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处的这些时日, 江陵已经逐渐摸透了些她的脾性。
她真正想刀一个人的时候,往往笑眯眯的,至于故作生气, 只是掩饰害羞的手段罢了。
他并没有得寸进尺,仍是识相地收起了狐尾。
躁动的灵力渐渐平复下来,虽仍有些眷恋意识模糊时的拥抱,但他也知道,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她对自己伤重时的扶助, 并没有附加旁的情感,更无关于风月□□。
倒像是他梦里的一厢情愿。
梦总是要醒的。
醒来之时,她依然是那个凌驾云端的剑修, 而他会是在山林荒野中仰望她的狐狸。
她松开手, 撑着坐榻起身, 拈起一块备好的点心补充体力, 口中含糊着问道:
“方才为你渡灵的时候,我探过了,你的经脉阻塞黏连之处可不少。但那次在雪中,我便为你通络过,按道理, 今次不该又是这般一塌糊涂。为何会如此难修呢?”
他站在一旁, 垂眼望她, 斟酌着要不要告诉她。
眼见她吃了一块桂花糕, 又吃了两块鲜肉饼,仿佛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回答, 只是想把心中的疑虑问出来。
江陵劫住她伸向凤梨酥的手,接着, 按在了他的小腹上。
谢扶玉的掌心透过他的衣料触到肌肉的形状,已经瞬间想象到了衣衫之下的光景。
她脸上一热,刚想抽回来,他却依旧执着地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挪开。
“这……虽说你我有师徒之名,我也确实教过你,又救过你,但你也不必如此不避讳……什么地方都给我摸,不太好。”
她抬眼诚恳道。
“是妖丹。”他认真地望着她,“十年前的仙妖之战,死伤无数,其中也有我。我的妖丹尽碎,所以灵力全失,至于为何会与七星剑魄关联起来,我也不知。”
他这次可没有糊弄她。
在那场暗无天日的大战之末,他倦了。
他的妖王母亲,是宁死不愿服输的性子,仙界亦是不灭妖族誓不罢休。
那时,他身心俱疲,独坐在一片混沌之中,思忖着能终结这场混战的方法。
然后,忽然听见了一道声音。
“我有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精疲力竭,说不出话,那声音却像是能感应到他的心声。
“封印仙妖之界,两族互不能越。仙族可是格外在意名声,必不会再大举来犯,挑起战事。”
他是仙族之人?
可若是仙族,为何要将计划全盘告知于他?
“因为你也有同样的想法啊。”
隔着无边无际的黑夜,那人声音散漫,却依然耐心。
也?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她曾同我说,众生平等,该只分对错,不分贵贱。”
那个声音顿了顿。
“可此战,我找不到妖界之过,所以,我决心听她的。”
“你愿意帮我吗?”
那人不像是询问,倒更像是笃定。
怎么帮?
“废话,自然是用你我的性命啊。你的神血,再加上我的灵魄,浇灌在这边境之上。”
江陵愣住了。
他怎么知道自己有神血?
“来不及说那么多了,可能有些疼,不过……忍忍就好。”
那人有些吊儿郎当,仿佛并不是在说两界生死之事,而是轻描淡写地问他明日想吃什么饭。
……
江陵从回忆中抽离出来。
他没见过那人的样貌,只听过那人的声音。
谢扶玉迎着他的目光,心中泛上些愧疚。
一愧她总是把他的举动往歪处想,二愧那场仙妖之战的开端,正是七剑阁。
那时,她还是剑阁弟子,江陵若是因那场大战而碎了妖丹,确实与她脱不了干系。
想来上天让他们冥冥之中相遇,都是因果报应。
认识到这是她活该的以后,她特地多拿了块凤梨酥,递到他唇边道:
“我一定好好寻剑魄,早日帮你修复妖丹。届时,天高海阔,你就不用如此受限了。”
届时,她是要桥归桥路归路吗?
他凝着她的指尖,揣度着她的话,她又往前特意送了送。
他一向拒绝不了她。
酥饼抵着他的唇,他只得浅咬了一口。
却见帘子唰地被拉开,冒出一个金灿灿,旋即又嗖地放下,车驾外,她扬声喊道:
“……对不起打扰了你们调情是我的不对!”
谢扶玉捏着凤梨酥和江陵面面相觑。
这下,全金玉山庄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车驾中调情了。
调个屁啊?!
她把剩余的糕点塞进他口中,拍了拍残渣便下了车。
“你看错了灿灿,我没有……”
金灿灿回头,诧异地看着不知何时挂在她腰间的江陵那半扇大袖,忙帮她取下来,折成一个四方块,偷偷塞进她怀里。
“我也是看话本长大的,我都懂,姐姐你放心,我的嘴很严。”
她冲她眨眨眼睛,又拍了拍她的肩,
“下次……别太猴急,衣服都给人家扯破了。”
谁猴急了?!
谢扶玉正欲哭无泪,抬眼便见了四个羊脂白玉为底的镶金大字——金玉山庄。
而牌匾下,正站着一个笑眯眯的老头和一个瘦弱文气的书生。
老头递过去一锭金子:
“此事还要多谢六界月报。”
书生接过金子,也不推脱:
“哪有的事,应该的。”
山庄的大门在若干羊脂玉堆叠成的台阶上,山下又是数不清的名贵花木,一时看不见山下人,也是正常的。
显然这话也落入了金灿灿耳中,她先是有些不可置信,再后来便转化成了气愤,抬脚便想上去。
谢扶玉忙拉住了她:
“那人说得有什么不妥吗?”
金灿灿扭头回了车驾中,摸出一卷六界月报来。
她接过,入眼便是一行大字。
“东海缕遭海难,金玉山庄慷慨解囊——管家亲携重金,慰问遇难者家属。”
嗯……谢扶玉抬眼看了看阶上的两人,感到有些难评。
若几人没往深海里走一遭,或许会觉得金玉山庄此举当真是体恤民意,对得住他仙门的好名声。
可海底一行,众人已逐渐窥出端倪,再看月报,和那高阶上的递金之人,便显得极为讽刺。
金灿灿小声吐槽道:
“海难本就是人为,为得不就是海底的那些名贵珍矿?从中牟取着暴利,再反过来……唔……”
她话没说完,便被谢扶玉捂了嘴。
“若你家管家的修为,能同剑阁几位长老相较,那你方才说的,便要被他听去了。”
她在她耳边轻声道。
金灿灿想起几人定下的计划,偷偷往上瞥去,见管家并没留意到她,这才放下心来。
她咧开一个笑,跳上了台阶,拉着管家的手道:“叔,我回来了。”
谢扶玉在底下默默观察着。
管家见到她,显然有些意外,特地回头看了看那已经走远了的书生,才放下心来,笑眯眯道:
“小姐每每出行,不都要花费十天半月吗?怎地今次竟回来的这般快啊。”
倒像不愿她这么快回来。
金灿灿指了指下面,忧虑道:
“我这回出去,刚好碰到了七剑阁中人。爹爹前些日子不是给七剑阁发了帖吗?他们求助于我,我便顺道搭了他们一程。”
“求助?”
“是啊。”
金灿灿撇了撇嘴,
“她的师兄在海上误食了什么东西,变成了一条鲛人,如今还在桶里泡着呢。都是仙门道友,又是为了赴咱们山庄之约,我总不能置之不理,您说是吧?”
“哦?变成鲛人?还有这等奇事?”
“是啊,您跟我来……”
“他怎么一丁点儿的心虚都没有呢?”
谢扶玉悄悄对身旁的江陵道。
她从始至终一直在观察着管家的神态,却看不出一丝端倪。
究竟是伪装得太好,还是毫不知情?
江陵摇摇头:
“金玉山庄的管家,可不是普通富贵人家中的下人,他可是庄主的左膀右臂,是他最信任的属下,为表忠心,历代管家都会与庄主结契,同生共死。因此一荣俱荣,一损共损。”
“那就不会是不知情了。”
江陵识海中熟悉之感再次浮了上来,他谨慎望她一眼,小声道:
“阿姐,山庄内有剑魄,且是个我很相熟的方向。”
“在哪儿?”
“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无意间用血打开过金玉山庄的宝库吗?大抵就是那里。”
谢扶玉有些迷茫:
“剑魄不是同六界异志相关吗?那应当是在鲛人族中,怎么会在金玉山庄……”
“不知道。不过夜闯一番,如何?”
江陵侧首询问,望着她的面容,旋即手中结印施法,朝她打去一道灵光。
“你这是做什么?”
灵气入体,她却没感受到任何功用,于是疑惑道。
“阿姐从前资质名扬仙门,总不会没见过金玉山庄之人吧?”
他替她将碎发别到耳后,外大袖因她的拉扯碎了一截,荡出里衣的袖袍,软软地蹭过她的脸颊。
“若还顶着曾经的容貌,怕是会惹前辈生疑。”
他说着,手中动作未停,手指插进她的发间,弯绕几下,便为她盘出两个发髻。
她以一旁的锦鲤池为镜照了照,池中映出一张与她完全不同的脸,扎着双平髻,倒真像灵动活泼的小师妹。
眉锋柔和,轮廓圆润,仅剩了她自己原先的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带着几分不羁和倔强,连带着给其他五官也染上几分冷意。
可她打小就不灵动可爱,天天和人打架挑衅。
“眼神和语气也要变一变,别总一副再多嘴就砍人的模样。”
……
不要教老娘为人处世。
她这话哽在喉中,自知江陵说得不无道理。
她曾经见过庄主,庄主身旁的人可能也见过她,但她从前目中无人,早就给忘到脑后了。
若想在山庄中畅行无阻,是得变换一副音容。
于是,她迎着从阶上回来的金灿灿和管家,喜气洋洋行礼:“见过~管家~伯伯~”
她特地掐出了甜腻的嗓音,带着丝娇嗔的意味。
金灿灿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台阶,身旁的江陵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憋着笑随她一同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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