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道即我(一)
谢扶玉盯着她, 暗暗攥了攥掩在大袖下的手。
她的剑一向极快。
只要她此时召剑刺向她,江山月定会遭受重创。
纵然妖王并非池中之物,迅速反击, 也只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这样,便能轻而易举得到那颗剑魄。
她试着念诀唤出拂华。
灵剑与剑主一向心意相通,可她却在最后几个字时刹住了念头。
虽是异族,她却莫名不想杀她,正如姜萱一样,她并没有做下在谢扶玉眼中十恶不赦之事, 她便少了向她动手的缘由。
原本躁动的拂华渐渐平息下来,就同她如今的心思一般。
“哈哈。”
江山月轻笑一声,从榻上站起身来,
“我可给了你杀我的机会, 你却没把握住, 那就……”
她身如鬼魅, 残影乍现,瞬间来到谢扶玉的面前,猛地扼住了她的喉。
独属于高阶灵物的威压漫下来,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她猛地攀上江山月的手,倔强地掰着她的手指。
上一次对上如此强劲的妖力, 还是在面对幻妖的时候。
江山月细细端详着她, 略微有些不满:
“我曾听幻妖说, 你与那些废物修士不同, 可今日一见,我却觉着你们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优柔寡断的小废物。我都站在你面前给你杀了,你怎么反倒不敢动手?”
她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三分。
谢扶玉的窒息之感越来越强烈, 从口中拼命挤出几个字:
“……咳。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当我不知道?你要找的,不就是它吗?”
她另一只手中凝起灵光,露出剑魄来。
“既然有明确的目的,当然要不择手段地得到它。”
既然知道面对的人并非善类,就不该对她心存一丝善意。
简直愚蠢。
剑魄在她眼前隐隐散发着幽光,江山月附在她耳旁,幽幽道:
“只要杀了我,一切都是你的了。”
“杀了我……”
“都是你的……”
她的声音开始扩散,重叠,飘渺在这四方的天地间,与幻妖如出一辙,却比那幻妖要更拨人心弦。
她是千年狐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蛊惑人心。
江山月打量着手中的人儿,像是在看一只随意碾压的蝼蚁。
谢扶玉顺从地念起心诀,将拂华召回手里。
“不对,不是这把剑……”
媚语如丝,直往她心里钻。
“这是七星的剑魄,我自然要见到七星剑。”
七星……
混沌之中的谢扶玉听见这个名字,下意识地念出心诀。
江陵与赤羽本就在找两人的踪迹,却见七星倏然而出,立在空中,旋即朝一个方向飞去。
“追!”
两人紧随其后,却见七星消失在了空气的裂隙,瞬间无影无踪。
江陵的眉心皱得越发地紧。
“进不去的,她撕裂空间,折叠出了妖域。”
妖域内。
七星剑静静躺在地面,剑魄的凹槽仅剩两处。
江山月将手中的剑魄填上去,松开了掐着谢扶玉脖子的手。
“留着你,还有大用。”
谢扶玉依旧双目无神,直勾勾地看着地面。
江山月满意地看着自己精神控制的成果,旋即变出一碗汤药来,端至她唇边:
“来,喝了它。”
是一碗黑色药液,隐隐散发着腥气。
掩在袖下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眼神却依旧空洞无波。
谢扶玉见过幻妖控制人心的力量,索性在江山月施展之时将计就计,本想看她意欲何为,却没想到,她竟然会喂她喝下这样的东西。
药盏就抵在她唇边,她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想起她那句“留着你,还有大用”,这碗药……应当不至于要了她的命。
她干脆咬着药盏,将其中的药液一饮而尽。
药液顺着她的血液流淌遍全身,她顿时燥热起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肤和骨骼都似叫嚣着疼痛。
可她见过的,被操纵之人会丧失痛觉。
为了不露破绽,她只得硬撑,指甲恰进手心里,拼命用手掌的疼痛对抗着药液带来的后果。
江山月并未发现她有什么异样,拿起七星,展袖施法。
一瞬间,又是天旋地转。
待四周的环境渐渐清晰起来,她发现自己如今竟身在海底。
这地方甚是眼熟……
人鱼正挥舞着镐头敲击晶矿,像吃了永不困倦的药物,在海底挥洒着他们的生命。
“跟上。”
江山月命令着她,略过这些人鱼径直望前走,来到了另一处水晶门前。
佯装受操控的谢扶玉听话跟着。
她一抬手,水晶门便应声而开,门后早已来了接应她的人鱼。
“妖王,我们主上已经等候您多时了。”
“且带路吧。”江山月懒懒道。
谢扶玉一时有些茫然。
妖王同鲛人族一直保有联络?
他们在联络什么?
刚刚看她路过晶矿石时毫无异色,应当是早已经知道鲛人一族与金玉山庄的勾当。
不对……
她想起当初在海底时遇上的深海巨兽。
兽,修炼为妖。
而她,正是当世的妖王。
她心中疑虑甚多,不自觉放慢了步伐,惹得江山月起了疑心,略带狐疑地看向谢扶玉。
她当即放空眼神,仍一丝不苟地跟在她后面,后知后觉,身为人族,她居然能在水底畅行无阻……
应当是那碗黑糊糊的药液之故。
可避水丹的秘法,只有金玉山庄掌握。
江陵身为妖族少主,也从未听闻过什么避水秘术。
难不成妖族,鲛人族,金玉山庄,早已暗中结盟,相辅相成……
她被自己冒出的念头一慎,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若想让本就互为仇敌的族类,牢牢联合在一起,大抵也就是为了一个“利”字。
“族长。”
她们来到一座扇贝前,引路的鲛人轻扣了扣扇贝壳子。
它缓缓打开,只见其中横倚着一只俊美的男鲛。
他的肌肤白至透明,泛着珍珠般的柔光,长睫、头发与鱼尾皆是蓝白相间,他晃了晃尾巴,在海里敲打出浪花,道:
“阿月,别来无恙。”
阿月?这称呼和语调着实有些暧昧。
谢扶玉心想。
江山月勾了勾殷红唇角,将她一把扯至身前。
“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宝贝?”
“宝贝?何以见得?”男鲛有些不屑。
“她可是陆离派来杀人家的呢。”她讥诮道,“陆离选中的人,可一向不会错。”
“他当初选了同你纠缠,可不就是他的错吗?”他调笑道。
江山月把头撇至一旁,不屑道:
“你以为他当年找我,只是情深不寿?”
“哦?难道不是吗?”
这鲛人也问出了她想问的。
“敢问我若没了王姬身份,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赤狐,你猜……他还会不会执意娶我?”
男鲛的目光晦涩起来。
不会。
这是在场三人之间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
“可他当时甚至不顾群臣阻挠……”
男鲛不服输道。
江山月轻声笑开,语意中嘲弄不减:
“蓝谙,难怪同为神族,如今却只有九尾一族独大。你们同他,还差得太远。”
她坐在镶满珍珠的榻上,把玩着指尖的丹蔻,道:
“你们神族之间,是不是觉得,从神界各大世家中选一味温婉贤淑的贵女,就是他的良配了?”
蓝谙不语,显然是默认了她的话。
“你们都低估了他的野心。”
江山月笑了起来,
“我的父亲还算骁勇,可他已近迟暮,在我还是王姬时,妖族少主,是我的那个废物弟弟。”
她放下丹蔻,认真问蓝谙道:
“我问你,若你是神界的帝君,你志不在一族,而在六界,你会如何呢?”
她的话有没有点醒蓝谙尚未可知,可恰恰点醒了谢扶玉。
若陆离当年只想当一个合格的帝君,他只需选一个神族贵女做帝后,安安稳稳地度过漫长岁月。
可若是他志在六界……
从人间历完劫后,陆离得知当年与自己留情的狐妖,恰是妖族王姬,江山月。
老妖王虽善战,但已经年迈,后继唯有两人,江山月便是其一。
为了能损失小利,而让妖族俯首称臣,最好的办法,便是以深情之名,求娶江山月后,扶持她那没用的弟弟,上位做傀儡。
如此,妖族的后继之人,便永世会向神族叩拜。
想通这些,谢扶玉的背上泛起些冷汗。
她当日听江陵讲述这段往事之时,只觉唏嘘,却从未想过其间还有这样的一面。
蓝谙似是琢磨透了她话中之意,叹道:
“阿月,若你是个男子,或你成了他的帝后……定能与他平分秋色。”
江山月不屑嗤笑:
“男子?我为何要当你们这些臭男人?你想想清楚,你只是神界的一族之长,而我,已是妖王。”
“再者,我可不要什么与他平分秋色,我要凌驾于他之上。”
“我江山月,从不屈居一人之下。从前是,现在亦是。”
从不屈居一人之下,她亦是如此想的。
谢扶玉在一旁听着,打心眼里有些敬佩她。
她没陷入陆离为她织就的糖衣陷阱里,反倒将计就计,利用了他,让他损了半身灵修。
可身居高位者的权斗再过激烈,也不该拿平民百姓作祭礼。
她想起那些被困在海底晶矿日夜劳作的鲛人,和不知近况怎样的白师兄,一时有些怅惘。
“我让你替我寻的可以替代剑魄的晶矿,这么多年了,你可找到了?”
她与蓝谙一番闲扯,终于道出今日来的目的。
谢扶玉有些讶异。
她要帮她复原七星?为什么?
她先是试图操控自己的意识,接着复原七星……
她是想借她的手,反将陆离一军。
谢扶玉陡然认识到这一点。
蓝谙找出数颗晶矿,摆在她面前。
“你自便。”
江山月挑拣半天,从中拿出一颗。
“走了。”
下一瞬,她带着谢扶玉又回到了妖域之中。
可就在这时,蕴着淡淡蓝光的拂华剑却横在了她脖颈上的动脉旁,只消挪动一厘,便会血流如注。
“我可以帮你,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谢扶玉冷冷道。
第62章 天道即我(二)
江山月感受到脖颈上抵着兵刃的寒凉触感, 一动未动,眼底流露出几分欣赏来:
“你果然是假装的。”
果然?
谢扶玉听她这样说,没由来地愣了一下。
趁她这一走神, 江山月手指轻轻弹动,一簇火苗即刻从指尖燃起,迅速凝成一只火凤,朝谢扶玉手中的拂华剑打去。
她忙提剑去挡,一剑将火凤劈作两半。
火焰落在红绸上,瞬间点燃了这方小空间。
趁着这时, 江山月当即与她拉开了数丈距离。
“不错嘛。”
她的手在胸前结印,唇边溢出两声轻笑,
“先前我还觉得你愚蠢, 如今看你这般反应, 这才是我印象里仙门天之骄子的模样。”
她一挥手, 屋顶顿时浮现出一个法阵。
法阵中迸现出一道赤色光焰, 将谢扶玉瞬间吸入其中。
她在黑暗之中定身站稳,却见周遭围绕着数个江山月的幻影,每个幻影的神态动作,皆是一模一样。
谢扶玉当即反应过来,江山月的本体应当在外头, 而这其中的幻影, 便是能承袭她法力的妖影。
她忙持剑应对, 又斩落一只火凤。
这片黑暗没有实形, 落下的火焰亦会被瞬间吞没,再不会点燃任何物件。
她纵身闪躲着火凤, 手中剑舞未停,迅速舞动的剑在黑暗中劈下一道又一道的剑气, 终于得以近身了一个残影。
她没有犹豫,直接朝着残影的心脉刺去。
残影却瞬间消散成赤色的羽毛,继而飘摇到离她远远的对面,重组新生。
“没用的。”
江山月幽幽开口,
“你若早些放弃……说不定……会更快一些哦。”
飘渺的声音绕在身旁,谢扶玉再次斩落两条火凤。
“我从不言放弃。”她冷声答。
既然残影不是这个妖阵的阵眼,那定然在别的地方。
她便不把重心放在那数只残影上,试图寻找旁的破阵之法。
可任凭她持剑往天上冲,往地下坠,却都是无果。
她将能想到的法子想了个遍,却依然被困在这残影火凤之中。
她还是低估江山月了。
斩下不知道第几只火凤后,她微微有些气喘。
江山月却再次开口:
“哈哈……你在找什么?阵眼吗?我可以直白的告诉你,我的本体,才是这阵的阵眼。你若是出不来,便永远破不了阵呢。”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扬声道。
“不告诉你。”
江山月的语气像是与她调笑,可残影射出的火凤并未减少,反倒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谢扶玉终至疲于应对之时,却瞬间被江山月找到了空子。
一只火凤打在了她的右肩,钻心的疼痛顿时没入她的身体。
“唔……”
她闷哼出声,持剑的手微微偏离了原定的轨迹,于是另一只火凤便打入了她的手腕。
火凤虽是火焰,可打进她身体时的瞬间,更像是灼热的千百银针同时没入经脉。
那是一种带着灼烧的刺和麻。
她手一松,拂华便朝着黑暗直直坠了下去。
她忙试图捏诀唤回灵剑,可心诀才念两字,便又是一只火凤落入后背。
她只得眼睁睁看着黑暗吞噬了最后一点蓝光。
江陵与赤羽寻遍了天山雪林,也未寻到妖域折叠空间的地方。
正当两人一筹莫展时,从天而降的拂华直直插进了厚雪之中。
江陵足下一顿,忙过去拿起剑,望着蓝光萦绕的剑纹,眸间有些不敢置信。
“剑修的灵剑从不离身……”
他当即朝灵剑坠落的方向奔袭而去。
“哎,少主!你等等我啊!”
赤羽不知发生了何事,远远在他身后喊道。
*
黑暗之中,谢扶玉衣衫已灼得黑灰破败,身上落满了火凤。
她只觉得浑身经脉穴位都涨得发酸,心脏却剧烈地跳着,仿佛要跳出这具躯壳。
她强忍着体内传来的巨痛,只得急急浅浅地呼吸,生怕深吸一口气,神识便撑不住了。
忽然,她想起了仍躺在外面的七星剑。
不知拂华落去哪里,召唤七星总是行的吧。
她强撑着念起心诀,整个人不住地颤抖。
她念得极慢,嚅嗫的嘴唇已然有些干裂,纵然身上再落下火凤,也一并忍下,并未再次打断心诀。
江山月早已停手,侧卧在榻上,识海感知着她的动静,便知她仍在抵死顽抗。
一旁的灵剑开始些微震颤,与木质地板嗡嗡和鸣。
她的目光落在七星剑上,唇角勾出满意的弧度。
她竟然还没放弃呐。
七星在与召唤者的响应下,震得越发地激烈,正在它铮然飞入阵中之时,一道冰凌伴着剑光一同而来。
事发突然,江山月两指仅来得及握住剑尖,任凭那道寒冰打入了自己的手臂。
她有些恼怒,一抬眼,却见来人正是江陵。
“怎么是你?”
她眸中的怒火浇熄,化成了惊讶。
江陵手中握着的正是拂华,湛蓝妖瞳冷冷地望着她:
“你对她做了什么!”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妖阵便因他打入江山月本体的那枚寒冰而轰然坍塌。
谢扶玉手握着七星直直坠下来,撑着剑没让自己倒下。
她只觉自己身在火海,每一寸肌肤都燃着灼意,颤抖着抬起头来,却看见江陵正持剑对着江山月。
她艰难冲二人笑了下。
“别……”
她话还没说完,先前在妖阵中损耗过多,如今骤然一松,便昏了过去。
江陵见她衣衫被烧得破败焦黑,无心再与江山月掰扯,旋即收剑,将她一把抱起。
指尖捏诀,将江山月折叠处的妖域凝起一层冰,接着一道灵光打在冰上,妖域瞬间分崩离析,露出被折叠的真实世界来。
他抱着谢扶玉,头也不回地飞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江山月凝着江陵的背影,缓缓落在雪地上,恰碰上赶路而来的赤羽。
“主,主上……要,要追吗?”
他气喘吁吁,试探问道。
“追什么?”
她逼出体内的寒冰,转身朝与江陵相反的方向行去。
天山雪林又下起了雪。
雪花夹着细细凉意,若有似无地飘在谢扶玉脸上。
她感受到温热的鼻息划过脸颊,融了雪花,抱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紧,像是想把她也一同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尽力抬手,攀上了他的脖颈。
江陵见她有了些反应,垂眸道:
“别怕,你不会有事。”
他强压着语气中的颤音,尽力显得温和平静,实际上他早已害怕的要命。
他很怕失去她。
从他见到她的灵剑那刻,他就在害怕。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的模样。
“你……心跳得好快……”
她的身上仍是灼热,断断续续道,
“狐狸,别怕……”
他一再收紧手臂,生怕她宛如他捕捉不到的烟雾,风一吹便散了。
怀中人烫得厉害,可这实实在在能触碰到的温度,让他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江陵抱着她,停在一个山洞前。
“里面有一处药汤温泉,疗愈外伤颇有成效,我带你去那里治伤,那里离我的狐狸洞很近,治完我带你回去,好不好?”他耐心问她。
她紧闭着双眼,身子仍微微地颤着,胡乱点了点头。
他垂眸看她片刻,抱着她走了进去。
水汽氤氲,越往里走,烟雾便越是袅袅。
洞里未点烛火,只有漏进来的三两月光。
他把她抱到水池边上,犹豫着该如何将她泡进去。
“能……站着吗?”
她摇了摇头,连回答都是轻轻的气音。
“没有力气。”
她既这般反应,那便只能是他带着她一同下去。
他也没扭捏,抿了抿唇,只是心跳得更快了些。
洞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温泉汩汩流动的声音,还好下水时溅起的水声,足矣掩住他心跳的杂乱节拍。
她半扇身体随着他的步伐没入池中时,身上的灼热顿时减弱下去。
有些舒服。
她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衣襟。
他微微弯身,扶着她在池中站稳。
水面刚好没在她锁骨下方几寸。
“阿姐,要把衣裳褪去,才能更好疗愈……”
他的耳尖有些烫,挣扎着将有些冒犯的话说出口。
她依旧懵懵懂懂地胡乱点头。
“好。”
“那你自己来。”他转过身去。
可他松手的一刹那,她整个人便又向水底软去。
他忙回身,将她从水底捞出来。
“咳咳咳……”
她呛了几口水,鬓边的碎发接连滴落一串水珠。
他帮她顺着气,眉心凝得越发地紧。
怎么办才好?
他咬咬唇,只得自己当支撑,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摩挲着她肩上残破的衣襟,干脆闭了双眼。
“阿姐,得罪了。”
她倚着他,任凭他将她的衣衫剥离开来。
他的呼吸渐渐有些不稳,指尖随着衣衫一点点描摹出她的身形,环着她腰身的手收得越发地紧,隐隐倾泄出他心中不可言说的欲望。
最后,他将她那身残破的衣衫往岸上一抛,仅隔着自己那层薄薄的白衣,感受着怀中人的温热。
他仍紧闭着双眼,喉结上下一滚,微微叹了口气。
他始终明白,她是需要他照顾的伤者,如今不是介意这些的时候。
“阿姐,我能……看看你的伤吗?”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带出些旖旎的哑意,又觉得自己的话横竖像是个登徒子,忙补充道:
“这汤池不是透明,我只看你露出水面的伤势,绝对绝对不会往下……”
“嗯。”她轻哼作允。
他的眼睫似蝴蝶振翅般颤动着,缓缓睁开了双眸。
汤池氤氲出来的水汽似给她渡上一层薄纱,薄纱下的肌肤光洁白皙,发尾的水珠“啪”地落在她的肩头,又在她身上雀跃地跳跃而下,最终落回池中。
他的视线一寸一寸描摹过她没被水包裹着的地方。
哪有一丝被妖火灼过的痕迹?
第63章 天道即我(三)
一瞬间, 他仿佛停止了思考。
纵然他是一只狐狸,也知道赤/裸相对意味着什么。
他绷着身子扶了她许久,感觉她稍稍站稳, 赶忙把放在她腰间的手掌微微松了一些。
“你的伤势……”
他欲言又止,语气尽力抑得平静无波,甚至开始有些不确定她究竟是否受了伤。
谢扶玉的高热因这温泉水渐渐褪去,恢复了些体力。
她微微撑起眼皮,见他衣衫尽湿,陪着她站在汤池里。
氤氲的水汽令她看不太真切他的神情, 但他泛红的耳廓似乎在无声暗示着什么。
他的视线虽锁在她身上,可却不敢擅自挪动半分。
“我的伤……”
她下意识抬起小臂,牵连起一串水珠, 落在池中时, 泛起了圈圈涟漪。
光洁如新, 并无一丝灼烧的痕迹。
她蹙了蹙眉, 有些疑惑:“怎会如此?”
妖阵里,火凤落在她身上,是千真万确的事情,那锥心的灼热和刺痛也并非是假,怎么如今却毫无伤痕?
他捉住她的手腕, 指尖贴着她湿漉漉的肌肤, 仓促地寻到脉搏跳动处。
一切如常。
甚至更为有力了一些。
“阿姐……”他撇开总是不自觉落向她的目光, “你试试运转灵力。”
“好。”
谢扶玉轻轻应下, 抽了抽手,他却纹丝不动。
她无奈轻笑:
“你放手啊, 你不放开,我怎么运功?”
“哦……”
江陵的眸底闪过一丝无措, 手忙脚乱地松开手,转身朝岸上走。
“我……我去给你寻一身衣裳。”
她没有拦他,只隔着水雾,凝着他的背影。
他的衣衫服帖地勾画出好看的肩背线条,流畅地恰到好处。
只是……他落荒而逃的样子好狼狈啊。
怎么好像她才是那只狐狸精。
她平心静气闭上双眸,将灵力在体内运转一周。
奇怪,怎么感觉自己的灵力反倒更加充沛了些——
她蓦然想起妖阵之中自己遭受的第一击。
以江山月的心智,若想取她性命,第一招不该去袭她的肩膀,应当直接用火凤打向心脉才是。
可她只是让她丢了剑。
接着,所有袭来的火凤都是避开了她的要害,反倒打入了她身上的脉络。
江山月并没想杀自己?
反倒让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楼?
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在掌心聚起一团淡蓝的灵光,却见江陵拿了一套干净衣裳折返回来,将它放在一块干燥的石上。
“我这里没有女子的衣物,只有我自己的。这是新做的衣料,我还未来得及穿,阿姐你先……将就将就。”
说罢,他便转身欲往外走。
连多看自己一眼都不敢吗?
她顿时起了捉弄他的念头。
“等等!”她站在水中,唤住他,“干嘛走得这么急啊?”
伴着水花四起的声音,他顿住脚步,却并没回头。
明明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他还是颤着双睫闭了眼。
“我就在洞外面等你,你好了出来便是。”
依旧是轻轻哑哑的声音。
“不行。”
她踏出水面,走回岸边,水滴洒落在石头上,如雨落一般,发出淅沥声响。
“我感觉我还是不大舒服,万一我晕了,摔在这池子里,不就淹死了?你得在这儿守着我呀。”
她捡起石头上放着的白锻里衣。
明明可以捏一个净身决了事,可她偏要用衣裳一点一点擦去身上的水珠。
他听着身后衣料与肌肤摩挲的声音与自己如雷的心跳,第一次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难熬。
她一边擦拭着,一边看他袖下紧紧攥着的手,微微勾了勾唇角。
她玩够了,对着新衣施了个净身决,旋即套在身上。
“好了,你转过来吧。”
他听话转身,却见她正系着腰封。
湿漉漉的黑发随意散着,原先的发带正是拂华他亲手散下的,光滑柔软的白缎松松地搭在她身上,药香混杂着体香袅袅地飘进他心里。
“你这衣裳有点大,我穿不牢。”
她一边低头系住腰带,一边朝他走来。
她身上的香气越发浓烈,宽大的衣襟隐隐透着肌肤的底色,走至他身前时,他当即替她拉了拉衣领。
“我已经嘱咐过赤羽了,明日便有新的穿。”
他仍躲着她的目光,低低道,
“怎么不擦头发,外面很冷,出去是会结冰的。”
“我用不出灵力,只能你给我亲手擦啊。”
她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用不出吗?
他眸中闪过一瞬错愕。
方才把脉明明没有问题。
见他不语,她识相地打了个哆嗦。
“好。”
他乖乖垂下眸子,拉着她坐在了岸边,拿出一方巾帕,细细地拂去她发丝上的水珠。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甚至能感受得到他灼热的吐息呵在她的耳畔。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一样东西吗?”
“嗯。”他轻轻应着,“待会儿就带你去。”
“要抱着去,我没力气走。”
江陵:……
“好不好嘛?小狐狸?”
见他不应,她又问道。
他依旧没应声,只隔着药池升腾起的水雾替她擦干了水珠,而后忽地一弯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勾住他的脖颈,听着他散乱的心跳,暗暗偷笑了笑。
欺负狐狸可真有意思啊。
他抱着她绕过药池,往洞穴深处走去,而后将她轻轻放在了一块干净的石头上,自己蹲下/身来,挖出花丛旁的一抔土。
“藏的什么?”
她晃着腿问,像很久很久前在荒山赏月的那个夜晚。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连对待这片土地都颇有耐心,碎发散在额前,神色专注,像是在挖掘什么宝贝。
良久,他挖出一只精美的盒子,拂却上面的尘土,递到了她的手中。
盒面上雕着一个女孩,仰头看着屋顶上坐着的狐狸。
她太阳穴猛地一跳,敛了唇边的调笑。
她缓缓打开盒子,却见里面是放得整整齐齐的画纸。
“都是你画的?”
她抬起头来,见他默默颔首,展开一张,却见又是一人一狐,坐在龟壳船中。
再下一张,是女孩在竹林中与飞鸟练剑,狐狸坐在竹屋顶上。
她越翻看越觉得画面颇为眼熟,而头疼得越发厉害,蹙紧了一双眉眼。
“阿姐,这是我们曾经的故事。”
一旁的江陵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一贯清越的嗓音透着些轻颤。
“我知道你忘了,我曾经也给忘了。但索性命运眷顾我们,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与你重逢。那时我便立誓,再也不会将你丢在记忆之中。”
“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是听赤羽说,有个仙门初出茅庐的小剑修,拔了他的尾羽。我好奇是谁有这样捉弄人的本领,便去你寝殿的房檐上等着,却恰逢你灰头土脸地回来,呲牙咧嘴地望着我……”
他说起的不是画卷中零散的故事,而是他们真正的从前。
谢扶玉随着他的讲述一页一页看过画纸,眸中溢上些难过。
纸张在她轻颤的手里发出簌簌震音。
那上面描绘的场景,同她的火柴小人大差不差,可却比她画得要精致许多。
狐狸只是一个随意的廓形,可女孩的神采却是栩栩如生。
他只在乎她。
纸上还有些褶皱,想来是当时执笔之人洇开的泪痕。
“原来是你……原来那些都是你……我还以为……”
她剩下的话没说出口。
她曾经以为,她随手画下的火柴人,是她与师父所经历的从前。
她来回翻看数遍,却见一些画纸很新,一些画纸早已泛黄褪色,内容一模一样,却是有两份。
“怎么……”
他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哂笑道:
“我也是新放回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些泛黄的纸页,来自于百年前。”
曾经的他,并没有那个能任意穿梭的画卷,纵然用笔墨留住了记忆,却在她饮下那瓶含着他心头血的忘忧散后,连情意也深埋了百年。
后来,他随着她一同入了画,哪怕忘却从前,却依然做了与当年如出一辙的选择。
唯一不同的是,他是宫流徵新添的那一笔,能从画卷中回到现世,不再忘却。
于是,尘封百年的情意,终得以窥见天光,使彼此的遗憾复得圆满。
凉风拂过,她于清浅的月色中微微仰头,细碎的眸光里映出他安静的影子。
他好像始终像一抹安静的影子,陪在她身边。
可影子只存在于光里。
后来摇光身死,她盗剑而走,被各宗门追杀,那是一段黑暗无光的日子。
她坠入黑暗以后,便把影子弄丢了。
她忍不住开口:
“如果当年……如果当年你知道我后来会遭遇那些事情,你还会选择让我忘了一切吗?”
“不会。”他的声音微涩,“我会不遗余力地带你走。你想习剑便习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哪怕你想救世,为你而去的,也不会是摇光。你便不必带着对他的愧疚,自我折磨这么多年。”
他当初不该放手的。
她望着他,良久没有说话,最后站起身来,环上了他的腰:
“对呀,你不该认为留在仙门是为我好。你若早问问我,说不定,我也不愿意留在七剑阁呢。”
“我们早早离去,这样天魂宗便也不会去剑阁找麻烦,天高路远,他们只会来找我们。我们就像猫猫逗狗一般耍着他们玩便是,这样,师父也不会死,你也不会灵力尽失。”
“你早该带我走的。”
她没什么夙愿,只想他和师父好好活着。
而不是落入如今必须二选一的局面。
是啊,他早该带她走的。
江陵将她拥得更紧了些,想起正事,问道:“你和妖王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仍是不愿叫她娘亲。
她将今日所见细细道来,而后郑重地望着他道:
“我总觉得……他们之间的事情没这么简单。她用火凤为我增强了灵气,又特地寻了只假的剑魄,我不知道她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第64章 天道即我(四)
江陵沉思片刻:
“还记得当初玉凌烟赠你那颗剑魄时说出的条件吗?”
谢扶玉抿抿唇:
“杀了她。”
“我想, 她对你做的这些事情,怕是和玉凌烟一样,只是想拉拢你。”他沉吟道。
“可他们为什么都要拉拢我?明明他们皆是法力高强之人, 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便是了。”
谢扶玉有些不解。
“你不知道。”他无奈一笑,“妖王修法,善驭火,可陆离亦修法,只是他擅冰。”
她稍稍睁大了眼睛。
“高阶灵修大多惜命, 更别提本就是远程法修之间对峙。这世间,唯有她的火可以融了陆离的冰,而陆离的冰化作水, 却又能反灭了她的火。”
原来, 江陵同时会用冰与火, 其中竟然有一层这样的缘分。
他的长睫微微盖住了双眸:
“咱们在荒山时, 阿姐不是曾对我用过忆梦粉吗?”
确是有这回事。
她略显心虚地垂了眼睛,小声嘟囔道:
“你怎么知道。”
“陆离知道被她所骗后,灵力大伤,便离开了仙妖之界,回天宫疗养。”
他轻轻一笑, 接者同她讲,
“她处理好天山雪林的一干事宜, 便想趁陆离没恢复时与他决战, 好将妖界的地位越至顶端。”
“可他们两人,终究打不出一个结果。每每交手, 都是以两败俱伤收尾,而那时的我, 就成了疗愈她的灵药。”
“他们视彼此为死敌,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各自假借你手,来完成他们的夙愿。”
谢扶玉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轻轻扒开他的衣襟,露出那双犬牙反复刺破肌肤而留下的齿印。
她踮起足尖,将柔软的双唇轻轻印在齿痕上。
“明天与我一起去见她吧。”
*
第二日天刚亮,赤羽便带着大包小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狐狸洞。
“我来给……”
鸟儿的视力一向极好,他一眼便看见了同床共枕的两人,足下一顿,忙转过身,正欲偷偷溜走。
“回来。”
江陵听觉敏锐,早觉察了他的动静,可谢扶玉睡得沉,只是不耐地撇了撇嘴。
他替她理好碎发,转身下床,接过赤羽手中的东西,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望向谢扶玉的视线。
“我没看错的话,她穿得是你的衣裳?”
赤羽促狭地朝他挤了挤眼睛。
江陵淡淡瞥他一眼。
他一进来便看见自己揽着她,八成是误会了什么。
“她的衣裳昨日被你的好主上烧坏了,我才托付你去准备两身。”
他一本正经道,
“我们什么都没做,别多想。”
“啊?我想什么了?您说说?”
赤羽明知故问道,而后附耳过来,
“您若自己不心虚,同我解释什么呀?”
江陵冷哼一声,顺手打开了他送来的包裹,却见是几身红色的衣裙,在阳光下显得流光溢彩,耀眼夺目。
“怎么是红的?她喜欢碧色的衣裳。”
他轻声道。
“我去挑了。可碧色哪有红色好看啊,你看主上喜欢红色,我也喜欢红色。”
罢了,起码他交待的尺寸没有选错。
他一边把衣裙往包裹里收,一边垂着眉眼,道:
“你……待会儿同她禀报一声。我们有事情找她。”
“哟,回心转意啦?舍得见主上啦?”
其实他昨日便见了,甚至还动了手。
但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连推带搡将他丢出了狐狸洞。
他守在床边,凝着她安稳的睡颜,直至她睡到自然醒,再与她一同去了妖王的寝殿。
江山月早已候在那里。
见到江陵与她一同前来,反倒愣了一瞬,接着将目光落在谢扶玉的脸上,问道:
“怎么?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她不卑不亢答道。
江山月唇角的笑容不似从前那般虚虚地挂着,反倒弯了弯眼睛,笑出一双梨涡来。
“你来天山雪林,是神界中人想借你手杀我,可我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怎么能让一个无辜之人,为了他自己的私心,白白双手染血?”
谢扶玉一怔。
江山月此言,完全不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竟不是想让自己去杀陆离的?
“七星呢?拿来我瞧瞧。”江山月道。
谢扶玉没动。
她并不全然信任眼前这个女人。
“我连剑魄都舍得还你,你都不愿给我瞧一瞧?”
她犹豫一番,仍是将七星召唤了出来,转头看了看江陵。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属于他的剑。
“七星威力仍比之当年稍逊一筹,只因第七只剑魄为假。不过,我做了这么些年的准备,以假乱真,也足够了。小姑娘,你可懂我要你做什么了吗?”
她眯着一双勾人的狐狸眼,望着她的目光带着玩味与探究,指尖却又召出了一只火凤凰,意味深长地朝她一瞥。
分明是不容她拒绝的意思。
谢扶玉送出一道剑气,不偏不倚,刚好打在火凤之上。
如今又不是妖阵,不会有击散重现的事情发生。
江山月凝着指尖,轻轻笑了笑。
“你倒是胆大。”
“我说过我可以帮你,但我一向不喜欢被人威胁。”
她抱剑冷冷道,
“你与我,只是合作者。”
江山月泠泠一笑,没打算同她计较。
“你说了以假乱真,是要我用剑上的这颗,将真正的替换回来吗?”
“与聪明人合作就是愉快。”
“只是这样?”
她不明白,集齐剑魄这种只对她有利的事情,江山月为何要帮她至此。
“那你能从中获得什么?”
“给神界添堵啊。能给他们添堵,我再开心不过了。”
“妖王殿下,合作要讲究真诚。”
昨夜与江陵的探讨,已经让她确认了她是此次行动的不二人选,与江山月说起话来,底气便更足了些。
江山月盯了她许久,又将目光落到江陵身上,虽然仅仅只有一瞬,可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
“你会知道的。”
她淡淡道,
“好了,我乏了,让赤羽送你们去。”
江山月没再给她刨根问底的机会,转身走入了寝殿内。
她转头看着始终不与江山月搭话的江陵。
难道她这么做……与他有关?
赤羽难得热络地走上前来,招呼道:
“走吧走吧,别愣着了。”
他这时才正眼看看谢扶玉。
碧色清冷,红色傲人,寻常颜色在她身上总显露出不一样的气度。
他一向觉得红色华贵娇艳,却难得见人穿得如此脱俗。
“走吧。”
听见江陵出声,赤羽这才回过神来,带着他们走到了七彩祥云前:
“还是虹异特供的那些。”
他转头看向谢扶玉:
“你既是仙门中人,可带了符纸?能隐身的那种。”
谢扶玉闻言,想起白玉璟赠她的那厚厚一叠,忙去翻乾坤袋:“带了。”
赤羽眸底有些担忧:“行吧,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小心为上。”
她与江陵踏上祥云,缓缓往天宫飘去。
江陵道:“等到陆离帝君的寝殿附近,我开启识海,搜索一番剑魄的方位。”
她想起每每他感应剑魄时,总是会头痛,便转过身去,握了握他的手:
“不必这么麻烦。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什么?”
她挑眉一笑:“你跟好我就是了。”
她拿出一张隐身符,贴在江陵身前,身边人便缓缓与空气融为了一体。
“你待会儿尽量少动,他们虽看不见你,但修为高的,还是能察觉到你行动所带来的风。”
“为何这样麻烦?”
她回眸:“我不想你疼。”
他眸底一愣,接着泛上了些暗喜。
阿姐这是在心疼自己吗?
她大摇大摆走到仙门前,朝守卫递了拜贴。
“烦劳请你们凌烟君一叙。”
“你是……”
“若是他问起,你只管告诉他,事情已成。”
守卫见她说得郑重,又胸有成竹,片刻不敢耽搁,赶忙去向玉凌烟通报。
她转身同身旁匿在空气里的江陵道:
“一会儿玉凌烟会派人去查看剑魄,你只管跟着他的人,毫不费力,便能知道剑魄真正的下落。”
不消片刻,玉凌烟闲庭信步地走来,身后跟着两个貌美仙娥。
“谢姑娘,别来无恙啊。”
“怎会无恙?”
她抱剑倚着天门,脚下云雾缭绕。
“难得见姑娘穿这样的艳色,真是好看。”
油腔滑调。
一旁的江陵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特地将七星剑身上的剑魄在他面前扬了扬。
“事情办妥了。”
话音刚落,便将七星收了回去。
只消方才那一眼,玉凌烟便看见她剑上的剑魄齐齐整整,意外之中还带着些狐疑,问道:“江山月……死了?我们怎么不知道?”
“只是重伤了。”
她朝桃林的尽头看去。
“帝君寝殿后,不是有能窥见六界的镜吗?昨日我与她在妖界缠斗那么久,你们不曾察觉?”
“察觉了。”
玉凌烟知道,她与江山月一同消失了很长时间。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她手中居然不只有一颗剑魄!既然已经集齐,我便来问问你,之后该怎么办?”
玉凌烟蹙起眉头,轻声吩咐几句。
侍女低头告退,她亦觉察到身侧起了阵风。
她勾了勾唇角。
玉凌烟见上面镶满剑魄,果然即刻起疑。
“姑娘,当初你我之约,可是以她的性命来作交换。”
谢扶玉摆摆手,打断了他:
“她已经身负重伤,你只消亲手了结便是。”
她昨日本就遭了难,忙装模作样咳几声。
“你知道我昨日险些死了吗?她的妖阵火凤,活生生地燃了我一层皮,若非寻到一处药池……”
她摇了摇头,又咳了起来。
“怕是……无力来见你。”
玉凌烟默了下来。
谢扶玉并不知晓镜子监视不到江山月。
他们昨日等了许久,再看见她时,她确是一身焦黑,被江陵抱在怀中。
这时,侍女匆匆跑了回来,附耳同它说了什么。
谢扶玉余光望着,见他由眸色沉沉到逐渐心安,便知他确认了那颗真的还在。
如此说来,江陵亦该知晓了位置。
玉凌烟又挂上了他以往的笑。
“姑娘先好生安置,待会儿我会引你去见帝君。”
“好。”
第65章 天道即我(五)
她装模做样地跟着侍从, 来到了待客的偏殿,三言两语把她打发走。
小院静悄悄地,仅余她一个人。
她正发愁怎么联络江陵时, 却见殿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又轻轻合上,只带来一阵阴风。
谢扶玉当即拔剑出鞘,灵剑溢出些细碎的蓝光。
“阿姐,是我。”
一只手按下她的剑柄,撕下那张隐身符。
“你吓我一跳。”
谢扶玉舒了口气, 小声吐槽道,
“总感觉这里有些阴森,不知道的, 还以为我来了鬼界呢。”
江陵望了望窗外, 道:
?“我已经知道那颗剑魄在何处封存, 等夜深时, 咱们一同匿行前去。”
月上中天,两人贴着隐身符,悄悄出了门。
刚下台阶,江陵自然而然地伸手探去,颇为精准地牵上了她的手。
她一抬头, 却只能看见周遭的风景, 看不见一分一毫他的神情。
但是掌心传来的体温, 却透过他勾勾缠缠的手指, 越发热烈起来。
她本就是在做亏心事,这下, 她更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些。
“咳……”
她清了清嗓子,温吞地回握。
“我怕你跟丢, 这样放心些。”
他轻声解释道。
其实,他并不需要这样的方式寻找她。
狐狸属犬,想找一个没故意躲着自己的人,只需循着气味,便可轻而易举。
他那时折返,便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了她住着的院落。
如今却非要牵着她,无非是想……
他扬了扬唇角。
她感觉到握着她的那手力道又重了几分,却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会让她觉得禁锢和疼痛,反倒更像是暗夜里彼此无声的扶持,令她无比心安。
她跟着他一路悄无声息地走,越过桃林,来到一条蜿蜒的小河。
“沿河而上,便能瞧见了。”
她抬眼望去,见河水尽头是一片天池,天池之中立着石柱。
石柱之上,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颗剑魄,盈盈散着光晕。
眼见想要的与自己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却被他拦下来。
“有结界的。当心惊动了他们。”
“是我大意。”她猛地回过神来。
他带着她沿河小心往里走,在将至天池时停了下来,用尖尖的狐狸牙刺破指尖,放在面前的空气上。
这时,那透明结印才在灵血的刺激下显出形。
“你怎么知道有结界?”
她方才明明什么都没看见。
难道他还能窥见透明的东西?
“你让我跟着那侍女一起,她大约走到这里,便不往前细看了。”
他耐心解释,
“我约摸着这里应当有什么阻隔,使之成为她们不敢轻易涉足的禁地。”
结界在他的指尖下缓缓变形,两人跻身进去,她回身望,便见结界已恢复如初。
“你当初便是这样破了我山下的结印?”
“嗯。”
想起当初,狐狸一时有些羞赧,低低应了一声。
天池平静无波,一片静谧。
她来到石柱面前,召出七星,将那颗自深海取来的假剑魄拿下来,并没费多大力气,便与石柱上的真剑魄做了个交换。
“拿到了!我们回天山雪林……”
她话音未落,原本平静的一池水便激烈地震荡起来,碧蓝的池水渐渐泛起红色,像是血晕开在了其间。
她回头望着江陵,见江陵的蓝眸中渐渐倒映出自己的身影。
两人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异口同声道:
“隐身符失效了。”
“得快些离开。”
他试图用灵血再次破开结界,可结界纹丝不动,似乎是失去了效应。
暗红的池水越发汹涌,打湿了两人的衣角。
谢扶玉又摸出数张隐身符,尝试隐匿身形,却一次又一次地在江陵的眸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她心里一沉:“出不去了。”
*
“我今日特地观察了妖界,妖王并未外出活动,赤羽也格外愁云惨淡,倒真的像是她受了重伤。”
玉凌烟凝眉同陆离道。
陆离浅浅盖着披风,倚在榻上,摇了摇头道:
“剑魄便是江陵的命劫,月娘……妖王她断然不会将剑魄轻易赠给那小剑修。她素来不轻信旁人,既然剑魄已经让那小剑修得手,她定是遭受了重创。”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此良机,莫要错失。”玉凌烟提醒道。
“攻。”
他静思片刻,下出了这道指令。
他刚说完,似是又想起了什么:
“另外嘱咐道盟,与我们形成前后夹击之势。”
“是。”
玉凌烟应下,匆匆步出寝殿,好去做下一步的安排。
陆离面色平静,指甲却在软木榻上刻下了淡淡印痕,他看着眼前的拟战沙盘,喃喃道:
“是你欠我的。”
他凝着眼前的六界沙盘,却见神界天池震颤两下,溢出不少沙子。
他忽觉得不对,忙抬眸问身旁的仙官:
“今日来寻凌烟君的那个姑娘,现在人在何处?”
“在寝殿读书呢。咱们安排的巡逻之人隔半时辰便会去看一回,她的侧影还投在窗子上呢。”
这人话音刚落,陆离便匆匆起身,在庭院镜中投出天池的景象。
天池的水暗红涌动,风波不息,石柱上的剑魄却是一切如常。
可奇怪的是,天池的结界里并无人影,仿佛这些异象,只是偶然为之。
他紧蹙着眉头,将镜中的画面调回了谢扶玉暂住的那个院落。
院中一片安宁,窗纸上投出少女安静读书的侧颜与跳动的烛火。
他没有犹豫,当即穿过院中的镜。
烛火会跳动,书页却不曾翻过。
若是好好一个大活人,怎会一动不动?
他一道灵力打出,房门应声而破。
灵力落在所谓“谢扶玉”的身上,却只见是石头幻形成的人偶,被摆成读书的姿势,一旁燃着未尽的蜡。
“废物。”
他暗骂一声,当即飞身出去。
*
周遭早已被暗红全数浸染,四周明明没有任何人,却充斥着厮杀与呼喊。
两人在血池中沉浮,池中弥漫着腥甜的血腥之气,冲的人头昏脑胀。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耳鸣,“嗡——”。
他们越往下坠,却是越发地寂静,先前一切嘈杂的声音悉数都消失不见。
那时,谢扶玉不愿当瓮中之鳖,任人宰割,便选了个极为冒险的法子。
跳河。
来时,她瞧见天池是连着条蜿蜒河流的,她们只消游过那片区域,来到河中,再行出水,便可以躲过一劫。
可她没想到,这池子竟然如此之深。
莫名其妙的血腥味又是从何而来?
许多事情困扰着她,瞥见江陵憋气憋的痛苦,她后知后觉了一件事情——
此次,她并没有带金玉山庄的避水丹,可她……居然不惧水了。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江山月那时喂给她的那碗妖药之故。
毕竟饮下后,她就随着她去了趟深海。
见江陵口鼻中的气泡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便俯身上去,双唇包住他的柔软,为他渡上一口气。
他本有些抗拒,摇着头示意无碍,可见她态度强硬,便只能妥协。
两人携手在水底潜游,每当他口中气息将尽时,她便停下渡他一口。
不知游了多久,眼前的暗红总算散去了些,总算可以堪堪视物。
她转头一看,见水流的角落尽是些骸骨,连岸沿都附着着骨块,有的已生了水草与青苔。
她想起自己如今便身处其中,更觉得有些恶心,捏了捏江陵的手,与他一起浮出水面。
刚跳上岸,便捏出个净身决,除去自己身上沾染的污秽味道,又扶着眼前的柱子干呕起来。
“我……呕……”
江陵将自己收拾干净,便忙过来帮她顺气。
“我从没想过,有一日还能在尸山血水中游渡,那究竟是什么地方?”
“你瞧瞧这是哪儿?”江陵提醒道。
她定睛一看自己手中扶着的柱子。
这哪里是什么柱子?
分明是一颗硕大的象牙!
尾端深深地插在黄沙之下,尖头高高翘起,直冲云霄。
她猛地收回手来,瞳仁微缩,下意识朝远处望去。
“这不是……幻妖所在之处?”
她目光锁定在远处的那颗粉色巨树上,巨树之下,白骨累累。
而一旁的河流,正是她与江陵刚刚浮出的这条,也是曾经那条暗红的血河。
“这条河连接的……居然是神界的天池吗?幻妖与神界,又有何种牵连?”
她仿佛窥见了隐藏在神秘面纱下的一隅。
可闯入她耳朵的,却是另一道声音。
“没错。“
这声音陌生而空灵,她回头望去,却见银发几乎及地的男子款款朝她走来。
不是旁人,正是陆离。
她警惕地横剑挡在身前,一颗心跳得有些激烈。
那颗真正的剑魄还在她的乾坤袋中,如今可不能前功尽弃。
而他看见江陵的时候,目光错愕了一瞬。
这一瞬的错愕,却恰好落入了谢扶玉的眼中。
陆离在她身前站定,眸色淡淡,一副悲悯众生的神情:
“天池正与此间相通,为得便是净化这里的污秽血腥之气。”
“净化?”她狐疑地望着他。
只见他笑了笑:
“是啊。石柱上的那颗剑魄,便正是维持天池净化之力之效用。七星剑的七颗剑魄,分生、老、病、死、怨僧会、爱别离与求不得,每一颗都有其独特的效用。”
陆离说着,而后摊开手来:
“谢小道友,你若迷途知返,我便可以既往不咎。”
“什么迷途知返,既往不咎?”
谢扶玉一边装傻,一边往后退了几步。
“我虽不知道你用了何种方法,但是你擅自动了那颗用来净化此间恶魂的剑魄。”
“若不及时交出来,它们定会给六界带来灾祸。”
陆离依旧耐心答她,语气却是不容置喙。
谢扶玉心一沉:“我若是不呢?”
远处传来嗡嗡轰鸣,像是有千军万马。
陆离微微一笑:“你瞧,他们来了。”
第66章 天道即我(六)
陆离话音刚落, 本就仅有月光洒下来的沙地渐渐被黑云笼罩,似乎伸手不见五指,漏不下一点月色。
一声声若有似无的幽魂尖啸从远处传来。
由飘渺到清晰, 似乎离两人越来越近。
谢扶玉与江陵已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诡谲情形,已然处变不惊。
她拔剑出鞘,身形迅捷如电,一道剑气劈向一片幽魂,震得它们皆飞出数丈之外,而后裂成两半, 又在江陵的火下散作烟尘。
两两联合,干净利落,不给他们留一丝余地。
“轰隆隆——”
一声惊雷原地炸开, 紧接着, 浓密的阴云压下, 幽幽怨灵的飘荡轰鸣回荡在沙砾之上, 掀起簌簌风响。
若非江陵曾经已与摇光联手封印了幻妖,她不得不怀疑,此时同幻妖降世,又有什么差别。
她本就以快剑闻名天下,可这些怨灵仿佛知道她的用剑习性, 总是故意齐齐朝她涌来, 仿佛无穷无尽。
她凝起剑光, 再次挥出一剑。
只听一声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声惨叫混杂在怨灵的幽啸间, 只一眨眼的功夫,便又被江陵的火, 烧得魂飞魄散。
“不行,狐狸, 咱们不能一直在这里空耗灵力,除不尽的!”
呼啸声中,她冲江陵喊道。
“这些怨灵明明如螳臂当车,可为什么仍要前赴后继地扑袭我们?我总觉得他们像是想把你我耗死在这里!”
江陵的目光落向那条河,如今虽仍拢着那层浓雾,却已然清澈无比。
想来现在在外面同他们厮杀的怨灵,应当是方才在水里未能挣扎出的那些。
“有一个办法。”
“什么?”
“从这河中渡回神界。只是记得,届时选另一条岔路。”
谢扶玉咬唇沉思片刻,拉起他的手,毫不犹豫地再次侧身跳入河内。
怨灵似是有人指挥一般,亦随着他们投身河中。
于是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再次飘了上来。
两人被一路追逐,终于再次冒出水面。
这回没走岔,正是神界那条小河旁的青草地。
而先前困住他们的结界,仿佛本就是用来困住这些怨灵一般。
它们在其间四处乱撞,试图冲出阻碍,继续纠缠两人,可只能纷纷撞在结界的壁上,发出砰砰声响。
谢扶玉终是得以松快下来。
她仰面躺在草地上,长长舒了口气,一时的放松让她蓦地想到一个问题。
“狐狸,怨灵有自己的思想吗?”
江陵沉吟片刻,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没有。”
“是啊,我在晨课上学过,鬼界之中,只有魑魅魍魉和鬼魂才会有自我想法,而怨灵是没有的,通常会无差别地攻击异族,或者听从它主人的指挥。”
谢扶玉手中抓着一根青草,喃喃道。
“所以……”
她欲言又止,侧首看了看他的神情。
他蹙着一双好看的眉眼,接话道:
“所以,你我被怨灵围战时,陆离不见了。”
她见他能够消化眼前的事实,便渐渐放下心来,道:
“是啊。他本与我们在一处,且冠冕堂皇地劝我交出剑魄,否则将会天下大乱。可眼见我不配合,这些怨灵便倏然冒了出来,我很难不怀疑,他才是控制这些怨灵的主人。”
江陵坐在她身旁,从地上薅下一根草,拿在手中把玩,心头一时有些烦躁。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你想看看吗?”
她枕着胳膊偏过头来,浅浅一笑。
“怎么看?”
他垂下眼睛望着她。
她一个挺身坐起,从腰间解下乾坤袋,拿出里面的幻梦粉。
“还记得这个吗?”她晃了晃瓶子,“他定然以为,你我不敢再涉足神界,还在被困在那处与怨灵缠斗。所以,再晚些时候,我们偷偷潜入他的寝殿,将这个用给他。”
江陵抿抿唇,点了点头:“好。”
神界的桃花终年不败,一茬儿又一茬儿地开着,远远望去如云似锦,好不热闹。
她和江陵蹑手蹑脚来到陆离的寝殿,见其间掩着淡淡的烛火,便与他对视一眼,比了口型道:“他没睡,怎么办?”
“我有办法。”
他从袖中摸出一只药瓶,带着她轻轻跳上了房檐,而后掀起砖,露出一条缝隙。
陆离果真没睡,在盯着眼前的沙盘出神。
江陵悄悄将药瓶倒了下去,谢扶玉却没看清倒出去的东西。
“你在做什么?”她与他疑惑对口型。
“是透明的。”
他心中默默数着数,不出片刻,便见陆离染上了困倦,撑着下巴倚着卧榻,头微微往前栽去。
“赤狐一族本就擅精神力控制,有这种无色无味也无形的催眠药粉,再常见不过。”
他拉着她跳回院落,院中静悄悄的,连值守的仙娥都不曾有。
“他不是在给我们设套吧?”
她左顾右盼一番,
“我总觉得……神界帝君的住所不该如此荒凉。”
江陵顿了一顿:
“我早就同阿姐讲过,狐族之人,尤其是公狐狸,眼中一生只容得下一人,他对她的情意未必是假的,只是各自心中都有着更为要紧的事。你看我的狐狸洞,不也只有你一人住过吗?”
虽然他只是下意识陈述事实,可仔细琢磨一番,最后一句却是不自觉带出来对她难掩的情意,耳尖不禁一热。
谢扶玉弯弯眼睛,抬手捏了一下他的狐耳:“以后也只许我一个人住。”
二人摸进陆离的房间,他已然睡熟,只是睡姿不大好看,窝在桌子边,卸去了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淡泊伪装,便显得有些疲累。
谢扶玉掏出装着幻梦粉的小瓶子,朝陆离的脸上倒去,白色花粉飘进他的鼻腔里。
不同拿江陵试验那次,这次她舍了血本,故而陆离过去的记忆,便如会动的画卷一般,展现在二人面前。
*
丢了半身灵力的陆离又遭心上人的背叛,狼狈地回了神界。
他唇色惨白,面色如纸,对玉凌烟道:
“我自问待她不薄,她为何如此算计我?”
玉凌烟默了一瞬:
“您不是也并非纯粹为她吗?”
“呵……”
陆离显然动了大怒,嗫嚅着嘴唇,哂笑道,
“她自幼受她父亲打压,我许她后半生的尊荣富贵以及帝后之位,难道还不够纯粹?”
“她的野心还是太大了。”玉凌烟叹道。
陆离闭上双眸,良久,复又睁开,有些无助地看着他:“可神族未来的继承人怎么办?”
“您可以另择贤后。”
陆离摇摇头,凄然一笑:“做不到的。”
“那就……把那孩子抢回来。”
谢扶玉想起在幻妖那儿看见的事情,抬眼看了看一旁的江陵,见他神色如常。
但她知道,他是一个惯把心事埋心里,平日全当无所谓的性子,便干脆绕到他身后,双手捂上了他的眼睛。
“阿姐……别闹。”他有些无奈。
“后面的你别看了,我替你看。”
“可我能听见。”
她又去捂他的耳朵,于是视线便从指缝里漏出来。
“这下又能看见了。”
她换来换去,他任由她折腾良久。
最后她自己丧气道:“我就是不想你看。”
他一把把她拉到身前,凝着她的眸子,认真道:“如果是你,你会想知道吗?”
知道这个,未免对自己太残忍,可若是当一辈子被蒙在鼓里的人,她也是不想。
斟酌半天,终究妥协地点点头。
“还是想的。”
“若是阿姐怕我难过,就一辈子陪着我好了,你陪着我,我就开心。”他轻声道。
“油腔滑调。”
她不敢直视他太过澄澈的目光,嗔骂一句,又将视线瞥向那个画面。
画面中,玉凌烟正出谋划策。
“听闻江山月待他格外冷漠,若是想与那孩子亲近些,咱们不妨待他好,让他更喜欢天宫。”
于是,小江陵便得到了狐生中的第一缕温暖。
不会有人言语辱骂,也不会有人撕咬伤害,而是递给了他一条烤鱼,并且邀请他去天宫。
“天宫好吃的可数不胜数呢。”陆离难得笑眯眯道。
“真的吗?”
“真的,不信的话跟我来呀。”
“可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有我们护着你,你母亲不会再伤你了。”
陆离说得不错,江山月从不在天宫放肆。
久而久之,江陵便把天宫当作是他的避难所。
直到那件剥离魂魄的事后——
陆离剥离出了摇光,便下令让天宫与江陵彻底割席。
江陵又回到了从前暗无天日的日子,而摇光则开启了他光辉灿烂的人生。
“他会是天宫的继承人,我只是让他在仙门中历练历练,他既不会动摇你的阁主地位,将来还能与你互相扶持。”
彼时陆离神色淡淡地端坐在帝位上,看着匍匐在自己身下的七剑阁阁主,天枢。
“是。”
送走天枢,陆离又露出疲态。
玉凌烟上前道:“帝君,您的灵力……”
“很难再恢复。”他摇摇头,“若非她又来挑衅一次,倒是还有希望。”
“臣倒是知道一个秘术……”
他抬眸:“什么秘术?”
“能让您灵力几乎如前的一个秘术。这个法子若是成,那么她定不会不把神族放在眼中,反倒会格外忌惮。只不过……”
玉凌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别总是吞吞吐吐。”
“只不过,需要您割舍掉七情六欲,再聚集天下间的怨灵。怨灵越多,您的灵力便越盛。”
陆离眸子一垂,落入沉默。
“其实,臣私以为,还有一种好处。”
“你说。”
“怨灵虽为恶灵,但其实也可为您所用。您不妨……将它们安置在一个无人涉足之地,将其培养成自己的暗军。”
谢扶玉看得心惊,转头与江陵对视一眼:
“所以……幻妖竟是集陆离的欲望所成?”
第67章 天道即我(七)
她回想起曾经见过的幻妖。
弑杀, 阴邪,过分强大,没有实形, 擅于利用人心中最阴暗的部分,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而它却是因这位受六界景仰的神君私心而生。
仅仅是为了弥补自己灵力不足,便能以天下苍生为祭。
两人沉默不语,继续看着幻梦粉展现的回忆。
画面中,陆离垂下眸子,斟酌片刻, 道:
“便将它放在仙妖之界吧,既可以成为仙妖两界的阻拦,又可以吸收人间界的怨灵, 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一顿。
“我此生再不愿意再涉足那个地方, 不会被旁人察觉是我所为。”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惊雷, 幻梦粉浮现的画面戛然而止, 陆离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谢扶玉与江陵对视一眼。
“这不是寻常的雷音,我出身仙门,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出的天雷……”
江陵将方才与他们交战的那些怨灵与陆离梦境之中做过的事情联想起来,道:
“幻妖……是幻妖的封印破了!还记得玉凌烟说的话吗?他说这些是暗军!”
听着这话,她心中一沉:
“我今日来时, 佯称你母亲重伤。”
江陵面带忧色, 当即转身:
“糟了, 妖族有难, 我得回去。”
她一把扯过他的衣袖:“我与你同去!”
他眉心微动,拂下她的手:“不必了。”
当年, 仙门中所有人都以为幻妖是妖族树起的壁垒,天魂宗高阶修士灭亡, 她与妖族沾染上关系,已经险些丢了命。
他不能让她再冒着个险。
她往外追出两步。
“为什么!”
江陵化出狐形,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你终究是仙界之人。仙门一向以神界马首是瞻,你若是掺和到神界与妖界的事情里面,难免又要被各大仙家审判。”
他的话伴着晚风带来的花香徐徐飘入她的耳中。
“阿姐,你不必来。”
谢扶玉正欲追过去,却听砰地一声,院中门已然关上。
“他说得对。”
身后,陆离淡淡的声音响起。
她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戒备地看着他。
陆离微微一笑:
“你不必对我怀揣如此之大的敌意,你我从不是仇人。”
谢扶玉冷哼一声:
“怎么?难道不是你在仙妖之界召出的怨灵,想将我困死在哪里?”
“我知道那些东西定然杀不了你,我可从没想过要你们的命。”
他笑得极淡,如庙中供奉的神佛,
“正如江陵说得那样,神与仙素来交好,你又是七剑阁最有潜力的年轻一代,你我,远不至于是仇敌。”
“我早就不是七剑阁中人,如今不过是区区散修罢了。”
说话间,又是一道惊雷炸开,映出彼此惨白的面容。
陆离朝她伸出手来:
“把七星剑与剑魄给我,你就是仙界道盟的下一任盟主,这远比做七剑阁弟子来得划算。”
“哼,我不稀罕。”
“不稀罕?”
陆离轻轻笑了起来,笑里难掩讥讽,
“你自己想想,跟着他们,能有几成胜算?你不要自顾自地走弯路,你走过的弯路,难道还不够吗?”
这话像是提醒,却也更似威胁。
谢扶玉垂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考了一番如今的局势。
六界之中,魔界素来独行独往,从不插手各界之事,人间实力最弱,却是信奉神仙,而玉凌烟与陆离的聚集怨灵之法,不必多言,也知该是鬼君倾囊相授。
细细数来,妖界确实孤助无援。
陆离缓缓补充道:
“斩妖除魔,才是天道,才是众心所向。小谢道友,莫要因为一时的小情小爱,而失了道心。”
道心?
谢扶玉倏然一愣,想起师父曾与她说过的话。
“道心可不是修道之心。致良知,明本心,才是坚守你自己的道心。”
致良知,明本心……
在她的良知里,剥离欲望引来邪祟,又将这一切栽赃给妖界的神君,才是大错特错。
“天道?”
大雨倾盆而下,顺着她的发梢滑落下颌,砸在了院中的鹅卵石上,
“若说顺应天道,不如说,是顺应你的道吧?陆离帝君。”
“你也可以这么想。”
他望着她,眼底带着上位者特有的清傲尊贵。
“我?哈哈哈……神君,我可不这么想。”
她莫名笑出了声,召唤出拂华,一剑劈开了院门,转身便走,一字一顿,甩袖扬声道:
“我从不遵循什么天道,只因我,即是天。”
陆离刚想运转灵力,可那药的余毒暂令他浑身无力,却又怕被谢扶玉觉察出端倪,只得继续端着,放任她离开。
“你若执意随他去,届时谁也保不了你。”
陆离的警告冷冷地响在身后。
她唇角挑起一抹笑容,捏起御剑诀。
“素来自保之人,何须他人保我?”
她御剑往天山雪林赶路,可立在剑上时,却知陆离所言并非恐吓。
那终究是神与妖之间的争端。
她若以仙门中人身份插手,早晚会遭审判。
一个念头隐隐浮了出来——
若是仙界也参与进来了呢?
道盟中的三大门派,七剑阁忠于神界,金玉山庄与妖界暗通款曲,唯一中立的,便是绝音谷。
绝音谷主是个淡泊正义之人,若是自己请的动他……
她半路调转方向,直奔绝音谷而去。
她这回倒是没递拜贴,直直闯进谷中,找到了正在作画的宫流徵。
“快,带我见你爹。”
绝音谷月明星稀,甚至一滴雨都不曾下过,宫流徵听见她身上嘀嗒的水滴,显而易见地慌乱了一瞬。
“怎么了?”
他忙引着谢扶玉见谷主。
她径直行了跪拜大礼,道:
“谷主可还记得当年仙妖之界一事?如今那幻妖再次生乱,怨灵四散,神君玉凌烟已带人前去妖界拦截,还望谷主出面,携手六界,共稳安宁!”
陆离既然不愿将剥欲聚灵之事公之于众,那她刚好借坡下驴,将玉凌烟带怨灵欲屠戮妖界一事,说成共同镇压幻妖。
老谷主心系天下,一听,并未迟疑,忙吩咐内门精英一同往妖界而去,转身同谢扶玉道:
“小友,不妨与我们同路而行吧。”
“好!”谢扶玉点点头。
*
天山雪林上空满是黑压压的怨灵,鬼影攒动,穿透滂沱大雨,像一只一只狩猎的鹰隼,朝小妖们冲去。
因赤狐修法,主火,江陵与江山月各立在一端高处,虽仍互不交流,却是联手击退了一批又一批的怨灵。
可怨灵无数,两人的灵力却有穷尽。
“妖王大人,您若自戕于此,说不定……我还能放他们一条生路呢。”玉凌烟悠悠道。
“呵。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讲条件?”
江山月击出一道妖火,却被玉凌烟以怨灵挡下,火落到林间小妖的尸身上,登时升腾起火焰。
那只小妖便是先前在林中缠着与他玩的,还未等他兑现承诺,便先遭受了劫难。
江陵眸中染上些不忍,抬起眼来,愤恨望向远居于怨灵之后的玉凌烟。
却看见了他身后那抹自己熟悉的身影。
谢扶玉仍穿着赤羽为她挑的红衣,带着一群抱琴修士,正在朝他们这边赶来。
江山月亦留意到了她。
“仙门中人?”
她嗤笑一声,旋即瞥了眼江陵,不屑道,
“这便是你为之能舍弃一切的人?趁妖族有难,便带人落井下石?”
江陵略微沉吟,便明了谢扶玉的意图,冷冷驳斥道:
“她若是来落井下石,不如直接去找七剑阁,何必大费周章。”
那边,谢扶玉祭出拂华,便朝玉凌烟袭去,口中喊着:
“糟了,凌烟君正被怨灵围困,大家快来帮他!”
“绝音谷众人,奏镇魂曲!”
老谷主一声令下,各弟子忙四散分开,站在各自的位次,齐齐朝怨灵奏鸣琴音。
怨灵顿时乱了章法。
“哈哈,邪祟!自上次仙妖之界出事,我门内弟子终日苦修,看来果然初见成效!”
老谷主略显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须。
玉凌烟刚稳住怨灵,见拂华带着蓝色流光袭来,忙一闪身,堪堪避开,可剑气还是在他的容颜上落下一道红痕。
他轻轻抚上自己脸颊,看着手中的红色,咬牙切齿道:
“好你个谢扶玉。”
谢扶玉剑锋一偏,便斩了只怨灵,接着道:
“误伤您了,但情况紧急,想必凌烟君定大人有大量,不会同我计较!”
她一边装模作样喊着,一边再次将剑锋对准他。
“妖界与神界的旧怨,同你有什么关系?!”
他拿出扇子挡下她的剑气,动怒道。
“除去祸乱六界的邪祟,怎能只由您一人承担!我和谷主都很情愿帮您呢!”
她嘴上乖觉,剑势却越发凌厉,这一回,挑破了他肩头的衣裳。
江陵留意到她所为,回头同江山月道:
“你能暂且撑着吗?我想帮她。”
“去吧。”
江山月眯起眼睛,看向纠缠在半空的谢扶玉与玉凌烟,
“记得留活口。”
“会的。”
江陵纵身而起。
她方才在空中喊的那些话,他心中已然明白。
她是借正义之名,才请得绝音谷众人助力,如今能做的,只有尽力拖住玉凌烟。
击败他的那个人,可以是妖族的任何人,但绝不能是她。
否则,老谷主将会怀疑她是否利用了绝音谷上下。
江陵借势聚起一道妖火,朝玉凌烟那处飞去,玉凌烟打开折扇,狠狠一道风划过,妖火偏离方向,反倒朝谢扶玉打去。
江陵怕她分身乏术,忙又凝冰,正打算灭了自己的妖火时,谢扶玉灵光一现,冲他道:
“狐狸,记得从前吗!”
她一边喊着,一边用剑气聚拖起了那团妖火,妖火顺从地立在拂华剑尖之上。
从前?
从前在妖仙之界,两人对峙那受幻妖操纵的天魂宗长老时,便是她以剑挑火,他凝冰而至,联手诛杀之。
他当即调转方向,将寒光打向在玉凌烟背后的怨灵。
这怨灵的黑气恰连着玉凌烟的脚踝,于是寒冰便迅速在他身上凝结而起,与此同时,谢扶玉剑上的妖火便贯穿了他的手臂。
玉凌烟一声闷哼,法器自空中跌落脚下的雪林。
江陵的冰迅速蔓延,直至将他彻底冻成雕像,谢扶玉配合着他,划出数道剑气,灵光乍开,扰乱了绝音谷众人的视线,而后江陵一个飞身,将玉凌烟拖入了雪林之中。
一气呵成,无人察觉。
怨灵失了今次引领他们的主子,又有绝音谷众精英奏曲加持,渐渐方寸大乱。
深沉肃穆的琴音响彻天际,宛如怒海潮生,终至轻云出岫。
曲终灵散。
雪林终于重归寂静,只有未灭的妖火焚烧着亡妖的身躯。
江山月飞身而来,与谢扶玉对视一眼。
“多谢谷主援助。”
“客气。”
老爷子淡淡瞥她一眼,略带教诲道,
“世间万物都讲究因果,少埋些恶,便会少遭些罪。”
江山月难得乖觉:
“您说的是,今后我定御下严格,不让妖类主动为祸人间。”
老谷主点点头,客气笑笑:
“如今既已解了危难,我便带众弟子回谷去了。”
“谷主稍等!”谢扶玉开口留人。
第68章 落子无悔(一)
“怨灵再次现世, 说明幻妖将要破了封印,既然如此,早晚还有祸乱六界的可能。我想同老谷主要一个人, 好与我一同探查幻妖动向。”
“小友且说。”
她指了指一旁从来时便无所事事至今的宫流徵。
“他。”
老谷主嘴上刻薄,眼底却掠过一丝恨铁不成钢:“他?他眼盲,留下能有何用?”
宫流徵的双眸虽覆在白绫下,面上却仍显出几分颓然之色。
当真是父不知子,子不知父啊。
她心中感慨,旋即弯唇笑笑:
“正是因为宫少谷主眼盲, 才练就了他那超凡脱俗的听觉呀。谷主应当知道,幻妖并无实形,也没人能瞧见它的样貌, 如此一来, 宫公子的短版, 恰恰变成了他的长处。”
老谷主斟酌片刻, 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叹道:“也好,你便随这位道友留下吧,若有什么应付不来的情况,传信与我便是。”
目送走了老谷主, 宫流徵走近她耳旁, 轻声道:“谢了。”
“先别急着谢我。”
她即刻换了副语气, 显得有些凉薄,
“我留你在这儿,可并非全然是方才说的那个原因, 我有事情想问你。”
江山月本打算前去会一会被江陵带走的玉凌烟,见状, 放缓了脚步,想听听两人之间的恩怨。
谁知谢扶玉却一语道破了她的小心思,在她背后喊道:
“妖王大人,你若也想听,不如咱们一同去江陵那儿,一行人索性将话说个明白,也省得再互相揣测。您说如何?”
她的语气中带着调笑,江山月没想她会这般直接,一向冷漠残酷的妖王形象险些在小辈面前挂不住。
她清了清嗓子,又端出平日里懒懒的语气道:“好啊。”
谢扶玉看了看身旁的宫流徵:“走吧。”
他们跟着江山月,来到一座冰雪造出的密室里。
密室不大,但也容得下几人聚在一处。
玉凌烟并没受刑,只是被江陵绑在了椅子上,受了谢扶玉一击的手臂耷拉在身旁,显得有些狼狈。
“呵,真没想到你居然能劝绝音谷介入其中,落在你们手里,我认栽,给我个痛快便是。”
可谢扶玉偏偏无视了他,转头去问宫流徵:
“那时,我与江陵在锁妖阵中身陷囹圄,你用画卷救我们至竹林,是不是他的授意?”
她抬手指向玉凌烟。
宫流徵点了点头。
“后来,你故意将江陵画入我的记忆里,是否也是他的授意?”
“是。”
如此,便串起来了。
这一路以来,她所找的每一颗剑魄,都与玉凌烟和陆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转身对玉凌烟道:
“你们先是让姜萱承受不断轮回的折磨,又偏偏让她做在恶名掩盖下的善事,告知七剑阁,清城有妖祸横行,好让我误打误撞,寻到第一颗剑魄。我说的可对?”
玉凌烟抬起眼,轻飘飘地瞥她一眼,而后又垂了下去。
“我若没记错,第二颗剑魄的线索,也是出自七剑阁。”
她蹙着眉心回忆。
那时,白师兄受金玉山庄所托,来荒山诚邀她一同前往。
可七剑阁,恰恰是神族的拥趸。
第三,第四,第五,第六……桩桩件件,都与玉凌烟脱不了干系,甚至算是他引导着她们,找齐了六颗剑魄。
“唯独第七颗。”她接着开口,“第七颗明明就在神界放着,可我那日骗你,曾言我已集齐了剑魄,你明知七星上面镶着的那颗是假的,却也并没打算告诉我真相。”
她抬了抬声音,自成一股凌厉的气势:
“你们一路指引,让我以为是在行正义之事,若非她先一步察觉,我当真险些杀了她!你们到底做得什么打算?”
“打算?”玉凌烟淡淡笑了起来,“你只需记得,神界才永远立于正道之上!”
江山月旁观者清,也将各中因由了解了七七八八,恍然开口插话:
“哦,我想,我应当知道他口中的正义指的是什么。”
谢扶玉回首看她,却见她妩媚一笑:
“凌烟君,陆离不会这么多年,依旧对我念念不忘吧?见我过得快活,他心里头妒忌得很,甚至还想杀了我?”
“妒忌?”他冷笑一声,“你与鲛人族和金玉山庄勾结,以人命来换无尽之利,难道不该死吗?”
“可抓去海底的那些人,都是本就是贪财享乐之人啊。”
江山月眨眨眼睛,弯身凑到他面前,
“若非他们轻信东海有发财之地,总想来占这个便宜,又怎会被捉去海底,变成鲛人呢?怎么,许你们神界为民除妖,难道不许我们为人族剔除这些渣滓?更何况,他们可没死,只是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生命价值罢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垂眼望着玉凌烟:“还是说……你们神族,根本见不得别族逾越于你们之上,代替了你们的审判权?”
玉凌烟没回答她的话,转头对谢扶玉道:
“看见了吗?她这种人,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江山月在一旁凉声奚落:
“是,我是有错,错便错在当时没杀了陆离,让他借你之手,铺设了一盘大棋,命她来杀我。”
她几步走至谢扶玉面前,道:
“你仔细想想,若是他贸然同你说让你来杀我,你定会掂量掂量你自己的实力,能不能与我硬碰硬。可若是一步一步,让你集齐了五颗剑魄,眼见胜利近在咫尺,你前面出生入死,付出了这样多,纵然没有把握,也要来尝试一番,拿到这第六颗。小姑娘,我说的对不对?”
谢扶玉睁圆了眼睛。
他们算计得如此透彻,连她的心思也算了进去。
是啊,若是突然让她面临杀了妖王的巨大风险,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回避。
可若是已然经历了一层比一层大的劫难,便再难从头舍弃,只得硬着头皮,竭尽全力试一试。
江山月勾唇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脸:
“他们根本没打算真的让你拿到那七颗剑魄。只不过是想借你的手集齐那六颗,顺便再杀了我。”
她幽幽转身,接着道出谢扶玉不知道的秘密:
“七星剑认主,能将剑魄镶回剑内的,只有它的主人,和与它一脉相承的拂华剑主,也就是你,小姑娘,你是这世间唯一能将剑魄放回其中的人。否则早在十年前,他在仙妖之界捡到七星时,便早自己镶回去了,何必大费周章,将剑魄送去各大怪妖处,以灵气供养,好保证——”
她轻轻瞥了眼江陵,冷哼一声,
“好保证你终有一日,能得以苏醒。”
“你醒了,他们的局,便也能开始了。”
“你不希望我醒来吗?”
江陵盯着江山月。
“不希望。”她挑挑眉,斩钉截铁道,“诞下你时,便险些要了我的命,你醒后,他们布的局里,还是为了要我的命,你说呢?我合该为你牺牲吗?”
江陵眼底染上了些悲哀。
谢扶玉紧抿着嘴唇,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当年她盗了七星,从七剑阁遁走,天枢从未派人来抓她,反倒是别的仙门为了向七剑阁献殷勤,才对她穷追不舍,只是因为……神族早已想好,让她持有那把天地第一剑,日后再将她卷入早已布好的棋局里,好按照他们的规划,一颗一颗找回剑魄。
谢扶玉见识过金玉山庄中管家的狠辣,自是不完全苟同江山月,可如今也知道陆离和玉凌烟的虚伪,她无人可尽信。
唯独能信的,只有自己与狐狸。
“若我杀了她呢?”
她再次问向玉凌烟。
若她那时真的杀了江山月,他们会如何?
过河拆桥,兔死狗烹。
应当会借着她的手复原七星剑,而后……
她抬眼看了看江陵,从乾坤袋中拿出那颗还未来得及镶上去的第七颗剑魄。
“呵。”玉凌烟撇过头一笑,“又拿假的来骗我。”
“这颗,可是天池中的那颗。”
她把玩着手中的剑魄,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你若是不说,我便将原先的全拆了。”
他瞧了瞧江陵,嗤笑道:
“你舍不得。若是全拆了,他便又会回到孩童时的模样,永永远远长不大,届时,你们还如何在一起啊?”
这回轮到谢扶玉沉默了。
她确实做不到亲手剥除掉江陵身上的灵力,可她又隐隐觉得,这第七颗剑魄若是镶了回去,便恰好会遂了陆离他们的心意。
正当室内一片寂静之时,赤羽突然闯了进来,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同江山月道:
“主……主上,您派我盯着仙妖之界,可,可,可我瞧见……陆离他他他去了那颗巨树,而后那些花,花便开了!他定是要冲着您来的啊!”
“艳花盛开,幻妖降世……”谢扶玉喃喃道。
谁知玉凌烟却哈哈大笑了起来,待他笑了个够,便狠声对谢扶玉道:
“你不是方才问我,第七颗剑魄镶回去之后会怎样吗?如今幻妖出世,灵力全盛的七星剑,可是唯一能封印它的办法!”
他扬起下巴,望着江陵,笑得张扬得意。
“若是七星剑魄集齐,摇光的灵体便会从他的身躯里抽离。他们两人,终究只能活其一!”
“谢扶玉,你还记得你同我在酒肆中说得什么吗?你说,你可以陪他去死,但要摇光好好活着。希望你……兑现你的承诺!”
只能活其一吗?
她瞳仁微缩,紧紧攥着手中那颗剑魄。
突然,一道灵光自上空劈下来,密室猛地震颤碎裂,玉凌烟身上的枷锁悉数断开。
谢扶玉刚站稳,便见他已经消失不见,抬头望去,只远远看见陆离劫走他的背影。
一条蓬松狐尾猛地将她卷起,带着她越出密室的瞬间,密室轰然坍塌,扬起数丈风雪。
第69章 落子无悔(二)
一行人都有灵力傍身, 自然都没什么损伤,只是白白放跑了刚抓来的人质,江山月略显不满地望着陆离离去的方向。
狐尾将谢扶玉缓缓放下, 她手中仍捏着那颗剑魄,却莫名觉得它有些烫手,热得手中生津。
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不过是两种选择。
一种,舍弃了这颗剑魄,此生不再想着复活师父, 等幻妖降世,六界落入浩劫。
另一种,便是将剑魄镶回去, 七星归位, 江陵的灵力恢复至从前, 师父也会活过来。
可幻妖……他们终究会有一个人仍需献祭自己, 封印这个邪祟。
哪一种选择,都不是她想要的圆满。
江山月见她在原地愣神,走至她面前道:
“还犹豫什么?你当初拼死也要找回剑魄的毅力呢?怎么我助你拿齐了,你反倒开始优柔寡断了?”
“你不要逼她。”
江陵冷硬开口,将她拉至身后, 与江山月隔开一节距离。
她垂眸想了半晌, 抬眼问江山月:
“你呢?你助我找齐剑魄, 是想做什么?”
末了, 又补充道:
“不要说什么为了给神界添麻烦的话,我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 语气中很是迫切,像是不知道答案便不愿罢休。
江山月静默片刻:
“方才玉凌烟的话, 你也听见了。”
“嗯。”谢扶玉低低应了一声。
她的目光在两人身前流连一番,轻笑道:
“你们不是两情相悦吗?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将剑魄归位,而后……彻底扼杀了摇光?”
她一开始,居然是这样的打算吗?
谢扶玉有些不敢置信,语气冷了下来:
“他是我师父。”
江山月抿唇一笑,移开望着她的目光,往前走了两步,与她擦肩而过。
“陆离需要一个光明磊落的天之骄子,来承袭他的帝位。而这个位子,不能是别人,只能是摇光。你说,他彻底泯灭在这个世间以后,陆离的表情该多精彩。”
她眼波流转,带着几丝讥诮:
“他没法再和旁人生子,江陵却是妖界少主,你猜,他为何要放任你去复活摇光?没错,摇光是江陵的一部分,可他也可以彻底替代江陵,我若不与陆离处在对立面,我又能怎样呢?坐以待毙吗?”
她一面说着,猛地转过身来,妖瞳变成妖冶的暗红,声音越发地惑人。
“我若素来坐以待毙,便不会坐上妖界之主的位子!凭什么妖界注定要被仙界与神界打压?凭什么要在他的脚下俯首称臣?”
“他陆离与七剑阁勾结,七剑阁又为仙盟之首,那我襄助金玉山庄,坐稳仙盟首富又如何?你记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摇光他必须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江山月骤然乍开妖力,以言语蛊惑心神,谢扶玉脑中反复重复着这句话,顿时头痛欲裂。
“你难以抉择,我可不纠结!”
一道灵光打来,击掉了她手中的剑魄,江山月正要捡起,却被江陵抢先一步。
他包起那颗剑魄,挡下了她伸向谢扶玉腰间乾坤袋的手。
“你不能替她决定,母亲。”
他眸中似凝了寒霜,垂首看着江山月。
这一句母亲,也令她愣了一愣。
她不知多少年,都没从他口中听见过这个称呼,甚至早已将它放在了尘封的记忆里。
而她一直不屑一顾的孩子,却在那封存了陆离一半灵力的血肉中,长成了足以与她抗衡的模样。
“万一她选了旁人,你会死的!”
她怒吼道。
江山月的指甲已现出狐形,像一弯月牙儿,随时可以勾人命去。
她费心喂她妖药,让她不惧水火,为她用火凤打通全身经络,甚至早已备好了第七颗的赝品,便是为了让她取剑魄的路,走得更为顺畅一些。
可如今她居然为了旁人,置她的儿子于不顾。
狐狸本就擅蛊惑人心,陆离可以利用她,她自然也可以!
江陵看着她砸下去的一颗眼泪,微微一怔。
“我早就死了,死在了十年前,不是吗?”
江山月眼中的暗红迅速褪去,露出了一片茫然。
是啊,江陵早就死了。
她从他出生时,便憎恨着这个孩子,恨他让她承受了那样大的苦楚,恨自己无法杀了他,让最开始的计划顺利进行,恨他许多许多。
所以,她折磨他,轻视他,看着他从一只黏在自己身后的小狐狸,渐渐变得惧怕她,最后漠视她,一走了之。
那时候,她想,走了好,他再也不要回来,她便能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是他真的远走,她便真的不念了吗?
有时,怨恨也是一种思念。
当他再次回天山雪林,却忙前忙后,对她视而不见。
她让赤羽打听过,他回来,都是为了一个叫谢扶玉的小剑修。
愚蠢。
她如是想。
后来,他甚至为了她私自去了仙妖之界,以己身封印幻妖。
那时,她才开始不甘。
她也说不出是为何不甘,但只是不愿他就此长眠。
定是他没有对自己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她才见不得他真的消失在这万千世界里。
哪怕随便活在什么角落,也是好的。
她得知了玉凌烟取了吸了他灵力的剑魄,本想去抢来,可在她在人间界堵到玉凌烟的时候,他手中只余两只。
“这东西对妖力有益?那我可就拿走了。”
她佯装不在乎,取了一个,又将另一个还给他,却暗自记下模样。
玉凌烟并未觉察出什么端倪,便当这件事情过去了。
狐族修行,依赖月华。
此后,每至月圆之夜,她便去往仙妖之界的巨树下,以妖力滋养,整整十年。
直到他再次苏醒。
纵使他醒来,也从没打算回天山雪林。
她却莫名放下了心中的不甘。
只要他能在宇宙洪荒中的任一角落,好好活着便好。
可方才谢扶玉的婉拒,却让她心头溢出了不可控制的怒气。
她这时似乎才明白。
她对他并非只有恨,可还多了些什么。
是爱吗?
大抵也不是。
若是她爱他,又怎会伤他至此?
以至于让他沉溺在一场情爱之中,将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江陵撒开了她的手,弯身打横抱起谢扶玉,转身朝自己的洞府方向走去。
“反正你我早已相看两厌,你就当我没有再活过来吧。”
一句“没有”梗在江山月喉中,她凝着江陵缓缓离去的背影,却始终说不出口。
挣脱了心神控制的谢扶玉靠在他怀中,一言不发,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襟,深深蹙着眉心。
两人无话,四周只余江陵踩在雪地,雪花陷落的嘎吱声响。
“你……”她率先打破沉默。
他摇摇头,截住了她后面的话:
“我知道你的为难,但我也相信你的选择。”
她微微抬眸,看着他在雪中略显清冷的下颌。
相信她?
可她明明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一边是爱人,一边是恩师,偏偏这两人之间还有深深羁绊。
他仿佛看透了她在想什么。
“这个相信,并不是寄托于你一定会选择我,而是阿姐一定会顾全大局,做出伤害最小的,最正确的选择。阿姐自己经历过许多事情,我对你很放心,如果阿姐觉得……摇光活着更好的话,我可以心甘情愿舍弃自己。”
他的声音很轻,宛如哄着婴孩入睡的低吟,和着微微吹来的冷风,令她的心猛地一揪。
她倏然把头埋在他怀中,视线却在瞬间模糊成一片。
洞府暂避了寒风,江陵将她放了下来。
“我不信。”
她努力憋去眼中的泪,抬头望着他,抿着唇,夹杂着模糊与酸涩的声音越发清晰起来,
“我不信只有这一个法子。”
“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的剑法精进了许多,如今七星剑也恰好在我手里……”
她暗暗攥紧了手心,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江陵,我不可以任由幻妖祸世。”
她定声道,
“我需要七星剑魄归位,也想让你的灵力回到从前。”
“好。”
他微微弯了弯唇角,眉宇间多了几分释然,抬眸的瞬间,被一双坚定的目光吸引,那一贯浅浅弯着的眼睛里,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视死如归。
“我陪你。”
他摊开掌心,里面赫然是方才捡起的那颗剑魄。
她凝着那颗散发淡淡灵光的圆润晶球,小心拿过,双手带着微不可见的颤抖,再捏诀召出七星,指尖凝起灵力,将剑魄缓缓落入剑身的最后一颗凹槽之中。
剑魄归位,洞府内顿时灵光大盛,熟悉的炙热再次席卷江陵全身,混混沌沌中,只知道一只带着凉的手始终握着他,驱散了些他的灼热。
不知不觉中,他昏睡了过去。
好热啊。
他自黑暗中往前走,仿佛身在熔炉之中,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
他像是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有些支撑不下去,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拼命坚持,直到前方骤然出现了一丝亮光。
他一抬眼,便瞧见了一个身着碧衫的少女,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少女朝他伸出手来,脆声道:
“师父,你终于回来啦。”
那一瞬间,他笑容凝在唇边,顿住脚步,仓惶地向后退去。
身后却传来一如既往的淡淡音色:
“我在这儿呢,狐狸。”
他忙回头去看,却见谢扶玉红衣猎猎,立在黑暗之中,像一朵绽开的杜鹃花。
他心间一酸,想朝她走去,可他走进一步,她便往后退去一步。
此刻他终于明白,不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是他永触不到的梦。
她同他是不同的。
他只求自在江湖,可她有自我之理想,天下之抱负,她断然不会撒手不管她眼中的不公与残酷。
可他不想失去她,也不能失去她。
他猛地从梦中惊醒,却发现枕上已经湿了一片,四肢百骸都带着钻心的疼。
他下意识撑起身子,唤道:
“阿姐?阿姐?”
可偌大的洞府却无人应答。
阿姐……去哪了?
第70章 落子无悔(三)
谢扶玉御剑去了离天山雪林最近的人间界。
先是找了家钱庄, 将身上的灵石兑换成了人间用的银钱,而后缓缓走在长街上,看着四周琳琅满目的店家, 待走到一间成衣店前,驻了足。
店掌柜是个颇有眼力见的,见她身上的红衣衣料不凡,便笑意盈盈地自柜台后绕出了门外,热情道:
“客官想买什么衣物?我们这儿应有尽有!”
她淡淡地笑了下,随着掌柜进了门。
铺子不小, 各式各样的布料和成衣应有尽有,她刚把手伸向自己一贯喜欢的碧色,却在瞥见一旁的淡蓝时瞬间改了主意。
七剑阁的门派服饰便是蓝色的。
她虽喜欢碧色, 但与师父相伴的二百年里, 更多时候却是穿蓝。
“老板, 就选这件。”
她毫不犹豫地付了钱。
剑魄归位, 那么湮灭于仙妖之界的摇光,魂魄很快便会重聚,苏醒。
拂华落在仙妖之界的那颗巨树旁,她跳下剑,站在树旁静静地等。
沙漠里一片寂静。
似乎自上次她离开, 幻妖也随之不见, 那些终日堆积的白骨悉数消失, 河上的薄雾散去, 露出清澈且潺潺的水流。
摇光走出那颗巨树的时候,仍旧有些恍惚, 却一眼瞧见了远处等着他的那个姑娘。
“阿玉。”他惊喜地唤出那个名字。
女子并未如从前一般俏皮地奔向他,只是静静立在远处, 笑容清浅,弯了弯眼睛。
“师父,好久不见。”
她果然变了许多。
摇光眸中划过一丝失落,却想起他的一缕魂魄被锁在画卷中时的那些过往。
是啊,已经过去很久了。
虽然漫漫时光对于修道者而言皆是须臾,可一连串的遭遇与变故,从来都是改变一个人生命轨迹的重要时机。
可他却错失了她后来的所有。
他踱步至她身前,小心问道:
“你……集齐了七星剑魄?”
“嗯。”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从你那日把我锁在七剑阁,而后独身一人前往仙妖之界,再也没回来的那刻,我便发誓,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
“后来,天枢阁主将剑魄尽失的七星带回阁中封存,我便趁着仙盟大典,哄骗了守着剑阁的师弟们,偷偷溜进去盗剑远走。”
她眼眶有些酸,垂下了方才望着他的目光。
“师父,我常常想,若是当年没那么任性,依照你的性子,你定然不会插手管那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救回你已经成为了我的习惯,可以说,我是在替你而活。”
“还好我做到了。”她释然笑笑。
他微微蹙起眉心:
“不是这样的,阿玉。纵使你不与我说那番话,我终究不能置幻妖于不顾。”
“这世上,除了半神半妖的血脉,没有人能封印它,只有我与江陵做得到。江陵虽然也有神族血脉,他自幼长在妖族,散漫自由惯了,若不是因为你,他未必会来,所以我更不能视而不见。我早就知道,那场浩劫,终究注定会由我来收场。”
他像从前那样想去摸了摸她的头,手抬至半空时,却又落回了身侧,喟叹道;
“每个人生来的使命,便是不一样的。”
“我从存活在这世间的那一刻起,便知道我不是只为自己而活。”
他哂笑道,
“可我那时候年少气盛,只觉得为什么让我成为神族的继承人?为什么要让我肩负起这个重担?为什么身为我原身的江陵却可以自由?为什么什么好处他都占去了?为什么偏偏他后来还要从我身边抢你走?”
“所以,我那时候不愿听阁主吩咐,也不愿意循规蹈矩,把你也带得恣意放纵。”
“原来你都知道……”谢扶玉有些讶然。
“是啊,我都知道,只是我从前从不愿提起。”他微微垂眸,“可你知道我什么时候转变了想法吗?”
“什么时候?”
“天魂宗来要人,可我却护不住你,只能眼睁睁瞧着阁主将你丢进地牢。后来,江陵拿了忘忧散找我,独自揽下一切,甚至愿意泯灭掉你们之间的记忆,只求保你平安的那刻,我才觉得,只有我担起那些责任,才能护着我想要保护的人。”
“想必江陵也是如此觉得,那时,才会先我一步到了巨树。”
“你并不没有造成我的死,而是我本该肩负责任的引领者,你是指引我的因,也是我想守护的果。只有除尽邪祟宵小,才能让天下之人平安喜乐。”
“所以那时,他来了,我也来了,这是我们应有的担当。正如你也常常会路见不平,匡扶弱者。”
“你我的心愿始终都一样。”
谢扶玉鼻尖一酸,眼眶涌上了些许热气。
“师父……”
摇光环顾四周,忽地意识到了什么。
两人在这里叙了如此久的话,竟都不曾有人相扰。
“等等,幻妖……”
“它跑了。”谢扶玉干脆利落道。
摇光一听,当即急了。
“七星呢?你给我,不能让它为祸人间!”
“我知道。”谢扶玉抹了抹眼角,而后弯唇笑笑,往后退了一步,“可我不能给你。”
“我早有打算,师父。今天来,只是怕今后见不到你。”
摇光蹙着眉,不由分说地朝她走去。
她一抬手,试图对他施定身咒,可双手却直直穿过了他的胸膛。
她错愕地看着他。
他笑了:
“你应当知道的,我本就是自江陵体内抽出的魂魄而生,从前的身躯,只是一个容器罢了。”
一计不成,便再生一计。
她垂下手,果断摇摇头:
“你不必与我相争,我断然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们沉寂。”
“阿玉,你将七星还给江陵,我可以回到他身体里,再次封印幻妖。”
他正欲再劝,却见谢扶玉从乾坤袋中拿出一只葫芦。
她一口气喝光其中的酒:
“师父应当认得,这是无涯壶,能容纳世间万物。”
“你不能……”
她眸中有些纠结,却仍是定了心志,一字一句道:
“师父,等一切过去,你便能安心了。”
而后闭上眼睛,念起咒语。
壶口灵光大作,摇光抬袖去挡,却仍是被吸进了葫芦。
葫芦里隔绝了外界的全部声音,摇光身在其中,什么也看不见听不着,只能循着黑暗摸索前行。
谢扶玉将无涯壶收进乾坤袋:
“等风波过去,我会放你出来的,师父。”
*
她满怀心事回了狐狸洞,已是日落西山,一弯月牙儿攀上了山头,又害羞地躲在了云彩后面。
洞中未燃烛火,漆黑一片。
江陵应还在睡着。她想。
她特地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地靠近他的床榻,想看看他恢复得如何。
然而没走几步,却被人攥住了手腕。
“谁?”
她猛地一甩,可还未甩开,一道定身咒却落在了她的身上,而后那道清冽的声音便响在了耳畔。
“是我,阿姐。”
方才的突发情况让她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她立在原地,动弹不得,诧异道:
“江陵?你这是做什么?”
黑暗中,她察觉道身后的呼吸越来越近,最后落在她的侧颈上。
紧接着,一双手臂环上了她的腰,鼻尖似撒娇一般地蹭了蹭她的颈窝:
“阿姐去哪儿了?”
没等她回答,他自顾自地嗅了嗅道:“衣裳似乎多了许多陌生人的气味……”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衣料,语气中包着一丝委屈:
“与阿姐先前穿得也不大一样。”
“阿姐,你去见了谁?”
随着江陵的话落地,洞内徐徐燃起了昏黄的烛光,于是眼前的景象也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见了师父。”她轻声回答。
她不似在梦里穿着碧衫同摇光娇笑,也没穿着红衣对他说什么好听的话,而是身穿与七剑阁门派服饰一模一样的蓝。
只是形制有些不一样。
她早已叛出门派,哪里还有什么弟子服?
瞧这个颜色,定然是悉心挑选的。
她为了见摇光,舍弃了自己喜欢的碧衫,抛弃了他托赤羽为她找的衣裳,特地换了他最常见到的蓝色裙子,就连平日里随意用发带松松系着的长发,都束成了在七剑阁时的模样。
他想起那个梦境,心没由来地一滞,湛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妒火。
“从前剑魄归位的时候,阿姐都会陪着我,直到我醒来,怎么今次,却等不得了?”
谢扶玉这回却没有说话。
她若是告诉狐狸,自己正打算去单挑幻妖,所以今日可能是见师父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所以想给摇光留一个最好的念想,他怕是会更疯。
可她也不想再随便捏个借口骗他。
于是只能沉默。
见她不做任何回应,他眼尾染上了些红意,双手仍从背后紧紧地抱着她,不肯松懈一分,却低下头,用牙齿叼着她的发带,偏头扯开。
发带滑落在地上,缠绕作一团,她的乌发瞬间倾斜下来。
“江陵,你要干嘛?”她终于无奈开口。
像与她置气一般,江陵并没理会她,环在她腰间的手指轻轻一拽,便解开了她的腰封。
腰封带着上面的乾坤袋一同掉在地上,与发带纠缠在一起。
“阿姐身上沾染了旁人的气味,我不喜欢。”
他的动作却仍没停下,小指去勾住她衣袍系在腰间的暗结,动作放得极慢。
隔着衣料,他的指腹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腰,带来一阵轻痒与酥麻。
他却忽地停顿下来。
“你闹够了?”
昏暗的烛火下,她的声音极为平静。
可大抵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得更快了。
他轻笑一声。
“阿姐总当我是小孩子吗?偏要用这个闹字。”
此时此刻,他的声线与平时的干净有些不同,带着些低哑的蛊惑。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拽下了腰间的暗结,她的外袍倏然敞开,单薄的白色中衣便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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