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缄默心意(四)
她的瞳仁中映出细密的箭雨, 尖鸣回荡在整片罩子中,刚要祭出长剑,却被身旁的江陵一把攥住了手腕:
“这么多的箭, 你要斩到什么时候?他就是要耗费掉我们的灵修,才好将我们一网打尽,不妨先找一个遮挡之处,避一避!”
“也好。”
她并未犹疑,当即应下。
两人一拍即合,在山林中奔走, 身边充斥着箭矢的破空之声。
簌簌而落的箭矢带下数不清的落叶,他的指骨牢牢扣着她的手腕,感受着她的脉搏, 同时, 一双狐耳仔细地聆听着四周的响动, 却始终克制不住自己仓惶的心跳, 只能将一切悉数纳入耳中,再小心筛选。
只听“铮”地一声。
谢扶玉抬眼看去,见江陵不知何时召出了她暂时存放在他那儿的七星,用自己当日在山上教他的剑招,为她斩去了几支箭矢。
断裂的箭矢落在脚边, 他们却无暇去看一眼, 只得继续飞快奔逃。
金管家法力撑起的结界内, 是无休无止不曾停息的箭。
“想不到……这管家的修为……竟如此深厚。”
她断断续续道。
“他既撕破脸面, 做下这等部署,定是做好了将你我诛杀在这儿的准备。所以, 咱们只能智取,不可硬对。”
江陵目光坚定地注视着前方, 却依然耐心回答。
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前面出现了一条三岔路。
“我来过这儿,依稀还记得那边有处山洞。”
他脚步未停,拉着她便往左边跑去。
这时,忽然有数支袖箭,出其不意地从后方裂空而来,江陵全神贯注地留意着上方的箭矢,却恰恰忽视了这些。
眼见这箭冲着他的心口而去。
“小心!”
江陵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旋即一道身影便朝他扑袭过来,牢牢拉扯着他的领口,带着他在山中连滚数圈,撞停在了一颗巨大榕树上。
他不禁闷哼一声。
“你没事吧?”
谢扶玉慌忙站起身来,随意理了理衣摆。
巨大榕树撑起的细密树冠暂避了箭雨,他们终于暂得喘息。
江陵发丝尽散在肩头,晃了晃被撞得有些不大清醒的脑子,定睛看着眼前发髻缭乱,脸上被尘土染得黑一块白一块的谢扶玉,微微摇了摇头。
“没事。”
“呼,好险。”
谢扶玉松了一口气,弯腰捡起了江陵的赤色发带。
发带是被一箭斩断的。
切口整整齐齐,连一根牵扯的线头都没有。
那排袖箭来的突然,若非她扑闪得及时,此刻他早该被扎成了骰子。
想到这儿,她顿时有些后怕。
江陵坐在树下微微喘息缓神,狐狸远视,而后抬眼便看见了深深扎在对面山石上的一排袖箭。
能没入山石之箭,可见其主多么舍得精研制造材料,甚至压根没打算给误触之人,留下一条活路来。
“我们应该是踩上了宝库的机关。”
他喃喃道,
“设下这样上等机关之地,应当藏着极其重要的物件。”
他抬眼迎上阿姐的目光道:
“咱们也算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扶玉白他一眼:
“命都险些没了,还说不费工夫。”
一路惊险,江陵好不容易暂得静下心来细想,可识海中七星剑魄的刺痛再次划过,他猛地扶住了头。
“你怎么样?”
谢扶玉忙蹲下/身来,轻抚上他的发顶。
霎时间,疼痛便被她被驱散了些。
他尽力维持着清醒,一抬眼,一双湿漉漉的眼眸便对上她盈满焦急的眼睛。
这种有人记挂担忧的感觉,真好。
“我觉得剑魄便在这附近。像是……这片地下,也就是……脚下这座山中。”
他强忍着脑中的刺痛道。
“那还等什么?你不是说此间有个山洞吗?咱们快些寻到,拿回这颗剑魄,你的灵力便能再恢复一层,我们也可应对得轻松些。”
少女听完,当即站起身来,朝他伸出了手。
他抬头攀上,却见她头顶的榕树冠被箭雨冲得不断猛颤,已呈摇摇欲坠之势。
“咔嚓。”
狐耳敏锐,已经听闻榕树枝桠的断裂之音。
江陵瞳孔骤缩,猛地将她往自己怀中拉去,将她紧紧护在怀中。
旋即,一大片树冠从天而落,直直朝她方才站着的地方砸去。
伴随着枝桠和土地的破裂之音,两人顿时失重,不知朝何处坠落。
谢扶玉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知道自己扑进了一个满是青草坚果香气的怀抱。
不同于仙门中人常熏的檀木香,也不同于姑娘们惯爱用的花果香,浓浓的森林自然气味将她包裹起来,而后,熟悉的毛茸茸贴心地包裹住了她的脑袋,为她隔绝了外间响起的巨大轰鸣。
她感觉到有一双温热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她的背,略显生疏地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感受着拥着她的那双手臂力道逐渐加重,把她牢牢护在怀中。
透过厚厚的狐狸尾巴,她听见了草木碎石纷落的声响。
她不知和他一同坠落滚去了什么地方,只待一切声响平息之后,才得以从狐尾中透过气来。
洞中仅有萤火的微光和潮湿的水气,和着他身上的木植清香,和石壁另一侧传来的流水潺潺声。
谢扶玉恍惚觉得,宛如夜间正躺在小溪边上观星。
她一抬眼,便撞进了那双熟悉的湛蓝眸子。
他并没有说话,只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好似一汪沉静包容的深海,神色清明,溢出几分淡淡的柔和来。
江陵看着她和林间花猫一般无二的面容和怔愣的眼神,没忍住弯了弯唇角。
她脸一热,猛地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自己还趴在他身上,垂眼一瞟,便瞟见他被自己抓散的衣领下堪堪遮掩的两弯锁骨。
……美色害人。
她轻轻挣扎两下,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清了清嗓子。
“多……多谢。”
“阿姐喜欢就好,不必与我言谢。”
“喜,喜欢什么,别乱说!”
她心虚地看向别处。
“嗯?”
他无辜地眨眨眼睛,
“阿姐原来不喜欢有人护着,喜欢自己跌在石头上啊,很疼的。”
“……你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谢扶玉抿抿唇,不服气地望着他。
他站起身来,比她还高出一截:
“那阿姐说,我是什么意思?”
谢扶玉盯他半晌,瞪着眼睛道:“你让我说我就要说吗?我偏不说!”
江陵被她恼羞成怒的模样给逗乐了,不禁笑出了声,这笑牵扯起方才撞击时胸腔的内伤,扶着身旁的岩石轻咳了两声。
“你……”
她生怕他再与自己调笑,于是欲言又止,把眼中的关切化成了轻抚他的背,一边顺气一边小声吐槽道,
“……我有那么重吗?能把你撞成这样?”
此间无人,少年的狐尾并没有收起来。
她话音刚落,狐尾便将她卷了起来,将她托至他面前。
“你干嘛?”
他抬起指尖,一点一点替她擦拭掉面上的污黑,认真道:
“你不重,我随随便便就能抱起来。”
“你那是尾巴卷的,是你自己抱的嘛?有尾巴谁都了不起。”
她撇过目光,下意识反驳道。
“那要不要试试?”
他的话语轻哑懒散,仿佛一朵软绵绵的云,可眼神却是清澈明亮,令她一时捉摸不透是在调笑还是认真。
不知怎地,她不喜欢这种若即若离的感觉。
她怕这朵云轻柔地拖住了她,再猛地将她抛回地面。
她的眼神渐渐坚定下来,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好啊。”
江陵默默凝着她,旋即败下阵来。
危急之时,他为她怎样都不为过,可一旦放松下来,调笑几分,便再也捉摸不透她。
他拥着她的时候,听见了她飞快的心跳,那不是假的。
他嗅着她的全部气息,觉得离她那样地近。
可他现在望着她,从她口中说出的“好啊”,也不是假的。
可他看着她的神情,却觉得她明明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他轻笑笑,牵起了她的衣袖,转过身去,转移了话题。
“我感应得到,剑魄就离我们很近。”
“哦。”
她随便应了一声,莫名有些失落。
谢扶玉啊谢扶玉,方才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你是想他真的来抱你,还是想他只是玩笑?
她自问道。
可方才一闪而过的失落,也不是假的。
定是与他单独相处,又刚历磨难,才会生出这种本不该有的念头。
他们自相识以来,一同经历数次困境,彼此相互付出扶助,是彼此特别的存在。
既然如此,总会生出一些别样的情绪,可抛开这些情绪的背后,又是什么?
他并不彻底地了解她,她亦如是。
别想太多。
她警醒自己道。
她任由他牵着自己的衣袖往洞穴深处走,淌过浅浅的水流,来到了一间石室。
内间的水也与外间不大一样,有一种洒满鳞粉的浓稠之感。
石室中央的石柱上,正是那颗流光溢彩的剑魄。
“阿姐,六界异志带了吗?”
“带了。”
谢扶玉从乾坤袋中拿出展开,一目十行扫过,道,
“这颗剑魄,名为‘老’,本归属于鲛人一族,且恰巧对应上了鲛人族的寿命论。如今却在金玉山庄的宝库下压着,想来,应是鲛人族拿来同金玉山庄定下了什么协议。”
她将卷轴收起,望着石柱旁色彩怪异的浓稠水流。
“你能拿到它吗?”
“这有何难。”
他话音刚落,便用尾巴将剑魄卷了来。
剑魄离开石柱的一刹那,只听“砰”地一声,石室大门轰然落地,谢扶玉忙挥出一道剑气,却见石门纹丝不动。
她心下一沉:“出不去了。”
第32章 缄默心意(五)
江陵却并不意外, 握着剑魄收回狐尾道:
“我们就算不被困在这间石室,也要被困在外头的洞里。林间的箭矢可不曾停过,金管家既然破釜沉舟, 断不会容我们安然无恙地回去。”
谢扶玉咬咬唇,道:
“说得也是,眼下只能另寻出路了,我先把它和七星相合吧。”
她伸手拿过剑魄。
江陵望着空落落的掌心,想起当时七星刚寻回第一颗剑魄之时,灵力回溯体内, 自己那时的狼狈模样,一时有些踌躇。
“阿姐……”
“怎么了?”
她正一手聚起灵力,另一手执着七星剑, 灵光缓缓托起剑魄, 眼见就要将两者融合在一处。
罢了, 狼狈便狼狈吧。
与她相处的这些时日, 自己什么模样她不曾见过?
怎么如今反倒格外在意起形象来了。
“没什么。”
他目睹着第二颗剑魄与剑身融为一体,霎时,那股汹涌的灵力便猛然闯入了他的识海,与此同时,炽热再次席卷了全身。
他本就受了些内伤, 一个不稳, 便坠入了石室那片浓稠的荧海中。
“哎, 狐狸!”
谢扶玉将剑丢在一旁, 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荧海并不是寻常的水,倒更像是沼泽, 裹挟着他的全身,正缓缓将他吞噬进去。
“你别管我了, 自己想办法出去。”
灵力在体内四处乱撞,令他疼痛难忍,他紧蹙着眉心,用尽最后的力气掰着她的手指,试图将她甩开。
“不行,我们一同而来,自然要一同出去!”
谢扶玉倔强地撬开他的指缝,与他十指相扣。
这是双手最为牢固的牵法。
他的掌心很烫,其中流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烧热的熔岩,肌肤相触时,她都觉得烫手,更遑论他此刻该是多么难捱。
“你别乱动,你越挣扎,坠得就越快。我来想办法。”
转眼间,荧海已经没到了他的胸前,她牵着她,整个人倾在岸边。
她闭上眼睛,念起心决。
右手中的七星剑光大盛,旋即浮在他的左侧,拂华似受到了感应,亦随之而出,悬浮在七星的对面。
剑气在两剑之间流转,江陵这才察觉,这两把剑极为相似。
拂华剑柄轻巧,剑身精致地雕琢着纹路,七星则是剑柄华美,剑身反倒简洁凌厉。
倒像是……天生一对。
“落!”
随着她一声清脆断喝,剑气齐齐斩下,竟将这浓稠流动的荧海,阻隔出了一个四方空间。
他还未来得及向下看一眼,原本荧海粘腻的吸拽感倏然消失。
他直直朝下坠去。
发丝瞬间漂浮开来,腥咸的海水再次漫上鼻腔。
又是海。
阿姐牵着他的手并没有放开,而是随着他一同落下,往他的口中又塞了一颗避水丹。
溺水的感觉瞬间消失,她牵着他缓缓落在了海底白沙之上。
两把剑乖顺地插在沙地里,相互倚靠,像极了一对并肩作战的恋人。
神识模糊之间,他好似忽然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她为何如此执着地寻找剑魄,也明白了她当年为何放弃大好前程盗剑而走,甚至明白了仙妖一战之末,他在黑暗之中,未曾谋面的那个人——
“我有一个很重要的人,她曾同我说,众生平等,该无分贵贱,只分对错。”
“阿姐,你在幻象中,见到的是谁?”
“我师父。”
他忽然有些讨厌自己只是一只狐狸。
从前,他只觉得走遍山川青空,是天地间最美妙的事情,向来觉得人类之间的关系复杂又麻烦,故而从不愿沾染。
可因缘际会与她相逢,却尝到了从来没有过的滋味。
酸甜苦辣与嬉笑怒骂,都在原本平静无波的日子里,掀起了截然不同的小波澜。
他却偏偏有些沉醉于这些打破平静的波澜。
若他不是狐狸,若他早些遇见她……
他心中有些酸涩,却牵起唇角,留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容,旋即陷入了一片黑暗。
谢扶玉仍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边,抬起头看向坠落的地方。
没了剑气撑隔,那条荧海已经再次连成一条,缓缓向远方流淌而去。
深蓝的海水中映着一道带着鳞粉似的蜿蜒河流,像是画卷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却猛地想起了什么。
这色彩……好生眼熟。
她再次认真端详起那条荧海。
她在屋顶上偷看金玉山庄的医修治疗白玉璟时,不正是用的这颜色的药丸吗?
“江陵!你快看!”
她雀跃唤道,垂眼却发现他不知何时陷入了昏迷之中,一搭灵脉,又是格外紊乱的脉象。
她再次运起灵气,试图为他疏导,可这回,渡进去的灵力恍若石沉大海,毫无效用。
她心一惊,头一次感到有些无措。
平时无论受了怎样的伤,找个医修倒是不难,如今在这无人之境……上哪儿去找医修啊!
她暗自后悔当初为何于医道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知逃了多少回医课,有因必有果,如今才会束手无策。
她用手背轻轻贴上他的额头,烫的惊人。
昏迷中的江陵却只觉得自己陷入了冰天雪地,冷得直发颤,眼见前面有一处火堆,便拼命往它旁边靠去,可无论如何,都离它仅隔一寸。
狐狸可是颇有耐心的动物,他伺机而动,猛地一扑,终于触碰到了火堆。
“火堆”仍握着他的手,有些欲哭无泪。
她刚挪一下,江陵便跟着靠过来,方才在荧海里还在拼命掰开她的手,如今却又紧握着不放。
终于舒适了些,自己又不小心露出了狐尾和狐耳,尾巴猛地缠上了她的腰,旋即一整只狐狸,就这般牢牢地趴在了她的腿上。
“咱们要在这里待上多久啊?”
她感叹道,望着毛茸茸的耳朵,没忍住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戳了戳。
狐耳猛地立起来,然后抖了抖,旋即又软趴趴地垂下去。
“罢了,你没死就行。”
她口中说着不大在意的话,却没留意自己已经浅浅弯起了唇角。
“姑娘,需要帮忙吗?”
一道低哑温和的声线在她面前响起。
谢扶玉从狐尾里抬起头来,入眼便是一条水蓝色的鱼尾,目光再往上流连,便是被其主人雕琢得极为精致的人鱼线。
她目光顿了顿。
再往上看去,是数片扇贝珍珠拼成的短上衫,仅遮盖了些重要部位,泛着淡淡珠光,衬得肌肤更细腻了些。
是一只长相俊美的鲛人。
不同于先前碰到的经药物改造的那些,这只鲛人当属鲛人本族。
他并不受人挟制,也没有被控制思想。
鲛人一族与金玉山庄狼狈为奸。
她早已洞察了这一点,故而瞬间提防起来,眼底浮现几分戒备。
“在下蓝焉,乃鲛人神族,帮姑娘救一个人,当不是什么问题。”
他并没介怀,轻笑两声,自报家门道。
旋即凝视着江陵,自手中拿出一颗夜明珠。
夜明珠周身亮起一圈柔和明亮的光,笼罩在江陵身上,片刻,江陵便又变回了小雪狐,缩成一团,卧在谢扶玉的怀中。
只与从前不同的是,一条狐尾竟变作了三条。
她赶忙摸了摸他的耳尖。
高热已经褪去,变成了正常的体温。
“多谢。”她淡淡道。
“举手之劳。他灵力阻塞,姑娘只会暂时疏解,却从未为他真正通畅,所以狐尾也没显现出来。这回,姑娘便可放心了。”
蓝焉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姑娘,您这只小灵狐当真是可爱极了,只是在下不明白,既是只灵兽,为何不送去神界教养,偏偏要自己带着?姑娘不怕一个歧途,便让它堕入妖道吗?”
关你什么事?
她在心中道。
可这人刚施以援手,她也不好意思太过强硬。
谢扶玉把狐狸往怀中抱了抱:
“为什么要送给旁人?我既收留了它,当然会为自己之行负责。”
蓝焉盯着她,悠悠道:
“太过执念,可是极易堕妖的。他明明自知灵力阻塞时,幻化为原身最好疏解,可偏偏强撑着维持人形留在你身边。这执着的模样,倒是同姑娘有七分相向。”
“你什么意思?”她冷下声音,问道。
蓝焉的目光落在一旁深深插在沙子里的七星剑上。
“这么多年过去了,姑娘不仍旧执着于七星剑魄吗?”
他话音刚落,便觉得颈边一凉。
一抬眼,原是谢扶玉不知何时起身,执剑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你不是我的对手,我劝你当没看见过七星,否则,别怪我不念你方才的搭救之恩。”
他的喉结上下一滚,眼底仍是捉摸不透的深沉,只赞叹道:
“好快的剑呐。不过在下还是要提点一句,姑娘为人处世可不够圆滑。”
她嗤笑一声:
“你猜我为何拼命习剑?当你足够强大时,就无需圆滑。正如现在,你的命捏在我手上,只能听我的摆布。”
“是啊,所以我这不是来配合姑娘吗?”
蓝焉凝着七星道,
“姑娘帮我一个忙,如此,我既不会代鲛人一族追回这颗剑魄,还可以告知姑娘另一颗剑魄的下落。”
“不必你告诉,我自有办法知道。”
“哦?是《六界异志》吗?”
他微微挪了挪剑尖儿,笑着道,
“剑魄散落在这七个异象之中,不假。可是其中的有些族类,早就被宗门收复了。就比如姑娘今日误打误撞得到的这颗,还有我能告诉你的另一颗。”
谢扶玉犹豫片刻,把剑抽了回来。
“你说。”
“东海的另一端,也有一座仙岛,名为绝音谷。姑娘代我们鲛人族,去向绝音谷求援,揭穿金玉山庄的恶行,便是我今日所求之事。至于另一颗剑魄,正在绝音谷的镇妖楼之中。”
谢扶玉品出了话中的另一层含义。
难道金玉山庄与鲛人族并非勾结,而是胁迫?
“我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第33章 缄默心意(六)
蓝焉定定盯着她片刻, 而后抬起头来,望着那条蜿蜒曲折的荧海。
“姑娘且看。”
荧海依旧在海水中缓缓流动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她知道荧海的上端, 正连接着金玉山庄世代仰赖的宝库,也是她们刚逃出生天的地方。
“姑娘知道它的源头在何处吗?”
谢扶玉沉思片刻,猜测道:
“是鲛人族栖息之地?”
蓝焉会心一笑:“姑娘果然是个聪明人。”
说着,他一摆尾,自海水中悬浮起来,手指捏下一块荧海的粘稠液体, 又缓缓落回她身边。
他缓缓揉搓着指尖,须臾,手中便出现了一颗药丸。
她的心猛地一坠。
这同她见过的给白玉璟服下的那颗药丸, 简直一模一样。
蓝焉留意到了她的情绪变化, 接着道:
“哪有什么取之不尽的宝库?哪有什么历代相传的泼天富贵?不过是金玉山庄初设时, 就已经算计好的阴谋罢了。”
“从前, 有个姓金的丹修,来东海游历时,偶然在海滩边,见到了一块被冲上岸的破碎晶矿。素来无人在意这些细碎的石屑,只有他, 留意到了其间的华彩, 故而猜测海底应当有着取之不尽的矿藏。”
“他本就善制各种丹药, 便想着不如赌上一把。于是服下一颗避水丹, 潜入了海底。那时,他的丹药技术并没有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敲了许久,发现晶矿竟不能被撼动分毫。避水丹很快在海下失了效应, 于是,他溺在了那片矿藏之中。”
“他本该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去,谁料鲛人族的一只刚成年的女鲛,在第一次出海游历时,便捡到了他。”
“那金道士皮相甚佳,女鲛心生怜惜,随手施法,便拔出了那片矿藏,渡灵救了他一命,并劝诫他今后不要再打海底矿藏的主意。人类终究不是鲛人,即便能在海底呆上十天半月,也并不适宜长久存活,莫因钱财殒命于此。”
谢扶玉回忆一番金灿灿娇憨可爱的模样,便知她的祖上也该有一副会迷惑人心的皮囊。
说着,蓝焉叹了口气:
“血统纯净的鲛人素来貌美,金道士又何尝不动心呢?他信誓旦旦地说,人定胜天,纵然大海与陆地截然不同,也断不会成为阻碍。人类既可以修得天道,自然也无惧入海。”
“后来,他亲自开辟了金玉山庄所在的那座岛屿,在其间的一座小山,挖出了一间石室。石室的方位和布局皆经过严密推算,既可以流通海水,又不至于在海涨潮时没过石室地面。如此一来,女鲛便能和他长久厮守。”
听到这儿,谢扶玉已经隐约猜到了最后的结局。
她断然不信金道士只是想和这女鲛在一起,才如此大费周章地开辟荒岛。
修仙界人人皆知,丹修是最费钱财的。
每颗丹药的成功背后,都是数不清名贵材料,他心中定是仍惦念着那批轻而易举被鲛人拔出的矿藏。
“女鲛糊涂啊,不要轻信诡计多端的人类。”她感慨道。
蓝焉闻言,轻笑出声,目光在她与狐狸间流转一番。
“是啊,不要轻信诡计多端的人类。”
江陵的尾巴微微甩了甩。
鲛人接着道:
“他一人在这荒岛之上精研丹药,女鲛被他的执着打动,便常来这石室里探望他,看他日复一日地精心琢磨丹药,逐渐对他生出了仰慕之情。经过千百次试验后,他终于炼成了避水丹。这丹药,金玉山庄如今仍在用呢。”
“他对女鲛说,‘瞧啊,如此一来,天上地下,再无人可阻拦他,他终于可以随她到海底厮守了’。女鲛颇为感动,自觉总不能只让他付出,于是为他去求了鲛人族的巫祝,舍去鲛人鱼尾,化出了人类的双腿,想与他厮守。可舍了鱼尾的鲛人,便再也没了能随随便便将晶矿携水拔出的能耐,他费劲心力,却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扶玉摇头感叹:
“女鲛还是太过单纯,不论她在或不在,他都会认真研习丹药之术,为得是他自己,又不是她。他要是当真心悦她,应该去试图多了解她。”
“慕强的单纯少女总觉得男人专注自己的事业,便已是难能可贵的品质。可这恰恰是身为生灵,最该具有的基础。连狐狸都知道要认真捕猎,大可不必将其神化。可惜,不论是天上海底还是陆地,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
蓝焉精准点评道。
“女鲛骤然失去拔除矿藏的能力,他只得另辟蹊径。在日后丹药的研习中,他偶然得知炼化血统纯正的鲛人眼泪,便能让人生出鱼尾;添上尚翅的血液,便可取其不眠不休,精力旺盛之优点。”
“他将女鲛锁在石室中日夜折磨,再向人间界散播谣言,称东海海岛上遍地是翻身的机会,吸引无数贫穷却想走捷径的人前来。后来……”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扶玉,
“先前在海底,你们想必也见到了。”
“你知道我们曾去过海底?”
“那是鲛人的领地,我们自然知道。但如我刚才所讲,我需要你的援助,所以,我并不会把这件事情告诉庄主。”
“那荧海又是怎么一回事?”
蓝焉轻叹一声:
“有化形,自然需有解法。鲛人泪,唯有鲛人血可解。后来,女鲛自知犯了大错,趁一次契机逃回鲛人族后,为赎去罪过,便求巫祝将自己囚在了禁地,施下血蛊,以血引去金玉山庄,试图救下那些被丹药所困的鲛人。”
“原来如此。”她皱着眉道,“可那些挖晶矿的鲛人……并没有服下解药啊。”
蓝焉淡淡瞥她一眼:
“姑娘莫要心急。她这般做,其实在当时已帮了许多人类渡过危机。后来,金道士因试药时药性相克,而无力回天,下代庄主察觉山庄见不得人的一面,便封印了这座山,并设为禁地。”
谢扶玉默默看了看仍蜷成一团的狐狸。
若她没记错的话,他说过,他是意外用血解了此间的封印。
蓝焉随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似乎并没有对此感到疑惑,而是接着同她讲:
“一次意外,封印被破,现任庄主发现了曾经的秘密,便再次启用了这个计划。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既然那女鲛已经留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解药,那便从源头斩断这解药的效用。也就是麻痹化成鲛人的那些人类的神经,让他们只会听命行事,宛如傀儡。”
他捏着手中的药丸,哂笑道:
“谁会想到,真正的解药就在海底?”
谢扶玉默不作声,心中一时有些感慨。
所谓修道,本就是一个摒弃世间欲念的过程。
世间与欲望纠结对抗者万千,最终得道的,也不过寥寥。
可得道之人,也未必能彻底地舍弃私欲,从而才会一念成魔。
有的人贪财,渴望凭借如今的能力,敛尽天下财富。
有的人贪生,便用阴诡术法吞噬生灵精魄,永延阳寿。
有的人贪权,便站在高处,将人心玩弄于鼓掌之中。
爱恨嗔痴,生老病死,终究是难以超脱。
“你讲得不错,可也有不少漏洞。”
一旁狐狸忽然出声。
谢扶玉回头望去,见它弓起身子,舒展了一番筋骨,湛蓝的眸子盯着蓝焉,尾音带着丝慵懒。
他望向鱼尾之上坦然裸露的人鱼线,旋即歪头看向谢扶玉,用尾巴遮住了她的眼睛。
“哎,你干嘛?”
她猛地落入黑暗。
伸手去扒狐狸尾巴,以往的柔软蓬松牢牢地扒在她的双眼上,不肯挪动分毫。
她只听狐狸嗤笑一声,不屑道:
“若鲛人族当真反对此事,何故拿剑魄去献与金玉山庄?或许那女鲛是想制止此事,可如今,明摆着是你情我愿的交易。”
“再就是这鲛人血引出的荧海。真正精明的商人,又怎会放过这荧海可创造的利润?”
江陵并没有变回人身,也不是那只可爱小雪狐,而是恢复成他比人还高的狐狸形态,三条大尾巴两条捂着她的眼睛,一条高高扬起,显得优雅威严,衬得鲛人蓝焉仿若蜉蝣。
“阿姐,还记得你在林间看见的那些上岸蠕动的鲛人吗?”
他甩了甩耳朵。
“若我猜的不错,我那老娘,应当也同山庄做了交易。假意对黑市放出消息,说能救那些人出来,然后高价兜售荧海化成的药丸,给付得起赎金,或是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鲛人服下,与金玉山庄一同分成。这本就是——妖仙神三界向人间界榨取利益的联盟呐。”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格外重了些。
谢扶玉听得有些惊疑。
“所以你看,各界也不是不能和谐共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攘攘皆为利往,只是如此,就不必借着什么正义的由头兴起战事,显得牺牲之人,格外可笑。”
江陵凝着蓝焉道。
“还有你,你更可笑。化成谁不行,偏偏要化成衣不蔽体的鲛人,怎么,知道我阿姐垂涎美色,想通过这种法子来引诱她?”
谢扶玉脸忽地烧热,有一种被揭穿老底的感觉。
她再次试图去扒尾巴:
“狐狸,他是假冒的?那他是谁?”
“呀,被你发现了。”蓝焉轻笑道。
“你们究竟有何意图?一而再再而三来烦我们。”江陵有些不耐。
“小阿陵,别想太多,我们只是想助她寻回天地第一剑而已。”
谢扶玉双目不可视物,只能听见蓝焉的声音逐渐远去。
过了许久,海底恢复了寂静,狐狸猛地松下尾巴,凝望着蓝焉离去的方向。
“他是谁?”
谢扶玉走至他的面前,问道。
“换姓不忘其名,这般自恋的,还能有谁?自然是神君,玉凌烟。”
第34章 情字何解(一)
江陵与蓝焉的对峙太过跳跃, 一时间,各种信息接踵而至。
谢扶玉顿时有些难以消化,于是凌乱问道:
“玉……玉凌烟?他是玉凌烟?那位你曾经假扮去偷书的神君?可他为何要插手东海之事呢?”
狐狸眸色沉沉, 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缓缓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玉凌烟只听陆离帝君吩咐,此事又牵扯仙、妖、神、人界。听他和你说的那番话,他们是想瓦解金玉山庄、妖族与鲛人族这条利益联盟,可为何又偏要将七剑阁和绝音谷扯进来?我一时也捉摸不透他们的意图。”
谢扶玉沉吟道:
“仙们的事情我清楚。七剑阁, 金玉山庄和绝音谷,恰是道盟之中的三个鼎盛大宗。七剑阁修剑,金玉山庄修丹, 绝音谷修法, 三宗在各自领域内, 皆是登峰造极。且七剑阁在北, 金玉山庄坐东,绝音谷则稍南。等等,莫非……他们想瓦解的,并非仅仅是你方才说的那条利益链,同时也想瓦解整个道盟?”
狐狸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们人类的所思所想可当真复杂。那咱们之后该如何行事呢?毕竟你早已不是七剑阁的弟子, 说来……也与你无关。”
谢扶玉轻哼一声:
“是啊, 我都不是七剑阁的弟子了, 关我什么事。再者, 道盟本就貌合神离,利益相吸, 并非真心归属。我自然是要继续寻剑魄咯。”
狐狸默默凝着她,片刻, 道:
“好啊,那我们不如先不去绝音谷,反正还差许多颗,这颗留着最后拿吧。我想想……阿姐,你把那六界异志拿出来,看看咱们去哪里。”
她抿了抿唇,仰着脖子反驳道:
“不行,玉凌烟都已经告知了我们剑魄所在,自然早拿到早安心。先去绝音谷!”
“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
他轻笑一声,朝南边的海面望去。
他故意说了反话。
她嘴上说着不关自己的事,心中仍是惦念着大师兄和金灿灿,也同样放不下被困在海底劳作一生的那些人类。
明明起了帮玉凌烟的心,但又偏偏嘴硬,说自己只想去寻剑魄。
他稍稍提一嘴,便轻易戳破了她的那点小心思。
阿姐啊阿姐,明明心是热的,为何总要面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哦,倒是从来不吝啬欣赏美色的目光。
江陵想起玉凌烟故意穿得那样少,还在阿姐面前絮叨了这么久。
若他早点发现,断然不会让他称心如意。
同样都是狐狸,他何时才能修炼得和他一般不要脸呢?
“对了江陵,你既然已经恢复,为何不幻化回人形?你原身这样大,我同你说话还得仰着头,很累。要不你变回小狐狸也行啊……”
他正暗自生着闷气,未待她说完,只用尾巴一卷,将谢扶玉丢在了他的背上。
她双腿一时触不及地面,于是死死薅着他颈边的狐狸毛。
“你你你你要干嘛?”
“骑过狐狸吗?”他声音闷闷的。
“没。”谢扶玉扶着他,坐直了身子,如实答道。
“那你坐好了。”
他话音刚落,迈开腿飞奔了出去。
水中的阻力比陆地上大不少,她没防备,身子猛地往后仰去,还好被狐尾托卷起来,稳下了身形。
狐狸微微侧过脑袋:
“如果你坐不住的话,那就抱紧我的尾巴。”
“抱……尾巴?”
狐狸的尾巴虽然能绕成花卷,但这方法终究太过反人类。
它转过头去,声音轻了一些。
“嗯,抱脖子也可以。”
他本以为自己这句话只会飘散在水中。
以阿姐的要强性子,断不会真的抱上来。
谁料,她整个人顷身上前,伸出双臂,轻轻环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垂眸便能瞧见冰凉海水莹润着的那双手。
有点像梦境。
可爪子划破的水声和四周飞快倒退的风景无疑不都在告诉他,都是真的。
谢扶玉的侧脸倚靠在他的皮毛上,温暖柔软,像是睡在云彩里。
他带着她自海底向上奔驰,她微微从雪白绒毛中微微露出一只眼睛,往海底望去。
转眼间,两人已上升了数百丈,现下她望着海底,像是在凝视着深渊。
骑狐狸不似骑马,没有能坐得安稳的马鞍,也没有牵扯控制的缰绳,可不知为何,她的心里却没有一丝随时会被甩开的恐惧。
海藻珊瑚和各种奇怪游鱼飞速褪去,他带着她绕过重重阻碍。
“阿姐,别四处张望,我怕你被甩下去。”
他灵活地跃出一片毒水母群,如是道。
“好。”她贴近他的耳朵,轻轻应下。
她的气息落在他的耳畔,还偏探手捏了捏他的耳尖。
雪白渐变至火红的耳尖倏然立起。
“怎么还有些烫啊,你的灵力还不稳定吗?”她依旧附耳问道。
“……可能是吧。”他随口敷衍道。
他抖了抖耳朵,小心躲开了她的揉捏。
总之,他才不会承认是因为她的触碰。
许是怕他再受自己干扰,她默默收紧了双臂,抱得更牢了些。
江陵带着她稳稳落在仙岛的时候,她回头望去,浪涛拍岸,茫茫无际,海上已经完全不见金玉山庄的踪影。
身下的大狐狸忽然化成了人形,她的动作虽然未变,却从骑着狐狸,变成了他背着她。
“阿姐,到了。”
他微微转过头去,对她道。
她垂下的发丝轻扫着他的脸颊,视线交汇的时候,不止怎地,她的心跳竟漏了一拍。
“那,那就放我下……”
她话还未完,山谷里忽然响起了七绝琴音。
绝音谷人人善音律,他们以修为渡入乐器之中,奏乐操控对方的心绪,轻则头痛欲裂,重则筋脉寸断,修为尽散。
尤其是对付妖魔的时候。
“嘶……”
身下的江陵猛地倒抽了口凉气,微微晃了晃身子。
她忙捂住了他的耳朵,试图为他抵挡外界传来的一切琴音,而后用灵修传音于他。
“别去回想方才的声音,想想舒心的事情。”
舒心的事情……
江陵首先想到的,便是他背着她时,透过衣料传来相触时的体温。
接着,便是她抚弄自己耳朵和毛发时心中的轻痒。
然后是她的音容笑貌,她的凌厉剑招……
她与他并肩而行时,他会安心。
她刻意与他疏离时,他会生气。
她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时,他会自觉愉悦。
她以对待他的方式对待旁人时,他会偷偷吃醋……
等等……吃醋?
吃醋不是有情人之间才会出现的情绪吗?
他甩了甩脑袋。
他最为舒心的,还得是看见她的笑容。
她与自己月下倾诉时的微醺,她得胜归来时的骄傲,她与自己共度难关后的欣慰……
她都笑得很好看。
只有喜欢一个人,才希望她始终开怀。
坏了。
江陵的眉心皱得越发得紧。
他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他始终以为,谢扶玉在他心中的特殊,只是因为在他的遥遥江湖路上,她是唯一一个值得信赖和亲近的同伴。
他既然把她视作唯一的同伴,那么或多或少会期冀着,她也能视他如唯一。
可他失望了许多次。
原来,他始终视为理所应当的占有欲,不知在何时,竟暗中滋长成出了一株藤蔓,攀爬上他的心,汲取了他最为珍视的记忆,再生长进他的脑海中,用刺深深镌刻进去,令他如今回想起来,清晰得恍若昨日。
少女的手依然捂着他的耳朵,有时还微动一动手指,指缝轻轻夹着他薄薄的耳廓。
想通了这些,他忽地觉得与她的亲密接触都不自在起来。
他后背感受着她的柔软曲线,逐渐僵直了身子,揽着她膝弯的手轻触到她晃动的小腿,仿佛触到了海中的海刺水母,猛地缩了回去。
恰好这时,琴音停了。
“哎?”
谢扶玉猛地被他丢了下来。
她并不知道少年此时的复杂心绪,干脆拍了拍手,大大咧咧道:
“背累了也无妨,你可以和我提前说一声,突然把我丢下来,吓我一跳。”
他垂下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狐狸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是喜欢把视线粘在那人的身上。
谢扶玉见他并不接话,就这般直勾勾地瞧着她,脸颊还微微泛着红意。
“不会吧?又发烧了?”
她担忧地探了探自己,又探了探江陵,旋即下了个结论:“还真是。”
旋即,她毫不避讳地转身拉起他的手,朝谷门行去:
“走啊,我们快些去见谷主,你也好早些休息。”
她朝绝音谷弟子出示了拂华剑,仍与在金玉山庄一般,假称是七剑阁弟子。
说明来意后,便得到允准,随着引路的弟子上山而去。
路上闲来无事,她问弟子道:
“我们刚至山下时,听见了七绝琴音,敢问为何要在自家山谷中斗法?是比武,还是?”
弟子无奈笑笑:
“道友有所不知,近日谷主捉的那只大妖,不知为何破了谷中的锁妖阵,差点逃出去,重新布阵,需要连奏琴音九日,今日正是第七天。”
她了然道:“这样啊……”
她想起方才险些被殃及池鱼的江陵,忙问那弟子:
“道友,谷中可有退烧的仙药?我这师弟怕是风寒入体,病了。”
“有啊,我待会儿便去医堂取来。”
他热情回道。
眼见快至谷主的殿前,江陵轻轻甩了甩她的手。
“不是发烧。”
“嗯?”
谢扶玉站在比他高三级的石阶上,顿步回首。
引路的弟子也跟着一同停了下来。
她仔细瞧了瞧他,再次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
“不是发烧还能是什么?你的脸还是有些烫。”
“嗯……”
江陵沉吟垂首,斟酌片刻,旋即蹭了蹭她的掌心,抬起头来。
那双伪装成墨色的眼睛正湿漉漉地望着她,带着十二分的清澈诚挚,一字一句道:
“阿姐,我大抵是喜欢你。”
第35章 情字何解(二)
谢扶玉闻言, 脚下一滑,险些跌下台阶。
江陵眼疾手快,当即抬手拖住了她。
她原本就牵着他的一只手, 如今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在执手相对,眉目传情。
绝音谷那引路的弟子反复打量着二人,默默挠了挠头。
好突然,他该怎么办?
谢扶玉活了快二百年,自诩阅尽世间话本, 可这被人如此潦草,却又一本正经地表白,还是头一遭。
从前, 她也不过是在课业上收一收匿名的情信, 或是提前放在桌子上的美食;再后来, 她独当一面, 开始另辟蹊径,成为了整个门派的反面教材兼宗门榜样,这般矛盾的人物,便再也没人敢亲近。
她立在原地头脑风暴,分析着江陵为何如此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自问待江陵和从前待宗门亲近些的师兄弟们并无不同, 说起来, 她最初对他, 还要格外苛刻一些。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大概……是从遇见狐狸开始。
可她是喜欢毛茸茸, 所以不自觉地会想亲近。
硬要类比的话,那便是你打小就想养一只可爱的小狗。但父母说, 你还小,连自己都养不明白, 怎么能养小狗呢?
然后你等啊,等啊,等你真正长大了,又开始疲于奔命,却再没那个空闲去照料它。
当你走在路上,看见可爱的毛茸茸时,还是忍不住会回想起儿时的话,再去摸摸它的头。
如果它甘愿扑进你怀中,被你抱回家,那更是再好不过了。
再后来……
她和江陵达成了良好的合作关系,既然有着共同的目标,作为队友,自然要相互扶持帮助,协同奋进。
她思来想去,仍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冷不丁地说了这句颇为暧昧的话,唯一的解释便是——
孩子怕是烧傻了。
想到这儿,她当即肯定了她的想法。
也是,哪有人真正表白的时候,会不挑选一番场合与时机,也没有一丝的羞涩与甜蜜?
狐狸可是天地间最为狡猾的灵物,惯会骗人的。
她心中的失落一晃而过,弯起眼睛笑了笑,随口敷衍道:
“没事儿,我也挺喜欢你的,所以咱们快走吧。”
一旁的绝音谷弟子更为震惊了。
七剑阁中,人人表白都如此草率吗?
江陵心头一团刚冒出苗头的炽热烈焰,被她这句无所谓的发言瞬间浇熄。
阿姐是不信他,还是在故意装傻充愣,回避他?
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为何要这般模棱两可地敷衍他?
他晶亮的眸子黯淡下来,垂下眼睛,眼尾沾染上了些红意,倔强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二位少侠能当众袒露自己的心意,当真令我心生羡慕啊……”
谢扶玉拽不动江陵,一抬眼,看见殿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个文质彬彬的少年。
少年腰间挂着一支青玉笔,身着一袭淡黄长衫,双目间覆着白绫。
看这个打扮,她凭借着从前听来的仙门八卦辩识眼前人。
若她没猜错的话,他便是绝音谷的少谷主,宫流徵。
是的,道盟新生一代,她为翘楚,一方面是她真的根骨奇佳,也足够刻苦;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仙门人才凋敝,各家的直系弟子中,多是歪瓜裂枣,鲜少有人能挑起宗门大任。
譬如眼前这位少谷主。
绝音谷谷主宫孤桐,一手七绝琴音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如同探囊取物。
可偏偏生了个先天眼盲,五音不识的儿子。
为稳住绝音谷的声名,他曾始终对外声称,其子宫流徵琴中杀气,早已远高于他。
可她后来听说,之所以宫流徵的琴音杀气十足,乃因弹琴太过难听。
嗯……精神攻击怎么不算是一种攻击呢?
她想起从前与师父的八卦时光,暗自偷笑了笑,眨眨眼睛,搬出假冒的身份,同宫流徵见礼道:
“在下七剑阁玉衡座下弟子,见过少谷主。此次前来拜访,是有要事与宫谷主相商,还请劳烦通报。”
“不巧,我爹这几日闭关,谁也不见。”
宫流徵双臂环胸,当即拒绝道,而后冲引路弟子摆了摆手,把他给打发走了。
白绫下的双目似乎仔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接着,他徐徐走到谢江二人面前,小声道:
“不过,我有个法子,能让你们尽快达到目的。”
“什么?”谢扶玉疑惑道。
“两位道友,请跟我来。”
他转过身去,并没带着他们去主殿,而是七弯八绕,将两人带去了一间深山中的亭阁。
亭阁的装潢一如绝音谷的雅致风格,与之不同的是,此间并无乐器琴谱,只有各式各样的画卷,或铺陈,或悬挂,布满了整室。
谢扶玉走近端详,却发现笔触皆出自同一人之手,而这画卷上,却是六界各地的景色。
北地的大雪,南境的雨林,西域的风沙,东海的仙岛,皆栩栩如生地映在纸上,看久了,仿佛其间的事物还会动起来。
她侧首却见宫流徵已经坐在案前,手中已然拿起了方才挂在腰间的那支笔。
“这是……少谷主亲自画的?”
谢扶玉手中捏着画纸,有些不可置信。
眼盲之人,为何能画得如此栩栩如生?
更何况,传闻之中,他从未踏出过绝音谷,又是如何知道这山川异域的风情?
文弱书生模样的宫流徵在纸上落下一道墨痕:
“是啊,都是我画的。道友不必如此生分,直呼我名即可。你们呢?你们二人如何称呼?”
“你可以叫我阿玉。”
“江陵。”狐狸一路少言,惜字如金。
宫流徵琢磨着两人的语气,旋即低头无奈笑了笑:
“原来,你们二人方才不是在殿前互诉衷肠,而是在置气吵架。”
“哪有的事?”谢扶玉摆摆手。
最多也就是小孩子闹脾气,饿两顿就好了。
“我是过来人,我懂。”宫流徵欲言又止。
笔墨起落之间,宫流徵已经开始收尾画作,终于,他将笔搭在砚台上,站起身来。
“好了!”
待墨渍尽干,他拿起画纸,犹豫一番,决定递给江陵:
“赠你们的小小见面礼。”
谢扶玉凑上前去,见正是她那时与江陵站在阶上,执手相对的一双侧影。
画中风景和草木与她亲眼所见的一般无二。
她不得不承认,这副情景落在旁人眼中,确实有几分像一对道侣。
“你……你真的看不见吗?”
虽然有些冒犯,但她还是忍不住地在宫流徵的面前轻晃了晃手。
“我当真看不见。”
宫流徵并未介怀,反倒坦诚地取了缚眼的白绫,露出一双没有瞳仁的全白眼睛来。
“我虽看不见,却能感受得格外多一些。譬如阿玉姑娘用手在我面前扇出的微风;姑娘凑近画纸说话时,纸张的震颤;你们二人执手时,回音的大小……诸如这些,我都能感受得到。因此,虽不知你二人样貌,但并不妨碍我画出心中所想。”
宫流徵心中所想的画面,正也是江陵心中所期待的。
他看着这张画,默默将它小心折成一个四方块。
“你特地将我们约在这僻静处,让我们瞧见这些画,又亲手作画相赠,是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谢扶玉开门见山。
一旁的宫流徵却没即刻回答她,只是转头对正往怀中塞画纸的江陵道:
“唔……我觉得这位道友,倒是更能与我有共鸣些。我想和他单独叙会儿话,姑娘不妨随意逛逛,给我们些时间。”
谢扶玉念及江陵的身份,倏然警惕起来,一把拉过他的手腕,护在他身前:
“不行,我们同来,自然也要同归。我们始终都要在一处的。”
她怕宫流徵早已识破他不是仙门中人,如今假意交好,只是为了支走她,而后再收江陵,最后再命谷中人来围攻她。
“我们同来,自然也要同归。”
“我们始终都要在一处的。”
江陵垂首看她,心中的阴霾终于因这两句话,而照进来了一束光。
她明明也是在意他的。
哦,他悟了。
她不是不喜欢自己,而是还没察觉自己的少女心思。
毕竟人类不如狐狸聪明,一时反应不过来,也是常事。
他刚想欢欣地随谢扶玉一同走,却听宫流徵道:
“阿玉姑娘,事成之后,我可以赠你谷中的那颗剑魄。”
谢扶玉足下一顿,立即放开了牵着他的手。
他望着空落落的手腕,挑了挑眉。
她转过身,静静地注视着仍坐在案前的宫流徵,微微勾起了一个笑。
她没说话,在等着他的下文。
可江陵已经隐隐察觉到她的冷冽杀气。
若是宫流徵借此对她发难,在他的号令传出亭阁之前,怕是会先殒命于此。
“姑娘,我没有恶意。”
宫流徵的语气依旧沉稳,仿佛和煦微风,
“绝音谷并不需要那颗剑魄,可我,却很需要你们的襄助。这笔买卖于我而言,划算。”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她缓和了些脸色。
宫流徵冲江陵扬了扬下巴。
“他手中的那把剑。明明剑柄该镶有七颗宝石,如今却仅剩两颗。七剑阁中,只有七星的剑柄如此设计,不难猜。可盗走七星的,仙门谁人不知是谢道友?你们既然已经得到了两颗剑魄,那么此行来绝音谷,定是为了另一颗。所以,你们不必见我那老爹,不妨与我谈生意。”
说完,他咂下一口茶,补充道:
“姑娘给七星施加的障眼法,只能障有眼之人,却障不了凭心识物的我。现在,可否容许我和江道友一谈?”
“好。”
谢扶玉一口应下,头也不回地迈出了亭子。
她最后听见的,便是宫流徵对江陵说的那句话:
“啧啧啧,江道友,阿玉姑娘方才还要与你同去同归,一转眼,为了剑魄,便又狠心让你与我这个危险人物共处一室了……”
她微微回望,只能看见江陵略有几分落寞的背影,她耳旁是瀑布的簌簌流水声,至于他回答了什么,她听不见。
别想太多,剑魄重要。
她狠下心,暗自告诉自己,旋即加快了离去的脚步。
*
“你很会挑拨嘛。”
江陵立在原地道。
江陵一向知道阿姐对剑魄的执念,可宫流徵不知道的是,他同样也很需要剑魄。
更何况,他方才刚想明白。
她自己都尚且不知道自己暗藏的心意,又怎么会突然把他视为比剑魄还重要的人。
“不是我挑拨,而是因为……”
他特地卖了个关子,起身行至江陵身边,一字一句轻声道,
“你是一只妖。”
“我感知到了你的妖丹。”
“你果然敏锐。”江陵并未慌张。
他本以为宫流徵要向他发难,谁料宫流徵下一刻,便示意江陵与他一同坐在案前,特地为他添了杯茶,而后问道:
“你觉得仙与妖真的能在一起吗?”
……?
江陵有些懵。
在他的假设中,从未想过会是这样的展开。
“应该能……吧。”他试探回道。
他与阿姐在一起的时日,不也挺开心的吗?
宫流徵坐过来,拍了拍他的肩:
“好兄弟,我也这么觉得。可是为何旁人都觉得不行呢?”
说着,他端起茶盏,一口饮尽,又为自己添了一杯:
“所有人都说,我是绝音谷的少谷主,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绝音谷的脸面,可我为什么要当这个脸面呢?”
他接着喝,接着倒。
“我生来就不可视物,连字都无法识,学减字琴谱,更是难上加难。幼时人人都要当面嘲笑我,身为谷主的儿子,却不通音律;稍稍长大了些,是没人敢再当面笑我,却换作了背后嘲笑。”
他说罢,又拍了拍江陵:
“你不知道,我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晦暗日子。”
江陵想了想,道:
“我理解,我们的境遇倒极为相似,其实我也使不出我娘的纯质狐火,自小没少被人指指点点,可后来,我长大了,便跑了,离妖洞远远的,再也没回去过。”
宫流徵一听,更觉得寻到了知音:
“真羡慕你!你还有地方可以逃,不像我,终其一生,只能被困在这四方的仙岛上,除了道盟的武道会,几乎没什么出山的时机。”
江陵望了望身后各种名川大山的画作。
“那这些……”
“这便是我留江道友在此的用意。”
他笃定道,
“我自幼眼盲,什么都看不见,本以为要寥寥此生,直到有一天,我在谷中的瀑布旁边,捡到了一只魑魅。”
“魑魅,鬼怪一族?”
“不错。”
宫流徵点点头,自一旁的画筒中抽出一卷,徐徐铺开。
画上之人正是宫流徵。
他缚着白绫,朝水池中的美艳女子递出手去。
江陵觉得眼前之景仿佛动了起来,一眨眼,他已经被吸进了画中。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褪去了少年时的纤细与青涩,变得更修长分明了些。
他撑起尾巴,一,二,三,四,五,六,七。
足足七条。
是他从前灵力全在的模样。
看来,落入画中之人,则会随着画卷,回到画中情景发生的时间段。
江陵轻轻一跃,落在山石之上,垂眼看着瀑布下面。
宫流徵伴着远方传来的琴音,听见扑通一声水响,水花溅了他一身,他微微一怔,朝水中伸出手来。
“……你没事吧?”
水中女子有些落魄,衣衫尽湿,见他竟肯帮自己,颇感意外,一手慌忙捂着自己的胸前,一手颤颤巍巍地搭上宫流徵的那只手。
“多,多谢道长。”
宫流徵显然是头一回牵女孩子,触及手中光滑细腻柔若无骨的肌肤,耳根立刻红了起来。
“你,你,你是个姑娘?”
魑魅小心地看了他的白绫一眼,试探道:
“道长……不可视物?”
“嗯,我是眼盲之人。”
宫流徵微微颔首,听见女子自水中淅淅沥沥地站起,便急忙松了手。
太过青涩,可是不讨妖魔鬼怪喜欢的哟。
在山石上看戏的江陵如是想。
俨然已经忘记了自己面对谢扶玉时,又是怎样的表现。
“姑娘怎么会跌进绝音谷的瀑布里?”
他一边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女子身上,一边小心翼翼询问。
“哦,我啊,我是因为吸食了人间好色男子的精元,被你们绝音谷的人追杀,受了伤。”
她坦诚道。
“小道长也会杀我吗?”
“我杀不了你。”
他暗暗攥紧了拳头。
“哦?”女子讶异挑眉,尾音染着些媚。
“我不通音律。”他颓然道。
魑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因为看不见吗?我有办法。”
魑魅是由天地万物之灵气化形而成,故而也能化形成天地万物。
再高阶一些的,还可以将人引入其化形而成的风景之中。
所以,魑魅吸食男子的精元,简直易如反掌。
因为她们可以化作任何他喜欢的模样。
而大多数男人,并没有什么强大的自制能力。
于是,为了帮她躲避绝音谷的追捕,宫流徵将她偷偷收留在了自己院落的书房中。
他性子安静,一向不与人来往,也无人敢随意搜他的院子。
魑魅每带他看一处风景,他便用笔描摹下来。
“想不到,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嘛。”
“没有……”他红了脸。
这是他第一次听别人夸他有天赋。
长久相处下来,她带他看遍了世间的风景,身上留下的伤,也渐渐好了。
“喂,小道长,我要走了。”
骤然听见这消息的宫流徵有些失落。
“等等!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日后……我该怎么寻你?”
“名字?”魑魅微微一愣,“我没有名字。不过……我如今的样貌,倒是可以让你知道。”
她说着,牵起他的手,而后一手握着他的手指,自额发游走至眉眼,再至鼻峰。
往下轻抚过柔软的唇时,他猛地将手收了回去。
“怎么?这就知道了?”魑魅调笑道。
“你明明,明明可以让我用别的方式瞧见。”他耳朵红得近似滴血。
“可我就喜欢这样的方式啊。”
她懒懒笑着,
“小道长,你还要不要看?”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于是,她继续握住他的手指,自尖尖的下巴开始,划过修长的脖颈。
再往后的画面太过旖旎,江陵到底是一只未经人事的狐狸,不知道人类这么多繁复的举动,究竟是何意图。
喜欢的话,为何不干脆一点?
但稍微用脑子想一想,也知道这不是他该看的东西。
他干脆地闭了眼睛,无视了两人间的暧昧气息。
画外,宫流徵正犹豫着要不要将江陵拉出来。
青玉画笔是魑魅赠他的法宝,落笔便可搭建出画中主角的记忆。
而只有这时,他才可以短暂地在脑海中看见与现实一般无二的场景。
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在她的陪伴下,从她的记忆之中看遍了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是画的唯一操纵者。
他若是此时将江陵自画中捞出,那么画中的场景,便会再次回到故事开始的起点,他也再不能继续感受到活色生香的……她。
不过,在画卷之中,他看见江陵自觉回避,稍稍放了放心。
江道友当真是个君子。
画卷中的故事快进到魑魅突然不辞而别的那天。
他依着记忆中的模样,找遍了绝音谷,也不见她的踪迹。
他却不敢放弃找寻。
他在山中踉跄前行,跌下过高低不一的台阶,磕破过膝盖与手肘,浸过满是碎石的浅潭。
日复一日,直至真的确信,她并没有被谷中人抓去,而是安然无恙地离开了这里。
他这才放下心来。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日的寻找,让他摸透了绝音谷的每一寸土地,自此之后,行动也利索了许多。
可他每每试图落笔画她的时候,想起那一日指尖的触感,总是始终不敢轻易下笔。
他自觉画不出她的三分风采。
宫流徵逐渐接受了她的出现仿佛只是一场老天恩赐的幻梦,梦醒了,他依旧需要忍受着谷主爹爹的哀叹,和背后众人的嘲笑。
只是这回,他们的嘲笑换了个方式。
“绝音谷的少谷主不会弹琴,只会画画,画得再鬼斧神工又能如何?终究继承不了谷主的衣钵。”
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只要不按照众人期冀的活法,活在这世间,纵然你自己觉得快活,在旁人眼里,也是大逆不道的废物一个。
于是,他不再逼着自己学那难听的琴,而是开始学会忽视身边的声音。
只在心中回想着她那时的话——
“想不到,你还蛮有绘画天赋的嘛。”
就这样,他心平气和地渡过一日又一日,把这个秘密埋在了心里。
宫流徵万万没想到,此生竟还能再见到她。
啊,也不是“见到”,他看不见。
那日,父亲和谷中众人压回来一只大妖,他听见众弟子压着那大妖去了锁妖阵,而父亲则将一颗宝石状的东西,收进了密匣之中。
隐约间,他听见那大妖的呜咽。
像极了魑魅。
他趁谷主堂会时偷拿了那颗宝石,潜入锁妖阵中。
“小道长,你来了。”
她的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果然是她。
他握着宝石的手隐隐渗出了些薄汗。
“你怎么……这般不小心,我都放你走了,怎么又被抓回了谷中?”
他不善言辞,自觉把关心说成了问责,继而又紧张了起来,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回的阵仗怎么如此大?连谷主都亲自出马……”
“因为我杀了个很有名的道长啊。”
她轻飘飘道,仿佛在讲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就是天魂宗的一位长老。”
“为,为什么?”他有些震惊。
魑魅凝着他手中的那颗剑魄,微微一笑道:“因为他机缘巧合下,得了颗剑魄,而这剑魄,名为‘病魄’,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况且,天魂宗素来以吸食妖魔的灵修而修道,也不是什么磊落路子,想杀,便杀了。”
“原来,你有心上人啊……”
宫流徵莫名觉得,他自己是不配修仙道的。
人命关天的时候,他却对天魂宗那位却漠不关心,脑子里只反复回想着她说得那句话——
“恰好可以救我的心上人。”
“是啊,小道长。”
魑魅的声音很轻,被掩在了锁链碰撞的叮当声中。
他行至她的身前,想用指尖触碰到她,可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救你的。”
他以锁妖阵为景,画了副她出逃的画卷。
入夜后,引各看守入了画中,然后将她放了出来。
在她走时,宫流徵仍是递上了那颗剑魄。
“拿去救你的心上人吧。”
魑魅回头看着他的白绫,妩媚一笑,道:
“小道长,不必了,我和他……已经缘尽了。留给你做纪念吧。”
就这样,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绝音谷主得知她出逃后勃然大怒,誓要将她给抓回来,没过多久,魑魅便再次落在了锁妖阵中。
而这次,谷主不打算仅是关着她,而是打算启用阵法,九日之后,令她魂飞魄散。
*
故事走到了尽头,江陵倏然从画中回到了现实。
他又从原本的样貌变回了少年时的模样。
“你是要我和阿姐帮你救魑魅?”
一旁眼上缚着白绫的宫流徵显得有些惆怅,只轻轻点了点头。
“虽不知道你的能力几何,可七剑阁谢扶玉的恶名,整个仙门谁人不知?只是毁个阵法,放魑魅出去,想来对她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这些画面……你为何不让她留下来一起看,偏偏只留了我?”
“我们同病相怜啊,道友。”
宫流徵哀叹道,
“你对她有心,她却对你无意。我对她有心,整日惦念着她,她却告诉我,她已有心上人,甚至不惜为了他,而杀人入阵。”
说罢,他又饮尽一杯茶。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种少年情怀,不能给她看去,只能剖白给好兄弟,你说是吧。”
“谁是你的好兄弟。”
江陵拨开他的手,旋即主动拿起书案上的茶,想起这又不是酒,喝再多也不会解愁,只会内急,旋即往后一抛,落了一地水渍。
“我和你可不一样。我阿姐对我是有情意的,她只是不好意思说。毕竟她只是人类,比不了我们神思敏捷的狐狸。”
宫流徵有些讶异地瞥他一眼,旋即坐在他身旁,再次勾肩搭背道:
“看不出来,你长得挺俊,竟也如此自信!”
“怎么说?”江陵歪过头来。
“谢扶玉只喜欢她师父啊!这是我们仙门八卦里彼此心照不宣的事情。”
江陵一怔。
是喜欢……吗?
是像自己对她一样的那种喜欢,还是像喜欢吃兔子肉的那种喜欢?
见他不语,宫流徵接着插刀道:
“但凡在仙门活得长久一些,谁人不知七剑阁摇光,素来不喜被人牵绊,却仅有谢扶玉一名弟子,常带在身边,倾囊相授,形影不离。”
“后来……仙妖之战一触即发,剑阁七子合炼出了七星剑相抗,可唯有彼时剑道之巅的摇光,能发挥其效用,便是他提剑去了战场。”
“唔……”
宫流徵回忆着从前,没留意到江陵的眉心拧得越发地紧,
“谁曾想,摇光会殒命在那一战之中,最后仅留下了一把剑魄尽失的残剑。灵剑是认主的,剑魄尽失,就意味其主早已魂飞魄散。再后来,她便趁着道盟的仪典,盗剑而走,还拼死与寻剑之人相抗,一副不要命的模样。本就是把无用的残剑,道盟式微,何必再添上无数条人命啊。所以,后来七剑阁也懒得再追回,索性就由着她去了。”
“而她如今执念着寻剑魄,也不过是因为集齐剑魄,便能再召回摇光的一次完整魂魄罢了。”
宫流徵感慨道,
“仅能召回一次魂魄啊……便要如此大费周章,甚至还有无数次性命之危,你说,这都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什么是爱?
狐狸愣住了,狐狸答不上来。
不知为何,他的心莫名一滞,旋即一股酸涩便漫了上来。
他又想起那个黑暗里曾听见的声音。
那个声音说,她是他很重要的人。
一种阴暗的情绪缓缓盘踞在他的神识里。
那是混杂着嫉妒的暗喜。
虽然彼时他们两人一同赴死,可摇光真正地成为了过去,而他阴差阳错地活了下来,还留在了她的身边。
可那人却以另一种刻骨铭心的方式,永远活在了她的心中。
他能取代他吗?
他不知道。
骤然得知这一信息,直接推翻了他白日里的猜测,江陵莫名有些心烦意乱。
宫流徵安慰道:
“没事,这下你懂得我们究竟有多相似了吧?我给你看我的过去,是为了开解你,至于你的阿姐,只消告诉她我有剑魄,她便会义无反顾,她不必看这些。”
江陵苦笑一声。
确实,这下他心悦她,她心悦他。
他们都有极其相似的人生经历。
这回,轮到他去主动倒了盏茶,一饮而尽后,与宫流徵勾肩搭背道:
“兄弟,我们帮你破阵救人后,你与我喝顿酒吧。”
“没有问题!”
江陵从亭阁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谢扶玉正坐在瀑布水池边上,呆呆地望着手中的拂华。
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那把七星,自觉又升起了那股阴暗心绪,但还是克制自己,整理一番,待走到她身前时,已与平日无二。
他张了张口,终是唤道:“阿姐。”
他的声音拖得很轻很慢,带着些低哑和倦意。
“你们谈了许久。”
她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
“是啊。”
谢扶玉抬眼望去,见身旁的江陵半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安静清冷。
“那锁妖阵中,关着的是他的心上人,他曾经放她出去过,却不能永绝后患,他说,若我们破阵救了她,他便以剑魄相赠。”
“破阵?”谢扶玉轻笑一声,旋即叹道,“我就知道,这剑魄没这么好得。”
“此话怎讲?”江陵偏头看她。
“你有所不知。绝音谷的锁妖阵,表面看着无异,可破阵需踏入阵中,一旦入阵,阵中琴音不断,且无法隔绝。阵法若遭受攻击,便会从四角升出四名绝音谷幻影,以琴音为刃,共同出招,若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唯有一边防着音刃,一边依次同时斩尽南北与东西的两名虚影,才能破了这锁妖阵。破影之时,又必遭音刃的反噬。故而这么多年,即便人人知晓这解法,却也并无人能从此阵脱逃。”
她冷静道,
“只因不光需沉着应对,还需两人联手,默契配合。其中一人,注定非死即伤。”
江陵一边听着她的描述,一边有些伤怀。
她告诉自己的这些,都是他教给她的吗?
她默了片刻,道:
“狐狸,要不算了。剑魄还有数颗未找,咱们可以先寻齐旁的几颗。你如今剑法不精,届时等你的灵力再恢复多些,再来挑战这颗吧。”
她的言下之意,是他还不足以成为与她默契配合的那个人。
他尽力抑制着心中的酸涩,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但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正像虫子咬噬一般,一点一点吞掉他的心。
“也好。”
她望着他,绽起一个安慰的笑容,又用手背探了探他的体温,道:
“今夜早些休息。莫要让灵力再次乱了。”
“好。”他点点头。
“对了,你们今日聊得不错,明日你同他讲一讲海底的事情,早些为灿灿和师兄解困。”
“好。”
“啊对,你的那些剑招练得如何了?这几日私下里可有练过?”
“有啊,阿姐要看吗?”
“不必了,记得练就好。”她轻叹一口气,“也不知道姜萱和胡迭怎么样了。”
他莫名觉得她今夜的话格外多,甚至恨不得把能想到的都交代给他。
“阿姐,你怎么了?”他疑惑道,“是我今早的话让你困扰了吗?”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那事儿,谢扶玉一怔,道:“没有,没事了,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睡。”
说着,她便起身回了客房。
深夜,江陵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干脆独自出了门,找了个山头蹲着。
他做梦也没法想到,自己的第一次心动,竟会是如此人仰马翻。
他以为她待自己已足够特殊,却不知道她的心中早就被另一人占据,所以对他的好,都不过是一场出于善意的施舍。
原来从始至终,都是他在一厢情愿。
他正在孤寂地晒月亮,忽然听到“轰”地一声。
他被这声音惊到,堪堪回头望去。
他站的高,故而一眼便瞧见了事发之地,旋即心猛地一坠。
正是锁妖阵的方向。
夜色里,锁妖阵正金光大作,东南西北四角浮起四名比山头还高的幻影,亦或者可称之为音魂。
四只幻影抱琴而对,同时向阵中射出音刃,阵中之人不是旁人,正是一袭碧衫,持剑与音刃相抗的谢扶玉。
她竟瞒着自己,偷偷来这锁妖阵。
阿姐,即便知道凶多吉少,你也定要一试吗?
他对你……就这般重要吗?
他眼底涌动着些难过,想起她夜间同他说的那番话,竟品出了几分交代后事的意味。
那时,她大概就已经决定要舍弃自己,私闯这阵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着其中的局势。
阵外之人听不见阵中之声,不会受扰,他又站在高处,便更易窥探其间的规律。
他只能依稀从各影子射出音刃的频率看出来,是四首节拍全然不同的曲子。
等不及了。
他飞身一跃,也闯进了阵中。
此时的江陵全然顾不得谁在她的心中最为紧要。
他只知道一件事情,他不能没有她,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人去迎这道难关。
若是一定要两人之中,择一人而活,那也必须是她。
谢扶玉刚对完又一波攻势,却察觉身后的音刃迟迟不来,她回头一看,见是江陵握着黑铁般的七星剑,颇有章法地斩断她身后袭来的音刃,走至她身前。
“你还是来了。”
满天纷飞的金光音刃中,她道。
他与她背靠着背,并肩作战,俨然天地间的一对道侣。
“我来护着阿姐。”
第36章 情字何解(三)
夜色里, 她看不太清他的神色,只能透过音阵,听见从他口中吐出的简单几字。
那其中包含着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交托。
她眼睛一热, 又击碎了一个音刃之后,低低应了一声。
“嗯。”
她确实是打算一个人来的。
她还记得当时问了那守门的弟子,九日之期,仅余两日,届时,其间的妖物便会灰飞烟灭, 那么宫流徵做出的许诺,便会化为乌有。
如今,他有所求, 她尚且还能办到。
可若他的愿望破碎, 届时她还想再求得这颗剑魄, 只会难上加难。
她剩的时间不多了, 她需要前来一试。
可她却不能要求江陵一同破阵。
不为旁的,此阵名为“锁妖”,便知它的攻击中,定是辅以了对妖物有特殊效用的东西。
她不要命,那也是她自己的事, 她总不能让无辜之人, 也随她陪葬。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在纷乱的音刃中, 那道向她奔赴而来的身影, 一下子击中她心底的柔软,深深扎了进去, 落地生根。
谢扶玉将剑握得更紧了几分,轻声开口, 同身后之人道:
“你应付东南,我应付西北,而后齐斩南北的音魂,如此,我们各自仅用受到一只音魂的一击,应当能撑下来!”
音魂若是受到致命一击,它还存活的同伴,便会同时复刻出令其致命的那一招。
这音阵东西南北相隔数丈,任何人也无法做到同时击杀四只音魂。
若是她一人来,以最顺利的方式,也需要生生挨下六道攻击,所以,有同行之人,方能事半功倍。
“嗯。”
江陵毫不犹豫地应下,握着剑柄的指节微微有些发白。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绝音谷的音刃可以割水穿火,却唯独可以用剑抵挡。
纵然他于剑道上并无太大造诣,此时也不得不执剑应对,全神贯注地斩碎两方袭来的音刃。
音刃间隙,他用余光偷偷打量谢扶玉,发现她特意放慢了些攻势,与他始终保持一致。
他们将背后全然留给了彼此,仿佛从阵心划出的一道墨线,朝着既定的方向缓缓走远,终于在终点之时,一同朝端坐南北的两方音魂刺去。
音魂是常人大小的数十倍,谢扶玉怕一击不能毙命,特地划出了数道剑光,一同朝音魂打去。
这剑光尽斩下音魂刚刚弹出的音刃,朝它的胸口直直刺去。
与此同时,来自东西两道复刻而来的那数道剑气,亦朝两人刺来。
阵内顿时寒光大盛,谢扶玉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她些微调整身形,以防这道来自自己的剑气也朝她的致命处刺去。
只要不死就好。
她只需要还有一口气,便能提剑杀到底。
“嘀嗒。”
似乎有一滴水落在了她的额头上,可预想之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
她轻抹去那滴水珠,微微睁开眼睛。
是血。
她抬头望去,却看见血染红的毛尖和原本赤红的尾尖混杂在一起,正随风飘摇着。
原来是他撑起狐尾,为自己撑起了一个狭小空间,隔绝了复刻而来的凌厉剑气。
她盯着狐尾上的那几道剑痕,指甲不知不觉地扣进了掌心里。
“为什么?”
“我会的剑术本就有限,咱们破了音魂,还需破阵救人。所以……我们不能一同重伤。”
她看不见狐狸的神情,只能从他略带颤抖的声音,听出他在强忍着剑气击袭的伤痛。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下手从不留情,纵然不是致命处,她也自知这些剑气落在他身上会有多痛。
她从狐尾中撑着拂华站起身来,却没见他撑起狐尾护着自己。
他半倚在地上,为斩落他眼前的那只音魂复刻的剑气,恰好打在他的肋骨处,从白色的衣袍中缓缓浸出一片红,将腰间的红线染得更艳了些。
银发翩飞,狐耳微颤。
那双蓝瞳远远地凝着她,尽力笑了笑。
“怎么不用狐尾护着自己?”
“还有……两只音魂。一只狐尾用来为你挡下背后的音刃,另一只……留着再接那道复刻的致命剑气,刚刚好。”
他说话时有些微喘,她握着剑没动,阵中呼啸的风掀起了她的衣袂。
“阿姐,既然都到了这一步,那就……走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一滴泪偏偏从她的眼中滑落了下来。
她用手抹去了那颗泪珠,凝着指尖默了片刻。
“阿姐,走下去。”
月色下,她轻嚅着唇,似乎想说些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纵身提剑,朝另一只音魂飞斩而去。
没了另一侧的江陵,她的招式快了许多,宛如无心罗刹,一路披荆斩棘飞身至音魂前。
后面袭来的音刃她瞧都没瞧一眼,只因她知道会有一人,为她护好后背。
却在终招时,将本简洁凌厉的招式变得繁复了一些。
这样,他受到的反噬痛苦也可以小些。
她想。
可就是这多出了须臾时光,在她最后一招打出的刹那,面前的音刃同样也给了她躲闪不及的一击。
机不可失,她无法收剑来挡,只得侧身用左肩接下这一击,将剑气送进了音魂的身体里。
音魂在她眼前瞬间爆裂成碎屑,她当即掉转方向,将灵力聚集于剑身之中,将最后一只音魂一击穿碎。
那音魂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只得眼睁睁瞧着自己化为乌有。
这才是她不用顾及任何的一剑。
锁妖阵中的光芒彻底熄灭,仅剩月光冷冷地照进来。
她拖着剑转身朝江陵走去,剑抵在阵中,划出一道长痕,却又听风中带来了江陵的话。
“阿姐,别管我。”
她抬起头,望向远处满身血痕的江陵。
“斩了……魑魅的锁链,带她走出阵去。宫流徵……自会接应你。”
她没理会,仍固执地朝他走去。
“没时间了,要快。咳咳……有弟子往这边来了。”
她顿住了脚步,当即转身,奔向魑魅被困的地方。
“外面闹出这么大动静,没想到竟是个小姑娘。”魑魅不知方才是一场怎样的死战,见她满身血迹,直直闯了进来,眼中有些意外。
谢扶玉并没与她搭话,也没什么旁的表情,提剑三下五除二斩了将她四肢束缚在柱子上的赤金索,却偏偏从地上又捡了一根,反身捆了她的手腕,而后拎着她,便往阵外走。
“哎?你这是做什么?”
“救你。”
她冷冷地吐出这两字,拖着她走至了阵口。
宫流徵缚着白绫,手中拿着一卷画,果真早已等在了阵门口。
感知到她们前来,他忙迎上去:
“你们……”
谢扶玉懒得和他废话,未等他说完,将魑魅丢在他身边,便再次折回了阵中。
江陵仰面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山谷中的空气。
他听见了各弟子纷乱的脚步声,也听见了阿姐救出了魑魅,拖着她走向了阵外。
如此便好……
他觉得他的意识有些昏沉。
他说要死在这儿了吧。
明明也没活过来多久,为何比起从前,竟然多了对这世间浓浓的不舍?
他还没给她看过他真正的模样,他还没看她了却执念,他还有太多太多想做但还没做的事情……
他听见那些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近,混杂着吵嚷的声音。
“抓住他们!”
“别让他们跑了。”
跑?他根本没有力气跑了。
他刚闭上眼睛,却听见了另一细微的脚步声,快步朝自己走来,而后,余光便看见了那碧色的裙角。
他心绪突然激动起来,蓦地侧首呕出一口血来,侧脸却恰好被碧衫少女捧起。
“你快走啊……”他拧着眉心道,“你还回来……做什么?”
愚蠢。
他莫名有些生气,却也压抑不住自己跳得越来越快的心。
她蹲在他身前,轻轻为他拭去了唇角的血迹,绽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
“回来陪你。”
“小狐狸,说好了的,同去同归。我们总要在一处的。”
她顺势用指缝捏了捏他的耳朵。
他的眼中有一瞬间的怔然。
“我们一同杀出去。”
她柔声说着最狠的话。
她身后的火光渐渐大盛,一排黑影手持火把越靠越近。
伪装成黑铁的七星本静静地躺在一边,却倏然爆发出一道刺眼的蓝色剑光。
谢扶玉一愣,抬头看去,只见七星的剑身嗡嗡震颤,打出的那道剑光,自动斩落了三道向他们袭来的音刃。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这是七星灵剑自主挥出的剑气。
只有在剑主命垂一线时,灵剑才会自发地为剑主挡下致命一击。
她从前只能依靠着深厚灵力,强行催动七星,勉强让七星为她所用。
可如今……
她猛地垂眸望着正剧烈喘息着的江陵:
“你究竟是谁?”
江陵的神识落入黑暗时,最后听见的,便是这样一句话。
他是谁?
他是江陵啊。
是生在江陵的一只雪狐。
是同时能驭火驭冰的怪胎。
谢扶玉还没得到答案,只见一道灵光闪过,她与江陵皆从原地瞬间消失,待绝音谷众人到来时,只余下满地惨乱的血迹。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将她卷进漩涡之中,眼前的景色揉杂变换,不知天地为何物。
下一瞬,便跌入了一片竹林。
她撑着地起身,眼前还有一座简陋的茅草屋。
江陵正落在她的不远处。
“小狐狸,江陵……”
她跌跌撞撞过去,一时不知道该叫什么,却见他已经昏迷不醒,七星就躺在他身侧,又恢复成了那把简陋的黑铁。
“姑娘。”一声妩媚的轻唤传来。
她回头望去,见正是自己救出的那只魑魅,朝自己摇曳走来。
“这是哪儿?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第37章 情字何解(四)
“我们身在画卷之中, 现在很安全。”
魑魅轻轻一笑,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
“画中?”
谢扶玉这才瞧见,眼前的魑魅与她救出她时略微不同。五官的轮廓有些模糊, 像是勾勒的墨色晕在了水中。
“嘶。”
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才留意到自己的伤处,轻轻抽了口气。
刚想去茅草屋中随意处理一番伤口,再看看狐狸的伤势,却听魑魅出言提醒:
“姑娘,不急。时间紧迫, 许多东西小道长还来不及落笔,除了这青竹林,空茅屋, 和咱们三人, 你什么都找不到。”
“我和他是怎么从锁妖阵来到画中的?”
“他的那支青玉毫笔, 可以引人入画。”
谢扶玉见识过宫流徵画画的功底, 自知现下的场景于他而言仅需寥寥几笔,可她不明白的是,当日他赠江陵的画中,尚且不知道自己和他的样貌,怎么如今却全然知晓了?
“可他眼盲……”
“我不盲啊。”
魑魅闪身至她面前, 幻化出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容, 又牵起她的手指, 触及轮廓。
“我那时就是这般在他面前, 一边让他触着你们两人的样貌,一边看着他将你们添了进来。”
谢扶玉看着魑魅变换着容貌, 忽然发现她已经想不起来方才见她从竹林走出时的模样,只记得线条模糊, 她看不真切。
“我啊……”
魑魅的语气有些无奈,
“他绘不出我。落笔时总是格外地颤,没办法,我只得依着他,暂时幻化成了他笔下画出的潦草人儿,才一同来了画中。”
她是一只不算有实形的魑魅,故而身形柔软似无物,她攀绕上谢扶玉的肩,仔细嗅了嗅血的甜香,强压下想吸食的欲望,再次探出头来:“你是好人,你救了我,我自然是要报恩的。”
“你我素昧平生,我救你,只是一场交易。”
她看着她含着媚意却干净透彻的眼神道。
她不想骗她。
谁料魑魅毫不在意:
“什么交易不交易的,你就是救了我,所以我理当回报啊。”
谢扶玉看见她,便想起如今仍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江陵。
在他们的生命里,爱恨恩仇都显得格外分明。
厌恶一个人的时候毫不遮掩,不会为自己添上一副以和为贵的假面。
正如江陵讨厌玉凌烟。
报答一个人的时候也是直截了当,纵然生死攸关,也会尽自己最大所能。
那“喜欢”呢?
她垂眸望着仍安静躺在地上的江陵,想起他白日里在阶前说的话。
她仍是觉得他根本不懂什么叫喜欢。
但她知道,纵使他不太明白,也会义无反顾地一次又一次摇着尾巴扑过来。
他只是在尽自己最大的可能,来对她表示好感。
七星剑气迸然而出之时,她那瞬间以为他就是师父。
可想通了这些,她渐渐豁然起来。
他们两人明明如此不同,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一个精通剑道,一个堪堪入门。
一个心思复杂,一个简单纯粹。
一个她依赖,她亏欠;一个她信任,她……
心动吗?
她还不大确定。
但是她知道,在阵中见他来时,她是欢欣的。
那一瞬间,她觉得她不再是孤身一人。
又是突如其来的晕眩,三人再次落入了一模一样的竹林与茅草屋,与之不同的是,院中的石桌上坐着缚着白绫的宫流徵。
“这是我私自盘下的一处小院子,我看江小兄弟伤得很重,道友若是不介意,便在此养一养伤吧。”
宫流徵缓声道。
“也好。”
*
谢扶玉盯着静静在榻上躺着,已经被施了净身决的江陵,微微叹了口气。
拂华与七星搁在桌面上,她手中握着刚从宫流徵那处得到的第三颗剑魄。
“阿姐,走下去。”
她想起他在阵中对她说得那些话,仍是凝起灵力,将剑魄缓缓渡进了剑身之中。
狐狸毫无防备的安睡着,她坐在床前,也是第一次直观地瞧见剑魄归位时他会出现的反应——
不知是玉凌烟曾帮过忙的缘故,还是这颗剑魄本身的力量,只见他的身上渡上一层灵光,将整个人浅浅笼罩在其中,而后,狐尾上和身上已经凝成的血痂缓缓脱落,片刻后,竟变回了安然无恙的模样。
她有些讶异,望了望手中的七星。
剑身到底与他有怎样的关联?
她不明白。
剑魄注入时灵力归位的痛再次向江陵袭去,与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受了极重的外伤,带着皮肉新生撕裂拉扯的痛苦。
“阿姐……”
在唇边不自觉呢喃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猛然睁眼,妖瞳中涌动着浓重的蓝,看向坐在一旁的谢扶玉。
灵力在体内乱窜,比前几次都要更加炽热,他想起她触碰自己时带来的舒适凉意,坐起身来。
“阿姐。”
他低低喘息着,声音有些哑,像是在哀求。
“我可以抱抱你吗?”
她抬眸凝着他,觉得他哪里变了些,但又似乎都没变。
她有些迟疑地伸出手。
然而无需她真的抱上去,仅凭这一动作,对于江陵来说,已是夹杂着巨大惊喜的默许。
他一把将她抱进怀中,带着微微的颤动,逐渐收紧手臂。
灵力的侵袭让他的体温有些烫人。
谢扶玉轻轻挪了挪身子,却发现他死死地抱着她,像一只沙漠中渴求绿洲的小兽。
“江……”
她试图轻唤他的名字,却在刚道出第一个字时,陡然落入了他的双眸。
这双眸子全然不同于从前的清澈,如今显得妖冶又诱人,她似乎不自觉地被吸进去,再难移开目光。
他在她的面前,一贯是乖顺懂事的,似乎从未这般带有侵略性地对她做过什么,久而久之,她似乎浑然忘了,他是山野林间的一只猛兽,本就带着十足的侵略性与领地意识。
而如今,他紧紧拥着她,和从前的小心翼翼截然不同,倒像是捕猎者与猎物之间的亲密相拥。
她可不大喜欢被人当成猎物的感觉,这让她觉得,她像是他的从属。
她移开目光,微微挣扎了一下,试图表示不满。
江陵垂下眼眸,难得无视了她的抗拒,将脑袋放在她的颈侧,嗅了嗅从她颈窝中传出独属于她的体香。
这味道让他安心,让他有些飘然。
虽然知道他是一只小狐狸,在这样的时刻表露本性,是件极为正常之事,可她的心跳还是忍不住乱了几拍。
“狐狸,差不多得了啊。”
她强装镇定提醒道。
狐狸置若罔闻,而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肩上。
只听“嘶啦”一声裂帛之音,她的肩头便暴露在了空气中。
她猛地一惊,下意识去推仍缠在她身上的狐狸,可却被他一手箍住了手腕,一手按在了颈侧,将她整个人都贴在了他身前。
“你,你做什么?”她惊道。
“阿姐受伤了,我要为阿姐治伤。”
他的声音褪去了先前的哑,有些轻,有些沉,像是在轻喃,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
江陵的视线一瞬不移地追随着她轻颤的肩,喉结不经意地滚了一下,而后用舌尖轻轻挑起一滴还未干涸的血珠。
濡湿的触感登时令谢扶玉的脑中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了上来,带走了她的全部理性。
下一刻,她便被这道灼热往后一带,原先在颈侧的那只手垫在了脑后,整个人陷进了满是林间果木香气的床榻里。
一连串的动作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在如此隐秘的角落,任何感觉都会被无限放大。
她没忍住疼痛,轻哼了一声。
狐狸的耳朵微微颤动着,银白的发落了她满身,他撑着自己笼在她身上,气息有些乱。
他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舐,趁间隙之时,又侧首附在她耳旁,呼出的气息带出羽毛般的话语。
“阿姐,一会儿就不痛了。”
狐狸轻柔地将她肩头的血迹一点一点吞噬下去。
可伤口被他的舌尖舔过,疼痛与轻痒,这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竟同时在心间冒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有些享受这样。
这样不好。
谢扶玉紧闭着双眼,逼自己不要去看他,强迫她转移注意力,去想一些旁的东西,才能无视掉心脏在自己耳旁的轰鸣。
她在心中默念剑法,默念道业,好不容易清心寡欲了些,却忽地被他轻轻咬了一口。
她猛地睁开眼睛,垂眸便瞧见肩上没受伤的地方印了几颗小小牙印。
而江陵正从她的身上抬起头来,殷殷切切地望着她,俨然一副他没错的神情。
“你怎么咬人啊,你是小狗吗?”
她蹙眉问道。
“有别人。”
他凝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嘴角一撇,似乎有些委屈。
她望着他唇角不经意蹭到的血痕,咽了口口水。
她回想了一下。
“是魑魅。”
“我不喜欢阿姐的身上有旁人的气味。”
“……她是女孩子。”
她自己都没曾察觉,她在替自己解释。
他没理会,只又在留下齿印的地方轻轻舔舐了几下,然后餍足地抬起头来,冲着她笑:
“现在不是小狗,不是魑魅,是狐狸。”
他笑得真像一个摄人心魄的妖精。
她想。
他从她的身上翻下来,躺在她一旁的枕上,双眸恢复了曾经的晶亮与清澈。
“阿姐在笑。看来,狐狸比药草有用。”
谢扶玉当即敛了不知何时微微扬起的唇角,嘴硬道:“没有的事。”
她见他神色无异,伤势也随着那颗剑魄而愈,终是松了口气,不知不觉便阖上了眼。
他就侧卧着看她,见她渐渐睡熟,刚想伸出手去,将她揽在怀中,却听见她轻喃了句什么。
他没听仔细,凑得近了些,却只听见了一声他最不愿听见的。
“师父”。
第38章 情字何解(五)
伴随着这句无意识的呢喃, 她眉心微微动了动。
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刚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手指微微颤了几下, 终是收了回去,眸底的光亮渐渐沉黯。
一抬眼,却又恰好看见七星正静静地搁在桌子上。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以为,破阵后她义无反顾地回来,只是因他身陷其中,却忘了他还带着她的七星剑。
那才是她最重要的东西。
什么同去同归, 不过是拿来哄他的说辞罢了。
他心头窜起一股莫名的妒火,自觉需得寻个地方浇息它,于是干脆翻身下床, 走了出去。
谢扶玉这一觉睡得难得安稳。
梦里, 她回到了少时, 梦见了师父赠她一只灵狐, 嘱咐让它陪着自己。
梦中之人没有现实里的记忆,可当她悠悠转醒,再次回味之时,却觉得脸有些烫。
她垂眼看着左肩,被他咬碎的布料已经遮了回去, 隐隐透出里面已经止了血的伤口。
身旁的床榻有一个人形的坑, 她探手摸了摸, 早已经凉了下来, 想来他早已经离开了。
也是,他恢复神智的时候, 素来是清醒克制的,不会再任由自己做些冒犯她的事情。
想来是觉得方才放肆过头, 躲起来羞愧去了。
不过……她又没打算怪他。
已经得了三颗剑魄,她从乾坤袋中拿出《六界异志》,想去看看接下来的线索。
她一如既往地将它悬在空中,缓缓打开,翻到第四卷时,却是空白一片。
她眉头一紧,将卷轴翻来覆去仔细打量一遍,依旧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唯有卷首刻了极其微小的四个字——
向死而生。
“向死……而生?”
她轻抚着镌刻在书卷上的字迹,轻轻念出声来,却没留意她的指尖还残留着在阵中轻抚江陵唇角时落下的血迹。
指尖带过,字体间的沟壑像是被他的血气填满,隐隐流动起暗红的微光。
她诧异地看着书卷的变化,默默握紧了自己的佩剑。
忽地,悬浮在空中的卷轴就连这四个小字也消失不见。
一道暗红灵光乍现,笼着她,将她的魂魄抽离出了原身,吸入了卷轴之中。
红光渐暗。
七星与拂华不见了影踪,她又躺会了床榻上,一副安睡的模样,卷轴从半空掉落下来,恰落在她身旁。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过。
*
江陵心头烦得很,出了院子,便沿着竹林嗅着土地中的水气,找到了一片小溪。
把自己在里面泡了一个白日,月上竹林的时候,终于觉得自己压下去了那股妒火,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林间的茅草院。
他衣衫尽湿,也没在意,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痕。
宫流徵不知何时坐在了石桌前,面前摆着两只酒盏,脚边放着数坛酒,似乎早就在这儿等他多时了。
“你回来了。”
宫流徵听见林间的脚步声,温声开口。
“是啊。”
月光下,他的银发散着微微的冷光,却也并未收敛。
“说好了事成之后要找你喝酒的。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你少来。”
江陵大大咧咧地坐在了石凳上,端起酒盏嗅了嗅,手腕一转,凝着杯中的酒水轻轻一笑道,
“若不是那只魑魅走了,你会来找我吗?”
白绫缚着的双眼微微一挑,牵扯着眉尾扬了扬:
“若谢道友与你相处甚悦,想必也不会有人愿意在春溪里将自己泡上大半日。”
江陵被他噎得语塞,干脆将手中的酒盏一饮而尽。
“别干喝呀。”宫流徵憋着笑劝慰道。
他没理会,接着倒,接着喝。
宫流徵不知从哪儿端出一盘炸得喷香的花生米,推到他面前道:“吃点菜垫垫。”
他从举杯的袖间瞥见那盘花生米,嫌弃道:“我只吃肉。”
说完,他顿了顿,道:“偶尔还吃白菜。”
“哦……能让狐狸吃白菜的人,绝非寻常之人。”
宫流徵调笑道。
三两句话便被他看穿,江陵有些愤愤。
“你们人类真的很可恶。”
这回,宫流徵主动替他续了杯酒,同时为自己满上,遥遥举杯道:
“说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心上人的心上还站着旁人罢了。她若心大些,就把我自己塞进去挤一挤,若是心小些,就努力把那人取代了。总之,我要去到她心里。”
“说得也是。”
宫流徵失笑,
“还是你豁达。”
狐狸喝了酒,不自觉地有些晕,放出狐耳和尾巴,随着夜里的风微微摆动。
“我其实一点不豁达,我很小气。”
“狐狸一向重情,所谓狐死首丘,我们将死之时,一定会望向故土。且狐族之人,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我可以这样待她,当然也希望,她能如此待我。”
他把酒盏放在一旁,迎着月光道。
宫流徵难得没说话,只静静听着他的叙说与细微的风声。
“可她不是狐狸,她是人类女子,是仙门修士。”
他的尾音染上了些落寞。
“我也不是自她幼时,就陪在她身旁。”
“她是个优秀的姑娘,自然会遇上许多优秀的男子。她本就招人喜欢,在她从前的漫长时光中,惦念过一两个,也是极为寻常的事情。我只是遗憾……没能更早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他低垂着眉眼,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目光凝着酒中倒映出的那弯月亮,显得专注而诚挚。
“我讨厌自己会嫉妒,可偏偏控制不住。”
“我想看她偷偷月下舞剑,想陪着她一起不尊师门规矩,想同她一起胡闹,想在她难过的时候宽慰她,想与她并肩作战……总之,我也想参与进她的回忆中去,而不是仅由着她自己,怀揣着那些零碎的记忆与执念,孤独地活在这世上。”
“……孤独?”宫流徵轻轻品味着这两个字。
“你别看她时常笑……”
他的话戛然而止,将原本想说出口的,又咽了回去。
“在这世上,谁人不孤独呢?”
宫流徵摇摇头,饮尽了一杯酒。
“若是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回到过去吗?”
“那要分情况。”江陵道,“若是不带着如今的记忆,回到我的过去,那还是现在要好一些。若是能带着记忆回去,那还不错。”
“有何分别?”
“因为……到了那时,我一定会找到她。”
然后在她痛苦难熬的那段时光,亲口告诉她:“阿姐,我在。”
他在心里默默想。
宫流徵瞧了瞧静谧的屋内,难得识相道:
“说来,谢道友睡了大半日了吧?不妨把她喊出来?我给她腾个位置?”
“行啊。”
和她月下共饮,刚好遂了他的心愿。
他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的水渍,小心推开了门,带来一阵夜风。屋中未燃烛火,清风吹起了床帘,飘摇地落在她身子上面。
他隔着层纱,隐约地看着她还在侧卧着安睡。
“阿姐。”他轻声唤道。
无人应他。
“阿姐?”
他走进了些,微微抬了抬声音。
薄纱后的人仍一动未动。
他一向知道她睡得浅,不会人在身前,都不曾醒来,于是瞬间察觉了不对。
他指尖凝起妖火,燃起桌上的烛,一把掀开床帘,搭上了她的脉息。
指尖与腕间的肌肤相抵,他却感觉不到脉搏的蓬勃跳动之音。
他心猛地一坠,顿入寒潭。
怎会如此?
他去探她的鼻息,亦是感受不到她一丝一毫的呼气。
“阿姐,你别吓我。”
他顿时有些无措,将她揽进自己怀里,从前鲜活的人如今竟软绵绵地任他摆弄,他刚咬破手指,正欲将自己的灵血渡给她时,久不闻动静的宫流徵摸了进来,闻到了淡淡的血腥气,忙出言制止。
“等等!”
他一抬头,见宫流徵踉跄地摸索到她身边。
“她脉息全无,你要我怎么等?”
转眼,一滴血已经落在了她唇边,沿着唇瓣向嘴角流去,继而划过脖颈,落在他的衣摆上晕开,像一朵开在雪中的梅花。
“别!”
宫流徵一把拉过他咬破的手。
“她的体温还在,你方才说的那些,倒像是失魂咒。”
“失魂咒?神族?”
江陵紧蹙着眉心,抬起头来。
宫流徵点了点头:
“她今日没出过这间屋子,你走后,也无人来过。”
这话倒是提醒了江陵,他冷静下来,观察着屋中与他离开时的不同,当即注意到桌上失了的剑与丢在床边的卷轴。
“六界异志?”
他拿起来,徐徐铺开,却见第四卷上没有留下任何文字,仅有一副画。
他微微一怔。
“那是什么?”宫流徵问。
“上面有一幅画。”
他随口答道,目光凝在那画上。
画上有宽阔弯绕的石廊,有高大巍峨的殿宇,有数不清的奇花异草。
远处万里云海波澜壮阔,俨然是一座仙山。
石廊尽头,有一个脏兮兮的少女,似乎正气鼓鼓地走向殿宇。
而少女的样貌,正与谢扶玉一模一样。
他虽不知为何会这样,但如今一个丹青高手就在自己身旁,他没理由不用。
“小道长,帮我在这画上添几笔,引我入画。”
“不许叫我小道长,这不是你能叫的。”
宫流徵伸向腰间握笔的手一滞,愤愤道,
“添在哪儿?”
“这儿。”
他指尖一点,落在了殿宇的屋檐上。
“好。”
宫流徵依着他的指尖提笔落笔,须臾之间,人像便栩栩如生起来。
江陵微微闭上双眸,自觉犹如坠入漩涡,再次睁眼时,便已然坐在了房檐上。
他垂眸瞧了瞧自己的手。
又是当初灵力未失时的模样。
他竟然当真回到了她的过去。
廊下,刚打完一架的少女灰头土脸地走来,一抬头,警觉地后退一步,持剑摆出防御的姿势,眸中有些不可置信:
“你是何人!?”
第39章 剑阁一梦(一)
她这般神情, 分明是不认得他。
他在房檐上撑着脑袋,弯着眼睛,冲她笑了起来。
他早已见识过了。
宫流徵的笔, 能让画外之人,进入到画卷的记忆中,而本就在其中的人,却不知身在画里。所行所做之事,与从前发生过的既定事实,将会一模一样。
她的样貌同后来没什么变化, 只是此时的眼神,更为清澈倔强一些。
不似后来,虽总蕴着笑, 却显得遥远。
他撑身从房檐跳下来, 恰好落在她面前。
恢复了全部灵力的江陵比她要高上不少, 体内蕴着的修为也更为蓬勃充沛, 因此,他也无惧会不会被七剑阁中的巡值弟子发现。
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一举一动,问道:“这是我的寝殿,你坐在我的屋顶上干什么?”
“等你。”他眨眨眼睛。
“等我?”她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点点头,主动打开了话匣子:
“你为何灰头土脸地回来, 竟这般狼狈?”
她闻言, 眉眼一凛, 略显丧气地将剑抵着地面, 道:
“别提了。三月后,便是仙门的武道大会, 我那倒霉师父,将我丢进无涯海中历练, 自己却不知跑到何处逍遥。”
仙门的武道大会,乃各宗十年一度的切磋盛典。此间会崛起无数新秀,也会有无数老人暗下功夫。新老同台比武,而最终赢家,往往会给其宗门带来无上荣耀,甚至很多时候会成为一个宗门是否鼎盛的契机。
只因各宗所修不同。
若剑道胜了符道,符道胜了法道,在众多慕名拜师的外门弟子眼里,学剑总比修法好。
慕名而来的弟子越多,挑选到好苗子的几率便越大,故而门派便会越发兴旺。
因此,各宗都颇为重视武道大会。
“你你第一次参加?”江陵试探问道。
“对啊。”她点点头,“我才习剑二十余年。”
她是十八九的样貌,却习剑二十余年
江陵默默算了算日子。
阿姐曾同他说过,自己是天才剑修,故而定容早一些。
那么此时,她应当是刚悟道没几年。
不是悟道之人,是没资格参会的。
如今正是她还未名扬天下之时。
至于她口中的师父
若他没记错的话,摇光单枪匹马去找他那个娘缠斗,会在武道大会的三日后,才从天山雪林回来。
少女抿了抿唇,再次开口问道:
“问了这么多,你还没回答我,你是谁?你来做什么?”
江陵低垂着眼眸,望着她如今刨根问底的架势,想起她那时在天宫说的话——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我不听你的,你也别来问我。”
这时候的阿姐,可当真不同。
他厘清了时间线,轻咳了一声,镇定胡说道:“哦,你师父走得匆忙,临走前,他托我来看护你一段时日。”
“看,看护我?”
谢扶玉一愣,直觉这不像是摇光能说出口的话,可眼前的男子却一脸笃定,接着道:
“是啊,他说,他要去天山雪林一趟。”
谁料她听了这话,突然着急起来:
“他去那儿做什么?那里不是妖界吗?”
江陵摊了摊手:
“我也不知道他去做什么,反正他也死活不说。他这个人你知道的,做好的决定,无人可以改变。”
这是他根据阿姐后来的性子猜出来的。
人的性格养成,往往都有迹可循。
初时或许并不觉得,但过了很久很久以后,蓦然回首,你总会发现,你越来越像那个最亲密之人。
纵然你并不想成为他。
“哎呀。不就是和师兄他们出任务时,拔了几根鸟毛,被那鸟啄了一口吗?多大点事。”
她急道,
“你带我去找他。”
“你不能去。你还得勤加练习,参加武道大会。那是他心之所望。”
谢扶玉知道他说得是事实,一时有些沮丧,沉默了下来。
她口中之事,他亦有印象。
记不得哪一年,他远远看见妖王身边的红尾翊鸟,抖落着一身凌乱的毛,往远处飞去。
红尾翊鸟的羽毛可幻形成任何物件,故而才有了他偷拿出来的红尾翎羽的法宝。
它失了许多羽毛,气急败坏地找妖王诉苦。
原来始作俑者,是她。
可被它啄伤,伤口会浸染妖火,时常灼痛,经久不愈。
不光摇光着急忧虑,他也着急忧虑。
“你被啄伤了?给我看看伤口。”
他说着,目光落在她身上,试图搜寻出伤处的痕迹。
“这,这不好吧。”
她微微有些害羞,往后退了一步,旋即忿忿道,
“若不是这伤口,我今日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了。”
“有什么不好的?”
他用神识探了探她的寝殿,发觉空无一人,接着编起了缘由,
“不瞒你说,我是一个医修,你师父一向知道你冒失,又从不肯麻烦旁人,才特地花了大价钱雇我来照看你。你若不愿意,那也行啊,反正我收了钱,还不用办事,当然乐得自在。”
谢扶玉稍稍放下心来:
“你早说你是医修啊,拿人钱财,□□,哪有收了钱还不看病的道理。你跟我来吧。”
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回寝殿里。
果然,纵然回到了昔日,她这惜财如命的性子依然没改。
谢扶玉推开房门,映入眼帘的便是干净简洁的房间,与外面的威严华贵截然不同,仅有些常用的物品,并没什么大宗千金都喜欢的摆件和法宝。
她径直走至床榻前,卷起裙摆,露出一大截光洁的小腿,抬眼冲他道:“过来。”
她甚至连房门都未关,皎皎月光透过大开的房门,照在她小腿上,给她渡上一层冷白的光。
他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那片未曾见过的洁白上,耳尖倏然有些烫,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却在不经意间,又落回了那条晃荡在床前的纤细上。
“你,你门还没关呢。也不怕外人瞧见?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他回过身去,试图掩盖这一瞬间的羞赧。
谢扶玉侧目,看见月光落在他染红的耳尖上,见他回身而来,蹲在了自己身前,唇角勾起浅浅的弧度,似笑非笑问道:
“医修不也是外人吗?”
他一愣,旋即找补道:“我与他们不一样。”
他握着她的足踝,将她的腿微微抬起,便瞧见小腿内侧的啄伤。
“有什么不一样?”
“医者仁心,普救生灵。”他随口答道。
“你竟也这么想”
她随口应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腿上的伤口果然未愈,新长出的肉与血液交织在一起,在伤口中形成一道道血纹,像是糅杂成一个刀刻的图腾,待它好容易长好些,便再划得鲜血淋漓,循环往复。
他用手轻触了触她的伤口,她便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有得治吗?我也不是没看过我们剑阁的医修,他们都束手无策。”
“自然。”他笃定道。
她的伤口如此,是妖物的灵修作祟。
而这世上破解修为独一无二的法宝,便是他的血。
但是他不能做的如此明显。
他指尖凝起灵力,覆在她的伤口上,伤处瞬间凝起一层冰来。
“疼吗?”他抬眸问道。
“不疼。凉凉的,还有些舒服。”
她认真望着他。
他偷偷点破指尖,将手指按在冰上,血珠顺着冰痕缓缓渗进她的伤口,忽地升腾起一阵烟雾,融了他凝结在她伤口的冰。
而后,这处顽疾便鬼使神差地好了起来。
烟雾散尽,原先经久不化的血迹散去,只剩一块浅淡的粉痕。
是新生的血肉。
她有些惊讶:“竟然真的有效。”
火遇冰化雾,其实和治伤没什么关系。
真正起效用的,是血。
他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了一层阴影,用指尖检验一番无恙后,为她轻轻放下裙摆:
“难道我会骗你不成?”
“说实话,也不是不可能。”
她有些为难道,
“毕竟一个未曾谋面之人,却隐隐有些熟悉之感,又忽地和你套近乎,确实很像江湖骗子。”
隐隐有些熟悉之感
江陵愣了一瞬。
在他的回忆里,他在这个时候,从未见过她。
她对自己的熟悉之感,是从何而来?
他还在出神,却响起了敲门声:
“师妹!师妹!你休息了吗?”
“还没!”
她跳下床榻,走到门前,打开房门道,
“张师兄?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张师兄是天玑长老座下的弟子。
“师妹,我师父下面的任务实在繁重,听闻摇光师叔离阁,你近来闲暇,不妨为我分一分忧。”
“这”她有些为难,“师父嘱托我近日哪都别去,就在无涯海呆着。”
“你放心,我们自然知道师叔的安排,找你来,也正是因为那些魔物就在无涯海中心的小岛上。不过是几只刚刚成形的噬魂鬼,于你而言,轻松简单,就是顺手的事。经此历练,武道大会之前,你说不定还能再进益些。”
江陵听着两人对话,自房间抬眼遥遥望去,见她有些动摇。
果然,武道大会便是她最为在意的事情。
她抿了抿唇,点头应下:“好吧。”
待她送走了张师兄,他道:“不是不想去吗?怎么又应下了?”
“我的不情愿有这般明显吗?”
他挑了挑眉:“是啊。”
“其实,也不是不愿,只是我师父说,让我自己呆着,莫要答应旁人任何事情。”
“那你怎么”
“可有利于武道大会呀!”她抬眸道。
“就这般想赢?”
“嗯。”
她点点头,
“师父教导我许久,我是他唯一的弟子,自然不能给他丢脸。”
师父师父,满脑子师父。
江陵不禁摇头失笑。
在她人生的前端,只和这一个人的喜怒哀乐相牵。
但他不想说,她是在为他而活。
只因他们相依为命,将彼此看得都格外紧要些。
他久违地有些挫败,片刻,又重振了精神。
既然真的给了他重回过去的机会,他自然得拼命挤进她生命间隙的裂缝中。
第40章 剑阁一梦(二)
无涯海并非仅仅是一片海洋, 而是一方独立于六界之外,不受任何势力管束的所在。
因其占地足够宽广,又有陆地, 有水源,各方势力及各种妖魔鬼怪常年盘踞之地,故而才唤作这个名字。
“你瞧,这就是师父让我练剑的林子。安静清幽,灵气充沛,特别适合清修。”
谢扶玉带着江陵一同往张师兄交托任务所在的岛屿走, 路过一片竹林时,与江陵介绍道。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问道:
“这里没有旁的生灵相扰吗?”
她步履未停, 一边提着剑赶路, 一边同他讲:
“没有啊。这林子十分和谐, 林外被师父设了结界, 林间只有一些熊猫和雀鸟。熊猫还不大会化形,整日里滚着圆圆胖胖的身子来拔竹子,雀鸟倒是有人形,只是收不起翅膀,所以也无法与寻常人长得一模一样。听他们说……他们在别处总要遭受歧视, 不如在这里开怀自在。”
“你不害怕他们?”
“我有什么好怕的。要怕, 也是他们怕我才对吧。我可是能斩妖的剑修。”
说着, 她挥了挥手中的拂华, 晨曦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可你也没有要捉了他们, 拿回仙门净化。”
“他们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人家安安稳稳生活在此处罢了。但凡是个好修士, 应当都不会刀剑相向。”
这时的谢扶玉,与他相遇时的阿姐,时隔一百多年,她这想法竟然从未变过。
还未等他发问,她主动抱怨道:
“真不知道你们是如何想的。好似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妖魔鬼怪,都是该尽数赶尽杀绝之物。你如此说,从前的师父,也如此说。若不是我求他饶熊猫一命,熊猫这时候,怕也已经再如轮回了。”
江陵一愣,而后摇头道:
“是世间大多数人素来如此觉得,不是我。他们不是一直认为,神界管束仙界,仙界庇护人间界,人间界又惧着妖魔鬼怪,再向神界祈福,神界便安排你们,来铲除这些异己。久而久之,妖魔见了神仙便想躲,寻常人见了鬼怪便惧怕。世间万物,不过是一环扣一环。”
“好一个一环扣一环。”
她嗤笑一声,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步履加快了些。
他匆忙跟上,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她顿住脚步,犹豫一番,转过身,郑重开口道:
“自然是有的。”
“若是人人都习惯了不看其里,单从其身份外表,就决定了这人的善恶,那善举岂非变得毫无意义,只消有一个好的出身即可?正如我是神族,我就一定是个好人。我是妖族,我就一定是个坏种。那么‘我’究竟是谁,这还重要吗?”
江陵想起一贯讨厌的神族中人,不禁觉得她说得极对。
“再比如”
她踌躇片刻,截住了话头,凝着身旁的江陵。
见他拧着眉心,微微点了点头。
他当真去斟酌了她的话,没把她说的当成戏言。
一个认真的聆听者,往往最能激起心中藏事无处倾吐之人的倾诉欲望。
最终,她放下了戒备,缓缓道:
“我是被师父捡回剑阁的。你知道吗?”
江陵还不忘扮演被摇光请回来的医修身份,道:“我听他说起过。你幼时,夜半高烧,还是我给看的。”
谢扶玉记不得这种套近乎的事情,顿了顿,接着道:
“其实这些年我和师父有去人间界探查过我的身世。丢我的那对夫妻是猎户,他们曾经有一个儿子,但他们的儿子走失了,无处找寻,于是便打算再生一个来。谁料,竟是个女婴。”
“他们觉得,女婴既不能成为出色的猎人,将来还要多一张嘴吃饭,便想着将女婴丢弃在山林里,任她自生自灭。”
“那是刚下过雪的冬日,化雪之时,比落雪还要再冷几分,他们就这样将她扔在荒郊野外,仅裹了张破草席和几枚野果,他们以为给了给她生存的条件,不算昧着良心,可是一个婴儿,该如何在那种地方活下去。后来后来师父捡了我,我便呆在七剑阁,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她抚着剑,哂然一笑:
“其实,我重视武道大会,除了那些因由,还有”
“我不会比仙胎差,也不会比男子差。”
“我能成为最好的猎手,也能成为天下第一剑修。”
她收敛了笑意,眉眼间染上些略显青涩的冷冽,将目光落向远处。
初升的太阳猛地一跳,拼力跃出了无涯海的水面,将金色的朝晖洒落下来,砸碎了无边无际的深蓝。
江陵却望着她,笑了起来。
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她。
她有自己的愿景,从来不会只为了某人而活。
“你会是的。”他轻声道。
“船来咯——”
远处的海面传来一声吆喝,两人抬眼看去,见一只硕大的龟壳,正缓缓朝岸边靠来。
谢扶玉见怪不怪同他解释:
“这龟壳,是无涯海各岛的通行方式。”
“你为何不御剑?”
他望着她手中的拂华问道。
“嗯”
她耳根微微有些红,像是被人揭了短,
“我御剑术练得还不够稳,飞在这遍地灵物的海界,稍有不慎,被打落海中,那可就不妙了。”
说罢,她率先踏上了龟壳,给了撑船的两颗灵石,示意他一起上来。
撑船的船家也没问她要前往何处,只收了钱,便往船头走去。
两人坐在龟壳内,透过雕出来的窗子,望向波涛汹涌的海面。
“怎么不同船家说你要去往何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两人相处得逐渐熟稔,她狡黠一笑,
“无涯海上的龟壳船不必言明目的地,你付了钱,它便只会望你心之所向处开。”
船行着行着,江陵隐隐觉得四周妖祟的邪气重了些,可距离她要前往的那座岛,眼看还有着一大段的距离。
只是给普通弟子的任务,为何会有如此大的邪气?
他如今顶着医修的名号,又身处在她从前的记忆之中,不禁担忧起她的处境来。
一旁的谢扶玉五感远没有后来敏觉,只兴致勃勃地等待着龟壳船靠岸。
他心中微叹一声。
罢了,如今他算是在她的回忆中,纵然万分凶险,她当时也渡过了。
他不得随意更改原本记忆的轨迹,否则,一乱皆乱。
护着她的生命无虞便是。
前方就是她今日要登的那座岛屿。
江陵开启妖瞳,远远望去,只见岛上邪气横生,数不清的黑气斜飞着乱窜。
龟壳船终于停下,可刚一停稳,却倏然消失在海面上,两人便直直从船舱中掉落在了岛屿的沙滩。
“没事儿,无涯海上的船家,素来谁都不愿招惹,习惯就好。”
她揉了揉摔疼的手肘,反倒来安慰他。
谁料下一瞬,一团黑气便朝着她背后飞速扑了过来。
还未等她察觉,江陵指尖祭出一道火焰,便朝她身后袭去。
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那道火将那团黑气瞬间击碎,变成了一缕灰烟。
“多谢你。”
她松了口气,看见江陵手中的小火苗逐渐熄灭,道了声谢。
她刚刚撑剑站起,却见江陵神情肃然,并没如方才一般与她搭话,只是朝她身后再次扬了扬下巴。
“这便是你那什么师兄说的,仅有几只刚成形的噬魂鬼?”
她转身,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身后如滚云摧城般的黑压压一片,不禁生出几分紧张,暗暗握紧了剑。
“他为何要骗我?”
“他是不是也要参加武道大会?”
江陵不屑一笑,揣度道。
不愿下苦功夫超越旁人,便只能想出些歪门邪道,才能得几分制胜之望。
卑鄙无耻,下流至极。
眨眼间,昏黑已至,雷鸣电闪。
团团的黑雾压下来,谢扶玉抬头望去,见已经被黑云遮蔽了一切。
她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青空,只剩满眼的灰黑,其间还夹杂着数不清的惊叫与怪喊。
她的剑尖儿凝起蓝光,屏息凝神,分辨着黑云中噬魂鬼的方位。
接着,朝其中的一个方向纵身一跃,提剑刺去。
与江陵方才烧死的那只一样,灰烟袅袅升起,低沉的黑云露出一块破开的缺口,些微阳光洒了进来。
“看来,杀尽了这些,就结束了。”
如今身处险境的谢扶玉依然乐观地对江陵道。
谁料好景不长,片刻,那刚被她斩破的窟窿,便又被一只噬魂鬼填补了上来。
她小心地躲避着黑云。
噬魂鬼并不致命,一旦触及,却会啃噬人的记忆,从而将其变成一具唯命是从的行尸走肉。
她在其中挥着剑,见江陵一动未动地站在一旁看着她,喊道:
“喂!你别只看不帮忙啊!我方才可见识了你的本领!”
江陵正犹豫着要不要帮她,生怕出了一分差池,便会更改了她的人生走向。
以他如今的灵修,解决这些低阶的噬魂鬼,不是什么难事,可若是她在此难中并没得到什么历练,再在后来的武道大会上败北,那她还能不能从这画中出来,便是未知之数。
他只消护着她的人身安全便是,该历练的,还得由她自己经受。
他索性站在其间,道:
“又未至危难关头,你自己先应对着,对你的剑法有好处。”
她又斩开一只噬魂鬼,咬了咬牙,喊道:
“你怎么和我师父一样?就知道看我笑话,从来不和我并肩作战!”
不一样的。
他蜷了蜷手指。
他们今后,会始终并肩。
可他现在的心还需更硬一些,来当好这个作壁上观者的身份。
噬魂鬼无穷无尽,她已经有些力竭。
但他旁观着她的进益,剑招确是越发地精准和熟稔,越来越像她后来的剑——
又快又狠,总带着些同归于尽的意味。
她已经不知斩了多少只噬魂鬼,可是每消失一只,不久,便总有新的补上来。
她渐渐有些气喘,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
“这样无穷无尽耗下去,我迟早会力竭而亡。一直有新的噬魂鬼填补,想来背后是有运筹帷幄之人,在操纵着这一切。”
“不错。”
他点点头,表示赞许。
他几次想出言提醒,还好,她自己也想到了这一层。
“不错个头啊!”
她翻了个白眼,小声吐槽道,
“就知道在一旁看热闹。”
她不由分说地拉起他的手,决心朝着黑云最浓的方向挥剑而去,如此,总能找到那个幕后之人。
“跟好我!”她叮嘱道。
这一牵,江陵心中那些微妙的情愫便涌了上来。
他看着少女执剑的身影,忽然有些不忍。
她从前……便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吗?
一次一次在绝境中不馁,一次一次坚定向前。
少女学聪明了些,剑光和身形在下一只噬魂鬼补上之前,即刻占据它原先的位置,就这样牵着他,一步一步,走出了一大段的距离。
透过眼前的黑雾,她终于看清了坐在黑云中央的那个人。
“天魂宗?”
坐在其中之人黑袍银纹,她根据那人的服饰衣袍,推断出了那人的宗门。
天魂宗那人见她竟从噬魂鬼中找来,蓦地催动灵力,朝她扔出一只较常人数倍之大的纸人,落地之时,迅速裹挟起数只噬魂鬼,朝她奔袭过来。
她几道剑气扫去,不过堪堪斩去附着在纸人身上的小鬼,而内里的纸人,却并未被撼动分毫。
谢扶玉握着他的手不禁紧了紧,手心湿漉漉的。
江陵心下明白,里面那名修士的修为高她甚多,这是她如今已经应付不了的局面。
纸人巨大,所以略显笨重,在谢扶玉的剑气再次斩死附着在它身上的噬魂鬼之时,他趁着还未再生补齐的空档,直接打出了一道火焰。
纸人畏火,顷刻燃成一团,连带着外间的噬魂鬼一同烧成了灰烟。
可正是这时,一道剑气从背后袭来,两人正向纸人出击,腹背受敌,一时抵抗不及。
江陵将她一把揽在身前,替她受了这一剑,而后反手一道法光打出,正中那人的左肩。
那人见偷袭不成,反被察觉,当即舍了计划,试图遁逃而走。
“他受了伤,跑不远。我留了活口,追。”
说着,他把她往背上一拉,背着她往那贼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谢扶玉趴在他的背上,见他肩胛骨正往外缓缓渗着血,已经沾染上了自己的衣衫。
“别,别追了!”
“为什么不追?”
江陵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受伤了。”
“不碍事。”
江陵并不在意后背的伤口,只是执着地想知道,那个试图偷袭杀她的,究竟是何人。
“我知道他是谁!”
谢扶玉在他耳边轻声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得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疗伤。”
“小道友,既已来了,哪有能走的道理?”
说着,身后天魂宗那人凝起一排纸人,从黑云中冲出来,似乎是想将他们彻底留在这人迹罕至的岛屿中长眠。
江陵刚放下她,她便抬手一剑。
剑气与纸人对轰在一起,纸人顷刻散成碎纸片,她也被其中的灵修击得后退几步。
他一把揽住她,低头发觉她拿剑的手腕都被震得发颤。
“没事吧?”
“没。”她逞强摇头。
“屡次伤我纸人,找死!”
一声断喝从黑云中传出,随后,无数附着着噬魂鬼的纸人,朝着两人瞬时冲来。
江陵指尖凝起火光,精准地朝其中一只纸人打去,“轰”地一声,一只燃烧,瞬间连起一片,顷刻间,纸人全部化为乌有。
那人更为气急。
“好啊,没想到摇光座下弟子,竟然勾结妖孽!”
江陵没理会他,一手拉起谢扶玉,毫不犹豫道:“跑。”
谢扶玉手腕还被震得有些麻,踉踉跄跄地与他一同跑在这团黑云里,耳中听见海浪的涛声越来越近。
“快到岸边了!”
忽地,身后一道强劲的黑气急袭过来。
看来,他们真的不打算让她出了这座岛。
江陵回身朝天魂宗那人打出一道灵火,同时,知道他受了伤的谢扶玉扑到他身上,执剑捏诀,剑身放大数倍,硬生生接下那道黑气。
江陵瞳孔中映出谢扶玉的身影,黑气直直撞在她的剑上,他忙抱住她,与她一同被这黑气击飞出去。
“哗啦”一声,两人狠狠砸在海面,跌进了水中。
砸下去的前一瞬,她的后脑传来了掌心的温度。
霎时,海水漫进了鼻腔,蔚蓝的海混杂着她吐出的气泡,吸着她向下坠去。
而后,腰间一软。
一只柔软的东西缠上了她的腰,将她与眼前的男子牢牢贴在一起。
她想去看是何物,抚在她脑后的那只手却不容许她低头,而后,他托着她,缓缓向上浮起,最终冒出水面。
那是狐尾,但她如今却不能知道他的身份。
得以呼吸到新鲜空气,她忙试图推开他。
谢扶玉这一推,像是在迫不及待划清两人之间的界限。
江陵心中的酸涩莫名地涌了上来。
他赌气地没松手,只收了尾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低低吐气:
“别乱动,我带你上岸。”
两人坠落的地方离岸边有数丈距离,谢扶玉估算了番,认真道:“我会水。”
江陵没理会她,抱着她往岸边游。
她依旧试图推开他,他干脆换了种沟通方式:“姑娘,你扯痛我的伤口了,有些疼。”
配合着他一贯蕴着水汽的眸子,这招显然比强势的命令更加管用。
“抱,抱歉。”
谢扶玉收敛了倔强的手,乖觉地缩在他怀里,任凭他带着自己游上了岸。
两人捏了一个净身决,褪去了身上的水。
岛上的黑云尽散,阳光落下,便也显得开阔起来。
偷袭他们的那名剑修不知所踪,而天魂宗的人,却静静地躺在地上。
他带着一个遮蔽面容的兜帽,江陵伸手去掀,见那人已经烧成了焦黑。
世间仅有他自己的冰,能阻断他自己的火,除此以外,别的都无用。
他本没想下杀招,但那人一而再再而三纠缠不休,修为又远远高过谢扶玉,想来应是天魂宗长老级的人物。
“就这样死了?”
谢扶玉呆呆地看着致命威胁如今变成了一块烧焦的尸体。
“死了。”
他在他身上摸索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却一无所获。
“还挺谨慎,与人勾结,却不留一丝痕迹。”
江陵把他拖至岸边,丢进了海浪里。
海浪将他卷到了更深的地方,缓缓沉了底。
谢扶玉拧着一双眉:
“他们为什么要联手置我于死地?”
“很显然,你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了。”
“我?”
谢扶玉讶然抬头,
“我和他们不相熟。若是硬说同门怕我抢了风头,倒是可能,可天魂宗为何也会卷进来,甘与我的师兄们同流合污?”
“你师兄或许只是杀你的一把刀,真正想要你死的,应当是你们宗门与他勾结的长老。”
他处理完这一切,拍了拍手道。
她凝着他背后那道血痕,问道:
“那你为何要舍命救我呢?最开始的时候,你明明什么都不曾管过。”
她这话问得认真,江陵微微一愣,心中斟酌着说辞。
这时,那不知行踪的龟壳船恰又出现在了海面上。
“船来咯——”
江陵岔开了话题,指了指龟壳,无辜道:
“船来了。”
这回,轮到他率先跳了上去。
可谢扶玉并没打算放过他,她跟着他进了船舱,盯着他那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打算打破砂锅问到底。
“我师父只是让你来看护我,你又是个医修,为何会有足矣一击击杀高阶修士的能力,为何又对我舍命相救?”
他没说话,感到有些头痛,干脆直直地盯着她。
涉世未深的谢扶玉看着他因受伤略显苍白的俊美面容,心中不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他,他该不会是心悦自己吧?
若不是心悦于她,怎会替她挡剑,还怕她溺死在水中呢?
可两人相处不过一日,他是何时动心的呢?
谢扶玉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
起先他还在冷眼旁观,直到她牵起他的手去找幕后之人时,他似乎对自己的态度开始不大一样。
他的修为不弱,应当不是折服于自己精妙的剑法。
那么,他应当是折服于自己堪破阵法的智慧。
经过这一番推论,她觉得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甚至连眼前男子转移话题沉默不言,都再合理不过——
他应当是害羞了。
“罢了罢了,你不愿说,就当我没问。”
“其实我是你哥哥。”
她摆摆手解围的同时,他开口道。
“啊?你说什么?哥哥?”
谢扶玉瞳孔震惊,讶异出声。
江陵看着她瞪圆的双眼,不禁头更痛了。
早知道她不想追问,便不开口了。
如今
罢了罢了。
反正只要陪她走完回忆,出了这画卷,他们的日子还会回到正轨。
现在,他只得一本正经地艰难编下去。
“我一早知道有个被丢弃的妹妹,四下打听,才知道你在七剑阁修剑。恰逢摇光打听有无治你腿上的法子,我便毛遂自荐,来到了你身边。”
“见你过得潇洒,我本想为你治好伤,就将这个秘密深埋于心,不曾想你今日突逢危难,又不停追问,便”
他这一番话说完,彻底浇透了小谢扶玉刚冒出来的少女心。
她不服输道:“我早上刚同你讲过我的身世,如今你就说你是我哥哥,我凭什么信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左肩上。
那次,他舔舐她的伤口,看见了左肩连着的手臂处,有一颗小痣。
“你肩头有颗小痣,可对?”
谢扶玉猛地捂住肩,仿若不打自招。
这个秘密除了一手将她带大的师父和亲手把她丢弃的父母,应当无人知晓。
江陵摇头轻笑了笑,旋即将目光落入船外的海面上。
她咬了咬唇,双颊飞上一抹红,磕磕巴巴道:“就,就算你是我哥哥,我,我出生的时候,你已经走失了,你,你怎么会知道。”
江陵转过头来。
现在他觉得,逗她倒真的有意思。
“我走失后,跟随了一位医修学术法,成年后回家中看望爹娘,是他们告诉我的。”
“那他们呢?”她声音低了下去。
“死了。”江陵平静道,“正是被天魂宗的人误杀,我始终想报仇,却一直未寻到时机,方才也算是为他们报仇雪恨。”
说罢,他又补充道:“所以,我杀人也不全是为了你,别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妹妹。”
他知道,于谢扶玉而言,那一双狠心抛弃她的父母,不论是大富大贵,还是贫穷潦倒,她都不会舒坦。
前者她会怨恨,后者她会生怜。
于她而言,死了,或许是让她放下心结最好的答案。
听到如此结局,她果然能接受的多,只低垂着眼睛,淡淡道:“哦,这样啊”
谢扶玉也没多疑,只是垂下头去消化眼前这些倏然冒出的大量信息。
他说他是自己的哥哥
细细想来,还是他说的更合理些。
若他不是,他今日大可以等在宗门寝殿,不必跟着她一同来无涯海。
可不知为何,她虽不愿承认他是,但他身上确确实实有一种令自己熟悉的感觉,仿佛曾与他亲密无间过。
但她能够确信一件事。
他对她并无恶意,是一个很好的人。
龟壳船靠在了他们早晨来时的那片沙滩,她与他走下船去,一前一后往宗门走。
“等等等!那个,我们不如不回宗门了,你随我去竹林中小住一段时间吧。”
江陵微微侧首问道:“为什么?”
“你的伤”
她欲言又止,指了指他的后背。
“宗门人多耳杂,你也没有合适的住处,总睡在我屋顶上,也不是个事儿。竹林里有间小屋子,可以让你处理下伤口。”
她若不提起这回事,他都已经要把这档子事给忘了。
他是被添进画中的人,是这段记忆的外来者。即便死在画中,也只是会回到现实中去,所以这点小伤,待出去后,更是会不留一丝痕迹。
可她好像在乎得紧。
他心中一暖。
比起画外的那个让他捉摸不透的女子,眼前的谢扶玉倒显得太过纯粹,他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在担心还是在忧愁,是高兴还是不快。
但如今的她,越好看穿,便会让他多心疼一分现实中的那个人。
“也好。”
初升的月下,他的眸子明亮如星,唇角却挂着笑意。
谢扶玉眼皮跳了跳,莫名有些遗憾,心中冒出一个念头:
这般俊美的男子,竟然只是她的哥哥,实在是太过可惜。
两人一起回到竹屋的时候,月光倾泻而下,落在一旁的小池子里。
他坐在桌边,用指尖的火焰燃起燃了小半根烛台,见她站在门边,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
他作势将手伸向自己衣襟,假装要褪去衣物,却看她忽地回过头去,把着门框,小声道:“我,我去给你打些水”
“妹妹。”
他轻声低唤,尾音带着些轻呢,像是一颗翠玉砸进了流水里,再荡起涟漪。
“若要清理伤处,也是用酒,用水可不行。”
“这儿没有酒。”她坦诚答道。
“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你直接过来帮我便是。”
“我帮你?怎么帮?”
她把手拿下去,只见竹子做成的门框上,落了几个淡淡的甲印。
回过身来,入眼便是半扇掩在白衫下的脊背。
宽肩窄腰,身形精瘦,每一处肌肉线条都恰到好处。
衣衫一半粘连在他的那处剑伤上,一半松垮地垂在他的腰边,乌黑的发随意散着,在烛火的暖和月光的冷中,勾勒成一副别样的旖旎风景。
她不禁咽了口口水。
他侧过脸道:“帮我把这边的衣衫撕下去。”
“撕下去?”她诧异道,“那得多疼啊。”
“不这样做,怎么上药呢?”
他循循善诱道。
“哦”她一步一步,挪了过去。
少看了一百多年话本的谢扶玉,已经全然忘记了,修士疗愈这种外伤,只消运起灵力,在经络内周转一番。
她走到他身前,便也看见了他前面衣衫之下的风光。
他清隽但不瘦弱,肌肤几乎白至透明,隐隐能窥见青紫的血管。锁骨长得极其诱人,然而这诱人之下,便是一点更诱人的粉红。
谢扶玉撇开眼睛,克制着自己不要乱看,实则心跳得格外厉害。
她捏着他的衣衫道:
“要,要拿剑割开吗?”
“不必,你用手一点一点小心撕开就行,别让它和伤口粘在一起。”
“好那你忍着点。”
她垂眼去看他的神情,却恰好落入了他的眼睛。
他宽慰道:“只是撕开血痂而已,别怕,我不疼。”
她无措地低下头去,凝着伤口,用手指抵着衣衫与皮肉的间隙,然后再一点一点撑开粘连的地方。
血痂撕破的时候,其实他是疼的。
一点一点撕开的疼痛最为磨人,远不如一把扯下来的快意。
但他现在所承受的一切疼痛和流血,于他而言,都像是一种证明。
证明她手指的温度和落在他背上的急促呼吸,不是假的。
证明她对自己的在意和关怀,不是假的。
证明她此时全部因自己而起的心绪,不是假的。
撕到一半的时候,谢扶玉见已经干涸的伤口又涌出了新的血液,不禁有些着急。
“喂”
她刚开口,他便打断了她。
“叫哥哥。”
谢扶玉抿了抿唇,有些不情愿,但见赤红的血珠顺着肌肤流下一道红痕,终究妥协道:
“哥哥,我,我该怎么止血?”
江陵回过头来,见谢扶玉脸烧的通红,挑了挑眉,抛给她一瓶早已幻化好的草药。
“涂在伤口上。”
当初还是她教自己的,如今反倒变成他教给她了。
她挖出一块,指尖带着一点点药,轻轻触碰在伤口上,瞬时,一股清凉渗透进了肌肤中,继而带着原先的疼痛,烧的火辣辣起来。
两人没再说话,时光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流逝,仅有砰然的心跳与交织的呼吸声。
烛火“噼啪”一响,她站起身来:
“好了,今夜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为你换药。”
她刚转身,他便扯过了她的手腕,目含期盼地看着她。
“你就这么走了?没什么想问的吗?”
这一转身,原本松垮搭了一半的上衫,如今更是掉到了七分,谢扶玉猛地闭上了眼睛。
理智告诉她,她此时应当赶紧远离这个祸水,可她的步子却挪不开半步,甚至还总想睁眼睛去看。
“你你真是我哥哥吗?”
江陵笑了。
“那你想我是你的什么?”
“我”
她一时语塞。
“好了。”他松开了手,“我若不是你的哥哥,干嘛要舍命相护一个才认识一日的小修士?又不是我自己的徒儿,你说对吧?”
她睁开眼睛,见他已经将衣衫穿得一丝不苟,一时竟有些失望。
不知是在失望他可能真的是她哥哥,还是在失望他穿上了衣衫。
江陵微微叹了口气:
“若你实在不愿唤我哥哥,那就叫我谢陵吧。”
“谢陵?你的名字?”
“对,我的名字。”
他从未问起过自己的名字,但居然连姓氏都一样,看来他当真没骗自己,真的是自己的哥哥。
谢扶玉张了张口,但没发出任何声音,旋即有些懊恼。
“不行,我真叫不惯哥哥,不如暂时叫你谢陵哥哥好了,等我习惯习惯,咱们再谈。”
不知是不是害羞的缘故,她今夜的语调始终有些软,从前缠着她唤阿姐的时候,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但如今听着她叫自己哥哥,心中有些甜蜜,又有些酥麻。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肩。
“好了,我去别处睡,你在此处休息。这些日子,你好好习剑,待武道大会时,莫让你自己失望。”
“那你呢?若我输了,你会失望吗?”她歪着头问他。
“我?”他轻笑起来,“你不必在意我的想法,自己开心就好。更何况,我永远也不会对你失望。”
他说,莫让自己失望。
谢扶玉垂着眉眼,听见他这句话,心里浮上一层暖意。
许多人说过类似的话,可他们说的,大抵都是些不辱师门,不负师恩。
只有师父和哥哥,会告诉她,去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别让自己失望。
江陵习惯呆在房顶,感受着肩后一丝一丝的抽疼,第一次觉得不用灵力疗愈的疼痛,正带给自己许多名为幸福的愉悦,晒月亮时,却听见院中传来了些动静。
他翻过身,撑着脑袋往下看,却看见谢扶玉提着剑,来到了院子里。
月下,她执剑在手,收敛了笑意与羞涩,眼神变得肃然凌厉起来。
隐隐散发着蓝光的长剑在她手中飞快刺挑,剑光扫过之处,落下一阵竹叶。
江陵默默看着。
她如今练习的招式,同她那日教自己的几乎一模一样。
现在已是三更,寻常人早就睡熟了。
如他所想,她的背后果真狠下了一番功夫,才会有后日的扬名。
“妹妹,你这般练,可还差点火候。”
他冷不丁地在屋顶上出言道。
谢扶玉一惊,抬眼朝他看来,下一瞬,他便用灵力幻化出了数只飞鸟,朝她振翅而去。
“不如试试将它们悉数斩落吧。越快越好。”
他双臂枕在脑后,仿佛在欣赏一场独属于他的剑舞。
鸟儿飞得既无章法又杂乱,少女一开始的时候,尚且应接不暇,随着的手腕力量逐渐加大,剑也随之加快。
她出剑一向干净利落,如游龙破风,身形也越发地轻盈,终于找准了章法,将这些飞鸟悉数斩落。
“不错。”
他迎向她自得的眼神,也弯起一双眼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逝去,他陪着她在这竹林间换着花样练剑。
起初是在平地,后来是在梅花桩上,再后来变为凌空。
陪练的东西也从灵力幻出的鸟儿,变成身量更小的蝴蝶,最后则变成了水滴。
就这样,他陪着她,走到了仙门武道大会的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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