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林知雀看向西边,目光划过层层叠叠的院落和小径,落在那面颓败的院墙上。
竹风院偏僻低矮,年久失修,被其他的亭台楼阁遮挡,她远远看去不见全貌,只能隐约瞥见一角。
除此之外,唯有挺拔墨竹探出院墙,迎风轻摇慢晃。
她为难地蹙起眉头,眸中的期待褪去大半,烦闷地垂下眼睫,莹润唇瓣微微嘟起。
怎么又是那个地方?
若是要从小门走,岂不是又要见到那个讨人嫌的家伙?
真不知犯了什么冲,出了废院也摆脱不了,哪哪都是他。
倒不是她心怀偏见,而是那家伙这几回实在是奇怪又气人,她亦是一时没忍住,哭也哭了,拦也拦了。
虽然算不上大事,未到不相往来的地步,但她有些气不过,每次回去都发誓,这个月都不理会那个讨厌鬼。
惹不起还躲不起了?
......
现在看来,好像确实躲不起。
林知雀无语凝噎,咬紧牙根狠狠搓着衣角,好似要把裴言渊揉搓一顿似的,忽而想到了什么,抬起头问道:
“为什么小门会在竹风院里?”
每所宅院各不相同,但无论大小门,都应当在主径或者分支上,这样人人都能通过,既方便进出,又不各自妨碍。
把门安在院落里,她还是第一回见,难不成每个走小门的人,都要与裴言渊碰面吗?
“姑娘有所不知,数十年前,本没什么竹风院,那儿后面是条街,为了便利开了小门。
后来京城改建,长街成了死胡同,小门就封死不用了,潦草围了院子给二公子安身。”
厨房大娘耐心地同她解释,听得林知雀若有所思地点头,苦着小脸,郁闷道:
“真没别的门可走了吗?”
“哎,竹风院确实晦气,你个小姑娘还真不太好去。”
大娘以为她与旁人一样,是因为轻视裴言渊才不愿踏足,习以为常地附和几句,并未多心,安慰道:
“但也正好,反正二公子这辈子出不来,不会把此事说出去。你借过而已,碍不着他,语气和软些应当无妨。”
一听这话,林知雀就大抵明白,眼下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去趟竹风院了。
她温声谢过大娘,待人一走,笑意迅速挂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步子烦躁地朝西边走去。
*
如之前一样,林知雀换了身寻常衣衫,支开桂枝,叮嘱她在倚月阁看紧门户,这才揣着钱袋出了门。
近日来了好几回竹风院,她早已十分熟悉,用不着记路,脚步就自行迈了出去。
可不知为何,分明这次无事找裴言渊,还是莫名紧张起来,掌心都渗出薄汗。
她甩甩脑袋,一遍遍告诉自己只是借过,绝不理那个讨厌鬼,这才稍稍安定些。
靠近院门,这才发现竟是虚掩着的,不大不小的缝隙中,似乎透出一双眼睛,憨厚老实地眨巴着,紧盯着门外暗中窥视。
林知雀小心翼翼地走近,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谁知一瞧见她,大门登时就打开了,嘉树满面春风地伫立门后,对她露出两排白牙,殷切道:
“姑娘,您终于来了!”
不枉他每日趴在门缝,守株待兔多时啊!终于把这位爱慕公子的姑娘盼来了!
前些日子,她想做个荷包当定情信物,因此来问公子喜欢的花色和纹样,结果公子给人家指了一片绿油油的竹林!
简直是不堪入目,怎么能把绿色随意戴身上!
从那以后,他日夜忧心,生怕这位姑娘真的做成绿色送给公子,亦好奇她能打探到什么。
他家公子蛰伏隐忍多年,没有外人知晓喜好。
若是这姑娘恰好猜中,就说明她不仅坚定地爱着公子,还十分了解他,与他情投意合、默契十足!
林知雀被他吓了一跳,下意识瑟缩身子,向后退了好几步,看着他陶醉的模样撇撇嘴。
什么叫“终于”?搞得好像裴言渊很希望她来一样。
她才不会被蒙蔽,毕竟这家伙不是劝她别来,就是不肯说话,恨不得那张冷脸能冻死人。
怎么他身边的侍从有些不同?他也不像会命令嘉树这么做的样子啊......
林知雀郑重地凝视嘉树,走过时看了好几眼,恍然想到了一个念头。
......这小子,该不会是傻子吧?
不过她没有分心太久,怜悯地朝嘉树颔首,纯澈明丽的眸中写满了“会好起来的”。
随后,她屏息凝神绕过他,径直走到裴言渊面前。
二人相对而立,皆是上下审视着对方,触碰到目光后不约而同地错开。
裴言渊见她没有提着食盒,颇有些意外,毕竟这姑娘表达爱意的方式,似乎只有亲自下厨。
不过无妨,他本就不想与她再有关联,不再送吃食最好。
他刚想疏离直白地出声,就听这姑娘率先开了口,挺直了身子道:
“听说这儿有道门,我想出去。”
闻言,裴言渊眉峰微动,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悠长。
原来,这回竟不是专程来找他的。
可那扇门.......他眸色一深,似是想起了隐秘之事,防备地打量着这位姑娘。
她是怎么知道的?
直到看见她攥在掌心的钱袋,还有额角尚未干透的汗珠,裴言渊才大致猜到缘由。
上回他就清楚,这姑娘想做定情信物,现在定是想出门采买被拦住了。
他那兄长,以照拂之名在侯府养了一群莺莺燕燕,但又怕她们出门说错话、做错事,牵连到他霁月光风的形象,所以全部禁足府中。
若有人去问,他定会说为了保证她们“安全”,把那些姑娘感动得一塌糊涂。
她会不会,也是其中之一?
......
是啊,他都快忘了,这姑娘是表小姐,无论她自己是否知道,实则都是裴言昭的后院储备罢了。
思及此,他莫名有些烦躁,当即拧眉压了下去,眸光幽深地盯着眼前的姑娘,唇角忽而勾起冷意。
这也是寻常事,裴言昭袭爵,整个侯府都是他的,包括这位姑娘。
裴言渊不愿去想,强硬地把这些念头暂且逼走,俯视着这姑娘柔顺的发顶,悠悠道:
“你想出去做什么?”
“买......买些布料而已。”
林知雀生怕他拦路后一口回绝,心都提了起来,现在听他只是正常问几句,暗自松了口气,反倒没那么不耐烦。
若是在之前,她定要恼恨地想,关他什么事儿!
“你用这点银钱买布料,怕是只能做荷包吧?”
裴言渊十分自然地接话,仿佛当真只是看到她干瘪的钱袋后,似有似无地打趣一句。
实则,他早就看明白,这姑娘原本就要给他送荷包,无论有多少银子,只用得着这么多。
他故意挑破几分,就是想试试她的反应。
话音未落,林知雀蓦然抬首,睁着水汪汪的杏眸,羞恼不甘地瞪着他,把钱袋攥得更紧了。
这家伙,竟敢嘲笑她穷?!
拜托,她之前可是金陵千金,吃穿用度都是最上乘,被爹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甚至不知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
就、就算后面经历变故,家道中落,确实有点寒酸,但也不至于他说的那么窘迫吧!
再说了,他住的竹风院这么颓废,身边还只有个傻子伺候,她起码比他好多了!怎么反倒嘲笑她?
看来这家伙还是那么讨人厌,根本没一句好话,也没必要对他有什么好话!
林知雀愤愤不平地鼓起腮帮子,脸颊有些发烫,赶忙用手捧着降温,很想一股脑把这些话倒出来。
但她转念一想,如今她要出去,而竹风院是他的地盘。
万一她毫不留情戳破事实,裴言渊一怒之下,不让她出去了怎么办?
这可就得不偿失了,没必要争一时意气。
林知雀在心里苦口婆心劝阻自己,努力保持冷静,没有反驳他的话,不甘心地轻哼一声别过头。
只是方才气血上涌,脸颊和耳根还是能看见绯色。
裴言渊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早已料到般垂下眼睫,心底的念头彻底得到证实。
之前他多次暗示和试探,却始终没有点出“荷包”这件事,她也蛮不讲理地追问他的喜好。
现在不经意一提,她就红着脸默认,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无奈又可笑地摇了摇头,垂眸望着她倔强的模样,不知她究竟在坚持什么。
他已经拒绝那么多次,而她故作听不懂,非要装傻充愣继续靠近,甚至当他也什么都看不出来。
事到如今,他一时竟不知怎样才能拦住她的执着与爱慕,只能顺着她的心意,看似随性道:
“你做的荷包,要送给......心上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觉得基本算是说开了,还从未与哪个姑娘如此迂回含蓄过,当真是有些头疼。
至于她认不认,就看她的执念,是否会深到他难以想象的程度。
听罢,林知雀身形一顿,不解其意地转头看他,懵懂地歪着脑袋。
好端端地,这家伙怎么扯到“心上人”了?
如此晦涩的事情,手帕交尚且难以直言,裴言渊一个陌生男子,竟然毫不避讳。
没想到,这家伙看着冷心冷情、生人勿近,实则兼具大娘们的八卦,和登徒子的孟浪!
不过,不全怪他,“荷包”确实惹人联想,奇怪的问题由他问出口,似乎也没那么奇怪了。
林知雀略过这茬,没有细想,而是困惑地念着“心上人”这三个字。
心上人,顾名思义,能让人放在心尖的人,应该是闺阁女儿所说的爱慕之人吧。
她一心想履行婚约,想要嫁给侯爷,无时无刻都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吃饭睡觉都不懈怠......
所以,侯爷是她的心上人吗?
她天真单纯地纠结起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少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又死活想不出到底是什么。
侯爷是她的未婚夫,她的荷包也是给侯爷做的。
很显然,侯爷应该也能勉强算是“心上人”吧?
既然她是奔着婚约去的,心上人也只能是侯爷呀。
林知雀虽然想不明白,但打定了主意,一本正经地朝裴言渊点头,认真道:
“是啊,不然呢?荷包还能送给谁?”
总不可能,送给侯爷的弟弟、你这个讨厌鬼吧?
那简直,别太离谱。
听了这话,裴言渊沉默良久,眉眼间笼上一层不耐。
她果然还是装傻,还是不肯坦白,反倒衬得他很是冒犯。
没办法,他烦闷地暗自叹息,只好继续顺着她的话,思忖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心上人并不喜欢,甚至不想看到你。”
无论这姑娘做得再好,于他而言都是白费心思,他不会动心分毫;
他只希望她下回别再来,否则被裴言昭看到,会抓住把柄设法陷害。
林知雀怔了一下,似是对这话很有感触,清丽面容刹那间蒙上阴云。
她知道侯爷不喜欢她,甚至与殷惠儿暧昧被她撞见,还变了个人似的威胁她。
无论她多努力靠近,目前看来,全都没有效用。
可为了婚约与爹娘遗愿,她不想轻易放弃。
“我知道呀,但总要试试嘛。做不做是我的事,接不接受是他的事,凡事尽力而为就好。”
她仅是失落片刻,很快再次打起精神,乐观地冲着裴言渊莞尔一笑,杏眸坚定不移地闪烁着。
倒是裴言渊迟迟没有接话,幽深目光在她身上凝滞,耳畔回响着她清脆婉转的声音,若有所思地拧眉,缓缓弯了唇角。
未曾想她平日里笨手笨脚,不会察言观色,也不懂适可而止,但这话竟有几分深意。
知不可为而为之,且尽力而为,恰好亦是他所做的事。
为阿娘平冤昭雪,夺回侯府权势,这条路困难重重,但他一直蛰伏在此,尽力一试。
因为不试一试,总会后悔不甘。
嘉树劝过他无数回,但他从未听进去。
他拿定主意后不喜有人劝阻,无论成败,定要亲眼看到结果才肯罢休。
兴许......她亦是如此?
裴言渊的眸中闪过几分犹疑,林知雀所有目光都在他身上,自然没有遗漏。
她灵光一闪,忽而想起厨房大娘说,把话说得和软些,二公子或许就会答应了。
只要是机会,她都愿意尝试。
林知雀思绪飞转,趁着裴言渊出神的空隙,三两步走上前去,鼓起勇气伸出手,拽着他的袖口轻摇几下,杏眸水光潋滟,可怜巴巴道:
“算我求你,就帮我这回嘛......”
她的声音软糯清甜,小手温软细腻,不经意间触碰他的掌心,瞬间把他的思绪拉回来。
裴言渊这才反应过来,鼻尖萦绕清新幽香,思绪蓦然有些混乱,立即想把衣袖迅速抽回。
然而,这姑娘几乎半个人都压在他的衣袖上,身形娇小地靠在他手边,让他动弹不得。
哪怕是指尖轻微的挣扎,也能无意触碰到她,如刚蒸好的糯米糕,香软得有些过分。
见他没有动静,这姑娘扬起白皙圆润的面容,双颊透着桃粉,睫毛湿漉漉地扑扇着。
......
如果捏一下软烂的红柿子,会流出甘甜汁水吗?
裴言渊不禁思考这个问题,发觉不对劲后立刻打住,抑制住不再看她,容色又沉了几分。
他想快些甩开她,却不知该看哪里、如何甩开,颀长身形进退两难。
“放开,我从未说不让你出去。”
他一贯冷淡的声音,难得有些错乱,阴沉的脸色俯视着她,似是已经想好如何把她扒拉下来,再扔得远远的了。
但林知雀并未注意,听到他终于松口,顿时收起泪花,扬起笑容,雀跃地松手跳开,欣喜道: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她环视一周,不知道那道小门究竟在哪里,只好再次扯了扯裴言渊的衣袖,信誓旦旦道:
“你带我出去,我保证下次不再找你,也不会麻烦你了!”
裴言渊抚平衣袖上的褶皱,思及那扇门,还是犹豫了一下,但终究没说什么。
既然答应了,那也只能如此。
他走在前面,领着那姑娘一起走,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偶尔撞上她欢欣激动的目光。
转身回去时,唇角的弧度愈发嘲讽。
真是可笑,他分明想快些做个了断,最后竟会帮一个爱慕他的少女,去买布料,做送给自己的定情信物。
定是今日事发突然,他才不得不应下。
否则,放在平时,他绝不可能松口。
可不知为何,方才她说不会再来的时候,他莫名觉得有几分真切。
但是怎么可能呢?
买布料只是个开始,以她的执着爱慕,做好定情信物肯定会来。
说不准,还未做完,就要找借口过来。
到时候,又是个麻烦。
刚刚他就不应该为了尽快挣脱,而轻易松口。
看来这姑娘虽不聪明,但在谋算如何与他多相处这件事上,还真是灵光得很。
嗯,下次不得不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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