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雾里看花(三)
“别听他们在那里掰扯些道貌岸然的缘由。什么复仇啊, 扬名啊……都是放屁,他们不过是想收复仙妖之界罢了。若那个地界此后能归属仙门,将来大举进攻妖界, 便容易得多。”
斜阳笼在他身上,他随意把玩着随手拽下来的一根草,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竟是这样。”
她闷声道,而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果然……终于要走到那一天了吗?
自那日她醒来后,看见身上盖着两页画纸。画纸上, 是两个简单勾勒的火柴人,一看便知是她的手笔。
画上一人在竹林小院中练剑,一人在屋顶坐着。
她隐隐觉得这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 可她偏偏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只记得, 当时为了拿到剑魄, 误入画中, 而后循着曾经的记忆,呆到了这一日。
如今这副画将要行至终结。
她又想到曾经令她后悔万分的结局——
彼时,两人也是如同现在这般,坐在这儿看夕阳。
彼时师父也是说了和今天一样的话。
那时,她并没有沉默, 她问:
“为什么要大举进攻妖界?”
摇光深吸一口气, 答:
“仙门与妖界, 注定正邪殊途。”
“何为正, 何为邪?”
“善为正,恶为邪。”
“照这么说, 仙门中的都是大善人咯?当初想杀我的殷逸师兄是善,后来每次出任务, 向阁主打小报告罚我的是善,仗着灵修欺压平民的是善,颐指气使高高在上蔑视外门弟子的,也是善?”
摇光沉吟道:
“倒不能这么说,只是在大体方向上,仙门总是为了庇护弱者而存在的。”
“那妖呢?妖便尽数是恶的吗?它们之中不也有许多嫉恶如仇的?妖力微弱且无害人之心的,不也是弱者吗?它们不该受到庇护吗?怎么人捕杀兽天经地义,被兽反杀却受不了了呢?譬如上次咱们捉妖时不慎落入暗渊,正是荧虫为咱们引的路,还有……”
那时的她倏然一愣,仿佛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却总是想不起来。
她按了按突突跳着的太阳穴,道:
“总之还有许多许多……咱们一同经历过那样多的事情,师父你不会不记得。”
摇光无奈笑笑:
“这么说,你是不赞成这个决定?”
“自然不赞成。六界的存在,自有其法则,惩恶扬善固然可取,可若是如议事厅那群人一般,生硬地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样与那些浅薄无知的恶人,也并无分别啊。”
“若是他们不听你的,强行开战呢?”
她咬了咬唇,有些丧气:“不知道。”
谢扶玉的脑海中回想着当年两人的对话,不禁觉得那时的自己还是太过天真。
如今她却看得更透彻了一些。
仙门此举的目的,从来都不是为了惩恶扬善,更像是对自己权势地位迫不及待的彰显——
我们拥有各种法宝与高阶修士,理当征服天下。
至于对人间界的庇护,也更像是一种上位者,对于下位者的施舍。
他们足够虔诚地祈求,才会被施予微末的庇佑。
若他们胆敢质疑,胆敢掀翻那高高在上的祭坛,便要先被同类冠以“不敬仙人,不尊神明”的帽子,大加责难。
这更像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规训。
而真正怜悯众生的人,绝不该是这个样子。
至于该是什么模样,她自己还没想明白。
摇光望着她的侧颜,见她眸色沉沉,问道:“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
她回过神来,将碎发拢至耳后,
“如果,我是说如果……生命终将逝去,你会选择坦然接受消弭,还是宁可在虚幻中永生?”
摇光微微一怔。
这是她从前没有问出口过的话,而她问得极为认真,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的一生都像是在为旁人付出,活着的时候,他是七剑阁最好的一把武器,剑阁威名几乎尽数出自他手。
纵然现在成为了一缕残魂,被人囚于画卷中,他仍是打算依照她的抉择,将故事行至尽头。
只要她无恙便好。
可她今日却隐晦又直白地将这个生还是死的选择,交给了他自己。
“你说呢?”
他唇角微微牵扯起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反问道。
“我不说,师父。”
她站起身来,垂下眼睛望着他。
夕阳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浅淡的金光,仿佛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女。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你也不必为了我去改变你自己。”
她将拂华从七星边上拿起来。
她理想中的世界,无需由旁人来牺牲,该由她亲自来构建才是。
她转身欲走,摇光却一把拽住了她的袖子,声线略带紧张:
“你要去做什么?”
“按阁主一贯行事风格,长老间各司其职,而你是主战之人,那么此次收复仙妖之界,他定会派你前去,我说的可对?”
她转过身来,凝着他略微有些发白的指节。
“我与你同去。”
“不行!”
他当即回绝,眸中带着不容商量的强势。
他清楚地记得,当初这一战,仙门生还之人寥寥。
他不能让她冒险。
“你拦不住我。”
她亦丝毫不做退让,倔强地看着他。
他险些要被气笑:
“你如今可真是一点都不听话。”
“我从不觉得听话是什么好事。”
“哈。”
他冷笑一声,干脆拽着她御剑回了寝殿,聚起灵力落下了一处结印,挑衅地看着她,
“你试试看你能不能出去?叫嚣可以,起码要等你真正有本事的时候。”
摇光撂下这句冷言冷语,甩袖便走,出了院门,干脆坐在阶前扶额哂笑。
画卷中诡奇的地方便在于此。
即便他们之间的对话出现了细微偏差,可总是会在冥冥之中被拉回正轨。
当初他在寝殿落下结印,是怕他这一去,她又犯错被罚,所以干脆将她锁在寝殿,护她在剑阁中安宁,如今却变成了争执后的赌气。
“就会用灵修欺负人。”
谢扶玉望着萦绕着淡淡蓝光的结印,咬唇打出一道破阵符。
破阵符落在结印上,便立刻融得无影无踪,连一丝痕迹都没落下。
她不服输,干脆祭出一排,又特地换了灵剑,凝起灵光朝符纸划去。
数张符纸裹挟着剑气冲向结印,结印只微微震颤了一下,接着又将剑气与符纸一并吞没。
“师父,你真是个王八蛋啊。”
她默默念叨,
“该不会这次我还出不去吧?”
曾经她便想冲出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她在结印中试遍了各种办法,结印都坚不可摧。
后来,他魂飞魄散,结印便不攻自破了。
她飞速御剑,去往仙妖之界时,便只瞧见了荒无人烟的破败之地与累累白骨。
这次,她不要呆在这儿等结果。
她干脆将手中的一叠符纸丢在一旁,全神贯注地将灵修聚在剑身。
拂华剑灵感应到主人的诉求,一点一点放大,灵光渐盛。
在灵气聚至极致之时,她持剑朝这结印劈了下去。
灵气与结印狠狠撞在一起,结印震颤地更为厉害,灵剑反弹回来,亦震得她虎口一阵一阵发麻。
她一边揉着发酸的手腕,一边看向方才劈砍的地方,却发现仍是没有破损一分一毫。
她顿时有些颓然。
还是……不行吗?
她没有期待改变结局,难道去亲眼目睹当时的一切,也这般困难吗?
日复一日。
她在结印中瞧着外面的弟子由多变少,便知道已经到了仙门主动出击的那天。
而她仍困在结印中。
她再次不满地朝结印踹了一脚,旋即倒抽一口凉气,抬着踹疼的脚跳了两步,陡然想到了一个歹毒的办法。
她身在画卷中,而纸素来怕火。
她为何不试试能不能将这结印点燃?
说干就干,她从院中掰了根树枝,提剑三两下削成火把状,又裹上块自己不穿的旧衣裳,浸满油,点燃了火焰。
正要举着火把去结印前,手指却传来些隐隐刺痛。
她把火把拿开,却发现方才削树枝的时候不小心给指腹划了道口子。
小伤而已。
她没多在意,手握着火把小心翼翼朝结印递去。
谁料火焰刚碰见结印,却反而逆转火舌,像感受到了什么召唤,沿着树枝朝她的手攀爬而去。
“哎!”
她惊呼一声,下意识将那树枝扔在地上,把结印当墙,扶上去缓了缓心绪。
她没留意到伤口上的血液缓缓渗在了结印上,正要去踩灭火苗,手却按了个空,朝一旁失重倒去,狠狠摔了一跤。
她忙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缓缓消失的结印。
这么快?
师父……这么快就没了?
她一时慌神,在心中默默算了算时辰。
不对,现在他应当刚到那儿不久。
那是……
她猛地想起自己指尖的伤口,垂眼去看,见果然晕开了血迹。
旋即想到现世江陵那可破任何结印的灵血,顿时有些茫然。
她几时也拥有这样的能力了?
她来不及细想,抬脚踩灭了火焰,便御剑朝仙妖之界赶去,远远望见那熟悉的背影,唤道:“师父!”
摇光闻言,先是一顿,旋即回过头来,眸中有些诧异:
“你怎么来了?别过来,这里危险!”
说着,他便调转剑身,拽着她的手,试图将她丢回仙界。
“我现下有了叫嚣的资格,所以我来忤逆你。”
她固执地甩开他,故作轻松地说出调笑之语,立在剑上,往脚下一看,却再也笑不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眼下是如修罗城一般的情景,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战争。
虽遍地尸横,血流成河,却没有一丝敌人的踪迹,堆叠着的尸体都是各宗门的出战弟子。
“他们,在自相残杀。”摇光静静道。
这话似冲击到了她的神识,她忽地感觉一阵剧烈的头痛,一时御剑不稳,灵剑便带着她,朝下猛冲过去。
第52章 雾里看花(四)
“阿玉!”
摇光伸手拉她不及, 只扯到了她衣袖一角,衣衫轻薄,他并没抓住, 反倒听见一声裂帛之音,手中便仅余一片残布。
他当即运剑而下,剑气激荡,将数个朝她打来的法器斩成碎片。
他撑起一片结印,忙去看她的伤势,只见她侧坐在地上, 单手按着脑袋。
“阿玉,你没事吧?”
他一边焦急询问,一边凝起一道柔和的灵光, 给她渡了进去。
“我好像……我好像来过这里。”
她的疼痛舒缓了好些, 抬起头对他道。
她一去细想, 稍稍好些的头便再次痛了起来:“可, 可我又想不起来”
“那就别想了。”摇光摸了摸她的头,眸中划过一丝心疼。
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也不愿她想起来。
在江陵做出让她忘却从前的那个决定后,他不得不承认,心中是夹杂了一丝暗喜的。
这样一来, 她的世界里, 又满是他一人。
谢扶玉再次抬眼望了望四周。
荒漠里满是嗜血的修士, 肉眼却无法捕捉到一丝妖气, 只不断有温热鲜红的血液溅到摇光为她撑起的结印上。
一旁的摇光正紧闭双目,用神识探索着此间妖物的位置。
他能笃定的是, 纵使捕捉不到这妖物的实体,但只要是识海探寻的妖力最浓郁的地方, 便一定能找到这个怪物。
谢扶玉渐渐发现,只要她不去试图触碰回忆,脑袋便不会如针扎一般刺痛。
她慎重地打量着周围的局势,却瞥见了远处伫立着的那颗巨树。
有点眼熟。
她猛然想起她在什么地方见到过——
在她那些寥寥几笔的画里。
她既然和一个人来过,走出去过,便能再安然无恙地走出去一次。
她想。
“你在这里呆着,别乱跑。”
摇光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忽地睁开眼睛,旋即丢下这句话,便御剑而去。
她望着他离开的背影,默默运了遍自身的灵力,自知无恙后,挑破了先前融掉七剑阁中摇光结印的那道伤口,放在了眼前的结印上面。
结印渐渐消融,身旁修士的血亦飞溅到了她的衣裙上。
她提着拂华,挡下几道攻袭,便御剑朝摇光离开的地方飞去,谁料刚飞不过几丈,便有不知何宗门的人一甩鞭子,恰好勾到了她的剑柄。
拂华被这法器顿时拖了回去,然而刚直的剑身并无法弯折去斩断那鞭子,剑身嗡嗡轰鸣,像是在呼唤剑主。
她足下一空,御剑诀失了效用,又狠狠朝荒漠跌了下去。
身下正是持刀对砍的几人,若是就这般直直落下,怕是顷刻便要成为肉泥!
她当即朝其中一人打出一道灵力,那人反应迅捷,下意识抽刀将她的灵力弹开。
正中她的心意。
她刚刚刻意观察了那人挥刀的角度,他这一挡,那道灵力便直直朝着卷了她拂华的持鞭人手腕打去。
持鞭之人腕骨一麻,当即撒开了手。
“拂华!”
她扬声召唤灵剑,心中默念起御剑诀,在将要坠地之迹,灵剑恰好乖觉地飞回她足下,堪堪拖着她飞离险境。
那鞭子还捆在剑柄上。
谢扶玉捏诀将它解开,刚想丢下去还给他,却发觉鞭子已失了灵魄。
她眉头微微一皱。
法器的灵魄散了,便意味着其主消亡。
她已经身在高空,低头望去,见这鞭子的主人手无寸铁,已经倒在血泊之中,被瓜分成了数块尸块。
她平日里虽也打打杀杀,但修道之人并不以折磨他人为乐,即便需要斩妖除魔,也只会赏他们一个痛快。
亲眼目睹这等残肢四溅的场面,她胃中一阵翻腾,险些吐了出来。
“鞭子啊鞭子,若非是你主人误伤了我的灵剑,想必他还能撑上许久我也是为自保,不得已。”
她狠狠心,将鞭子丢了下去,将其物归原主。
她全神贯注奔赴摇光离去的方向,隔着老远,便见摇光立在半空,正在一个巨型黑色漩涡面前。
“师父!”她远远喊着。
摇光头也不回斥道:“你怎么又跟来!”
还未等她回答,便听见空中传来几重话语:“小姑娘,还记得我吗?算一算这么多年未见了。”
“还有你,我们也许多年不曾见过了。”
谢扶玉愣了愣。
师父也见过她?
她画中的那些线条小人,都是她和师父吗?
只听漩涡中的数重女音接着道:
“上一次,你还会被我惑了心智,是她不要命地救你,这次,你竟不会再被我迷幻,当真可惜~”
谁料下一刻,她娇柔婉转的声音霎时变得尖锐刺耳:
“即便你寻到这儿,也不能奈我何!哈哈哈哈哈哈哈!”
漩涡顿时施放出数道黑烟,围绕在天地之间,待近了人身时,便变成了仅长着一双眼睛的鬼魅。
她朝着鬼魅的脑袋一剑劈去,烟消云散,而后又重新聚起。
脚下的荒漠本就在拼力厮杀,如今更是哀嚎一片,她垂眼去看,只见一些鬼魅将地上的尸块迅速吸入腹中,而另一些则朝那些还未倒下的修士咬去。
“来吧,我的食物们!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猖狂地大笑着,
“小姑娘,我可真喜欢你呢,上次来的时候,你便为我带了许多食物,今次又是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才是。”
她似能分别操纵这些鬼魅,方才靠近她的其中之一并未攻击她,而似调戏般地摸了她的脸颊。
她再次斩散,鬼魅便再次聚起。
只听大妖道:
“我看你们关系匪浅,要不然姐姐替你给他种个蛊,让他今生只能成为你的禁/脔,可好?”
这话实在是对双方的侮辱,谢扶玉气急:
“你瞎说什么?!”
她与摇光一边斩散身旁袭来的鬼魅拖延时间,一边心有灵犀地朝漩涡中心靠近。
彼此对视,目光坚定。
是了,这黑气便是从漩涡后散尽来的,所以,她必然隐匿在漩涡后面。
“一!”
谢扶玉冲摇光比了比口型,摇光当即会意。
两人从前习武练剑时,他便总要求她自己喊拍子,好与他一同舞剑,以免乱了章法。
如今,她既然开了口,多年默契便让他知道,她为保万无一失,想让拂华与七星一同合击漩涡之中。
六界之内,当无人能抵下这一剑式。
摇光与她颇有默契地共施剑招,将灵气灌入剑身,两道凌厉的剑气破空而出,在空中汇成一股,直直朝漩涡中心袭去。
漩涡将剑气吞没,那大妖飘渺的笑声戛然而止,似乎变得有些愤怒。
继而,那黑色的漩涡瞬时扩大了数倍,朝两人席卷而来,飞快吞噬着路径上的一切。
“不好,先跑!”
谢扶玉大喝一声,当即调转身形,御剑朝相反方向而去,余光瞥见那颗巨树下又累了不计其数的白骨。
黑云遮天蔽日,脚下飞沙走石。
那条暗红的血河掀起惊涛骇浪,将岸上的生灵一扫而光,而身后的漩涡越来越近。
她正欲再提些速度,刹那间,却什么法力也使不出来,一股巨力把她往漩涡吸去。
电光石火间,师父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试图把她向外拉扯:“阿玉!”
“你放开!”她拼力出声道。
“不行!”
“我要被撕裂了!”
她觉得自己的手臂都要被扯下来。
两股对抗着的力量骤然一松,她即刻便被卷了进去,旋即一头撞在了一处冷硬的高台之上。
有些晕。
她两眼一黑,试图站起,却又踉跄摔了回去。
身后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她落入师父担忧的眼中:“你没事吧?”
她摇了摇头:“没事,师父,怎么跟来了?我还指望着你救我出去。”
她从他怀中跳下,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他双臂倏然一空,眸中怔了一瞬,抿了抿唇:“我怕你出事。”
“这是哪儿?”
她执剑护在身前,冲上面喊道。
“是虚无,哈哈哈哈”
大妖的声音更加飘渺狰狞,
“想让他救你?哪有这么容易来到这儿的人,都得死,都得死哈哈哈啊!”
重叠的女音忽然惊呼了一声。
“是吗?”
熟悉的清冽嗓音在黑暗中响起,谢扶玉心中蓦地一滞。
不同于摇光总是带着调笑与不羁的音色,那是江陵的声音。
他不应该在画卷外吗?
谢扶玉瞳孔中满是震惊,而后忽地想起了什么。
初见时,他说他灵力尽失,而他的灵力,同七星剑魄有分不开的干系,所以他曾经……也在这里吗?
随着黑暗那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雪衣银发,狐耳七尾。
毫不隐蔽自己妖形的江陵便缓缓出现在眼前。
她下意识去看摇光,他目光平和,好似并不意外。
江陵见她正在摇光身旁,脚步微微一顿,收起了手中的火苗。
“你你点了灵树?”
大妖的声音比之先前的张狂稍显虚弱。
“怎么?不可以?你虽没有实形,但既然是妖,总要有个老巢。”
江陵缓缓道出因由,望向她的眼神却显得淡漠。
他其实很想见她,也很想凑上来唤一声阿姐。
但既知道她饮下了忘忧散,当已经把此间的自己忘了个干净。
她的后一百余年,是同摇光一起度过的,站在他身旁也无可厚非,还是不要打扰她才是。
他用自己的心头血续了她一百余年的快乐,比之她背负着不可言说的重担站在自己身边,要好上许多。
谢扶玉微微垂下眼睛。
“哈哈哈,愚蠢,你以为你这样便能杀得了我?实话告诉你,我永远不会死的正如那些鬼魅一样,斩散不过片刻,便还能再次重生!”
大妖的声音在其间回荡,
“而你们,一个也别想逃出去,来与外面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类,一,同,陪,葬!”
第53章 雾里看花(五)
大妖话音刚落, 高台便剧烈颤动起来,空气中顿时充满了血腥腐烂之气,无尽黑雾萦绕在三人身边。
接着, 那团黑雾似乎变成了缠绕的藤蔓,攀爬上几人的身子,将他们牢牢缠住,向身后的黑暗里拖去。
谢扶玉试图召唤灵剑,可灵剑亦被这些黑雾化出的藤蔓缠的动弹不得,只能嗡嗡地发出剑身的铮鸣。
眼看便要被拖入深渊, 她回望深渊,出言提醒:
“你们小心!”
“你自保即可!”摇光道。
“什么都别想。”江陵沉声提醒。
“哈?”
谢扶玉疑惑出声,接着被藤蔓扯着狠狠撞上了墙面, 整个人仿佛要散架了般。
可神奇的是, 她与摇光皆被这些黑雾困住, 唯独江陵仍在原地, 一动不动。
“脑子里什么也不要想。”
他又再次重复了一遍。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关头了,不想难道等死吗?”
她不懂江陵为何要这般说,但是自救的本能,令她不会放弃任何希望。
她干脆将手腕抵在身后凹凸不平的地方,稳住身形, 念起心决。
一旁的拂华缓缓放大, 直至变作数倍。
眼见缠在剑上的黑雾纷纷被剑撑得爆开, 趁还没再生之际, 唤道:“拂华,来!”
拂华乖顺地回到她手中, 她抬手便飞快斩断身上的黑雾,借力飞回了高台。
可那些黑雾再次聚拢, 又朝她飞了过来。
“它是幻妖,此间所有,皆为虚妄。你只要能全然无视它的存在,便不会受到它的影响!”
江陵立在原地,解释道。
谢扶玉看着已经被黑雾裹成狐狸俑似的他,半信半疑道:
“你疯了吧?你看看你身上?”
说着,她又斩断了几根试图再绑上来的黑雾。
“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可我看你身上分明都是毒蛇。”摇光道。
毒蛇吗?
难道不是黑雾化作的藤蔓?
谢扶玉一时愣住了。
“他与你看到的一样吗?”
“不一样。”
“那就是了。你们所能见的,都是会令你心中恐惧之物,所以听我的,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
师父怕蛇她是知道的,那她自己呢?
怕那些藤蔓吗?
不,她是怕黑。
她怕那些藤蔓将她拖入无尽的黑暗中。
纵然在荒山独自居住的时候,夜里她也常常燃着烛火,还会在床前放上一颗夜明珠。
看来,如今发生的这一切当真是幻象,她所遭遇的,同师父遭遇的,也不尽相同。
她索性听了江陵的话,站在原地,将自己放空。
身后黑雾果真没再试图将自己拉入深渊。
她刚惊喜地睁开眼睛,却感到脚下一空。
“啊——”
原先的高台忽然消失了。
三人齐齐坠下。
“让你别乱想,不是让你想象这儿什么都没有。”
下坠的过程中,江陵微微叹了口气,
“高台上我们能活动的范围不算小,不如携手想回来。”
“好。”摇光赞同道。
三人在无尽坠落中再次闭上眼睛,不消片刻,狠狠砸在了原先的平地上。
幻妖讥讽的声音再次传来:
“不错嘛,看来,你这回当真是有备而来,连我的秘密都能参透。可纵然知晓一切不过是幻象成真,那又能怎样?反正你们又出不去了!”
她的声音层层叠叠,似乎来自于耳畔,又似乎来自于遥远的天边。
“更何况,你如今尚且不想,今后也不想吗?你但凡心中念着什么,此间便会出现什么……能杀你们的法子多的是,纵然想起了什么人,我也能操纵她变成杀手!哦……你们怕是会想到一处去吧……”
幻妖的声音在摇光和江陵之间流连。
“我知道你的秘密。你虽然以妖自居,可你根本不是妖。”
江陵没理会她暧昧调笑的话,定声道。
“你……你胡说!”幻妖的语调变了变。
“妖都是由花鸟鱼虫兽幻化而来,或者是水雾霜露,可你的本体是什么?”
“她的本体不是那颗巨树吗?”
谢扶玉有些不解。
“巨树只是盛放她本体的容器罢了,她只是一抹浓重的怨气,无处可去,亦无处安放,故而只能栖身在这颗巨树中。”
他的声音里有些讥讽的意味。
“怨气?怨气竟能有如此这般的毁天灭地之危?”
“因为她的伊始——”
“住口!”
江陵话还未完,幻妖却突然暴怒起来,只是这回不只有重重叠叠的女声,还多了些浑厚的男音,音浪环环传递下来,高台一震,三人纷纷摔倒,太阳穴皆是一阵一阵地痛。
江陵尽力撑起身来,跌跌撞撞走至摇光面前,朝他递出手来。
“来不及了。”
摇光凝着江陵白得有些透明的指尖。
现世时,是他来到虚无,是他走到江陵的面前,笑着告诉他:“来不及了。”
如今,身份对调,变成了他主动来伸出这只手。
“你们……要做什么?”
谢扶玉扶着太阳穴,微微一怔。
她的喃喃轻语比起不曾停歇的音浪实在太过渺小,小到都没有被两人捕捉到。
那时,在这个地方,他们也是如此吗?
她望着师父将手搭了上去。
“你说的没错,这世上的确没有人可以杀掉你,但我们是这世间唯一能封印你的人。”
江陵冲着幻妖道,
“这一百余年,我始终探寻仙妖之界为何是无人之境,自然不能白费功夫。”
谢扶玉有些茫然。
恍惚间,她觉得两人似乎融为了一体。
紧接着,她觉得她的身子飘了起来,渐至透明。
“师父,狐狸!”
她试图大喊,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此时此刻,她忽然沦为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来旁观这一切。
霎时,她陷入一片漆黑,片刻,又缓缓亮了起来。
眼前出现了一个三四岁大的幼童,但这雪衣银发,狐耳蓝瞳,只消一眼,她便知道是谁。
此处恰好是富贵华丽的寝殿,幼童满脸泪痕,眼中写满了惊恐,不停啜泣着。
谢扶玉一向最不喜欢小孩子哭,但她看着他哭得这般惨,不禁也生出了几分恻隐之心:
“你哭什么?”
幼年时的江陵对她视若罔闻。
她试着去摸摸他的头,却触碰不到,而是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
原来,她还是那个旁观者。
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却留意到了江陵的脖颈边刚新添了一处咬痕,还在隐隐往外冒血,同她那次在荒山用幻梦粉入他梦境,所窥探到的一模一样。
是刚被自己母亲吸血的时候吗?
她继续看下去。
“我讨厌你!为什么不让我咬人,为什么不让我反抗!”他自言自语道。
接着,他便撒腿跑了出去,找到了虹异,托他织一匹云锦,来到了天宫。
来见他的正是玉凌烟。
他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今日怎么得空来了?”
“我不想回去了。”他委屈道。
“好啊,大哥哥带你小住,好不好?”
狐狸委屈巴巴地点点头,伸手抹了抹泪。
谢扶玉眸中划过一丝讶异——
他们的关系……竟然可以追溯到这么久远吗?
画面一转。
玉凌烟跪在陆离帝君前回禀:
“妖王又来讨要人儿了,扬言若是不交人,便要血洗天宫。”
陆离帝君容色苍白,一副重伤未愈的模样,斟酌片刻道:
“让你想的法子,你想了吗?”
玉凌烟走上前去,附耳对陆离说了什么:
“臣已经问过鬼君了,定会万无一失。”
“便这么办吧。”
玉凌烟用一盘炙猪肉将江陵骗到了一间暗室,里面站着一黑一白两位冥使。
黑白无常?
谢扶玉不自觉拧起眉头。
江陵自幼便见各种各样的精怪,自然也不会大惊小怪,只见黑白无常对视一眼,便用缚妖索将他困在了柱上。
炙猪肉散落一地,应该是事先被人下了药,没多久,江陵也渐渐陷入了昏迷。
黑白无常拿出锁魂钩,朝江陵天灵盖施法。
江陵仍昏睡着,一缕魂魄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
谢扶玉紧紧抿着唇。
这是剥离魂魄之术。
让一个孩子承受这样的苦楚,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
“凌烟君说了,要他的良善之魄,其他的都要留在体内,你可别勾错了。”
“我勾魂这么多年了,怎么会错?你就放心吧。不过为啥要对一只小妖做这种事儿那?”
“唉,你有所不知,他似乎总被欺负。凌烟君说,勾掉他的良善之魄,他便不会处处忍让,今后的境遇便会强一点。”
门外传来笃笃的敲门声,是玉凌烟的声音:“好了吗?”
“好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玉凌烟把那缕勾出来的魂魄暂且收进了葫芦里,接着,一道灵光落在小江陵身上。
他悠悠转醒,并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何事,只知道自己的头有些痛。
“你母亲来接你了。”
他垂着眼,高高在上地看着他。
“我不要回去,她每次伤重,都会咬我的脖子,很痛。”
小江陵眼中立刻浮出一汪眼泪。
“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小陵儿,她说了,若是不交你出去,便把所有人都杀了。”
玉凌烟不由分说地牵起他,将他送到了天门外面江山月的手中。
江山月不屑地望他一眼,接过江陵,便吩咐侍从打道回府:
“回天山雪林去。”
玉凌烟转身去了陆离所在的神殿,将那缕魂魄放了出来。
陆离凝起灵力,落在那团跳动着的魂魄上,不知过了多久,竟然变成了与江陵长相一模一样的小孩。
他满意地端详片刻:
“这才是神族该有的模样。不过,暂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你喂他吃下颗隐蔽真容的丹药,送到七剑阁历练去吧。”
“是。”玉凌烟恭敬垂首。
第54章 雾里看花(六)
眼前的画面渐渐消散, 谢扶玉看不见后面的事情,但已然隐隐猜了个大概。
江陵继续过着被妖王取血的日子,待长大后逃出妖界四处漂泊, 而那孩子取名摇光,成为了当世的天下第一剑。
她万万没想到,他们两人之间,竟还有这样深的羁绊。
可这其中有许多也是她想不明白的。
譬如江陵为何会主动往天宫跑。
譬如陆离为何要抽离出他的魂魄,再化成人形,送往七剑阁教养。
譬如妖王为何没有同天宫大动干戈, 只是要回了人。
譬如为什么他们两人笃定可以封印幻妖。
他们知道彼此即是自己吗?
眼前的黑雾不复存在,可心中的黑雾却迷蒙得更深。
她仍然如游魂一般飘荡在上空,只见师父与江陵背靠背立在台中, 两人身旁萦绕着一团柔光。
“你为什么来?”
“仙妖之界若是破了, 要么她拆了仙界, 要么仙界来灭了妖族, 无论哪一种,我都不想见到。”江陵道。
“巧了,我也不想见到仙界沦为炼狱。”
摇光附和,
“封印了这儿,以后仙妖两界, 妄想挑起争端, 要么得通过人间界, 要么得拿神界借道。”
“他们各怀心思, 可不敢光明正大地在人间界挑起争端。”
“那不正合你我之意?”摇光笑着道。
柔光里,两人的身影越来越淡。
“不只合你我的意, 也很合她的意。”
谢扶玉没多想,江陵此时的“她”, 指的正是她自己。
柔光缓缓向外扩散着,像一片平静的湖面中砸进去了一颗石子,漾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幻妖似乎有些着急,可无论它施展怎样的术法,在靠近那抹柔光时,便被生生吞没进去,无声无息。
那光似乎可以无视一切存在,越来越亮,将此间缓缓照成了白昼。
谢扶玉这才得以看清楚,他们正在那颗巨树的内里。
幻妖依旧怒斥着幻化出风雨雷电,可在那光下,却丝毫没有影响,反倒像催发出了一场新的生机。
柔光不停,一寸一寸透过树干朝外漾去,所过之处,万物复苏。
荒漠变成了绿洲,暗红色的血河变得清澈见底,妖冶的花变成了蒲公英,风一吹,漫天飞舞,仿佛带走了河中被束缚一生的魂灵。
诡异的粉色巨树变成了翠绿,树下的白骨亦变成了缠绕在上面的藤蔓,新生出了嫩芽。
这里从人间炼狱变作了仙境。
光蔓延到边界,却突然转了方向,呈弧形将整个仙妖之界包裹了起来。
幻妖尖啸一声,拼命抓住仅存的最后一次机会,化出利刃,朝柔光的边界刺去。
利刃锋芒毕露,扎破了树干,扎散了蒲公英,穿透了象牙柱,可光晕仿佛只是一层软锻,任凭利刃刺还是挑,都牢牢地把它包裹在其中。
柔光终于停止了扩散。
谢扶玉看向两人方才站着的位置,却不见他们的身影,仅剩一个沉睡的小孩。
同她第一次见到江陵时一模一样。
七星的剑魄不知何时从剑上掉了出来,散落在他的身边,隐隐显露着灵力的幽光。
谢扶玉的心顿时一揪。
一人献祭全身灵力,一人献祭三魂七魄,便只为封印这个地界,保两界无恙吗?
她刚想上前去拿剑魄,手却直直穿过了地上。
她这才恍然这个画卷的真实意图——
所谓向死而生,便是由她推动着江陵与摇光再次相遇在此处。
之后的她,只能做一个旁观者,旁观他们完成这场伟大的献祭,才能回到现世之中。
而他,选择放弃自己的身份,从容赴死,放下执念,才能获得新生。
若说江陵的新生,便是跟在她身边。
那她的呢?
她的执念便是以那些剑魄复活摇光,可如今这个画卷,却明明白白告诉她要放弃执念。
她之所求,本就不是世上真正存在的人。
只是江陵剥离出来的一部分魂魄,加上神君渡过去的灵力。
一股强大的吸力朝她袭来,她整个人飞速后退,在画面彻底粉碎之前,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正是玉凌烟。
曾经的玉凌烟站在小江陵身边,一颗一颗拾起他身旁的剑魄,同时把七星握在手中,怜爱地瞥了他一眼:
“这样的结局,也好。”
*
谢扶玉魂魄归位,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却不是熟悉的狐狸,而是一个带着白玉面具的男子。
玉面……神君?
谢扶玉想起每次寻得剑魄时,总能听见旁人对他的描述。
她笃定的是,他是一个知情者。
可他在这件事情中间又是什么作用呢?
那人正弯着一双眉眼,俯身笑眯眯地看她,周身气质如同谪仙临凡。
只是谢扶玉却窥见那抹笑意未达眼底,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冰冷与淡漠。
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高高在上,怜视众生的神性。
“玉……凌烟?”
她微微撑起身子,略显疏离地试探喊出了这个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一瞬间,她有些拿捏不准最后一眼看见的,到底是幻境还是现世。
玉凌烟指着一旁的宫流徵,张口就是瞎编:“噢,是他见你昏迷不醒,特地拜求我,来救你一命。”
“是吗?”
谢扶玉眯了眯眼睛,环顾四周,见仍是那间竹林小屋,却独独不见江陵。
玉凌烟凑到她耳边,刻意压低了声线,道:
“我知道姑娘想问什么,你我不妨约顿酒?此处不够僻静,终究是不好细说。”
一边说着,一边朝她展露了手中的两颗剑魄。
他将其中一颗递给她:
“这个,是姑娘今日该得的。”
而后,他将另一颗收进怀中,无辜道:
“这个嘛,就看姑娘的诚意了。”
她正要一口应下,却见江陵凭空出现在屋中,当即隔开玉凌烟与她之间的距离,如狐狸护崽一般,挡在她身前,怒视着玉凌烟道:
“不行,你不能和他去。”
玉凌烟也不打算争辩,笑笑,转身欲走。
谁料谢扶玉却在身后喊道:“留步!”
江陵并不知道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些许过去,心中尚存诸多疑虑,只是诧然回首道:
“阿姐,他不是什么好人!”
“我有事要问他。”
她目光静静凝着他,神色淡淡,不容他反驳。
果然,回到现世,她便又会披上那副淡然自若却又极有主见的冷硬壳子,什么都不愿与他多说。
江陵眸中一黯。
“明日戊时,我派人来接姑娘。”
玉凌烟摆摆袖,大步跨了出去。
“你们,你们聊……”
宫流徵看着互不低头的两人,自觉自己不该还呆在这个地方,于是转头追着玉凌烟出了门。
这下,屋内仅余她与江陵两人。
江陵眼底涌动着些许气愤。
明明在画中时还担忧他,喜欢他,怎么出了画卷,俨然当其间的事情没发生过?
她便是这么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感情吗?
还是她当年年少,这长久的百年间,足以让她变心?
他似乎忘记了一个事实。
他是由宫流徵画进去的人,同魂魄被吸入其中的谢扶玉不一样。
他作为画中人的“替代品”,可以保留着记忆,但是魂魄身在其中的谢扶玉,确是彻彻底底的画中人——
画中发生了什么,她便会发生什么。
她在画中,爱上便是爱上,忘记便会忘记。
而画中再次被下了忘忧散的谢扶玉,却是将两人的前尘忘得一干二净。
她的认知中,画卷里的江陵只是过去的人,同现在在眼前的并不相同,她以为江陵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入画时的那晚,甚至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要蕴着怒气看自己。
她不知道他随着自己入了画,共同经历了一切。
她思来想去,也只有方才与玉凌烟之事令他不快。
她本想如从前般摸摸他的脑袋,可想起他与摇光之间的联系,便总觉得有些别扭。
于是她抬起的手,转而落在了他的肩上,安抚道:
“你放心,他不能拿我怎么样……我有些事情想问他。”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什么事?你大可以问我,他知道的我都知道。”
她轻笑一声,并不觉得他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事情:
“好啊,那你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你别看他总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背后绝对没安好心。我幼时也被他的笑容蒙蔽过,待我回狐狸洞后,却发现一切都不同了。”
她想起画面中看到他被玉凌烟用炙猪肉哄骗时的情形,一时起了好奇心:
“怎么不同?”
江陵望着她身旁的拂华,道:
“我幼时还算擅长练剑,也得到过不少人的夸奖,可那次回来后,我再也提不起剑了。指导我剑道的师父说……我不擅习剑,只能修法。”
谢扶玉亲眼目睹了剥离魂魄一事,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后果。
他于剑道一事上的天赋,竟随着剥离出来的魂魄,归属于了师父。
“不对啊,可我上次指导你时……你学得蛮快啊……”
谢扶玉自言自语。
江陵一怔。
在画卷中,他已经知道摇光与自己本是一体两魄,难道……在仙妖之界,他的那部分魂魄,已然回到了自己的体内了吗?
所以,十年后他从那里醒来,出逃,碰上谢扶玉,在她的指引下学剑,才会如此得心应手。
也正是这样,他才能催动七星剑的剑灵。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在想着什么。
谢扶玉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想起了伤心事,便转了话题:
“好啦,我自有分寸。你放心,这世上无人能伤我。咱们看看六界异志,下一处该去哪儿。”
说着,她拿起卷轴,在面前铺陈开来。
“阿姐。”
他垂着眉眼出声,
“若你发现收集剑魄只是徒劳一场,你会怎么样?”
谢扶玉一愣:
“纵然可能是徒劳,我也得集齐才是,否则心中仍是记挂着这一个念想,总会有遗憾。我不求结果,问心无愧便是。”
她始终坚信,以摇光的实力,当初足以从仙妖之界全身而退。
她亲历过这次,更是坚定了自己的这一想法。
他明明可以掉头走掉的。
第一次,她要他救世。
第二次,她已经没说过那番话,可他还是因为她,再次落入了树身里。
纵然合魂献祭是他的宿命,她也总是怀有愧疚。
说着,她略过第四卷最后那个画面,试图往后翻。
可打开,却又是一页空白。
她眉心微皱,往后接着翻去。
空白,空白,空白,都是空白……
“这……”
她疑惑地看了看江陵。
“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江陵凝眉。
她将卷轴合上:
“看来,我必须得找玉凌烟一趟。”
另一颗剑魄还在他手里,他早已笃定自己必须倚仗他的信息。
第55章 水中望月(一)
翌日, 晨起时,有只腿上系着红绳的灵鸽特地来给她送信,嘱咐她玉凌烟今日约定的地址。
正是人间界的一处酒楼。
她从鸽子腿上取下信笺, 飞速看了一眼。
“酒楼人多眼杂,还望姑娘守约,独自前来。若是被旁人察觉,在下便只能与姑娘下次约见。”
“你告诉他,我知道了。”
她抬头对鸽子道。
谢扶玉折起信,鸽子扑棱棱地飞远。
玉凌烟的言下之意很明显。
他不想见江陵。
江陵从她身后冒出来, 试探地想看她手中的信,未果,问道:
“他约你去哪儿?”
他的尾音略微上扬, 有种酸酸的意味。
谢扶玉轻轻瞥他一眼, 看出他的意图, 毫不避讳地将信递给他, 道:
“人间界的酒楼。”
江陵展信:
“什么?偌大仙界找不出一个僻静之地是吧,偏要约你去那种地方?”
说着,他读了信,一双蕴着水汽的眼睛盯着她:“阿姐,你带我去嘛。”
像是有尾羽在她心间抚了下。
她凝着眼前人, 轻轻笑了笑。
“不行。”
“可我担心你。我只远远跟着, 不进去。”
“不行。”
她这一声比方才要再强硬些,
“你就好好待在这儿。如今我们线索断了, 而他手中却有另一颗剑魄,这次见面, 不容有失。”
“阿姐……”
“你不要再说了,我意已决。”
她打断了他的话。
若是再听他这般唤下去, 怕是要心软。
师妹,师姐,道友,阿玉……
诸如此类的称呼她听得不少,但每每听着他清澈的音色低低唤阿姐时,心中总会滋生出一种隐秘的感觉。
就像她们才是这世间亲密无间的两人。
将近戊时,果真有一只玄鸟落在竹屋旁,一声啼鸣,示意她坐上来。
江陵站在竹屋后面,看她跨坐在它的背上远去,神色有些落寞。
玄鸟驮着她飞向空中。
玉凌烟果真没有食言,派了坐骑来接她,还特地选了会飞的灵兽。
如此一来,若有旁人追踪,天空中没有遮蔽之物,定然无处遁形。
这人心思缜密,难怪深得陆离的器重。
她依约赶到客房时,玉凌烟早已静静地等在案前,他四周并无服侍的姑娘,正独自带着笑添酒,见到她,忙示意她在对面落座,道:
“姑娘,请。”
她一向不喜欢同人弯弯绕绕,干脆利落地坐下来,道:
“若想得到你手中的第五颗剑魄,需要什么条件?”
“美人这便无趣了。今夜舞乐正好,花前月下,你我又有如此佳酿,怎么能只谈交易呢?”
谢扶玉未置可否,直言道:
“神君便是上回海中让我来绝音谷的那只鲛人吧?还是曾经让姜萱收留孩子的那位玉面神君?想来如此……应当也同宫流徵有联系,我说得对,还是不对?”
玉凌烟微微挑了挑眉:
“姑娘倒是敏锐,难怪讨人喜欢,连我都喜欢上姑娘了呢。”
“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
谢扶玉微微蹙了蹙眉。
他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朝她递来一杯酒:“姑娘为何这样说我,怎么,旁人能喜欢,我就不能喜欢吗?”
她接过,一饮而尽:
“你若是喜欢,可以同我早早表白心意,或者私下里示好,大可不必坐在这里谈判的时候虚情假意,不是吗?你看,连江陵说喜欢,都知道屡屡救我于危难呢,你除了甜言蜜语,一点表示都没有,同话本里的负心书生一模一样,我可不上这个套。”
“谁说在下不能表示?”
他说着,将那颗剑魄放在了桌上。
谢扶玉没犹豫,当即伸手去拿,他却反倒抽走。
她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做。
她嗤笑一声,神色轻蔑,像是无言的讥讽。
他望着她,低低笑了起来:
“你坐过来,陪我饮够十杯,我就送你。”
“当真?”
“姑娘若觉得诚意不够,那就再加下一颗剑魄的线索。”
“成交。你若反悔,我也不介意杀了你。”
她大方说完,径直坐了过去,一杯接一杯地干喝。
喝下五六杯的时候,脑袋便有些发晕。
玉凌烟只旁观着她的神态,笑笑不说话,继续同她添酒。
朝她递去第十杯之时,他问道:
“谢扶玉,你最在乎的人究竟是谁,是江陵,还是摇光?”
这是他特制的酒,纵使酒量再好,只消微醺,便只会说真话。
谢扶玉单手趴在桌上,下意识答道:
“都很在乎……”
忽然之间,天翻地覆,本飘在眼前的红木地板变成了华彩缭乱,系着红绸的屋顶。
玉凌烟撑在她身上,发丝荡在她面前,神色认真:“若是他们两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个呢?你希望是谁?”
她脑中有些混沌,只能随心回答:
“我……我不知道。不对,都得好好活着,都得好好活着……”
她眼前一阵一阵发晕,觉得面前人变成了好几个。
玉凌烟抚上她的脸颊:“只许活一个。”
“嗯……那就师父吧。”
她斟酌半天,呜哝道。
玉凌烟刚舒了口气,却听她又呢喃道:
“我不可以欠师父的命,但是我可以和狐狸同生共死。”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话啊。”
他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那颗剑魄放在她手心,冷笑一声,从她身上站起来。
“可是不行,天宫想留下的,仅仅是摇光。”
这话他说得极轻,谢扶玉没听真切。
玉凌烟放大了些声音:
“你需去一趟天山雪林。”
“是下一颗剑魄的线索吗?”
他微微一笑:
“是啊。下一只需要你诛杀的妖,也就是第六颗剑魄的拥有者,正是江陵的母亲,江山月。”
说完,他便走出了屋子。
谁?!
谢扶玉当即打了个激灵,连带着酒都清醒了几分。
望着玉凌烟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心中默念他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
天山雪林,妖王江山月。
且不论她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这个人,到底是江陵的娘亲。
鲜活的江陵与消逝的摇光……
她该怎么抉择?
她不禁有些头疼。
若是能让江山月主动交出剑魄,便可解决一切,然而她清楚地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先同江陵回天山雪林,再走一步说一步吧。
她想。
她从地板上翻身而起,拾起酒壶,步履飘忽地走到院中,捏起御剑诀。
拂华带着她一路东行,将院中凡俗之人的惊讶之声抛在了后面。
“是神仙!”
“万一是妖呢?”
“妖哪有御剑的?就算是妖,也得是妖仙!”
谢扶玉轻轻一笑,迎着月亮,抬手再饮一口酒,依着来时的路线,回了竹林小屋之中。
拂华停在竹篱前。
她刚从剑上跳下来,便隐隐瞧见石桌上趴着一团人影。
她悄声无息走过去,见正是喝倒在桌子上的江陵。
探头瞧了瞧酒壶,酒水只下了浅浅一层,一旁的酒碗里却还盛着大半。
她捏了捏狐狸的耳朵。
薄薄软软,内里覆着些细腻的绒毛,绒毛下透着粉,外面的毛仍是雪色,耳尖染着火红。
她莫名觉得自己也曾亲昵地摸过他的耳朵,可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
“酒量这么差,还学大人偷喝酒啊。”
风轻竹潇,她放软了声音,调笑道。
谁料她话音刚落,下一瞬,身旁的狐狸便噌地站起身来,一把攥住了她捏自己耳朵的手腕。
“我不是小孩子。”
她猛地一惊,落入了那双湿漉漉的湛蓝眼睛。
狐狸俨然有些醉了。
银发如瀑,却略显凌乱地散在身前,极好看的眉微微蹙着,勾人心魄的眼睛牢牢盯着她,像是在判断她是谁。
良久,他轻轻地试探道:“阿姐?”
“不对。”
刚说完,他便自己否了,
“这已经是我见过的第九个了,肯定又是假的。”
“不是假的,我回来了,安然无恙,让你担心了。”
她口中的酒息落在他的唇畔,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同他说天山雪林的事。
他攥着她的手并没松,反倒把她往身前又拽了拽,蹙眉道:
“你这个酒味不好闻,我不喜欢。”
她微微一怔:
“我觉得还不错啊,特意给你带回来了点。”
“不喜欢。”
他再次强调了一番,忽然嗅到了一丝旁人的气息。
他贴近她的颈边,一点一点嗅着那缕气息的来源,眉头却是越皱越深,最后唇角微抿,歪着脑袋看她,委屈道:
“阿姐的身上,都是旁人的味道。”
夜色凉如水,碎发微微遮了他的瞳仁,半映出天边的月亮。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谢扶玉张了张口,想起当时玉凌烟将她锢在地板与他之间,却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了不越界的距离,应当就是知道狐狸嗅觉敏锐,江陵定会不悦。
说到底,是她大大咧咧,没留心这些男人之间的勾心斗角。
她一时竟觉得无从辩解,下意识开口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将她的手扯到鼻尖闻了闻。
“不,不知道。”
这怎么好说出口呢?
“手上的味道要更重些。”
他眸中失落更浓,
“阿姐,你同我说,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他没……”
“那就是你也情愿?情愿被他牵手,情愿与他拥抱?”
他一面说着,身后的数条狐尾不知不觉撑起,四面八方地朝她包裹而来,将她和他彻底禁锢在了一片柔软的黑暗里。
只有隐隐的月光透进来。
“不是,是他那时给了我一颗剑魄。”
谢扶玉的心莫名跳得有些快,但仍是没想动武,只是耐心哄道。
“仅仅是一颗剑魄而已,便能和阿姐如此亲密了吗?他凭什么?”
江陵想起她曾经赞过玉凌烟都真容,赌气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上,吐出的气息轻柔地落在她的耳畔。
不知不觉间,他将她牢牢圈/禁在自己的狐尾里,她一时动弹不得。
第56章 水中望月(二)
怎么感觉自己越描越黑?
谢扶玉抵在柔软的狐尾上, 微微叹了口气。
当时的她喝得有些发晕,且玉凌烟并没做什么过分的事情,因此她也没作多想。
“阿姐, 我不喜欢他的味道。”
江陵略带酒香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边,留下些许温热,而后手指强硬地插在了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相扣,将她的身子与他贴得更紧了些。
“你的身上只许有我的味道才是。”
两人间的距离顷刻变得极近,他的眉眼就在眼前, 她隐隐能瞧见眼尾泛着些若有似无的红意。
不知是觉得委屈,还是已经醉了。
谁料下一瞬,他便咬上了她的唇。
酒香与柔软交融的那瞬间, 虽咬得不重, 可她也切切实实察觉了他唇齿间的报复心。
她呼吸一滞, 继而猛地将他推开, 微微有些喘。
“你你是小狗吗?每次都咬人!”
他骤然被她拒绝,眼尾的红意更重了些。
狐狸轻咬人的时候,同时会想办法在人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味道,也能警告旁人,她是属于自己的。
可她在抗拒。
抗拒自己在她身上留下专属的标记。
他垂眸看着她眼中蕴着的嗔怪, 只觉得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原先委屈的声线渐渐转变成轻声细语的平静, 问道:
“阿姐那时也推开他了吗?”
“你干嘛总是和他比, 我又不喜欢他。”
她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那就是没推开。
颓丧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忽然觉得,对于她而言, 做得再多,都不如样貌长在她心尖上。
曾经自己灵力俱在,还是成年男子模样时,她可以与自己两情相悦,后来没了他,她也能与摇光相互扶持,如今他就站在她面前,只不过是少年身,她的眼中便只剩下了玉凌烟。
若玉凌烟真心待她好也就罢了,他明明对她没有一丝真心,为何阿姐却
他仍执拗地牵着谢扶玉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但却抿着唇,不肯再说一句话,神色满是寂寥。
她见他像是一尊雕像一般,动也不动,试图开口与转述今夜玉凌烟对她说的话:
“江陵,你先放开我,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
因事关他的母亲,她的语气显得有些沉重,顺便想从他的手中抽出手来。
见她如此,他却顿时慌了神,扣着的手更紧了些。
“阿姐,你别生气,也别与我划清界限,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将脑袋撇至一边,对着空气道:
“起初我遇到你的时候,也不记得曾经的事情,我那时只觉得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手里恰好又有我想要的东西,才试图接近你,赖在你身边,好达成我的目的。可后来,我觉得我错了,你根本不聪明,你就是一个笨蛋。”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却遮掩不住其中的哑意。
谢扶玉刚想反驳自己不是笨蛋,却瞥见他的喉结上下一滚,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于是也敛了声,静静听他说下去。
“你明明对我心怀疑虑,明明知道我并非善类,可是却仍会义无反顾地来姜花妖洞寻我,会毫不犹豫地拦在你师兄剑前,你真蠢,你为什么不冷眼旁观呢?我不会有事的。”
再骂,再骂她可就真的会生气。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发觉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从你坚定不放弃我那刻起,我便决心永远陪着你。”
“可你有太多割舍不下的羁绊,我虽然会妒忌,却也明白,那些都是我不曾参与的过去,自从我与你入了画后这两日,我总觉得,若是我当初没有跳上你寝殿的房檐便好了。永远记得初见时树下的惊鸿一瞥,永远保持着最初吸引彼此的音容笑貌,永远不去猜测和窥探对方的心意,想必会快乐得多。”
什么房檐
谢扶玉脑中顿时有一团浆糊,觉得他描述的场景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什么时候遇见过。
“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你我缘尽于此,也不甘心你就这样喜欢上了旁人,我甘愿给你看我的痛苦和不堪,也甘愿为你奉上真心。哪怕你一次又一次推开我,让它变得千疮百孔,我也不会放开你。”
好似阻塞的洪水找到了倾泻口,他一口气说了许多不曾同旁人言说过的心里话。
“阿姐,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吗,妖的容貌,是与灵力息息相关的,我灵力尽失,如今也未全然找回,便只能是现在的模样。我知道你喜欢成熟些的男子,你不妨再等一等我,好吗?”
谢扶玉倚着柔软蓬松的狐尾,听完他这一番剖白,总算明白了他在别扭什么,心下不禁溢出了些暗笑,暗笑之中,却又莫名有些甜蜜。
“谁告诉你我喜欢成熟些的男子?”
“难道不是吗?”
他仍固执地不肯撇过头来。
“你认真想一想,你真的喜欢我吗?”
他微微一顿,每个字句都带着一丝不苟的认真,“喜欢,很喜欢,像喜欢月亮一样喜欢。”
“那你转过头来看着我。”
江陵的袖子飘了飘,但身形仍是未动。
“看着我。”
她加重了些语气。
见他依旧不肯,道:
“我要生气了,生气了我就不理你了。”
江陵闻言,忙转过头来,对上了她的眼睛,声线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祈求:
“我听你的,你不要不理我。”
他的眼里散落着细碎的月光,眼眶微微有些发红,如今一点不像狐狸,倒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
她闭上眼睛,踮脚吻了上去。
始终牵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接着,她觉得有一滴泪落在了她的脸颊上,顺着两人接吻的角度,划到了脖颈间,最终没入了领口。
浅尝辄止后,她认真地望着他,却见他愣在原地,眸中蕴着化不开的震惊与欣喜。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唤回了他的魂儿,湛蓝眼瞳中的华彩逐渐变盛,下一瞬,江陵的手掌轻扶上她的后脑,顷身下来。
她没想到他会反客为主,呼吸和心跳略微有些急促。
唇角再次覆上了一点柔软,只是这回变得极其小心,没了一开始的赌气,更像是在求得她的同意。
她缓缓闭上眼睛,默许了这一诚挚的亲吻。
白雪冷松与酒香混杂在一起,萦绕在她的鼻尖,身后便是他有力的手掌与柔软的狐尾。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将她缓缓放开。
这是一方只属于两人的小天地。
她倚着狐狸尾巴当靠垫,红唇莹润,眸光炯炯。
“你……”他迟疑开口。
“你什么你,都说了,我不喜欢他,你不用和他比。”
那抹得意与狡黠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来,嘴唇弯出漂亮的弧度。
她抬手挂在他的脖子上,认真道:
“我们寻齐剑魄,你就与我一同浪迹天涯,好不好?”
“好。”
听见这话,江陵眸中的惊喜乍开。
两人的距离本就极近,她阅览话本无数,早已感受到他抑制着情动带来的身体变化,故意凑到他耳边,用气音道:
“还生气吗,小狐狸?”
他本就绷着身子更紧了些,摇摇头道:
“我本来就没有在气你,是气我自己。”
她揪了揪狐狸尾巴:
“那还不快把狐狸尾巴收起来,当心给人看见了。”
江陵轻哼一声,听话地收了尾巴,耳尖有些红,轻声道:“没人会看见。”
“宫流徵呢?”
“他跟着魑魅走了,不知道去做什么,说我们要是无处可去的话,就先住在这儿。”
她用神识环顾四周,果然没见人的踪迹。
难怪他今日独自在这儿喝闷酒,宫流徵也没来作陪。
“你们今晚……”江陵欲言又止。
“想问什么便问吧。”她坦然道。
“阿姐会生气吗?”他试探道,“我怕你生气,就再也不理我了。”
“那你别问了。”
她故意装出生气的模样,而后转身往屋内走,坐在桌前倒了杯茶。
江陵跟在她身后,行至房门前,便站在了门口。
“阿姐,我不问了,我……已经确定你的心意了。”
她笑着朝他摆了摆手。
“进来呀。”
他迟疑一瞬,徐徐走至她身前。
她牵着他坐下,道:
“你不用问了,我讲给你听。”
她将新得来的剑魄放在他手中,一五一十同他说起了今日之约。
“妖王?”江陵讶异道,“剑魄怎么会在她那儿?”
她挑挑眉:“六界异志本就是写尽奇妖的,妖王在其中,我一点不觉得奇怪啊。”
他摇摇头,否定了她的话:
“剑魄同玉凌烟有关,那必然与陆离脱不开干系,可陆离与她……是死敌。于情于理,玉凌烟当初都不会把剑魄给她。”
“难道他骗我……”谢扶玉一怔。
“没这个必要。他既然想利用你找剑魄,必然有他之所图。”
江陵垂下眸子,斟酌着其间的利害关系。
他猛然想起初次见林中鲛人,谢扶玉中套时,曾遇见了妖王身旁的鸟儿。
“等等,你说你母亲与陆离帝君是死敌?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画卷中闪回的那些记忆碎片里,她分明觉得,陆离与江山月更类似一种竞争合作的关系。
若是死敌,那时为何容许江山月踏足神界,再安然无恙地离开?
江陵抿抿唇,看着她略显疲倦的神色,贴心道:“他们的故事很长,我慢慢讲给你听。”
窗外不知何时落起了小雨,雨打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扶玉窝在江陵怀里,看着窗外细雨。
她形容不出如今是怎样的感觉,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好像内心被填得满满当当,不管不顾明日究竟是否会发生何事。
宛如一个人的末日,又像是一双人的新生。
江陵的声线娓娓落在耳畔。
第57章 水中望月(三)
“阿姐知道的, 世间万物,都有其寿数,可唯有一人, 能得以永生。不是姜萱那种灵魂不灭,需受轮回折磨,而是可以在六界常常久久地存活下去,纵观天地万物。”
感情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他想。
他听着窗外的雨落,嗅着潮湿雨气和怀中女子的体香,第一次愿意毫无芥蒂地将他的身世向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子全盘拖出。
并且他始终相信, 她绝不会像旁人那般,视他为异类。
“你说的那人……可是神族的帝君,陆离?”
“是。”
他轻声道, 将她环得更紧了些,
“六界之中, 几乎人人向往长生, 有的人会尽力去做,譬如修炼;有的人,则不愿忍受漫漫修习之苦,想走一些捷径,而得以永生的陆离本人, 就是唯一的捷径。”
一个猜测隐隐在谢扶玉心头成型。
“想走捷径的, 该不会就是你的母亲吧……”
她微微偏过头来, 看着他那对漂亮的锁骨。
“是啊, 就是她,彼时她还不是妖王, 也不是什么少主,只是上一任妖王的王姬。”
*
“为什么要推举那个废物当少主!他论计谋不如我, 论灵修,便更不如我了!”
彼时的江山月站在母亲面前,不忿道。
“怎么可以这样说你的弟弟,你既更有才能,便该多多包容小景,你们姐弟俩,就该相互扶持才是。”
一向温柔的母亲第一次驳斥了她。
她的母亲也是一只极美的赤狐,狐狸的美貌不会被岁月抹杀,只会沉淀得更加动人。
两人的眉眼明明如出一辙,却是各执己见,互不肯让。
“纵使你弟弟承袭了妖王之位,你也是天山雪林的王姬,一人之下而已。”
江山月凝着她的母亲,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女人竟如此陌生。
她明明很疼自己的。
每每有金银珠宝美酒佳肴,都是先让自己挑了去,才会分给江山景。
怎么在王座一事上如此执拗?
若是自己事事不如他也就罢了,可偏偏自己哪里都比他强!
一人之下而已?
可她为什么要做这个一人之下?
“我……”
她本还想辩驳,母亲却再次打断了她:
“你不必与我争个高下,这件事情,我并没有插手的余地,是你君父和其近臣商议的结果。小月,你仔细想想,家中何时亏待过你?”
江山月把没说出口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是啊,她明明知道,自己只敢来找母亲说这一切,若是去找父亲,他怕是没这个耐心听她的话。
她暗暗攥了攥拳。
她得变得更强大才行。
她要手握天山雪林的亲卫,还要让自己的灵修更进一步。
可天赋生来既定,万物皆有其修炼的穷尽,她又该如何去做呢?
正当她困惑难解之时,想到了一个天生便携灵修的族类——神族。
赤狐族有一双修秘术,传女不传男,可与对方共分灵修。
只可惜,这一秘术在过去总被各种貌美的赤狐姑娘,冠以爱情之名,将自己的一半修为渡给心上之人,助其家族崛起。
后来,这一秘术渐渐被妖界的各大族类所知,赤狐族的姑娘也成为炙手可热的追捧对象,渐渐地被妖界的贵族所垄断,成为了各妖中佼佼者的未婚妻子。
若非她一向无心于情爱,且性子又极其强势,恐怕也已经成为了某妖之妻吧。
江山月从不与无用之人结交,既已打定了主意分其灵修,自然要找神族中的第一人——
陆离帝君。
她蓄谋已久,自然不会贸然下手,平日里依旧做着那个任劳任怨不求名利的王姬,实则派人盯紧了陆离的一举一动。
直至那一日——
神族中人闲来无事,便喜欢到人间界历劫一遭,恰逢陆离帝君下界,做了一个寒窗苦读,进京赶考的穷书生。
其实,人间界志怪话本里写的没错,狐媚子惯喜欢与穷书生在一起。
只不过是因为书生大多腹有诗书气自华,长相清秀不粗鄙,是玩玩而已的最佳人选。
玩腻了,便回妖界去了。
反正他们也没什么能请得动修仙之人的钱财。既不似阳刚男人那般汗臭,又不会给她们添麻烦。
至于狐媚子们情深不渝或是暴虐不堪,那大多是说书人得不到她们之后的臆想,好给自己找个场子。
她算准了时机,正是一个月黑风高夜,陆离带着他的行囊,路过了她所在的地界。
她嘱咐婴勺鸟同东海递了信,特地落了一场暴雨。
雨雾封山,绝了陆离赶路的心,让他被迫只能躲进一处废弃的庙里。
文雅的公子此时正在拧着自己衣衫上的水,听着窗外风雨大作,庙里突然响起了剧烈地拍门声。
他一向谨慎,并没打算开门。
谁料这门年久失修,碎裂开来,跌进了一个浑身湿透的美人,就这样直直扑在了他身上。
湿透的衣裙裹紧了她的曼妙,黑发散乱钩扯在身前,像一笔画出窈窕身形的浓墨,一双潋滟含情桃花眼被雨浇得水汽氤氲,门外划过的闪电一打,更显几分楚楚。
他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姑娘,一时看愣了神。
他上身未着寸缕,女子低头,借着闪电瞧见,忙背过身去羞嗔:“哎呀。”
“冒,冒犯姑娘了。”
他手忙脚乱地去穿湿衣裳。
江山月故意低下头装羞,心中暗暗唾道:
也不给老娘开门,害她还得用灵修拆了这庙门。
这下可好,连遮蔽的门都没了,任凭冷风往里嗖嗖地灌。
她余光见陆离穿好了衣裳,转过身来,羞答答道:
“公子勿怪,雨下得大,我又怕黑,以往也不是没遇见过这场面,只是从前庙里无人,不知今日公子在里面。”
他听着娇声软语,心中一时有些局促,看向别处道:“无妨。”
说话间,一只黑影从他脚面上略过,他猛地跳开,却见那黑影直直扑向他的书箱。
“哎,我的书!”
女子看出了他对那东西的畏惧,一把拉过他道:
“看公子不是乡野之人,应付这等事应当不拿手,让我来吧。”
她也没等他答应,径直走过去。
只听草声窸窸窣窣,她一把捞起那东西的尾巴,朝庙外丢去。
“是一只老鼠。”
她借着大雨冲了冲手,转身同陆离道,
“还好公子发现得及时,不然的话,我的衣裙和公子的书,怕是要被啃噬坏了。”
狐狸一向知道该怎么勾人,纵然全是她的功劳,她也能找到一个切入点娇滴滴地夸夸眼前的男子,顺便留下一句引他遐想的话语。
陆离的耳朵果然更红了些。
这人话真少,好生无趣。江山月心想。
但因着她目的本就不纯,便只得耐着性子,继续同他搭话:
“看公子的模样,是要上京赶考?怎么也不带一个书童?”
“是。”
他只应了她第一个问题,并没回答第二个。
他家境贫寒,抵了祖宅读书,能省则省,自然没有钱去再请一个书童。
但不知为何,他也不愿把窘迫展现在这个女子面前。
江山月看出了他眼底的踟蹰,心下了然。
她从破庙的角落寻了些先前放好的干草,摸出两颗火石装模作样地打火,实则捏了个诀,在指尖窜出一缕火苗,燃起了那堆干草。
干草的暖光照在她脸上,隔着火,她这才好好打量起陆离。
他的长相太过清正端方,不是她喜欢那款,不过,也算上上乘。
她对自己精挑细选的双修伴侣做出如此评价后,挑起一个期盼却又略显羞涩的笑来,眼波盈盈:
“公子,你那边冷,不妨坐在这儿取暖吧。”
“姑娘,男女有别,这样不妥。”
破落的门外恰吹进一股冷风,他犹豫片刻,搓了搓手瑟缩道。
“没事,这里不会有人经过的,只要你不说出去,就不会影响我的名声,公子是正人君子,断不会对我做什么,你说对吧?”
她再次冲他招了招手。
陆离架不住直往里钻的寒风细雨,往火堆旁挪了过去,但恰在与她一臂的距离坐下。
江山月抿了抿唇。
她就知道想拿下这等正派男子没那般容易,若是寻常男人,勾勾手指,便已投怀送抱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之中。
温暖的火苗让她有些困倦,见陆离亦耷拉着眼皮,便干脆往他身旁一倒,枕在他的腿上沉沉装睡。
陆离想将她放至一旁,她却微微蹙了蹙眉,不满地撇了撇嘴。
男人最吃这一套了。
她想。
果然,陆离也没有例外,见她如此,便也失了挪动她的心思,就这样合衣睡了过去,仅剩柴火点燃的噼啪声。
江山月等啊等啊,也没等来他对自己做什么事情。
直至到了第二日。
她一睁眼,便落入他略显羞赧的眼瞳。
“姑娘,姑娘枕着在下一晚上了,在下还要赶路……劳烦姑娘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吧……”
她并没起身,伸了个懒腰:“我陪你啊。”
她的尾音夹杂着懒懒的媚意,他蹙了蹙眉,移开了眸子,原本就红着的脸变得更红了些。
“姑娘,你不怕我是个坏人吗?”
“公子,你不怕我根本就不是人吗?”
她学着他的腔调说道。
深山老林,大雨夜半,漏风破庙,美貌女子,要素十分齐全。
但凡他看过几本志怪,也该想到自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可他并没有惧怕过,这不该是寻常人的反应。
所以,她也懒得装下去了。
“我知道你不是人。”
他见她仍枕在自己腿上,纵然有些麻,也没有动弹。
“可我有祖传的宝物护体,你根本就伤不了我,若是对我不善,反倒会遭受反噬。我这一路,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妖怪。”
他诚实答道,
“姑娘没对我做什么,我觉得你是一只好妖。”
好妖?
江山月不屑笑笑。
你做帝君的时候,对待妖族可不留情面得很。
他这一遇上的妖怪,好巧不巧,正是她派去的。
她早就得知他身上有防身的法宝,因此才没立即对他下手,而是选择了放长线,钓大鱼。
这笑容混着阳光落在他的眼里,却显得分外明媚,她站起身,率先走出了房门:
“我不管,我就要跟着你。”
陆离望着她的背影,一双无波的眸子渐渐泛起了些波澜。
就这样,江山月真的陪着他翻山越岭进了京。
她本就擅长察言观色,又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能够察觉到转世为人的陆离,在她不离不弃的陪伴与襄助下,对她一点一点动了心。
可就在他张榜及第的翌日,他马不停蹄地回到他们分别的地方,却再不见她的身影。
第58章 水中望月(四)
江山月素来知道“欲擒故纵”这四个字的重要性。
她已经陪在他身边多日, 若是还这样不离不弃,待他彻底没了新鲜感,又不能给这种一朝鱼跃龙门的男子, 提供仕途上的帮助,早晚会被弃如敝履。
所以,她早早跑路,只留下了自己的一支金钗,便回了天山雪林,继续过她金尊玉贵的王姬日子, 但也没忘了派人去打探陆离的动向。
“王姬,陆离已经第十九次来破庙了。”
“王姬,陆离拒绝了户部侍郎家小姐的婚事。”
“王姬, 陆离命人搜了那座山……”
“王姬……”
亲卫的消息一日一日递进来, 她只淡淡回一句:“知道了。”
而后继续投身于拉拢自己的支持者上。
“王姬, 陆离升官了。”
“王姬, 陆离始终未娶。”
“王姬,陆离死了。”
……
“死了?”
她正坐在镜前描眉,听见这消息,螺子黛一歪,划出一道长痕。
“怎么死得这样快?那可太好了, 本还以为要等得再久些, 如此一来, 倒能省去我不少时间呢。”
他本不是凡俗之人, 身死即归位,她自然不会因他的死去而伤怀。
她不声不响地离开, 却独独留下自己的金钗,便是为了让他睹物思人。
思君不见君, 他在其中付诸得精力越多,放下的成本也会越高,他便越舍不得放手。
如此,她便会成为他毕生的执念,也是他今生的劫。
待他一朝归位,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来寻那个心心念念的她,好做个了断。
江山月并没有等太久。
“王姬,有人在天山雪林外等您。”
“谁啊?”她放下手中的密信。
“不认得,那人一袭银发,带着帷帽,瞧不真切。”
她心下已有三分猜测,只道:
“你去回他,王姬不认识什么银发男子,可不是什么人都见的。”
亲卫前去回话,再回来时,手中便拿着那支金钗。
“他说,若王姬不见他,他总有一日,会让您主动拜见他。”
嚯,真是赤/裸裸的威胁呢。
江山月的目光落在那钗上,弯唇笑了笑,旋即接过钗子,便起身往外走去。
她远远就看到了那个清俊的背影。
“你来了。”
帷帽下的男人温声道,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
她凝着手中的金钗:
“没想到我曾经帮了公子,公子反倒恩将仇报,言语间……竟威胁一个柔弱姑娘。”
“你为什么……”
他伸手去拿她手中的钗,她却反应极快,当即背在了身后。
他的声音有些哑:
“当初,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抛弃?”
她声音里划过一丝讶异,
“公子何出此言?我当初不是许诺护送公子进京赶考?我明明已经说到做到了呀。这个抛弃之名……小女子可担待不起。”
他有一瞬失神,喃喃低语道:
“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旋即,又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放大了些声音:
“你若是对我无意,为何要待我那样好?”
她故意做出委屈神情:
“……人妖总归殊途,我也只是一个从君从父的女儿家,你我早该缘尽了。多谢公子今日来还钗。”
她恋恋不舍转身,又念念不忘地回头,小指勾起一缕他散落的银发:
“陆公子,你也早日放下执念吧,你瞧你,年纪尚轻,头发却白了,日后可要如何求娶心仪的姑娘呀?”
心仪的姑娘?
这话如缠丝绕住了他的心,他一把捏住她纤细的腕,将她扯入怀里。
他死死拥着怀中的温香软玉,沉声道:
“我是神族的陆离帝君,所以……你我并不殊途,也不会缘尽。”
她在他怀中微微瑟缩了一下。
“我向人打听过,你是妖族的王姬。可你的父亲只看重你的弟弟,将所有尊荣都给了他,却命你日夜操劳,如今,还欲将你许给你们妖族的大将军。我说得可对?”
“妖族大将军虽一心拥护你们王族,却一向视女人如外物,已有十二房妾室。”
他顿了顿声,将她拥得更紧了些,
“他不是你的良配。”
他说得没错,但是大将军并非拥护王族,而是拥护她的父亲和她的弟弟。
可她明明也是王族血统!
她特意软磨硬泡,求母亲在此时向父亲议婚,一是为了显得她身若浮萍任人摆布,二是为了挑拨他与陆离。
“我……我不能忤逆君父,为王族联姻,一向是王姬的使命。除非大将军身死,否则君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收回成命的……公子,你还是回去吧。”
她倚在他怀中,抽噎了一下,声音却是决绝。
身死吗……陆离的眸子暗了暗,轻轻抽离她手中的金钗,为她小心簪在发上。
“等我就好。”
他虽年轻,但本就是一个有野心的君主,自然不愿见蒸蒸日上的妖界有一日能与神界并驾齐驱。
于是,他筹谋了一场战事,设计诛杀了妖族的大将军。
神族得胜而归,两界谈判之时,他只与妖王提了一个要求。
便是娶江山月为妻。
能拿一个女人换得整个族类的安定,自古以来,都是君王所乐见的。
妖王并没犹豫,当即答应了陆离。
而妖界新推举的大将军,则是江山月暗中襄助甚久的人。
陆离得胜,又抱得美人归,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
神界上下虽对他执意要娶一个妖族女子生了诸多非议,可江山月却甘愿为他舍弃名分,以平众怒。
“阿离,你不必觉得亏待我,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经十分高兴了。”
一番云雨后,她抚着他的脸微微喘息,
“若是你实在想补偿我,便在妖界与仙界的边界,为我造一个洞府吧。我长居此地,你也不必里外为难。你想我时,便来找我,待你能真正立足于神界,再赠我十里红妆,可好?”
情正浓时,陆离吻着她的手指,哑声应着:“好。”
无人知晓她真正的打算。
妖界只惧神与仙,堂堂神界帝君如今是她的裙下之臣,而她只消把洞府建在仙妖之境,便能早做拦截。
届时,她若弑父杀弟,也不会被这两界趁机捡了漏去。
陆离很快兑现了他的许诺。
她像一个寻常的妻子一般整日守在府里,等着他归来,与她浓情蜜意,举案齐眉。
不久,她便有了身孕。
她抚着略显凸起的小腹,笑得娇媚可人。
她早已动用了双修秘术,只消产下这个身携陆离一半灵力的孩子,再将他的修为吞噬干净,她便是这六界之中的最强者。
她暗中部署好了天山雪林的一切。
她生产那日,陆离定会来此,无暇顾及六界的动向。
就在那时,大将军将会先以她的弟弟为质,带着亲卫攻入殿宇,诛杀妖王。
而她,将会带着六界最为高深的灵力,登上那个属意已久的王座。
她千算万算,唯一算错了的,便是陆离对她的情意。
世间女子生产时,大多男子是不愿作陪的,只会侯在别的地方,等稳婆安顿好一切,将香香白白的新生儿递入他手中,便完成了当父亲的使命。
可她竭尽全力产下江陵的时候,偏偏陆离始终陪在她身边,寸步不离。
待江陵被完全诞下之时,他感受着自己灵修的倏然流逝,似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赤狐族的秘术……
他来不及多想,在她咬破江陵脖颈的瞬间,打出一道灵光,锁了那孩子的命。
他的半身修为散化,融进了那孩子的血液里,而江山月,却再也取不了江陵的命。
可蕴着浓厚灵力的鲜血仍是涌进了她的口中,令原本产后虚弱的她迅速恢复。
她用手背轻轻擦了擦红唇。
虽出了些岔子,但开弓哪有回头箭?
陆离轰然倒地的刹那,只看见江山月唇角挂着新生小儿的稚嫩鲜血,冷冷瞥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这一日,高高在上的神君坠落云泥,妖族血流千里,有了新的妖王,亦添了新的少主。
*
“所以,我本就该死在我出生那日,也该死在仙妖之界封印之时,可我偏偏因为他的锁生诀,再也不会死去,只是变成了她上好的灵药,又在其间沉睡了十年,醒来不久,便遇见了你。”
听到这儿,谢扶玉在他怀中转了个身,主动环上了他的腰。
“你怪她吗?”
她的声音闷闷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不觉得江山月哪里有错,可却也实实在在怜悯江陵。
本就不受父母期盼的孩子,生下来,也是活在痛苦里,所以,她施舍给他的那一点点爱意,他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肯放手。
“怎会不怪?所以我拼命修习,早早跑了出去,宁可四海为家,也不愿回到那个地方。”
他感受到腰间的温度,低低回应。
“那你恨她吗?”
她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迎上那双湛蓝的眼睛。
赤狐的眼睛不是这个颜色,他应当是随了他的父亲。
“……不恨。”
他说着,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阿姐,我其实……理解她的处境,也知道她必须这样做的原因。”
她埋在他的怀中,嗅着淡淡的冬日松木香气。
“正如你在武道大会时,受了一身伤,也要将殷逸斩于剑下一样。你和她,都有理想与野心,也的的确确遭受了不公与歧视,我不能因为这个去恨她。我只能怪她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却不能恨她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因为比起将我养大的她,我的父亲……好像也没怎么参与在我的生命里。”
“他真的爱我吗?显然也是不的。他那时保下我的命,只是怕她汲取了我的全部灵修后,在六界内再无敌手,而让神族就此陨落。”
他的声音带着如月色一般的凉意。
“不过,我还是要感谢他,若是没有他给我下那道锁生诀,我便不会遇见你。”
“那我们……还去天山雪林吗?”
今夜她心中有些乱,第一次动摇了是否还要找剑魄的念头。
“去。”他定声道,“我还要带阿姐看一样东西呢。”
第59章 水中望月(五)
“是什么东西?要给我看的……竟然藏在你的狐狸洞里!你认识我以来, 有偷偷回去过吗?我怎么不记得?哦,该不会是你小时候的尿布吧。”
谢扶玉从他的臂弯里冒出头来,一边玩笑着, 一边假意露出嫌弃的神情。
两人对视一眼,却又默契地移开目光,轻笑起来,旋即,她又被他按回了怀里。
“狐狸可不像愚蠢的人类,不会尿床。别想着故意诈我, 我不告诉你。”
“被你发现了。”
她拽过他的一缕银发,搁在手中把玩着,
“不过, 说起来, 咱们此行总归是要对上你的母亲, 你不会觉得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
“天山雪林的生存法则, 本就是弱肉强食,况且你未必能胜她,不妨先担忧你自己。”
她撇撇嘴:“我不信,我很厉害呢。”
“真的,阿姐, 我希望你赢。”
她望着手中皎洁的银发, 一时有些恍然。
陪着她的江陵终究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只狐狸。
难怪江山月弑父杀弟得来的妖王之位并无人置喙, 而她只是为自保在武道大会上杀了师兄,却要屡屡遭受他人指摘。
只因兽的世界, 往往要比人类单纯得多。
他们没有经过伦理与道德的规训,自然也不会有亲长之观念, 你所获得的所有尊敬,都来自于你的实力。
胜者为王,是妖族的共识。
谢扶玉虽然被父母抛下,可她终究常年浸润在人伦之间,自小被教导尊师重道。
虽然她一身反骨,也没尽数听进去,可是面对自家长辈时,总惯于带着客气与尊敬。
这是刻在人血脉里的东西。
若此时此刻让她同江陵互换身份,她是断然接受不了心爱之人将要去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真的无碍吗?江陵,她终归给了你生命。”
谢扶玉睁大眼睛,听着少年的心跳起伏,生出一种超出她理解范畴的茫然。
湛蓝的眼瞳静静凝着她,从她的眸中读出了些彷徨,像是困兽在束缚的牢笼中横冲直撞,在血肉淋漓中去参悟新的人生。
良久,他道:
“药引难道会感激病人制造了它吗?”
“不会。”她道。
江陵附在她耳旁轻轻吐气:
“很多孩子出生时便就不是孩子,只是一个战利品。或用来标榜成功,或用来传承血脉,或用来融入族群。”
“他们期待的不是这个孩子的降临与成长,他们期待的,是世人望向他们的眼光。”
“我当年游历四海,很多时候都会觉得,人类所谓的道德,更像是一种高位者管束下位者的工具。”
“人们常常要求子孝,不仅编纂出许多要求,甚至大肆宣扬孝子,可从未有人敢质疑父是否慈爱。男子常常说,娶妻娶贤,却鲜少有人会反省自己是否是一个良婿。”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在妖类眼中,父不慈子便不必孝,夫不良妻也不必贤,兄不友,弟弟也无需恭,对吧?”
“嗯。”他低低应下,“所以,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连我都不顾及这些,你也不必顾及我。”
她轻笑一声:
“其实我觉得……你说的也有理。”
一个念头在她心上悄悄生根发芽。
雨声小了些,她听雨暗自盘算着,不知几时,便进入了梦乡。
她是小女孩模样,独身来到天山雪林,隔着熙熙攘攘的人头,一眼望见了幼年的江陵。
江陵正被一群孩子团团围在中央,抿着唇站在原地,脸上写满了不服输。
她拨开人群,径直走向他,却被另一个孩子抓住了手。
他对她喊道:
“不要和他玩,他是个怪胎!”
“谁说他是怪胎?”
嗯……一开口便是脆生生的娃娃音,她有些不习惯。
“我爹娘说,他父亲不是妖族的!连他母亲都不喜欢他,视他为异类,嘱咐我们都离他远一些!”
江陵本默默不语,但见了她,却总想为自己辩驳些什么。
“我不是怪胎!”
“你不是怪胎,你就现出原身来啊!”
话音刚落,一只雪白的狐狸便出现在众人面前,仅尾尖与耳尖是赤红的颜色,与火红的额纹相映衬着。
蓝色的妖瞳带着不忿,死死盯着众人。
“我是狐狸!”
她正要往前走去,却见那人又拉住了他。
“你瞧,他是怪胎吧?我们林间何曾有这样毛色的狐狸呀!而且……而且他只有七条尾巴!”
“七条尾巴怎么了?”
她甩开那孩子的手,走到小狐狸身边去。
“九尾狐是神族,普通狐狸都只有一尾,它生来便是七尾,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呀!”
童言无忌。
他们口中所说的,应当都是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可想而知,所有人都在议论他的出身。
“七条尾巴也是狐狸呀。”
她站在江陵身前,叉着腰指着那孩子的鼻子。
“你的原身是什么?”
那孩子化身成一匹灰狼,冲着天“嗷”了一声。
一旁的孩子们纷纷拍手鼓掌:
“好威武!”
她召出一把女童时用的灵剑,呲牙咧嘴地冲他比划:
“我问你,如果我砍掉你的尾巴,那你还是不是灰狼?”
“你……!你敢!”
他看见她手中闪着灵光的剑,气势顿时弱了三分,强撑着一口倔强之气道。
“你不是,你是秃屁股狼。”
她阴阴笑了起来,故意拿着剑朝他走近,
“嘿嘿嘿,大尾巴狼,若是我将你的尾巴砍成七条,那你是不是要从灰狼变成乌贼?”
“乌贼是海里游的!怎么会是我!”
“那你既不是乌贼,也不是灰狼,那你就是怪胎!”
“你胡说!我是灰狼!”
“可灰狼怎么会有七条尾巴呢?你就是怪胎!”
“我……呜啊!”
小孩子的哭声响彻云霄。
她虽然还没来得及动手,但已经吓哭了小孩。
她也没管那孩子,自顾自把灵剑收了回去,走回江陵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看,别像他一样那么笨,只想拼命证明自己。他们若是说你,你也反问他就是了。多气死别人,少内耗自己。”
梦外,仍圈着她的江陵不禁失笑。
是她能说出的话。
他其实还有许多事情想同她讲,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干脆用了灵力,让她在梦中窥见自己的过去。
梦中的场景一转,她便来到了另一个地方。
风霜漫天,遍地都是枯枝败叶,树影被火光映衬出各种形状。
狐狸雪白的毛发被染上了血色,它竖着耳朵,聆听着周围的响动,忽然一团黑气侵袭,它口中吐出一道火,黑气便变成了雾。
谢扶玉躲在远处,却感觉到了令她不安的气息。
是魔气。
若她没猜错的话,这里是妖族与魔界的战场。
“仅剩你一人了,也要负隅顽抗吗?”
黑雾散去,露出身后黑压压的一群人。
谢扶玉垂眼望去,这才见燃着的火堆里尽数是兽类的皮肉白骨。
她蓦地想起江陵对她说的话——
“妖族,胜者为王。”
这应当是他在妖族彻底立足之战,也是他能逃出江山月的把控的一战。
狐狸并没有退缩,雪白的皮毛随着肌肉起伏,浑然不顾身上的几道血痕,仿佛没有痛觉,以一人之躯震慑对方一片。
而后一个闪身,先发制人。
“你不要命了吗?”
谢扶玉暗骂一句,纵然知道此间不过是做梦,她也不愿看他腹背受敌。
她刚召出拂华,欲投身战场,却撞在了一道结印上。
“这回看看就好。”
梦外的江陵灵力绕在她身上,轻轻道。
林间火光漫天,浓浓血气充斥在空气之中,不亚于她在仙妖之界所见之景。
烟尘之下,满是灵气碰撞的声响,震天的灵力振动带出一片哀嚎呼啸。
他身上的血痕越发地多,湛蓝的眸子仿佛都被浸染成了鲜红。
空气中的血腥气越发浓烈,血水渗进泥土之中,泛起一片一片的暗色。
不知过了多久,林间终于重归寂静。
魔族之人被他悉数灭去,仅剩他一人在此间喘息。
这是他对这片土地的恩馈,也是他今后受人尊敬的伊始。
可他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雪山,仍是毅然决然地朝外飞奔了去。
她忙提剑跟上,见他终是体力不支,倒在了一片麦田里。
彼时的江陵只觉得身上哪处都在往外溢着鲜血,眼前却落入一片碧色衣裙。
他顺着裙摆抬起眼,见到一张清浅的笑颜:“疼不疼啊,狐狸。”
他仿若被抽干了全部力气,仅能靠着气音道:“疼。”
他才不要说不疼,男人也要被爱人心疼。
她坐在麦田里小心替他包扎。
他看着她认真专注地在他伤口上打和原先一样丑陋的蝴蝶结,喃喃道:
“若是能早些认识你,便好了。”
他就不会在各种质疑嘲讽的声音中长大,不会独身一人战斗到底,不会一身是伤也无人问津。
她头也没抬:
“那可不行。我还要习剑术,还要修灵根,若是一开始便认识你,却没这些傍身,我又如何护在你身前?若我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废人,每每只能依靠着你哭,那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抬起头来:
“狐狸,并没有什么早晚,你我树下遇见那天,就是最好的时候。”
“我带着最好的谢扶玉向你走来,与你一同找回最好的江陵。”
江陵望着她含笑的眼睛,一时有些怔然,心中默默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你我树下遇见的那天,就是最好的时候。
我带着最好的谢扶玉向你走来,与你一同找回最好的江陵。
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梦外,他看着怀中人轻颤的眼睫,轻轻吻上她的耳垂。
梦里,她的耳朵囊括了他克制的喘息,心尖突然一阵颤栗,激起了莫名的躁动。
第60章 水中望月(六)
厮磨片刻, 他温热的唇便向颈窝试探而去,辗转流连。
手掌不自觉地轻轻摩挲着她的后颈。
意乱情迷间,她享受着他的触碰, 双臂攀上了他的肩,离他更近了些,心中隐隐有些期待。
可他却似吃饱了蜜的蝴蝶,颇有分寸地收了这个吻,拥着她道:“睡吧。”
……
谢扶玉早被他的吻折腾醒来,他却兜头给自己泼了盆冷水。
“你……”
她憋了半天, 想骂人,却又不知该骂些什么,只好偏头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小臂。
牙齿在皮肉上留下的痛感在他心上扩散开来, 他却莫名有一种幸福的充实感。
会疼, 便不是假的。
她身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她回头瞧了瞧, 见他佯装睡熟,唇边还挂着抹轻笑。
“奖励你了是吧?”
……
除了窗外的淅沥雨声,无人应答。
*
翌日。
谢扶玉御剑在前,走得飞快,风带起她的衣袂, 在空中猎猎作响, 江陵使出浑身解数踩着云跳跃, 却始终跟不上她的剑。
“阿姐, 你等一等我。”他有些无奈。
“哼。”
她轻蔑地瞥他一眼,不屑地冷哼一声。
她可是很小气的, 断然不会忘记昨夜被调戏之仇。
她将灵剑御得更快了些,远远将他甩在后面。
谁料腰上缠上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她本以为, 他会像从前那般把自己拉回他的背上,特地捏诀定住身形。
谁料他反其道而行之,投机取巧,借力落在了她灵剑的另一端。
“给老娘滚下去。”她咬着牙道。
他赖着不动,把手臂伸到她嘴边,语气乖巧且无辜:
“喏,阿姐,给你咬。”
“哦?”她挑了挑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还想我奖励你是吧?”
他弯着眼盯着她笑:
“也没有,我是诚心来哄阿姐的。”
趁她与自己拌嘴松懈的时候,他的狐尾一提,化作原身,将她放在自己背上。
“我怎么舍得让阿姐耗损灵力,自己御剑呢?以后给阿姐当专属狐狸坐骑,好不好?”
他嘴上问着好不好,绕在她腰上的尾巴可一点未松,还翘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她将尾巴拨下去,死死薅着他脖颈上的白毛道:
“好啊,那我要绑一圈粉红蝴蝶结。”
“……不行,太丑了。”
她一撇嘴:“你根本就不是诚心哄我的。”
“……行。”
他听不得她这般委屈的话,只得妥协。
她计谋得逞,勾唇得意地笑了笑。
说干就干。
狐狸带着她踩着云飞快穿梭,她坐在他的背上,用灵力变出一条淡粉绸带,绕着脖颈打了一圈蝴蝶结。
做完这一切后,她认真端详片刻,觉得整体不够和谐,便转身趴在他背上,给每条狐尾也打上蝴蝶结。
江陵感受到她的动作,想象一番自己的模样,一时有些头痛:
“这样真的好吗?”
她乐得自在,笑嘻嘻回道:
“要你管,反正我喜欢。”
“我喜欢”这三个字,令江陵砰然心动,他无法抗拒,干脆闭了嘴,由着她去好了。
别人的眼光,哪有她的心意重要呢?
一人一狐就这样落在了天山雪林里。
七剑阁四季如春,荒山春夏秋冬分明,虽冬日里也有积雪,可没几日,便化进潺潺小溪里去了,像天山雪林终年覆雪之地,她从未来过。
林间有几只白狐在雪里落下一串梅花印,见了江陵,有些开心地奔过来。
“少……”
视线落在狐狸那一身粉色蝴蝶结上时,失了语。
不确定,再看看。
江陵幻化出人形,她编的那些蝴蝶结暂时便被隐匿起来。
“少主!已经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你没来和我们玩了呀!”
小白狐开心地原地打转,
“你还记得吗?上次回来的时候,还是你抓了个道士,他现在还被关着呢!”
“道士?什么道士?”谢扶玉在一旁问道。
“没什么,一位仇家而已。”
他摸了摸它们的脑袋,
“我这回回来,是有正事,你们先自己玩去,过几日给你们带灵果吃。”
“好!”
几只小白狐听话地跑远。
江陵同谢扶玉介绍道:
“它们是还未化形的雪狐,天山雪林里的本土物种。因毛色天生适合在雪地里生存,天敌较少,故而灵修一事上,便惰怠些。”
她望着狐耳上的红尖色,道:
“难怪妖王是赤狐,在这样白茫茫一片里长成这般鲜艳的颜色,若是不强大,怕是早死了。”
他笑笑:“是啊。”
说着,迎面飞来一只赤红羽毛的鸟。
“是你?!”
他与谢扶玉两人异口同声,接着互相往后跳开一步,一时剑拔弩张。
“二百年前,就是你啄伤了我的腿!”
“那还是你先拔了我的毛呢!再说……你师父不是已经提剑来寻衅滋事了吗?我后来可躺了三年呢!”
“赤羽,你来这儿做什么?”
江陵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两人的唇枪舌剑。
经他一提醒,赤羽摇身幻出人形,涨着一张通红的脸哼哼:
“妖王感知到有人闯入了天山雪林,让我请她过去。”
说罢,他慎重地瞥了江陵一眼:
“还特地嘱咐我,莫要让你跟着。”
江陵一愣,下意识将谢扶玉拦在身后:
“为什么?你上次不是还说她想见我?”
赤羽上下扫了扫两人:
“上回是上回,当下是当下。你上回不也不见她吗,她这次不想见你,也是理所应当。你还怕她吃了她不成吗?”
“也不是不可能。”
“我没事的。”
她在身后反握了握他的手,安慰道。
赤羽撇撇嘴:
“她才懒得吃人肉。还是个两百岁的,听起来就很老,哪有新生的婴儿嫩啊。”
“哎我发现你真的欠打。”
谢扶玉提着剑便想去拔他的毛。
江陵拽着她,面不改色反驳赤羽道:
“你已经四百多岁了,她怎么没再换个年轻俊秀的亲卫在身边啊,定是这些年她疏于这方面,待我这些时日好好挑几个,给她送去。”
“难道我不年轻俊秀吗?”
谢扶玉瞥了跳脚的赤羽一眼:
“都吹了四百多年的风,毛都快吹秃了吧?难怪随便一揪,就能揪掉好多”
“你……哼!”
他说不过谢扶玉,转身去问江陵,
“少主,你也是,我这些年在你们两人之间转圜,我容易吗我?你就这样向着外人?”
“她可不是外人。”江陵笑道。
她是你未来少夫人。
这句话还没说出口,只见谢扶玉打断道:
“啊对!”
她想起放在乾坤袋中的师徒协定,拿出来拍在赤羽面前,大放厥词:
“你看见了吗,他是我徒儿!俗话说得好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按辈分算,我与你家妖王是该平起平坐……”
江陵语塞。
“哈哈哈……”
林间蓦地响起一串轻快若银铃的笑声,
“还第一次有人敢放肆扬言,与我平起平坐。”
平地便起了一阵狂风,瞬间遮蔽了众人视线。
糟了。
江陵伸手想去牵着她,却只摸到了一个比她粗壮许多的手臂。
风尽,视野渐渐开阔,他牵着赤羽面面相觑。
“让她胡说八道,这下被妖王捉去了吧?”
“说,她要带她去哪儿?”
他神色肃然,不似玩笑。
“不知道。”赤羽摇摇头,“妖王本是让我带她去内殿的,可她突然掳人而去,定不会回我知道的地方。咱们……找找?”
*
神界,□□的妖族之镜前。
原本镜中呈现的清晰画面忽地落入一片黑暗。
“就差最后一步。”陆离摇了摇头。
“我已经告知她第六颗剑魄就在江山月手中。”玉凌烟道,“她若是还惦记着摇光的好,她定会拼命去拿,就像……从前那般。”
“那她若是不拿呢?”陆离幽幽抬眼,银色眼睫似是落入了冰雪。
“横竖最后一颗剑魄在您手中,她若是不拿,您随时可以要了她的命,夺了她手中的七星剑,与江山月最后一搏。”
玉凌烟定声道,
“只要江陵不死,江山月死了,摇光就一定能回来。”
*
谢扶玉不知道被那阵妖风卷进了什么地方,等她回过神来,周围却尽是红绸。
紧接着,一双系着繁复金饰的赤足映入眼帘,肤如凝脂,洁白无瑕,圆润的指甲上涂着艳红丹蔻。
她一点点往上看去。
只见女子一身耀目红裙,细腰盈盈如柳,一双秀美的锁骨上点缀着金赤色的花纹,像翩然起舞的鸢尾蝶。
她坐在她面前,暗红的妖瞳含着玩味,懒懒地倚着矮塌,连说话的声线都显得格外妩媚婉转:
“小姑娘,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岁月并没有在这位美人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谢扶玉自诩见过不少美人,但是如此摄心夺魄的,仅眼前这一位。
纵然江陵的容色如此出众,与他母亲比,仍有一分逊色,也难怪会惹得神君如此难忘,被她骗得团团转。
她移开目光,不自在地揉了揉衣角:
“那个……我其实已经活了很久了,而且我很爱干净,没有口气。漂亮姐姐,啊不,妖王殿下,这是……什么地方?”
她下意识说出这句话后,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算是她第一次见到江陵家中的亲人,怎么能如此失礼?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有人喊她漂亮姐姐,她还是极开心的。
江山月有些懵,却仍是耐着性子解释:
“我割裂空间,随意建了个妖境罢了。除非我死,否则无人能进来,至于你嘛……自然也出不去。神界有法宝可以窥视六界,我不愿你我之间的谈话,被他们听见,你明白吗?”
谢扶玉点点头。
她勾唇一笑,往枕席上一靠。
“听说……你是来杀我的?”
江山月的衣衫仅是一层薄纱,咽喉与心脏处毫无遮拦地暴露在谢扶玉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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