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雀懊恼地咬紧牙关, 愈发抬不起头,指甲警告般在他的掌心划拉几下。
见他依然没有放过的意思,她无奈地轻叹一声, 索性任由他牵着,另一只手从衣带扯出一条面纱, 灵活地绕过后脑,三两下系好。
这样一来,面纱将真容完全遮盖,无人能看出她是谁。
虽然还是在街上,与他十指紧扣,接受四面八方的注视, 但起码没有后顾之忧,让人稍感安慰。
林知雀舒坦不少,终于能放心地抬起脑袋, 光明正大欣赏京城街道的繁华与热闹, 脚步都比方才轻快笃定, 隐于面纱下的唇角微微扬起。
这是上回就有的主意,那时在布料铺子换上衣衫, 行至店内时,吸引众多目光, 极其担心被人认出来。
从那以后,她时刻谨记出门带上面纱,特别是与这家伙一同出去的时候。
本想着,京城认识她的人不多, 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若裴言渊不张扬,倒也没必要故意遮遮掩掩。
现在看来, 这简直是今日不幸中的万幸。
兴许是她的动作迅捷利落,裴言渊刚从街道两侧收回视线,忽而瞥见眼前多了一片纱,莹莹月白十分碍眼,还严实遮住她的面容。
他们继续往前走,街道路人来往不定,看向他们的人却少了许多。
甚至放眼望去,同样戴着月白面纱的少女有好几位,有的亦牵着身侧男人的手。
少男少女,娇羞掩面,相伴而行,再寻常不过,很快就融入人群中看不见了。
裴言渊不悦地拧眉,抬手就要扯下她的面纱,却见她左右躲闪,掌心捂住系带不放,小脸皱在一起,仿佛极其不情愿,坚决守护最后的底线。
他忽而涌上一阵烦躁,愈发觉得那抹月白异常刺眼,如同午时刺痛双目的日光,毫不犹豫地伸出长臂,死死将她扣在怀中,压抑道:
“与我在一起,这么不想让人看见吗?”
之前这姑娘对他极尽暗示,让他认定她的心上人是他,还含羞带怯地说过,想要嫁给那位心上人,红着脸让他亲自教导。
起初他一口回绝,没有在意,直到听闻她转眼就勾搭上了兄长。
后来他亲口应下她的请求,对此事颇为上心,耐心地一步步教导,可她为何总是抗拒?
连大方地走街过巷都做不到,很难相信曾经她执着坚定,一次次叩开竹风院的门。
还是说她觉得只有侯爷的身份,才能明目张胆?
哪怕是再爱慕他,终究是废院弃子,那份情意见不得天日,更上不得台面。
而兄长就不一样了,就算没什么情意,光凭身份就足以让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顾一切地亲近。
否则,春日宴那日,殷惠儿摔在侯爷怀中之事,怎会人尽皆知?
裴言渊眸光阴沉黯淡,如同笼罩着子时夜雾,眼底闪过冷厉寒光,阖上双眸压下心绪,冷冷勾起唇角。
无妨,侯爵之位早晚是他的,裴言昭那般愚蠢虚伪之人,根本不配坐上那个位置,也不配让她如此倾倒。
待他成事,继承侯府的一切,自然会将她包含其中,她心里眼里亦只能有他一人了。
然而,尽管理清了思路,面容依然波澜不惊,裴言渊心底仍是无比压抑。
如同纯洁的宣纸染上污点,清澈见底的溪水飘荡落叶,本该属于他的东西,硬生生被人剜走一角。
他不愿再去纠缠此事,暗中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惩罚般狠狠攥紧她的小手,感受到柔软指骨挤成一团,牢牢被他包裹、环绕。
“嘶——”
林知雀疼得倒吸凉气,下意识甩动几下,却被他握得更紧,这才发觉他神色有些不对,连忙解释道:
“二、二公子误会了,侯爷不许我出门,故而不能被人看到,不然”
“不然什么?”
她艰难地想着三人间难以言喻的关系,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描述,故意拖长尾音思忖片刻,却被他迫切地打断,冷峻容色中大有逼问之意。
林知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不知他为何有了愠色。
明明她只是戴上面纱,还好言好语地讲道理,连他使劲捏住手骨都没有挣扎。
不过,似乎每次提到侯爷的时候,他都不大高兴
她只能这么揣测着,本想说“不然会惹侯爷不高兴”,灵机一动改了口,嫣然笑道:
“不然,下回我就出不了门,不能与你一道出来了呀!”
“哦。”
裴言渊淡漠地应声,紧绷的面容依然冷若冰霜,目光却不禁溜下去看她,一旦触及又悄然错开,欲言又止良久,看似漫不经心道:
“你喜欢与我出来?”
说罢,没有立刻听到她的回答,裴言渊不自然地改口,神色晦暗地别过头,道:
“随口一问罢了,我也没那么清闲,无论你”
“当然了!”
林知雀反应比较慢,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没仔细听他略显混乱的后话,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她深思熟虑后,对这个答案深信不疑,眨巴着晶亮水润的杏眸,唇角扬起纯澈笑意,笃定道:
“为何会不喜欢呢?”
虽然这家伙性子怪异,行为僭越,但她感受得到,他确实在用心教导她,且希望她能早日学成。
每一回与他出来,难免磕碰与气恼,可她回想起来非但不觉得难受,反倒还有些趣味。
大抵是侯府深宅大院,日子太过枯燥沉闷,哪怕是短暂地逃离,也能在心底回味许久。
其实她也说不清,到底怎样才算喜欢,但她清楚地知道什么是不喜欢。
那回在书房端茶,侯爷笑着拉她的手,那种蚂蚁在身上爬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
听到她肯定的回答,裴言渊话头一顿,冷漠面容泛开几分柔和,不禁回头凝视着她,好似生怕是诓他的假话,浑不在意地轻笑道:
“喜不喜欢,并没那么重要。”
仿佛是故意说给她听,抑或是说给他自己。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侧首,被他说得莫名其妙;刚想开口询问,他就忽然加快脚步。
她只能快步跟上去,渐渐感受到手上力道没那么大了,痛感缓缓消退,那人终于放松到舒适的松紧,让她有活动手腕的空隙。
仔细看去,他眉宇间的阴云消散不少,剑眉星目再次俊朗起来,如同雨后初霁的夜空,唇角似有似无勾起餍足的弧度。
林知雀头疼地调整面纱,实在看不懂这家伙变幻莫测的心情,干脆懒得多想,甩甩头往前走。
*
二人一路闲逛,谁也没有节外生枝,一前一后微微错开,走得十分默契而愉快。
林知雀许久未逛过集市,时而停在铺子或摊贩前,拿起新奇的小玩意儿把玩。
有些她爱不释手,却始终不花银子买下,也不让裴言渊掏钱,留恋一番就决然离开。
她早已意识到,如今靠着份例过活,再不是当初恣意任性的金陵千金了,无论何时都要精打细算。
再喜欢的东西,都不得不学着割舍与放弃。
直到经过一处临时支起的小摊,摊头显眼处挂着鸟笼,一只机灵神气的白羽鹦鹉扑棱个不停,见着谁都能学舌,连神态都有七八分像。
一对夫妻打情骂俏地走过,丈夫轻佻地蹭着妻子的颈窝,笑道“娘子今日好香”。
那白羽鹦鹉立刻学得有模有样,歪着脑袋闭上眼睛,抖了抖油光水滑的羽毛,声情并茂道一声“娘子香香”。
林知雀忍俊不禁,眸光明亮地走上前去,隔着笼子逗弄它,笑意比方才更清丽夺目。
那白羽鹦鹉也不躲,亲昵地蹭蹭她的手指,在她收回时还亲了一下。
“姑娘若是喜欢,不如把它赢回去?”
摊主是个精神抖擞的小老头,指着摊前的靶子和弓箭,笑呵呵道:
“一两银子一箭,正中靶心才作数,输了不赔。”
“什么?一次就要一两?”
林知雀以为是她听错了,诧异地回头询问,赶忙与鹦鹉拉开距离。
这种小把戏她曾玩过不少,大多是射箭、套圈之类,先付银子来兑换次数,赢多少算多少。
但她从未见过本钱这么高的,还拿白羽鹦鹉做彩头的。
她踮起脚尖,探头望了一眼,瞥见摊主身后的包袱鼓鼓囊囊,已然赢了不少银子,赚得盆满钵满。
想必是训练这只鹦鹉引人注目,光凭它就够吃一年了。
那么多人都射不中,显然其中暗藏玄机,她连射箭都没学过,更不可能了。
“罢了,走吧。”
林知雀遗憾地摇头,拉着裴言渊往前走了好几步,依依不舍地望着那只鹦鹉。
恰在此时,那鹦鹉似是通人性一样,用翅膀捂着半边脸,佯装悲伤地发抖,道:
“嘤嘤嘤”
刹那间,林知雀心尖一软,踌躇好一会还是折回来,温软指尖戳了戳笼子里的白团子,小声地与它窃窃私语。
“莺莺嘤”
那鹦鹉喜悦地再次抬起头,扑棱着亲近林知雀,乍一听似是喊着她的名字。
这下好了,她彻底走不动道,但明知没钱赌也赢不了,只能在摊前久久驻足。
裴言渊在一旁默默看着,拿出三两银子放在摊主面前,沉静道:
“给她三次机会。”
摊主乐得收钱,让林知雀赶紧去试试,随后倒在躺椅上掂量银子去了。
“我、我不成!”
林知雀愣怔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没了,被裴言渊推着走到弓箭前面,狠狠心疼了一把。
家中出事后,在侯府攒三两银子要很久,这家伙怎的如此阔绰?
他不是住在破败的竹风院,连好饭菜都没得吃吗?
上回的衣衫也是他付了银子,再加上今天的
林知雀掰着手指一算,按照竹风院的份例,他大抵要从出生就开始攒。
他该不会辛苦攒了二十余年,全花在她身上吧?
这个念头越想越离谱,除此之外,她就只能想到偷和抢了。
反正无论如何,她不能平白无故地花他的银子,人情和银两都还不清。
到时候,谁知道这家伙让她拿什么还?
更何况,她肯定射不中,花了也白费啊!
“我真的不行,你快把银子收回去!”
林知雀迟迟不肯拿起弓箭,急得推了裴言渊一把,额角渗出一层薄汗。
“这么快忘记惩罚了吗?”
裴言渊悠悠开口,轻而易举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就掰正她的身子,牵住她的手,将其覆于弓箭上,贴近耳畔道:
“不许抗拒,必须顺从。”
这时候,林知雀才蓦然想起来,当初答应他的惩罚之中,铁律便是不能抗拒。
无论他做什么,都要完全服从。
她眸光复杂地回首望着他,贝齿咬着殷红唇瓣,手指为难地蜷起来。
之前他都借着这个“惩罚”,占了她不少便宜,未曾想会在这种时候利用。
很显然会输,难道他怕她不舍得银子,因此错失争取喜爱之物的机会吗?
这家伙什么时候,会如此为她着想?该不会另有谋算吧?
林知雀思绪万千,还想劝他放弃,但裴言渊坚持如此,还一再催促,她只能眼一闭心一横,深吸一口气拿起弓箭。
罢了,事情不是她想做的,钱不是她的,到时候赔光了总不能赖她身上。
靶子设置了机关,忽快忽慢,忽远忽近,纵使是箭术娴熟之人也很难射中,更别提她这种连弓都拉不满的。
果不其然,林知雀连射了两箭,全都偏离甚远,连靶子的边缘都没有擦过。
“就你这箭术,还来玩这个?”
她身边有位姑娘也在拉弓射箭,衣衫首饰低调奢华,身前摆了十几支箭,想来是花了大价钱。
林知雀定睛一看,竟是有些眼熟,似乎是容家大小姐,容景枝。
那回春日宴,她们远远打了个照面,算不上熟识,却记得彼此的面容。
容家高门大户,宰辅之才辈出,向来以诗书谋略闻名。
唯独这位大小姐,张扬恣意,剑走偏锋,喜欢研究刀枪剑戟,得空就要去街上耍玩。
林知雀心下一惊,生怕被容景枝认出来,不敢出声说话,只能默默朝着裴言渊摇头,示意他快些结束这场浪费银子的闹剧。
“还有一支箭,怎知她不行?”
裴言渊忽视她制止的目光,颀长身姿在阳光下挺拔夺目,阴翳将容景枝笼罩在内,俯视着她面前多次不中的箭矢,轻蔑之意不言而喻。
“你你知道我们小姐是谁吗!”
容景枝的侍女看不下去,气恼地上前质问。
“不知道,我只知你家小姐,心愿要落空了。”
裴言渊云淡风轻地瞥了她们一眼,转身弯下腰,下颌搁在林知雀的肩头,薄唇靠在她的耳畔,气息温热道:
“想要吗?”
酥麻痒意袭来,林知雀一阵瑟缩,莹润眸光看向活泼讨喜的鹦鹉,下意识点头。
“只要你想,我可以射。”
裴言渊的声音压得极低,比平时暗哑许多,侧首时薄唇微张,有意无意擦过她的耳廓,蜻蜓点水般抿了一下,起伏的呼吸带着笑意。
这话落在容景枝耳朵里,她本不在意,沉思后猝然回首,大为震撼
是她心灵太脏了吗?
“你是何人?污言秽语岂能入耳?”
侍女捂住容景枝的耳朵,看着紧贴在一起的二人“啧”了一声。
只有林知雀懵懂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受了惊吓般的主仆,纯澈地扑扇着双眸,小声问道:
“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帮莺莺射。”
裴言渊扫了她们一眼,全然没有理会,甚至与她贴得更近了,唇角在看不见的地方勾起。
他抽出最后一支箭矢,掌心覆于她的手背,坚实心口与她的后背紧紧相贴,传递着稳健的心跳,弓步压下身躯,张开双臂把弓拉满。
兴许是他靠得太近,林知雀不经意回头,脸颊蓦然与他相撞。
二人侧脸隔着轻薄面纱,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棱角与温度,清浅吐息之中弥散竹香,唇线仅有咫尺之遥。
只要再靠近一寸,她都无处可逃。
她的呼吸错乱了一瞬,不可抑制地短促起来,却不想让他发现,挣扎道:
“不要了”
“莺莺总是忘记惩罚呢。”
裴言渊眸色一沉,眼底却依然含着笑,似是压迫又似是诱导,一字一句道:
“看来,是罚得太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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