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剑阁一梦(三)
太阳还没冒头, 江陵便陪着她,从无涯海的竹林回到了七剑阁的寝殿。
他一边哈欠连天,一边看着她梳妆。
“只是比武而已, 到了时辰,拎着剑去便是,干嘛起这么早,特地回来换衣裳。”
七剑阁有统一的门派服饰,与江陵初见她时喜爱穿的碧衫不同。
在这个画卷的记忆中,她多穿的, 是如白玉璟那般风袖飘摇的淡蓝直裾。
镜中的谢扶玉特地用羊脂玉簪将长发束起,眼下蕴着没休息好造成的一小块乌黑,却仍是精神百倍道:
“没办法, 武道大会各宗都会前来参加, 规矩总是多一些。我打小就不理解为何偏要整日穿门派服饰, 直到有一次, 和白师兄他们外出任务时,恰好碰到了旁的宗门。”
江陵听见这个久违的名字,不禁一怔。
白师兄,也就是白玉璟。
自从他来到这画卷中,还从未见过他。
若有机会见他一面, 定要暗暗报了当日在花妖洞穴内, 白玉璟嫌弃自己沾污了他的衣袍之仇。
他想着白玉璟届时跳脚模样, 低低一笑, 问:“后来呢?”
谢扶玉口中叼着与衣裙同色系的淡蓝发带,含糊不清道:
“后来啊, 后来他们言语挑衅,我们便和他们打了一架。两边门派去的人都不少, 混战起来,未免误伤,还是靠衣裳认人最为方便。”
他轻轻拽了拽她嘴里的发带,她下意识松了口。
“我觉得白师兄就有点脸盲。在他眼里,好像人人长得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并无太大分别。若是不靠服饰识人,兴许连我一起砍了。”
说话间,他把发带编在了她的头发上。
“好了。”
与她相处了那么多时日,他再了解不过,她一贯喜欢随手将长发低低地半扎在脑后。
哪怕碎发会随着打斗动作随意散落在脸颊旁边,她也不大在乎。
虽说她怎样都好看,但在她如此看重的日子里,总归是不大方便。
“哇,你竟然还会扎头发。”
她对着铜镜左看右看,满意地看着自己的高马尾。
拥有着同款马尾的江陵扶额:
“我若是不会,我的头发是会乖顺地把自己扎起来吗?”
她冲他嘿嘿一笑,旋即起身,去衣柜里翻了套外门弟子的服饰,放入他手中。
“今日人多,你换身衣服,跟我一起混入其中,也可掩人耳目。”
江陵没打算与她一同去,见她主动邀请自己,反倒有些意外。
他本想着,等开始时,随意找个高处的房顶或者山头,远远看着她就好。
“为什么要我一起?”
“师父不在,总要有个亲近之人,看我一展风采。”她兴致勃勃。
亲近之人。
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显得格外可遇不可求。
可他一时之间却执拗地想探究清楚,她是觉得自己足够亲近,还是他编造出来的“哥哥”身份。
他抬眼看着她的笑容,却又怕扫了她的兴致,便将这汪心事憋回了肚子里,听话地换上了衣衫。
两人一同来到比武的场地,天刚蒙蒙亮起,周遭已经聚集了不少各宗子弟。
只有少数几个在临阵磨枪,练习着各类术法,绝大多数则是在闲聊。
他瞧着那些闲庭信步的修士:
“嚯,没想到都挺自信的,一点危机感都没有。你们这个武道大会,当真有含金量吗?至于和天魂宗的人勾结,设计杀你?”
她站在他身旁,同他小声解释道:
“你不知道,每届武道大会,各宗门只许派出三名弟子。大部分人只有旁观的资格,是不允许参加的。”
他想起当时追踪那个偷袭者时,她在耳边同他说的话。
“你说你知道是谁,便是因为这个?”
她点点头:
“对。七剑阁今次参加的,除了我以外,便是掌门座下的师兄,和天玑长老座下的师姐。”
“我没记错的话,那日夜里来找你的张师兄,不正是天玑座下的弟子吗?难道是你说的那位师姐?”
“不是。”她摇了摇头,“此次内选,就我们三人拿到了资格,师姐若是想给我使绊子,大可以撇清关系,特地找了直系师弟来,岂非太过刻意?她没有这么蠢。”
江陵欲言又止。
虽她口中这蠢货不是形容自己,但他总觉得怪怪的。
“那便是你那师兄?”
“或许是吧,我还没确认,只是觉得他更为可疑。”
“为何?”
狐狸莫名觉得,这些年的江湖算是白混了,还不如一个混迹人堆里二十余年的人类少女看得透彻。
她低头一笑:
“你不知道。师门里大多弟子都蛮瞧不上女修士,在他们眼中,仙门需要女人,不过是为了繁衍出血统纯正的仙胎罢了。所以你猜,在他们内选败北时,最先恨的会是谁?”
她轻蔑一笑,眉眼张扬。
“我可是内选第一。”
江陵这人小心眼得很,听完她这番分析,打算在一会儿比武时留个心,得知那人名字和样貌后,夜间去替谢扶玉报了这设计之仇。
哦,还有砍伤他的仇,也要一并报了。
辰时,武道大会准时开始。
比武选定两两一组,胜者晋级,败者淘汰,先以各宗为组进行比试,再在宗门前三中进行个人的车轮战比拼,最终择出优胜者。
一轮轮比拼下来,毫无疑问,胜出的三大宗门分别是七剑阁,绝音谷,与天魂宗。
之前江陵观战时还算轻松,如今轮到个人对战,却不禁替她捏了一把汗。
在谢扶玉等人代表宗门出战时,他已经记住了那男子的模样,如今正死死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以免他在台下谢扶玉使阴招。
第一场,天魂宗对阵七剑阁。
是天玑座下的师姐应战。
江陵方才仔细看过,她的招式不似谢扶玉的快与狠,更为华丽飘逸,令人难以捉摸。虽实战性比她略差些,可剑术观赏性极强,也算技惊四座。
台下,谢扶玉亦屏息凝神,专注地看着。
只见天魂宗的弟子率先祭出纸人,试图先发制人。可师姐一个轻旋,便躲开了纸人的袭击,随着那人祭出越来越多的纸人,她举剑沉着应对闪避着,并不落下风。
最后,剑气将这些飞来的纸人聚在一团,师姐的发丝和衣袂皆被吹得猎猎作响。
谢扶玉唇角微微扬了扬:“一击即破,便可制胜。”
江陵垂眼望着她替人紧张的模样,调笑道:“即便她赢了,你们早晚也会是对手。”
“那又如何?”她满不在乎道,“若是惧怕对手过强,永远也成为不了天下第一。”
她这话说得极为狂妄。
下一瞬,台上师姐的剑瞬间击散了这些纸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天魂宗那人刺去。
胜负应以定。
谢扶玉刚想拍掌庆贺,顷刻间,那天魂宗之人在身前聚起灵力,朝师姐的剑锋袭来。
她本以为,师姐会直接斩断他那股灵力,谁料她忽然一转身形,飞落在了比武台的石柱之上。旋即一改方才的飘逸剑势,不再直接用剑,而是祭出剑灵,瞬间化形成数道剑气,朝天魂宗那人打去。
眼见剑气要落至他身上,可天魂宗那人却不为所动,只又祭出一只巨大纸人化作挡箭牌,任凭师姐的剑气将纸人扎成了筛子。
师姐不断释放着剑气,纸人也越来越破烂,就在纸人将要碎裂之时,师姐却突然收了剑,只冷冷地瞧着天魂宗那人。
接连的变故令谢扶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看向身旁的江陵:“他们不,不打了?”
狐狸是惯会察言观色的。
他的目光在两人间流连,微微蹙着眉道:
“那人应是使了阴招。我瞧着他暗暗得意,你师姐倒是有退让之意。”
“退让?为何要退让?既知他用了阴招,当在台前把他拆穿,让他自此以后,声名扫地才是!”
他轻叹一声:“你师姐同你未必是一个性子。总之,一会儿你万事小心。”
“知道。”
她轻声应下,全神贯注盯着台上的战局。
只见两人相对而立许久,天魂宗那人再次祭出一只纸人,正欲朝师姐主动出击。
她的心微微悬了起来。
可下一瞬,师姐果然如江陵所言,收剑作揖,淡淡礼道:“我认输。”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
诸位修士本以为会见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却未曾想,有人连点到为止都不愿,竟当场弃了权。
虽说修道者的寿数较常人而言颇为绵长,可武道大会十年一次,错过今次,不知还会再冒出多少后起之秀,或许一辈子也再无上台之机。
师姐却没理会台下的唏嘘之声,转身走下了台阶。
谢扶玉转头见一向好面子的天玑师叔一脸不耐地站起身来,却又被身旁的弟子强行劝坐了回去。
台上下一回合的比武仍在进行着,突然,一只手轻拍了拍她的肩。
她回头望去,见恰是神色淡淡的师姐。
“师姐好。”
“小心你的灵修。”
师姐在她耳旁小声嘱咐,旋即带着警惕的神情,看了她身边的江陵一眼,而后嗤笑一声,
“看来如今七剑阁的守卫越发松懈,竟给了不少人可乘之机。”
谢扶玉忙辩解道:“师姐,他不是坏人”
“随你。我只是来提醒你,不是来干涉你。”
她打断了她的话,旋即张了张口,补充道,
“以你的剑道,对上他时,当比我有优势些,莫让我失望。”
说完这句话,她便提剑匆匆走远了。
自己的剑道
谢扶玉望着她的背影,心中琢磨着她的话,不禁更为困惑。
台上天魂宗那人自师姐主动认输以后,一连击败数名各宗弟子,且招式越发地强劲。
很快,便轮到了谢扶玉。
她提着拂华走上比武台,环顾四周,却依然没见摇光的身影,不禁轻叹了一声。
她人生中第一次如此重要的比试,师父却不在。
而后,便扫到了那双温煦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朝她笑了笑,似是无声的鼓励。
他们两人的眼睛倒有点像。她想。
她定了定心,转过头去,拔出了长剑。
天魂宗那人一身黑袍,冷冷地站在她的对面。
她不是第一次同天魂宗交手了,却莫名觉得,这人更为阴诡一些。
“她便是七剑阁定容极早的那个小师妹吗?”
“对啊,就是她!阁中内选之时,还打败了一众师兄弟,成为了内选第一呢。”
“这么巧?她对面那人,亦是天魂宗的内选第一呢!”
“两大高手对决,可有的看了!”
台下之人的兴奋之音传入了她的耳朵,若是平日里,她定要自得飘飘然几分,可经师姐方才提醒,她却不敢大意,也不主动出招,只静静地持剑防守,静候着天魂宗那人的举动。
众人的目光皆凝在台上,渐渐安静了下来。
天魂宗弟子一向听说过谢扶玉的张扬性子,等着她向自己主动出击,谁料她今日却迟迟不动。
他的耐心逐渐在等待中耗尽,亦不敢轻敌,率先祭出了数只纸人,朝谢扶玉的四面八方击了过去。
谢扶玉在竹林中习剑的这段日子,这样的招式再熟悉不过。
众人还没看清她的剑,只听唰唰几道剑声,一瞬间,那些来自各个方向的纸人便应声而落。
“好!”
“打得好!”
台下有人在喝彩,台上天魂宗那人却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谢扶玉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落在地上的纸人。
按说,裹挟着灵修的剑气挥出之后,灵修会再回到自己的体内,可她的,却没回来。
若修为都是这样的消耗品,世上便再无得道之人了。
唯一的解释,便是那人的纸人,会吞噬掉对方的灵修。
天魂宗的修习法子,本就是来源于吞噬妖魔鬼怪的灵修,可如今连同族之人也要吸食,与无恶不作的妖魔,又有何分别!
她思绪飞快运转的同时,他已经聚起了一大片纸人,呼号哀叫地朝她扑来。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仅有两条路。
若是挥剑破了纸人灵阵,自己便会再损失许多修为,他若再起攻势,自己总要落败。
可若自己挥剑向他,不顾这些纸人,自己又必然会受伤。
纵然此战胜了他,之后的比武该如何进行,还是未知之数。
刹那间,纸人已将至她身前。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赢下一场是一场。
她如是想。
她持剑飞身朝纸人冲去。
正当众人以为她会先破纸人,再发动攻势之迹,她剑锋一转,任由那些纸人扑咬在她身上的无关紧要之处,直直朝那人灵脉上的护心镜刺去。
只听“铮”地一声金属碰撞之音。
胜负既定。
武道大会讲究点到为止,护心镜率先受到袭击者,便为败。
“她,她这也太不要命了吧,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什么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啊比武切磋而已,她受的伤是真伤,可那人只是护心镜一声响,怎么算都是她亏吧”
“一个女子,胜负欲这般强,可不是什么好事”
谢扶玉抬手斩下身上的纸人,听着台下的话,不禁有些气。
明明与他切磋之人甚多,难道除了师姐,便无人发觉他的招式阴损吗?
谁料那人并不在意输赢,反倒冲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谢道友,在下甘拜下风。”
说着,他便走下台去,换最后一位,也就是她的师兄,殷逸。
殷逸走上了台前。
按说即便有纸人撕咬,也是皮外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可不知为何,如今她好似身上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又麻又痒。
她暗自运起灵力,封住自己的感觉,试图迎接这最后一战。
先前已经推测殷逸极有可能是害她差点死在无涯海的罪魁祸首,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些轻伤,毁了这场比武。
两大剑术高手的对弈总是令人激动难耐,但她看着台下风向,倒是希望殷逸赢的更多一些。
“师妹,得罪。”
殷逸露出道貌岸然的笑容,率先持剑出击,身形如一道流光,霎时便朝她劈来。
她虽封了感觉,可终究因伤而没先前灵活,提剑堪堪挡下这一击,不禁被他强大的灵修往后逼退了几步。
江陵紧紧蹙着眉心,不仅往前迈出一步,却又强压下自己试图上台的心思,有些不甘地站在了原处。
若他此时上去,用灵血助她恢复原先纸人的撕咬伤口,纵然谢扶玉胜了,众人也只会觉得她胜之不武。
他不能做那个毁她梦想之人。
他只得心中默默安慰自己道:“只是画卷中的回忆而已,她一定会无恙。”
可殷逸并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长剑带着坚不可摧的气势,朝她退后的地方劈来。
台下之人或许只是当作比试,可她却已经品出了他剑招中的杀意——
他的每一剑,都不打算朝着她的护心镜斩去,而是带着破空之气,朝她肉身劈砍,誓要将她斩于剑下。
眼见那剑要劈下,求生的本能让她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力,身形倏然闪到一旁,如鬼魅般迅捷,定睛一看,方才站着的石砖已被劈得满是裂痕。
她不敢去想若是这一剑劈在自己身上,该会是怎样的后果,亦不甘示弱,将灵修凝在剑上。
拂华带着一抹寒芒,朝殷逸的要害刺去。
殷逸到底是掌门亲传,忙抬剑去挡。
两剑交接,“铛郎”一声,瞬时火星四溅,雷鸣电闪。
她和殷逸共抵着剑,在空中带着杀意注视着彼此,谁也不愿想让。
“这”众人不禁目瞪口呆。
“师兄这么急着灭口,是怕我说出真相吗?”
她悬在空中,冷声问道。
殷逸自信一笑:
“你说了又如何,剑阁之中,除了摇光师叔,也无人会尽信你。再者说,我想杀你,还需理由?”
“呵,那我们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率先持剑拉开距离,划出一道剑气。
两股灵力撞在一起,霎时将彼此击飞出去。
半空之中,她猛地调转身形,如游龙一般朝殷逸刺去,殷逸铛铛几下,将她的剑招尽数格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殷逸改变了策略,只防守,并不出击。
她麻痹伤口的灵力在逐渐失效,人也有些气喘,电光石火间,终于想通了一些事情——
若是殷师兄与天魂宗人勾结……
若是由天魂宗人率先出战,实力弱的,直接取胜,实力强者,便尽量吸收其灵修。
最后,再由他作为第二名,对上殷逸,主动败在他手中。
如此,魁首和名声是殷逸的,吸收若干灵修的实际获益者,是天魂宗的,实为两全其美!
可谁曾想,一次除去没能得手,今日又是她逞强,生生搅乱了殷逸的计划。
天魂宗的人吸收够了灵修,本就无所谓武道会的名次,并且乐见受伤的她与殷逸对战,殷逸妒忌她抢了风头,两人注定你死我活,所以,才会在下台前,露出那样的神情。
她只是有些不明白,一个明明靠实力的武道大会,为何要搞得如此乌烟瘴气!
她夜以继日的努力,绝不能在这等卑鄙小人之间葬送!
身上的伤口开始隐隐发麻发痒,她内心糅杂着愤怒和委屈。
拂华剑灵似是有感应,发出铮鸣之音。
她手中的剑舞得似是活物一般,在周围来回翻旋,快得令人看不清,一招一式,毫无破绽,坚不可摧。
殷逸应对间隐隐有些吃力,渐落下风。
见有些不敌,未持剑的手竟然暗暗捏起法诀,偷偷移开了她的护心镜,而后将灵力聚于剑锋之上,猛地朝她刺去。
谢扶玉此时的反应力在实战中达到了巅峰,见状,忙瞬间调转身形,人影与剑光似融为了一体,硬生生劈开了殷逸的剑气。
殷逸的剑气四溅,在她身上割开了数道小口,她不管不顾,剑气如虹,带着贯日的气势,刺向了他的咽喉。
台上剑光骤熄。
她大口喘着粗气,拔出剑来,将剑尖儿抵在地上,强撑着傲然立在原地。
她不会倒下。
起码,不会在敌人面前倒下。
鲜血从殷逸脖颈间的动脉喷薄而出,淋了她满头满脸。
殷逸不可置信地看着闪着寒芒的剑锋和浑身杀意的她,而后圆睁着眼睛,朝前栽去。
他的护心镜刚巧砸在他偷偷移开的那块镜上,金属碰撞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台下一片静默,无人敢出声。
忽然,爆发出了一声斥责:
“她怎可对同门下杀手!”
一言既出,众人相和。
“是啊,这和魔族有何两样?!”
“纵使他先使得阴招,也可以及时叫停啊!”
这是一场精彩绝伦的比武,却无人为胜者喝彩,也无人为逝者挽歌。
他们只是想审判。
审判那个充满胜负欲和扬名心的女子。
“我觉得她也没错啊,只是想赢而已。”
“是她师兄先不留情的,你看那块石砖”
“为什么不去指责先破坏规则的那个人呢”
也不是没有支持她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被淹没在了人潮的大声指责里,显得太过微弱。
她冷冷地望了一眼台下,脑中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话语,只觉得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在叫嚷着疼痛。
她拖着剑转身,从台上一步一步走下来,长剑在砖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带血刻痕。
江陵早早等在阶前,她走下台阶之时,双腿一软,当即失去了意识。
他当即一把将她抱在了怀中,没管周遭人的神情,径直捏诀带着她朝无涯海的那片竹林飞去。
“哎?方才那人是谁?”
“看身形倒是像摇光。除了摇光长老,也无人敢上去管她了吧”
“他今日不是没露面吗?没想到竟隐匿在人群里?”
江陵将他们的话收入耳中,默默腹诽道:
谣言便是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
武道大会还得继续进行下去,这会儿七剑阁掌门应该没时间来找她清理门户,如今最为紧要的,是找块清净地界,为她疗伤。
她靠在他怀中,死死地拽着他的衣襟,虽是神志不清,满头冷汗,仍嗫嚅着问:
“我赢了吗?”
他从前常听她说起自己是天才剑修,成名甚早,可从未想过,扬名天下的背后,竟是如此鲜血淋漓。
江陵瞧着她浑身是血的模样,反握着她的手,安抚道:“赢了,你做得很好。”
“我好像杀了人了。”她靠在他怀里呢喃,“还是我的同门师兄。”
“他本就该死。不是所有人都对得起师兄二字。”他冷声道。
若是他知道他会当众发难,早该在武道大会前,便该杀了他。
“那他死了吗?”
“死了。”他声音轻的像羽毛,只耐心地哄着她,“坏人死了,阿玉开心吗?”
“开心。”她强撑着笑了起来,“想杀我之人,我都会杀了。”
“好,那便把他们都杀了。”
“你不怪我吗?哥哥。”她殷切地抬头问。
他低头看着自己沾染的满身血迹,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那死人的,心中一急,声线颇为不稳:“不怪,我会与你一起杀人,你想杀谁,便杀谁,好不好?”
“好。”她满足地弯了弯唇角,安心地合了眼睛。
“阿姐,别睡。”他的声音有些颤,抱着她落在了无涯海的竹林里。
她曾经说过的熊猫正在拔春笋,见两人浑身是血,吓得滚进了林中去。
“不睡”她糊弄着答道。
他一脚踹开竹屋的门,将她放在床榻上。
“阿姐,得罪。”
他扯开她的领口,搭眼一扫,见那些伤口深浅不一,血肉都有些外翻,身上满是咬痕与剑伤,双手紧紧攥着,像是在极力忍受疼痛。
要尽快治伤。
江陵并未多想,俯身吻在了她的唇上。
他咬破自己的唇舌,将灵血渡进她的口中,旋即捏住她的手,将蜷着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与她十指相扣。
而后,将自己的灵力混着他的血气,缓缓渡进了她的身体。
谢扶玉倏然尝到一股美妙的腥甜,然而这股腥甜,却能让她的疼痛减轻许多,她无意识地汲取着,主动与他的唇/齿/交/缠。
恍惚之间,陌生的情愫占据了他的神智,江陵默默闭上了眼睛,任由她贪婪地攫取着自己的血液。
血流过多时,狐尾和狐耳逐渐冒了出来,黑发墨瞳亦变成了银发湛蓝,狐尾缠绕在她身上,像是攀绕在树枝上的藤蔓。
而这棵树,如今只是他自己的。
可她神识不清,没能看上一眼。
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灵光,满身萦绕着他的气息,他一寸一寸地将灵力渡入她的经脉,就如同她曾经对自己那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上的血气减弱了一些,似乎沉沉睡去。
他莫名有些眷恋两人先前的亲密无间,可如今孰轻孰重,他还是分得清。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春,睁眼去看,见她锁骨和脸颊上的伤痕已经渐渐愈合,没有留下什么伤痕。
他的手伸向她的衣襟,想去看看身上的伤口,却在放上去时,倏然收了回去。
阿姐从未说过心悦自己。
他不能做这等强求之事。
他只得站在床前,用识海探过她的每一寸灵脉,确认无恙后,又为她整理好衣衫,施了一个净身决。
她浅浅睡着,似是不大安稳,可伤情却稳定了许多。
她隐隐闻到了熟悉的松木果香,喃喃问道:“哥哥?”
这一声轻唤,反倒让江陵愣在了原地。
“我在。”他轻轻应道。
“我赢了。”
她抬起手,抓住他的衣袖,像是一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他有些无奈。
伤成这样,竟还想着这等事情。
不过,他依然耐心哄道:“我看见了,阿玉的剑术特别厉害。”
她听了这话,满足地弯了弯唇角。
他忍不住将床上的人抱了起来,紧紧地箍在怀中,彼此身上的体温成为了这人满为患却毫无暖意的世间里,唯一的慰藉。
迷迷糊糊中,她伸出手,反抱住了他。
江陵的身形一紧,有些惊喜,又有些莫名的害怕,害怕腰间的温度离他而去。
画卷中的她,显然要比画卷之外,离他近得多。
他在思考着画卷中记忆的终点会是什么。
若是她在七剑阁中的回忆,那么画卷将会在仙妖大战中,走到尽头。
那一战,他灵力俱散,摇光身死魂灭,她盗剑而走。
总之,都是不好的结局。
“阿姐出了画卷,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他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微微阖上了眼睛。
他如今的心绪十分复杂,有惶恐,有不安,有甜蜜,有挣扎,而这一切,都源于画卷中的她。
他不是真正的画中之人,便只能像一个旁观的神佛,一边清醒地知道一切都是虚妄,却又贪恋着之间的一切温暖,试图永远沉沦下去。
“江陵。”
不知过了多久,本只有虫鸣鸟叫的竹林,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一抬眼,便见一袭不染凡尘的白袍,静静站在了他的身前。
那人的语调中带着熟悉的调笑,歪着头问他:“抱着她的感觉,可好?”
他望着眼前的景象,微眯了眯眼睛,将她安置在床榻上,有些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
“我同你说个秘密吧,不能让她听到。”
“那她呢?”他转头看了看仍睡着的谢扶玉。
“她啊按照回忆里,等她醒来的时候,会被抓回门派受惩的。”那人笑了笑,“你随我来吧?”
*
谢扶玉醒来的时候,自己身在竹林,无病也无伤。
刚疑惑地踏出竹林外,便见黑压压的一众七剑阁弟子。
于是,她便被他们押了回去。
现下,正被震怒的天枢罚跪,跪在剑冢禁地,数着天上飘过的云彩。
云彩飘久了,她也数累了,便迷迷糊糊地倒了下来。
江陵赶来的时候,便恰好看见她整个人往一旁倒去,一个闪身将她拉住,她便顺势倒在了他怀里。
“你既然认为你没错,何故要用他人的强权,来惩罚自己。让你跪你便跪,又没人看着,不会偷懒耍滑吗?”他摇头轻叹道。
月光落在她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连日的折腾让她似乎疲累到了极点,即便是被罚,也能沉沉地睡过去。
可她依旧睡得不太安稳,眉头紧蹙着,纤长的睫毛有些颤动。
她因杀人而受罚,还是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即便她下手时再斩钉截铁,内心总是不安的吧。
江陵想道。
她恬静地倚着他,紧皱着的眉眼却缓缓舒展开来,像是终于寻到了一个安心的归处。
梦中的谢扶玉本躺在冰天雪地里,可不知道是为什么,只觉得忽然闻到了林间坚果的香气,像是独属于她的气息,然后,她便见到了一只大狐狸从她身旁跑过去。
狐狸有着一身的银白毛发和湛蓝眼睛,耳尖和尾尖有几分红。
她伸手想要去触碰,却见到了又肉又短的拳头。
该死,自己像是个婴儿。
她想开口说话,可张嘴的话,却变成了哇哇的大哭声。
狐狸听见她哭闹,转身折返回来,在她身边嗅了嗅,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旋即用狐尾盖住了她的身体,为她驱散了些寒意。
待她渐渐暖和起来,便跃至林间,为她寻了些保暖的干草,和一些它不爱吃,但人类能吃的果子,都拱好以后,便消失在了雪地里。
……
江陵任由她倚着自己,想起摇光同他说的话,忽然生出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若是改变了记忆中的结局呢?
若是能这般在画卷中陪她走下去,似乎也不赖。
他就该像现在这般,早些遇见她,在她需要时,时刻陪着她。
他就这般静静陪了她一夜,晨起的钟鸣声响起时,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抬眼,便瞧见了那张俊美的侧颜,这才发现自己正靠在他怀中。
她慌忙跳起来,一时竟忘了天枢的惩罚——
她需在此跪上三日,禁食禁言。
江陵的手还维持着揽着她的姿势,只疑惑地看着她。
她指着他,涨红了一张脸,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
“我是你哥,不忍心看我妹妹受苦,有什么不妥吗?”
谢扶玉一时语塞,咬着嘴唇想了想,似乎并无不妥。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展开竟是她爱吃的糕点。
他在这里面添了些丹药,有助于□□她的灵修。
肉眼可见,她不禁吞咽了一口口水,但还是强撑着面子,试图拒绝道:
“修士可以辟谷,我,我不吃,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是在剑冢里。”
剑冢是七剑阁历代弟子殒命后祭剑的地方,大抵像是人类的宗祠。
“那好吧。”他眨眨眼睛,自顾自咬了一口,“你说得也对,不过,这又不是我家祠堂,我吃应当并无大碍。”
他掌心聚起一小团火,顺势点在了油纸下面。
不久,点心酥皮的焦甜便缓缓溢出,飘在了剑冢上方。
“当真不吃?”他特意递在她面前。
“吃。”
她当即改了主意,捻起一块,送至唇边,无所顾忌地吃了起来。
酥皮沾在她的唇角,他轻轻一笑,替她捻了下去,她一顿,主动迎上了他的目光。
“我有嫂子吗?”
“没有。”
“哦。”她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用脚尖搓了搓地。
“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我如今不大像兄妹。”
“那你说,兄妹该是怎样的?”
江陵歪着头看她。
他没有兄弟姐妹,其实也不大知道相处的分寸,更何况,他本就对她图谋不轨。
“兄妹”
她闻言抬起头来,小声重复着这两个字,而后悄悄瞥他一眼,踮起脚尖,闭眼凑到他唇边,轻轻啄了一口。
两唇短暂地触碰在一起,又迅速分离,仿佛一片轻柔的尾羽,在他的心上扫了一下
江陵毫无防备,瞬间瞪大了眼睛。
“该是这样的,哥哥。”
她眼中带着狡黠,慢慢悠悠地道出这句话,乌黑的眼瞳里满是得逞的快意。
他的视线集在那两瓣开合的红唇上,觉得它仿佛带出了若有似无的春色。
“阿玉,这不合礼法。”
她看不见的是,他宽大衣袖下的双手紧紧攥着,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在狐狸的认知里,人类姑娘大多是羞涩的,甚至见到情郎,连悄悄递个手帕,都会忙害羞地跑开。
所以,他常常想,他该主动些。
他主动地剖白自己的心意,被她当作玩笑。
他奋不顾身地救她,她满心念着的,却是摇光。
他借着剑魄归位时,难得荒唐一回,却在她入梦后,听见了旁人的名字。
他本以为,借着她哥哥的名义,可以离她再近一些,却没想到,先逾矩的那个,是她。
可偏偏此时,在她的认知里,他不是曾经的那个江陵。
“哥哥,你知不知道你脸红了。”
少女专注地凝视着他的眼睛,突然粲然一笑,
“虽不合礼法,但是合你我的心意。”
话音刚落,她整个人被一股莫名的力量向前拉扯而去,瞬间与他相贴。
第42章 剑阁一梦(四)
“合你我的心意?”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 重复着她方才的措辞,像是在确认她是否在玩笑。
他的手正揽着她的腰,两人的距离有些近, 近得似乎连彼此的心跳都重合在了一起。
她凝着他认真的神色,忽然有些心虚,轻咳一声,微微撇过头去。
“那个唔!”
她找的借口还没说出来,下一瞬,他的手便扣在她脑后, 俯身吻了上来。
两双柔软相贴,霎时,全身的血液似乎从四肢百骸涌向了心尖, 她愣在原地, 一时竟忘了闭眼。
于是, 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皙的脸染上红晕, 再蔓延到了耳尖。
手中的油纸不知何时飘落到了地上。
他闭着双眼,只是紧贴着她的唇,并没有下一步的举动,纤长浓黑的双睫微微翕动,轻轻扫着她的脸。
有些痒。
她整个人被他牢牢箍在怀中, 与他在剑冢里轻吻, 心中带着些惊慌, 也带着些羞赧。
她不得不承认的是, 两人的亲密,像是突破了桎梏着她的牢笼, 从隐秘的角落里,生出了一丝别样的禁忌与欢愉。
她听着自己的心跳回荡在剑冢的石壁间, 下意识将手臂缠在了他的脖颈上,微微错开了唇,额头相抵,道:
“你,你不会亲人吗?”
他倏然一愣,脸烧得更红了些,一双本就惑人的双眼潋滟着迷离的水汽,本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却终究没想好理由,目光落在她泛着红的唇上,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便再次吻了过来。
“那你教我。”
他说话时,也没舍得离开她的唇。
唇瓣开合间,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柔软。
可惜她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得根据偷看来的话本,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张开了唇齿,用舌尖轻轻舔舐了一下。
“或许是这样。”
她觉察到他顿时浑身一僵。
还未来得及睁眼,他一边学着她,用舌尖在她唇齿间辗转厮磨,一边将她打横抱起来,倚坐在了剑冢的石头边。
她被他圈在怀中,于是那股熟悉的松木果香越发地浓烈,她甜得有些发晕,似乎陷落在云彩里。
迷迷糊糊间,她察觉他在用牙齿轻咬着自己,盛满了温柔与缱绻,又带着纯真的试探。
她坏心一起,也咬了回去,只是力道要比他大上很多。
可她不知道的是,对于狐狸而言,轻咬,便代表了想要占据她的全部。
而她的回咬,又意味着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她也想如此对他。
他心跳得格外厉害,微微睁开双眸,映出她被吻得晶莹殷红的唇和酡红的容颜。
他抚上她的脸颊,略带喘息地低低唤道:
“阿姐,看着我。”
她一向冷淡的眉眼被情/欲渲染上了些迷蒙,也没听清楚他的一字一句,只是下意识地抬眼看着他,而后冲他一笑,带着些绵软的气音调笑道:
“哥哥,你别做我的哥哥了,要不做我的情郎吧。”
她说完这句话,下意识地勾了勾他的脖子,像是带着意犹未尽的意味,想把先前的吻继续圆满。
却没想他轻轻偏头,躲掉了她送来的唇瓣,把她的手拿了下来,只是紧紧攥在手中,湿漉漉的眸子静静地望着她。
她在用戏谑躲开自己。
两人忽然陷入了一种令人尴尬的沉默。
若是在画卷之外,他定然会应下。
可这是在画卷中,对她而言,他与她相处不过寥寥数日。
狐狸是极其重诺的,认定一人便是一生,可他此时,却有些看不透她的心。
他方才唤她,便是想同她郑重地剖陈心意,却没想她自己反倒先说了出来,只是带着调笑的意味,倒不像是真正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更像是暧昧上头的敷衍。
人类真的好难懂。
他们只想欢愉,却不想负责。
更何况,是在他昨日见了摇光后。
他发现两人的气质虽不大相同,可身形却有些像。
他见到的他,并非是那个真正存活在画卷记忆之中的摇光,而是一个没有实体的灵魄——
“其实,这本就是因你我而设的画局。我只是他魂魄中的一魄,与剑魄融成一处,困在这儿,已不知道多少年。”
摇光缓缓道出了这个画卷的秘辛,也同样告诉他阿姐入画的方式。
只有他的血,才可以开启这幅画的封印。
阿姐啊阿姐,你不管不顾地为了他投身在这个画卷里,却又在其中,对自己倾注情意,这情意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还是,你透过此时的我,又看见了谁?
江陵的眼底有些受伤,心间亦带着风雨欲来的暗潮涌动,他垂下眼眸,沉思许久,终于开口询问道:
“你究竟心悦的是我,还是旁的什么人?”
谢扶玉一愣。
“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他没说话,只是倔强地想听到一个答案。
她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去,试图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可他攥得很紧,任凭她抽还是甩,都纹丝不动。
其实很多时候,沉默,便代表着一种回答。
他的心渐渐沉下去,蓦地松开了手。
他松开手的时候,宛如将自己的欢欣一同放开了,打算任由它随意飘散,飘散到本就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可下一瞬,她忽地撞进了他的怀里,紧紧地拥住了他。
“我,我没有喜欢旁人。”
一向牙尖嘴利的她忽然有些笨拙,像是在字斟句酌,连语速都放慢了很多,
“我只是,我只是第一次动心,可偏偏又是对自己的哥哥我只是有点害怕,才,才宁愿抛开不去想你我之间的身份,只想与你呆在一处。”
她每句话都道得艰难,却仍试图和他解释清楚为何要调笑着说出那样的话。
隐秘的少女心事就这样宣之于口,其实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隐隐期盼着,他能够给出和她心意相合的回答。
她虽说得不直白,可他却还是从中听出了,她是心悦他的。
他有些懵,微微侧过脸,想去看看她的神情,好确认一番她的心意,她却将他拥得更紧了些。
“别,别看我。”
江陵忽然意识到,此时的谢扶玉,同现实里的的阿姐,心境是截然不同的。
现实里的她,始终觉得摇光是因她的话,才魂飞魄散。
她背负着对他的歉疚和找齐剑魄的责任,心中藏满了不与人言说的心事,便再无心于情爱。
可眼下的她,将现实里的一切浑忘了。
在她的记忆里,她刚刚赢了她心心念念的比武,最在乎的师父只是出门远游,家中的执念也随着他的开解飘散了,而装成兄长的他,始终陪在她身边,陪她共历艰险,陪她习舞练剑。
少女情怀的年纪里,他是唯一一个不顾一切只对她好的人。
他感受着她义无反顾的拥抱,莫名有几分心疼。
“对不起,阿玉。”
他轻轻拥了回去,却发现她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你——哭了?”
他感觉到一滴泪滑进了他的衣领里。
“你少管。”她赌气道。
少女的第一次告白,便以一句对不起作为终曲,从前她在课业上收情信的时候,可没这种挫败感。
她只是莫名觉得有些丢人。
他感觉肩上濡湿了一片温热,顿时心里一慌,将她搂回身前,想给她擦去眼泪。
谁料她毫不领情,只将头扭至一旁,凶道:
“你又不喜欢我,你干嘛还要碰我。”
江陵被她气笑:
“我什么时候不喜欢你了?”
她转过头来,倔强地抿着唇,带着哭后浓浓的鼻音:
“那你为什么拒绝我,同我说对不起?”
江陵终于大彻大悟。
他与她之间存在着极大的信息差异,于是误会便从中油然而生。
只是,他确定了一件事,如今的谢扶玉,对摇光并无男女之情。
仅凭这一点,便已经能让他心情大好。
“别哭了。”
他一边替她抹去眼泪,一边轻声哄她,
“我是向你道歉,我不该问你那样的话。”
“那你……喜欢我吗?”
她抬起眼,泪珠还挂在睫毛上,鼻尖红红。
他无奈笑了笑。
在直言不讳这一项上,这时的她,可从不输那时在绝音谷石阶上相问的他。
而他也理解了阿姐当时的心境。
背负许多的人,总是不好轻易回答。
只是他永远不会辜负她。
“喜欢,是想做你情郎的那种喜欢。”
她破涕为笑,略显羞涩地别过头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阿玉。”
他轻喃道,却隐隐带着些世外之人的悲怆。
无论是在画卷中,亦或是在画卷外。
她想要如何去做,他都奉陪到底。
“你知道以我们的身份,在一起还是挺艰难的。”
谢扶玉将残留的眼泪抹在他肩头。
她说的是兄妹的身份。
可在狐狸眼里,兄妹之间的亲缘关系并不是阻止两只动物在一起的理由。
他以为她说的,是修士与狐狸。
“嗯。”
他缓缓点头,
“不与你的师兄师姐说起便是了。”
“可有一人,我不能瞒着。”她补充道。
“你师父是吗?”他了然于心。
“对啊。等他回来,我很快就会从剑冢被放出去的。”
“好。”
他当然乐见她去亲自告知摇光她对自己的心意。
他微微笑了笑,似乎从没有如此安心过。
正在两人相依相偎时,外面却传来了响动。
他正要抬头去看,下一瞬,一道光照过来,他便突然回到了宫流徵的竹屋之中。
“你回来了。”宫流徵道。
他见宫流徵正坐在案前,忙急行至他身前。
“让我回去,我得回去!”
“别急,那一幅画,已经走至了终点。”
宫流徵灵力一挥,翻过一页,
“还有新的就要开篇。”
他提笔落墨,江陵则又闪回进了画里。
他刚一出现,谢扶玉便拽着他的袖子,生气道:
“你去哪儿了?我寻你寻了几个月!”
第43章 共我沉沦(一)
几个月?
可他明明只是离开了不到一刻钟。
江陵有些不明白画卷中的时间同现实里的, 究竟该如何转换。
但仔细想一想,自己刚回现实中的时候,仍是他最初入画时的那个夜晚。
空气中依旧飘散着淡淡酒香, 连宫流徵都只坐在原处,仿佛从未离开过。
画中一世,不过现世须臾吗?
他上下打量谢扶玉一番,见她活蹦乱跳,并无大碍,于是问道:
“我走之后, 又发生了什么?”
“你走之后啊”
谢扶玉摸着下巴想了想,
“那日,掌门带着一行人来剑冢, 本就是来请我出去的, 你自然……也随我一同出去了呀。掌门问起你是何人, 你同他介绍, 是我失散多年的长兄,还与他客套,说我年纪尚小,行事冲动,比武场上生死难料, 莫要计较。再后来, 你说你还有要事处理, 让我等着你回来。结果, 一走就是好几个月!”
江陵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他随着她一同出去?
他何时随着她一同出去了?
他明明在刚听见外面的响动时,便已经闪回到了现实之中。
也就是说, 此时的他,并非全然真正的他, 而是占据画卷中自己肉身的一抹灵识。
所以,在他脱离画卷,回到现实的时候,便又会变成现实中的少年时模样,灵力也大不如画卷之中。
可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情。
在这个画卷里,有人同样可以驱策他的肉身,来维持其中的逻辑稳定。
毕竟凭空消失这件事,任谁也解释不明。
好在谢扶玉并没纠结这些,只是给他扬了扬身上系着的云纹白玉宫绦。
“怎么样?”她眉眼弯弯,神采飞扬。
“这是”
“这是我的战利品。历来武道大会的夺魁者才有,系在腰间,仙门弟子见者都需遵从三分号令,以彰显其实力。”
“天枢……阁主他后来没再追究你杀殷逸之责吗?到底是他的亲传弟子。”他不禁担忧道。
她随手将宫绦放下来,收敛了笑容,意味深长道:
“他只会动怒,不会追责的。毕竟我也是七剑阁的弟子,且又无人襄助,在众目睽睽下取胜,并非胜之不武。他已经折了一个好苗子,可舍不得再置我于死地,那样的话,新一代弟子的实力岂非大大受损?”
“他是掌门人,不会不顾全眼下的大局和七剑阁的未来,而我师父,偏又是个不看大局的,纵然阁主想杀我,他也断然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放过我,也不再追究当日之事,只当从未发生过,便是眼下的最优解。”
“可这其中哪是仅仅死了个殷逸那么简单?”
他蹙眉道,
“殷逸如何与天魂宗的人勾结,如何商议在无涯海劫杀你,又是如何在武道大会上设计,那些纸人究竟被下了何种秘术,这其中的来龙去脉,就不管不问了吗?”
“你同与阁主说话那天……很不一样。”
她转头看着他,诧异地笑了笑,旋即踮起脚尖,指腹落在他的眉心上,
“你觉得以我如今的能力,能够在保全我自己的同时,将这些彻底查清楚吗?”
“哥哥,纵然如我师父那般厉害,尚且还要受仙门挟制,更别提我了。”
她垂着眼睛笑了笑,似嘲弄,也似无奈,
“他可以为了我,去同妖界纠缠数日,可他却无法为了我与整个仙门对抗。只因他不是单纯的一个人,他的背后代表着许多东西,或是七剑阁,或是仙门尊者。若是将事情做得太绝,纵然知道这没错,可也总会被同族打为异己,万劫不复。我能理解,也没那么执拗,但我也很记仇,记到我的实力足以报仇的那日。”
她这番话,让江陵窥见了后来的谢扶玉的影子。
她身上一直有一种很矛盾的气质,时而灿漫,时而圆滑,时而善良,又时而狠戾。
他无法用单纯的好或者坏来评判她,只能知道这样的复杂,反倒归结于一种纯粹。
一种出世却又入世的纯粹。
可摇光做不到的事情,他可以。
他暗暗下了下决心。
“其实,我这次回来,只是来看一看你,我还有旁的事情。”
“啊?这样啊……”
她眸中微微有些失望,
“你知道吗,你真的很像我看过的那些话本里的坏男人。”
“为什么?”他微微一怔。
“他们就和你一样啊,骗了心仪姑娘的心后,就开始假装忙碌,最后干脆消失不见。”
他下意识急声反驳道:“我没有骗你,我也不会消失不见。”
他忽视了她话语中略显隐晦的爱意,却落在了急于向她解释句面上的“骗”字。
只有单纯的笨狐狸,才不会去琢磨人们话语背后的深意。
可她,却骗了他。
在他消失不见的数月里,她每晚都会做着不同的梦。
从那个求她收徒的小屁孩,到后来石阶上冒失的话,一夜又一夜,如同亲历。
再到后来,她看见他抱着自己灵魂抽离的身体,焦急地想用灵血唤醒,却被宫流徵制止,而眼盲的宫流徵却没留意,一滴血已经滴了进去。
所以,她初见时,便觉得他很熟悉。
窥见了这一切后,许多怪异的地方,也随着记忆归位,而合理了起来。
譬如她记得曾经因武道大会重伤半月,为何这次,却极快好了。
譬如她当年明明独自跪在剑冢,直至摇光归来,才得以被放出,为何这次偏偏会与他做了那出荒唐事。
她想起了一切,也想起了入画时曾看到的那四个小字——
向死而生。
如果在其中改变摇光的死亡结局,意味着永坠幻境,那么她决定循着记忆走下去,去亲眼看一看,他究竟因何而亡。
纵然回忆再美好,可她也不愿意在虚幻麻木中沉醉,沦为画卷操控者刀俎下的鱼肉。
她宁可清醒着,回到那个她足够自己做主的现实中去。
向死而生,向死而生。
只有从容面对死亡,才能迎接新生。
至于江陵与她
她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不如当成一个幻梦。
不仅是他的,也同样是她的。
“我知道,我说着玩的。”
她微微一笑,又恢复了从前的少女神态,转过身去,轻轻道,
“正好,我要去上晨课了,下次见面的时候,记得带我爱吃的点心。”
其实,比起点心,她更喜欢那个略显青涩的吻。
像是两张一无所有的宣纸,为彼此铺陈开来,再轻沾笔墨,试探着浅浅落下一笔,便足以浓墨重彩。
“等等!”
他出言唤住了她,旋即朝她走来。
她顿住脚步,微微侧首。
余光却看见他伸出手臂,朝她的腰环来。
他的呼吸极轻,带着珍视般的小心,落在了她的耳畔上。
她闭上了眼睛。
“你的宫绦散了。”
想去触碰她的手终是一转,带着清醒与克制,帮她理了理腰间系着的云纹白玉宫绦。
她睁开眼睛,预想中告别的轻吻并没落下来。
她干脆侧过脑袋,柔软的唇在他脸颊边轻轻擦过,看他愣在原地,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朝石廊的另一头跑去。
“胆小鬼。”
她的话落在风里,又送到了他耳边。
*
天山雪林的冰牢。
江陵站在牢门前,看着不知多少年没再踏足过的故土。
终年不化的雪堆积在此处,可白雪皑皑间,偏偏又生长着万古长青的树。
“少,少主”
守在门口的刺猬仍是不大适应出走多年的少主归来,战战兢兢道。
他没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冰牢,顾名思义,是由冰雪造就。
墙壁本就晶莹剔透,妖王江山月奢靡,冰壁之上悉数装了大颗的夜明珠,尽数用鎏光贝壳托着,远远望去,丝毫不似一座牢狱。
如果此间没有吊着一个满身血污的人的话。
随他而来的刺猬精道:
“少主,依您的吩咐,我们将他锁在冰室内三日,出来后,又烧了开水浇灌,您看,周身皮肉都已经烂透了,隐隐都能看见白骨可他还是不愿招供。”
“把他放下来,你便可以出去了。”
江陵和声道。
“哎,好嘞。”
刺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下,轻手轻脚地走开。
曾经与谢扶玉比武的天魂宗那人如今正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呼吸已是困难,却仍拼力转过头来,看着江陵不染尘泥的衣摆。
“都是我一人与殷逸联络,同天魂宗没有关系。”
他的话断断续续,字字句句都像是混着血,
“栽在你这等妖物手中,要杀,便,便给我个痛快,何至于,在,在此折磨我!”
雪衣银发的狐狸眨眨眼睛,带着笑意道:
“就凭你?你也未免太高看自己。”
他喘着粗气转过头来,不再同江陵说话,干脆阖了眼。
这架势分明是在告诉他:
仅这烂命一条,爱要不要。
一贯好脾气的江陵没和他纠缠,抬手发出一枚冰凌,直入他的经脉。
那人瞬间睁开眼睛,痛苦地蜷在地上哀嚎,声音传入了走远的刺猬耳中,吓得他当即撒腿跑了出去。
伴着天魂宗那人痛苦的嘶喊,江陵缓缓道:
“天魂宗早在武道大会数月前,便已经同七剑阁中人定下诛杀她的计划,只是那次未成,她又在无涯海的竹林中再未露面,才选了你当比武时的棋子。你难道以为,我不知道吗?”
冰凌并未融进他的血脉里,而是依然带着凛冽寒气,在他经脉中游走。
江陵透过他糜烂的肌肤,看得一清二楚。
“你不过是天魂宗和七剑阁的弃子罢了。你觉得你占尽了好处,可你细想想,所有明面上的恶事,都是你在做。你猜她的师姐为何要认输,是因为自知不敌吗?你猜谢扶玉能杀了殷逸,待她的灵修更上一阶,她会放过你吗?你在这里宁死也要维护的背后之人——整整三日过去了,她可曾有管过你的死活吗?”
那人抽着气抬起头来,嗤笑一声:
“谢扶玉?若非我败在你手里,再过些时日,她的灵修未必会有我的深厚,届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说的不错。”
江陵弯了弯眼睛,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可能,我得先把你抓进这寒冰地狱之中。”
那人疼得又哀嚎一声:
“仙门之事,与你何干?!比武受伤,是在所难免的事,我也只是让她受了些轻伤,是她自己不要命!连七剑阁都不曾干涉!”
“那是你们仙门的规矩,不是我的。”
江陵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着他,
“我心悦她,想讨好她,所以她的规矩,便是我的规矩。”
天魂宗人冷笑一声。
江陵抬起头,叹了口气:
“你不愿说,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讲给你听。”
第44章 共我沉沦(二)
江陵没有低头, 只垂下眼皮望着他,眸中似乎蕴着些不屑。
“我查过你,你名隋云, 家中历代都归属于天魂宗,是纯正的仙门血统。可你们家族,灵修却一代比一代落魄。甚至到了你这儿,别说初次参赛的谢扶玉,就连她的剑下亡魂殷逸,都未必能胜得过。而你们这些一向凭借血统自视甚高的仙胎, 又怎甘愿落后于凡俗之人?我说的对吗?”
隋云盯着他的银发雪睫,口中含着血,吃吃地笑了起来:“可笑, 试问天下有哪个族类不看重血统, 又有谁不看重传承?”
“这也不是你自视甚高的理由。”
江陵缓缓道来,
“你之所以心甘情愿来当这个武道大会中的出头鸟, 不只是因为有人许了你增进灵修的秘法,同时,还给你下了一种蛊。”
隋云听见这话,浑身猛颤了一下,顿时睁圆了双目。虽是仍旧抿着唇嘴硬, 却已掩盖不住被江陵戳破事实的心虚。
江陵指尖凝起灵力, 顿时注入他的识海, 而后指尖微抬, 将一只小指长的虫子,硬生生从他的体内拉了出来。
宛若丝线的虫子被他包裹在灵光里, 团成一团,不停扭曲蠕动着。
江陵的眸中微微透着些厌恶。
"这种虫子, 我可比你懂。它名为雪针虫,只生在天山雪林的松针里,而且必须是子母两条同时出现,才能用来练蛊。蛊成之后,将子虫与母虫分别放入有夫妻之实之人的识海中,若母亲诞下后代,便可捏爆父亲体内的母蛊,而后,一身灵修,便会尽数给了那孩子。”
“如此一来,孩子天生便站在其父的肩膀上。你趁着武道大会,吸食仙家道友的修为,待寿数将尽,再把一身修为传于你的孩子,复兴氏族的梦,便能靠它实现了。”
隋云紧闭着嘴不开口,只是越发颤抖的身子,无声地证实了江陵的话。
他接着道:
“不过,不知你知不知道,母蛊一旦注入识海,若被取出,一炷香后,便会失去效用。"
话音刚落,隋云便暴怒出声:“还给我!”
“好啊,你先告诉我,与你合谋者,都有谁。”
他死死闭着双眼:
“如你所见,就是殷逸。他想当此次武道大会的魁首,于是重金收买了我师叔,在无涯海伏击谢扶玉,一次未成,便又设下此计,想让她死在比武台上。你要知道,武道大会的胜者,基本都会是各宗下任掌门的候选人。”
“事到如今,你还骗我。殷逸能有这等本事,不如再早一些,直接将她在宗门里除之后快,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江陵冷哼一声。
那枚冰凌仍在隋云体内四处窜走,他似已痛苦到极致,却铁了心也不愿说。他抬手便是一道灵气,欲将江陵灵力中的雪针虫纳入识海,而后自尽了事,却被突然落下的红尾翊鸟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这般着急,看来你倒是放心你的妻儿,知道你的灵力一定可以渡回去,是吗?”
江陵抬眼看向红尾翊鸟,示意它出声。
“红羽,你那边查得如何?”
“他的道侣如今恰孕有一子,雪针虫的子蛊也确实在她体内,不过,我赶到的时候,她正被囚在一处窖井之中。”
“我的孩子怎么样了?”
即便隋云动弹不得,却仍梗红了脖子,向红羽打听道。
“对你的妻子不管不问,却只想着你那未出世的孩子,真不知道是要赞你父爱如山,还是人心凉薄。”
江陵嗤笑道。
“孩子若是健康,母亲就一定不会出事!”
隋云倔强地为自己找补。
红羽道:
“还好我偷梁换柱的本事高超,做了一只傀儡替代她,而后将她也捆来了天山雪林。她们如今好得很呢!不过,若是你还是不愿全盘托出,好不好的,我就不知道了。”
说着,他悄悄瞥了江陵一眼。
江陵冷冷凝着他:
“你现下没有把柄落在背后之人手里了吧?我替你摆平了后路,你也该适当回报于我。你若说,我便还将母蛊还给你,你的孩子依旧能安然出世,否则”
“我说!”
这一套恩威并施施展下来,隋云终于松了口。
红羽解了定身术,他便如同一滩烂泥一般,瘫软在地,断断续续拼凑出始末:
“你既已知道了武道大会的位次,关乎于各宗掌门人的定选,便不难猜始作俑者是各宗掌门。”
“七剑阁内选出的三人里,除了谢扶玉以外,都是极为稳妥的苗子。天枢阁主本人待殷逸更亲厚,我们宗主便想卖他个顺水人情,所以,命我先行出战,吸食各宗选手灵修,之后对阵谢扶玉时,在纸人上下了毒。若被纸人攀附撕咬,伤口便似有万千蚂蚁在爬,如此一来,殷逸的胜算便能更大一些,谁知道她这般不要命,竟是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势”
“不过,这只关乎于武道大会,无涯海行刺一事,或许是殷逸自己的主意,我并不知其中内情,只知道我们天魂宗折了一位长老。只是,只是关于位次,这其中还添了一个掌握话语权的至关重要的人物,是他捉了我的妻儿,也是他,给了我这蛊虫和吸食同类法力的秘术。”
“谁?”
隋云无力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只知道是一位带着白玉面具的男子。”
“那是何人?似乎从未听说过。”
红羽陷入了沉思。
而江陵听见这个描述,却微微睁大了双眼。
若他不是画卷的外来者,只是画中人,应当也同红羽的反应一般无二,只是好奇。
可他掌握着现世的记忆,还记得那时,他与阿姐在永生花妖姜萱那处得知的消息——
“是一个带着白玉面具的神君,嘱咐我们这般做的。”
“既是公平论武,为何要事先干预排名?”
红羽不解道。
“很奇怪吗?不服管教之人,将来又如何堪当大任,来教导旁人?”
他嗤笑一声,抬起声音拼力道,
“知道的我都说了,你们也该履行承诺了!”
“荒谬。”
江陵心头燃起一股无名火,将裹着灵光的母蛊,落回隋云的识海中。
仅仅是因为想要权位与人情,便可以将阿姐白白折进去吗?
隋云不堪折磨,终是松了口气,正试图捏爆识海里的雪针虫,好寻求一个解脱,却发现灵力落上去,竟被悉数吞噬,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雪针虫依然安然无恙地在江陵灵力的包裹中蠕动。
他不可置信道:“你”
“我是答应还给你,可没答应过还你后,你还能继续用。”
江陵冷冷一笑。
“你卑鄙,你无耻!”
隋云目呲欲裂。
“并非因父母之爱而生的孩子,生下来也是痛苦。红羽,他的孩子出世后,就放在天山雪林里教养吧,哦对,记得给他母亲喂下解忧水,将前尘往事都忘了,再用洗灵珠换身血脉,不如自此在林间当只自在的妖族。”
“啊!!!小人!你这个卑鄙小人!”
隋云捂着头嘶吼。
江陵指尖覆在他的灵脉上,将隋云身体里的灵修缓缓抽出来,凝成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珠子。
“你想出去,我偏不让你走,你想死,我就偏偏供你活着,你在乎血统,我偏偏要将你的血脉断个干净,你在乎灵修,我偏要将它悉数抽走。你究其一生追寻的,永远不能实现,就只能苟活在这一方冰牢之中。这,便是你当初愚蠢地选择当出头之鸟,来害她的下场。”
他转过身去,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
“红羽,替他找最好的医师来,要曾经为我治伤的那些。”
“是要告诉妖王大人您回来了吗?”
“她自己知道。”
“那您去看看吗?”
“不去。”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而后转身道,
“对了,你那日为何要啄她?”
“啊?啥时候的事?”
红羽立刻装傻,而后对上他湛蓝无波的妖瞳,心虚了虚,委屈道,
“她拔我尾羽,还说我是秃屁股鸟。”
“她说得对,你确实挺秃的。”
红羽委屈地瘪瘪嘴:
“还不是要给妖王大人做那个耗费灵修便可幻出万物的法宝。”
他想起曾经拿去给谢扶玉变灵石玩的赤羽翎。
这法宝将来总归是要到他手里的,且忍一忍吧。
江陵淡淡瞥他一眼。
“少主,您之后要去哪儿啊?”
“去杀人。”
他丢下这句话,踏出冰牢,瞬间消失在了雪林中。
*
“师妹,昨夜天魂宗宗主突然暴毙,你知道这回事吗?”
白玉璟站在谢扶玉身边,任由她洒扫着庭院中的落花,兴致勃勃地同她聊仙门大事。
“我怎么知道。”
谢扶玉擦了擦汗,略显无奈地看着他,
“拜托,师兄,你要是再把掉在身上的花瓣打落在地上,我就!我就打死你!”
她把扫帚反手一转,便想往白玉璟身上打去。
白玉璟急忙躲闪,道:
“师妹别急,阁主罚你,便是为了让你平心静气,与我们一同下山捉妖时莫要再行事冲动。你现在如此动怒,岂非白费了他的一片好意,若你不愿,我可以为你打扫的!”
“好啊。”
谢扶玉把扫帚朝他丢过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等等,天魂宗宗主暴毙?怎么死的?”
“失心而亡。“
始作俑者江陵自房檐上跳下来,一把接过她丢给白玉璟的扫把,顺势带下了一阵花瓣雨,落了树下的白玉璟一身。
“他修为尽散,浑身却没有一丝血迹,仿佛睡着了一般,你们说,奇不奇怪?”
谢扶玉望着白玉璟再次拍落的一地花瓣,暗自咬了咬牙,对江陵道:
“其实你可以不要总走房顶的。”
“师妹,这是谁?”
白玉璟理好衣袍,茫然问道。
江陵忽然觉察出两人与他初见时,有些微的不同。
第45章 共我沉沦(三)
同为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白玉璟对他的出现,虽觉得有些突然,却也是平静的。
可阿姐那时的反应显然要比他激烈许多, 甚至带着震惊与疑惑,仿佛不是“他是谁”,而更像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没等他往更深处琢磨,只见谢扶玉皮笑肉不笑道:
“他啊,他是我素未谋面的亲哥,谢陵。”
而后顿了顿, 仍是同江陵介绍道:
“这是我师兄,白玉璟。”
“哦,原来是师妹的亲兄长, 失礼失礼。”
白玉璟弯腰揖礼道。
对比当初在姜萱妖洞时, 他洁癖的性子是一点没变, 只不过现在整理完衣上的落花, 还要再同他一本正经地回礼。
不过此时的江陵,已经不再是那时候的孩童模样,甚至看着比谢扶玉没多活几年的白玉璟,竟生出了几分前辈的怜惜感。
他扶起他的手臂:“哎,没事儿。”
然后转头, 假意责怪谢扶玉:
“你也是, 怎么能让师兄替你受过呢?若是不自己体悟洒扫中的耐心带来的平和曼妙, 又如何进益呢?”
说着, 他推搡着白玉璟往外走。
“你说是吧?白师兄。”
“谢兄所言有理,但我并非是你的师兄”
江陵推着白玉璟走远了。
谢扶玉冲他俩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埋头继续打扫落花。
下一瞬,修长的手指便覆在了她的手上。
她抬起眼, 见正是笑眯眯的江陵。
“这种洒扫间的平和与曼妙,还是我来体会得好,总不能什么好事都给你占了。”
“想帮忙就帮忙,我正好乐得不干呢,找什么借口。”
谢扶玉的眼睛微微弯了弯,憋住笑意,松开了手。
于是扫帚便到了江陵手里。
她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的石墩上,看他埋头认真扫地,问道:
“你干嘛要把我师兄支走?”
他停了手,双手撑着扫把,立在桃花树下轻笑:
“我只想和你呆在一处,不喜欢有别人在,不好吗?”
她仔细地盯了他一会儿,道:
“你有事情找我。”
江陵忙避开她的目光:“没有。”
“天魂宗宗主是你杀的吧?”
她轻描淡写道。
话音刚落,江陵一把捂上她的嘴巴,将她带到了假山的山石之中。
“隔墙有耳,小声些。”
他神色难得严肃。
她的后腰抵着山石,一时起了玩心,探出舌尖,挠了挠他的掌心。
江陵立刻撒手,跳了开来,耳尖迅速染上红晕,刚对上她的目光,却见其中分明浮动着一抹直白的狡黠。
“怎么,杀人这般利落,被人轻轻舔一下手心,反倒害羞啦?”
她言笑晏晏调笑道。
“你别得意!”
她的话一时激起了江陵的好胜心,他反扑过来,一手撑着山石,将她笼在身下。
而后俯身,朝她慢慢贴近。
随着他的距离越来越近,俊美的五官便在她眼前缓缓放大,不停冲击着谢扶玉的视线。
鼻息间尽是他温热的呼吸和熟悉的香气。
她心跳有些不稳,干脆闭上了眼睛。
旋即,一声轻笑落在了耳畔。
“呀,怎么会有人主动闭上了眼睛。”
他略带戏谑,轻语道,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耳廓,
“咦,耳朵也有点红,该不会是害羞了吧?”
预想中的吻并没落下来。
谢扶玉心里莫名有些失望。
但又不愿服输,于是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才不会害羞。”
“别这么凶嘛。”
他尾音染上些撒娇,一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倏然陷落黑暗,令她有些猝不及防,下意识抬手去扒拉他的手臂,刚刚抓上去,唇边却先感受到了柔软的触感。
一阵风吹来,又吹落一地纷飞的桃花花瓣。
同第一次亲吻时不同,这次的她看不见他的神情,于是触觉便被放大了数倍,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只剩他与她在这片狭小的黑暗里相互依偎。
她缓缓闭上了眼睛,长睫轻扫过他的掌心。
他微微睁眼,舌尖舔吻着她唇瓣的每一寸角落,而后轻轻抵开了她的双唇。
忽然,一股强大的灵力注入了体内。
谢扶玉猛地睁大了眼睛,剧烈挣扎起来。
“你做什么!”
她的唇舌在他的引导下,并不受自己控制,只能含糊不清出几个呜哝的发音。
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将她双手牢牢扣在山石上,熟悉的狐尾缠上她的腰,让她再挣扎不得。
灵力源源不断涌入她的体内,与她自身的灵息缓缓相融,透过经脉,游走遍全身的角落,滋养着她的四肢百骸,血肉筋骨。
她觉察到了自己的灵修在一点点地提升。
是从何而来的灵力?
她有些着急,险些装不下去了。
就在要将“狐狸”两字脱口而出时,他蓦地放开了她。
得以重见天日的谢扶玉诧异地看着他。
“你疯了?!”
她运起体内灵修,却只觉得磅礴得吓人。
“这是我的战利品。”
他还是那样笑着,语气轻轻地落在她的耳畔,而后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垂,轻抚了抚她的长发。
“那人吸食了你的灵力,自然要成百上千的还回来才是。”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脸上染上一抹不大正常的潮红,眸子也不知不觉变成了湛蓝,蕴着她不曾窥见过的嗜血与疯狂。
虽是勉力收了狐耳与狐尾,维持着正常人的形态,可谢扶玉仍是察觉了不对。
他整个人的重量倚在她身上。
她双臂环住江陵,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你怎么了?”
“试图伤害阿姐的人,也都应该死掉”
他倚着她,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不对,不能痛快地死,他们该受尽折磨”
几瓣桃花落在了他的发上,谢扶玉听着他无意识的絮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察觉到他的妖性。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那只无害的小雪狐,也只是那个始终伴着她的追随者。
可她偏偏忽视了,他也是一只妖兽。
他需要在世间与不分是非的正义一方挣扎对抗,需要面临死亡时艰难求生。
所以,他记仇,他残忍,他贪婪,他睚眦必报。
这才是他的本性。
她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天魂宗人曾说他点了他们三栋房子。
而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里,他都在用情感与理智,同他的本性一次一次相抗。
他明明可以趁危险时弃她不顾,可他没有。
他明明可以冷眼旁观她的痛苦,可他也没有。
他明明可以独自化解掉这些灵力,可他还是选择给了她。
她这才发现,比起她之于他的那一点点喜欢,他的爱意显然要汹涌的多。
只是太过无声。
无声到他自己或许都不曾察觉,已经默默为她付出了这么多。
“小狐狸……”
她抱着他,仍旧抵在山石上。
江陵却只静静趴在她的肩头,一动不动,身上有些烫。
她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凝起灵力,正要用浅薄的医修知识看能不能让他好一些时,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师父?”
摇光捏了捏她的腕骨,避嫌一般地默默垂了眼。
忽然意识到两人以怎样的姿势抱着,她的脸腾地比江陵的身子还烫。
但他昏迷着,她松手也不是,不松也不是,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偷情被人捉/奸的感觉,磕磕巴巴道:
“那个,你听我解释,我其实有好好扫地的。”
“哦?是吗?那你扫帚呢?”
谢扶玉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我说他是扫帚幻化的您信吗?”
“那外面躺在石墩上的又是什么?”
“是高粱穗和竹梢的结合体。”
谢扶玉老实巴交。
摇光白了她一眼,背过身去。
“别贫了,还不快把他带回去?你有办法治?”
“哦……”
江陵高出她不少,她把他的手臂搭在肩上撑着走,显得有些艰难。
“不能搭把手吗师父,不要这么冷漠。”
“你自己的男人,还要我来搭把手,哪有这样的道理。”
“如果现在昏过去的是我未来师娘,我也会心甘情愿帮她的!”
她撇了撇嘴。
摇光神色一怔,接着又不露痕迹地哼笑一声:“你不会有师娘。”
“为什么?”
“你师父我风流倜傥剑术一流,放眼六界,也找不出第二个对手。”
“……又不是让你去打架。”
摇光在前面步履轻快地走着,谢扶玉干脆闭了嘴,老实地跟在后面。
一行三人,都不是原本画卷中的人,却都身在其中,循着曾经的轨迹,各怀心事。
摇光余光瞥了眼咬着唇拖人的谢扶玉,终是暗自捏了个诀帮她,而后开口转移了她的注意力,道:
“你知道天魂宗宗主昨夜暴毙一事吗?”
“听师兄说了。”
甚至作案人就在你附近呢。她心想道。
“旁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只猜测是大妖寻仇,可内行如我,却能看得更明晰些。”
谢扶玉闻言抬起头来,等着他的下文。
“听天魂宗的下人说,宗主房内并无异动。他们本觉得,是那妖行动太快,取心只在一瞬之间,其实不然,剖心是死后之举,死因应当是一场灵识之间的博弈。”
“灵识博弈?”
“是。”摇光点点头,“挑战者应有极强的精神控制力,将被挑战者的元神拉入了识海之中,一切法宝在此都会失去效用,单凭灵力强弱对战,双方损耗相当,自然谁更强,谁便胜。”
说着,他瞥了眼昏迷的江陵。
“不过,获胜的人可以夺去败者的全部灵修,来弥补自己的损耗。”
谢扶玉念起江陵注入在自己体内充盈的灵力。
多半是他这样得来的。
本能用以弥补自己灵力损耗,却悉数给了她。
“那剜心呢?”
说话间,几人走到了寝殿门口。
“剜心嘛……倒像是单纯泄愤。比如取出来,看看是红是黑,再丢去喂狗。”
摇光微微一笑,推开门来,示意她将江陵放在床榻上。
待她站在一旁,他搭上江陵的脉搏,而后抬眼对她道:
“对了,你的口脂掉了。”
第46章 共我沉沦(四)
谢扶玉哽住, 嘴硬道:
“其实是我今日晨起时,忘了涂。”
摇光不急不徐地展开江陵的手心,看着其间一抹蹭上的红色口脂, 拧着眉心道:
“啊?竟是这样那他还挺能拈花惹草的,要不……为师帮你把他砍了?”
谢扶玉素来牙尖嘴利,但终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摇光这儿败了下风。
于是,她干脆蛮不讲理道:
“能不能治!不能我就去找旁人!”
“好啊,你去吧。”
摇光双手一摊, 一副不关己事的模样,
“只要你不怕旁人发现他的真身是一只狐狸的话。”
她假意往外迈的步子当即缩了回来。
师父竟看穿了他是狐狸。
但师父是画中之人,他并不知道自己早已掌握了未来的记忆, 也不知道江陵陪了她许久。
为了不穿帮, 她只得震惊道:
“你说什么?他是狐狸?”
摇光淡淡地瞥她一眼, 并没有再接话, 只微微摇了摇头。
“我为他治伤,你出去守着吧。”
“哦”
她悻悻转身,刚出殿门,门便砰地合上了。
她试图运起灵力,窥听殿中之事, 却发现此间已经被摇光下了结印。
她攥了攥拳, 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指甲在手心刻下几枚浅淡的印痕。
屋内, 阳光透过雕花的窗子倾泻进来,却隔绝了风声鸟鸣, 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没想到,你还是做了和从前一样的选择。”
摇光聚起灵力, 凝视着一动不动躺着的江陵,眸中带着一丝自嘲和悲悯。
灵光落在江陵身上的时候,他的周身也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闭上了眼睛。
灵光在江陵身上不知流转多久,直至江陵缓缓苏醒过来。
待他看清面前的人影时,略带惊讶道:
“是你?”
上次两人在竹林间叙话时,摇光还只是一缕游魂,如今他却带着完整的肉身魂魄,站在他面前笑,道:
“与一宗的最强者对战,本就损耗极大,为什么不自己渡化掉那些灵力,反倒赠给她?”
江陵默了片刻,道:
“她所处之境,太过尔虞我诈,渡给她,以后便足以自保。”
说着,他抬起那双潋滟的桃花眼。
只是敛尽其中的情意后,显得有些凉薄。
“如此一来,即便是天枢与她为难,也未必能从她手中全身而退。想对她下手,也会衡量几分。师父不管,我总不能也不管,任凭着旁人拿她的性命玩笑。”
摇光不气反笑道:
“你又怎么知道我没管?我若是全然不管,没提剑去找天枢掰扯是非,她此时还在剑冢罚跪呢。还有那条宫绦,若不是我替她讨要,她这个武道大会魁首,拿了同没拿也没什么两样。她在七剑阁能如此放肆,不也是我在为她当后盾吗?别总觉得只有你在为她付出。”
“那那些设计她,陷害她的人呢?”
他静静问道。
摇光一滞,定声道:“我会保护好她。”
江陵想起从前,移开目光,垂下眼睛淡淡道:“可她要的,从来都不是忠诚的守护者。”
屋中一时陷入了无言的沉寂。
半晌,江陵接着道:
“若是那日在场的是你,或许你会在隋云对纸人做手脚时,便冲上台前,制止一切,以免她受伤。或许会在殷逸对她下死手时,强行叫停这场比武,断然不会让事情发展到今天的地步。这么多年,你一直将她护得很好,她才能率真烂漫,仗义执言,我说的对吗?”
摇光垂手立在床前,看他撑起身坐好,轻笑一声道:
“你还挺了解。”
江陵似是想起了现世,眸中划过一丝悲哀,哑声道:
“其实,她一直很眷念你。就像鸟儿总会归巢,落叶总想归根。你给足了她安全感,所以,她才会时刻想躲回你的羽翼下。”
他用了“眷念”。
眷念一词,是对已逝去之人的深深怀念。
而他的言下之意,正是对身处画卷,却明知是假的摇光,又一沉重警醒——
不过是虚幻的浮沫而已。
一向挂着笑的摇光收敛了笑意,心间蔓延起一丝悲伤。
“从前我也不明白,如今我却明白了,她需要的,并不是保护。换句话说,你也知道,你不可能保护她一辈子,我也不可能。”
江陵平静道,
“她需要变得强大,她需要承受伤痛,她需要接受失去,她需要足够应对一切生命威胁。这是她未来能一次次站起,必须经历的东西。”
“她不能心软。因为但凡放过自己的敌人,终有一日,他或许会变成刺向自己的一把利刃。”
“她不能太过轻信旁人。人心终究隔肚皮,她上一回能轻信她师兄,险些死在无涯海,若不长记性,终究还会落入别人为她而设的圈套。”
“她也不能没有野心。没有野心,便没有向上爬的动力。如你所见,她若是不去名正言顺争这个魁首,那她将永生只能活在旁人对女子的不屑里。”
“她就该拼力维护自己的荣誉,就该一次又一次克服疼痛站起来,就该对欺她辱她的人怀恨在心,就该提起剑,指向所有会伤害到她的人。”
“所以,我宁愿看着她一点一点变硬,变冷,变得坚不可摧,也不要看着她终日温软,有一日会折在他人手里。”
“我可以成为疗愈她的药,成为她手中的刀,成为她需要的一切,却不能阻碍她成长。”
江陵说着说着,自己却先愣住了。
后来的阿姐,可不就成为他方才形容的模样?
可从前的他,却总想试图让她放下冷硬,展示出她脆弱柔软的那部分。
愚不可及。
“哈哈,你如今可当真像一只兽。”
摇光却蓦地笑了起来,而后笑声越来越大,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事情。
许久,他道:
“这么说,你是做好打算,循着画卷中的记忆走下去,让她能从这里回到现世吗?”
江陵静静地凝着他:
“你初次找我时,不也是这个心思吗?”
摇光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我终究不愿她活在虚妄中的。更何况,这个虚妄也并不美好,如你所言,许多事情,我做不到。”
“我不能同你一般,看谁不爽,便把他囚禁折磨,甚至取他性命。我也不能置大局于不顾,将六界秩序视若无睹。我能教给她这世间最精妙的剑法,可我的剑,不能因护她一人,而直指众生。”
摇光深吸一口气,道:
“江陵,我的性子,偏偏是你最想抽离的那部分。”
说着,他走到门边,远远回望着他:
“你走吧,走到旁人找不到的地方去。天魂宗失了宗主,断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定会用寻灵诀,追随你的灵力而去。我只救你这一回,之后的事,生死天定。咱们……那一战见。”
他灵力一收,撤下结印。
刚推开门,谢扶玉便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来。
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尴尬笑道:
“那个……哈哈。”
“我就知道你会想偷听,这结印,便是设给你的。”
摇光说着,蹙眉上下打量她一番,径直走了出去。
江陵仍坐在床檐,反复咀嚼着摇光丢给他的话。
他隐隐觉得摇光才是事情始末的知情者,可他偏偏又什么都不愿意多说,或许有难言的苦衷,让他不得不把一些秘密长埋于心。
可他想不明白。
屋内仅剩他们二人,谢扶玉主动坐到他身边,眸中含着忧色:“你……没事吧?”
“尽数好了。”他扬起一抹笑容。
他伸手搭上她的灵脉,见其间灵力磅礴,些微放下了心。
“你勤加修习,假以日时,必会成为天下第一剑。”
谢扶玉虽恢复了现世的记忆,可她的肉身与灵修仍是当年,故而武道大会才会再次吃了大亏。
如今她体内充盈着灵息,虽比不上画卷外,但已然是大大进益。
可她又不能告诉江陵,她现世还要更厉害些。
于是她挑挑眉,接着道:“比我师父还厉害?”
“他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灵修。”
一个刚定容没几年的修士,倏然又得了一宗之主,外加内选第一的弟子的修为,若是再修习百年,自然天下难觅敌手。
更何况,按照如今的记忆走下去,那时候的摇光,已然魂飞魄散。
两人各怀心事,却听窗外下了课业的弟子八卦道:
“你听说了吗?今日天魂宗几位长老找上门来了,说要向阁主讨个说法。”
“讨什么说法?”
八卦弟子的话语渐渐飘远,谢扶玉忙聚起五感,细细筛选,凝神听着。
只听两人接着道:
“说要阁主交出谢师妹呢。天魂宗宗主的死,似是与她有关。”
“啊?怎么可能?昨夜谢师妹还在被阁主罚跪呢。”
“可不就是说嘛。但他们一口咬定只与她结了仇,且用了寻灵诀,宗主房内残留的灵气正在咱们七剑阁呢。”
“师妹总不可能有分身吧……”
“我觉得不会,虽然她平日里是离经叛道了些,可也不至于会做出如此丧心病狂心狠手辣之事啊。”
丧心病狂心狠手辣的江陵默默瞧了眼她。
“也不好说……她武道大会那日杀殷逸师兄的模样,也挺那啥的……”
谢扶玉静静端坐在一旁,将情绪埋在了心里,并未表露出来。
但江陵知道,这话她听了一定不好受。
“灵力既然给了你,我还是先走了,一人做事一人当,免得为你招惹麻烦。”
江陵捏诀跃上屋顶,没给她思考的时机,一道结印落在门前,又瞬间闪身走远,将她远远撇在了寝殿。
正在七剑阁会客室的几位天魂宗长老望着手中忽然转动的寻灵诀罗盘,倏然站起身来。
“那妖孽要跑,给我追!”
第47章 共我沉沦(五)
谢扶玉刚回过神, 江陵已经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她一着急,刚想跟出去,而后便一头撞在了江陵封在门前的结印上。
“混蛋。”
她暗暗唾了一口, 便看向了一旁的雕花窗子,二话不说,便翻了出去。
“只封门不封窗,一看就没什么经验。看看我师父,下结印都知道下整间房。”
她拍了拍手上的尘灰,静下心来, 探寻江陵离开的方向。
她在武道大会受伤之时,江陵曾渡给过她血液,而他的血脉里自带灵修, 她凭借着这些灵气, 便能轻易追寻到他的踪迹。
她确定方向后, 御剑而起。
刚走出几丈, 便见前方是天魂宗的一行人,如今正坐在纸人拉的车驾横空飞过中,正往同一方向赶路。
不好,不能让他们这么追去!
这么多高手,打起来是要吃亏的。
谢扶玉心头一紧, 当即改变了主意。
她捏诀御剑, 朝着纸人车驾飞速奔袭而去, 旋即剑锋一转, 横剑在前,生生拦下了天魂宗一行人的去路。
“走开!别挡我们的路!”
天魂宗为首之人对她呼喝道, 同时朝她发出一枚纸人,试图弹落她的灵剑。
她此时的御剑术还不够精通, 若是朝侧面闪避,不一定躲得过不说,还极大可能会从空中跌落。
不如正面硬接,尚且有搏一搏的余地!
她双手捏诀,拂华的剑身顿时放大,朝下空骤然垂直落下一片剑气,无形中形成了一面气墙。
纸人撞在了剑气形成的墙面上,瞬间被绞成了碎纸片,零零落落地自天空飘下,像极了纷飞的桃花花瓣。
她面上冷清,无惧无畏,只静静地立在剑上,衣袂翻飞。
实则心跳如鼓,不禁有些后怕。
纸人之所以会瞬间散称碎片,是因为它的冲劲极强。
还好她的决策明智,用剑气拦了这一击。否则撞到拂华剑身上,她定会从空中径直跌落下去,怕是不死,也得落个半身不遂。
可在天魂宗众人看来,便是这个剑阁小辈格外地张扬狂妄。
既然不将他们放在眼里,自然是有敢与他们叫板的底气。
同门师兄都敢当众斩于剑下,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呢?
想到这儿,他们生出一丝畏惧,并不打算与她硬碰硬,避开便是。
为首的天魂宗长老垂首看一眼手中灵力方向仍旧不断变换的罗盘,缓和了声线道:
“你拦在我们面前做什么?若有事相议,自然可以走仙门的拜访流程,递拜贴,约会面。只是我们如今要追查杀害宗主的真凶,没时间同你浪费,谢小道友。”
“啊?真凶?”
谢扶玉故作惊讶道,
“我方才听同门师兄说,各位长老口口声声笃定我才是真凶,我一听,心里头是又气又急啊。”
她立在剑上,没有半分退让之意,面上却端出一副赔笑模样:
“气在各位竟如此误会我,又着急该怎么向各位长老解释,本想去会客厅里亲自拜见,却一抬头,便看见你们几位腾空而去,这不,我便匆匆忙忙跟了过来,想同你们说,其实不是我干的。”
她故意说了许多废话,意图拖延片刻时间。
“哎呀,我们如今自然知道了这是一场误会!”
为首那人跺了跺脚,又看了一眼罗盘,
“谢小道友,咱们既然现在把误会说开了,你便赶紧让开!”
“不行啊,各位长老。”
她眨眨眼睛,
“既然是误会,你们还没给我道歉呢。”
众人一面焦急着江陵将要逃出仙界,又觉得长辈对小辈道歉实属荒谬,一时拉不下这个脸来。
僵持片刻,他冷冰冰轻哼道:“对不住。”
她摇摇手指:“哎,长老,修道讲究心诚,我看呐,您道歉的心可不诚哦。”
“你到底想怎样?”为首那人咬牙切齿道。
“我看她分明同那妖孽是一伙的!是在拖延你我的时间!”
后面一人出声打断两人谈话的同时,数只纸人朝她脚下的拂华打来。
糟了!
这人不仅看透了她的意图,甚至还观察到了她的弱点。
若是这些裹挟灵力的纸人吸附了她的剑身,灵剑怕是先废了。
“拂华,收!”
她尖喝一声,拂华便缩回原来的大小,落回她手中。
没了足下的剑相撑,她倏然朝下方坠去。
而天魂宗一行人重新御起纸人车驾,撞向她剑气形成的那片壁垒。
剑气被注入了强大灵力的纸人倏然冲碎,四散而落,而车驾也越过了那道界限,朝着罗盘所指方向急奔而去。
两方灵力在空中猛烈碰撞扩散开来。
一时之间,天地为之颤动。
本就在下坠的谢扶玉堪堪躲过袭来的一股灵力,便又被另一股击中,只得抱着剑急急朝下坠去,眼见就要砸在一处荒无人烟的高峰上,她禁闭双目,双手捏起御剑术。
拂华嗡嗡轰鸣,像是在回应她的召唤,然后又蓦地沉寂下去。
她口中反复念着术语,心头却在暗骂,早知平时少用些旁的出行工具,多熟悉一下御剑,也不至于今日如此窘迫。
她睁开眼看着一动不动的拂华和逐渐放大的山崖,认命地闭上了眼睛。
会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吗?她想。
若是死在这儿,寻找尸骨怕都会不大容易。
她直至最后一刻,仍在下意识地默念口诀。
而后,她似乎撞上了一个冷硬无比的物件,可预想中的剧烈疼痛并未发生,只是有些硌。
接着,她便咻地腾空直上。
吓得她惊叫出声。
她闭着眼睛,稳住身形,才敢堪堪睁眼,看着脚下的长剑,已经足足比那座山崖高出了几十丈。
原是撞在了剑上。
她始终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还好在最后一刻,成功用出了御剑术。
拂华载着她稳步前行,她回想着先前的种种,却发现念着的口诀有些出入。
她试探地念起急速下坠时的那版,拂华果然剑光一收,带着她猛然朝下坠去。
再念起最后下意识念出的剑诀,拂华便又稳稳将她托起。
“原来下坠与前行,只差一字……”
她惊喜又无奈地笑了起来,可笑到一半,却忽地想起了一件事情。
从前,她的御剑术,也是在这样的极限时刻,幡然领悟的吗?
她仔细地回忆一番自己的记忆,却丝毫想不起当年领悟御剑术时其中的细节,仿佛她天然便会御剑。
她心中一惊。
若说画卷是当年真正记忆的重现,那么她记忆里,为何会出现了些偏差?
她心神不稳,拂华便随之震了震。
她低头一望高不见底的脚下,暂时摒去杂念,朝江陵灵气出没的方向追去。
她没留意到身旁的景色在悄无声息地蜕变。
阳光融进云霭,变成大团大团的雾金。
地面从山石土壤,灌木树林,已经变成了茫茫沙漠。
远处高立着几十丈的象牙与完整成型的骸骨,大抵有数十人高,可神奇的是,本该荒芜的沙漠,却开着大朵大朵极其艳丽娇艳欲滴的花朵,沙漠里居然有一条河流,河上飘着浓重的拨不开的雾气。
一阵风吹来,将雾吹散了些,她定睛一看,却见流的是暗红的水。
她目光追随着流水而去,却只在源头看见一颗巨树。
巨树在这片广袤中舒展着枝叶,只是每一片叶子都是浓丽的粉,树下堆叠着不知多少具白骨。
她眉心一动。
河中流着的……竟然是血吗?
她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处处透着诡异,于是将剑往下落了落,小心前行。
她一边提防着会突袭而来的神奇生灵,一边要防着身后的天魂宗众人,一抬头,却看见远处站着一只偌大的雪白狐狸,仅尾尖耳尖和额上染着正红。
那不是江陵的原身吗?
她没做多想,便朝他御剑而去,却在将要触碰到他时,被一道妖力瞬间弹开。
她并未设防,当即便从剑上跌落,滚在了沙漠里,惹了一身的黄沙。
可江陵却没看她一眼,似乎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撑起身,抓起拂华,刚想喊出声,忽地,一阵揉杂着狂风的黄沙卷过,一只同江陵差不多大小的赤狐,便落在了他面前。
她四肢撞得酸痛,干脆趴在地上,一抬头,恰与赤狐对上了眼。
那是一只同江陵不大一样的狐狸。
若说江陵干净的好似不掺杂质的泉,那它,便是张扬妖冶的花。
虽然都长着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然而它却是一双暗红色的妖瞳,浑身皮毛呈赤红色,光鲜亮丽,九条尾巴张在身后,更是添了几分妖娆。
可它却也似瞧不见谢扶玉一般,直直略过了她,只死死盯着江陵。
谢扶玉有些不解。
怎么回事?
这赤狐突然引颈长啸,霎时,雾金的云霭便变成了浓浓的黑云,自天空直直压迫下来,而后风声呼号,掀起一片黄沙,裹挟着若干吹落的花瓣,糊了她满身满脸。
她用手臂挡着眼睛,以免风沙迷了双眼,最后干脆躲在了象牙残骸后面。
远古的象牙足足有两人粗壮,刚好宛若遮掩身形的柱石。
狐鸣长啸声在这片沙海中扩散开来,河里的血亦开始暗自汹涌,仿佛有数个魂灵困在其间,手舞足蹈,试图挣扎着冲破束缚他们的柔波。
江陵一动不动,默默注视着那头赤狐。
“为何要跑到这里?”
赤狐没有开口,或许是腹腔的震鸣,让它道出了这句话,带着缕缕重音,不断回荡在空中。
谢扶玉初时听闻,自觉像是威严沉稳的女音,再细细听的时候,则变成了娇媚妖娆的勾人声线,最后飘远时,则是天真的孩童声。
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她倚在象牙后,缓缓睁大了眼睛。
“在仙界动手,他们引援太快,我形单影只,正面应对,未必能占上风。若将他们引去妖界,岂非给你平添麻烦?不如在这里解决。你说是吗?娘亲。”
娘亲?!
谢扶玉暗暗握紧了拂华。
江陵的声音极淡,似乎没有一点情绪。
然而,对曾经在荒山上用忆梦粉偷偷潜入过他梦境中的谢扶玉来说,却再为清楚不过。
他如今不过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罢了。
若是无爱也无恨,便不会让记忆深处的东西,变成自己经久不忘的梦魇,一遍一遍在无尽的深夜里忆起,再反复折磨。
赤狐的目光突然落在藏于象牙之后的谢扶玉身上,古怪地笑了两声。
“你不怕……你特地施了隐身诀的那个仙门修士,发现你竟是如此不堪的模样后,将你的灵魄一剑刺穿?”
她的语气里含着高高在上的讥讽与嘲弄。
江陵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看她。
隐身诀……
难怪方才赤狐看不见它。
但是黄沙四起,附着在她的身上,便短暂地勾勒出了她的身形。
谢扶玉不忍听她如此奚落江陵,便从象牙柱后走到了雪狐身前,手握剑鞘,摆出一副防御姿态,定声道:
“他没有不堪。”
赤狐眼中满是不屑:
“你是仙门中人,可知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亦或者,你可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
她的手缓缓落在他前颈柔软的毛发上,如平日一般顺了顺。
“是狐狸。”她平静道。
她能感觉到,掌心下面时刻紧绷着的江陵,因她这句话,蓦地松懈了两分。
赤狐不再理她,眸中一派了然,而后对江陵道:
“看来,你待她也不过如此,连真实身份都不曾告知于她,难为她从仙界追你到这儿来,还出言维护你。”
说罢,赤狐低下头,凝着她讥笑道:
“小姑娘,终究是错付了呀。”
谢扶玉细想了想,她似乎确实对江陵一无所知。
从初见时起,他便一直在隐瞒着她什么,她每每暗自窥探,窥探一分,便多知道一分。
可他却从来,从来没有,将自己的一点一滴全盘托出,讲给她听。
她现在知道的东西,无非都是她自己觉察出来的。
她其实很讨厌未知的感觉。
她心头一烦,蹬地窜出一股无名邪火,而后像是有一团黑气钻了进来。
不对,不是假的。
他待自己的好,不是假的。
当她脑海中闪过了这两个念头时,心间的邪火突然被浇熄了,紧接着,那团黑气仿佛也窜了出去。
谢扶玉陡然回过神来。
这便是高阶妖物最为擅长的精神控制力吗?
若是她被赤狐三言两语离间,失了对自身的控制,岂非变成了她的听话傀儡?
如今可不是与盟友割席的时候。
她的眼神恢复了一片清明,仍旧握着剑,横在他身前,声音比从前更坚定几分。
“是狐狸。”
不论他有没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在我心里,就是一只狐狸而已。”
“是狐狸。”
“是狐狸。”
“是狐狸。”
……
她的话语回荡在江陵心里,他依旧没说话,吐出的气息落在她的后颈上。
他莫名有些受伤,也有些委屈。
只是……狐狸吗?
果然一现出原身,她便不会再将他视为爱人。
他好像做得再多,在她心中,也终究不会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若是他死了,她会同摇光魂飞魄散一般执念难过吗?
大抵是不会吧。
这些日子的甜蜜,让他近乎快忘了自己的身份。
忘了他与她截然不同。
忘了他只是一只妖兽,而她是个剑修。
他们从来殊途,又何谈同路而归?
压抑许久的妒忌再次冒了出来,而后在心上落地生根。
他妒忌可以天天与她一同上早课的师兄弟,妒忌可以天天教她的摇光,妒忌她与那么多的人相识,妒忌任何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唯独他自己不可以。
兽素来是很有独占欲的。
他心里面只有她,他也只想要她一人。
神识遁入黑暗的那刻,他如是想。
素日里直来直往的兽,总是不明白人们口中特殊性词语的含义,纵然谢扶玉已不算是人类中晦涩曲折的那类,也难以体察到他的小心思。
此刻,她夹在两头巨大的妖兽之间,虽手持灵剑,也显得极其渺小。
可渺小如她,却是整片荒漠里最有力量的存在。
原因无他,她看穿赤狐所图之后,便看到赤狐眼里隐隐涌动的黑雾,就如方才往她心头钻的那般。
那应当是她的灵魄。
拂华骤然出鞘,她飞身而起,便朝着赤狐的眼睛腾空而去。
“呀,小陵,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伤害你的娘亲吗?”
赤狐假意示弱出声,却十分精妙地避开了这一剑,声息飘荡在天地之间,一时电闪雷鸣,大雨便应声而落。
好厉害的控制力,竟然可以操纵天地万物。
谢扶玉打起十二分精神,刚要抬剑再袭,方才站在她身后的江陵,却倏然挡在了赤狐前。
她的剑尖在仅离他一寸的时候戛然而止。
他一贯澄澈的蓝眸如今亦涌动着黑雾,只冷冷地看着她。
“江陵,她不是你母亲,她是幻形成你母亲的妖物!”
大雨倾盆,谢扶玉衣衫尽湿,水顺着剑身不断往下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隔着雷声的轰鸣,朝他急声喊道。
江陵不知何时已经被妖气侵袭,如今仿若视她不见,也听不进去她的话,只顺从着那大妖的吩咐。
“要,护着,娘亲。”
他断断续续重复着她的话。
谢扶玉蹙眉,剑锋一偏,便换了个角度,刺向赤狐的眼睛。
这回,赤狐却如挑衅般地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她下一瞬便知道她为何如此笃定,只因她的腰上,又缠上了他的狐尾。
“江陵,你给老娘放开!”
她拧着眉头斥道。
她明明就要刺穿她伪装出的皮囊了。
若是旁人的尾巴,她当即便毫不犹豫地斩下去了。
可偏是他的。
如今却只能缓了声音,去同他沟通。
“江陵,你放开我!妖气四溢,天魂宗的人快要追来了,届时你怕是会出大事的!”
被操控了的江陵一动不动,不愿她伤赤狐,也不愿自己伤她,只是撑起尾巴,将她牢牢卷着。
赤狐见得逞,开怀地仰天大笑几声。
“哈哈哈,去啊,小陵!去杀了她,去将她撕裂,咬碎!你可是天山雪林里的狐狸!将她吞下咀嚼,融入你的骨血中,她便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了!”
几重声音弥漫在天地间。
谢扶玉被裹在狐狸尾巴里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拖着,缓缓放在了他眼前。
湛蓝的妖瞳格外明亮,像是满天阴云离唯一的光。
可这光却不似平日里的温暖诚挚,散着细碎冰冷的寒芒。
“撕碎她啊……渺小的人类,一拍便碎了……”
赤狐飘渺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
接着,江陵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扬起前爪,便朝她所在之处落了下来。
她往旁边一滚,躲了过去。
只见方才站着的沙漠,顿时凹进去一个巨坑。
“小姑娘,他都要杀了你……你还舍不得杀他吗……”
她看得出来,江陵残存的神识在与之拼命抗拒。
若非如此,她不一定躲得过他全部妖力的一击。
她五感大开,早已听到远处纸人被风吹袭时呼啦呼啦的声音。
“小姑娘,出剑啊……杀了他啊……”
“小陵,你怎么不用妖术呢?你的火,你的冰,你的一切一切……”
不能耽搁下去了。
若是天魂宗加入,情形只会更加糟糕。
如今她是唯一一个清醒着的人。
若是她全然不顾江陵的袭击,只反扑赤狐,那她大抵是要死在这里。
她绝望地望了一眼江陵。
纵然身死于此,怕是只会被道门叹一句天妒英才。
今日过后,仙门中当再无人知晓此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若是以她微命,来换得诛杀这等大妖,是不是也算……死得其所?
总之,是死在画卷里。
说不定一次死完,便回到了现世。
她打定主意后,周身灵力爆起,便不再管被赤狐操纵的江陵,借着他的狐尾腾跃而上,身形快得似闪电,持剑朝赤狐直直追去。
江陵的妖火在身后沙漠上纷纷而落,点燃了妖冶的花朵,顿时燃起滔天火光,纵使大雨滂沱,也无法将其浇熄。
赤狐没想她竟然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竟任凭妖火擦过她的手背和衣裙,拂华带着蓝色的灵光,朝她瞬间袭来。
她的眼睛堪堪避开这一剑,却没曾想,她的剑太快,仍是擦过了她脸颊的皮囊。
“呀……糟糕……被你戳破了呢……”
赤狐的多重声线再次回荡在荒漠里,之后那身光鲜亮丽的赤狐皮囊,顿时如泄了气的球一般,迅速地瘪了下去。
谢扶玉目睹了这一切,略有些诧异。
她果然不是江陵的娘亲,可她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
一时间,黑气四溢。
漫天黑气里,那大妖嬉笑着远遁而走。
“有意思……好久没碰到这般有趣的人类了……小姑娘,下次见面的时候,可别败于我手里哦~”
谢扶玉瞬间结起法印,隔绝了这些四泄的黑气。
她紧紧抿着唇,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江陵赠她的灵力她还没收放自如,此次又损耗过大,终究是伤了自己。
以精神控制见长的妖,最擅控制的,便是有负面心绪的生灵。
只要她的心智足够坚定,便不会受其所扰。
她做到了。
可她的灵魄在眼睛,她没斩到,便只能生生地放跑了她。
荒漠里的电闪雷鸣并未消散,反倒更重了些,暗红的河吸饱了水,逐渐蔓延上了岸,血水淌过的地方,零落的花瞬间抽枝发芽,再次开出了妖冶的花。
这究竟……是怎样的地方?
待黑气散尽,她捏诀收了结印,来到江陵身前。
狐狸的眼瞳里仍旧蕴着黑气,还未走出心间的魇魔。
她把手搭在了他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狐狸。”她轻声唤道。
下一瞬,仍旧失了心智的狐狸却蓦地幻化出了人形,只是狐耳和狐尾还保留着原先的形态。
身后的数条尾巴朝她缠绕过来。
缠上她的手腕,缠上她的腰间,缠上她的双脚。
于是,她整个人便像被钉在了十字刑架之上,动弹不得。
拂华砰然落在地上,覆上一层风沙。
她看着眼底蕴着浓黑妖气的江陵一点一点走近,像是早已做好了什么准备,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狐狸。”
“去啊,小陵,去杀了她,去将她撕裂,咬碎!你可是天山雪林里的狐狸!将她吞下咀嚼,融入你的骨血中,她便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了。”
大妖和阿姐的话不断在他耳中回荡,如今的他,已经分不清孰是孰非,只能凭借着自身的本能行事。
他想做什么呢?
心爱的少女正在他的禁锢下,等着他去撕裂,咬碎,吞下,咀嚼,再融入骨血,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
那该如何吞下一只猎物呢?
咬断脖子,便足矣。
他抬起她的下巴,利齿轻易地穿透了她薄薄的皮肤,透进了骨血里。
脖颈间的疼痛瞬间袭来,伴随着湿漉漉的温热,浓重的血腥气顿时环绕在她身旁。
束缚着她的狐尾感受得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炙热的鼻息落在她的颈间。
她闭上眼睛,没有说话,死死咬住了唇。
她感受到血液在被他汲取。
她的身体里溶进去过他的血,而他的血,可破世间法印。
如此,便能解了这场劫难了吧。
猎物会惊恐,会挣扎,会嚎叫,她怎么不出声?
狐狸感受到了少女的沉默,有些疑惑地松了口齿,起身去细细打量眼前的她。
如今她眼前的江陵,神色间没有一丝人类该有的复杂情绪。
那张惑人心魄的面容离她极近,只带着一种近乎孩童的天真与探寻。
谢扶玉垂眼看着他,他的唇角还沾着她的血。
一瞬间,她想到了更好的破解办法。
她踮起脚尖,重重地印上了他的唇。
她本就带着气,双唇相贴的时候,牙齿碰撞在一处,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事发突然,江陵滞在了原地,狐耳倏地竖立了起来。
她舌尖强势地入侵他的唇舌,在其间游走探索,终于勾出了他的舌尖,而后狠狠地咬了下去。
浓浓的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
她干脆闭上眼睛,没留意到眼泪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她一遍一遍咬着他舌尖上的伤处,似是在泄愤,又似是在报复,直至感觉到束缚着自己的狐尾缓缓松开来,才慢慢睁开眼睛。
入眼,便是熟悉的湛蓝眸子,怔怔地望着自己,映出她凌乱的发和被碳灰染得黑一块白一块的脸。
她莫名觉得十分委屈,顿时松了口,蹲着身子,抱着膝盖,呜呜哭了起来。
“阿……”
没叫出口的阿姐被他吞了回去,带着浓浓都无措,忙与她一同蹲下身子,抚着她的发顶,改口道,
“阿玉,你,你别哭。”
“我现在变成这副模样,全是拜你所赐!你现在哭都不让人哭了是吧?”
她带着哭腔说狠话。
“不是,那你哭……唉不对。”
他说不明白,只知道有些无助和难过,干脆把狐狸尾巴从她双臂与腿的间隙里伸了进去,
“你用它擦吧,随便擦,鼻涕眼泪都可以。”
他的唇舌间满是自己的血腥气,窥见她微露出的脖颈上的齿痕,便如从前一般轻舐了上去。
原来,他才是她危险的本源。
唇舌抵在她的颈间的齿痕上,他低哝道:
“抱歉。”
“抱歉有用的话,还学打架做什么!”
她将脸埋在柔软的狐尾里闷闷道。
他怔了一瞬,没有说话,只慢慢为她复原了咬出的伤口,只留下几颗浅淡的齿痕,而后顷身,努力去够谢扶玉丢在一旁的拂华。
他把剑双手递给她,声音有些哑:
“你可以杀了我的,我不会还手。”
她抱着尾巴,从中抬起头来,氤氲着水汽的眸子忿忿地望着他:
“我怕你还手吗?我若是想杀你,我救你干嘛?闲的没事干?我一剑便能把你的破尾巴斩断了!”
他沉默地再次抬了抬剑。
“如果……你可以原谅我的话,想砍,便砍吧。”
谢扶玉都要被气笑了,她一把把剑拍落到一旁:“砍你尾巴又能怎么样?”
“砍一条,便会丢一部分灵修,若是都砍光,便没有修为了。”
他诚恳答道。
她心头一哽,蹭地站起身来,便要往火圈外走。
“死狐狸,你他爹的简直听不懂人话!”
谢扶玉忍不住爆了粗口,头也不回地拎剑朝外走。
江陵忙出手凝冰,将自己的妖火扑息,默默跟在她后面。
她吸了吸鼻子,转头凶道:
“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江陵呼吸一顿,湛蓝的眸子里浮现出几分无措和些许水光,随后将她死死地抱进了怀里。
柔软的狐尾亦轻轻绕着她,为她遮挡着漫天风沙。
他尖尖的下巴抵着她的颈窝,轻轻蹭着她的脸颊,像是一种无声的讨好。
“阿玉,你想怎样都可以,只是……不要丢下我。”
他的语气有些茫然,双臂收得更紧了些,细碎的吻落在方才伤口留下的淡淡齿痕上。
谢扶玉咬着唇默不作声。
这才是正确的哄人姿势,好嘛?
“我知道你心间挂念的人很多,不在乎是不是会少那么一两个,但你不可以不理我,也不可以赶我走,只要给我留一个小角落就够了。”
谢扶玉越听越愣。
怎么和她想象的走向不一样?
他是误会了什么嘛?
怎么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始乱终弃的角色?
这不应当。
还未等她缓过神来,他牵起她的手,抵在了她的胸前。
“你感受到了吗?”
他眸光沉沉,落在她的眸子上。
谢扶玉微微挪了挪手指,透过他薄薄的衣料,触到了精瘦紧实的胸肌。
她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他的目光,清了清嗓子道:
“感,感受到了什么?”
他该不会是让自己摸一把肌肉的吧?
“感受到你的比旁人的手感更好吗?”
她大脑宕机时,嘴就往往更快些。
江陵短暂地沉默一下:
“你还摸过旁人的吗?”
“打,打架时偶尔难免碰到嘛。”
她心虚道。
他摇摇头,一本正经道:“是灵魄。如你所见,妖都是有灵魄的,击碎灵魄,便会形神俱灭。每只妖的灵魄位置都不大一样。我的,在心下三分。”
“哦……”她的手指瑟缩了一下。
“你将灵气凝在指尖,闭上眼睛,用识海去探。”
谢扶玉一一照做。
而后,便果真窥见了其间一颗玲珑剔透的灵魄。
“只消打入一道灵力,我便会死。”
“你告诉我这个做什么?”她仰起脸问道。
“若是我再威胁到你的安全,不论什么原因,杀了我就好。”
他眸中明明暗暗,似乎蕴着千言万语,可说出口的时候,只是这样一句话。
谢扶玉静静地看着他。
“难道我的命比你自己的还要重要吗?”
“对。”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是这样的,狐狸。”
少女站在巨大的象牙旁,身后是妖冶的花,纵然眉梢无悲无喜,也是他眼中最为耀目的存在。
“每个人的生命对自己而言都重要,没了生命,你便闻不见花香,看不见风景,触碰不到心悦之人,也再体会不到爱。”
“你把我看得极为重要,我何尝不是呢?”
她浅浅笑了起来,
“我遇险的时候,你从来不会放弃我,那我同样也不会在绝境里,放开你的手。”
若狐狸是在清醒时伤她,她断然不会容忍,一剑斩了他,也不是不可能。
可他是陷入了心之梦魇,受妖力操控,即便如此,仍是用存于脑中的良善,去对抗他自己的妖性与兽性,在恢复神智的时候,再小心翼翼递出自己的爱意。
她不是傻子,分得清好与坏,也分得清真心与假意。某种程度上,她比他的心绪要稳定的多。
“阿玉,你说,我是你极为重要的人?”
狐狸似是不确定,把这话在心间反复咀嚼一番,又拎了出来。
“是啊,从很早以前,就是了。”
他眼底浮上些雀跃与欣喜,像一个得了糖人的小孩子,又兴致昂扬地抬起脸来。
“那你为什么要叫我狐狸?”
他有些茫然。
“难道不是嫌我与你不是同族吗?”
“……我身旁有很多人,可是只有一只狐狸啊。”
他略显羞涩地抿唇一笑。
“那方才……你为什么生气?”
“……你是笨蛋吗?”
谢扶玉不禁翻了个白眼,
“我早晚要把你头剖开,看看狐狸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告诉我好不好,我学得很快的。”
他诚恳道。
末了,又补充强调了一遍:
“我学什么都很快的。”
她抬手捏了捏他毛茸茸的耳尖。
他下意识去躲,旋即攥住了她的手。
她没说话,只略带威胁地看了看他。
“……好吧。”
他妥协道,微微低下头来。
手中的触感薄薄软软,同人类的不一样,却比人类的好捏许多。
外面的绒毛洁白无瑕,过渡到耳尖时,便变成了红,内里的毛色更为浅淡,隐隐透着嫩粉。
她一边揉捏着,一边道:
“我很委屈啊!我都这么委屈了,你也不知道亲亲抱抱哄哄,就在那里干站着,我能不生气吗?”
“嗯……”
他像是应和她的话,但更像是夹杂着克制的闷哼。
“我怕你讨厌了我,碰你会让你更生气。”
他声音很轻。
谢扶玉摸着狐狸耳尖沉思。
“哦,也不是没有可能。”
江陵轻轻喘息一声,旋即深深吸了口气。
她忙撒开手问道: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伤了?”
“……没有。”
他脚步微微一顿,旋即逃也似地往外走。
“那你喘什么?是不是哪里疼?”
她跟上来接着问。
他只得走得再快一些,岔开了话题:
“我不是给你落了封印?你是怎么追出来的?”
“拜托,我可以跳窗啊。难道你没跳过窗逃学吗?”谢扶玉得意道。
“……我们狐狸洞里没有窗。”
大意了。
他暗暗记了下来。
“糟了。”
谢扶玉似想起了什么,突然严肃起来。
“怎么了?”
江陵心绪渐渐平息下来,问道。
“对阵那大妖时,我似乎隐隐听见了天魂宗的纸人声。可我是为了追你而来,路上本就与他们交过手,自知他们实力不弱,可如今过去这么久了,他们怎么还没找到你和我?”
谢扶玉眸中浮上一层忧色,
“咱们去找找。”
第48章 共我沉沦(六)
说着, 谢扶玉便要往方才听见天魂宗响动的地方走去。
江陵一把拉住了她:
“还找他们做什么,难道还嫌他们不够麻烦吗?借此机会甩开他们,岂不是更好?”
她反手牵着他, 试图拉着他一同去。
“不行,你不知道,你可以击退他们,也可以把他们丢出去,但是那些长老,不能死在这儿。”
“他们代表着整整一个宗门的高战修士, 如今,天魂宗已经死了一位一宗之主,若是他们再出了事, 那便几乎是灭门的惨案。不管是为了平众怒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整个仙门也定会彻查此事。届时, 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可我只是为了甩开他们, 我还什么也没做。而你,你就更为无辜。”
“很多时候,人们并非是想要一个真相,他们只是想求一个结果。只要结局是所谓正义一方的胜利,就已经足够大快人心了。”
谢扶玉牵着他, 行在沙漠中, 阴云暴雨仍然没有一丝的衰减之势。
“譬如, 众目睽睽下, 我杀了殷逸师兄。纵然是他有错在先,可他们也觉得, 我并没有资格来决定他的生死,所以, 我需要被师门审判处罚,即使是做做样子。否则,便难以赌住悠悠之口。”
“若是他们因为追凶,而暴尸在这荒漠之中,纵然不是你我所为,他们也得从中揪出一个罪魁祸首,好给众人一个交代。”
江陵冷笑一声:
“宗门里就是规矩繁多。若是将这些心思用于修行,少打压真正的好苗子,多惩戒那些巧言令色之人,怕也不会人人成风,净琢磨着如何人际往来,致使仙门实力大不如前。”
“其实,在六界中,弱肉强食自始至终都是存在的。”
谢扶玉并未尽然赞同他的话,
“只是,人类世界和妖兽有些许差别。妖更看中的是自我,而人,往往却更看重群体。所以,为了不成为群体中会被孤立的人,许多人会选择适当牺牲自己的感受,去成全大多数。”
江陵拧着眉心,不解道:
“为什么?始终这般活着,岂不是很委屈?”
谢扶玉笑笑:
“有人以他人之乐为乐,有人以自身之乐为乐,个人选择不同罢了。我只希望,一些人选择随大流的同时,可以如我尊重他一般,不要来干涉我的选择。而不是在我每每不愿牺牲自我利益的时候,偏要跳出来,大声指责我离经叛道。我若说‘不服,便来与我一战’,却又常常因为惧于我的实力,躲得比谁都快。”
她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很像,都不大守规矩。”
江陵自然十分乐见于他们之间有着越来越多的共同点。
这便像是一只群居的动物,早就厌倦了它原本的群体生活,成为孑孑独行的那个特例,却在某一日,遇见了另一只惺惺相惜的兽,而后彼此吸引,并肩而行。
两人走了许久,却仍没见到天魂宗那些人的踪影,谢扶玉走得有些累,干脆停下来,问道:
“对了,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你为什么会跑到此处?”
江陵略显诧异地瞥她一眼:
“仙门的课业……从没提到过这里吗?”
“没。”
“这儿是仙门与妖界的边境。越过这片沙海,便可直入妖界。我在此停留,本是想把他们引到这儿,给一个教训,好让他们以后别来纠缠。没想到,还没等来他们,倒是先等来了你。”
谢扶玉摸摸鼻尖,有点心虚。
若非她担忧他跑得不够快,半路拦了一遭,如今也不用再拉着他,再去找那些长老。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起码她在这个画卷之中已经彻底掌握了御剑术。
她握了握手中的拂华,道:
“这荒漠一望无际,这么走下去,实在不是办法,咱们不如……御剑而行?从天上往下看,找起来会更容易一些。”
“也好。”
江陵点点头,旋即有些迟疑,道,
“你……你如今的御剑术,可靠吗?一道隐身诀,便能轻易将你打落。”
她拍拍胸脯,自信满满:
“你放心好吧?我那是没对你设防,才会被击落的。”
说着,她念起心诀。
拂华瞬间放大放宽,两人站在灵剑上,缓缓向空中升去。
谢扶玉操纵着灵剑缓慢前行,识海仔细地探寻着四周的灵力波动,一双眼睛细细地观察脚下荒漠。
阴云之下,天空时常会乍然出现一道闪电,她还得万般小心地躲避。
不知行到何处,黑云压得更低了些,闪电也越发得密。
在下一道闪电劈来的时候,她御剑堪堪向一侧躲避,却不知被什么东西,自下而上,击中了剑身。
蕴着淡淡蓝光的灵剑骤然熄灭。
“哎呀——”
她脚下猛地一落空,一把抓住失了灵力的拂华,惊叫一声,便朝地面坠去。
江陵忙幻化出狐形原身,先一步落在了妖冶艳丽的花丛里,而后撑起一条狐尾,朝她递了过去。
她狠狠砸进一片绵软,接着,被这片绵软包裹着,送回了狐狸背上。
她忙去翻看拂华,却见拂华的背面正附着一只纸人。
“狐狸,纸人!是天魂宗的纸人!”
“嘘。”
狐狸示意她噤声,朝前方扬了扬脑袋。
她一时不敢做声,打量起周遭环境。
先前离花丛尚且有一段距离,所以没太在意。
如今身在花丛中,却发现河流旁这些妖冶张扬的花儿,竟然长得比人还高,甚至能没过狐狸的原身。
她如今坐在狐狸的脊背上,才能自高处,窥见花丛前方的景象。
这一看,她却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一时不敢做声,却难掩眸中的惊诧。
花丛不远处,正是那群黑袍银纹的天魂宗人。
只不过,他们并不似正常模样。
十几人如今正撕打成一团,灵力与血肉混杂四溅,四周纸人乱飞,丝毫没有先前共同讨伐江陵时那同仇敌忾的气势。
他们……为何要自相残杀?
谢扶玉心中万分不解,不自觉地揪紧了狐狸的后颈毛。
狐狸疼得呲了呲牙,但并没有出声,仍任由她拽着,静静地驮着她。
她远观着外面的动静,大开五感,听觉瞬间囊括了他们口中零碎的话语。
“哈,你装什么装?你早就盼着宗主死了吧?只有宗主死了,你才好上位啊……不然,你岂不是只能当着千百年的老二?哈哈哈哈哈哈……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长居一人之下!”
这人怒骂之时,不知是谁发出的一只纸人,钻入了他口中,旋即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当即蜷缩在地上,滚成一团。
只听另一人骂道:
“齐四,狗都未必能有你忠心!你天天地围着宗主转,死了也要执着于找凶手,我看啊……你不如换个主子,跟了我吧,我也缺这么一条好狗!”
谢扶玉定睛一看,齐四便是那个拿着罗盘焦急追凶之人。
他听了这番话,顿时恼羞成怒,狠狠将罗盘朝那人的脑袋砸去。
挑衅之人抬手便接下了追灵罗盘,旋即像是没有痛觉一般,用力将罗盘捏了粉碎,琉璃做的罗盘瞬间崩裂,散落成一地碎片。
纵然他的手血肉模糊,仍是聚起灵力,将碎片凝在手中,朝对方挥洒了出去。
谁料下一瞬,击向齐四的碎片却被另一人的袖袍尽数挡去,他指着那人戏谑道:
“老三,难不成……你也缺这么一个夜里的入幕之宾?来为你消解这修道之路的漫漫长夜?”
齐四听不得这种污言秽语,抬手便凝起一排小纸人,旋即割掉了两人的舌头。
看见地上两块肉团,谢扶玉不自觉地皱紧眉头,身子下意识一凛。
狐尾轻轻柔柔地搭在了她的眼睛上。
“不想看便别看了。”
她扒下狐尾,露出眼睛。
“不行。”
若非她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实不敢相信,同为一门长老,竟可以各怀心思到此等地步。
“啊——”
只听一声凄厉惨叫,鲜血便从他们口中大片大片地落出来。
而后,其中一人捡起一块琉璃,发疯似地朝他们挥舞而去。
那琉璃却被齐四一把握住。
“你以为,你们很高贵吗?”
他一把揪起断舌之人的衣领。
“你偷翻禁书修习一事,若非我帮你瞒下,宗主早就把你杀了!”
说完,他将这人猛地摔了出去,又扯过另一人的衣领:
“你,缕缕在采办时为自己牟私利,我何尝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若说我只对宗主好,不妨说我从不亏欠你们任何人!反倒是你们,你们欠我的人情不还,还出言污蔑!”
他的琉璃猛地朝一人面容刺去,快如削肉。
短短片刻,那人脸上的五官都已不成样子,像是一摊烂肉混杂在一起。
谢扶玉将他的狐狸毛揪得更紧了些。
一行人彼此揭短,又互相杀戮,区区一方天地,竟陡然生出了一种森罗地狱般的血腥可怖。
谢扶玉细细探寻,终于在乌云沉沉与滂沱大雨间,窥见了他们眼底的黑气。
“狐狸……”
她心下一沉,小声道,
“他们也是受了那大妖的控制。”
她想起她刺破了那大妖的皮囊后,四处黑气翻飞。
应当就是在那时,黑气才得以趁机侵袭了他们的神智。
“若是我的剑法再高明一些,一剑斩了那大妖,他们也不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她略微有些自责。
江陵的尾巴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这明明是大妖的错,也是他们自己心智不坚的错,无论如何,也不能怪到你头上。”
“不,我本可以做到的。”
她的语气中含着浓浓的遗憾。
她能做到的。
若今日的她,是画卷外的她,凭借她的剑术,定然不会失手放走那只大妖。
她屏住呼吸,继续关注着前方的战局。
他们争辩时,言及的那修习秘术之人,似乎是被杀戮冲击了心间的快感,仰天大笑几声后,便随手抓了身旁的同门,召出纸人,扣在了他的灵脉上。
这招数比那日武道大会上,试图吸食谢扶玉的那人,要再狠戾许多。
一转眼,一个活生生的人,便被吸食尽了灵修与精气,瞬时变成了人干,直挺挺倒了下去。
眼前站着的天魂宗人越来越少,一个一个黑袍银纹的修士纷纷倒在血泊之中。
被妖气操纵的人,仿佛不将面前的一切杀戮干净,便不会再回头。
最后立在雨中的,仅剩两人。
一人掌握吸食秘法,一人手持满是鲜血的琉璃。
齐四似乎自知不敌,干脆将手中的琉璃随手一抛。
然而这随手一抛,却直直朝一人一狐飞来。
狐狸并未带着她躲闪,而是直接张口吐出一团灵气,将琉璃冻在了眼前,旋即又不声不响地落了下去。
浑身煞气的两人再无半分仙门修士模样,反而像是两个无恶不作的魔头,站在彼此的对立面,挑衅着对方。
齐四一改先前的策略,抬手祭起一个几人高的纸人做盾,接连挡下数次那人的吸食秘术。
那人抬手打出若干道灵力,却是久攻不破,一时心急起来,出招变得更加狠绝。
然而,出手越是不留情面,越是狠绝,便最易将破绽留给对方。
以纸人为盾的齐四似乎终于窥探到了他的破绽,朝着先前扔琉璃的位置,发出一枚小纸人,小纸人抓起落在地上已凝结成冰的琉璃,便朝着他的灵脉刺去。
事发突然,江陵与谢扶玉并未来得及反应。
若是仅凭那块琉璃,未必能划破他的灵脉,可那琉璃外,恰凝着江陵的寒冰,几乎是世间最坚硬的刃。
寒冰霎时划破他的灵脉,鲜血喷薄而出,洒了齐四满身,连举在身前的盾也染成了鲜红。
然而,正是这块冰,让他注意到了此间还有旁人的存在。
齐四缓缓转过身来,正对着江陵与谢扶玉,眼底的黑气汹涌着。
接着,他手中运起灵力,将倒在地上,已经受了重伤的同门,瞬间吸食成了人干。
原来他也会秘术!
谢扶玉有些惊诧。
也是……
若真是一个一心向善之人,又怎会被大妖的妖气动摇了心志。
最后与他对战的人本就吸食了不少同门灵力,如今这些灵力兜兜转转,全然落入了他的体内,周身一时黑气暴涨,显得颇为吓人。
他倏然朝花丛发出一枚纸人,却被江陵的妖火瞬时燃尽。
“好啊,竟然是妖孽。”
他桀桀笑着,依旧举着那张纸人盾,朝花丛缓缓走来。
“咱们不能和他这样耗着,得先唤醒他的理智。”谢扶玉干脆道。
“如何唤醒?”
“那大妖的灵魄在眼睛,你们每个被她操控的人,眼底都蕴着黑气。我还记得……那时你眼底的黑气尽散以后,便恢复如常了,想来……现在也该这么做。”
谢扶玉沉吟道,
“我要想办法刺穿他的眼睛。”
“狐狸,你帮我假意攻击他,让他全身心防备着你,我埋伏在一旁,见机行事。”
“好。”狐狸点点头,“你万事小心。”
谢扶玉从狐狸背上跳下,足间轻点几步,便埋伏在了花丛里。
江陵则从花丛中跳出去,对着那天魂宗的齐四,吐出一道妖火。
纸人最惧火。
谁料那人的纸人硬生生接下了这道妖火。
轰地一声,纸人顷刻点燃,却只是燃着,没有烧化一分一毫。
那人猖狂地笑着:
“哈哈哈,若非我早已将手中的纸人炼化为刀枪不入的法宝,又如何能屹立至今?”
他说着,便朝江陵打出一道吸食秘术。
江陵忙躲闪,这秘术落在沙漠中,径直炸出了一连串的坑洞。
他举着盾,朝他逼近过来。
“我会用冰。”
趴在地上等候时机的谢扶玉倏然听见了江陵的传音入密。
江陵一边躲闪着他吸食秘术的攻击,一边继续同她传音。
“他的盾刀枪不入,与他耗着,是在耗费我们自己的心力。我待会儿用凝冰之法,暂且连带着将他的纸人一齐冻住,你趁机去刺他的眼睛。”
“好。”谢扶玉点头。
“你……能破我的冰吗?”
他有些不确信,
“罢了,我给你打出一道火,你用剑尖儿沾着火星,便必然可破。”
“嗯!”她定声道。
霎时,她身旁的花丛便燃起了一片妖火。
她见了那火光,猛地想起方才与大妖对阵时江陵擦过自己手背的妖火。
那一瞬间,疼得她仿佛置身于炼丹炉中。
她下意识跳开想躲。
可齐四听见这边又有人类的响动,蓦地回过身来,朝她打出一道吸食秘术。
她一把扯下趴在拂华上的纸人,堪堪闪避,接着,下一道便接踵而来。
她这回没躲,干脆抬剑去挡。
这人灵力强大,拂华挨了这一击,顿生一声巨大轰鸣。
她持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耳中一瞬尖锐耳鸣划过,令她眼前一黑。
于是下一道,她不敢再硬接,只得左躲右闪,围绕着江陵留给她的妖火四处打转,时刻准备着与他配合,好将他一举击破。
狐狸见他为了攻击谢扶玉,而将后背留给了自己,当即改了决定。
一道妖火精准地落在齐四手上,他烫得跳脚,倏然丢开了纸人盾。
也正是这时,冰从他的足下蔓延而起,迅速自他的小腿,膝弯,大腿凝结攀爬,直至将他整个人冻成了一座冰雕。
谢扶玉找准时机,拂华挑起一抹妖火,如电闪,如鬼魅,行至他身前。
带着火光的剑尖儿瞬间划开了冰雕,深深刺穿他的双目。
一时间,黑气蹭地从他眼珠中四散出来,窜向了花丛之中,就此消失不见。
江陵收了术法,凝冰旋即退了回去。
那人的眼眶流出两道鲜红的血,捂住双眼,猛地倒在地上哀嚎。
“好痛,好痛……师兄,师弟……你们在哪儿?这是哪儿?”
尘埃落定。
谢扶玉松了口气。
大妖悬浮在上空,看着眼下的三人和满地尸首,不禁讥讽一笑,喃喃道:
“呵,愚蠢。以为这样……便结束了吗?”
谢扶玉望着疼得满地打滚的齐四,心情有些复杂,不知是该可怜同情,还是该幸灾乐祸。
思前想后,开口道:“你……”
齐四听见她的声音,顿觉有些耳熟,细细回想一番,摸索着问道:
“你,你是小谢道友?”
“是。”谢扶玉干脆坦然承认。
“你可见我的师兄弟?为何我的眼睛不能视物?”
“你们被妖物所惑,唯有刺瞎双眼,才能得解。”
她默了一瞬,同他解释道。
“至于你的师兄弟……都已经身故了,节哀。”
若眼前是她憎恨之人,此刻一定会把他们的尸首拖到他身前,拿起他的手,按在那些残破的伤口上,笑着说:
“其实都是你亲手杀的呀。”
但她这个人一向爱憎分明,天魂宗宗主得罪过她,可他们却没与自己有太大过节,便仍是存了些心虚与感慨,保留了对他的最后一丝善心。
齐四愣了一愣,没有说话,似是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骤然捂着双眼,放声痛哭了起来。
鲜血混着眼泪,溢出了他的指缝。
“哎……”
谢扶玉抬手想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却又觉得两人没熟稔到这等地步,便取下自己随身带着的乾坤袋,想去拿一方手帕。
齐四却趁她分神,突然暴起,又朝她打出一道吸食秘术。
“妖女!你这个妖女!武道大会上,你便残害同门,如今还要将我们诓骗至此处一一杀害,拿命来!”
谢扶玉反应极快,当即将乾坤袋丢到一旁,拿剑去挡,因没做万全的准备,灵剑虽仍挡下了这道致命一袭,可却啪地一声,断成了两半。
与此同时,刚幻化出人形的江陵倏然出手,一道妖火打在齐四身上,将他举至半空。
湛蓝妖瞳蕴着盛怒,把半空的齐四瞬间燃成了黑灰。
“我就知道,不该留你一命。”
方才还鲜活着的齐四被燃烧殆尽,落在地上,与沙砾融成一团。
风一吹,雨一淋,便再也分不清了。
作壁上观的大妖略微有些不满,自言自语道:“真是的,少了一份食物。”
她怕江陵将剩余的食物再悉数燃尽,于是一挥手,那些丛生的花猛地探出枝桠与花盘,将地上的尸首悉数裹进花丛中。
谢扶玉诧异地看着眼前突发的事情。
花丛中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微曲波浪,正是在运送这些破碎不堪的尸体。
波浪绵延至那颗巨树脚下,不消多时,巨树之下的白骨便又多了十几具。
而后,那条汹涌着暗红血液的河流,仿佛又困住了新添的离魂。
谢扶玉望着眼前所见的一切,喃喃出声:
“她……是树妖?”
天边又传来几重声音:
“不是哦~小妹妹~应当是幻妖才对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看在你引来这么多人,让我饱餐一顿的份上,且放你一马吧~”
幻妖重叠着的娇笑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倾盆的雨戛然而止,天边黑云忽然四散。
荒漠又恢复成为她来时的模样。
天边挂着雾金的云霭,遍地是妖冶的花。
“幻妖……”江陵轻轻吐出这两个字。
“幻妖是什么?”
“幻妖没有实形,是聚天地间的恶念而生,故而极擅利用人性之恶。”
谢扶玉望着地上断成了两半的拂华,陷入了沉默。
这是她此生遇到过最残忍,也最难对付的妖物。
可也恰恰是这个妖物,无比清晰地告诉她,世间最为可怖的,不是妖物,是恶意。
她不是花妖,树妖,狐妖,猫妖……
她不是世间自然而生的万物。
她只是恶念而生的集合,却有着近乎于移天换日的力量。
她深深叹了口气,旋即抬头看了眼江陵。
终究是事与愿违,天魂宗追来的人,还是一个都没能回去。
江陵蹲下/身子,替她捡起身旁的剑,勉强收回剑鞘里,抚了抚她的长发。
“回去吧。回到七剑阁,把今日的事情都忘了,你只需记得,你从来没来过这儿,也从来没见过什么幻妖。”
“你什么意思?”她扬声道,“你要独自一人揽下今日这一切吗?”
江陵没有说话,却像是做了无比确定的抉择。
他默默为她理好碎发与衣衫,轻轻擦拭掉她脸上打架落下的灰黑,又为她捏了个净身决。
如今的她,正是还在寝殿时的模样。
除了脖颈间留下的浅淡齿印和剑鞘中的一把断剑,种种迹象都像是她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为什么要我撒谎,为什么要我全推给你,我不要!我大可以回去如实回禀,明明是幻妖的过错!”她急声道。
“她没有实体,阿玉。”
江陵的声音极淡,
“一只永远抓不住的妖,如你所言,无人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师父……我师父肯定会相信我。他会帮我的!”她笃信道。
“你知道的,一个人信你远远不够。”
谢扶玉咬了咬唇,陷入了沉默。
是啊,她知道。
她知道天魂宗众人尽数身死于此,仙门断然不会善罢甘休,而她今日的种种行径,便是幻妖最好的替罪羊。
最好的办法,便是将一切推给江陵。
可她仍是嘴硬道:“我一定会有办法的。”
她转身便往仙山的方向走。
“这就是摘清你自己最好的办法。”
她没理他,倔强地往回走。
他轻叹一声:
“你当真要步行回七剑阁吗?”
她依旧不理他。
没走几步,偌大的狐尾便缠上了她的腰,猛然把她拉向身后的高空,继而落在了狐狸的脊背上。
她试图挣扎,狐尾却将她裹得极紧,接着腾空而起,踩着云朝七剑阁飞奔而去。
“我送你。”
“只许将我随意放在七剑阁周围的荒山上,不许你再踏入七剑阁,听见了吗?”
她冷硬地说着心软的话。
她怕天魂宗消息得的太快,当即报复。
“知道了。”
狐狸轻声道,在心中暗暗做好了下一步的打算。
他依着谢扶玉的话,将她放在了荒山上,站在山顶,数条狐尾飞扬着,等着目送她回剑阁中去。
谢扶玉跳下狐狸,有些不舍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又飞奔过来,抚了抚它的脑袋。
“我们还会再见的,小狐狸。”
她说完,猛然放手跑开,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她刚踏入自己所在的寝院,摇光便当即挡在了她身前,将她护在身后。
“师父?”她疑惑轻唤。
“闭嘴。”摇光一动未动。
她微微侧首,朝院中看去,只见院中黑压压地站着一片人。
她扭头一看,来时的路竟也被堵得水泄不通。
她心中一坠,又有些庆幸。
果然,来得就是这样的快,还好没让江陵跟来。
黑压压的人群突然让开了一条缝。
阁主从中缓缓行出,一派仙风道骨。
他行至谢扶玉面前,隔过摇光问道:“今日都去哪儿了?”
还未等她说话,摇光便抢话道:“我命她下山采办。”
“哦?采办竟需要跳窗御剑,还是往妖界的方向赶去?”
摇光寸步不让:“是我命她练习御剑术。”
天枢耐着性子道:
“今晨,天魂宗的各位长老来阁中要人,后又突然匆匆离去,阁中有弟子瞧见,她御剑的方向,正是他们追赶的方向。摇光,如今有客人在,你要注意身份。”
阁主口中的威胁之意颇为明显。
她再探头望一眼,便瞧见天魂宗的几名弟子混迹在人群之中。
她轻轻扯了扯摇光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为了自己顶撞。
摇光仍执拗地拦在她身前,仿佛站成了武道场上的雕像。
天枢继续发问:“我问你,天魂宗的那些长老,都去哪儿了?”
“她怎么会知道高阶修士的去向。”
摇光率先接道。
“……死了。”她垂下眼睛答道。
“什么?!”
天魂宗的几名弟子当即围了过来,却又被内门弟子拦下。
“跪下!”天枢一声断喝。
她把手中的剑悄悄递到摇光手中,而后扑通一声,跪在了院子里。
“你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来。”
“我与他们追逐到仙妖之界,而后遇上了幻妖……”
她言简意赅地把那些长老死于自相残杀之事讲了一遍,只是把关于江陵的部分藏了起来。
一时间,众人唏嘘不已。
“胡扯!”
天魂宗的弟子率先挂不住面子,
“若是长老们都能中幻妖的圈套,你为何会不中?难道你的实力,已经在千年大宗的诸位长老之上了吗?!”
“是啊!她怎么不中呢?”
“对呀……”
“你们若是不信,自然可以去看!”
她抬高了声音,
“那个地方,有一颗粉色巨树,树下堆满了尸骸,其间就有你们长老的骸骨!若是我杀的,总不能是我一人食数十人!对,还有那条血河!其间束缚着的,便是被幻妖吞噬的魂灵!”
众人见她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有板有眼,一时不知该偏帮谁。
眼下的场面落入僵局,天枢道:
“罢了,先将她关入地牢中,严加看守,我派几名弟子与天魂宗弟子一道,去仙妖之界瞧一瞧。”
“阁主,不可!”
摇光出言制止,
“地牢终日不见阳光,阴暗潮湿,素来是关犯下大恶的妖物之地,怎可关她!”
天枢淡淡瞥他一眼:
“只是暂关,并未动刑。你不必太过忧虑。”
“可……”
“师父。”
她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他莫要再下阁主的面子。
摇光担忧地看她一眼,定声道:
“那个地界,单凭你们看过,我不放心,我要随之一同去。”
他的话语颇为强硬,并非是同人商量的口气,倒更像是通知。
天枢轻飘飘地望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两名内门弟子前来压她,试图将她带进地牢中去,她反倒冲摇光一笑道:
“别担心,只是呆几天而已。有师父亲自去,我很是放心。”
认那么快做什么?
摇光看着她,眼神仿佛在说话。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想斥责她的言语就卡在唇边,看着她的笑容,却又不忍说出口,最后变成了一声冷哼:
“你好好活着,别给自己折腾死了,然后……等为师回来。”
“好。”
她又是甜甜一笑。
接下来的日子格外难熬,地牢幽暗无光,她感受不到日出日落,也品尝不到美味佳肴,甚至连同她说话的人都不曾有。
她独自被绑在刑架上,不知今夕是何夕,就这样等啊等啊,终于有一日,她等来了外间熟悉的脚步声。
来人风尘仆仆,眼下晕着一小片乌青,一副数日未休息好的模样,不是旁人,正是她的师父。
“师父。”
她被绑在刑架上,堪堪抬起头来,虚弱地唤了一句,
“我所言非虚吧?”
短短六个字里包含着浓浓的希望,一时间,摇光竟然不忍将其拆穿打破。
“师父?”见他沉默不语,她又疑惑出声。
“你知道我们几人过去,见到了怎样的风景?”摇光的声音有些哑。
黑暗中,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里绿草茵茵,鲜花遍地,还有一条小溪。”
她的心渐渐沉下去。
果然,先前的担忧一语成箴,幻妖没有实体,又拥有强大妖力,可以让她的陈述辩白,通通变成一文不值的谎言。
“巨树呢?”她轻声问。
“倒是有一颗巨树。”他顿了一顿,“是桃花。树下也没有什么尸身骸骨,只有落了一地的花瓣。”
她顿时有些着急,牵扯着锁链叮当响:
“我没骗你,师父,拂华还在你那儿,拂华它断了!若非灵力强大之人,拂华剑又怎可能会断裂!”
摇光默了一瞬:
“我探查过拂华剑上的打斗痕迹,击断你灵剑的,正是天魂宗的灵力。如今拂华还藏在我房中,若要让旁人察觉这个,便是你亲手诛杀天魂宗一干人等的有力证据。”
“我没有……”她有些委屈,“你信我吗?”
“我一手教出来的人,我自然信。”
他毫不犹豫答道,
“可是阿玉,我与他们在那里足足寻了七日,翻遍了每一寸土地,却没有找到一丝妖物作乱的痕迹。纵然你所言非虚,纵然真有幻妖,若是没有一个仙门中人能够察觉,便难以扭转乾坤。”
她整个人却放松了下来,乐呵呵道:
“没事儿,你信我就行。旁人的看法不重要,我只想你相信我。”
只是画卷而已。
这些记忆都不是她曾经经历过的,大抵都不是真的。
所谓画卷铺陈时的小字——向死而生。
死了,说不定就回去了。
她乐观地想。
摇光暗自攥了攥拳:
“我今日刚回阁,便赶来见你,待会儿我会替你将拂华修好,不留一丝痕迹。别怕,师父会护着你的。”
“嗯。”
她的眼眶莫名有些热,颤着声应道。
师父还是那个师父,是永远会站在她身前的师父。
纵然记忆发生了更改,而他的选择,却永远不会改变。
摇光抚了抚她的眼角,弯了弯唇,挤出一个笑来:
“别哭,你每次想哭的时候都丑死了。”
于是谢扶玉的感动戛然而止。
摇光回到自己寝殿,刚推开门,却见窗边立着一道人影。
他一怔。
“江陵?”
江陵雪衣银发,以红绳作点缀,堪堪转过身来。
“你来……做什么?”
“送药。”
他将一只小瓷瓶放在了他的书案上,
“忘忧水。只是配方有些不同。我多添了一味心头血,熬了整整七日。”
摇光没接话,静静地看着他。
“将这瓶药喂她喝下,她便会忘了与我发生过的种种,周围的人自然也会忘了她因我而发生的事情,就好似……我从未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不会有人指认她跳窗御剑,追了出来。”
“也不会有人记得那夜她跪在众人面前,亲口讲得幻妖故事。”
“也不会有人记得她现在该身在地牢。”
“如此,便能回到从前,回到她安稳无忧的七剑阁习剑生活里。”
摇光的目光凝在瓶子上,犹豫片刻,仍是伸手拿了起来,紧紧握在手里。
“那你呢?”
“守着回忆足矣。”
江陵轻轻一笑,有些眷恋地望了一眼他手中的瓷瓶,像是在看世间最为不舍的东西,旋即跳窗而走,跃上了屋顶。
第49章 雾里看花(一)
只是一副画而已。
跳上屋顶的江陵强忍下去地牢中见她一面的念想, 自我安慰道。
他本就不是画中人,能随她一同入画,拥有过一段如此美好的时光, 便够了。
无论如何,谢扶玉不能受幻妖之事的牵连,她需要沿着从前的轨迹,安然地待到仙妖之战的最后一日。
可他心中的女子,一向不是自私之人,即便剑阁阁主强权威压, 即便天魂宗会找上门来讨公道,对于她来讲,没做过的事情, 她不会认, 她做过的事情, 也不会否。
纵使幻妖之事为真, 可在所有人都寻不到证据的时候,众人细枝末节间的记忆与怀疑,便已经足够将她钉死在撒谎开脱的耻辱柱上。
他不能眼睁睁看她落入如此绝境。
所以,最好的法子,便是洗去她关于他的所有牵连——
他从来没与她在荒沙中相互扶助, 她始终安然地待在剑阁里。
他从来没给她渡过灵气, 是她本就勤勉, 进阶飞快。
他从来没同她互表心意, 她也不记得会有这么个人。
他从来没在武道大会上带她远走,是她受了重伤, 自己静休调养。
他从来没跳上过她寝殿的房檐,没和她最初的惊鸿一瞥。
这一切, 都终将与她无关。
唯一奇怪的是,他此时并不十分难过,只是心中有些空茫,仿佛又回到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再也找不到心之归属,只剩下一副躯壳,行于天地之间。
会回去的。
等画卷行至终结,他和阿姐仍会回到现世中来。
他试图挤出一抹笑,却没曾想一滴泪从眼尾骤然滑落,砸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捻去那滴泪。
奇怪,怎么会哭呢?
*
摇光仍站在寝殿,手中攥着那只瓷瓶。
他定定地站了许久,将那瓷瓶举至自己眼前,忽地笑了出来:
“江陵啊江陵……这么多年过去了,重活一次,没想到,你竟然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作为画卷中唯一一个享有全部记忆的魂魄,他曾经天真地想过,若是能回到从前,结局是否会不同。
如今他却也亲眼见过了。
不会。
她依然会在寝殿的房檐上撞见他。
只不过,从前是意外相遇,今次,是他寻着她而来。
纵然他已经交代过,让她千万别出无涯海,她与他还是阴差阳错地共入了天魂宗的圈套。
她还是在武道大会上杀了殷逸。
她还是受了重伤,他依然再一次救了她。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回到了昔日的轨迹上。
他还是会为她报仇,手刃险些要她命的那些人。
他还是会将旁人窃取的她的灵修,翻数倍地渡给她。
她还是会为了帮他拖延时间,一人冒险去拦截数名天魂宗长老,从而领悟了御剑术。
她还是会回到阁中,接受众人的审判。
她还是会将断成两半的拂华残剑交给自己。
如今,自己又要受江陵所托,拿着这瓶可以让她忘却前尘的药,再让她忘上一回。
他本是个不信命的人。
可这如宿命一般的轮回,让他生出一些迷惘。
他终究是参不透。
摇光将瓷瓶妥帖地收入怀中,运起灵力,将断剑复原,而后拿着她的剑,往地牢走去。
仙门的地牢往往没有蜡烛和天窗,全凭神识探索在此间行走。
虽说修士可以辟谷,也可以不眠,但终日待在幽暗阴湿之地,周遭没有一丝生气,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虚无中流逝时,便成为了一种更为别出心裁的折磨。
“师父。”
谢扶玉的轻唤像是猫儿般在他的心上轻轻挠了一下。
他缓缓行至她面前,望着眼前的淡色人影,举起了手中的灵剑。
“已经修好了。”
“那带来这儿做什么?”
他并没多说话。
铮然一声,利剑出鞘。
拂华剑身上淡蓝的流光晕染开来,点亮了眼前的一片昏暗。
“当初制剑的时候,我便选了与七星一模一样的玄铁,为你亲手造了这把剑。如此,我能用拂华,你也可以用七星。”
他凝着剑身亲自雕刻的纹路,似是在欣赏一件珍宝。
“你也知道,我的剑道初衷,便是希望这个世上,没有它不能斩尽的东西。无论是算计还是阴谋,无论是屈辱还是不公。”
他说着,便向她手腕上缚着的锁链砍去。
两道剑气划过,金属与剑身碰撞,掀起一阵刺耳的脆响,随着火星飞溅,拂华轻而易举劈开了这锁链。
锁链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上。
谢扶玉骤然失了束缚,揉着发酸的腕骨,略显诧异地看着摇光:
“师父,你,你这算是在劫狱?”
摇光默了一瞬道:
“不算。劫狱是要逃的,我一会儿……带你光明正大地出去。”
他弯身一片一片捡起铁锁碎块,将地牢复原成从没关过人的模样。
谢扶玉一听,顿时有些着急:
“不行!剑阁中人谁人不知我被关在这儿?你若是带我正大光明走出去,岂非落人把柄?”
“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在乎声名?”
摇光不疾不徐道。
“我不在乎啊,但我在乎你的。”
她脱口而出,
“你为了我,屡次触怒天枢阁主,再这样下去,将来你阁中长老之位不保,以后,可就再也收不了徒弟了。”
他不屑一笑:
“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见我有喜欢收徒弟的癖好吗?”
谢扶玉一滞。
“那,那也不能为所欲为啊!你不当长老,咱们的开支就没现在多了,你还怎么买酒让我陪你喝啊,是吧?”
他定定地看着她,语气轻飘飘的。
“原来,你还想着陪为师啊,我还以为你的心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呢。”
说出口的话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酸意。
谢扶玉见他并无一点儿忧虑,终于反应了过来,轻声问道:
“难不成……你做了什么万全准备?”
“是啊。”
他将小心存放的瓷瓶拿出来,递至谢扶玉的面前。
“喝了这药便是。”
她小心接过,凝着这只触手温润的瓷瓶。
“这是……”
“假死药。”
摇光避开了她的目光,将灵剑把玩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儿,和从前一样站在这儿,随意编了个药名,
“喝下去,你便会陷入沉睡,与死了一般无二,届时,我便能光明正大带你出去,将你扔到乱葬岗里,趁无人之时,你便自由了。”
按照原有的记忆路径,谢扶玉会略带嫌弃地看他一眼,讥讽这当真是个馊主意,最后再万分嫌弃地喝下这瓶药。
可只消等这药物随着灵力运转,在灵脉中游走上一圈,她便会彻底忘了和江陵有关的一切。
包括这瓶灵药。
而后,再一脸茫然地问他:
“师父,咱们如今怎么在地牢里?”
可现下却出了些岔子。
因着江陵入画前不小心滴在她唇边的血,她恢复了现世的记忆,便不会如从前那般好骗。
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拔下瓷瓶的塞子,放在鼻尖小心闻了闻,旋即笑了起来:
“师父,你骗人。”
摇光的呼吸一滞。
他摆出一副凄凉模样,强词夺理道:
“阿玉,你这样让为师很伤心呐。你说什么,师父便信什么,怎么师父说的,你反而不信?”
谢扶玉垂下眼帘,接着道:
“你骗人的时候,总是不敢直视旁人的目光,然后,喜欢握着剑,转上一圈。”
这是师父自己都不曾留意过的细微动作。
他们相处了快两百年,早已有了超越常人的默契,自然知道彼此的一举一动意味着什么。
“这根本不是假死药吧?师父。”
谢扶玉平静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一种可以篡改记忆的药物。”
摇光的脸白了白:
“你几时变得这般聪明了?”
她释然一笑。
她早已察觉,旧日的记忆和今次有些许出入。
但若吸进她魂魄的画卷,是以曾经发生过的事实展开,那么,只能是她的记忆出现了问题。
发生过的事实不会骗人,无论你回顾多少次,它总是伫立在你的生命里。
可回忆可以被篡改,可以被美化,也可以被遗忘。
记忆,才是最容易蒙蔽自己的东西。
若她手中的这瓶药当真是这个效用,那她身在画卷中的那些微妙不适,便悉数合理了起来。
江陵曾真真实实地参与过她生命最初的那些少女心思,而后用一只蕴着他灵血的瓷瓶,让摇光哄骗她喝下,将这些揉杂着直白和隐晦的情意,彻底埋葬在了过去。
往后余生,她不再记得他。
直至后来在荒山下,再次见到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摇光凝着她微微有些发抖的手腕。
“还喝吗?”
“喝。”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稳下心绪。
她得喝下去。
纵然要再一次残忍地将亲历过的美好亲自剥除,她也需要按照曾经的事实走下去。
“不过不是现在,师父。”
她的手垂了下来,
“咱们不能光明正大地走了,得悄悄溜出去,给我一晚上的时间。”
摇光并不知道她多求的一晚有何用处,但仍是应下了她的请求,递给她一张化形符。
她变成一只蝴蝶,落在他的肩上,与他一同回了寝殿。
时间紧迫,她拿出一叠白纸,研磨执笔,斟酌着画下一个圆。
她不要再当那个被篡改记忆的傻子了。
若是遗忘是必须经历的过程,那么不如用画,将她们经历的一切,悉数描绘下来,待忘记后重温,便还能再次刻进脑海里。
可惜,她的画功并不怎么样,纵然认真专注,也只画出了一双火柴人。
她望了望窗外的月色,顿时有些沮丧。
“我画不出你的样貌,日后,那就请你再次坚定地走向我吧,狐狸。”
第50章 雾里看花(二)
白纸画到最后一页。
直至最后一笔收尾, 她将手中的毛笔搁在一旁,最后一次端详过手中的画,旋即从袖中拿出那只瓷瓶, 犹豫片刻,而后一饮而尽。
这回,她便不会忘得这般彻底。
她的画虽然潦草,可凭借着场景与动作,自己也能看明七分。
她凝着面前堆叠的纸,眼前一阵儿一阵儿发黑, 紧接着,头便痛了起来。
她攥着自己的袖子,滑坐在地上, 额上渗出些薄汗, 无力地倚靠着书案, 最后彻底地昏睡了过去。
风拂进窗檐, 吹落了她摊在桌上的画纸,悠悠地盖在她的身上。
远在妖界的江陵恰好怀了和她同样的心思,正在狐狸洞旁挖出一个小坑,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画出的记忆锁在一只琉璃箱子里,再撒上一抔土埋好。
他刚将挖出的坑恢复原样, 又是一道灵光闪过。
“唔……比我预想中回来的要慢些。”
身在竹林屋中的宫流徵感受到他带出的一阵风。
“什么意思?”
江陵刚落地, 便撑着书案, 急问他道。
“江小兄弟。”
宫流徵感受到他错落不稳的吐息, 轻声安抚,
“你先听我说——”
江陵垂眼便瞧见了桌上摊着的《六界异志》的第四卷。
上面仍是仅有一幅画。
只不过, 从最开始的石廊寝殿,变成了谢扶玉倚在桌边昏迷, 身上还落了两页纸。
一旁的宫流徵接着道:
“按说这一幕,应当定格在她与摇光在地牢饮下你的药……可为何会变成了现在这般景象?”
“怎么说?”
宫流徵抚摸着卷轴上淡淡的墨痕,道:
“她先是出了地牢,又回了房中,写写画画半晌,最后才喝下了那药,于是本该早些出画卷的你,便耽搁了些时日。”
江陵的眉心皱得越发的紧。
“什么这一幕?什么早该出画卷?你在说些什么?”
宫流徵道:
“你第二次闪回画中之后,有个人突然造访,听风辨形,应当是个高大的男子。”
“他说,这画卷共有三幕组成,第一幕你已经历过了,当下便是第二幕,最后……则是第三幕。”
说话间,卷轴上的画面隐隐淡去,又渐渐重现出一副新的来。
画面里,数名道盟中人围坐在一起,像是在商议着什么,远处的一盆一人多高的盆栽后,正微微露出谢扶玉的半张脸。
如今的宫流徵像是一个传声筒,将“那人”同他的交流连接起来。
江陵琢磨着他的话中之意,忽地留意到了什么。
他对于画卷而言,本就是个外来者,他的一切所作所为,也与谢扶玉未来走向并无干系。
他赠她的药,无非也是希望她可以回到正轨。
可那人为何说……她在地牢饮下他的药,才该是最后一幕的结局?
“他是如何确定每一幕的结局该是怎样的?”
江陵一把抓住宫流徵的肩,问道。
宫流徵的面上划过一瞬愕然。
显然,那人没有说,所以他并不知道其间的关系,也不曾深入地去想,只是骤然听江陵这么一问,他沉吟道:
“他或许……亲眼所见过其间发生的一切?”
江陵的呼吸一滞。
若是如此,他便不是那个自以为的外来者,而是画卷之中的亲历人。
他的目光落回《六界异志》上。
此时的画面一片平静。
所以,当他没有潜入画中时,这画便不会沿着时间的轨迹运转下去。
所以,他在画卷中误打误撞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所以,那些画卷中让他眷念万分的美好,都真切地发生过,只不过在对阵幻妖之时,又被他的抉择,亲手埋葬在了过去。
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当初他赠谢扶玉的那瓶药,她饮下后,周围所有人都会忘记她与他的关联,而这所有人里,自然也包括他。
难怪他拥有着游走六界的记忆,却不记得自己曾与任何人产生过羁绊。
从前的他,已经忘过一回,可纵使重来一次,依然走入了这样的结局里。
即便身在画卷中,也无人可以改变什么。
命运仍会让他们相互牵扯着,直至走到最后那一战。
他将宫流徵的青玉毫笔蘸了蘸墨,郑重递进他手中。
“送我入这最后一幕吧。”
宫流徵提笔微顿,终究轻声道了句:
“好。”
又是一道灵光闪过,江陵倏然消失在了屋中。
紧接着,几声轻快的脚步响起。
宫流徵的耳朵微微动了动,张口道:
“我已经尽力配合他入画了,你别忘记了你的许诺……”
那人带着白玉面具,声音沉沉,却常含低笑:
“魑魅是鬼族,鬼族得肉身,便可改修仙道,其实不是什么难事。”
“你确定这法子不会伤及他们的性命?他们帮了我许多,我可不愿意当这个陷害恩人的罪人!”
宫流徵狐疑道。
“哈哈……”
他轻笑两声,
“不会……只不过是我想看一出好戏罢了。”
“什么意思?”
“我既想看谢扶玉得到剑魄,又想看她不得不舍弃剑魄,这种二选一之间的挣扎感,岂不是很有趣吗?你猜,她会选谁?”
宫流徵沉默不言,将笔搁在一旁。
“瞧啊,开始了。”
他的目光落在开始缓缓变幻的画面上。
*
近日,仙门上上下下时常涌动着些肃然之气。
数年前,天魂宗掌门突然暴毙,紧接着,数名长老同时命丧仙妖之界,自此元气大伤,一大宗门逐渐式微。
有些人猜测是他们的修习之法太过残忍阴诡,以致得罪了什么妖类,有些人则秉持着相反意见,觉得既是异类,怎样残酷地对待都没有关系,能化为己用,则是再好不过。
可这门派快速衰败的惨剧,终究是激起不少人去往仙妖之界一探究竟的心思。
只是多数强者折于此间,反倒是许多无所事事之人安然回来。
短短几年,仙门实力大大折损,而后各宗下了禁命,严禁弟子再涉足那处。
谢扶玉正咬着糕饼,路过七剑阁的议事厅。
一抬眼,发现其间什么门派的服饰都有。
在密谋什么大事?
她的好奇心被勾了上来,吞下最后一口糕饼,便捏了个隐身诀,敛尽一身灵气,小心翼翼地往门边的盆栽后走去。
“各宗韬光养晦近百年,是时候去整顿那处禁地了!”
“是啊!同门的血仇至今未报,再者,当年天魂宗险些灭门,难道同为仙界大宗,不该替他们要个说法吗?”
谢扶玉躲在盆栽后面,给他们一一划分阵营。
方才那两位是耿直的老实人。
“其实,天地共分六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和谐相处便是,人若犯我,再反击也不迟。”
“是啊是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只要不去主动涉足,也不会出事……”
谢扶玉轻轻点头,以示赞同。
“愚蠢!怯懦!”
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拍案站起。
“这么多年的安稳,让你们都失了血性吗?”
你的血性便是无事去挑衅招惹旁人吗?
谢扶玉在心里吐槽道。
“再者说,仙界总是避世不出,不立威名,久而久之,妖魔鬼怪只会更加放肆!是时候做一番大事,扬名立万了!”
这是个激进的主战派。
谢扶玉下了定论。
至于自家阁主……
天枢正高座主位,一言不发,任由着下面的众人争辩。
这是个惯会看风向的老油条。
她还没听完,便被一道灵力给揪出了会客厅。
她站在院角,搓了搓手,嬉皮笑脸道:
“嘿嘿,师父。”
“你真是什么场合都敢进。”
摇光难得凝着眉心,严肃斥责她,
“在座的都是各仙门中的翘楚,一旦被人察觉你在偷听,后果不堪设想。”
“这不是没被察觉嘛……”
她不服气地撇撇嘴。
“那是他们无意留心你,你以为你的符修很精进吗?比起小白还差的远呢。”
“这么说,师父格外留心我咯。”
她歪着头调笑道,
“还有,就算白师兄的符修胜我一筹,可我的剑已是登峰造极!无人能敌!”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摇光拎了起来,直奔比武台上。
他将她放至一旁,手中召出七星,蕴着薄怒道:
“来啊,不是登峰造极无人能敌吗?”
谢扶玉忙摆摆手:
“别别别……我说着玩的,您可千万别信,我哪敢和您……”
她话还没说完,摇光剑气的光影即至,她不得不召出拂华勉强应对。
“你这人,你怎么不倒计时喊开始,这不公平!”
“旁人偷袭你时,会同你讲公平吗?”
剑气缭乱,一招接着一招,比武台上充斥着兵刃相接的声音。
起先谢扶玉应对有些吃力,于是不得不全神贯注起来,渐入佳境后,各自的剑招气势恢宏,双方谁也不落下风。
摇光见她越发精进,气便消了些,稍微放缓了些节奏。
谢扶玉有所察觉,便也跟着停了下来。
“不气啦?我都说了,我现在很厉害的。”
她摇了摇他的袖子。
“哼。”
摇光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添了几分柔软,
“还不是我……”
担心你。
这三个字他没有说出口。
他担心她被旁人察觉,被旁人审判。
可她偏偏是一个爱凑热闹的性子,每每不出三月,便总要因着各种各样的由头,挨阁主一顿罚。
可他终究不能陪她一辈子。
“还不是我让着你。”
本含着柔情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时,总是变得强硬。
“啊对对对。”
谢扶玉微微一笑,顺势遂了他的心思。
她早已摸透了他的性情。
不过是个死傲娇罢了。
两人把剑立在一旁,干脆坐在空无一人的比武台上,迎着漫天的夕阳。
“你早就知道他们在议什么?”
谢扶玉问道。
摇光微微瞥她一眼,一言道出了他们争执的本意。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