    御书房中,罗寿战战兢兢捧了一盏宁心静气的茶来,眼皮深深地垂下,不敢看坐在御桌前气压沉闷的皇上。

    地上铺满了上好的御用黄纸,虽然被撕得粉碎,但仍能从上头分辨出一点让罗寿心惊胆战的文字。

    他将温好的茶放到皇上手边,小心地避开黄纸,掀起太监袍子跪下,请示道:“皇上,外头肃王殿下与靖北王世子求见。”

    听见谢锦安来了,皇上阴沉沉的脸缓和了几分:“昨夜,是肃王扶着朕回来的?”

    “回皇上,正是肃王殿下。”罗寿低首恭谨回答:“等到皇上再次睡下之后,肃王殿下才离开,那时已经将近丑时过半。”

    皇上听罢,忍不住算了算:丑时过半离去,如今不过未到卯时过半,可知肃王这一整夜,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罢了。

    再想想自己这个儿子,是元旦夜从颍州匆匆赶回来的。他昨晚醒来时,神情关切绝无作假的可能,问话时亦是眼神澄澈,布满了关心与孝顺,令他因太子而愤懑的心有所妥帖。

    “快快传肃王进来,记得另准备一盏老山银针,朕记得太后说过肃王爱喝这个。”昨夜又梦见罗贵妃的皇上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随后奇道:“怎地靖北王世子也这么早来面见朕?”

    “莫约是有要事禀告皇上罢。”罗寿憨憨一笑,转身预备着出去传话。

    就在他转过身子的那一刻,皇上含着冷意的嗓音猛然传来:“朕忽然想起……皇后、太子与武王呢?”

    罗寿的身子瞬间一抖,回身福下:“回皇上……昨儿太子殿下跟着皇后娘娘回了凤仪殿,皇后娘娘因永福公主府有事情,就忙着安排,等到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来看皇上的时候,您又正睡下了。此刻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正是起身的时候。”

    “武王殿下昨夜留下收场,又去向德妃娘娘请过安才回去歇息,此刻也才刚起身。”

    瞥见皇上唇角泄露的一抹冷笑,罗寿就知道,皇后、太子和武王三人,恐怕要在皇上心里更留下一层不恭不敬的印象了。

    其实照着往日的请安时辰,这三位主子已经算起早了,怎奈何皇上今日早早醒来,肃王殿下来得比其他主子们更早呢?

    这两厢对比之下,可不是肃王殿下占了上风?

    罗寿在心里悄悄嘀咕:不过显而易见,皇上现在可想不起这请安时辰的问题,估计只能看见皇后三人来得比肃王迟罢。

    “你去传朕的口谕,让皇后与太子在凤仪宫好生呆着,朕如今不想看见他们!”皇上寒声下了命令:“至于武王……他要来不许通报!”

    “是,奴才将肃王殿下与叶世子领进来后,立刻就去传口谕。”罗寿颤颤地应了下来,心中有了一个明晰的认识:皇后与太子,恐怕在皇上面前,极难翻身了。

    皇上面容冷沉地望着罗寿退下,直到门帘被再次掀起时,对上那一双和梦中别无二致的桃花眸子,才似被暖风吹拂,有所缓和:“这么着急要见朕,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说完这句,觉得有些口渴,就端起罗寿方才呈上的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温热的茶液不过刚入口,就被叶嘉屿拱手说得一番话如岩浆一般滚烫,让皇上舌尖一烫,摔下茶盏,似不可思议一般颤声道:“你说什么?康阳她……”

    还未等脑中接受完这件事情,门帘就被匆匆掀起,上头嵌着的珠子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惹得皇上格外不悦。

    抬眼望去,看见的是小罗子苍白害怕的一张脸:“回、回皇上……靖北王妃哭着来了建章宫门前,说想请皇上作主。”

    师父罗寿传旨去了,小罗子第一回 直接应对靖北王妃这样地位的命妇,且是流着泪来的,让他不知所措,即便知晓皇上如今还在气头上,也只能硬着头皮来请示圣意。

    “皇上,微臣尚未将此事告知微臣母亲,恐是从康阳处得知的。”叶嘉屿神色微变,拱手单膝跪下:“请皇上允准微臣先劝了母亲回去。”

    “朕知道你昨夜一整晚都歇息在侍卫处,自不可能将此事告知留在京中王府的靖北王妃。你也说了,发现康阳不对劲的,是王妃的贴身嬷嬷,知晓不过是时间问题。”皇上摆了摆手,没怀疑此事是靖北王府故意设计,又让世子与王妃恰巧同时前来,给皇上压力——靖北王妃和叶嘉屿对康阳郡主的疼爱,绝不容许他们自己作出这样的事情。

    更何况,皇上心里一直都门清:靖北王府上下,都是性情中人,算得上世代忠贞……他的怀疑,更多源于靖北王父子手上的重兵。

    “快请靖北王妃进来。”皇上对小罗子淡淡吩咐一句,转头又对叶嘉屿道:“康阳在皇宫之中出事,朕难辞其咎,必定是会给王妃与世子一个交代的。”

    谢锦安静静立在一旁,低垂的面庞上容色寡淡冷漠。

    惟在皇上眼风扫过的时候,变作皇上最喜欢的恭孝神色。

    心中不动声色地转过一二思绪:靖北王妃处事更老道些,兼之有女子的天然优势,在命妇中身份贵重,就连皇上也不能随意给靖北王妃一个冷脸。

    有靖北王妃在,要讨得皇上的圣旨,可就简单多了……

    *

    顾菀的时间掐得很准。

    等她给康阳郡主改了妆,携手到寿康宫门口的时候,正是太后起身的时候。

    李公公照旧亲自去御膳房传膳,揣摩着太后今日的口味选菜。

    李嬷嬷也未曾站在宫门口,莫约去殿内服侍太后娘娘穿衣了,再顺便将昨夜发生的事情告诉太后。

    因为寿康宫门口,只留下了小李子站岗。

    顾菀只说怕进去打扰到太后,轻轻松松就婉拒了小李子要进去通报的想法,与康阳郡主两人乖乖地等在殿门前。

    于是太后听见消息,亲自出来时,看见的就是两人站得笔直,神色却又有些蔫巴,令人觉着十分可怜可爱的模样。

    太后是简单收拾一下就立刻出来了,直接奔着康阳郡主去,将人拉近到眼前仔细打量。

    瞧见康阳郡主的眼底有敷颜粉都遮不住的青黑,却偏偏要作出一副安然无事的模样,太后眼里头流转过几分心疼与愧疚,连嗓音都被带着多出几分沙哑:“康阳,你……”

    纵然是自己服下了春风散,康阳也不如口中所说的那样轻松,是实实在在地折腾了半宿,此时面上的疲乏也是掩不住的。她轻轻盯着太后,却未曾说话,半晌后,垂下眼帘,却有一滴清泪从眼中落下,让太后慌乱不已,用自己的帕子给康阳郡主擦拭。

    “皇祖母,咱们先进去罢。”顾菀温声开口,替康阳郡主紧了紧袖口,又将手炉递到指尖有些冻红的太后手中。

    太后颔首应下,先让李嬷嬷带着康阳郡主下去浣面,又不放心地让人通传太医,顺道叫李公公带些康阳郡主爱吃的早膳回来。

    随后就拉住了顾菀,神色严肃地小声问道:“昨晚的事情,哀家都听李嬷嬷说了。听闻你当时在现场,那便将事情仔仔细细地给哀家听一遍,连一个字都不能遗漏。”

    “是,只是孙媳昨儿先去接了锦安,后头才听到小罗公公的传召,算是半路才进去,所知晓的并不全面。”顾菀行了一礼,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尤其是太子那一句有关康阳郡主的迷言,更是一字不落。

    她话音刚落,就看见太后脸色乍然一变,像是忽然被惊雷劈中,又自带这未曾释放的骇人雷电,几乎是咬牙:“他们本就犯下大错!春闱之事,让皇帝受了百姓多少批评、失了多少的民心,叫皇帝日夜不得安寐,更是连带着肃王、鲁国公等人勤勤恳恳不休,才算是处置完成,给了天下一个交代。”

    “这怎么不想着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是担忧自己地位不稳,做出、做出这样叫哀家连说出口都觉着丢脸的事情!”太后气到狠狠捶了自己胸口两下,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喝了两口顾菀递过来的甜水,太后缓了缓气息,对着顾菀不解道:“自李氏册封皇后之后,皇上对于太子的教育格外重视,特地安排了人品才华俱佳的教习师傅。即便是皇后对于太子溺爱了些,但又怎么会养出这样卑鄙不似皇子的性子呢?”

    顾菀垂下眼帘,轻声道:“许是……太子殿下受了旁人挑唆,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即便被人挑唆,也说明他本身就对康阳心怀不轨!”太后这些年教养康阳郡主,早就将对方当作亲生女儿养,反倒对少来寿康宫孝顺的太子情感淡些:“要是真心心悦康阳,他就该来尊重询问康阳的意愿,或是像哀家真心实意地请求赐婚,可他这样做,分明是盯着康阳父兄手中的……”

    君父还在,太子身为儿臣,却已经对重臣手中的兵权打了眼,这不是大逆不道、冒犯天威是什么?

    “孙媳想着,如今这些事情反倒是不重要的,横竖有皇上来做决定。”顾菀垂下眼帘,轻声道:“皇祖母,咱们要做的事情,是宽慰受了委屈的康阳姐姐。”

    “还有昨夜,太子殿下与我的嫡姐之事,也是需要皇祖母来处理的……”

    提及此事,太后也是眉头一皱:“这件事情哀家是知道的,依着哀家的想法,不论如何,侧妃之位是应当的。”

    “只是李嬷嬷与哀家提及了,似乎顾小姐并非是被迫的,反倒是心甘情愿与太子……”

    说起顾莲,太后神色一动,想起了一件事情:“哀家想起来,半年多前,曾经常看见那位顾大小姐随身携带着一个莲花荷包。因太子先前曾佩戴过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荷包,哀家曾经疑惑过,还问过太子,所以一直记到现在。”

    “若顾小姐早早就和太子有了联系、私相授受,更是为着这份私情,在宫宴上闹出丑事——那这般无私德的闺阁女子,连最低等的昭训都不配!”太后最看重女子的品德,此刻眉眼间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厌恶。

    顾菀神色柔顺,端起茶壶给太后添了一些茶水:“孙媳虽然在京郊庄子上长大,但也素来听闻长姐先前是颇受称赞的大家闺秀,说不定其中是有什么误会……”

    “哀家知道莞娘心善,不能相信自己嫡亲的姐姐做出这种事情,所以有此一言。”太后摇了摇首,有些欲言又止:“从上回祈国寺一事,哀家就看出……你的嫡姐和嫡母不算是个良善的人。”

    “莞娘如今既然认了靖北王妃做义母,我瞧着是很好的。”太后的语气化为循循善诱:“你的父亲不争气,从前也不曾对你多加照拂,往后尽一份抚养义务便好,不必掏心掏肺的。”

    比如春闱之事,太后虽在后宫,可却看得分明:顾菀懂得大事分寸,即便镇国中尉几次三番去肃王府偷偷求见,顾菀也未曾因此心软,自己或怂恿肃王进言,干预朝政。

    但却也不像那等完全自私自利之人,在母家被降罪之后,迫不及待地脱离母家,反倒将有养育之恩的镇国老夫人接去肃王府赡养,元旦的贺礼亦不曾少了顾府。

    有情有义,进退得宜,知晓分寸。

    在管理后宫时,精心仔细,处事公正,赏罚分明。

    太后望着顾菀,可谓是瞧着欢喜又妥帖,忍不住握了顾菀的手,小声询问道:“莞娘,你帮着哀家想一想主意,该怎样补偿康阳呢?”

    “这件事情发生,哀家与皇上都有很重的责任。可康阳已经有诰命在身,再往上升便是公主了,是不大妥当的。但是那些个金银珠宝,康阳是从小就不缺的,也不喜欢。要有什么样的补偿,才能让康阳喜欢呢?”

    “皇祖母,孙媳觉得,经过昨晚的事情,康阳姐姐莫约对嫁娶之事有了些抵触,偏偏又到了该订婚说亲的年纪。”顾菀见话题终于被引到这个话题上,眨了眨眼,认真又轻缓地早就打好的腹稿道出:“要是皇祖母说康阳姐姐娴静孝顺,不舍的姐姐出嫁,想多留一些时日。再答应康阳姐姐,让她自己往后挑选夫婿,不行催促之事。”

    “嗯……这样一来,康阳姐姐莫约是喜欢的。”

    有轻巧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

    一道倩影浅浅映在丝绸做的屏风上,几下眨眼后,康阳郡主就缓步出现在太后面前,福身行礼。

    重新浣面化妆后,康阳郡主气色瞧着好了不少,只是憔悴之色不变,令人心疼。

    太后此时满心愧疚,哪儿能受康阳郡主的行礼,起身亲自扶起,将顾菀的话重复了一变:“康阳觉着,这样可好?”

    康阳郡主的目光与顾菀对视一瞬,留下一分感谢后,就化为乖巧,与眼泪一块儿滴落在太后手上:“有太后娘娘的心疼,臣女受了怎样大的委屈,都无所谓了。”

    “哪儿能无所谓呢?往后不管受了怎样的委屈,都要告诉哀家。只要哀家在一天,就给你做一天的主。”太后含着歉意给康阳郡主抹泪:“你放心,皇上与哀家定然会好好补偿你,再让太子亲自来给你道歉——不,哀家不让他见你,哀家要让他日日向叶世子讨教武艺去!”

    最后头这话主要是哄康阳郡主高兴的,毕竟以皇上的性子,恐怕要直接将太子禁足,哪儿有机会去练武场被叶嘉屿揍呢。

    听了太后哄人的话,康阳郡主再伤心,也只能忍下,红着眼儿轻笑起来,而后笑意微顿,有了几分惶然:“太后娘娘恕罪,臣女母亲听闻后,就去面见了皇上。皇上如今事务繁忙,恐怕扰了朝政之事……”

    “不会的,放心罢。”太后提起皇上,格外有些忧心:“哀家听李嬷嬷说,建章宫昨夜请了太医,想来皇上这两日要多歇息歇息,不会太操心朝政之事的。你母亲去和皇上说是正好的,这件事情定是要给你一个交代的。”

    “莞娘,锦安可有与你说过,皇上的身子如何?”

    顾菀想起昨夜皇上吐血晕倒的情状,又结合太后的话,轻易就得出了结论:皇上应当不大想太后,或者包括太后的皇宫诸人知晓他的身子出了问题。

    即便太后不久后知道了,那泄露口风的,绝不该是她顾菀。

    “回皇祖母,锦安昨晚回来时倦怠极了,不过神色安然,必定是皇上身子无碍的缘故。”顾菀抿唇浅笑:“倒是皇祖母,若还是拖着不用早膳,就该皇上来担心皇祖母您的身体了。”

    她和康阳郡主彼此对视一眼,便起身去传膳。

    来寿康宫这一趟,顾菀便是要替康阳郡主争取太后最大的愧疚,而后趁机延缓康阳郡主极大可能被拿来作为政治联姻的婚事,最后再提及太子与顾莲之事,保证太后并不会因为顾菀,反倒是给了顾莲一个不低的位份。

    如今目的都已经达到,顾菀心中就悄悄松了口气,擦了擦掌心中渗出来的几分汗意。

    今日这一遭和往日不同。

    从前顾菀只有自己的打算与目标,现在更多了一个人的期许。

    不是那种沉重到会绊住脚步的、枷锁一样的期待,而是如厚重的秋意伴微风拂过,轻盈推动之下,是共同种出的金灿灿果实。

    ——不知道锦安那边,怎么样了呢?

    想起谢锦安,顾菀不由得低首瞧了瞧自己腰上被系出花样的细锦腰带,两个截然不同的色缠出近似云纹的好看花样,最后在右腰处变成一个如意结坠下。

    这样好看的腰带花样,是谢锦安那一双手,似白蝴蝶一样,上下翻飞间就完成了的——和新婚第一天那副笨笨拙拙、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顾菀系好最简单样式的模样截然不同。

    给顾菀看得都呆楞住了,水润的眸子凝望着谢锦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倒是让谢锦安趁此机会低了头,在顾菀的唇边一亲芳泽,留下一缕焚木苦香,话语中暗藏着小小的骄傲:“阿菀觉得怎么样?我用两条布带练的,练了十天左右。”

    比那描眉容易练些。

    得了顾菀赞同欢喜的笑靥后,谢锦安就也跟着抿唇轻笑。

    他勾了勾顾菀的的手指,做成一个拉钩似的动作:“阿菀去寻康阳罢,等我带着好消息去找你。”

    男子清澈动人的嗓音好似还在顾菀耳边轻响。

    顾菀容色中含了浅淡却柔软的笑,手轻轻拂过腰带,纤细的腰段愈加挺直,蕴了几分不被撼动的坚韧。

    *

    谢锦安果然是带着好消息来接顾菀的。

    只是他人还没到,好消息就先行一步了。

    太后此时已经平复了心绪,正在专心和康阳郡主说笑话,顾菀照旧在旁边,一边给太后按揉头部,一边时不时与太后的笑话应和一下。

    李公公就是在此刻捧着茶点进来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先看了看太后,又瞧了瞧顾菀与康阳郡主二人,很是犹豫的模样。

    “可是建章宫下了圣旨?”太后眼睛一扫,就看出李公公欲说不说之事,平声道:“说吧,哀家也想知道皇上是如何处置这件事情的。”

    李公公将茶点放下,就站在一旁垂首道:“回太后娘娘,皇上传了口谕,说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在元旦宴席不幸双双染疾,根据陈院令的诊断,需要在自己宫中好生静养,不宜面见外人,故而将凤仪宫与东宫的宫人减半,各拨了三位太医轮流值守,若有要事,须得皇上的允准,才能面见两位主子,以免冲撞、拖延病情。”

    ……这就是软禁的意思了。

    顾菀眉心一动,心中刚冒出来这句话,就听李公公补充道:“皇上还下了旨,说为积德祈福,将皇后与太子的私库尽数取出,用以百姓身上,施粥济贫,兴修水利。”

    这下不光顾菀,就连太后都挑起了眉:这又被禁足,又被搜刮了私库,可见这回皇上是生了大气。

    康阳亦是面露震惊。

    顾菀轻轻咳了一声,敛起面上的几分笑意,听李公公继续讲下去。

    “皇上还说,康阳郡主在皇宫中服侍太后娘娘多年,端庄有功,允准享有嫡长公主的俸禄与待遇,另赐三县为封地,婚事交由太后娘娘您来亲赐。”李公公对着康阳郡主露出一个恭喜的微笑:“除此之外,皇上还说,要赏二十箱奇珍异宝给郡主赏玩。”

    康阳郡主一早就享有公主的待遇,不过是柔安公主这样普通的公主,但嫡长公主却是截然不同,可以说是俸禄翻倍,过得更加滋润,甚至比从前的永福公主还要风光。

    康阳郡主在微微怔愣后,就起身向太后行礼:“臣女多谢太后娘娘与皇上厚爱,往后必定好好孝顺太后娘娘、恭顺皇上。待到臣女从寿康宫离开,就即刻前往建章宫谢恩。”

    太后按住了康阳郡主,面上露出个笑:“不必这样事事规矩,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皇上可有说有关太子与顾小姐的婚事?”太后转头询问李公公。

    李公公福身回道:“皇上说了,说一切拜托太后娘娘下旨。”

    “瞧你看了肃王妃好几眼,可是御前有和肃王相关的消息?”太后对顾菀微微一笑,看出顾菀平静神色下有几分好奇与心急,帮着顾菀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是,前朝皇上也做了吩咐。”李公公稍稍停顿一下,旋即就平静回道:“皇上……将原先太子殿下掌管的大部分朝政,都交给了武王殿下,吩咐肃王殿下从旁协助。”

    殿内的人都静了半晌。

    如今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太子皇后名为养病,实则是软禁,更说开一些,就是一只脚踏在了被废的边缘。

    皇上却偏向了武王,那岂不是说明……

    众人心中猜测纷纷,惟独顾菀莞尔一笑,对太后欣喜道:“锦安入朝晚,性子又不定,上个月刚在京城周遭跑了一圈,正好能歇息歇息,也能跟着武王殿下学些东西。”

    是一副不萦于怀、纯然高兴的模样。

    李公公想起传话的人说肃王出建章宫时都是带着笑的,心中莫名一哂——说不准肃王是和肃王妃心中想的一样呢,听说在皇上分配任务时,武王尽力地包揽一切,肃王倒是一副推脱随意的模样。

    罢了,他也算看着肃王长成,是个从来就没有野心的主儿,如今好容易做了几件受到皇上认可的事情,恐怕也是为了不给肃王妃丢脸的缘故。两位主子将来在太后娘娘的庇佑下,闲散逍遥一些,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太后原先心绪涌动,听闻顾菀的话却是放下了:“莞娘说得对,叫锦安好好歇一歇,也和你团圆团圆。”

    “我也不拘着莞娘了,估摸着你这会儿出门,正能撞见锦安他过来找你呢。”太后笑容中多了些打趣。

    “锦安可不是来找孙媳的,是来给皇祖母请安的。”顾菀捻起一块小巧的豌豆糕放到口中,甜甜的一片:“昨夜刚下马,他就向我问皇祖母的身子可好。”

    太后瞬间笑开了一朵花:“哀家就知道,锦安他最是孝顺。”

    有了前头的铺垫,谢锦安到了太后面前时,就受到了格外热情关怀,不但怀中被堆满了东西,还被太后从头到脚仔细看着夸赞了一番。

    这也是太后十足十地高兴,忍不住将谢锦安像小时候那样夸奖。

    “哀家还看到你给莞娘做的那个手炉兜套了,虽然不算精致,可很用心呢。”夸到最后夸无可夸,太后就举起顾菀宝贝的那个手炉:“阿菀喜欢得不得了,和哀家说是千金不换的——她还道,尤其是上头的小棉球,在掌心中的触感很是独特。”

    谢锦安一开始还含笑听着,温温脉脉的目光落向顾菀。可等太后说完上头这句话,那目光中就有了一分幽怨。

    那是他最花心思织出来的一朵朵玫瑰花苞。

    小时子还说是与实物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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