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乖巧(中+下)
过了几日, 侯爷伤势见好,不仅能执笔写字,还时常出门应酬, 府中大大小小的筵席也日渐多了起来。
所有人都很是高兴,唯独林知雀愁眉苦脸, 仿佛即将面临什么大事儿,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成日不得安定。
她上回从竹风院回来后,打算尽早面对现实,翌日就去探望侯爷。
但她去小厨房做羹汤时,听厨房大娘说, 有几位新科进士来得勤,每回从书房出来,都要在侯府逛一会儿, 变着法子夸赞亭台楼阁。
其中一位青衫书生, 最为清秀俊俏, 看上去对侯府院落兴趣浓厚,总要待到最后才走。
还依依不舍地望着西边, 说那儿的风光极好。
侯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着说起西边的倚月阁。
只道是院中有佳人, 自然胜过无限风光。
说到这儿,厨房大娘话头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小心翼翼打量着林知雀。
毕竟倚月阁除她之外, 还有殷惠儿, 之前闹出不小的风波。
虽然现在大不如前,但仍拿不准侯爷的“佳人”到底是哪位。
姑娘家心思敏感, 恐怕听了添堵。
果真如她所料,林知雀停下手上动作,愣怔地伫立良久,连粥溢出小灶都没有察觉,苍白的脸色闪过几分无措。
“哎呦,我不是那个意思,姑娘别忘心里去!”
厨房大娘不忍见她伤心,赶忙上前解释,帮她把小灶擦干净,揭开锅盖炖着汤羹。
“无妨,我不是在意这些,您去忙吧。”
林知雀善解人意地扬起嘴角,敛好方才失神的模样,从大娘手上接过活计,客气地送她出去。
后来,她踌躇一整天,还是不敢出门。
那日的汤羹和糕点,终究没送到书房。
却不是因为侯爷,而是另一人。
先前她确实在意侯爷的一言一行,可乍听大娘说起青衫书生,她下意识想到书房偶遇的沈槐安。
上次他穷追不舍,无论如何不肯放手,一路追到了竹风院,幸好裴言渊帮她躲过一劫。
现在频频来侯府,还有意无意提起西边,总给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该不会,刻意想遇上她吧?
这个念头荒谬可笑,林知雀趴在床头,自嘲地翻了个身,倚着软枕否认地摇头。
沈哥哥是探花郎,一举中的,春风得意,前路光明坦荡。
他样貌端正,人品端方,是真正的谦谦君子,多少世家大族的女子视他为如意郎君,是当下炙手可热的人物。
眼看着就要授官,来日娶一位豪门勋爵的姑娘,封侯拜相指日可待,天下人都只能仰头而望。
这么个人,怎可能浪费大把的时间精力,就为了在侯府与她相遇呢?
若她还是金陵千金,爹爹在世为官,两家人相互扶持,那还有几分可能。
可她家道中落,眼下自身难保,在侯府勉强混日子,连婚约都不能做主,在京城无亲无友。
于他而言毫无用处,反而还是避之不及的累赘。
他曾受教于爹爹门下,旁人把此事当做他的污点,更何况与她青梅竹马呢?
人言可畏,万一让人知道这些过往,被有心之人拿住把柄,颠倒黑白诬陷告状,仕途尽毁也未可知。
就算沈哥哥顾念旧情,看在一同长大的份上,想与她见面说话,力所能及帮衬一些,她那回也明摆着拒绝了。
沈哥哥是个善良热心之人,但又不是傻子,满腔好心却无人领情,总该知难而退了。
她从未想过依靠他,也不敢孤注一掷,把希望和命运放在别人身上。
此后,各自安好,把属于自己的日子过得精彩,便是最大的安慰。
思及此,林知雀沉默地叹息一声,杏眸酸涩发胀,鼻尖泛起点点绯色,抬手揉了揉濡湿的长睫,心口闷得难受。
家中出事后,她长大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见识了人情世故,不相信会有人好心到这个地步。
但如果厨房大娘所言属实,除了沈槐安是别有用心之外,她实在想不到别的缘由。
大抵是她孤零零太久,难免倦怠无力,总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念头。
林知雀疲惫地躺平身板,想象着有人庇护,无忧无虑的日子,唇角不知不觉弯了起来,眼底闪烁晶莹星光,眸中弥散朦胧水雾。
既然不可能实现,那就不要多想,以免到时候失落不已。
她不允许思绪再发散下去,也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连累沈槐安,甩甩脑袋把这些念头驱散。
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把裴言渊的“教导”学以致用,让侯爷早日履行婚约。
她担心再遇上沈槐安,多愁善感了好几日,也借故拖了好几日,迟迟没有去见侯爷。
眼看着侯爷就要痊愈,她是烫伤他的人,至今不闻不问,怎么着也说不过去。
如果侯爷心里不舒坦,那姑妈的事儿就更没指望了。
林知雀不得不打起精神,再次踏进小厨房,准备给侯爷的汤羹。
*
这一回,她自知没有退路,特意让桂枝去打听消息。
确认沈槐安没有拜访,才放心大胆地叩响了书房大门。
侯爷端坐桌前,烫伤的手还裹着纱布,指尖捏着笔杆,字迹比寻常歪斜,但还算能够辨认。
伺候笔墨的侍女花容月貌,年纪尚小,水葱似的水灵可爱,软绵绵倚靠在桌上,含情脉脉地望着侯爷。
裴言昭回以一笑,目光一半在宣纸上,一半在姑娘身上,时不时抚摸她那双柔弱无骨的小手。
“咳咳。”
林知雀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尽管习以为常,还是不禁皱眉,轻咳一声打断。
她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拖着底部,生怕像上回那样打翻,身躯略显僵硬,努力忽视他们眉来眼去的画面,行至侯爷身边,讪讪道:
“打扰侯爷养伤了,上回无心之失,今日特来请罪。
侯爷宽宏大量,前些日子不敢打搅,还望不要同我计较。”
裴言昭登时抬起头,眸光从侍女身上抽离,凝滞在她姣好面容上。
他眼前一亮,闪过惊艳满意的光彩,随和笑道:
“哪里的话,林姑娘不必自责,是我没有躲开罢了。”
说着,他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小侍女,随手打发她离开。
小侍女似是不乐意,轻哼一声不肯起身,裴言昭不留情面地瞪了一眼,吓得她倒吸凉气,只能照做。
转眼间,他脸色再次变得温润柔和,眼睛微微眯起,含笑端详着林知雀,喉结不禁滚动。
手中的笔许久未写字,墨汁顺着狼毫滴落,晕开一团墨迹,刚写好的奏疏只能作废。
若是平时,他定要责怪来人无故打扰。
现在他受了伤,执笔写字又慢又累,重写一份要花费不少工夫。
但他一见这姑娘,就忆起上回她纯澈清媚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撩拨人心,偏生她自己毫不察觉,如栀子花般干净洁白。
她还信誓旦旦说改过自新,一心想履行婚约,对他忠贞不二。
烫伤他的时候,她满心满眼都是担心与自责,泪盈于睫,泫然欲泣,恨不得替他受伤。
由此可见,这姑娘是真心爱慕于他,加之他们指腹为婚,更是死心塌地。
他与其他姑娘,大多是云雨之情,她这份真挚十分罕见,必定要抓住不放,好好享用。
养伤这段时日,他一直没等到她探望,又不能放下身份主动请她来。
于是,他找了几个容貌相似的女子侍奉在侧,却终究比不上亲眼所见有滋味。
裴言昭心里发痒,不动声色搁下狼毫,对她的唐突没有半句责怪,忍不住打量她纤细窈窕的身姿,示意她靠近些,伸出手道:
“林姑娘真心认错,今日就帮我换药,如何?”
闻言,守在门口的千帆瞬间懂了,熟练地关上门,疾步离开了书房,还吩咐侍从全部退下。
倏忽间,书房只有他们二人,院落万籁俱寂,针落有声,说不出的沉闷与怪异。
“侯爷,别别开玩笑了。”
林知雀预感不妙,慌张地环视四周,瞥了一眼裴言昭裹着纱布的手,胆怯地瑟缩一下。
“不愿意?看来林姑娘并非真心知错。”
裴言昭笑意褪去几分,眼底浮现些许不悦,耐着性子哄她坐在身边,手臂似有似无地揽过她的肩膀,悠悠道:
“难不成,你对我怀恨在心,上次是故意为之?”
“当然不是!”
林知雀心头一紧,声音陡然扬起,窘迫磕巴地狡辩,心虚地搓着袖口衣料。
烫伤侯爷之前,是他先拉着她的手不放,她又急又气,想到他还摸过别的姑娘,更是忍无可忍。
偏偏不能明目张胆地反抗,只能遵循下意识的反应,松开手上滚烫的茶盏,心中有几分侥幸。
这能否算是故意为之她也不好说。
无论事实如何,都不能让侯爷觉得她是存心的,否则一切全都完了。
“那就来吧,林姑娘定要比旁人更体贴。”
裴言昭欣赏她着急上火的模样,抬起下颌指着缠着纱布的手,轻轻置于她的掌心。
“侯爷过奖。”
林知雀勉为其难地笑着,绝望地意识到,今日是逃不过去了。
她眼一闭心一横,暗暗安慰自己,早晚都要走这一遭,不得不慢慢习惯。
当初请裴言渊教导,不正是为了能讨得侯爷欢心,从而履行婚约吗?
现在只是有点生疏而已,按照他教的去做,应该不会出差错。
她手指微颤,紧张地抿着唇瓣,慢吞吞解开纱布上的活结,抽丝剥茧般层层拆下,动作比蜗牛还要迟缓。
可她自己并不觉得慢,额角渗出薄汗,只恨不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最好拖个日久天长,让侯爷忍无可忍赶她出去。
林知雀心绪烦乱,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纱布,一圈圈拆下后,里层沾染着丝丝血迹,看得她眼花缭乱,头脑也晕乎乎的。
奇怪,她从小就不会晕血。
为了方便换药,她不得不拱起膝盖,小心翼翼用指尖捏起裴言昭的手,置于其上,用作支撑。
不一会儿,连膝盖都开始不舒服,好似有蚂蚁在身上爬。
每拆下一层纱布,她就不得不触碰一次侯爷的手。
有时他没有反应,有时却有意无意蜷起手指,故意与她相碰。
甚至到了最后几层,他彻底将她的手包裹其中,紧紧攥着不肯放。
刹那间,林知雀呼吸一滞,双手冰凉,如同被狗咬住般绷紧脊梁,眼前凌乱地闪过许多画面。
先是侯爷方才当着她的面,轻佻地抚摸小侍女,并且没有洗手。
再是裴言渊悉心教导的一幕幕,潮水般不可抑制地涌现。
他自然地将她环在身前,双手交叠,勾住她的十指,不经意间牢牢扣住;
他射箭时附在耳边,温热气息喷洒,双手紧紧包裹,不让弓弦伤到她半分;
他用“惩罚”束缚着她,不允许她反抗,教导他要接近心上人,就不能拒绝他的接近。
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容,此刻不断地交叠与重合。
最终裴言渊将侯爷的面容取代,占据她的脑海,让她愈发接受不了侯爷的触碰。
不知为何,此刻想到裴言渊,她竟陡然生出几分背叛之感。
林知雀荒谬地蹙起柳眉,努力睁开眼睛,想把这种感觉驱散。
可她越是如此,负罪感就愈发沉重,压得她喘不上气。
仿佛她做了什么对不起裴言渊的事情,他知道了定会生气恼火,她心底也沉入海底般难受。
明明他只是教导而已,他们除此之外无甚关系。
她亦是认真学习,乖巧地记下他的教诲,克服重重阻碍,在侯爷身上学以致用。
为何他教得越透彻,越是深入,她反而学得越差呢?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她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学好学透?
难道要把侯爷当做裴言渊,继续给他上药吗?
思及此,她心底下意识抗拒,背叛之感肆意翻涌。
她蓦然想起,上回穿着那家伙选的衣衫见侯爷,也是难免抗拒。
只有把侯爷想成是他,才勉强上前说话。
那次分明还好,她虽然有些不适,但并未太过难受,恰好泼了茶水,硬生生把一切打断了。
为何这次,比上回更加难以接受,恨不得扭头就跑?
无数问题环绕着她的头脑,如同一把把利刃,把本就糊涂的思绪斩得七零八碎,满地拼凑都想不到一点办法。
林知雀的视线模糊不清,脑袋昏昏沉沉,如同灌了铅似的抬不起来。
她再也做不到强迫自己,手指颤抖得厉害,终究浑身绵软,倒了下去。
“林姑娘,你怎么了?”
裴言昭正欣赏佳人的姿容,随性握住她白皙柔嫩的小手,突然间手上一空,眼前身影也倒了下去。
他刚好拆开最后一层纱布,伤口赤裸裸袒露,整个人没有防备。
她倒下去时,连带着他的手也松懈地坠落,刚刚结痂的伤口,猛然间磕在桌角上。
锐利桌角刺开伤口,破除新痂,鲜血汩汩涌出来,染红了袖口月白衣料。
裴言昭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责怪地盯着身侧之人,脾气蹭的一下窜上来。
方才就觉得她换得慢,好似故意拖延,半天都没什么进展。
不过他尚有兴致,当她只是不太熟练,包容她的生疏。
没想到,她不仅没有乖乖听话,还把他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再次弄得不堪入目。
裴言昭目光一沉,所有兴致消失殆尽,张口就想赶她走,就见她虚弱起身,双眸含泪道:
“侯爷恕罪,我好像晕血。”
此话一出,他愣了半刻,凝结在心口的怨气像是碰了软钉子,无可奈何地泄了大半。
“怎么不说一声?”
裴言昭放软了声音,默默把伤口藏起来,摆出一副无恙的姿态,咬牙去扶她起来。
“我我难得能侍奉侯爷,心下甚喜,不放心那些下人,凡事想亲力亲为。”
林知雀还是有些昏沉,看见他的伤口后,瞬间惊惧地起身,调动所剩无几的脑筋,极力编织谎言。
她气血冲上头脑,双颊泛上绯色,说一句就掉一滴眼泪,颗颗晶莹剔透,如同一串串珍珠,狠狠心道:
“我的小事不足挂齿,没想到思虑不周,连累了侯爷”
说到这儿,林知雀绞尽脑汁,再也编不下去,更听不下去这些胡言乱语。
索性闭口不言,真假难辨地抹眼泪,时不时偷瞄一眼侯爷的反应。
她不禁懊恼,每回犯了事,脑子就突然灵光了。
若是在这之前,就能想到这些漂亮话,根本不至于此。
其实,事到如今,她依然坚信不是晕血。
从侯爷碰到她开始,双眼就忍不住发花,每一条神经都紧紧绷着。
如同身在狼犬的獠牙之下,无时无刻都担心被吃得渣都不剩。
后来纱布每拆开一点,她就难受一分,眼前愈发缭乱。
加之忽然浮现裴言渊的面容,更是让她自乱阵脚,一瞬间气血充盈头脑,把自己逼到了极点。
那一刻,仿佛琴弦骤然崩断,一切都顾不上,眼前一黑,只想撒手倒下。
至于裴言渊的教导,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所以算不算晕血,她也很难评判。
她深夜在竹风院,替裴言渊包扎过伤口,那时候是不晕的。
不过除了这个解释,似乎没有别的办法了。
机缘巧合装成晕血,也算是她走运。
毕竟,她能否说服自己不重要,只要努力让侯爷相信便好。
林知雀深吸一口气,小脸都皱在一起,想到说出口的那些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然而,裴言昭听了这番话,短暂地陷入沉思。
他捂着血流如注的伤口,目光落在她愧疚自责的脸蛋上,凝滞在闪烁的泪珠上。
看着梨花带雨的容颜,他说不出半句重话,心尖也跟着一软。
说到底,她也没犯什么错。
不过是一心想要靠近他,得了机会不愿放弃。
还对他牵肠挂肚,担心别人侍奉得不好,甘愿亲自照料他的伤势。
他听说过晕血之症,患者见不得半点血腥,否则会头晕眼花,气血短缺,当场栽倒。
严重者,还会伤及心脉,危及性命。
瞧她满面通红,气喘吁吁,抚着心口顺气的模样,应当没有撒谎。
她定是曾经晕过血,才能认定,此刻是晕血之症。
这也说明,她明知会很难受,还愿意冒险来换药,仅为了有机会与他接近。
裴言昭似是摸清了她的一片爱慕,又是心疼又是欣慰,自食其力地包扎新伤,安慰道:
“不妨事,此事怪不得你,别哭了。”
这姑娘只是牵挂他,想要靠近他,而且天生反应较慢,心思单纯。
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怎么能怪她呢?
他当初对她改观,恰是因为发现她坚定不移的爱慕,与那份真挚的心意。
如今的小错无伤大雅,比上次烫伤轻许多,休养一段时日便好。
“侯爷真的不怪我吗?”
林知雀声音微弱,眼眶泛红,却挤不出什么眼泪,抽抽搭搭地耸着肩膀。
一双杏眸水光潋滟,楚楚可怜,万分小心地试探着开口。
“你放宽心,我伤得不重。”
裴言昭生怕吓着羞怯胆小的姑娘,唇角扬起笑意,温声嘱咐道:
“你身子弱,这么点血都受不了,记得找个郎中调理。”
林知雀受宠若惊,愣怔地伫立原地,良久才反应过来,使劲点了点头,含糊道:
“多谢侯爷关心,我向来如此,不必麻烦郎中了。”
如果真找了郎中,她再也演不下去,侯爷怕是新账旧账一起算。
“你自己放心上就好,若是银钱不够,尽管让人来取。”
裴言昭看着她小心谨慎的模样,思及她的身世,忽而有些怜悯,声音带着关切。
她定是受过委屈,才会如此勤俭,连请郎中的银子都要省下来。
而这份委屈,她在金陵必定不会受,定是来了侯府之后,为了坚守婚约的代价。
他暗自喟叹,对这位姑娘满腔真情的认知,又深刻了几分。
上次他有所动容,只是觉得她坚韧不拔,爱得纯粹,区别于那些莺莺燕燕。
还愿意为他做出改变,一步步走到他身边,变成他喜欢的模样。
未曾想,她不仅如此,还极其隐忍,只为能多与他靠近。
她晕血之症那么严重,却甘愿咬牙忍着,一心想亲手为他上药;
婚约他早已不管不顾,她却为了虚无缥缈的约定,在后院受到苛待。
他身边有过许多女人,像她这般坚定不移、隐忍付出的,确实从未见过。
兴许她当真是与众不同,若能留在身边,也能消遣解闷。
裴言昭再没有说半句责备,温声细语地送她出去,望着娇小玲珑的背影,蓦然觉得挺有意思。
他回到屋内,千帆已经备好了纱布与伤药,一言不发地为他包扎伤口,脸色阴沉郁闷,小声道:
“侯爷,属下说句不该说的,她实在是不知好歹,一再伤害您。”
“你不懂。”
裴言昭眸中闪过一抹趣味,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勾唇道:
“她这份心意难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可以慢慢教导。”
千帆无话可说,就算心有不服,也只能尊重侯爷的选择。
“哦对了,田庄上来人说,有人不愿加地租,还报了侯府的名目?”
裴言昭疼得皱眉,思及那姑娘昳丽面容,隐约忆起一件与她有关的事儿。
“正是,那人是林姑娘的姑妈,绕弯子攀关系,让庄头来请示侯爷。”
千帆放轻了力道,一边缠上纱布,一边冷脸道:
“您那时忙着公务,还训斥过林姑娘,我就帮您回绝了。”
“呵,你什么时候能做我的主了?”
裴言昭侧眸从他身上掠过,惊得千帆连忙压低腰肢,悠悠道:
“多大点事,看在她用心良苦的份上,通融一下吧。”
*
林知雀懵懂地走出院子,脚步尚有些错乱,一时辨不清方向,坐在小花园的亭子里顺着思路,不禁懊恼地揉着额角。
这回刚开始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很好,怎的最后变成了这样?
她是来探望侯爷,求他帮忙办事儿的,没想到竟会让他伤势加重。
前些日子的伤算是白养了,她送再多的汤羹也没用,还不如不来。
幸好她急中生智,蒙混过关,侯爷也没有怪罪,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想来也怪,侯爷甚少这么好糊弄,也从未对她这么关心过。
不仅相信她有晕血之症,还叮嘱她好生调理。
甚至担心她没钱请郎中,连银子都大度地任她拿去。
她理应感到高兴,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雀跃,反而心底空落落的,像是缺失了什么东西。
侯爷看她的目光,玩味轻佻之外,还有让她心慌的怪异。
像是挑选喜欢的羔羊,精心喂养得油光水滑,只为了一口吃得痛快。
相较之下,她在裴言渊面前,就不会有蚂蚁爬过的不适感。
一想到这家伙,林知雀心口发闷,紧锁眉头,垂下眼帘,似是做错事的孩子。
尽管她努力追根究底,也想不明白,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从凉亭中起身,快步跑到倚月阁,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在身后。
不论如何,裴言渊的教导是有用的,起码侯爷能对她和颜悦色了。
虽然她每次面对侯爷,都把他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但潜移默化的作用,大抵多少有点吧?
不然,侯爷如今的态度,就很难解释了。
至于其他血流不止的意外,那是她实在学得太差。
只要继续请他指教,应该会越来越好,她也能得偿所愿。
说不准,下次学成归来,侯爷能答应履行婚约呢。
第31章 31 、生气(精修)
午后时分, 阳光正好,碎金般洒落在庭院里,暖风拂过嫩绿海棠叶, 树影摇曳晃动,光斑忽明忽暗。
树下搬了张长椅, 林知雀一袭春衫躺上去,双臂悬空晃晃悠悠,丝帕半遮着面容,惬意地打着盹儿,眯着眼睛望着闪烁不定的光线出神。
恍惚间,光阴好似回到了从前。
她在金陵的小院里, 也有一株高大苍老的海棠树,花落之后郁郁葱葱,在地面投射大片阴翳。
爹爹在树干上扎了秋千, 她闲来无事就喜欢坐上去, 高高地荡向天空。
春日午后犯懒, 倚着树干睡一觉,静谧安宁, 无人打搅。
醒来时天色已晚,上桌用膳, 阿娘做了一桌子她爱吃的饭菜。
“小姐,醒醒!”
桂枝收拾好屋子,拿着披风走到树下,挠了挠林知雀的掌心, 麻利地扶她起来, 三两下系好丝带。
看着她睡眼朦胧、一脸困惑的模样,桂枝无奈地叹了口气, 扶额道:
“今早小姐还说要出门,转眼便忘了。奴婢把看门的侍卫都打点好了,眼下可要去吗?”
闻言,林知雀迟钝地苏醒,揭开手帕收入囊中,鞠了一捧水净面,托着脸颊软肉揉搓几下,朝着铜镜点点头。
前些日子姑妈来信,再三催促她敲定地租,给个准信,以免空耗着银子和光阴。
她心里着急,一心想帮姑妈,让亲人在京城有个着落,却三番五次伤害侯爷。
每回离开时都手忙脚乱,生怕晚走一刻会被责怪,身后有大灰狼追赶般脚底抹油,溜得飞快。
连道歉都说不上几句,更没胆子开口求情,万一侯爷一怒之下断了念想,当真成了雪上加霜了。
归根结底,还是她学得不好,做得不对,不会灵活变通。
只是换了个人,她所有方法都忘了,没有学以致用,达成想要的目的。
林知雀深刻反思一整晚,打算追根溯源,找到裴言渊教导中的诀窍,再牢牢把握住。
说不定,下回就不会失手伤到侯爷,就能有底气替姑妈开口求情了。
奈何她记性不大好,上回教导有段时日,只能依稀忆起零碎画面,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其余的一片空白。
她想过再去向那家伙请教,可这不明摆着没学好嘛?
甚至他都不用考,她就败下阵来,任由他加重惩罚了。
林知雀犹豫再三,还是拉不下脸,这才决定故地重游,企图能再领悟一二。
洗脸后清醒不少,她擦干净滑进衣领中的水珠,随意理了理鬓发,揣上面纱急匆匆地出门,问道:
“侯府马车能否借来一用?要多少银子?”
说到后面,她声音逐渐微弱,眉梢眼角愈发焦急局促,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
之前侯爷不让她出门,每次教导都是从竹风院的小门出去。
今日既然不想被他发现,那就只能走正门,头一回并不熟练。
上次侯爷说,任她拿取看郎中的银两,她虽没请郎中,但顺了不少银子,让桂枝去打点看门小厮。
剩下的银两不多了,她不想全花在车马上,想留下些体己,等姑妈来了或许用得着。
“小姐,您怎么又忘了?”
桂枝头疼地鼓着腮帮子,攒着一口气喘出来,耐着性子解释道:
“奴婢辰时说过,守卫大哥听说您要出门,笑着收了银子,竟主动帮您备下车马呢。”
林知雀轻轻“哦”了一声,拍着脑瓜才想起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儿,不好意思地抿唇。
昨晚一夜没睡,白天神思恍惚,有时候连时辰都不记得。
印象中,桂枝确实和她说过,可她并不相信,还以为这丫头在开玩笑。
毕竟,曾经的守卫严苛冷漠,凶巴巴板着脸,给了碎银子也瞧不上,死活不让她出去。
现在塞的银子多些,能放她出门就已经极好,哪敢想他们会这般殷勤?
“罢了,快些走吧。”
林知雀不解地歪着脑袋,想不通其中缘故,也没精神再去深思,只当无人会与银子过不去。
大抵是她之前给的太少,人家不够喝酒耍乐,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吧。
说来也怪,自从接近侯爷后,无论是千帆还是其余侍从,甚至侯府上下,似乎都对她愈发关照了。
*
车夫身强力壮,娴熟地驱车前行,马车亦是修缮完好的,比张嬷嬷那辆好多了。
林知雀掀开车帘,饶有趣味地望着繁华街市,途中不再烦闷,一晃眼就到了。
她慢悠悠往前走,所有景致都格外熟悉,引着她回忆起上次的一幕幕。
射箭小摊依然开张,笼子里的鹦鹉换了一只,一如大聪明般活灵活现,惹得路人纷纷驻足,掏出银子拉满弓弦。
其中包括容家小姐容景枝,那次被裴言渊截胡了鹦鹉,她至今没有放弃。
算起来,她好些日子没去竹风院,没见到大聪明和裴言渊了,还怪牵挂的
当然,牵挂的是她的大聪明,不是那个只想惩罚她的家伙。
林知雀轻哼一声,又去主街逛了一圈,这几日的郁闷疏散不少,难得欢快自在。
思及与他悠然闲逛的时光,她不禁弯起唇角,眼底亮起星星点点的光彩,似乎找到了熟悉的感觉。
她忽而觉得,他说的“想接近心上人,就不能抗拒他的接近”,好像没有想象中的困难。
但她一旦把“心上人”代入侯爷,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尽管如此,她心里仍然踏实不少,起码这次尽力而为了。
无论以后裴言渊要罚她,还是侯爷不待见她,都不会后悔懊恼。
车夫是侯爷的人,一个时辰后还有活计,耽搁不了太久,委婉地催了好几次。
林知雀本就十分感激,依依不舍地瞥了一眼充盈烟火气的市井,没再拖延推拒,扭头上了回府的马车。
为了不耽误事儿,加之她坐得太久,双腿酸麻,主动让车夫先去忙活,把她在邻街放下。
此处距侯府不远,四通八达。
问了路后,才知穿过中间的小巷,就能抵达侯府后门的街道。
那条街转个弯,正是竹风院后面的死胡同。
她愣了一瞬,耳畔只听得“竹风院”三个字,脚步就下意识动了起来。
明明她没必要绕弯子,也不会从小门进去,可莫名想去看一看,没来由的亲切和安心。
林知雀打发桂枝先回去,独自走在铺着青石板的小巷中。
刚出巷口,眼前闪过一道天青色身影,她来不及回避,被迫打了照面。
“林姑娘,真的是你!”
沈槐安欣喜地望着她,眸中盈满久别重逢的喜悦与关切,生怕她再次逃跑,双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感叹道:
“老天有眼,上次一别,我打探了小半月,终于在侯府见到你了!”
林知雀慌张地躲闪,惊呼一声缩回手,藏在衣袖中不肯看他,身形微微发颤,后退好几步道:
“公子认错人了,我我不认得你。”
她指尖冰凉,吓得小脸发白,从未想过会在这种犄角旮旯碰见沈槐安。
难道他真的会寻她吗?
哪怕历经挫折,屡屡落空,至今都未曾放弃?
林知雀蓦然有几分动容,到了如此境地,竟会有人一直惦记她,这么在意她的存在。
家道中落后,她看惯了人情冷暖,未曾想沈哥哥一如往昔。
但她想到二人身世,眸光瞬间黯淡下来,退得更加远了。
如今的相见,还不如不见。
“莺莺,我知道。”
沈槐安没有再逼她,而是放缓了声音,唇角扬起温润如玉的笑,柔声道:
“你一定受了不少苦,也怕连累我,对吗?”
林知雀被他戳中了心思,下意识想出声狡辩。
可转念一想,这等同于承认他们相识,谎言不攻自破,终究缄口不言。
沈槐安登时明白她的心绪,满目心疼地望着娇小玲珑的身影,克制地攥着手指,含笑道:
“林知雀可以忘记沈槐安,但沈哥哥永远记得莺莺。”
说着,他主动退了一步,给她让出足够安全的距离,谦和有礼地作揖。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锦帕,层层揭开,双手捧出一枚玉坠,诚挚道:
“姑娘既然不认得我,那便当作你我初识,幸会。”
林知雀诧异地抬眸,莹莹眸光映照出他玉树临风的身姿,温和坚定的脸庞。
他的目光中满是隐忍的关切,甘愿包容她的一切,没有半分责怪。
如春雨润物,寂静无声,轻柔拂过伤口疤痕。
她愣怔良久,沈槐安始终没有起身,谦恭守礼地保持距离。
林知雀鼻尖一酸,再也做不到对他视而不见,小心翼翼伸出手,轻抚他掌心的玉坠子。
却在看清楚的那一刻,立刻放了回去,躲闪道:
“你的见面礼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这是一枚冰翠平安扣,无论种水还是翠色皆是上乘,一看便价值不菲。
能见他一面,说几句话叙旧,她就已经满足,不愿再欠他人情。
“沈某一片心意,还请姑娘笑纳。”
沈槐安眉心微微蹙起,不禁上前一步,倾身围着她,好声好气道:
“你留着也好,当卖也好,只求你收下。”
听了这话,林知雀眼眶泛红,侧眸凝望着沈哥哥哄她的模样,与幼时如出一辙,回忆不可抑制地翻涌。
从小到大,她活得恣意任性,时常调皮撒野,总要沈哥哥哄着她才肯罢休。
后来经历变故,看惯人情冷暖,再无人温言软语哄她开心了。
她从他掌心接过平安扣,趁着泪水落下的一瞬错开目光,哽咽道:
“好但你下回,还是不要寻我了。”
说罢,她抬起袖口拭去泪珠,疾步与他擦肩而过。
沈槐安目送她离开,直到她消失在尽头,也没有挪动半步。
侍从松墨从暗处走来,担忧地看着沈槐安,叹息道:
“这可是祖母传给未来夫人的,公子就这么给林姑娘,不怕她卖了?”
“她不会。”
沈槐安信任地摇头,没有一丝怀疑,眸光三月春风般温柔。
记忆中的莺莺,善良心软,灵动纯澈,极为在意别人的心意。
自幼他送她的东西,她都妥善收好,锁在小匣子里珍藏。
“若她典卖首饰才能过活,想必日子艰苦,能帮得上她,也值了。”
他不在意地笑着摇头,面容浮现几分遗憾与后悔,喃喃道:
“其实,我早该给她的。”
松墨沉沉叹息一声,与他相伴消失在小巷中。
*
对面的胡同里,嘉树探出脑袋,暗中观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起初没在意,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看戏,直到发觉那姑娘的身形有些熟悉。
倏忽间,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险些被瓜子呛到,抚着心口顺气
他没看错吧?
那不是爱慕公子的姑娘么?
她偷摸着出门作甚?还来这种避人耳目的地方!
那个青衫书生又是谁?
怎么含情脉脉,与她拉拉扯扯,还送出去什么东西?
他猛然间跳起来,瓜子撒了一地,恨不得追上去问个清楚。
但是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的对话,只觉得二人很有默契。
你进我退,你来我往,眼神欲说还休,青涩羞怯,映照彼此的面容。
他思绪顷刻间发散,一个俊俏书生,一个红袖佳人,一个珍重物件,难道他们!
该死该死,他家公子可怎么办!
嘉树再也绷不住,火急火燎地钻进小门,冲进竹风院的屋内,一把拽着公子疯狂摇晃。
他气喘吁吁,好半天说不出话,急得比划手势,额头缀满汗珠。
“不是告诉过你,遇事不要慌。”
裴言渊不耐烦地凝眉,冷漠瞥了他一眼,淡淡甩开他的手,冷静地提笔写字。
“出大事了!”
嘉树绕着他跺脚,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着急上火,迫切道:
“那姑娘有个男人见她,还给她送了定情信物!”
“哦。”
裴言渊笔尖一顿,晕开一小团墨迹,但并未有什么反应,继续流畅写出撇捺,闷闷地应声。
她正值妙龄,姿容出众,讨人喜欢,连大聪明都天天盼着她来,更何况别的男人。
这是件寻常事,何必大惊小怪,连这点小事都忍不了?
他见识过那姑娘的情意,坚定执着,经得起任何考验。
她肯定不会在乎别人的满腔深情,更不会收下定情信物,会坚守心中的爱慕与信念。
“公子,她收了!”
嘉树忍无可忍地扬声叫喊,很铁不成钢地拉着他家公子,恨不得当场捉奸。
刹那间,空气迅速凝滞下来,屋内一片死寂,只有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
裴言渊眸光幽深阴沉,暗藏冷厉锋芒,剑眉死死拧起,修长指骨青筋蜿蜒。
“咔嚓”一声,笔杆被硬生生折断,木刺扎入冷白血肉。
第32章 32 、难忍(精修)
天刚大亮, 侯府众人陆续苏醒,洒扫浆洗,来来往往忙个不停,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林知雀近日心思重,睡得浅, 抱着靠枕侧卧榻上,吵醒后再也无法入睡,眼下一片乌青。
她睡眼朦胧地伸展腿脚,一鼓作气爬起身,拉开帘幕,迎着晨光才清醒些。
桂枝一直候在门外, 听到动静立刻端着水盆进来,麻利地拖着她坐在梳妆台前,一边伺候梳妆, 一边说着今早听来的趣事儿。
二人笑闹了一阵, 林知雀终于有了精神, 打算同桂枝出去走走,顺道去膳房取早膳。
恰在此时, 有人恭顺地叩门,桂枝打开一条缝, 竟是侯爷身边的千帆。
他微微弯下腰身,扯起嘴角伫立门边,递来几张文书,道:
“林姑娘安好, 侯爷听闻姑娘的姑妈来京, 特意留了京郊的水田予以安置,地租低了三成, 这是租赁文契。”
话音未落,林知雀愣怔一瞬,惊喜地抬起头,诧异道:
“侯爷怎知此事?我还未想好如何与他说呢。”
“姑娘是要紧的人,若凡事都要您开口才能办成,未免太过薄待了。”
千帆把身子压得更低了,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声音略显沉闷,说话却熟练顺溜,好似提前背好一般。
但这番话体贴漂亮,林知雀听得心情舒畅,烦心事迎刃而解,眸中一点点亮起光彩。
她与桂枝对视一眼,示意她收下租赁文书,亲自送千帆出去。
想起上回的意外,侯爷因她受伤,她心里愈发惭愧,窘迫道:
“侯爷的手好些了吗?若他得闲,我做些汤羹去看他。”
千帆神色复杂地瞥她一眼,笑容僵硬挂在脸上,透出几分敷衍,淡淡道:
“姑娘的心意我会带到,至于探视还是算了。”
他欲言又止,像是憋不住心里话,却记着叮嘱只能忍住,委婉道:
“您也希望侯爷快些好起来,不是吗?”
林知雀还沉浸在欢喜中,并未深思他话中的含义,一本正经地点头附和。
直到千帆走远,她转身回屋时,才蓦然回过神,发觉这话有点不顺耳。
什么意思?
她探视了,侯爷就好不起来了?
林知雀不忿地握紧拳头,望着消失的身影轻哼一声,不悦地撇撇嘴。
她出于好意探望侯爷,每次都非常努力,跨越重重心理障碍。
这话说得,简直把她当成灾星祸害,提防她克死侯爷。
思及此,她一身晦气,使劲甩干净再进屋,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坐在桌边奋笔疾书,扬声道:
“姑妈的事总算有了着落,你现在去驿站,多给些碎银,让他们尽快送到金陵。”
“好!小姐放心!”
桂枝与她一样欢欣雀跃,忙不迭接过信封收好,小跑着出门。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林知雀一想到亲人能在身边,高兴得坐不住,来来回回踱步,暗道运气真是不错。
她无意间伤害了侯爷,本以为一切都没希望,没想到峰回路转,侯爷似乎挺受用的。
虽然她不知是什么缘故,也想不明白他们男人的心思,但这些都在裴言渊教导之后,说不定是他的功劳。
林知雀感念在心,不禁想,若是再去讨教,更进一步,那婚约岂不是指日可待了?
这个念头一出,她登时充满干劲,眨眼间从椅子上起身,收拾着准备出去。
上回的教导过去许久,她如今有所成就,没理由再拖下去了。
无论是谢他教诲,还是接受考验,继续受教,都是时候去竹风院了。
*
趁着天色尚早,她在屋内留了张字条,让桂枝不必寻她。
林知雀抚平衣摆褶皱,刚踏出门槛,就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去,找出裴言渊买下的衣衫。
那次她没舍得穿,那家伙看上去不太高兴,还让她下次穿上。
她始终在心里记着,生疏地系好衣带,调整到得体的松紧,在铜镜前左看右看,对这身十分满意。
烟粉锦缎保养得极好,近乎全新,贴合每一处曲线,宛如量身定制。
轻纱蓬松干净,远远看去如云似雾,煞是养眼。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一件清新典雅的首饰衬它,显得有些单调。
林知雀不甘心地翻箱找柜,一股脑把首饰全倒出来,挨个挑挑拣拣,也没找到像样的。
她从前倒是有不少,但抄家全都没带出来,如今这些素雅简约,实在配不上这么明艳的衣裙。
除了紧锁的匣子里,还有沈槐安送她的平安扣。
林知雀犹豫一瞬,伸出去的手缓缓缩回,纠结地攥着掌心。
那东西十分贵重,她收下后心里难安,从未想过戴在身上,只待找到合适的机会,再还给沈哥哥。
有他一片心意,她就知足了,不想欠他什么。
然而,眼下寻遍所有首饰,也没个像样的,似乎只有它了。
林知雀望着铜镜中娇俏动人的少女,到底抵不过爱美之心,咬牙打开了匣子。
不知为何,她平日里不会苛求身外之物,但想到要见的人是他,就莫名有些不一样。
他既然喜欢看她这身,那她力求完美,想做到最好的模样。
坠子用古朴的编绳挂着,刚好垂在她的锁骨之下,种水冰透,飘着灵动蓝花,很是精巧贵气。
尽管与烟粉衣裙不是很搭,可聊胜于无,看上去还算不错。
磨蹭了好些时候,天色将近中午,林知雀恍然回神,手忙脚乱收拾残局。
她再没时间纠结,关上门避开人群,小心翼翼地去了竹风院。
*
幸而此处偏僻,人迹罕至,她没消磨太久,尚有时间在门口喘息。
嘉树开门迎她进去,边走边上下打量着她,目光说不出的奇怪。
像是责怪,又像是愤懑,隐约带着失望与质问,终究归于沉寂,苦恼地对天长叹。
“这是怎么了?”
林知雀不明所以,第一回 看见这么丰富多彩的眼神,单纯地眨巴眼睛道。
“唉,你”
嘉树沉重地开口,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愣是无话可说,摇头道:
“罢了,公子在屋内,你见他去吧。”
林知雀以为裴言渊出事了,焦急地快走几步,一把推开门。
“砰”的一声,老旧门板砸在颓败院墙上,光线斜射进来,灰尘恣意飞舞。
裴言渊背对着她,听到动静并未回头,余光淡淡从她身上扫过,冷声道:
“还知道要来?”
“我、我记着呢。”
林知雀一五一十回答,下意识觉得他不高兴,甚至还有点生气,却猜不透缘故。
她紧抿唇瓣,试探着靠近几步,在他身后停下,怯生生道:
“二公子,可以考我了。”
闻言,裴言渊气息顺畅几分,颀长身姿不紧不慢地转过来,幽深目光在她身上游移。
看见她穿了这身衣服,他阴沉的眉眼略微舒展,欣赏般弯起唇角。
可是,当明晃晃看见那枚平安扣时,他眸光一凛,还未扬起的弧度一寸寸抚平,乌云在眉心聚拢。
“这是什么?”
裴言渊三两步行至她身侧,胸膛仅有咫尺之遥,拧眉俯视她起伏锁骨间的玉坠,冷不丁用指尖挑起,置于掌心把玩。
这么好的翡翠,不像她一位表小姐能拥有的,也从未见她戴着。
他忽而想起那日嘉树所言,有人送她定情信物。
而她,收下了。
既然欣然接受,想必时时刻刻戴在身上,寸步不离吧。
倏忽间,冰凉的玉坠变得烫手,裴言渊指腹加大力道,死死攥着清透绿翡,只觉得无比碍眼,恨不得亲手捏碎。
他一丝理智尚存,深深凝视着她,嗤笑一声,问道:
“谁给你的?”
“没没有谁,我买下的。”
林知雀被他捏着坠子一拽,整个人向前倾倒,编绳在颈间勒出红痕,呼吸跟着急促起来。
她感受到,这家伙好像更不高兴了,还朝她发火。
可思来想去,她并未做错什么,还特意穿了这件衣衫呢。
为了配它,还破例戴上沈槐安送的玉坠,想着他应该会喜欢。
他到底有什么好生气的?
林知雀来不及细想,赶忙抢过坠子,后退几步,双手按住护在身前,生怕他扯坏了。
这东西迟早要还给沈哥哥,他们的过往不能被人知道,她的身份也不能暴露,自然不能说出实情。
“哦难怪呢。”
裴言渊拖长了尾音,眸光愈发意味深长,淡漠地从她身上扫过,在对视的瞬间错开,辨不清情绪道:
“当个宝贝似的戴着,不许人碰。”
他早已从嘉树那儿得知真相,一听便知这姑娘又撒谎。
别人送的也就罢了,她根本不愿说实话,还试图隐瞒一切,当他什么都不知道。
兴许是替新欢情郎遮掩,不愿被他发现呢。
甚至,他碰一下都不行。
还真是视若珍宝,担心他弄脏了呢。
未曾想,她那份坚定爱慕,也可以用在别的男人身上。
越是这么想,他越是当真。
原先的不确定,变成了板上钉钉。
“嗯?”
林知雀不解其意地歪着脑袋,看不懂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困惑地蹙起眉头。
好端端的,为何有种阴阳怪气之感?
她全当是错觉,低头轻抚平安扣,思及他那句话,认可地颔首。
平心而论,这东西是上乘货色,色泽种水十分罕见,确实是件宝贝。
若是放在典当行,只要价格合适,那些掌柜都要争相买卖。
可是,这家伙提这些作甚?
坠子的来历和价值不重要,关键是她戴在身上合不合适,他看着是否喜欢。
“好看吗?”
林知雀张开双臂,身侧迎着阳光,鬓角碎发闪着光亮,笑着问道。
她来之前照了良久,这坠子非常耐看,看得越多,越觉得有韵味,无人能摸着良心否认它的魅力。
“不好看。”
裴言渊冷漠地瞥了一眼碍眼的玩意儿,眸中闪过冷厉寒光,补了一句道:
“相当难看,下次不许戴了。”
林知雀怔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睁大杏眸,荒谬地凑上去看他,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瞎了。
就算他不喜欢这种样式,那也不至于说难看吧?
还生怕她不知道有多难看,特意补了一刀,简直欺人太甚!
退一万步说,哪怕不堪入目,她费心装扮这么久,就不能说一句善意的谎言吗?
明明上次挺会哄人的,怎么这回变了个人似的,竟全忘了。
她无语凝噎地舒出一口气,懒得理会性子不定的家伙,只想快些偷师学艺,尽早回倚月阁歇息。
“难看也不是给你看,二公子快些考吧。”
林知雀环着双臂,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轻声嘟哝道。
但是,回应她的,是裴言渊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
阳光从狭小的窗户照进来,她整个人沐浴在春光下,而他伫立在阴翳遮蔽的侧面。
他深沉目光凝滞在她身上,似是筹谋着什么,蓦然迈开步子,一步步朝她逼近。
林知雀心口一紧,手足无措地后退,下意识想逃跑。
可她还未转身,裴言渊先一步伸出修长手臂,围栏般将她圈在窗前,另一只手堵死她的退路。
“你你想考什么?”
林知雀屏息凝神,琉璃般的眼珠微张,掌心渗出冷汗,声音微微发颤。
电光火石间,她隐约记起,裴言渊教导的是——
想要接近心上人,就不能拒绝他的接近。
所以他已经开始考了吗?
林知雀慌张地躲闪,身形向后仰,面容逃避地转向一边,极力避开他突如其来的靠近。
谁知,裴言渊笑意更甚,却不达眼底,坚硬身躯紧紧抵住她的柔软,毫不留情地冲破底线。
她呼吸错乱灼热,眼睁睁看着他的面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近的不能再近,挺俏鼻尖相抵,温热气息喷洒在彼此面容,惹得双颊酥痒,绯红迅速上涌。
清甜花香与幽淡竹香弥散,藤蔓般彼此纠缠,刹那间摩擦融合,终究融为一体,笼罩在鼻翼间跳跃挑逗。
林知雀脑海一片空白,眼前只有裴言渊压迫逼近的俊容,几乎溺毙在他熟悉却满是侵略的气息中。
她用仅剩的思绪调动双手,挣扎着想将他推开,发烫的掌心紧贴他轻微起伏的胸膛,手腕却使不上劲。
倏忽间,裴言渊攥住她的手,轻而易举扣在掌心,黑沉眼底带着压抑许久的气性。
另一只手缓缓抬起,双指攥住她白腻下颌,掐出红痕,勾起唇角。
他微微侧首,鼻翼相互错开,双唇却愈发靠近。
温热春光下,他薄唇的纹路清晰可见。
第33章 33 、心软
林知雀长睫发颤, 气息随着他的靠近而凝滞,脊梁抵在粗糙的窗台上,背对着耀眼夺目的春光。
光线透过柔软耳廓, 丝丝缕缕映照在他们身上,耳根晒得发烫, 绯色悄无声息地蔓延。
她紧抿樱唇,杏眸水光潋滟,焦急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容打转,一下都不能动弹,也不敢有任何动作。
裴言渊靠得太近太近,迎着阳光, 连脸颊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鸦羽般的睫毛根根分明,在眼下投射一小片阴翳,衬得他目光愈发深不可测。
他侧过头, 鼻尖从她脸颊擦过, 鼻翼似有似无相贴, 薄唇仅仅相距一寸。
只要挪动一下,无论她朝哪个方向, 是无意还是存心,都会自然而然地贴上去。
他纤长眼睫从她脸颊上扫过, 酥痒顺着肌肤传到心底,林知雀浑身一哆嗦,紧张地蹙着眉心,喉间不禁滚动一下, 僵化的思绪尽力转动。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明明方才还好好地, 他冷漠地寒暄,还问起颈间玉坠的来历, 并未有什么异样。
她不过是照常回答,催他快些考,以免耽误后面的教导。
怎么他似是受了刺激,倏忽间变了个人一般,一切都带着不对劲的意味。
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林知雀无意间极轻地闷哼一声,想要挣开他的力道,忽而想起他们尚在考验之中。
上回裴言渊一片苦心地教导她“想要接近心上人,就不能拒绝他的靠近”,重点是后半句话,不能对他人的接近有所反抗。
这大抵是那次“惩罚”的用心之处,只有不能反抗,才能渐渐学会不去反抗。
结合之前的考验,她现在若是挣脱,便是学得不好,他定要好好惩罚。
可是他从未说过,会靠得这么近,考得这么真。
林知雀良久不敢呼吸,垂眸凝视他浅绯的唇,指尖不住地打颤。
为何他还在靠近?
一点点,一寸寸,不经意
他该不会,真的要吻她吧?
思及此,林知雀心底骤然一空,仿佛有什么未曾触碰的地方被揭开,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咚咚咚”撞击心房。
她像是初生的稚儿,懵懂茫然地打量从未见过的世界,慌乱无措中,似乎掺杂着难以言语的情绪。
似是期待,却并非期待。
气血上涌之时,本能地感到激动与刺激,不自觉地朝着新奇的事物倾斜,却在最后一刻被理智拉住。
如同雨季漫山遍野的洪水,与高高的堤坝生死决斗。
每次即将冲破的时候,总会退却几步,只有细微的水流从缝隙划过。
林知雀有片刻失神,摸不清这种奇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内心立刻教训自己一通,顺道嘲讽了好几句。
真是昏了头,她被这家伙攥在掌心,怎么可能期待呢?
她在期待什么?有什么可期待的?
遇上这种事儿,应该大喊救命,拼命逃跑才对!
仔细想来,她与裴言渊关系特殊,有些事情一言难尽,但最初并非如此。
那时她挎着食盒走进竹风院,他连扶她一把都不愿意,她也谨记男女大防,不敢逾矩半步。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似乎都变了,直到如今的关系?
应该是她求他教导,而他借此名义,总是占她便宜。
为了安抚她,还打着严师的旗号,送她东西,哄她开心。
欺负她懵懂无知,记性也差,一次又一次故技重施,步步为营。
现在装不下去,原形毕露,把羔羊养肥了,就想一口吞了!
林知雀恍然大悟,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哀戚地红了眼眶,唇瓣打了个寒战。
亏她还把这家伙当个好人,简直是猪油蒙心,瞎了眼睛。
这么看来,他不比侯爷好到哪里去。
她不过是从豺狼手上,转移到恶犬口中。
可怜她二八之年,未婚未嫁,大好年华,就要被这家伙糟蹋。
林知雀不甘心地攥紧拳头,想用尽力气与他拼了,但终究势单力薄,连他的掌心都不能挣脱。
甚至,他感受到她的挣扎,阴沉眸光幽若深潭,警告地抬眸。
她鼻尖一酸,默默在心底抹泪,唯一的理智让她泄了气。
哪怕她再努力,也不可能逃离他的掌控。
况且,教导到了这一步,撕破脸就会前功尽弃。
她不仅会得罪二公子,还不能继续讨教,连侯爷也抓不住。
最终会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是否会被赶出侯府也未可知。
寒意从心底升腾而起,林知雀咬紧牙根,僵硬地伫立原地,大义凛然地闭上眼睛。
罢了罢了,谁让她这么倒霉,遇上的这对兄弟,不是狼就是狗呢?
既然走投无路,她只能与命运和解,总不能抹脖子吊死吧?
她就当是走在路上,被不懂事的小狗咬了一口,还恰好咬在嘴巴上。
难不成人被狗咬了,还要咬回去吗?
很显然不是。
反正侯爷不知道,眼下裴言渊不明她的身份,只要不得罪他,暂且安然无恙。
至于以后她眼下清白不保,哪还能想得到以后!
林知雀内心长叹一声,就当是个木头人,看不见也听不到。
心中不断默念方才那些话,努力欺骗自己,净化心灵。
裴言渊颇有兴致地凝视着她,如同碰上美味佳肴,不舍得一口囫囵吞下去。
他脑袋又侧了几分,挺立鼻尖抵住她柔软脸颊,唇瓣找到最贴合的位置。
春光明媚,他颀长身姿闲散立着,轻而易举将她包裹其中。
他修长手指握住她的手腕,仅需一只手就让她难以逃脱,分明的指骨与她粉嫩的指尖形成鲜明对比。
远远看起,一道身影俊逸深沉,一道乖软娇小。
两道身影藤蔓般缠绵环绕,紧紧相贴,难舍难分。
她不禁向后倾倒,半边身子露出窗台,他亦如影如随,胸膛下的半边身躯,每一寸都严丝合缝。
屋门没有关,嘉树趴在门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惊得下巴脱臼。
他赶忙用手托住下颚,嘴角裂到耳根,捂着嘴没有笑出声,满意地点点头。
不愧是他家公子,动作就是迅速,不像那些野男人不三不四,拖泥带水。
身后传来铁笼晃动的声响,大聪明眼睁睁看着,似是明白了什么,激动地立起头冠。
它眨巴几下眼睛,扑棱着肥硕翅膀,羞涩地捂住双目,埋在羽毛中不肯出来。
嘉树生怕它坏事儿,小声斥责几下,让它安静些。
奈何小家伙到底不是人,根本没懂他的意思,仍倔强地捂着眼睛。
他只好悄咪咪走到铁笼下,冷不丁整个儿拎起,揣在怀里飞速离开现场,给公子和姑娘留下足够的空间。
裴言渊目送窗边的人影一闪而过,隐约看见一抹白色无效反抗,不经意弯了唇角。
养了这俩家伙,终于能识相了。
他彻底放下心来,把所有视线倾注在眼前的姑娘身上,却忽而觉得有些奇怪。
她的面容紧绷,蹙起的眉心盛满苦恼,双颊绯色渐渐淡去,变成胆怯委屈的白,连手上的力道也松开了。
仿佛乖巧逼真的人偶,不会拒绝,任他摆布,却不会有回应。
裴言渊不悦的凝眉,眼底刹那间闪过一丝怀疑,动作放缓了不少。
她这是不愿意吗?
为什么不愿意?
她不是向来爱慕于他,连婚姻大事都能许诺,怎么连这点枷锁都不能冲破?
他的目光向下,落在精巧贵气的平安扣上,忽而冷笑一声。
难道是有了别人,她心志不坚,开始动摇了?
想到这些,裴言渊眸光一凛,眼前走马观花般闪过青衫书生与她的一幕幕,压抑心底的怒气骤然上涌。
不就是个白面文生么?看上去文文弱弱,乱世之中根本护不住她。
她到底看上那人什么,竟敢违背心意,抗拒他的靠近?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勾着他步步深入,对他千百般好,才让他有那么一点上心。
现在有了新欢,就对他置之不理,如废子般丢弃一旁吗?
思及此,裴言渊心底蹭的一下冒上火气,攥着她手腕的力道重了许多,硬生生掐出红痕。
垂眸望着她的唇瓣,嫣红绵软近在咫尺,如同芳香四溢的花瓣,诱惑着人采撷。
蓦然间,他想狠狠折下花瓣,惩罚般撕扯、啃咬。
让甘甜汁水化在唇齿间,顺着紧贴的唇瓣滑入颈间,滴落在紧贴的身躯上。
这个念头一出,立即如梦魔般纠缠着他,占据他整个脑海,鼓动每一根神经,眸光愈发锐利。
他再也无法抑制,下定决心般托住她的后背,气息灼热地向前倾。
恰在此时,她眉心一皱,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
她不敢反抗躲闪,也自知逃不掉,认命地浑身发抖。
如同惊弓之鸟,连看他一眼也不愿意,湿润的眼角渗出泪珠。
那滴泪顺着脸颊滑落,砸在他发烫的手背上,猛然间扯回他的思绪。
裴言渊下意识抬起手,轻柔地用掌心拂去,一片咸涩在心底化开。
他如梦初醒地错开目光,眉心紧紧拧起,强行拉回溜走的理智,荒谬地别过头,嘲讽地干笑。
刚才,他到底想干什么?
明知她不愿意,却想夺走她的一切,亲眼看着她反抗、哭泣,却又无能为力吗?
他甚少沉溺情绪,为瞬间的情绪操控,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究竟是因为一时生气,还是确实有些在乎她?
这个问题让他顿时有些质疑,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她身上,试图寻找答案。
如果是后者,她得知后,是否会对他失望?
无数的困惑环绕,裴言渊可笑地发觉,他竟会有下不去手的时候。
甚至想到她满心纯粹的爱慕,被他侵犯后哭得伤心欲绝,难得产生一丝愧疚。
他向来行事狠厉,从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也甚少犹豫不决,更不可能有所更改。
她是第一个。
裴言渊凝望她宁死不屈的模样,愈发觉得好笑,悄无声息地错开脑袋,低头咬在她的脖颈。
听到身下之人嘤咛一声,手忙脚乱地挣扎时,他却报复般下口更狠。
直到她呼吸急促,抽抽搭搭趴在他肩头,才稍稍松开几分。
罢了,这回先饶过她。
待到他们名正言顺,他再狠狠要回来,加倍地索取补偿。
到时候,她在再无理由拒绝,他也绝不心软。
第34章 34 、禁忌
林知雀绷直了身子, 直愣愣伫立良久,樱唇紧闭,默默在心中祈祷, 做好了必死的准备。
然而,她唇间掠过一阵风, 并未感受到想象中的温软,反倒是颈间一痛。
“嘶——”
她疼得倒吸凉气,闷哼一声,下意识挣扎起来。
谁知,裴言渊身躯愈发灼热,从下而上, 带着侵略的竹香将她淹没。
林知雀扭动手腕,双手从他掌心挣脱,摸索着想要捂住脖颈。
却转不过脑袋, 余光看不清晰, 恰好停在他的颈间, 隐约摸到一块凸起。
她怔了一瞬,不知此为何物, 奇怪地按压几下,柔滑指腹轻轻摩挲, 竟发现小硬块会上下滚动。
倏忽间,颈间的力道骤然加大,裴言渊像是受了刺激,咬定那一处撕扯。
他呼吸短促, 身躯微微颤动, 裹挟而来的气息中,仿佛极力压抑着贪婪与敏感, 摩擦之中满含气恼,像是要狠狠惩罚。
林知雀脑子发蒙,双手虚无地扒在他的肩头,指尖戳着那处硬块,肌肤又疼又痒,被他折磨得忍不住闷哼。
可她越是求饶,纠缠的力道越是加重,疼得她眼泪汪汪,呜咽道:
“二公子,放过我”
裴言渊稍稍打住,薄唇在她的光滑肌理上摩挲而过,扬首附在她耳畔,暗哑道:
“莺莺再说一遍,很好听。”
林知雀迷惑地蹙眉,杏眸懵懂茫然,双颊泛上羞恼绯色,被彼此间的热意闷得鲜红欲滴。
他是什么癖好,怎会喜欢咬人呢?
不仅如此,还要压紧在心口啃噬,好似在发泄着什么。
这便罢了,他本就是恶犬,招惹不起。
为何她都服软了,还要求她一遍遍重复?
好端端一句话,被他一强调,莫名染上说不出的意味。
林知雀耳根红得充血,求饶的话卡在喉咙里,许久都开不了口,死死咬着樱唇。
“这么难吗?”
裴言渊不悦地凝眉,侧眸扫过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忽而抵在窗台上,力道近乎把她击碎。
“呜不是!”
林知雀脊骨猛地一痛,刹那间红了眼眶,赶忙改了口,硬着头皮否认,浑身酸麻乏力,吸了吸鼻尖道:
“求二公子,放过我。”
说罢,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脸颊如蒸笼上的包子,热得快要冒蒸汽,暗骂自己没骨气。
明明再寻常不过,打不过就求饶,没什么丢人的。
怎么用在他身上就不对劲呢?
她缄口不言,沉默下来,裴言渊却被这句话取悦,餍足地勾起唇角,齿尖从她颈间挪开,细心地替她擦拭干净。
“下回不听话,咬的就不是这里了。”
他瞥了一眼她颈间的平安扣,目光暗沉地扯下,轻抚留在她身上的齿印,如同欣赏佳作,攥着平安扣的力道大得惊人。
林知雀后颈一凉,扫过他手心的平安扣,生怕他弄坏了,不好与沈哥哥交代,赶忙抢了回来,讪讪收好,惊疑道:
“那那是咬哪里?”
裴言渊笑而不语,拇指覆于她娇艳唇瓣,抹花了嫣红胭脂。
一时间,林知雀没反应过来,眼珠转悠一圈才想起方才的画面,吓得后退几步,坚守地捂住嘴巴,心底咬牙切齿地骂他流氓。
先前看他的教导颇有成效,还把他当作正经人,未曾想清白大事都如此随意。
今日是她,说不准明日就是别的姑娘。
毕竟他技艺高超,经验丰富,谁知道用多少姑娘勤学苦练过呢?
想到这儿,林知雀忽而有些酸苦,却不懂为何发酸,羞恼地甩甩脑袋,把这些怪异的念头抛开。
“你以为,我会吻你?”
裴言渊看着她灵动变幻的脸色,忽而生出兴致,食指不容抗拒地抬起下颌,笑容意味深长,声声引诱道:
“你在期待?”
听到前半句,林知雀默然在心底应声,脑海浮现他近在咫尺的薄唇,描摹清晰的纹路,呼吸不禁凝滞片刻。
这也怪不得她,被他圈在身下,靠得那么近,连气息都与平日不同,难道不是想做那种事儿吗?
她不解其意,蓦然听到后半句话,急得扬起脑袋,炸毛的猫儿似的跳开,赶忙辩解道:
“二公子说什么呢?你教导我一场,算是半个老师,怎能拿这种事打趣?”
林知雀还有满腹反驳之言,却嘴笨得很,不知从何说起才有理有据,郁闷地撇撇嘴。
真搞不懂这家伙,再怎么着,她也不可能会期待吧?
别的暂且不论,她与侯爷指腹为婚,本不该与他私下来往,被人知道是要批判至死的。
她会为了婚约坚守妇道,巴不得他滚远点,有什么好期待的呢?
饶是如此,林知雀仍觉得有些苍白,下意识回避那一刻的感觉,心跳似乎又剧烈起来,慌张地用掌心压住,立即找到了理由。
都怪他出其不意,吓了她一跳。
她一个闺阁女子,险些被外男侵犯,自然会心跳到嗓子眼了。
思及此,她心绪终于安定下来,心安理得地把此事揭过,轻哼一声走出屋门,坐在石凳上不说话。
裴言渊跟在她身后,没再逼问,心底却早已有了答案。
她越是狡辩,就越是在意,恰好印证被他说中了。
想必是她天真单纯,未经世事,对突如其来的靠近无所适从。
她想嫁给他,定然想把所有亲近留到婚后吧。
因此,她那时会显得不愿意,却并非不会期待。
甚至看似抗拒,实则心底的期待出乎意料的强烈,所以需要用这种态度遮掩。
想到这些,他心情舒畅起来,春风拂过面容,轻柔温暖,如同低声细哄。
裴言渊没有点破,也没有同她计较,而是轻笑一声转了话头,坐在她身侧道:
“这次有点长进,却算不得好,依然要罚。”
“我我尽力了!”
林知雀愤愤不平地出声抗议,激动之下一拍桌子站起来,触碰到他幽深冷静的眸光时,又不甘心地败下阵来,不悦地卷着衣角。
谁知他考得这么刁钻,魂都吓没了半条,哪还顾得上这些?
再说了,她关键时刻谨记他的教诲,努力学以致用,仅有的一点儿反抗也被他解除了。
现在回想起来,她都有点佩服自己,当真是为了通过考验,不顾一切。
这家伙分明是过分严苛,鸡蛋里挑骨头,存心想惩罚她!
奈何有求于人,他哪怕真的有心,她也没办法,连狡辩都是多余的。
“罢了,你说吧,惩罚是什么?”
林知雀垂着小脑袋,烦闷地撇下衣角,一副坚韧不拔的架势。
“上次是不允许拒绝,那这次”
裴言渊顿了一下,看着她软柿子般的面容紧张地绷起,所有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眼里映照出她的身影。
他欣赏般弯了弯唇角,话锋一转道:
“这次,无论我做什么,你都要拒绝。”
“啊?”
林知雀以为听错了,仔仔细细把每个字在脑海中拆解,还是觉得无比奇怪,与他上次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
不允许拒绝,他能做许多不能做的事儿;那只能拒绝,岂不是什么事儿都做不成了?
她怀疑地望着裴言渊,却见他缓缓颔首,似是十分肯定,没有任何迟疑。
“行,我答应你。”
林知雀把心一横,不再多思多虑,利落地应声。
侯爷对她有所改观,应该趁热打铁,偷师学艺,把婚约定下才是正经事。
况且,她想来想去,接受他的行为很难,但拒绝还不容易么?
到时候,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一口回绝,看他还能怎样。
“你不后悔就好。”
裴言渊不禁轻笑一声,眸色愈发深沉难测,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
还未等她听清楚,他就拽着她的手腕,大步流星从小门出去了。
*
马车飞驰在街道上,不一会儿就停在城西的瓦舍前,张嬷嬷笑着让他们下车。
林知雀扶着裴言渊的小臂,小心翼翼从马车上跳下来,娇小的身形摇摇晃晃,他托了一把才稳住。
她轻咳一声,赶忙放开他的手,不远不近拉开距离,并肩走了进去。
这是一处宽敞院落,四面环着小楼,中间搭了戏台,围了一圈席位,用凉棚罩着,陈旧朴素的桌椅上摆了瓜子。
楼上全是敞开的露台,可以将戏台尽收眼底,用屏风与竹帘隔出雅间,摆件与酒菜都比下面好不少。
高台上十分惬意,放下竹帘,拉起屏风遮蔽,旁人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可以伴着戏曲纵情畅饮。
随时皆可拉开帘幕,视线不受任何阻碍,戏台上的一举一动,清清楚楚。
林知雀自幼规矩守礼,虽有调皮的时候,但大多与玩伴同行,无非是后山或长街。
她第一次来如此市井的地方,一切都鲜活又新奇,看得她目不转睛,拉着裴言渊为她一一解答。
裴言渊颇有耐心,带着她看了一圈,便一同去了楼上的雅座。
小二像是提前吩咐好的,一见他们就殷勤伺候,手脚麻利地放下竹帘,端上小食,识趣地退下。
雅座较为狭小,底部横放了有靠背的长椅,林知雀靠在软垫上,晃荡着小腿四下打量。
她未曾注意到,裴言渊并未坐在对面的木椅上,而是悄无声息地并排而坐。
不多时,戏台上敲锣打鼓,一道道花红柳绿的身影登场,柔婉缠绵的曲调不绝于耳。
林知雀翻开曲目名册,对照时辰,发现这场戏名为《金钗错》,故事甚是有趣——
传闻张家姑娘与李家大郎一见钟情,想把金钗赠他,当做定情之物。
孰料阴差阳错,孪生兄弟李二郎遇上张家姑娘,她认错了人,误把金钗送给了他。
可张家姑娘发现,心上人不似那日温存,反倒十分冷漠,备受打击。
她不甘空耗满腔爱慕,想方设法与他靠近,最终李二郎忍不住动了真心。
提亲之时,真相大白,大郎赌输了钱,连争夺的机会都没有。
张家姑娘亦是豁达之人,发觉喜欢的是李二郎后,不顾流言蜚语,有情人终成眷属。
林知雀登时来了兴致,伸长脖子往外看,只恨珠帘和屏风碍事儿。
之前在金陵,与爹娘一同看戏,大多是忠君报国那一类。
她头一回见这么新奇的戏,男女之情缠绵悱恻,一幕幕呈现在眼前。
台上伶人唱得生动真挚,光听动静都能想象画面,此时正演到——
张家姑娘与李二郎偶遇,拾帕子时出神跌倒,恰好摔在李二郎怀里。
她羞得满面通红,转头就跑,李二郎终于开始在意她。
飘上来的声音婉转动听,惹得人心痒,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林知雀听得着急,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想扒拉开碍眼的屏风,趴在露台上一看究竟。
她眼睛都盯着外面,根本顾不得身侧,怔怔地迈开步子,飞快地想跑过去。
倏忽间,裙摆似是被什么压住,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脚跟打滑,诧异地惊呼一声。
林知雀迟钝地回神,却已经来不及了,往后倾倒得越来越厉害,眼看着就要后脑着地。
情急之下,她手忙脚乱地扶着小圆桌,掌心随着身子向后摩擦,打翻了酒盏,蹭破了油皮。
她不知会摔成什么样,闭上眼睛不忍看,却隐约瞥见一道玄色身影靠近,在身后坐定,伸出修长双臂。
“莺莺是学张家姑娘吗?”
裴言渊从身后精准接住她,轻轻放下她的脑袋,悄然松开踩住她裙摆的靴底。
垂眸凝望几寸之遥的脸庞,他唇角弧度愈发明显,却硬是压了下来,淡淡道:
“还不起来?”
这时候,林知雀才惊惧地睁开眼睛,发觉整个人被他托住,脑袋竟然枕在裴言渊的腿上。
“对对不住。”
她尚未完全回过神,懵懂地照着他的话去做,扶着地面就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按住,质问道:
“惩罚是什么?”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支吾,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无论他说什么,她都要拒绝。
难道这也包括,他让她起身吗?
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快绕迷糊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犹疑地回答道:
“那我我不起来?”
裴言渊唇角再也压不住,扬起满意的弧度,轻轻颔首认可,压低声音道:
“张家姑娘接近心上人的法子,你要好好学。”
林知雀似懂非懂地蹙眉,眨巴着杏眸望着裴言渊,好像明白了一点。
他想让她学张家姑娘,并且用作范例,引导她亲身实践。
而所谓“只能拒绝”的惩罚,就是让她谨记,要对抗下意识的本能。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照着话本学,总比揣摩他教导之中的深意容易。
可眼下的行为,总有难以言喻的不对劲。
他好像,没必要亲力亲为吧?
这么浅显,直截了当告诉她就行了嘛,何必多此一举。
林知雀无暇细想,只觉得姿势歪斜,腰肢挂在半空,全靠腰腹的力气撑住,怪累人的。
她打量着裴言渊的神色,趁他不注意瞥了一眼周身,想挪动位置。
这家伙双腿紧实,并拢在一起,她与其侧着躺,不如转个身,把脑袋搁置在缝隙中。
如此,就能借他的膝盖顶着脖颈,弯着双腿蹲坐地上,定会舒服不少。
况且放低身躯后,还能从桌底看到楼下戏台,更为便利了。
至于他的教导,她暂且顾不上,先找好位置再慢慢想吧。
林知雀想到就做,脑袋往上挪了几寸,又歪斜不少。
倏忽间,发髻往上一顶,似乎碰到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她困惑地停顿,仔细回忆自己身上此处,上上下下似乎没什么呀。
隐约有些坚硬,抵着她的发髻,难道是玉佩吗?
可是这不在腰封附近,哪怕挂了玉佩,也不可能碰到。
更何况玉佩平整冷硬,与她碰到的,好像不太一样。
是她的错觉,还是他与她有不同之处?
林知雀一头雾水,本就成了浆糊的思绪,更加找不着北。
按照规矩,家中女子及笄后,会有嬷嬷教导隐晦之事。
可她及笄后还未等到那天,爹爹忽而出了事,自然没能了解。
林知雀心底发虚,生怕做错了事,又觉得事不至此。
这家伙硬朗得很,摔都摔不坏,总不会她不小心碰一下,就生气翻脸吧?
她认可地咬紧牙关,权当没发现异样,继续调整位置。
谁知,裴言渊骤然低下头,俊容似是有几分诧异,压抑声线道:
“莺莺,别再往前了。”
“哦,我懂了。”
她愣了一下,扑闪纯澈杏眸,乖巧听话地回答,继续向前挪动。
这家伙惩罚她不许拒绝,说明一切都是反着来的。
让她不要往前,那就是继续往前。
林知雀恍然大悟,愈发熟练,暗叹这回真是灵光,裴言渊应该很欣慰吧?
可是,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好似她碰到了不可触及之处,隐忍地抑制呼吸。
“停下,这个不算。”
裴言渊咬牙切齿,心口起起伏伏,阖上双眸稳定气息,按住她挪动的身形,压迫道:
“不许乱动!”
第35章 35 、隐疾
戏台上水袖翩飞, 伶人一唱一和,柔肠百转,演得生动精彩, 惹得台下百姓惊呼声此起彼伏,赞叹地鼓掌欢呼。
林知雀一边乖巧枕着裴言渊的大腿, 一边不动声色地挪动位置,神思却深深被故事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戏台。
她全神贯注地听戏,心绪随着戏中人起起落落,跟着旁人一同欢笑,仿佛屏蔽外界一切, 并未注意到裴言渊幽深容色。
直到耳畔传来温热气息,酥痒发麻,让她缩起肩膀, 低呵也不容忽视地炸开, 林知雀才后知后觉地转悠眼珠, 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刚刚沉浸戏中,隐约听到裴言渊说“这个不算”, 还极其严肃地让她停下。
林知雀本就不懂这些把戏,好不容易明白他“惩罚”的用意, 一时辨不清这是引导的指令,还是他真心实意的请求。
她犹豫一瞬,看在他一本正经的份上,终究谨慎地打住动作, 僵在原地没有动弹。
然而, 腰肢仍然空悬,全靠脖颈和腰腹发力支撑, 加之身形歪斜,不一会儿就腰酸背痛。
林知雀不满地憋了一口气,只想尽快找到舒适的位置,不解他为何反应这个大,微微侧首瞥了他一眼。
只见裴言渊攥紧了拳,身躯微微颤抖,脊梁紧紧绷直,比她还要不自在。
墨色眸子黯淡黑沉,俊容如裂开的陶瓷,带着无奈与幽怨。
“二公子,怎么了?”
林知雀奇怪地凝视着他,白皙粉嫩的脸蛋满是懵懂,眼底盈满真切关怀。
他看上去身子不适,像是身上某处被撞疼了,也像是难以忍耐,时不时阖眸深吸一口气,却忍得愈发艰难。
可是,所有人都在看戏,雅间无人打扰,更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儿,这家伙怎会这样?
林知雀困惑地皱起小脸,仔细回忆方才的一举一动,恍然间抓住一丝异样。
她挪动位置时,发髻似乎顶到了坚硬的东西,那时候他就开始不对劲了。
虽然不知那是什么,但可以肯定,她腿间并无此物。
难道这家伙异于常人,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小心被她发现了?
林知雀诧异地张嘴,认真思忖这件事,若有所思地颔首,忽而有些同情他了。
如此想来,这家伙也挺可怜的,天生比别人多了样东西,只能藏着掖着,隐瞒病情,至今无法根治。
不过她全是揣测,拿不定主意,踌躇着要不要摊开明说。
直截了当说,怕伤了患者自尊;
不说也不是办法,她用力支撑许久,就快撑不住了。
腰背传来一阵阵酸痛,林知雀沉闷呼气,到底没忍住,眼一闭心一横,生涩道:
“你你是否有隐疾?”
话音未落,周身蓦然冷了下来,空气寂静得可怕,仿佛隔绝一切,连热闹的戏曲都变得含糊。
裴言渊骤然咳了一声,气息险些没绷住,棱角锐利的面容阴云密布,比方才还要深沉。
垂眸凝望膝头一团身影,这姑娘天真单纯地眨着杏眸,扑扇的长睫如鸦羽般细密,偷瞄的目光中,竟是真心实意的悲悯和关心。
他荒谬地顿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地错开眸光,俯身凑在她耳畔,声音低哑道:
“莺莺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到身下姑娘敏感地捂住耳朵,茫然羞恼地瞪了他一眼,他才舒畅地勾起唇角,欣赏她无话可说的模样。
碰到那处便罢了,兴许她是无心,过分计较反而不好。
但她怎能怀疑他?还如此直白地问出口
她很担心这种问题吗?
从前以为她只是单纯地爱慕,没想到,心思还挺多的。
裴言渊目光从她身上扫过,眉心微微拧起,不过很快又舒展开。
无妨,她只属于他一人,早晚要把该做的做了。
到时候,她绝不会担心此事,甚至会为今日的担忧后悔。
但愿她能乖一点,不要受不住才好。
林知雀埋下头,余光瞥过他意味深长的眸子,耳畔环绕他低沉的嗓音,双颊不自觉红了起来,心底泛上一阵异样。
尽管她也说不清,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问答,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这话也怪,他身患顽疾,自然要请郎中看诊,一个治不好就换一个,挨个把名医都试一遍。
她连把脉都不会,亲自帮他试了,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难道这家伙被戳中痛处,病急乱投医?
思及此,林知雀不禁哑然,更加觉得他可怜了。
她默默抬起脑袋,关爱地望着他孤傲俊逸的模样,脑海已经自觉联想到他与疾病抗争多年的故事,长叹一声道:
“不要紧,会好起来的。”
她努力控制着目光与神色,自以为说得温柔和蔼,没有半分嘲讽和歧视。
这家伙心眼再多,应该也挑不出毛病,会感念她的博爱之心。
谁知,裴言渊的脸色非但没有缓和,还彻底冷了下来。
眉眼间仿佛凝结着冬日寒霜,冷漠中藏着愠色,刹那间朝她伸出手。
“你放开——”
林知雀后颈一凉,惊呼着离开地面,被他轻而易举提溜起来,眨眼间按在软垫长椅上。
她不甘心地撒开他的爪子,矜持地抚平衣摆褶皱,轻哼一声挪远几寸。
“好好想想,错在哪里。”
裴言渊冷冷出声,凌厉眸光尽是压迫,好似强硬的训诫,不容许她有一丝反抗。
“明明没错。”
林知雀小声嘟哝,手指绕着衣衫上的流苏打圈,越想越是气不过,缠绕的速度越来越快。
事不过三,这是第三次教导,她逐渐习惯,比前两次好太多了。
不仅思考并谨记教导内容,还坦然接受惩罚,顺从他的指示,到底哪里错了?
这家伙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存心与她过不去!
但是,她不想生事,这声抗议不敢让裴言渊听见。
眼见着他抬头察觉,她立刻装作无事地低下头,抿唇不语,专心看着热闹的戏台。
罢了,好戏不容错过,学生自当谦虚,不与这家伙计较。
待到学成,与侯爷定下婚约,他再无资格这般对她。
*
戏台上的锣鼓声变得柔婉,伶人身段轻盈,媚眼如丝,半遮着面容,正演到精彩之处——
张家姑娘去李家作客,敬酒之时,却看见大郎二郎坐在一起。
二人太过相似,她只知心上人收下金钗,光凭外表分不清是谁。
俩兄弟都看着张家姑娘,她窘迫万分,顺从心底的选择,给左侧的男人斟酒。
恰好这人正是二郎,他此后明白张家姑娘的心意,对她敞开心扉。
林知雀看得出神,直愣愣盯着娇俏动人的张家姑娘,暗道难怪李二郎会动心呢。
无论男女,瞧着清媚姣好的面容,听着甜润酥软的声音,恐怕都会陷进去。
更何况,这姑娘还衷情于你,满心爱慕,此生不悔。
她只顾着看戏,全然忘了要从中学习,乐呵呵地托腮发笑。
身侧传来一声叹息,裴言渊无语凝噎,冷不丁遮住她的视线,冷声道:
“不如让小二来斟酒?”
“好呀!”
林知雀不假思索地应声,说完后才反应过来,现在还在“惩罚”与“教导”之中。
她必须拒绝下意识的本能,裴言渊说什么,她就不能做什么。
“额不好。”
她讪讪收回刚才的话,赶忙调转话头,连声否认。
裴言渊轻轻点头,勉强算是认可,示意她继续。
“二公子想喝酒?”
林知雀迟钝地问着,现在才想起来,若是不让小二来,似乎就没人斟酒了。
他是教导之人,都这么说出口了,自然不会亲自动手。
空荡荡的雅间之中,就只剩下她了。
“哦哦,我来我来!”
林知雀一拍脑门,豁然开朗,彻底明白裴言渊的用意。
她差点忘了,要学习戏中张姑娘接近心上人的法子。
张姑娘给心上人斟酒,她依葫芦画瓢,也要拿这家伙练练手,日后在侯爷面前好好表现。
桌上略显凌乱,她摔倒时推了一把,撒了小半酒菜,连带着摔了一只酒盏。
林知雀迷糊地看着桌面,双手有片刻无措。
但事情迫在眉睫,下她意识把酒倒在另一只酒盏中,笑着递到裴言渊面前。
做完这一套活计,她松了口气,目光从桌上扫过,忽而发现不对。
桌腿不稳,她在右侧摔倒,倾倒的是左侧的东西。
而裴言渊坐在左侧,所以摔碎的,是他的酒盏。
那么现在递给他的,岂不是她喝过的酒盏?
林知雀理清思绪,猛然间明白过来,心中暗道不好,转头想拦住裴言渊。
但她终究晚了一步。
他悠然自得地喝酒看戏,似乎对此浑然不知,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
喝完后,还安然把酒盏还给她,没有半点异样。
林知雀心里狠狠捏把汗,慌张地左顾右盼,纠结了良久,到底什么都没做。
幸好这家伙没有发现,否则,其中意味难以说清。
他那么疏离防备,还极其爱干净,不知会怎么想呢。
万一怪罪起来,她当真是百口莫辩,只能求饶了。
她小心翼翼地挪远些,悄然把酒盏搁置在桌上,识趣地没有出声。
然而,裴言渊闲散看着戏台,时而瞥她一眼,唇角几不可查地勾起,眼底闪过几丝欣慰。
看来这段时日,他的悉心教导,终于有所成效了。
他早知那酒盏是她用过的,方才有意无意提了一句小二,暗示之意十分明显。
因为换作小二来斟酒,定会再拿一个酒盏。
她既然知道事实,按照原来的脑筋,应该吩咐小二拿新的酒盏来,再为他斟酒。
可她并未这么做。
而是故作不知,把她用过的给他,不经意间接近他。
这恰巧说明,她终于学会举一反三,在适当的时机,不易察觉地亲近心上人。
裴言渊没有戳破,配合地陪着她装傻,乐见其成。
哪怕杯中酒水辛辣苦涩,甚是难喝,他还是喝得一滴不剩。
*
过了一个多时辰,这场戏将近尾声,却无人离场,反倒是愈发期待。
戏台上的锣鼓声再次热烈起来,伶人换了身大红喜服,含羞带怯地坐在戏台中央,等着新婚夫婿掀开盖头。
这是最后一幕,张家姑娘与李二郎新婚,有情人终成眷属。
李二郎吹熄了花烛,从怀中掏出定下姻缘的金钗,亲手替张家姑娘戴上,众人谢幕。
阴差阳错的故事,终成圆满。
林知雀真心祝福戏中人,待到台下观众陆续离开,她还愣怔地望着,没有挪动半步。
倏忽间,发髻上一沉,似是有一支钗缀于其上。
裴言渊趁她不备,取出备好的金钗,从身后替她戴上。
融融春光下,金钗耀眼夺目,其上海棠雕琢得栩栩如生,镶着名贵宝石,大气华贵又不失明艳。
“这是什么?”
林知雀好奇地摸索发髻,刚拿下看了一眼,就被裴言渊强制戴回去。
“喜欢吗?”
裴言渊转过头,望着楼下来往人群,浑不在意般问道。
“二公子又要送我?”
林知雀轻抚金钗上的红宝石,心底甚是欢喜,甚至能想象出金光闪烁的模样。
但她心里明白,无功不受禄,更别提她眼下受他教导,欠他人情。
就算是友人间的情谊,她也收过好多样了。
第一次的衣衫,第二次的鹦鹉,还有平日里数不清的点点滴滴
今日的金钗太过贵重,她实在还不清,受之有愧。
“不成,二公子还是收着吧。”
林知雀斩钉截铁地回绝,抬手就要拔下金钗,却被他一把按住。
“与平安扣比,更喜欢哪个?”
裴言渊直接忽视她的拒绝,话锋一转,眸光陡然锐利起来。
“这”
林知雀为难地蹙眉,认真思忖起这个问题,一时间没有答案。
其实金钗更衬她,但平安扣是沈哥哥的一片心意,她不好舍弃。
不过今日是他施教,论起样式,她确实更偏爱金钗,笑着答道:
“二公子的眼光,自然是极好。”
闻言,裴言渊背过身轻笑,转身却压下唇角,不容抗拒道:
“喜欢就戴着,不许拿下来。”
说罢,他起身下楼,行至楼梯回头,补了一句道:
“平安扣与它不搭,以后别戴了。”
*
回去的路上,二人安静坐在马车内,皆是心平气和,气氛难得的松快。
林知雀托着下颌,认真回想方才学到的东西,底气足了许多,从未有过的自信。
这次学得简单明了,她一五一十做得很好,把方法要领谨记在心。
下回见到侯爷,应该能有所进步,争取把婚约定下。
而裴言渊似乎也十分满意,侧眸打量她跃跃欲试的模样,沉声道:
“学好这些,你可以出师了。”
他没有挑破爱意,定下关系,一切晦涩朦胧,出格的东西无法施展。
眼下能教的,他大致都教了一遍,其余要等名正言顺之后。
一盘棋下到尾声,她只要学以致用,他就该走下一步了。
第36章 36 、动容(精修)
到了侯府, 林知雀照例在巷口下了马车,从侧门跟着仆从进去。
守卫早已认得她,恭敬地问安, 不再像从前那般阻拦盘问,低着头行礼。
林知雀不大习惯, 客气地应声点头,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总觉得有目光偷瞄她。
往前走几步,蓦然回首,恰好撞见身后的小侍女,直勾勾盯着她发髻上的金钗, 眸中满是艳羡赞叹。
“咳咳。”
林知雀轻咳几声,打断小侍女的注视,心绪莫名凌乱起来, 像是做了亏心事, 解释道:
“这是体己钱买的, 近日刚取来呢。”
小侍女没想到她会理会,一时间愣在原地, 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细声道:
“林姑娘同我说这些作甚?我不问来历, 只觉得它与姑娘绝配。”
林知雀这才回神,讪讪笑着谢她美言,扭头就快步离开。
她越走越快,脚步慌乱, 最终小跑起来, 心底一团乱乱麻,双颊泛上羞恼。
方才不知怎么, 她发现有人盯着金钗,下意识就开始解释。
仿佛生怕被人知道,这东西是裴言渊送的,而她却戴在身上。
明明是那家伙硬塞,她勉为其难收下,全当好友相赠罢了。
无人会认出来,他们清清白白,哪怕光明正大戴着,也无甚要紧。
然而,她越是想得条理清晰,就越是心虚,好似藏着掖着什么事儿,没来由的见不得人。
林知雀跑得气喘吁吁,坐在凉亭内喘息,兀自想了良久也不明白。
她烦闷地轻叹一声,抬手拔下金钗,小心翼翼收在怀里,这才好受些,大大方方走在路上,回了倚月阁。
*
往后半旬,日子安逸悠闲,侯府上下待她脸色极好,无人再来找茬。
千帆还隔三差五来问候,说是侯爷牵挂她身子弱,叮嘱她好生调养,千万别省这几两银子。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所有人都看得见,包括隔壁屋的殷惠儿。
纵使她眼巴巴瞧着,但情势所向,说不得什么,只能闷闷不乐地关上门窗,眼不见心不烦。
桂枝终于扬眉吐气,围着她家小姐说个不停,却听得一声淡淡的“嗯”,再无其他。
这段时日,林知雀忙着琢磨上次所学,压根儿没工夫想其他的。
况且,她从未想过与殷惠儿争什么,更谈不上深仇大恨,只是之前说话难听,口舌互不饶人而已。
这些小节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学好裴言渊的教导,把终生大事定下来才作数。
她仔细回忆张家姑娘的故事,研墨执笔,把能想到的要领都一字一句写下来。
每当这时,脑海中不禁浮现台上伶人水袖翩翩,台下那家伙悉心教导,依照话本里的有样学样。
画面交叠,亦真亦幻,都快分不清谁才是戏中人了。
思及此,林知雀弯了弯唇角,托着下颌发愣,神思飘去了那日的雅间。
桂枝在屋内收拾东西,拿出首饰匣子,打算重新归整。
她打开收得最好的锦盒,诧异地“咦”了一声,探头问道:
“小姐,这匣子不是放了沈公子的平安扣么?您何时换成金钗了?”
说着,她好奇地掏出金钗端详,喃喃道:
“这么好的东西,之前未曾见过,小姐哪儿来的?”
林知雀端着茶盏的手微颤,温热茶水撒了几滴,支吾道:
“我不记得了,兴许是金陵带来的吧。”
“是吗?不像呀”
桂枝较真地举起金钗,对着阳光仔细辨别,大有不想起来不罢休的架势。
林知雀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告诉她,这是裴言渊的东西,惴惴不安地喝了好几口茶。
恰在此时,千帆跟着一位嬷嬷进来,吸引了桂枝的注意。
她长舒一口气,与桂枝一同上前,客套地问道:
“侯爷是有什么吩咐吗?”
“回姑娘的话,侯爷让属下问问姑娘,这几日是否经常出门?”
千帆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我不该坏了规矩。”
林知雀与桂枝对视一眼,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心虚地抿唇低下头。
她记性不大好,特别是这种只可意会的教导,时常想了一半卡壳。
死活想不起来时,她都会溜出去故地重游,以此增添感悟。
本以为守卫不拦着,也没多说什么,是侯爷默许的意思,未曾想还是没逃得过。
林知雀懊恼地捏把汗,正想着如何求情,却见千帆善意地扯动嘴角,规矩道:
“姑娘不必自责,侯爷想着,姑娘或许是闷了,特邀姑娘三日后同去马球会。”
话音未落,千帆便恭敬弯下腰,双手呈上厚实的洒金请帖。
林知雀意外地掩唇,怔了一下才接过,草草扫了一眼后才敢相信,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侯爷不计较,她就已经很开心了,竟然还如此体贴,主动带她出去见人。
毕竟他们身份悬殊,关系特别,若非她想履行婚约,在外人面前理当避嫌才是。
侯爷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这么好了?
“多谢侯爷,此事我谨记在心。”
她欢欣地勾起唇角,亲自送千帆到院门外,边往回走边打开帖子。
在金陵时,她去过许多马球会,但大多是跟着爹娘去,远远坐着谈笑风生,与三五好友玩闹。
于她而言,这同筵席之类无甚区别,连马球场都没靠近过。
京城勋爵贵族的马球会,她还从未见识过,不知会有什么规矩,怎么做才能不出差错。
林知雀的目光迅速划过,瞥见请帖落款处,赫然写着一个“容”字。
她心头一紧,顿时阖上帖子,若有所思地伫立原地。
容家,想必是那位容大小姐,容景枝了。
那次在街市上,裴言渊帮她射箭,破了摊主的把戏,把大聪明赢回家,便是抢了容景枝的先。
这位大小姐出了名的倔脾气,性子直,加之家世显赫,人人都有些避讳。
虽然那日戴了面纱,但不知她会不会认出来。
万一当场戳破,又该如何?
林知雀忍不住担心起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记得上回的教诲,要抓住机会接近心上人,切莫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侯爷一片心意,她若推辞,便是不识相了。
林知雀咬紧牙关,下定决心,让桂枝替她准备着,那日一定谨言慎行。
*
三日过得很快,她刚打点好,侯爷就请她过去。
她与侯爷同坐一辆马车,一路拘谨地闲谈,到了东郊的马球场。
绿草茵茵,马匹昂扬,赛场上插着各色旗帜,场地边搭着长长的凉棚。
各家夫人们说笑寒暄,唠着家长里短,时不时眺望激烈战况,揣测谁能赢得彩头。
亦有几位少女策马驰骋,英姿飒爽,势如破竹不输男儿郎。
其中最惹眼的,当属容景枝。
她一袭紧身红杉,鲜衣怒马,熟练稳当地穿梭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就进了球,一众公子小姐望尘莫及。
裁判把彩头奉上,容景枝骄傲恣意地高举手中,从凉棚前大步走过,大大方方接受着万众瞩目。
直到享受够了赞叹与恭贺,贴身嬷嬷一再催促,才肯去更衣梳洗。
就在这时,她走到球场外,刚好与初来乍到的林知雀撞上。
“这位姑娘好生眼熟,莫不是见过?”
容景枝顿住脚步,上下打量着林知雀,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我住在侯府,春日宴与容大小姐一面之缘。”
林知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绷直脊梁,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故作镇定地回答。
“不,应该不是。”
容景枝认定般摇头,没有一丝犹豫,绕着她转了一圈,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这姑娘,给她的感觉很熟悉,总觉得在街市上见过。
特别是背影和侧脸,还有那双纯澈懵懂地杏眸,皆在眼前不断闪现。
但是,她对这张脸确实没有印象,甚至是十分陌生。
容景枝皱起眉头深思,还是想不出来,权当是记错了。
大街上那么多人,总有那么几个,身形气质有七八分像吧。
她不愿纠结,笑着摇摇头,爽朗道:
“这么说来,兴许是我与姑娘有缘,不如比试一场?”
闻言,林知雀刚松了一口气,立刻又提了起来,诧异地睁大杏眸,连连摆手:
“容大小姐说笑了,我马术不好,定是输给你的。”
“这不要紧,输赢本不重要,尽兴就好。况且,你试都没试,怎知一定会输?”
容景枝来了兴致,命人取来马球杆,瞥见她踌躇的模样,故意道:
“你明明会骑马,却不愿同我上场,难道是不肯赏脸了?”
“不不不,容大小姐误会了!”
林知雀进退两难,承受不起这顶高帽,惊得赶忙否认。
她确实会骑马,但只会骑着小马驹溜达。
从不会策马奔腾,更别说打马球了。
硬着头皮上场,恐怕会出岔子。
她求助般望着侯爷,想让他说句话,替她挡一挡。
虽然容家权势大过侯府,但不至于为了一场马球,当众仗势欺人。
侯爷好好说句话,容家多少会看在他的面子,通融一下放过她。
谁知,裴言昭生怕惹人不悦,冲着容景枝赔笑,忽视她湿润的目光,蹙眉道:
“林姑娘,难得容大小姐有兴致,你陪她玩一回又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是没有分寸,失了礼数。
容家会觉得侯府胆小推脱,而她娇气忸怩,于名声大有弊端。
不仅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还会连累整个侯府,更别指望履行婚约了。
林知雀张了张口,终究无奈闭上,强颜欢笑地点头答应。
*
此时,上场刚结束,众人皆在歇息,无人与他们组队。
容景枝拉了自家兄长,那位高山冰雪般矜贵孤傲的嫡长子,容景舟。
为了两两对峙,裴言昭不得不上场,与林知雀一起。
哨声一响,容景枝挥起球杆,策马接球,想传给兄长。
四人靠得较近,马球从裴言昭面前飞过,轻而易举就能抢过,再传给队友便能进一球。
但是,于裴言昭而言,无论接不接,都是个问题。
若是第一球赢了容家兄妹,下了他们的脸面,兴许会惹得他们不悦;
若是不接,又太过刻意,很明显放水,显得无趣又谄媚,落人口舌。
他举起球杆,眼看着马球飞来,心跳随之加快,一直犹豫不决。
直到近在眼前,他还是想不到完全的法子,索性拉住缰绳,轻呵一声。
马匹调转方向,避开马球,这个难题抛给了身后的林知雀。
这时候,林知雀连马都骑不稳,尽管选了小马驹,娇小身板仍然随着颠簸摇晃不已。
她全部精神都放在马匹上,努力想骑得快些,全然没看到飞来的马球。
“林姑娘,小心!”
裴言昭未曾想她这般差劲,终于看不下去,高呼一声提醒,坐在马背上打手势。
示意她要么接球,要么躲开。
然而,林知雀后知后觉地回神,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猛然间发现马球飞到面前,眼看着就要砸在她身上。
刹那间,她脑海一片空白,气血陡然上涌,眼前开始发花,不知如何是好。
“我”
她左顾右盼,找不到人帮忙,只能一甩缰绳,让马驹快些往旁边跑开。
但她马术实在太差,马儿不听话,动作依然慢悠悠的,根本赶不上飞速靠近的马球。
林知雀思绪彻底乱了,手脚找不到地方安放,发红的眼眶紧盯炮弹般的马球,狠狠心挥起球杆。
她被迫临时变了策略,鼓起勇气迎上马球,想一杆子打飞。
随便打到哪里都好,被人笑话也认,总比砸在脸上好吧!
她蹬马起身,还未碰到马球,就发觉马驹躁动起来。
像是被她不小心踹疼了,脾气一下子上来,嘶鸣一声甩动身躯,动作与力道越来越大。
“啊——”
林知雀刚刚直起身子,重心不稳,登时被它甩下去,整个人向下坠落。
幸好马匹不高,她人也小,并未摔伤,只是在地上滚几圈。
可她肩膀着地,疼痛席卷而来,晕乎乎地找不着北,只看见眼前又出现四条马腿。
而她视线模糊,浑身乏力,任由身躯扫了过去,下意识伸手拽住。
倏忽间,耳畔传来侯爷的惊呼,马儿的嘶鸣,还有众人的关切
一切都乱成一团,裴言昭的马本来好好的,他看见林知雀摔倒,也从未想过,她会滚到他的马匹之下。
这下好了,他的马匹受了惊,冷不丁也发起疯来,愣是把他也甩下去。
二人相继坠落在地,裴言昭脸着地,更为不忍直视。
林知雀受不住强劲的力道,浮萍般昏天黑地向前滚动,与侯爷撞在一起。
两匹脱缰之马互相碰撞,不受控制地向前冲,眼看着就要从他们身上踏过。
裴言昭满头满脸的泥巴,眼睛都糊住了,未曾发觉命悬一线。
反倒是林知雀,懵懂地揉着眼睛,强撑着爬起来,隐约看见飞奔而来的两匹马。
她反应出乎意料的快,大抵是求生的本能,迅疾往旁边躲闪。
奈何裴言昭一尊大佛,挡住了去路,她来不及绕过去,只能推着他一同往旁边滚。
容家兄妹根本来不及赶来,场外众人追着马匹狂奔,被远远甩在身后,无人能上前拉他们一把。
林知雀眼看着马蹄靠近,一想到她二八年华,竟要死于马蹄之下,顿时千万个不甘心。
她还未拥有安稳日子,还未完成爹娘遗愿,还未找到真正的心上人。
哪怕天上能与家人团聚,也太不值得了!
刹那间,她不知哪儿来了力气,猛地踹开挡路的裴言昭,再赶紧咕噜一圈躲闪。
身侧传来猎猎风声,两匹骏马飞驰而过,踏过之处坑坑洼洼,草屑飞扬。
她堪堪从马蹄下逃脱,连带着让侯爷也逃过一劫。
马匹跑到尽头,终于被控制住,众人蜂拥而上,嘘寒问暖,生怕二人两命呜呼。
郎中穿过人群,急忙满头大汗,当场就开始把脉。
容景枝自觉理亏,被兄长数落一顿后,难敌心底愧疚,不顾肮脏尘土,扶林知雀起身。
幸好二人都是皮外伤,去场外各自更衣梳洗,包扎伤口,歇息一会就能走动。
容家人亲自赔礼道歉,好生送他们上了马车,此事才算作罢。
回去的路上,裴言昭凝视着林知雀,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方才他两眼一黑,什么都来不及想,还以为必死无疑。
现在回忆起来,情急之下,有一双纤细娇弱,却坚定有力的手,毅然决然把他推开。
而那双手,近在眼前。
林知雀心有余悸,神思恍惚,揉着扭伤的肩膀出神。
偶然一抬眸,瞥见侯爷紧盯着她不放,浑身都不自在,声音微弱道:
“侯爷,您想说什么?”
裴言昭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底感慨万千,温柔地扬起唇角。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斟酌许久,试探地开口道:
“林姑娘,方才你为了救我,连性命都不顾吗?”
听了这话,林知雀骤然愣住,潋滟眸光蒙上一层疑惑,一时不知如何评判。
实际上,若非她摔倒后滚了几圈,还脑子一抽拽着马腿,侯爷不至于摔了个狗啃泥,更不会两匹马同时受惊。
真要算起来,是她对不住侯爷。
她马术不精,根本不会打马球;
反应迟钝,没发现飞到眼前的马球,以至于手忙脚乱。
只要做好以上任意一点,如此简单的传球,都不可能变成现在的下场。
方才更衣的时候,她长吁短叹,容景枝以为她怕疼,实则不然。
比起伤口的疼痛,抑或是当众丢人,她更担心侯爷会怪罪。
带她来马球会本是好意,她把事情搞砸了,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事到如今,她费神思忖如何补救,直到听着话头不对
侯爷这是觉得,她故意舍命救他?
林知雀暗自否认,却灵光一闪,眼底亮了起来,应声道:
“侯爷性命金贵,我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保您平安!”
说着,她眼眶泛红,鸦羽般的睫毛扑扇几下,泪水便顺着脸庞滑落。
鼻尖酸涩万分,长睫挂着细小泪珠,如同淋湿的猫儿,可爱又可怜。
裴言昭深深凝望娇弱可怜的少女,怜悯疼爱油然而生,甚至有几分心虚。
今日种种,说来话长。
是他不愿向容家求情,逼她上场打马球;
亦是他紧要关头退缩,把烂摊子丢给她一人。
若放在别人身上,他不会觉得对不住。
因为替她推拒,意味着扫了容家人的兴致,埋下祸患;
马球飞来时,他进退两难,理所应当丢开烫手山芋。
可她这般柔弱不能自理,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他连命都不要,他确实应该照拂一些。
兴许他的盘算,她未必不能看出来。
但她并未说破,反而包容他的私心,仍然愿意舍命相护。
看来,她这份爱慕,已经到生死相依的地步了。
“多谢。”
裴言昭握紧她的手,爱怜地轻抚几下,忽而想到了什么,眸光沉下来。
今日马球场上,不少男人注意到她的姿容,还目不转睛看了许久。
这么好的姑娘,心意坚如磐石,不如趁早纳入府中。
第37章 37 、婚约(大修)
一回侯府, 侯爷与林知雀受伤的事就传开了,众人颇为诧异,议论纷纷。
毕竟侯爷娇生惯养, 从小捧在掌心,连油皮都未曾破过一块, 更别提坠马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儿。
说来也怪,自从侯爷与林姑娘亲近,时常出乎意料地受伤。
先是烫伤了手,刚要养好,又撞裂了伤口。
侯爷去过的马球会,不下百余场, 磕磕碰碰不足为奇,可从未如此惨烈过。
这难免引人遐想,揣测林知雀别有居心, 与这些事儿脱不了干系。
然而, 侯爷非但不处置她, 还日益上了心,命令全府上下善待林姑娘。
大多人只能遵从, 对着林知雀扯出笑脸,可总有人嫉妒眼红, 心怀怨愤,咬定她给侯爷灌了迷魂汤,暗地里说话非常难听。
桂枝每回听见,都气冲冲要与人拼命, 吵闹半天, 逼人道歉。
久而久之,众人有些忌惮, 倒也平息不少。
这次意外,林知雀虽无重伤,但摔得不轻。
身上遍布青紫伤痕,第二日就酸痛得起不来床,脑袋晕乎乎的,无暇顾及流言蜚语。
偶尔出门听到,她也没有想象中的在乎,不悦地撇撇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愈发懒得搭理。
管天管地,管不住别人的嘴。
她只顾好眼下的事儿,不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日子照样过得安宁。
但桂枝格外心疼她,以为她在豪门勋爵面前丢了脸,回府还这么憋屈,定是心灰意冷,郁郁寡欢。
养伤的这几天,她一睡就是大半日,桂枝几度想关切,又怕提起伤心事,终究没有开口。
小半旬后,林知雀休养得极好,伤痕淡退大半,脸蛋白里透红,气色更胜从前。
桂枝这才安心几分,趁着天气晴好,陪她晒太阳,说些宽慰的话。
谁知,林知雀懒洋洋赖在美人榻上,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嗔怪道:
“你这丫头,操心的可真多,我没事!”
桂枝满脸怀疑,生怕她故意哄人,甚至伸手探她脑门的温度。
“哎呀,撒开!”
林知雀笑闹着扒拉她的手,唇角弧度暗藏侥幸。
她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才凑在桂枝耳畔,说出那日马车上的事儿。
“这么说来,侯爷把小姐当救命恩人?”
桂枝怔了一下,随后阖上掌心,眸光神采奕奕,啧啧道:
“小姐合该早点说,这可是个好机会啊!”
“你小点声!”
林知雀一把捂住她的嘴,紧张地攥着帕子,心虚道:
“这事儿不光彩,能蒙混过去已是万幸,谈何机会?”
“无论事实如何,只要侯爷相信就行了。”
桂枝从她的掌心挣脱出来,脸颊憋得通红,深吸一口气,抚着心口道:
“近日来,侯爷对小姐愈发上心,如今有了救命之恩,索性加把劲,把婚约定下。”
闻言,林知雀轻叹一声,为难地摇了摇头。
她何尝不想履行婚约?这可是她最初的目的。
但挟恩图报,还是上赶着嫁人,自幼的教养不许她这么做。
况且,捅破这层窗纸,侯爷若是拒绝,就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到了那个地步,她能否留下都是问题,更别提什么指腹为婚。
这便罢了,大不了去别处讨生活,至多吃些苦头。
可姑妈得了侯府助益,京郊地租的事儿刚刚落定,不能被她牵连。
否则,当真是得不偿失。
桂枝瞧着小姐的脸色,静下心一想,顿时明白了七八分,沉吟道:
“小姐思虑周全,但哪有万全之策呢?
切莫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日后追悔莫及。”
林知雀支起身子,托腮望着窗外春景发愣,若有所思地揉着衣角。
这段时日,侯爷待她着实不错,与之前可谓天差地别。
加之性命恩情,他总是和颜悦色,连重话都不说一句。
不得不说,这是提婚约的最佳时机。
道理她都明白,可不知为何,心底隐约有一丝不情愿。
尽管她自己都想不通,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明明现在的处境是梦寐以求,放在当初,她会毫不犹豫地赌一把。
“小姐,侯爷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
桂枝比她还着急,一脑门的热汗,草草用帕子擦拭,拽着她的手臂,摇晃道:
“难道要等他有了新欢,眼睁睁看着鸠占鹊巢吗?”
“当然不是!”
林知雀一听这话,立刻开口否认,不忿地咬紧牙根。
她还记得曾经的日子,努力靠近侯爷却无能为力,还经常受到苛待,闹得不得安生。
相较之下,现在出入自由,众人善待,心情都好了不少。
其实执着于婚约,并非侯爷是如意郎君,而是寻个安稳的归宿。
如此,她能有所依靠,爹娘亦能含笑九泉。
“哎,我去就是了嘛。”
林知雀嘟哝一声,闷闷地答应,叹息着起身更衣,忽略方才一闪而过的不情愿。
这些日子,除了向裴言渊请教,她并未做过别的事儿。
怎么会突然不情愿呢?
大抵,是她的错觉吧。
*
午后时分,林知雀挽起如瀑长发,一身红衣似火,轻移莲步,进了侯爷的书房。
彼时,裴言昭焚香品茗,月白长衫一尘不染,随性翻阅一卷书册。
他蓦然抬眸,瞥见一抹俏色,登时眼前一亮,缓缓放下书卷。
水红襦裙鲜艳明媚,衬得少女唇红齿白,眸若秋水,身姿玲珑窈窕。
浓墨重彩之中,一双杏眸潋滟懵懂,如同初生小鹿般纯澈。
裴言昭看得出神,上下打量许久才收回目光,嗓子微微干涩,温声道:
“红色与你相配,不如多做几身衣裳。”
“多、多谢侯爷。”
林知雀不禁压低腰肢,局促地行至侯爷身边,默默坐下研墨。
她甚少穿如此惹眼的花色,一时间无所适从,总觉得有人盯着她看。
但是,今日情况特殊。
这还是桂枝的法子,正红与婚约有关,兴许侯爷能联想到一起,她也多几分把握。
不过,裴言昭似乎并未察觉,目光凝滞在她身上,满是欣赏与满意。
于他而言,佳人在侧,红袖添香,雅致又不失趣味。
这远比一时半刻的尽欢回味悠长,引他沉浸其中,恣意享受。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未经人事,是个木头美人。
他惋惜地挑起眉峰,看在她满腔爱慕,舍命相救的份上,并不计较这些,耐心道:
“林姑娘研墨如此熟练,想必上过书塾吧?”
说着,他不经意抚过她水葱般的手指,面上却清白风雅,笑着问道:
“不知哪位先人的词作,最得姑娘喜欢?”
林知雀心头一紧,手指顿时僵硬冰冷,如同有蚂蚁爬过般难受。
她盯着侯爷的手,心底无比纠结,不知要不要想法子甩开。
毕竟今日所求是履行婚约,若是连这点接近都抗拒,不亚于打侯爷的脸。
她忍着不动,但研墨的力道重了许多,仿佛把所有不满,都宣泄在墨汁上。
倏忽间,她一不留神,深黑墨汁飞溅而出,溅了几滴在侯爷洁净的衣衫上。
林知雀暗道不好,赶忙拿帕子替他擦拭,顺道把手抽出来,一口气终于舒畅了。
她眸中皆是惭愧,说了好几声“对不住”,让裴言昭都不忍责备,只能无奈地摇头。
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太羞怯了。
方才他主动亲近,她定是太过激动,才会失手飞溅墨汁。
想来也怪,她明明爱慕于他,为了救他,连性命都可以不顾。
为何碰一下手,会有这么大反应?
裴言昭沉默不语,想不出缘由,只当她天真稚嫩。
这也无妨,等到收入囊中,费些精力教导便好。
空气渐渐凝滞,林知雀窘迫地擦了又擦,直到擦无可擦,才不得不停下动作,绞尽脑汁没话找话。
她想到,方才侯爷问她书塾的事儿,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赔笑道:
“侯、侯爷,我不通诗书,只学些规矩罢了。”
说到这儿,她无意间抬起眸子,视线从身侧的书卷上扫过,瞥见一本《金陵礼记》。
林知雀时刻不忘婚约,忽而灵光一闪,指着这本书道:
“譬如这个,自幼学究教我熟读,至今印象深刻。”
她紧张地攥着衣袖,脑筋转得飞快,斟酌道:
“女子嫁人,需要三书六礼,设喜宴,拜天地,上告宗祠祖庙。
若在金陵,还需一针一线绣嫁衣,及笄那年就开始准备。”
言下之意,她已然及笄,是可以履行婚约的。
“哦——”
裴言昭拖长尾音,不置可否,像是随口应答,又像是细细思量。
他矜贵地呷一口茶,凝视她的目光意味深长,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瞬间却消失不见。
书房内静悄悄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沉闷得可怕。
林知雀屏息凝神,拿不准他是否听懂,又懂了多少,会不会答应此事,紧绷的小脸苍白一片。
她心跳得极快,背上仿佛有巨石压着,愈发抬不起头,双腿都不住地打颤发软。
良久,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裴言昭但笑不语,端坐俯视着她,眸光依然柔和温润,却仅是浮于表面。
他还是没有任何表示,林知雀心底一沉,偷瞄一眼就不敢再看。
刹那间,她那口气松懈下去。压抑在心底的自尊卷席而来,险些将她淹没。
这种上赶着嫁人的事情,她本就做不出来。
只不过审时度势,硬逼着自己尝试。
她把身段放到最低,想挣个前程,没想到闹了笑话。
从小尊长教导她,要自尊自爱,端庄矜持,直面变故。
此举有违族中祖训,愧对爹娘教诲,忽视内心所想。
其实,并非离了侯府就不能活。
侯爷待她不薄,她应该知足,何必死缠烂打?
这辈子终究要自己过,哪怕再苦再难,也不能打破底线,丢了为人的根本。
林知雀一身冷汗,思绪凌乱不堪,再也按捺不住,狠下心俯身叩谢,咬牙道:
“我与侯爷指腹为婚,叨扰至今,受到照拂,心下感激。
侯爷若无意于此,我愿与姑妈同去田庄,不入侯府半步。”
听她说要走,裴言昭笑意一滞,眨眼间闪过寒光。
不过就那一瞬,随后,便被温柔空洞的目光遮盖。
他故作讶然,目光幽深,亲自扶着林知雀起身,容色体贴关切,柔声道:
“林姑娘,我并非言而无信之人。”
说罢,仿佛生怕她不相信,坚定的搀着她的掌心,继续解释道:
“我只是高兴,你把此事铭记在心,不曾背弃。”
林知雀尚未反应过来,茫然地眨巴眼睛,不可置信道:
“侯爷……莫不是诓我?”
刚才她分明听见笑声,轻快短促,仿佛是轻蔑的嘲讽。
笑她自不量力,痴心妄想,僭越无礼,张口闭口全是婚约。
她羞惭之下顾不上斟酌考量,起初的那点不情愿,不断在脑海扩散,只想做个了断。
为什么她做出退让,甘愿离开,侯爷反而转变态度?
难道,那声笑意,是他难掩欢欣吗?
是她心绪敏感,多思多虑了?
“林姑娘,我骗你作甚?”
裴言昭煞有其事地反问,轻飘飘摊开手,宽衣大袖垂落身侧,轻笑道:
“你我自幼指腹为婚,名正言顺,姑娘还救过本侯性命,如今两情相悦,理当履行婚约。”
这几句话,句句都耳熟能详。
桂枝同她说过无数遍,她亦是这样说服自己。
劝自己别太看重颜面自尊,下定决心找上门,争取讨得婚事。
如今由侯爷亲口说出,本应该深感安慰,高枕无忧。
可不知为何,心底涌上焦躁不安,望着侯爷始终不变的笑容,说不出的奇怪。
像是套好了陷阱,下好了诱饵,等着猎物乖乖跳下去。
但是,正如侯爷所说,为何要诓骗她呢?
侯府身份贵重,愿意嫁进来的姑娘数不胜数,她也不会咬死不放。
若是看不上她,不喜欢她,完全可以挑明,没必要花工夫哄她。
婚嫁无非你情我愿,只要侯爷不是真心,她会主动离开。
见她仍有疑虑,裴言昭眉间浮现几分不耐烦,不过很快压了下去,承诺道:
“林姑娘,待到嫁衣做成,我便履行婚约。”
林知雀诧异地盯着他,唯恐是她听错了,紧紧攥着掌心软肉,掐出道道红痕。
她与侯爷身份悬殊,此番主动提起婚约,已经很是冒昧了。
眼下侯爷答应,她若是再怀疑推拒,过多要求,实在是不识相。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谁会用终身大事开玩笑?
想必是她担忧紧张,神思恍惚,想得太多了吧。
“好……一言为定。”
林知雀羞怯地应声,还想追问到底要等到何时,到底没好意思开口。
她一个闺阁女儿,自己讨婚事就够没脸了,再问期限,倒像是逼着侯爷就范。
“侯爷是重诺之人,我会等着那天。”
说罢,林知雀小心翼翼地抬头,规矩地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待她走后,千帆从暗处走出来,凝眉行到裴言昭身边,问道:
“侯爷,您真要娶林姑娘?”
裴言昭的笑容纹丝不动,垂眸吹凉茶水,幽幽道:
“罪臣之女,怎能为人正室?”
他确实想纳林知雀入府。
这姑娘与众不同,养在后院解闷,是个不错的消遣。
但也只能是个消遣。
他可以疼她,宠她,惯着她,让她的亲戚沾光,却不想赔上太多。
身为侯府嫡子,承袭爵位,夫人定然出身名门贵族。
如果娶个罪臣之女做正室,那才是荒谬的笑话。
然而,她的言行举止,显然没这个觉悟。
她那身正红,只有正室才能穿;
所谓的三书六礼,上告宗祠,是正室娘子才有的礼制。
甚至他轻描淡写笑一声,她就无法忍受,宁可离开侯府。
如此做派,他若说了实话,她肯定转头就走。
思及此,裴言渊烦闷地皱眉,冷着脸搁下茶盏。
林家惹人厌的清流傲骨,还在她身上残存呢。
“到嘴的肉飞了,心思便白费了,先留下再说。”
裴言昭嗤笑出声,浑不在意地拂袖坐下,宽容地没有计较。
最起码,她真心爱慕于他,坚定执着。
况且她笨拙迟钝,满心满眼都是他,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倒也不算什么错。
他不喜欢没有自知之明的姑娘,但她是个例外。
“侯爷,万一她大肆宣扬,该当如何?”
千帆沉吟片刻,担心地问道。
“这话说出去,会有人信吗?”
裴言昭扬起眉峰,毫不怀疑地揣测,道:
“既然如此,何必在意?”
*
回去的路上,林知雀躲开行人,悄然加快脚步,心口起起伏伏,气息愈发短促。
现在想起来,她仍旧觉得像一场梦。
难如登天的事情,没想到,侯爷竟会答应。
她对家世身份心知肚明,没报太大期望,侯爷如果有所顾虑,她觉得理所应当。
但是,侯爷并未如此,而是亲口给出承诺。
这可是终身大事,不至于有假吧?
林知雀没有十足的把握,可还是耐不住高兴,欣慰的笑容在面容上浮现。
无论如何,一切都朝着期盼的方向发展,越来越好。
算起来,这还是裴言渊教导有方,助她心愿得偿。
他身为老师,每次都要考她,说明极其看重成果。
这个喜讯,一定要让他知道。
第38章 38 、发觉(精修)
林知雀满面春风, 唇角挂着纯粹欢喜的笑意,一路小跑回了倚月阁。
她跑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 撞到了脚腕上的淤青,疼得倒吸凉气。
但她依然绽开笑容, 跌跌撞撞推开屋门,迫不及待把此事告诉桂枝。
说起来,还是这丫头鼓励她抓住机会,去找侯爷,才促成这件喜事呢。
然而,屋内空无一人, 她喊了好几声也无人回应。
林知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桂枝的身影,只好作罢。
她来回踱步, 深深吸气,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 脸色褪去绯红,思忖着应该做些什么。
此事要第一时间告诉姑妈, 不过她快到京城了,不如见了面再说。
除此之外, 她只剩下等待。
等着嫁衣做成,等着侯爷履行婚约,等着成为侯府夫人,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这么看来, 日子似乎无甚改变, 多了一些盼头而已。
理清楚思绪后,林知雀略显失望, 刚刚气血上头,还以为很快就会有所不同呢。
这样也好,她愈发冷静淡定,忽而想起把裴言渊忘了。
路上还想着,要感激他的教导,把取得的成果告诉他。
这家伙对她十分严苛,得知她终于打动了“心上人”,肯定非常欣慰吧?
思及此,林知雀骄傲地扬起脑袋,杏眸盛满得意光彩,叉腰挺起胸膛。
她没心思空等,亲自翻找衣柜,拿出裴言渊送她的烟粉衣衫,利落地换上。
锁着金钗的匣子,她一直收得很好,三两下从床下扒拉出来,对着铜镜簪在墨发间。
看着镜前春光般明媚的模样,林知雀满意地颔首,蹦蹦跶跶出了门。
刚踏出院子几步,她思绪一顿,脚步停了下来,若有所思地皱起小脸。
不对劲,她好像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把喜讯告诉裴言渊,意味着说出婚约,坦白身份。
而当初,她谎称是名为“莺莺”的表小姐,他也真信了。
欺瞒这么久,任谁都会心有不悦。
这家伙心眼蜂窝一样多,谁知他会怎么想?
万一他觉得她居心叵测,一怒之下把教导的事告诉侯爷,添油加醋,那就完蛋了!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或许她好好解释,他会明白她的难处。
关键是,说起婚约,她是侯爷的未婚妻,他未来的“嫂嫂”。
乍一听没什么问题,可仔细一想,总觉得尴尬怪异。
她与裴言渊相识,同病相怜,虚心请教,共度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
在这深宅大院,人人谨言慎行,她一直把他当做知心好友,连婚嫁这种隐晦的事情,都与他交心。
众人对他颇为忌讳,不愿靠近竹风院,她却只在这里,才觉得心里踏实安宁。
她见过他春风和煦的笑意,见过他苍凉破碎的身影,见过他压迫深沉的眸光;
而他欣赏她的厨艺,容忍她躲在这里哭泣,带她放肆逃出府,同游繁华京城
兴许,冷暖人情之中,彼此确实有些特殊吧。
她甚至想,若是婚约没成,此生都这样下去,似乎也不错。
结果她摇身一变,辈分都比他大出一截了。
她自己都难以接受,更何况那家伙?
很难想象,等到知道真相,裴言渊冷若冰霜的俊容,会不会雪山崩塌?
林知雀瑟缩一下,蓦然觉得后背发凉,心底涌上惊惧与愧疚。
她胆怯收回脚步,伫立原地,踌躇不前。
不过她明白,此事逃不过去,裴言渊早晚会知道。
她没打算隐瞒,只是尚未想,到底该如何开口。
恰在此时,桂枝迎面奔来,一下子没刹住脚步,与她撞了个正着。
“小姐,喜事儿!”
桂枝连忙偏移身形,堪堪与她错开,激动地拉住她的手,笑道:
“姑妈到京城了!就在客栈等咱们!”
“是吗?太好了!”
林知雀眼前一亮,惊喜地左顾右盼,跑回屋内收拾东西,感叹道:
“真是双喜临门,日子总算好起来了!”
这时候,桂枝才知道,原来婚约也有了着落,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欢呼声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们根本坐不住,拿上些重要物件,风风火火跑出去了。
待到她们走后,隔壁屋探出脑袋,落寂地张望。
殷惠儿脸色苍白,眸光黯淡,半倚着门框出神,时不时摇晃团扇,喃喃道:
“你看,有人惦记就是好。”
方才她们声音不小,她全都听得清清楚楚,闷得喘不上气。
刹那间,她真有些羡慕林知雀。
不仅有亲人惦记,不远万里来相见;还有侯爷的宠爱,愿意给她归宿。
而她呢,爹娘撇下不管,不问死活,侯爷过了新鲜劲儿,对她弃如敝履。
侯府后院中,有很多年轻姑娘,但每个月都有人被赶走。
她们大多没有家世,不得侯爷喜欢,抑或是玩腻了,随便找个错处丢开。
不知何时,她会成为其中之一。
到时候,她又能去哪里呢?
“大抵这世上,命都是注定的。”
殷惠儿怔怔望着开败的牡丹花,嘲讽地扯起嘴角,笑得无奈苦涩。
谁能想到,那个懵懂地傻丫头,会有今天?
当初她何等风光,今日就何等后悔。
“姑娘别伤心,总有活路的。”
侍女檀香出声安慰,可到底是苍白无力。
“唉”
殷惠儿长叹一声,烦闷倦怠地关窗。
*
竹风院,春光正好,竹影摇曳,“沙沙”作响。
大聪明出了笼子,扭着胖嘟嘟的身躯,跳到石桌上,与裴言渊面面相觑。
它讨喜地眯着眼睛,仰头看着他的脸颊,想贴上去蹭一蹭。
但裴言渊脸色阴沉,眸光冷漠烦躁,沉思般捏着手指,指节“咯吱”响动。
它吓了一跳,胆小地缩起脖子,彻底成了一团雪白的大毛球。
“你躲也没用,她没来,无人护着你。”
裴言渊淡淡瞥了一眼大聪明,声音低沉,紧紧拧着眉心。
大聪明困惑地歪着脑瓜,“咕咕”几声挺起胸脯,抖开油光水滑的羽毛,开嗓道:
“二公子~~~”
它学着林知雀甜润清亮的嗓音,有七八分像,带着久别重逢的欢悦。
裴言渊蓦然回首,眸光望向腐朽木门,却发现空无一人。
他脸色又沉了几分,如同乌云压过,透出几分愠色。
“啪叽”一下,裴言渊弹出一粒小石子,正中大聪明肥美屁股。
它委屈地呜咽,扑棱几下翅膀,艰难地飞起来,靠在嘉树肩膀上,学舌道:
“莺莺嘤!”
这回学的是裴言渊的声音,听得他忍无可忍,又要弹它。
“公子且慢!”
嘉树立刻把大聪明抱在怀中,赔笑拦住他家公子,正色道:
“那姑娘许久没来,公子不觉得奇怪吗?”
裴言渊一言不发,眸中尽是凝重与怀疑,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算着日子,她已经有半月未曾出现了。
之前至多三五日,她定会找上门。
哪怕没什么要紧事,也会来送饭闲谈,亦或是探望大聪明,打发悠长沉闷的光阴。
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耽搁了整整半个月,连来一趟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倏忽间,裴言渊不安地起身,愈发觉得不该如此。
难道她见了别的男人,把他抛之脑后,所以迟迟不见身影?
思及此,他荒谬可笑地兀自摇头,立刻否认。
她对他的爱慕坚定执着,哪怕是青衫书生,也无法撼动。
莫非是教导告一段落,她不会学以致用,躲着不肯见他?
裴言渊较真地思忖,仍然没有头绪。
他第一回 发觉,竟有这么难揣摩的事情。
近几日,他总有奇怪的预感,想过去找她。
反正同在侯府,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住在倚月阁的表小姐。
趁着夜黑风高,避开耳目,倒不是难事。
可是,他硬生生把这个念头掐灭,心底压着一团气。
明明是她先来招惹,如今莫名消失,谁知是否存心?
这笔账,他记下了。
等她下次来,定要加在一起,好好惩罚。
“公子,我去打探一下吧。”
嘉树惴惴不安,比他更为沉不住气,生怕情势有变,阴差阳错。
自从四皇子施压,侯爷与公子面上和和气气,实则暗流涌动,剑拔弩张。
公子虽然能出门,但都是做给人看的。
在府中,仍要囚于废院,安插眼线。
他每过几日,可以出去拿些日常补给,不会太过惹眼。
嘉树眼巴巴望着公子,等着他点头。
其实,他早就放心不下,恨不得闯进倚月阁,拉着那姑娘去竹风院。
但是公子警告过,不能轻举妄动,这才作罢。
这一回,裴言渊抿着薄唇,喉结滚动一下,沉声道:
“早去早回。”
“公子放心!”
嘉树决然应声,一溜烟推门跑开。
*
竹风院偏僻,他不能被人看见,饶了半天才走上主径。
嘉树凭着记忆,快步行至倚月阁,眼看着四下无人,抬手叩响了大门。
最初的时候,他就是在这儿听见争吵,揣测“莺莺”便是殷惠儿。
如今院内静悄悄的,许久才传来脚步声,一位陌生侍女开门。
“你是何人?有什么事儿?”
檀香防备地看着他,只打开一条门缝,质问道。
“你去告诉殷姑娘,就说二公子想见她。”
嘉树压低了声音,暧昧地笑了笑,催促道:
“快去呀,她保准答应!”
那姑娘爱慕公子,一心想嫁给公子,难免思念牵挂。
兴许是姑娘家害羞,碍于情面,找不到缘由来竹风院。
无妨,这次公子主动,她肯定一口答应。
檀香不明所以地皱眉,推三阻四,但耐不住嘉树软磨硬泡,没好气地让他候着。
她转身进屋,把原话告诉殷惠儿,等着她回应。
“你说谁?二公子?”
殷惠儿郁闷地修剪花枝,一时间不知是谁,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裴家二公子是罪奴所出,囚于废院,为人不齿。
她本就心情不好,更懒得搭理这种人,不耐烦道:
“他见我作甚?我不认识他。”
檀香眨眨眼,回想起嘉树的神色,嘟哝道:
“那侍从挤眉弄眼的,还说您一定乐意,说不定是”
她话头一顿,没有说下去,但殷惠儿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想当初,侯爷与她眉目传情,还派人送信,趁着林知雀不在时见面。
那斩钉截铁的口吻,与眼下如出一辙。
殷惠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呸”一句,冷笑道:
“就凭他?呵,侯府没一个好东西!”
她愤愤不平地掐断花枝,恼怒地指着院门,扬声道:
“我再下贱,也不是猫狗,召之即来!让他趁早滚远点!”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檀香唯唯诺诺应声,好生宽慰几句,三两步走到门口,啐道:
“大胆!咱家姑娘云英未嫁,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别做梦了!快点滚开!”
嘉树正乐呵呵搓手,等着迎接那姑娘,却冷不丁被臭骂一顿,懵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翻脸不认人了?
他迷茫地挠头,还想再追问,却被檀香使劲推出去,“砰”的一下锁在门外。
动静有点大,惹得附近之人探头观望,窃窃私语。
嘉树怕被人发现,只好低头掩面,狂奔回竹风院。
他耳畔回荡侍女的谩骂,思绪不禁发散,心头猛地一紧,越想越是糟糕。
那姑娘的意思是,再也不想见公子,让公子别打她的主意?
那还得了!
她一脚踹开,他家公子可怎么办呀?
毕竟这么好的姑娘,还能与公子情投意合,世上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不行不行,简直是塌天大事,他要飞回去告诉公子。
*
竹风院内,裴言渊气定神闲地掰着玉米粒,一颗颗喂给大聪明。
看见嘉树气喘吁吁地进来,他淡淡瞥了一眼,冷静道:
“教过多少回了,遇事不要慌。”
“公子,该慌的人不是我!”
嘉树恨铁不成钢地扑过去,绘声绘色描述方才的一切,讲得十分生动,比话本子还精彩。
说罢,他猛灌一口茶,焦急道:
“您说这这怎么回事儿?”
裴言渊听了来龙去脉,眸光一点点冷下来,心底忽的一沉,停下手上的动作。
大聪明刚吃完上一口,享受地张嘴,却只啄到空气,不满地踹笼子抗议。
裴言渊无暇理它,脚步微微错乱,闷声在石凳上坐下,凝眉道:
“你确定,这话是她说的?”
嘉树躁动不安,扶额道:
“侍女替她传话,这能有假?”
闻言,裴言渊不置可否,紧紧抿着薄唇,暗中攥着掌心。
明明上回还好好地,为何会突然变了态度?
况且,这姑娘虽有些笨拙,但教养极好。
她哪怕真的变心,心情不佳,也不会亲口说出这种话。
他隐约感到一丝不对劲,尽管说不出缘由,却愈发强烈。
好似机扩的齿轮卡错位置,将一切彻底打乱,以至于无从下手。
抑或是说,难道从一开始,就已经错了?
裴言渊骤然心慌起来,并非是这些话,而是难以言喻的直觉。
他脸色凝重,阖上双眸,极力在脑海中搜寻,想抓住这种微妙的感觉,一探究竟,却总是以失败告终,喃喃道:
“不对”
“哎呀,人家姑娘说的气话。”
嘉树急得直跺脚,思绪飞转,绕着他家公子打转,委婉道:
“公子,不是我说您,她的真心毋庸置疑,可毕竟是姑娘家。
您对她忽远忽近,未曾给过承诺,白白耽误人家,哪个姑娘乐意呀?”
裴言渊沉下脸色,欲言又止,但终究无言以对。
兴许这话不中听,却是事实。
他早已发觉她的爱意,若是无意于此,就不该借着“教导”与“惩罚”,步步诱她深入。
不给承诺,不是因为不在乎,而是局势变化莫测。
他没有万全的把握,不想辜负诺言,也不想连累她。
没想到,她会有所误会,毫不留情说出气话。
兴许嘉树说得对,她只是在赌气。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缘故了。
毕竟这姑娘的爱慕昭然若揭,还说嫁给心上人,却不知如何讨他欢心,求他亲自教导。
他亦是早已看破,她的心上人正是自己。
无妨,既然她为此忧心,他就让她安心。
待到她来,他会轻声告诉她——
其实,莺莺学得很好。
或许你的心上人,已然把你放在心上了。
第39章 39 、真相(上+中)
林知雀得了姑妈来京的消息, 登时抛下侯府一切,迫不及待坐上马车,一路疾驰。
她惊喜地攥着帕子, 忍不住催促车夫,恨不得插上翅膀, 飞到客栈。
见了姑妈,二人相拥而泣,既是久别重逢的感动,又是历经变故的艰辛。
姑妈说起地租与田庄,谢她从中斡旋,关切地拉着她的手, 问起婚约与侯府的日子。
林知雀心间泛上苦涩,开口便要倾诉,却瞥见姑妈鬓边白发。
她话头一顿, 心疼地叹息一声, 绽开乐观的笑意, 宽慰道:
“侯府高门大户,哪能亏待了我?侯爷答应婚约, 日子都好起来了!倒是姑妈您,要多保重才是。”
姑妈半信半疑, 再三盘问,总觉得婚约没那么容易。
直到听说侯爷亲口许诺,还粗略定了日子,才有几分相信, 不放心地叮嘱了半天。
林知雀懂事地应下, 让桂枝先回府,她陪着姑妈过夜, 第二天一早去了庄子。
庄头提前得了侯爷吩咐,不敢怠慢他们,一切都非常顺利。
林知雀帮姑妈安顿收拾,与从前般赖着她撒娇笑闹,耽搁了几日。
侯府派人请她回去,林知雀虽不情愿,但不好推脱,只能辞别姑妈,抹着眼泪上马车。
路上颠簸摇晃,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迷糊地做了一场梦。
梦境杂乱无章,虚实变幻,唯独一道伫立竹林的颀长身影,愈发清晰深刻。
就在这时,马车猛地一停,林知雀向前倾倒,惊醒后揉着眼睛,后知后觉想起那家伙。
近日事情繁杂,她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见过裴言渊了。
自从侯爷给出承诺,她时常惴惴不安,不知如何与他坦白,每次想起就头疼。
于是,林知雀下意识找借口,暂且逃避几天,缓了许久才慢慢接受。
如今姑妈的事告一段落,她闲在倚月阁,再也没理由拖下去。
否则,心里像是背着千斤重的巨石,成日喘不上气。
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她怕他不高兴,所以迟迟不说。
可他是侯爷的亲弟弟,待到她与侯爷成亲,要喝一杯喜酒。
到了那时,他知道真相,一怒之下砸场子也未可知。
林知雀犹豫再三,踌躇不决,理清思绪后咬紧牙关,吩咐桂枝道:
“我去趟竹风院,天黑前没回来,你就带人找我。”
这段时日,她与裴言渊时常见面,多少有几分了解。
这家伙冷漠疏离,性子不定,行事狠厉果决,说一不二。
心情好的时候,待人自然和风细雨,可若是心有不悦,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可不想成为后者。
毕竟活到现在已是不易,婚约尚未履行,绝不能出什么意外,必须谨慎些才行。
林知雀心不在焉地更衣梳妆,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出门。
*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竹风院,刚要抬手叩门,却发现门一推就开了。
嘉树石像般守在门边,一看见她就兴奋地跳起来,连招呼都来不及打,拽着她在石凳上坐下。
此时,裴言渊脸色冷淡地斟茶,眸光布满阴云般暗沉,身侧只有大聪明相伴。
“多日未见,二公子可好?”
林知雀小心翼翼开口,紧张地攥着衣角,瞥见活泼可爱的白团子才放松些,一把捧在掌心,反复揉搓,笑道:
“它又胖了,想必是二公子悉心照料。”
裴言渊一言不发,依然沉着脸色,余光扫过她一如既往的笑容,眼底闪过一丝光亮。
不过,他的目光落在她怀中的大聪明身上,不悦地压下唇角,淡淡转头。
原来她也知道,他们许久未见了。
还以为她被别的男人勾走了魂,把竹风院忘了呢。
但是,既然她心里有数,来了却只知道抱着笨鸟。
不知坐得离他近些,也不知主动解释几句。
裴言渊越想越心烦,几不可查地冷哼一声,嘲讽道:
“它能吃能睡,自然胖成这样。”
倒是那回,嘉树去倚月阁求见,她说出那么决绝的话。
尽管知道是气话,他也想到了应对之策,可还是难免烦闷。
长夜漫漫,他睡得还不如一只鸟。
思及此,裴言渊面无表情地起身,把大聪明从她怀中提溜出来,果断丢回笼子里。
其实,那次他仍觉得有些异样,心底压抑至今,想亲口质问她。
但是转念一想,是他不给承诺在先,似乎没资格怪她,终究没有说话。
气氛沉默下来,林知雀无奈地看着大聪明,轻咳一声挺起脊梁,暗中搓着手指,道:
“那个我有事同你说。”
闻言,裴言渊蓦然抬眸,薄唇微张,墨色眸中翻涌风云。
她甚少如此郑重,定是有极其要紧的事儿。
兴许是一项决定,抑或是纠结良久,下定决心才做得出来的事情。
上回是赌气,想与他断绝关联,难不成今日真要如此吗?
他呼吸不禁短促深沉,思绪有一瞬的错乱,剑眉紧紧拧起。
这姑娘之所以这样,只是他没有许诺罢了,而他眼下正要让她安心。
若是她先开口,他无论说什么,都于事无补。
她还会以为,他的承诺太过草率,皆是拿来糊弄她的。
“是吗?正巧,我也有事要说。”
裴言渊趁她还未说出口,立即接了话,想打住她的念头。
他尾音上扬,似乎带着轻佻,又好似为了掩盖什么,俊容郑重其事。
“哦哦,那好。”
林知雀怔了一下,乖顺地应声,暗自为能够再拖一会儿庆幸,颔首道:
“二公子,你先说吧。”
这话正和他心意,裴言渊勾起唇角,满意地应了一声,张口便要许诺婚约。
可他忽而顾及到,这姑娘懵懂单纯,没什么心眼。
当初她隐瞒身份,隐藏爱慕,殊不知他早已看破。
如今直呼姓名,戳破心思,恐怕她会羞怯退缩,还觉得他在玩弄她的感情。
裴言渊欲言又止,硬生生压下提起来的心脏,敛起浮上期待的眸光,故意不看她,若无其事道:
“你是哪家的姑娘?”
话音未落,林知雀心头一紧,诧异地扬起面容,局促地咬着唇瓣。
这是怎么回事儿?难道他早已发现端倪了吗?
她刚想坦白真相,被他这么一问,反倒不知该怎么说了。
见她面露难色,许久没有回答,裴言渊并不意外,浅笑着把目光挪到她的面容上。
这姑娘最初就谎报名字,现在他问得这么直白,定然不肯承认。
他郑重地斟酌,想与她好好解释,把复杂的局势、身世的仇怨,和他的考量说清楚。
但是,成王败寇,何等凶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赌上性命,至死不悔,可她是无辜的,不能被他拖累。
裴言渊思来想去,到底没有多说,无比严肃地挺直身躯,正视她那双纯澈杏眸,目光灼灼道:
“先问清这些,待我成事,愿娶姑娘为侯府夫人。”
说罢,他松了口气,难得如此紧张不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连轻微的表情也不放过。
他从未想过她会拒绝,并非觉得她不会,而是抗拒去想。
大抵是生于阴暗可怖的深渊,长在人心叵测的侯府,他从不会付出真心,更不会相信会有人给予真心。
与这姑娘接近的每一步,便是一点点放下防备,试着去相信一个外人。
看似无甚困难,可于他而言,如同初生小兽,死里逃生后,还要去主动靠近人类。
这段时日的相处,他能感受到她的心意,愿意相信这是都是真的,且只属于他一人.
如此,他亦愿意从深渊中爬出来,为了她破例一回。
林知雀还未回神,听了这话,褐色眼珠转动几圈,蓦然睁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这家伙在说什么?
为何他要娶她?该娶她的,不是他的兄长么?
婚嫁之事开不得玩笑,林知雀拿不准,究竟是她听错了,还是他说错了,只能屏息凝神,缄口不言。
“怎么,不愿意?”
裴言渊没等到她的回答,狠狠抑制住心慌,故作镇定地挑眉询问,眼尾微微泛红。
“额啊哈哈”
林知雀凝视他较真的双眸,这下认定没听错,却更为尴尬窘迫,掩唇干笑几声,躲闪道:
“二公子别打趣了,这、这不好笑。”
裴言渊心口闷得喘不上气,不知他都如此郑重,为何她竟然没当真。
罢了,说不准她太过羞怯,不愿直面这种人生大事。
他长舒一口气,耐住性子,正要再次许诺和解释一遍,却见她按捺不住地站起身。
林知雀心绪翻腾,无法言喻的异样猛地上涌,几乎将她淹没。
她在他的目光下,全然抬不起头,也不知怎么接话,只能眼一闭心一横,快步拉开距离。
“二公子,你听我说!”
林知雀起码相距几步远,思绪凌乱如麻,咬牙先不去想他的用意,兀自道:
“我我姓林,从金陵来,与侯爷指腹为婚。
小半年前,家中生变,双亲亡故,投奔侯府,盼着侯爷多加照拂。
爹娘念我柔弱无依,临终前嘱咐我,争取履行婚约,此生有个着落。”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近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心虚得一塌糊涂。
可哪怕声音再低,裴言渊都听得一清二楚,心底忽的一沉,猛然间走上前去,拽着她道:
“你说这些做什么?”
他嗓音低沉,无法抑制地颤抖,原先的那一丝异样,迅速在心中生根发芽。
这姑娘的身世,其实并不重要。
无论出身高低,他都不在乎,只在乎她的心意。
待他夺得一切,能给她想要的东西,自然就能对等。
只要她愿意,他可以许她十里红妆,亦可以与她隐于人间。
可是为什么她是林知雀?
裴言渊扣紧指节,“咯吱”作响,喃喃念着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极力去相信这一切。
他念得又快又急,有时是“林知雀”,有时是“莺莺”。
忽而觉得荒谬可笑,眸中闪过寒光,嘲讽地笑出了声。
她是兄长的未婚妻,还是指腹为婚的情意,一直把兄长放在心上。
果然,从最开始,他就想错了。
但他不明白,为何要在他许诺的时候,突然坦白身份。
难道她觉得,爱慕于他,便是背弃婚约吗?
那她当初为什么主动招惹他?
况且,若是如此,倒也无妨。
兄长愚蠢虚伪,他终有一天会取而代之。
只要她愿意等,他们依然能修成正果。
难道她变了主意,想嫁给兄长,所以全力把他推远吗?
裴言渊笑得愈发讽刺,笑她天真得犯傻,心中如同芒刺划过,似有似无地疼。
也是呢,她不知他的谋划,只看到兄长的风光。
她家道中落,历经艰苦,自然想背靠大树。
哪怕爱的人是他,却觉得他的身份为人不齿,宁可选择兄长。
只可惜,她想得太简单了。
“你以为,裴言昭会娶你?”
裴言渊步步紧逼,话中尽是轻蔑,眸中盈满鄙夷。
不是看不起她,而是太了解裴言昭。
他那兄长,阴狠伪善,薄情寡恩,自私利己。
侯府后院成了温柔乡,所有女人都是玩物。
用寥寥几两银子,光风霁月的外表,山盟海誓的承诺,哄得她们死心塌地。
这姑娘生于簪缨世家,林家清流风骨人尽皆知,不可能伏低做小。
而裴言昭是花间过客,恨不得娶个公主,为仕途添砖加瓦。
他不信,裴言昭会沉溺花丛,脑子一热,娶一个罪臣之女。
别说是姿容出众,哪怕是救过裴言昭的命,兄长也绝不会心软。
“你、你住口!”
林知雀羞恼地叉腰,双颊骤然红了起来,无所适从地错开目光。
她以为,裴言渊诋毁她的身份,倔强地挺起胸膛,不肯承认事实。
侯爷出身高贵,不是她能高攀的,用不着旁人提醒,她心里有数。
但既然定下婚约,她就不会去想,自己是否配得上。
侯府人人瞧不起她,暗地里说得难听至极。
若是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那又如何指望获得别人的尊重呢?
她并非死缠烂打,逼着侯爷娶她,而是侯爷自愿答应的。
为了争取婚约,她这段时日竭尽全力,忍气吞声。
不仅顺从侯爷的心意,还偷偷找上裴言渊,求着他教导。
思及此,林知雀望着他淡漠的面容,勉强原谅几分。
毕竟,这其中,他功不可没。
林知雀敛起不满,矜持地抚平衣袖褶皱,认真道:
“侯爷待我与众不同,还亲口承诺婚事,我答应了。”
裴言渊仍是冷笑,不甘心地攥着掌心,印下道道血痕。
方才他也给了承诺,奈何晚了一步。
仅此一步,而已。
她宁可相信裴言昭会娶她,都不相信他的承诺。
甚至,还故作不懂,把他的决心当作笑话。
他阖上双眸,艰难地平复气息,硬逼着保持冷静,身形微微颤抖。
其实,这不要紧。
没关系,都没有关系。
反正兄长不守承诺,给她的诺言,肯定一模一样给过别人。
她不过是受人蒙蔽,早晚会知道真相,放弃希望,迷途知返。
要紧的是,她爱的人是他,把真心倾注在他身上,始终有所牵挂。
待到事成,兄长什么都不算,她会后悔的。
想到这儿,裴言渊像是找到了安慰,碎裂的眸光重新拼凑,如寻常那般孤傲自持,迟缓地笑出了声。
是啊,他们来日方长
林知雀奇怪地看着他,目睹他脸色苍白,凤眸断纹却沾染血红,还笑得格外骇人。
这家伙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吃酒了?
先是莫名奇妙开玩笑,说要娶她做夫人;
现在又沉浸梦境般恍惚,眸光笼罩雾气般朦胧迷离。
她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想找嘉树求助,却发现院子里空无一人。
只有二人一鸟,各怀心思。
林知雀出神一瞬,忽而记起,还有一件要紧事没说。
今日来,除了坦白身份之外,还要感谢裴言渊教导之恩。
如果没有他,侯爷不会回心转意,她也没机会履行婚约呢。
忆起他教导的一幕幕,林知雀难免心虚。
虽说他们清清白白,但早已僭越男女大防,传出去万事俱休。
更何况,裴言渊是侯爷的亲弟弟,哪有她这样向人讨教的?
不过,这家伙似乎乐在其中,想必心胸豁达,不拘小节,能体会她的苦衷。
林知雀试探着靠近几步,展颜一笑,道:
“侯爷本不待见我,多亏二公子悉心教导,我学以致用,才能让侯爷回心转意。”
听罢,裴言渊目光一凛,身形僵在原地,错愕的凝视着她。
林知雀以为他没听明白,又往前走了几步,耐心地继续描述,权当是对知己好友倾诉。
她说起侯府的委屈,侯爷对她的冷淡,还有内宅中的明争暗斗;
还说起受教后的变化,侯爷屡次受伤,日子却越来越好。
“我确实学得不好,做得更不好,但效用显而易见,这都是二公子的功劳!”
裴言渊扯动干涩唇角,望着她星光熠熠的杏眸,黑沉的瞳仁震颤不已。
他艰难地滚动喉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间如利刃割过,只能发出森冷荒谬的笑声。
眼尾鲜红愈发夺目,染红了大半眼眶,眼睫纤长潮湿,如同沾上露水,浅浅遮住眸光。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难怪她之前时常伤心,躲在竹风院哭泣,却从不说是什么缘故;
难怪每次教导,她都胆怯退缩,好像在顾忌着什么;
难怪每次考她,都觉得她束手束脚,不会学以致用
因为她想对付的,从来不是他,而是他的兄长。
自始至终,都是他心甘情愿,一步错,步步错。
甚至,本可以让她与兄长此生无望,却偏偏阴差阳错,促成了他们的婚事。
他忽而想起那场戏——《金钗错》。
那时她看得津津有味,他暗笑故事胡编乱造,哪有那么巧的事情?
现在看来,简直比话本子还不可思议,分不清谁才是戏中人。
见他没有反应,只有笑声突兀锐利,周身空气都冷下来,颀长身姿木头般凝固,林知雀不禁歪了脑袋。
这家伙魔怔了吗?
是听不明白,还是对她的成果不满意呢?
她困惑地理了理思路,总觉得不应该啊。
当初她说得明明白白,求他亲自教导,如何讨得心上人欢心。
他亦是再三考问,多次惩罚,很是在意教导的结果。
如今她成功让侯爷喜欢自己,还有什么比定下婚约,更成功的呢?
但他为什么不开心,也不恭贺她呢?
就算生性不爱笑,也不至于眸光冷若寒霜,凌厉得像是要杀人吧。
“哎呀,履行婚约是爹娘遗愿,我自当尽力而为,把侯爷当做心上人。”
林知雀进一步解释,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得理直气壮。
她必须嫁给侯爷,却不知如何讨他欢心,恰好他愿意教导,你情我愿。
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脸色怎么越来越差?
裴言渊沉浸在思绪中,刚拼凑起来的目光再次碎裂,脊梁渗出一层冷汗。
他骤然攥紧眼前的手,力道大得近乎把她的腕骨捏碎,牙根咬得发疼。
她想嫁的人不是他,她的心上人也不是他。
方才那些自我安慰的念头,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抑或是遥不可及的妄想。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接近我?”
裴言渊嗓音暗哑,极力克制着一触即溃的厉色,冷漠容色中,闪过一瞬期待。
其实,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他并非自作多情之人,起初她靠近,他还毅然决然拒绝。
后来,她隔三差五就来,嘘寒问暖,百般示好,赶都赶不走。
教导之时,他们亲密无间,她还会无意间触及禁忌。
若这些全是假的,他不可能感觉不到,蒙蔽至今。
兴许,在兄长之前,她就把他放在心上,只不过不愿承认。
“嗯二公子想听实话?”
林知雀想到一切的开始,猛地心虚一下,支支吾吾地看着裴言渊,赔着笑脸求饶。
然而,这家伙视若无睹,眸光容不下半点隐瞒。
仅是一瞥,就仿佛有刀架在她脖子上,逼着她吐露真相。
“侯、侯爷说怜爱手足,但碍于身份不便照拂,我那时想替他分忧。”
还未说完,裴言渊蓦然看向她,冷笑一声,迈着步子迅疾逼近。
林知雀连忙摆手,生怕他误会她的好心,问心无愧道:
“但是!这是次要的,我双亲亡故,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所以”
“够了!”
裴言渊低喝一声,如同狼犬怒吼,脸色却冷漠得可怕。
至于那一丝期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荒谬可笑的愠色。
好啊,实在是好得很。
初遇时,她失手打翻下了毒的吃食,还红着脸说,不是存心的。
他认定无人会信兄弟和睦,兄长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挑个毛手毛脚的人来下毒。
所以,他以为她动了恻隐之心,从此一切开始运转。
如今再看,他太高估兄长,也太高估她了。
大抵心思缜密,有时候不是好事儿。
如果兄长不对她说谎,她根本不会踏进竹风院半步,更不会如此费心吧。
归根结底,竟还是为了裴言昭,与他毫无关系。
裴言渊笑容凝滞在唇角,眸光幽若深潭,不甘与酸苦翻涌而起,疯狂地与理智搏斗,慢慢地吞噬。
他自幼囚禁废院,看惯了人情冷暖,永远沉稳冷静,从未因此恼怒愤懑。
这是蛰伏的代价,皆是为了积蓄势力,一举成功。
莺莺不选择他,放在从前,放在他步步深入、纠缠不清之前,他不会有怨言。
甚至,他会称叹她清醒理智,劝她另择良人。
可是为什么她要嫁给兄长?为什么又是裴言昭?
从小到大,世间一切美好,都被兄长一人独占。
兄长有高贵的出生,有护短的父母,有诺大的权柄,前呼后拥,可以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
而他囿于废院,眼睁睁看着阿娘含冤而死,枯骨黄土。
从前他不在乎,就当让给兄长,只想好好活下去,为阿娘报仇雪恨。
未曾想,难得有了想要的人,又要被兄长横刀夺去。
这一次,他不想再让了。
兄长那么脏,怎么配得上莺莺呢?
若非兄长有着侯爵之位,莺莺的心上人,必然是他呢
不,不对。
哪怕兄长承袭侯爵之位,莺莺的心上人也是他,一定是他。
他决不允许,莺莺的心上惦记别人。
若是成真,不如让那人永远消失好了。
裴言渊微微挑起眉峰,轻笑着垂眸,唇角弧度变得温柔,逐渐亮起的眸光理智又疯狂。
他死死抵着林知雀,逼着她紧靠颓墙,修长手指稍一用力,抬起她的下颌,爱怜地抚摸与观赏。
粗糙指腹划过细腻肌理,顺着脸庞缓缓上移,如同抚过稀世珍宝般轻柔,最终在樱唇上流连。
林知雀吓了一跳,推不动他坚硬身躯,急得气血上涌。
刹那间,双颊白里透红,唇瓣殷红似血,仿佛含苞待放的海棠,惹人心生觊觎。
“你你要做什么?”
她一颗心揪了起来,胆怯地抬眸望着裴言渊,下颌一阵疼痛,不敢轻举妄动。
裴言渊却好似没听到,依然摩挲她的唇瓣,喃喃道:
“他亲过你吗?”
林知雀老实巴交地摇头。
她极为抵触侯爷的靠近,连碰到手都躲开了,怎可能让侯爷亲她?
话说,他干嘛问这个?
“嗯——那很好。”
裴言渊沉吟一声,笑意在眉梢眼角扩散,拇指骤然紧紧按住樱唇。
还记得上回,他想吻她,却发觉她不愿意。
那时他想,待到名正言顺,加倍索取也不急。
事已至此,名正言顺之人,成了他的兄长。
那他何必守着虚无的戒律,再次错失良机呢?
若是有一天,兄长知道身侧新欢,早已是他的人,会作何感想?
是否与他一样,恨得压根发痒,恨不得立刻夺回去?
思及此,裴言渊享受地阖上双眸,指腹变得灼热,如同等着好戏开场。
到时候,该多有意思啊。
第40章 40 、真相(下)
竹风院内, 空气沉闷,万籁俱寂,微风悄然拂过竹林, 笼中之鸟也不敢吱声。
林知雀屏息凝神,褐色眼珠微颤, 小心翼翼打量着裴言渊,唇瓣被他的手指死死按住。
她心下慌乱,愈发觉得这家伙不对劲,却又不敢出声发问,只能蹙眉揣测。
回想起来,今日来时虽有些紧张, 但还算高兴。
毕竟婚约有了着落,一切都安定下来,他应该深感欣慰, 恭贺她才对呀。
然而, 这家伙问这问那, 双眸泛红,笑声冷漠骇人, 从未如此反应激烈过。
他似乎生气了?
林知雀偷瞄他一眼,困惑地垂下眼帘, 想不通这有什么好气的。
她确实骗了他,可已经解释清楚了,他们的处境同病相怜,应当互相理解才是。
再说了, 她把他当作知己好友, 如今能够嫁入侯府,岂不是更方便照应了么?
无论对谁来说, 都是件大喜事。
林知雀思绪凌乱,想得脑仁子疼,索性暂且抛开,日后再说。
反正她与侯爷定下婚约,他身为侯爷的亲弟弟,有的是机会见面。
况且,她要嫁的人是侯爷。
他想些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这家伙性子不定,说不准过几日,他就接受了。
倒是眼下,裴言渊与她身形相贴,俊容咫尺之遥,实在是不合规矩。
从前也就罢了,那时候他要亲自教导,婚约八字没一撇。
现在她定下婚约,侯爷是她未来夫婿,怎能与夫君的亲弟弟,如此亲密无间呢?
“二公子,你你先放开!”
林知雀使劲挣脱他的掌心,甩着脑袋仰起头,殷红唇瓣短促地吐息,一本正经道:
“我与侯爷成婚,以后是侯府夫人。到了那时,你要唤一声‘嫂嫂’。”
言下之意,他们是一家人,不能再如此僭越,扰乱纲常伦理。
不过,她刚说完这话,就抑制不住地心虚,目光躲闪地看向别处。
她并不想拿身份压他,心里一直感念他的帮助,只想让他知道分寸而已。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把他当作知心好友,诉说心事与秘密,在竹风院谈天说地,逃出府欢笑玩闹
这段时日,她过得很欢愉,喜欢与他待在一起。
正因如此,所谓叔嫂伦理,似乎不应该在他们之间出现。
仿佛强制套上枷锁,束手束脚,一切都变了味道,愧对那段光阴。
倏忽间,林知雀心底空落落的。
尽管明知都是事实,早晚都要习惯,仍是有些烦闷。
但她不得不这样说,不得不划清关系,否则便是背弃婚约了。
闻言,裴言渊蓦然睁开双眸,浮于表面的笑意未散,眼底却尽是幽深嘲讽。
“嫂嫂?”
他荒谬地反问一声,嗓音暗哑低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唇角冷冷勾起,身躯克制地微微颤抖。
温热呼吸渐渐靠近,喷洒在她的面容上,裴言渊的颀长阴翳,将她笼罩在内,凑在耳畔道:
“你说,若是兄长知道,他看上的人,是我一手教出来的,还能容得下你?”
他喉结滚动,薄唇与耳畔贴在一起,轻缓地摩挲游移,从耳根到纤细的颈。
酥麻痒意阵阵传来,林知雀浑身一激灵,敏感地加重呼吸,咬牙忍住喉间嘤咛。
她听见他的话,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得后背一凉,羞恼道:
“你不许说!”
侯爷位高权重,能应下婚约,大抵是裴言渊教导的功劳。
但是侯爷不知内情,觉得她新奇有趣,所以才会格外关照,有求必应。
万一他得知都是假的,她是偷师学艺,还与他的弟弟实践过一遍,再用在他身上,必定恼羞成怒,将她扫地出门也未可知。
思及此,林知雀愈发慌乱,皱着小脸暗自长叹。
她真是命苦,起初走投无路,才求到了裴言渊身上,哪怕知道后果,也无暇顾及。
如今怕什么来什么,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净不让人省心。
“不许说?你命令我?”
裴言渊冷笑一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林知雀,淡漠眸光中皆是压迫。
仔细看去,长睫遮掩下,还有一丝幽怨。
见她唯唯诺诺摇头,裴言渊心情才勉强好些,薄唇从颈间移到下颌,轻柔印下痕迹,弯起眉眼道:
“莺莺乖一点,可以考虑。”
林知雀紧抿樱唇,神经紧绷,侧眸望着他的唇,隐约感受到湿润唇齿。
她忽而涌上莫名的直觉,想到他自始至终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当初他行为暧昧出格,她以为是这家伙生性放浪,衣冠禽兽;
后来彼此相熟,她不觉得抗拒,有时候会忽略他的靠近,抑或是以为他想占便宜而已。
直到今日,他突然说要娶她为妻,神色不像开玩笑。
甚至,她把事实和盘托出,他眸光破碎,仿佛美梦被人惊醒,一切都变得不对劲起来。
难道他有些事情,想岔了吗?
林知雀骤然一惊,拿不定主意,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小声道:
“你、你是不是,有所误会?”
裴言渊余光扫她一眼,心口闷得喘不上气,面上却风轻云淡地笑着,轻佻道:
“什么误会?我能误会什么?莺莺想的可真多。”
说着,他笑容略显僵硬,故意错开目光,不在意般看向别处。
呵,岂止是误会?
她倒是反应过来了,但是已经晚了。
但是无妨,误会若是成真,就不再是误会了。
事已至此,难道她想用简单一个“误会”,与他划清关系,干干净净去做兄长的新欢?
想都别想。
裴言渊烦躁地拧着眉心,凝视眼前清丽纯澈的娇人儿,心底蹿上一团火气,猝然将她拽入怀中。
他的力道极大,逼着她玲珑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身前玉桃抵在他坚硬胸膛,清晰地感知彼此心跳。
林知雀诧异地闷哼一声,几乎被他揉进骨血,双臂无处安放,不得不搁置在他的腰间,羞耻地蜷起手指。
“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她心慌意乱地挣扎,自幼坚守的教条伦理,不断在脑海中闪过,愈发无地自容。
“你想嫁的是侯爷,还是裴言昭?”
裴言渊并不回答她的问题,眸光刀锋般凌厉,一把按住她的头顶,低呵道:
“回答我!”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撇撇嘴,一时说不出话,为难地支吾良久。
这话好生奇怪,侯爷便是裴言昭,这二者有何不同?
她迟钝地思忖,绞尽脑汁,还是辨不清其中深意。
侯爷能给她安稳的归宿,侯府的助益,还有体面的身份,所以她想嫁给侯爷。
至于裴言昭
待她还算不错,但她向来清楚,算不得如意郎君。
如果裴言昭不是侯爷,她根本不会想嫁。
说到底,她还是贪图侯府的权势、侯爷的身份,是为了她自己。
但是这种话,等于承认全部私心,林知雀说不出口。
况且,为何要告诉这家伙?
他已经攥着教导的把柄,她往后要受制于人。
若是再吐露实情,那不是主动让他拿捏么?
林知雀轻哼一声,想要撒谎掩盖,又怕太容易露馅。
可是,想夸侯爷几句,似乎比撒谎还难。
她不想回答,奈何裴言渊步步紧逼,只能闷闷不乐道:
“侯爷是姑娘们梦寐以求的郎君,我怎会例外?”
听了这话,裴言渊眼底闪过寒光,狠厉决绝中暗藏杀意。
哦,是呢。
当初她来到竹风院,误解她的爱慕之心,不正是以为她是例外吗?
思及此,他心底一沉,力道又重了几分。
他极力从她的话中,寻找着特别之处,一如当初求证她的爱慕。
莺莺说,她与其他姑娘一样,想要嫁给侯爷。
而兄长后院的女人,或许会有真心,但大多是看中权势地位。
所以,她应该是看重兄长的身份吧。
就算有点真心,那那肯定不多。
裴言渊稍感安慰,不愿去想事实是否如此,只愿相信这个念头。
他向来鄙夷看中权柄之人,未曾想,这回竟会为此庆幸。
既然她想嫁给侯爷,那侯爷无论是谁,都一样。
抛开高贵的出生,褪去华丽的外衣,摒弃虚伪的恭维,裴言昭什么都不是。
他得不到的东西,兄长更是想都别想。
裴言渊想象着兄长虚伪愚蠢的模样,想象着他发觉真相的疯狂,唇角弧度无比欢悦享受。
“你打算做什么?”
林知雀看他似乎神色不对,目光很是渗人,瑟缩地问道。
“莺莺觉得呢?我会做什么?”
裴言渊敛起眸光,转眼间变得春风和煦,咬碎银牙,轻声道:
“要恭喜嫂嫂,心愿得偿呢。”
他把“嫂嫂”二字咬得很重,听得林知雀一身冷汗,讪讪扯起笑脸。
怎么不像祝贺她,像是要吃了她呢?
林知雀不知如何接话,手足无措地伫立原地,想找借口逃离。
幸好裴言渊沉浸在思绪中,力道一点点松开,目光望着竹林,没有太在意她的存在。
林知雀小声辞别,见他没有反应,赶忙一溜烟跑了。
*
小门外,嘉树提心吊胆地探出脑袋,手上拿着一壶酒,还有一个锦盒。
那姑娘一来,他就是识趣地离开,把公子要的东西取回来。
未曾想,刚推开小门,就目睹了方才的一切。
他躲在门后不敢进来,生怕打搅公子与姑娘,晴天霹雳般捂着嘴。
苍了天啊,这这这怎么可能呢?
那姑娘与公子亲密无间,无比关切,娇羞懵懂。
他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对公子这般执着在意,更未见过公子,对哪个姑娘这么上心。
如果这都不算爱慕,这世上还有没有真爱了啊!
哪怕是那姑娘亲口否认,嘉树还是不相信,坚定地认为她肯定喜欢公子。
他不听,他不管,他不信。
他只想在公子靠近的时候,按住他俩的头。
不许他们磨磨唧唧,拉拉扯扯,搞些有的没的。
嘉树愤愤不平地走进去,望着公子挺拔孤寂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要安慰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能试探着行至一侧,内疚地埋下头,“扑通”跪下。
公子向来小心谨慎,甚少会错意,当初误以为那姑娘有爱慕之心,还是他提出来的。
都怪他乱点鸳鸯谱,误导公子相信,以至于越陷越深。
他可真该死啊。
可他不后悔,甚至挺乐意。
强扭的瓜不甜,但解渴呀!
红线都牵了,如果公子和姑娘不能终成眷属,他就
他就把二人迷晕,再绑起来,送入洞房!
嘉树虽然低着头,却眉飞色舞,脸色非常精彩。
裴言渊瞥了他一眼,并未发觉,转而打开锦盒,取出一支雕花金簪。
这是他近日订下的,本想送她做信物,让她相信他会遵守承诺。
现在看来,完全是多此一举。
他死死握住金簪,锐利的尖端刺开皮肉,划破掌心,鲜血顺着肌理流淌而下。
嘉树吓得倒吸凉气,却不敢上前劝阻。
随后,裴言渊夺过酒瓶,拔开木塞,猛灌了好几口。
烈酒辛辣苦涩,直冲胸腔,呛得他连连咳嗽,酒水顺着脖颈滑进领口。
伤口浸染酒水,热辣辣地疼,他却笑得眼尾通红。
刹那间,他甩开手臂,狠狠把酒瓶摔碎在地,“哗啦”脆响震得竹叶颤动。
大聪明亦是惊到了,在笼子里吱哇几声,学得还是林知雀的声音。
裴言渊干涩地笑着,闲庭信步走到笼子前,染血掌心抚过它的白羽。
刺目的红,滴落在极致的白上,血腥气骤然弥散。
曾经他为了护住亡母遗物,双手探入灰烬,满手皆是血迹斑斑。
她替他包扎伤口,温柔细心,眸光潋滟。
那一夜的晚风,都在他们指尖停留,久久不散。
后来,伤口愈合了,再也不会隐隐作痛。
只可惜,她包扎过的地方,如今再次破裂。
裴言渊笑得讽刺,冰冷指尖抚过柔顺白羽,喃喃道:
“你也想出去看看,是吗?”
说着,他扬起冷白俊容,望着竹风院的天。
天空四四方方,天际有乌云压境,映得天色晦暗阴沉。
他囚于此处十余年,与这方天地,对望了十余年。
光阴漫漫,他并非不恨,而是隐忍蛰伏,积蓄势力,等待时机。
这一回,他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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