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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王氏心想这李家的大姑娘果真非比寻常。

    那日寒园内宴她正在场, 远远瞧见她八面莹澈,机敏应变,对着皇后娘娘仍不卑不亢, 有礼有节。

    当时她心中就暗暗想着:她这样的性子, 指不定能给他家这混账儿子管得服服帖帖的。

    再瞧她刚才所做所言, 只觉着她进退有据, 不失尊严。

    小周氏久久不得回话。面上几分挂不住,回过头见王氏母子两个都眼巴巴瞧着那李青溦,尤其那王三郎,眼神黏腻到拉了丝似的随着人飘远。

    此种情景是小周氏乐意看见的, 她应该得意痛快。只是不知为何她只觉着心里头塞了一口浊气, 不上不下的, 叫人不舒服。

    一定是叫那南苑的小蹄子气的!

    她脸色黑沉了几分, 带着人进了北苑。

    王三郎先前见了那般美人久久不敢回神,进了院子他还痴痴地想着, 正行过庭院东房柱廊前。瞧见当院里两个华服少女正在秋千架前说话, 二人具是娉婷袅娜,眉目如描,王三郎当真痴了。

    这李家莫不是菩萨庙,竟然能有这么多女观音。

    ——

    李青溦出了门,瞧见王家车驾, 转念一想知是自己那日的话入了小周氏的耳朵,才叫她这样着急忙慌地朝吏部打听,不由笑了一声。

    “姑娘还笑呢。”

    绮晴在身后为刚才之事不平:“家里头来了外男, 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姑娘去敬茶?我瞧她那意思还是想叫姑娘去相看。今日那人瞧着便不是个好东西, 还盯着姑娘瞧了那么久, 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再言, 便是并州那头儿,那边想娶姑娘的青年才俊可多了去了,哪个不比周夫人找来的这些癞□□似的恶心人的东西强呢”

    李青溦笑劝她:“无妨,左不来咱们又不去北苑,她们能闹出什么动静来。今日是个好日子,莫因为这个误了自己的好心情。”

    绮晴眼瞧着门口裴家的车轿,应了一声。

    裴江月同陆柃从车驾上下来。

    裴江月天□□闹,进了院子便歪着李青溦的胳膊搭话:“好久未见了,青姐姐有没有想我呢?”

    天热,挨在一起虽更热。李青溦却未推开她,笑言:“没有。”

    裴江月哼了一声,“看着也是呢。”她指了指陆柃,笑道:“姐姐是有了新欢了,听说你们在南郊可玩欢了呢……”

    几人笑着进了屋里头,坐在一块。

    李青溦知道裴江月和陆珵都喜欢香饮子之类的,早就叫人湃了几瓶。

    天热,又吩咐人做了酥山用冰冻着,见她们来了才端出来。

    酥山底下盖着奶油和酥油淋了冰,用眉黛青染成山峦的颜色,又切了湃好的各式果子淋在上头。看着鲜润冰凉,让人食指大动,整好是消夏良品。

    几人吃过,午后时间漫长,一边坐在一起闲聊,一边做东西。剪完罗胜又剪花钿。

    裴江月将剪出来的花钿贴到李青溦眉心,见她不施粉黛,一时技痒又取了黛粉给她画了一对儿远山眉,抹了胭脂。

    可见常年不妆点的人,一旦扮上,真是丽色无边,叫人移不开眼。

    一旁陆柃笑言:“感觉整间屋子都香了,下回青姐姐出门定然要好好打扮打扮。”

    最好能叫她四哥刚好瞧见。

    李青溦笑言:“出门本就繁琐,再这样整确实是要等死抬轿的了。”

    几人玩得不亦乐乎,裴江月突拍自己一下,笑言:“瞧我这记性。”她吩咐自己的侍女将车上一个妆盒取来。

    “官家垂怜,前不久我祖父升了司空赏下许多东西来,今日我借花献佛,青姐姐挑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裴江月开了妆奁,李青溦侧眼看,见里头有一对儿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金簪子,一对儿翠蓝销金箍儿戒指…

    倒是熠熠的。

    只是李青溦素日里挑首饰只是只挑对的。她若是觉着好,外头两文一捧的花儿也喜欢,对金玉各类装饰也就那般。

    她视线随意瞥过,突在匣子里瞧见一副红豆手串儿。

    她神色微顿,不由轻摸了下手腕。

    裴江月瞧见她的目光以为她喜欢,抓着她的手要给她戴着瞧瞧,撸起她袖却瞧着白生生一段儿小臂上笼着一串了。一时怔了下,哎呀一声。

    “青姐姐怎么有一串儿一样的了?”

    李青溦笑言:“不一样。”

    裴江月轻轻摸一下那手串,笑言:“只是香珠做的呢,过几年香味发散了,戴着便不亮了。姐姐既然喜䒾㟆欢样子,不若戴这个。这是南红玛瑙的年年产不了几串,且越戴越红润透亮呢,姐姐肌如白雪,戴着定然好看。”

    李青溦抿了下唇,未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不说这手串儿是陆珵买来送给她的,且她还挺喜欢的想多戴几年呢。只是裴江月盛情如此,她即便收了这玛瑙的手串也不定戴不戴呢写,不好叫宝珠蒙尘,注定要让裴江月失望了。

    她正想着怎么说话,一边的陆柃抓着裴江月的手串。

    “这个手串我也喜欢呢,不若给了我吧。”她笑盈盈地,“我还未见过南红玛瑙呢。”

    裴江月满脸疑惑,压低了声音:“你做什么?这就是你家的手串儿,官家赏给了我祖父,你什么意思要回去不成?”

    陆柃眯着眼瞧她,轻轻推她一把,笑道:“我就是喜欢。”

    况且,你知道些什么?

    它看着那只是一副普通的手串儿,却是她皇兄同皇嫂的定情之物。能叫她皇嫂扔了戴她的?必不能。

    二人相识多年,性子相投,从来是心意相通。

    只是今日不知如何,裴江月灯下黑,有些看不懂陆柃的表情……

    她不由沉思:在她不在场之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到底只是一副手串罢了,裴江月也未多纠结,李青溦随意挑了个簪子,又挑了对耳环,几人说了会儿话又说到立夏日上。

    陆柃向来爱动,喜欢打听些热闹好玩的,说到这里倒是想了起来。

    “后日晚上,明湖有教坊司的乐伎包了画舫饯春呢,到时有歌舞凤箫,伶人踏月,可热闹着呢。青姐姐想来未在京城见过,不知道想不想去瞧瞧呢?”

    这当是京城这几年才出来的花样,李青溦确实未听说过,闻言有几分好奇。

    裴江月道:“上次在寒园也有画舫,当时是游春,今年春来得迟,当时可是好风光呢,只可惜青姐姐睡了好大一觉,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柃也笑道:“那天我害了风寒未去。倒是听说我四哥去了。只是我四哥那人即便去了,也说不准在哪个地方躲着闲呢。”

    李青溦听到这里,一时想起寒园那日之事,颇有几分心虚地摸了下手腕上的手串。

    几人约定了个时间,眼见时间不早,李青溦送了几人出去,回来经过廊厅,突瞧见正房半开的竹篾帘子下黑漆花架上,玉山清泉正开得鲜润。

    她突然想起,这玉山清泉是陆柃从自家取了送来的。

    她家的花不就是陆珵的吗?

    她之前还想将玉山清泉还给陆珵。可若是将此花送去,岂不还是将人家的花还给了人家。

    什么乱七八糟的,她竟把这个忘了,李青溦不由抚额。

    ——

    御沟柳,半出宫墙。

    天幕已有几分四合,皇城的朱瓦飞甍笼在一层灰白中。不远处的御书房却灯烛荧煌,一片光明。

    庆帝正召见信王同同他一起编著《括地志》诸司。笑语一阵一阵地从屋里传出。

    一个小黄门从后宫绕过来,朝秉笔郑公公耳语几句。郑公公朝里头之人禀告完,出来瞧了下正殿阶下,以目示意一旁的小黄门递话。

    阶下。

    陆珵垂眸敛目立着。一身挺括的直裰因落了夜露瞧着很簇新。王进等人同屯田郎中林忠站在后侧。

    南郊之事已完,陆珵几人今日刚从南郊回京,自然第一件事便是进宫述职。回来时本就有酉时,现已快到酉时末了,御书房却还未传来召见的动静。

    未久,一个小黄门从蹬蹬几步行礼,沉声道:“太子殿下今日还是请回,陛下正同信王与诸司商议《括地志》。特叫奴婢出来告诉太子殿下一声不必等着。”

    若真是特意来说。又如何叫众人在外头等了有一个多时辰?

    屯田郎中林忠须发已尽白,站了良久不由一个踉跄,险些未站住,王进一把扶住他。

    几人顺着中道往外行。

    行于午门,林忠叹气道:“陛下夜里留信王于书房中,可见恩宠。”

    “古来有国家者必有嫡庶。庶子虽爱,不得过嫡子。如当亲者疏,当尊者卑,私恩害公,惑志乱国啊。(1)”

    陆珵抬眼看向林衷:“林卿慎言。”

    林忠抖了一下尽白的须,叹了一口气。

    “老臣这个岁数慎不慎言又有何区别?陛下醉心编写《括地志》,又常召见司天监的人,可眼下之地未有解决之道,想那样远又有何用啊。唉。”

    陆珵一时未语,遣自己的人先将林忠送了回去。

    正要踏月回东宫,突宁建殿的小黄门过来,言皇后有请。

    作者有话说:

    (1)摘自《旧唐书》

    第32章

    宁建殿。

    几个小黄门将陆珵引进殿中。  绕过黄花梨雕螭龙青玉插屏。影高银烛, 一线沉香袅袅直上。

    侧厅。张皇后装束简朴,只一件银线绞珠软绸褙子,浅色锦裙。正倚在炕桌上看书。

    陆珵交手见礼:“母后安好。”

    张皇后让人上了茶果点心, 屏退侍女, 叫他坐下, 仔细打量叹了口气:“又清减几分。”

    想也是, 涉及宗庙社稷之事,如何轻易的了?只是当朝后宫女子不可参政,张皇后不好妄议,到底是没多问什么。又见他额角有细汗, 一身直裰略有褶皱, 摘下护甲轻轻地抻了两下, 又叹了口气。

    晚间之事, 她已听人说了。

    太子风尘仆仆地从那南郊回来,只等着述职, 偏偏陛下传了信王, 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生生叫太子和一干工部的在阶下等了一个多时辰。

    见屋里无人,张皇后轻声言语道:“都是陛下骨肉,即便不论尊卑嫡庶,当做得到无别才是。哪有召了一个儿子议事, 让另一个儿子等着的道理。陛下的心啊,到底是太过于偏了些……”

    信王乃德妃陈氏之子,比起张皇后, 陈氏乃庆帝表妹, 二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

    陆珵轻轻摇头:“人之爱子, 罕亦能均。何况官家。只是小事, 自然无妨。”

    张皇后知他性子,到底也说不出什么。

    母子两个说了会话。

    陆珵打量四周,问道:“母后,怎不见柃儿?”

    她比他要早回京城,若是平常,瞧着他在宁建殿早就蹦跳着来了,今日竟不见人。

    张皇后道:“说是去小姐妹家中过立夏日。下头人回话在那礼部员外郎李府,当是去寻李家大姑娘了。”

    “这李家大姑娘回来地倒是好,不说别的,倒让柃儿寻着个玩伴。”她轻笑了几声,“说起来我倒是想起来,前几日听你妹妹说起,你去南郊,还救了李家大姑娘?”

    陆珵摇摇头:“是她自己机敏应变,儿子并未做什么。”

    并未做什么,下头人怎会说呢?

    张皇后也不纠结,倚着青缎引枕,笑道:“无论如何,她既是你姨母属意的儿媳,以后想来就是一家子人。有什么的你多照拂一下也是应该的。”

    陆珵匀停的下颌微低,喉结轻耸,正想回话。

    便听见外头宫人禀报:“宝华公主回来了。”

    一把清亮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阿娘!”

    陆柃从外头进来,裙角翻飞,倒把门口架子上睡着的鹦鹉都吓了一跳。她一进来便瞧见陆珵,瞪大眼睛,挤到张皇后身侧坐下,雀跃道:“皇兄竟也回来了!”

    陆珵应了声。

    张皇后瞧陆珵一眼,笑道:“难得今日一家子都在,想必还都未用过晚膳吧,在阿娘这里用便好了。”

    陆珵加冠后,少留在皇城里用晚膳。听张皇后吩咐,一面觉着于理不合,侧眼看张皇后的神色,只是应了声。

    张皇后笑盈盈地叫了宫女摆饭,众人净手移步外厅乌木花梨心条案前。

    等摆饭的空当,他陆珵仍是正襟危坐。

    陆柃长在张皇后身边,性子张扬跳脱,张皇后素日里也不爱拘她。她只觉得他皇兄过分板正了些。

    瞧他一眼,突眼神微转,计上心头,笑吟吟地出口。

    “阿娘,我今日可得了好东西呢,是串珠子呢。”

    张皇后有几分好奇,笑道:“你自小就不爱什么花儿翠儿的,什么东西能叫你夸上一句好?”

    陆柃在身上摸淘,取出一副手串儿来,笑道:“母后请看。”

    张皇后看过去,瞧见是个南红珊瑚红豆串子,倒是吃了一惊,笑道:“你竟喜欢这个?阿娘这里多得是呢,怎也不见你要呢。”

    陆柃笑道:“这个不一样,这本是裴六姑娘送给李家姑娘的。”

    陆珵神色未动。

    陆柃又笑道:“只可惜李家姑娘已经有一串心头爱的,是别人送的呢。”

    她将心头爱三字咬地倒是重,陆珵睇过去一眼,陆柃得意地回看一眼,“阿娘和皇兄想不想知道,这香串儿是谁送……”

    她话未落,一旁的陆珵突道:“食不言。”

    张皇后听不太懂,以为是她们闺中女儿们的什么哑谜,只是笑着。一时听陆珵打断,她倒是好奇一眼。她这儿子性子平和清冷,倒极少有打断人的时候。

    只是菜品已上桌,倒也不便多问什么,众人动筷。

    最近几月宫中禁令奢侈,原本晚膳菜品缩减一半。陆珵自小是储君,被授之道向来是慎言语,节饮食。也不影响什么。

    张皇后出身翰墨清贵之家,宁建殿向来也未有什么大鱼大肉的习惯,陆柃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众人用过,陆珵告退。

    一旁的陆柃忙站起身,笑言:“我送皇兄!”

    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宁建殿。

    陆珵回头一眼。月逾朱墙,宁建殿庭院深深掩在暗处。虽灯烛荧煌,远看便是精心织就的大罗网。

    陆柃脚步杳杳跟在他身后:“后日明湖有饯春画舫,我邀了青姐姐去,皇兄也去吧。”

    陆珵思索片刻,缓缓道:“有事。”

    陆柃笑道:“只是戌时开始,那时天都有这样黑了,皇兄能有什么事情?再言,皇兄为南郊之事都脚不点地的忙了有多久了?歇一歇自然没什么的。”

    陆珵并不松口,只迎头往前。

    陆柃为自己的皇兄真是操碎了心。见他如此,如何不扼腕叹息,低声道:“若皇兄不答应,我可将香串之事原原本本地告诉阿娘,叫阿娘管此事。”

    陆珵回头看她:“事情的起因也只是李家姑娘忘带荷包罢了。”

    他一双清透的眸子没什么表情。

    “此事本就是你捕风捉影,强媒硬保。你若说了,母后却少不得诏她进宫问询,她虽比常人聪慧机敏,到底是普通人,未必愿意来。”

    陆柃见他神色严肃,与往常不同,一时不敢多说什么,只皱紧了眉头,低声道:“如何就是我捕风捉影,难不成皇兄当真问心无愧吗……”

    她话音刚落,对上陆珵的视线。到底只是哼了一声,“好了,此事我不提便是了。”

    身后小黄门远远跟着,陆柃随着人走回去。

    ——

    翌日述职后,陆珵整合南郊各类案牍递官家,自免不了同众人议论鼓唇。忙了整整两日,日日都等着天黑尽了才出门。

    正是立夏时节,天一日热做一日。只是太子殿下夙兴夜寐焚膏继晷,众人如何好意思早歇?

    又忙了一天,连林郎中都看不下去了。

    这日傍晚,犹犹豫豫地叫住陆珵:“殿下这几日当真辛苦。”

    陆珵不知何意,应和几句:“诸位大人也辛苦。”

    林忠咳了一声,又道:“只是做事,当需讲究策略。缓事宜急干,敏则有功;急事宜缓办,忙则多错(1)……职田重定之事虽急,当也没那样急,更何况,今日乃是立夏日,陛下特给半日闲假,殿下正是年华正盛之时,也不好日日在班房里头拘着……”

    身后一众人皆点头附和,陆珵倒一时忘了今日有半日闲假,又注意到班房众上了年纪的皆脸面青白,一副苦熬良久的样子。

    众人皆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神色,陆珵当下便应了一声,略收拾便率先走出班房。

    外头已是傍晚,仍有几分热。

    天色黯淡如同被泼了隔夜茶一般,透出一股陈旧感。

    陆珵前行几步,上了轿子。吩咐外头的景三:“回东宫。”

    景三应了一声,车驾缓慢从中道驶出。

    陆珵曲指轻叩车窗,正闭眼假寐,突听见外头轰然一声。他睁开眼掀开车帘。

    远处天碧星河,火树银花。

    景三见他掀帘,道:“是明湖那边正放烟火呢。”他笑一声,“那头有京中各商会包下的饯春画舫,上头有许多乐伎伶人踏月歌舞,很热闹呢。”

    景三话音也有几分向往,轻言笑道。

    “虽是比不上皇城宴上乐伎,可也胜在人多热闹。反正今日时辰还早,殿下要不要去瞧瞧?听说宝华公主同裴家柳姑娘、李家大姑娘也去了呢。”

    陆珵未语,一双清透的瞳映着天上四色宝光。

    ——

    明湖之上。

    夹道两侧的树上,每株悬灯数盏,又用五彩纸和绢布黏在在树枝上。花灯灿灿,亮如白昼。

    桥头桥上人摩肩擦踵。

    远处一艘画舫停在桥下,远远地,只瞧见画舫上水晶玻璃各色风灯如银花雪浪,暗流明灭地投映在湖面之上,

    画舫飘香,里头隐有人影踏月歌舞,又有丝竹歌声。

    李青溦从袖中拿出团扇轻扇,她向来不耐热,额角一层亮莹莹的细汗。

    她身旁,陆柃同裴江月站一侧。

    桥底,有不少货郎推着货车奔走。

    素日里陆柃是最喜欢瞧货郎手里头的琳琅东西的,只是今日不知怎的沉着一张小脸,就连那双凤眼也微微垂着,瞧着有几分怏怏的。

    李青溦不明如何,问了几声。

    陆柃也只是摇头说是天热。

    李青溦也热,画舫映着凌凌波光,帷幔漫舞,应该凉快,只是到底是不知如何上去。

    她瞧见桥上有许多游人乘坐小船登画舫,未久又下来。

    不由好奇道:“他们因何可以上画舫呢?”

    作者有话说:

    (1)格言联璧

    第33章

    画舫有三层, 灯烛荧煌,仿若仙宫。

    陆柃远远瞧一眼,道:“姐姐有所不知, 这画舫乃是京中大商会共同承接, 上头的乐伎具是名家。年年饯春会, 游人若想上画舫, 需得与舫上乐娘会武呢。”

    李青溦不精音律,怎好意思同名家行首一较高下,听了这话面上有几分可惜:“我的乐技稀疏平常,想是无缘了。”

    一旁的裴江月唔了一声, 若是什么金玉文玩摆件什么的, 她还说得上几句话。只是音律上确也差强人意。只是她依稀记得太子殿下精通音律, 想陆柃是太子殿下亲妹应当坏不到哪里去, 便问了陆柃一声。

    陆柃脸色一红,站直了身子:“想那画舫也就那般不上也罢。我瞧见前面那条街有卖乳糖真雪的, 咱们买几个消消暑随意逛逛便罢了。”

    李青溦和裴江月如何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不禁捂着罗扇笑。

    桥对过不仅有货郎卖乳糖真雪的,还有卖冰雪冷元子、酥山,另还有卖小孩儿玩具的,风灯的,不一而足, 人影憧憧,摩肩擦踵。

    几人刚挤到货郎前,一人捧了一盏乳糖真雪。

    刚出了棚, 突一声惊雷, 苍云密簇。一阵雨说来就来, 四周众人因躲雨四散拥挤, 李青溦被挤到一旁的卖花鸟鱼虫的彩棚下。

    只是移时,雨便停了,只是一场过云雨,三人都被冲散了。

    棚上滴滴答答地滴着翡翠的明珠。

    远处千门如昼,桂华流瓦。

    李青溦倚着栏杆,她蓦然回首,突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影长身玉立、峨冠博带。不远处的灯烛将他映地发绀眸长。

    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似是瞧见她的目光,远远地,他看过来同她长长地对视了一眼。

    李青溦只当看错了,不禁轻揉了下眼睛,

    四周暗尘随马,香车过处,不断有罗帕扔到他面前,他倒目不斜视,从从容容地朝她过来,到她跟前停下。

    陆珵远远地便看见她。

    她今日一身杏红色素缎褙子,里搭冷蓝镶边白绫裙,鸦羽般黑润的发一丝不苟地盘成圆髻,耳上两粒珍珠耳环亮亮的,衬的她一双微弯起的杏眼精致又漆黑。

    李青溦一手执罗扇,一手拿着一盏乳糖真雪。见他过来,到底是觉着自己动作有几分不雅观,将罗扇收到了袖中。

    她打量他衣袍,又瞧了一眼自己的。这才注意到二人今日具是红衣。

    他倒极少穿这样鲜亮的颜色。另有一种矜贵风流,怪道先前那么多小姑娘往他身上招呼帕子。

    “你怎么在这里?”李青溦抿唇轻笑,“难不成是来找柃妹妹的?只是先前我和柃妹妹、裴姑娘走散了,也不知她们如今到了哪里呢。”

    陆珵轻道:“我的人跟着她们,没什么事情。”

    陆珵先前过来恰看见她们走散。陆柃一眼瞧见他,拉着裴家姑娘远远地便跑远了。活像见了什么似的。

    他也是后才见李青溦。也犹豫了片刻要不要过来。只是瞧她一人站在桥边,到底还是走了过来。

    李青溦不知他心头想法,得知陆柃裴江月无事倒是宽了心,点点头。

    一场过云雨,倒是凉快不少。

    彩棚顶不断有雨珠掉下,李青溦走远几步,瞧着一侧彩棚底下围着人,几人叫嚷着什么,很有几分热闹的样子,过去看一眼。

    “原是摆卖蛐蛐的。”李青溦很有几分兴致,问一边的陆珵,“这个时节倒是少见蛐蛐。之前在并州我几个表哥常带着我们几个玩,你会斗蛐蛐吗?”

    陆珵身为储君,身边之人自不会教他,他也只是见过罢了,听她问只是摇头。

    李青溦揶揄轻笑:“世上原有你不会的东西。我教你。”

    她给了摊主几个铜板,便取了个瓷杯子,很小心地把几只蛐蛐放进去,又半弯下腰,在一旁的花盆里揪了一根草,很耐心地逗两只蛐蛐儿给他瞧。

    两只蛐蛐互不相让,两只触角纠到一起。

    陆珵道:“微末之动,却只争方寸之地。殊不知外面天大地大,自由而辽阔。夏虫只有三个月的寿命,比起人来说,许只是朝生暮死罢了。”

    “虫子只是虫子罢了,它怎么能想那样多呢?”

    陆珵沉默半晌,又道:“若夏虫同人的寿数一般,又有选择。是否还会愿意囿于尺寸之间?”

    李青溦见他问得认真,也仔细想了想答道,“这如何说得准呢?各有所向吧。你看我养的小隼,它如何不是猛禽呢。日日放养着,却仍愿意飞回华庭之间,如何不是心甘情愿?许对于它来讲,海阔天空的自由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什么?”

    李青溦直起身子,想了片刻,轻声笑道:“这……许是一点点忠诚?一点点欢喜?”她轻笑一声,“你若想知道便自己去问问它,我瞧它对你很是喜欢。你若问,它说不定会答。”

    李青溦随口一句。

    半晌陆珵道:“有朝一日,我会问的。”

    李青溦满头雾水,她有些不明不白陆珵说了什么,也不知自己回了些什么。她向来不喜难为自己,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想。

    ——

    二人一前一后,随着桥往前走了数步。

    雕梁画栋的画舫就在桥下,停在绿波之中。上面仙乐飘飘,舞娘踏月。

    陆珵注意到李青溦的眼神,停下脚步:“想登画舫?”

    “想上此画舫需同画舫上乐娘会武。”李青溦摇摇头,倒也未遮掩,“你不知道,我的音律只是稀疏平常而已。”

    陆珵喉头溢出一声轻笑,俯她一眼:“世上竟也有你不会的东西。”

    用的倒是李青溦的原话,李青溦轻哼一声,正要回话,桥上几个小孩呼啦啦地跑过:“前头那条街有卖可行走摩罗的!快去瞧瞧。”

    李青溦叫他们搡撞几下,未站稳当,踉跄几步,撞到身侧人怀里。

    岸上投下的灯影,盛开在河面上。河影里挨着的二人乃是橘色的一团影子。

    陆珵掌心是盈盈一把细腰,她头上一对儿金雀儿珠钗撞到陆珵下颌上。

    眼见桥上又有人过来,他收紧几分,将她带到自己里侧,方低头问她:“无妨吧?”

    李青溦被他掐在怀里,脸一下沁出一抹薄红来,轻轻推他一把,直起腰身,正要说话。抬眼才瞧见他下颌破了一处,应该是被她的金钗勾了,沁出几滴血珠来。

    陆珵面色净白,一道伤口瞧着是有些重。李青溦哎呀一声,顿时什么话都没了,忙摸出帕子沾他的脸。

    陆珵侧头微微避了一下。

    李青溦凝眉,语气微肃:“别动,破了。”她将他的脸扶低,用帕子轻沾伤口。

    陆珵攥住她的手腕,漆黑浓密的睫垂下遮住有些幽深的眸:“无妨。”

    李青溦这才发现二人挨得极近,气息交缠,忙又后退一步。

    陆珵松开她。二人一时未言,气氛有几分凝重焦灼。

    正是立夏,如何不热的?李青溦从袖中摸出罗扇轻扇几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刚才说到了什么地方?”

    陆珵垂眸看河面:“你说你的音律稀疏平常。”

    本是她自己问得,只是被他这样一说,李青溦脸面又红了几分。哼了一声道:“我不会的东西自然多了去了。”

    陆珵听她讲完,唇角轻抿,看她一眼:“嗯,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么意思?李青溦瞧他一眼,恰他一双冷湖似的眼睛含笑瞧她。

    李青溦只觉着他今日是有些奇怪。一个并不怎么喜欢笑的人,笑了有许多次。

    她只当他有些嘲笑她,轻咳一声,找补刚才的话:“况且,我那不叫不会,只是不精罢了。”

    陆珵笑道:“无妨,跟我来。”

    二人行至桥底。

    桥底水波粼粼横亘不少小船,许多游人划船来回于画舫前,只是多的是垂头丧气回来的。

    李青溦知道陆珵的意思了,二人上了小舟,正有一位华服小娘子与一锦衣公子同船,迎面而来。

    两叶小船避开。那小娘子见二人具是神仙玉骨,搭话道:“这位郎君同小娘子也是要去画舫会武的吗?”

    萍水相逢仍是客,李青溦见她刚从画舫回来,笑言:“姐姐可有什么好赐教的?”

    那小娘子也笑道:“倒也没什么的,只是今年会武的具是名家行首,不才,我刚刚恰对上的是京中古筝第一的楚娘子,若你们也比筝,想是不大好赢。”

    李青溦看了陆珵一眼。

    他未语,只垂眸看她,眼神清澈深沉,神色也不慌不惧。李青溦听了那位姐姐的话,本心头惴惴,瞧他表情倒一下子有了底,轻笑了声。

    待她回过神,自己都觉着奇怪。她并不是多么相信旁人的性子,却不知为何每一次瞧见他,总不由自主地相信他。

    许性子清冷平和,做事又不骄不躁的人,确实有一种莫名的气质,叫人远远看着便心安吧。

    就像天上星榆,不与月亮争辉,是笃定自有光芒。

    李青溦同那小娘子道过谢,二人道别。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水面之上已有青青莲叶, 陆珵撑船避开。

    船舷敲碎湖面,激起一串串的涟漪。血红的鱼群随着船游开。

    李青溦坐在一叶舟中,看四周荷叶:“再过半月, 许是莲花便要开了。”

    她朝陆珵轻笑, 光流明灭映着她一张脸, 端的是长眉连娟, 眉目若画。

    此等美色入了画舫一人眼中,却是那吏部侍郎府上的王三郎。

    此画舫乃承接于各商会东家,自古以来官商一家。这些商会东家正聚集了京中多位纨绔膏粱子弟。

    王家虽小,其家主好歹也在吏部任职, 若有什么政令自然得知的也快。

    更何况王三郎耽于酒色, 自是好拿捏之人, 众商贾有事无事便一起请他吃酒听曲儿行酒令。

    席间觥筹交错, 自有人套王三郎的话:“不知吏部近日有何新鲜事啊?”

    王三郎一手搂着琵琶乐姬,醉醺醺地咽下口中黄汤, 挑起一双酒气熏红的眼:“倒也未见什么新鲜。只是吏部大牢里进去个劳什子南郊的县丞, 太子殿下的人也看着,信王的人也看着。还有户部柳家和李家人都瞧着,不知道的以为是什么香饽饽呢。”

    身旁琵琶女一左一右偎在他怀里。几个商贾面面相觑,笑言:“京城李家是哪家达官,像是未听过。”

    王三郎道:“你们不知便是了, 便是那忠毅伯府的。”他话音顿住,脸上带了笑,“府邸是没落, 只是他家几个姑娘, 啧…具国色啊。”

    他话音至此, 打了个酒嗝, 视线旁落,突看见画舫下一张瓷白的脸。

    “她如何在此地?”

    他当自己瞧错了,摇摇头再定睛一眼。

    不是那李家大姑娘还能是谁,他一时只痴痴的瞧着。如何还将身边两个庸脂俗粉看在眼里——

    李青溦同陆珵到了画舫一层。

    舱内客厅悬挂“琉璃世界。”侧旁摆了两遛太师椅和博古架,上面摆了各式古玩字画。瞧见人,舫中侍女上来问询二人所约。

    陆珵侧眼看李青溦一眼:“你有何所长?”

    李青溦低眉思忖,笑道:“算起来还是琴吧。

    陆珵点头,侍女将二人请与琴厅。

    绕过半扇锦织四季屏风,雅阁中一女子身姿婀娜,隐于纱帷后。

    便是那瑶筝第一的乐伎楚娘子。

    她叉手见礼坐下奏琴。

    只见她纤指高张。一时萦弦急调,繁音错杂,一时又纤指轻弹,弦声悄然。端的是变化多端,琴音绕梁,婉约动人。

    一曲终了,李青溦不由赞叹:“果真是好琴艺,真正的清越绝伦。”

    楚娘子吃吃笑了几声,沉腰道谢,嘱侍女另上一张琴摆在二人面前。

    李青溦轻拽陆珵衣角,轻声问道:“京中说是楚娘子瑶琴第一,听着确很厉害。你究竟有没有成算?”

    陆珵低眉,便见她鸦羽似的睫轻颤,润生生的一张脸仰头看他。

    “自然有。”陆珵应她一声,轻撩绯袍坐下。抬眼温声问道:“你与我同弹如何?我左部,你右。”

    李青溦听了他这话一怔。她并不清楚陆珵琴艺如何,只是说以琴会友,她自然是将输赢看得重要。刚要拒绝,突对上他一双眼睛。

    他一双眼瞳色清浅,灯光下倒是清透熠熠,有几分淡然赤诚。

    瞧着是真心相邀,也有几分成竹在胸。

    他既有信心,李青溦自也不是那般讷讷之人,她止住先前话头,轻声笑道:“我琴艺当真稀疏平常。可不是故作谦虚。若真下了你的面子,自不会对你作揖赔罪,你也不必生气。”

    陆珵下颌微点,眼中隐有笑意。

    李青溦才想起他脾性温和,向来从容,确实未见过他生气,倒是也白说了一句。

    二人同坐绣墩,陆珵挽袖拨弦,一双骨节分明的长手按在琴上。

    李青溦正想着他要弹什么。琴音琤琤急起。倒有千军浩大之势。

    李青溦神色倒是一时有几分讶异。

    琴音响起的一瞬间,她便认出了此曲乃是《四疆》。

    此曲李青溦很是熟悉,在并州常听他外祖父弹起。曲意大致便是四海一统,日月同光的意向云云。

    她吃惊的是陆珵看起来乃是一清隽文人,想来是科举入仕却执而不化之人,才未入翰林院反而去工部做了一七八品的小官。

    未想到他官小,志向却远大竟有如此气魄。若是去了并州,指不定能同自己外祖父说到一块去。

    她胡思乱想,手上动作缓缓,陆珵却未被影响。侧眸看她微低了身子,按住她的指流泻出一段音来。

    他清瘦的手骨抵着她的手臂,有丝丝灼热。李青溦的手叫他牵引着,脸面一时红了一霎,倒是回过神来。

    渐渐地,她也被琴音带入,一时似是共同领略了四疆四海,辽阔浩瀚。

    一曲终了,静静无声。便有其它雅阁有人喝喊:“琴音宏大,毫无靡靡之气,当真是妙绝!”

    帷幕后,楚娘子神色隐有钦佩:“郎君琴音浩瀚,是妾技不如人。”

    便听见一把清润的声音传过:“娘子技法精湛,我只是占了琴意同十二弦罢了”

    登画舫自然只是讨彩头罢了,倒也不是多为难路人。是以楚娘子的筝乃十三弦,他们的琴是十二弦。

    她也知晓此人与人同弹,技法是胜不过自己。可她若弹此曲,万不能弹出此等气势来

    到底是有几分好奇,又听他说话的声音清润琤琤,楚娘倒是想瞧瞧此人长的什么样。

    掀开帘幕走出几步,便瞧见一道欣长的身影。

    他绯袍博带,正垂眸敛目同身侧小娘子说话,露出的半张侧脸匀停俊朗、湛然若神。

    当真是俊俏,却也有几分熟悉。

    楚娘子打量他,回想片刻,未想起来:“好生奇怪,竟是在哪里见过郎君一般。”

    她天性风流,瞧他实在喜欢,笑言:“当是妾与郎君一见如故的原因,不知郎君可否赏脸,与妾同回雅阁细叙。”

    她高髻如云,乃着一件浅紫洒金五彩团花纹的袒领,浅色披帛。灯光隐隐,胸前两团瑞雪呼之欲出。

    男子神色清冷,未看她一眼,沉声出口:“不必。”

    楚娘子眉心一挑,瞧一旁的李青溦,削肩挺起几分。半晌红唇轻扬:“只是这雅阁未有几间了,郎君若是不嫌弃,自然可以带着小娘子一起我们三人同上雅阁。”

    她这般态度,陆珵乌眉轻抬,神色到底有几分不耐:“不必。”他眉睫压低,冷淡道:“此番前来只为了登画舫赏景。若无单独雅阁…”

    他停住话音,垂眸看了李青溦一眼。

    李青溦一双黑亮杏眼轻眨。这楚娘子频频相邀,都是女子,李青溦已然及笄,如何不懂她的意思。她知陆珵断然会拒绝,倒也不急,只神色略有揶揄在一边看戏,冷不丁被陆珵看了一眼。

    李青溦抿唇捂住帕子,轻咳一声。

    陆珵收回视线,似是颔首叹气,低声道:“若是没有,便算了。你说如何?”

    李青溦未语。

    一旁的楚娘子将这些尽收眼底。

    这郎君带着的小娘子花容月貌,她容貌虽不能及,但绰约风情与一手出神入化的琴艺自无人比得过。

    可这郎君对身边小娘子倒是细心,对她倒是凛若冰霜。

    楚娘子自然是有几分不郁。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他的气质就是自带的城池壁垒, 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却唯独对他身边的小娘子很有几分不同。

    楚娘子出身乐籍,见过良多男子, 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的。她也是被捧惯了的, 如何能受得了这种冷遇, 脸上的表情自然不虞。

    正待发作, 突外面传来动静。

    一双环侍女叩门进来,笑言:“东家有话传给娘子。”

    楚娘子忙起身见礼。

    那侍女道:“郎君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既然郎心如铁楚娘子一再强求倒是显得没有必要。”

    楚娘子听得, 脸色微变, 叉手行礼道:“东家教训的是。”

    她屈膝朝陆珵福了一礼致歉:“是妾无状, 郎君乃博雅之人, 自有胸襟,万望莫放在心上, 请上二层雅阁, 自有人带路。”

    陆珵神色漠然。他万不至于为这点事情难为一个小小的乐伎,只是点了点头。

    那侍女带二人登楼。

    陆珵先行,李青溦不远不近跟在陆珵身后。突就轻笑几声。

    陆珵侧眼看她:“笑什么?”

    李青溦笑言:“那楚娘子的一席话倒是叫我想起你我初见。我那日心绪不佳,又不想绕路,在西堤, 想必是多有痴缠。”

    她轻声一笑,“我刚刚有想,当时你在想什么, 是不是也像今日一般万般无奈, 心生不虞, 暗叹流年不利:为何寻常一日, 却独独遇见了我?”

    “你在此地,我如何会心生不虞?”

    李青溦一愣,回眼看他。

    正是楼梯拐角,一片昏黑,不远的一盏壁灯笼在他面上,昏黄的影跳动在他绀青的睫上。

    他瞧着她,目光极其专注,轻声道:“况且,司空见惯才是寻常。每一日都是新的一日,怎是寻常一日?”

    更何况,那日野山春雨,美人如虹,从那以后的每一日他们的相见,都不能算是寻常。

    李青溦不知道他想什么。只是听他这话也回想起那一日,哼了一声:“对我而说,那日虽是寻常一日,却不是什么好日子。

    那日我爹爹答应了同我一起去上清寺为我娘进香赐福,却并没有做到。”

    “我虽是什么是没说,心里头多少有些失望。我最厌恶别人骗我。”

    她青鸦鸦的睫在眼下投下阴影,神色恹恹的。

    陆珵脚步一下子顿住。李青溦险些撞到他身上,忙问他:“怎么不走了?”

    陆珵唇角开阖,极其认真地看她一眼:“其实……”

    他刚开了口,前面的侍女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笑道:“我家东家远远见二位神仙玉骨,又闻得二位琴音清妙,不类凡音,有结交之心。他在此有会宴,不会耽误二位多长时间,不知二位有没有时间?”

    李青溦一时好奇:“你家东家是何人?”

    那侍女笑道:“我家东家乃蔚县乔家二郎,便是先才盛赞二位琴艺,又替二位解围之人之人。不知可否赏脸一见。”

    李青溦听他说起蔚县乔家,倒是有几分疑惑,低声问陆珵:“蔚县乔家是哪户人家?”

    陆珵想了片刻心里有数,轻声道:“乔家同你外祖陈家一般,皆是皇商。只是如今的皇商,无论是陈家还是乔家,也都只是在户部挂得虚名罢了。”

    陆珵见她满脸深思,不知在想些什么,温声道:“你若不想去推了便是,我们凭力上得雅间,那位公子为你我结尾,向来不是强求之人。”

    李青溦摇摇头,她并非不想去。她对京中之事并不太了解,只是听见说京中的生意,又想起自家铺子多想了片刻,脸上才有几分沉思。

    她思忖片刻:“乔家乃是京中的大商会。少不得以后与我有交涉,恰今日有机会,不妨见一面,我也有事请教他。”

    陆珵自然听她的,只是点头。

    二人跟着侍女进了门。夹廊前风铃轻声一动。

    对过雅间的门“吱呀”响动一声。

    王三郎探出头来,眼见一道绯色的窈窕细腰进了对过雅间。

    身后一个公子哥跟出来写,见他远远瞧着,满面痴迷,促狭道:“这便是叫王公子魂不守舍的女子。果真是肌骨莹润朱唇皓齿,实乃佳人也。”

    那公子边语边用折扇轻拍王三郎的肩头。

    若是平日,王三郎自然恼怒。只是此刻人还是痴痴地瞧着对过的门。

    那日见了这李家大姑娘一眼。她站在蔷薇花架下,人比花娇的场面叫他念念不忘。

    他茶饭不思了好几日。

    这日来此也是这几位商贾催了好几次才勉为其难来了。未想到是缘分来了,竟就这样碰上了。

    一旁的折扇公子将他的痴样尽收眼底,放声笑道:“自古多情损少年啊。只是先才听她琴音,似是个清高雅致如隔云端的,怪道王公子求之不得。”

    身后有人嘻嘻哈哈地,端来黑漆托盘给众人分酒。

    一人接过青花小酒樽,笑言:“那先才你们为何不把那小娘子叫进来,劝她小酌几杯加了`留香'的酒?此香先前咱们也试过几次,混进酒里只添酒的醇美,便是再清高的小娘子沾了那也是即刻酥倒…”他啧啧两声,微微挑眉,话音欲言又止。

    都是风月场上的人,如何不懂他未尽之意?一群纨绔皆大笑出声。

    “只是可惜,乔二郎捷足先登,将那小娘子请去了他们雅间。咱们几个素来同那乔二郎南北东西地不大对付,也不好像以前一般,堂而皇之地进去将人给`请'出来。”

    先前说话的折扇公子又道:“这有何难?对过正开合宴,有道是盛筵必散,反正现在闲来无事,我们便守株待兔。兔子罢了,她若出来,咱们如何无机可乘?”

    他打起折扇,笑言:“反正今日花好月圆,美景良辰。怎么能负了王公子这个多情人。诸位说是与不是?”

    众人齐齐笑出声——

    夹道对过,李青溦正同陆珵正进了雅间。

    里头帷幕低垂,仙乐飘飘。正对过便是一架湖光山色的屏风,旁侧又有一博古架,摆满了各类珍宝。

    那侍女带二人绕过屏风,一路各类乐伎衣香鬓影,或立或坐舞乐。对过的朱漆八仙圆桌上,摆了青花釉的酒壶酒杯,上面摆满了各类的珍馐果品。

    众位华服男女皆簇在一起,言笑晏晏地说着话。远远地李青溦见中间之人头上紫金冠,身上着一件绣墨梅的蜀锦直裰。

    倒是好生富贵。

    李青溦只是好奇一眼,那人似有所察,抬起头来。李青溦见他唇角弯着,一脸笑相。看着很俊朗也很年轻。

    李青溦一愣,只觉着这人在哪里见过。满脸疑惑地以目问询陆珵。

    陆珵与这华服公子对视一眼,认出了人。他唇角微动,正要说话。

    那华服公子已站起,几步行到李青溦身侧叉手见礼:“古绛镇。想起来了没有?素娥姐姐。”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李青溦微怔, 仔细打量他一眼。

    那年轻公子眉眼弯弯:“姑娘先前买红豆香串时,未带荷包,某有成人之美有意给姑娘结账 可惜…”他看了陆珵一眼, 轻咳一声, “姑娘想起来了麽?”

    李青溦轻轻摸了一下腕子, 倒是想了起来。笑道:“原是你啊。”

    先前带二人进来的侍女笑道:“怪道见二位刚上了画舫, 公子便叫婢去瞧着些动静。原是熟识的人。”

    “说是熟识,上次只是匆匆一面,某乃蔚县乔竟思。已有两面足已相识,不知二位如何称呼?”

    一回生二回熟, 无论如何也是见过一次的人。况且他天生一副笑相, 看着倒是和气。虽被陆珵说过几次, 李青溦以貌取人的秉性仍未改。

    闻言红唇轻动:“家里是忠毅伯府上, 我叫李青溦。这位……”

    她看陆珵一眼,席中丝竹喧喧, 他长身玉立, 从从容容地站在她身后不远,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们说话。

    李青溦也不好叫乔竟思再问一遍。索性便代他道:“这位是陆珵,字星榆。在工部水部司任职,他是我的…”

    她话音未落,便觉出几分不妥来。她这厢替他自报家门好似不太合适。她们是什么关系?好似并未要好到这种程度…

    她想到这里下, 忙侧眼看陆珵。恰他也看过来,一双细长的眼清棱棱地含着笑意,在灯光下煜煜的, 似两盏灯。

    李青溦知他听见了, 话头突地一哽, 面皮一下子有些微红, 幸而夜间昏昏未叫所有人都看出来。

    她撑着面上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转过头去。

    心中暗忖:该听的时候不听,不听的时候瞎听。而且他笑是什么意思?若是刚才听见了乔竟思的话,如何不声不响地装成一棵树?若未听见又笑什么…

    男人,真教人无法看懂,她轻轻摇头。

    慕美之心,人皆有之。

    乔竟思在古绛镇上同李青溦搭言,便是对她有几分好感。只是可惜那日刚说了几句,人就被这陆珵截胡了去。

    今日再见,听李青溦说到这里,自然有几分介意,好奇一眼:“二位什么关系?”

    半晌李青溦轻咳一声:“他是我朋友。”

    她话如此,只是美目流转,粉面含笑。

    乔竟思也不是无知幼童,又想起方才二人同弹琴音里的默契自不会骗人。

    想是还未过定的那种朋友…当下她心头一酸…

    陆珵听二人说到这里,下颌轻点同他见礼,打过招呼。

    乔竟思又见他芝兰玉树,虽不言不语,但行止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仪。倒是同素娥姐姐极为相配。他也不是强死赖活、巴巴急急之人。当下便只能释然。

    乔竟思将二人请于席中。席中众商户有的团坐八仙桌长谈,有的临窗而坐在棋桌对弈,有的互相品茗。

    乔竟思互为引荐,挨得近的皆起身见礼。

    当下歌舞已歇。李青溦问询自家铺子的事情。几个商户打听了位置。

    有人道:“你家的铺子多是在青月坊一带,青月坊最大商会乃是福顺兴,东家就是落三娘子。”

    几个商户远远地指了指在黑漆桌前插花之人,李青溦看过去见她衣着华丽,盘起的鸦髻上钗环烁烁。侧脸净白隐有几丝皱纹,瞧着不太年轻却很有气度。

    听见动静她未抬头,继续往一青瓷敞口花.插里放固定花枝的絮草,又取了几支枝松枝,几枝红柿斜插。

    只是她像是对插.花之法并不精通,是以插的并不如何,她自己也不甚满意,一时蹙眉沉思。

    李青溦见她无意攀谈也不是失礼之人,只站在一边等着。足一柱香,李青溦轻塌了下肩背复又站直。

    陆珵突对端坐之人开口:“您此瓶花,有不至之处。”

    那落三娘一双凤眼轻抬起斜乜他。半晌神色微怔,隐有几分诧异:“哦…愿闻其方。”

    陆珵一时未语,看向李青溦。

    那落三娘目光也顺势落到李青溦脸上。

    李青溦知道这是陆珵给她递话,她对插.花倒是有几分自己的见解,当下笑道:“《瓶花谱》有云:插花之道,若止插一枝,须择枝柯奇古,屈曲斜袅者;欲插二种,须分高下合插,俨若一枝天生者。或两枝彼此各向,先凑簇像生,用外物缚定插之。(1)”

    落三娘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又看了陆珵一眼,视线才旁落到李青溦脸上。轻笑一声:“姑娘精通插.花之道,可否烦请一试?”

    “您既有此意,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李青溦轻笑点头,盥手焚香。从案几前取过几小支粗细不一的树枝修剪出形状,又将树枝放入,占满花器。

    她正要起身取来花枝。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已递过来。陆珵已将她要用到松枝和柿枝递过来,李青溦抬眼一笑接过。

    半晌方好。

    落三娘垂下一眼:“高低疏密正好,布置方妙,宛如天生。果真比我的要强上许多。”

    李青溦笑言:“我只是用‘术’而已,娘子却是用‘心’。从来用心之作才好束手束脚。柿子同松枝,有事事顺心的意向,正同娘子的顺福兴商会不谋而合。”

    她长相明艳,说话做事也极其大方,一手插花技艺可比皇城的花匠还要出神入化。最重要的是还会说话。

    任何人在听到好话时总会平白开心几分,落三娘自然不能免俗。

    轻笑一声:“你倒是恬言柔舌。如此会说话,如何不教教你身边的小夫君?你瞧瞧他,跟个冬天的知了似的不哼不哈。”她贴近李青溦,捂着罗扇促狭一笑。“寻常人如何能忍,你说是与不是?”

    “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他这般是极好的,只是…只是他并非我夫君。”李青溦一时有些窘迫,看向陆珵,他倒是从容的很,她以目示意他。

    陆珵触及她的目光,半晌开口解释:“您误会了。”

    落三娘听他这样说,哦了一声,笑而未语。

    身旁有瞧了热闹的笑言:“三娘,这小娘子同这小郎君乃是乔郎君的朋友,人家有事寻你,你管不管倒是一句准话,若不成也不能耽误人家另拜山神不是?”

    落三娘哼笑一声,“什么另拜山神,不必舍近求远。”她看向李青溦,又笑道:“先才听你说到我的顺福兴,又说到青月坊。何事,你说便是。”

    李青溦便说了自家铺子的位置,又言明情况:“这几间铺子明面上仍是平西王府的,但暗里是掉了底子。先前我有派人去查探过,倒是一无所知,也不知娘子知不知道什么底细?”

    落三娘思忖片刻:“你家那几间铺子,大多是在青月坊一带,我有几分印象。只是……”

    李青溦看她神色,她也知行商之事错杂复杂,有各种利害牵涉。

    闻言道:“若是三娘不知便算了,古语也有‘货悖而入,亦悖而出’,既有人不明不白地贪了别人的东西,将来自然也会原封不动第吐出来。此事自然有解决的时候。”

    “好一句‘货悖而入,亦悖而出’。李姑娘豁达大方,此事是有些牵扯,当也不难,只是需些时间。”落三娘笑道,“过几日吧,过几日乃是月中,我叫人给你送拜帖,你亲来青月坊,我带你去看看。”

    李青溦细想自己当天未有什么事,便一口应下。

    几人又说了些闲话。

    李青溦这还是第一次来次画舫,还惦记着登高赏月色,便同众人辞别。

    戌时已半,京城的夜才刚刚开始。外面又热闹了许多。

    她刚开门出了廊厅。突听得对过雅间门微声一磕,一人探出头瞧她一眼。

    作者有话说:

    晚点还有一更~

    电脑坏了,已经在某探买了个二手的…等回来后恢复日更哈…

    第37章

    这人紫金冠吊梢眉, 一张脸青白,瞧着是有些不足之症在身上。见了她挤出门去油头粉面地笑道:“李家姑娘,可是又见面了。”

    正是那王家三郎。

    他是几杯黄汤下肚, 被屋里头几个商户一撺掇, 竟亲自拦了李青溦的路。

    “某也未给姑娘备上什么见面礼。此雅间里有几十年陈酿, 姑娘若不嫌, 便同我进去用上几杯,我再送姑娘几句吉祥的话,以后姑娘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

    “离我远一些,我与你又不相识。”李青溦微微蹙眉, 回身看陆珵。陆珵在不远处, 正微垂着不知和那落三娘说什么。

    酒壮怂人胆, 况王三郎本就是酒色之徒。听得李青溦这样说, 他眯眼看去,廊道灯光灿灿。面前之人眉梢软长, 一身杏子红纤身窈窕。当下痴痴的半晌才找到的声音。

    “李姑娘这就见了外了。”

    他借着酒气正想摸摸面前人的柔荑, 正往前一步,冷不丁被提起后颈。

    王三郎到底是喝多了酒,反应慢了半拍,一只咸猪手兀自还伸着。突被一脚踢开,撞到雅阁门上。

    ‘哐当’一声巨响, 他腹部一痛。险些将晚间喝的黄汤具呕出来,后知后觉地抬眼,对上一双凌厉的凤眼。

    陆珵将李青溦护在身后, 眉心几分阴鸷。

    王三郎酒意散了三分, 哎哟一声, 伸手指他:“你是哪里来的刁徒。竟敢偷袭我!”他在地上扑腾几下, 埻雅间的门,朝里面嚷嚷,“我被打了!你们都是聋子还是好欺负?快出来帮忙。”

    里头的门闭地紧紧的。他正呼天抢地地叫人。一双银纹的翘头鞋已踩到了他脸上。

    落三娘子脚上使力,狠狠地踩在他脸上,冷笑一声:“什么巴狗子,倒是没眼力见,大白天在门口狺狺狂吠。”

    王三郎被她踩着,嘴上不干不净,乔竟思的人上前堵了他的嘴,又将他五花大绑。他看不清人又说不出话,唔了几声,无能捶地。

    外头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只等着众人过足了痛打地痞的瘾才散了。

    听见没了动静,对过雅间的门才开一条小缝,几位同王三郎交好的公子出得雅间将王三郎给拖了回去。

    几人将王三郎口中塞的东西取下。

    王三郎指着他们便是一顿臭骂:“老子把你们当兄弟,你们就是这样对我的?”

    一人轻咳一声:“王公子也知道这二楼的雅间都是各商会的人,能上来自然是非富即贵,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有身份的人。何必因一点小小的事情便必做这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

    王三郎算是听明白了,“那你们就任由他们在外面对我百般欺凌?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废物,还小小的事情…你们看看我的脸。再瞧瞧我的肚子。”

    他撩开自己衣裳,众人眼睁见他那滚圆的肚皮上印着好大一片黑青鞋印,面面相觑皆嘶了一口凉气。

    折扇公子知众人嘶的是此伤不在自己身上,扇子轻摇,装出几分义愤填膺来:“这是何人所为,竟如此对王公子!”

    王三郎如何认识那人?揉了揉自己腹部,愁眉道:“不知是何人,长得文文弱弱那么副样子,实则是个吃了炮仗的!我还未说什么,便仰面偷袭我!”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云云轻巧话。

    又是叫人给他捏肩,又是捶腿的,王三郎仰躺在美人榻上,神色仍是恹恹的,吵着闹着便要回去府上。

    众人知他是恼了,若是真叫他回了,许以后要求他些什么怕是难了。

    他是吏部侍郎之子,众人自然多得是用得着他的地方,还是得巴着哄着。

    那折扇公子笑道:“刚才之事,我们未帮得上忙,此刻再叫王公子扫兴而归我们心里头也不落忍。不若王公子给我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王公子所想,定能如愿。”

    王三郎一下子从美人榻上翻身起来,一双青黑的眼睛瞥他:“你有何计?”

    折扇公子笑道:“瑶琴第一的楚娘子乃是某的红颜知己,听说李家姑娘会武挑的正是瑶琴,楚娘子风姿绰约琴音又妙绝,若以研习曲艺之事去得他们雅间,他们未必不松懈。”

    ——

    李青溦同陆珵上了画舫三楼。陆珵走到她身侧,看她一眼:“先前之事,无需放在心上。”

    先前的插曲,眼见那王三郎得了教训,李青溦早就不放在心上了,闻言只是笑。

    “本就是小事一桩,他被打成那般,我早就消了气。更何况俗话有云:‘若是无事放心上,自是人间好时节。’因他的事情,扰了自己的好心情,自然说不过。”

    陆珵轻笑一声未语,二人进了雅间。

    李青溦走到船头。顺着和合窗看出去,便见瞧见蓝灰色的河面乱流明灭,画舫上一盏盏橘色的灯投在河面上,河面上似是盛开了一团又一团的灯火。

    不远处是桥上摇曳灯火,再远更是灯排火树,月满星桥。

    李青溦好奇四顾,陆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一道:“东北方千门如昼、灯华流瓦地乃是京中最大的勾栏、瓦舍。”

    “东南方,那座四层木塔,乃是先前你祈福之地崇福寺的琉璃塔。”

    “那个地方,便是青月坊。”他又指向另一边灯火寂寂之地,“那边,是你家府上所在。”

    李青溦又随意点了几处,陆珵神色未见犹豫,一一作答。

    李青溦不由支颐看他:“你当真是博闻,若是夜间出门带上你定然不会迷路。”

    陆珵道:“看得多罢了。”

    李青溦一时未语,她坐在窗前小桌上往外看,笑言:“檐楹挂星斗,枕河响风水。”再抬头看天,只见天上的云灰棉絮似的堆积,不由有几分可惜,“可惜今夜没有什么星子。”

    陆珵也望天一眼:“天阴了,想来接下来又有一场雨。”

    李青溦眼神微动,笑了一声,回眼看他:“天阴不阴地倒是不打紧,有没有可能是今日天上不需星星。”

    陆珵看她:“为何。”

    “因为星榆。”她轻声笑,“可能是人间已经有最美的星群了。”

    陆珵一时无言,待反应过来才发觉自己笑了一声。

    他看向李青溦。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恰她也抬起眼来, 二人鬼使神差地对了一眼。

    她一双杏眼映着浮光春水,水汪汪地,像是两泓清泉, 陆珵在她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低头挨近她。

    远处隐约传来凉笛声, 渺渺悠悠。

    一阵清风斜吹, 珍珠大的雨点乱窜。一滴恰恰打到她殷红饱满的唇上晃漾一下。

    凉雨。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才觉察自己脸色潮热。

    二人姿势问题,李青溦半坐在窗前小桌上,陆珵站在她一侧。他靠过来, 恰将她半圈在怀中。

    李青溦心头又是窘迫, 又是乱乱的。他若是此刻亲她, 他们算是什么关系?他喜欢她吗?

    她到底是想问一问, 只是话音还未出口,便听见哐地一声。

    陆珵越过她。

    探过胳膊将和合窗窗关上了。

    见她抬头, 他目光掠一眼。

    雨珠的水痕还沾在她殷红的唇上, 瞧着晶亮,吸人精魄似的。

    陆珵轻捻手指,垂眸敛目:“刚才落了雨。一时冷一时热最易伤寒。”

    李青溦抿住唇应了一声。

    她低下头来,她刚才究竟在想些什么?!还好什么也未说出口去,李青溦只觉着自己脸色潮地要滴血。

    半晌道:“你说得对。”

    陆珵观她神色, 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先前未闹笑话,如今更不能说,只能摇头。一时又听得外头冷冷的笛音, 转移话题:“这外头吹得什么?倒是凄凉地紧。”

    陆珵听了两耳, 修长的指轻动敲了敲窗棂:“《问情》。”

    陆珵一说, 李青溦仔细听倒是听出来了。

    此曲上片讲的便是一位男子向心爱的女子陈离情别绪:‘相思一夜情多少, 地角天涯未是长。’遥问女子思念他否?

    下片琴音更见哀婉,是此男子久久未得到心上人回应发起的牢骚之言:‘欲写彩笺书别怨,泪痕早已先书满。’

    他的牢骚发到最后,自然也未得到女子的回应。

    陆珵见她思忖,问道:“可曾听过?”

    李青溦当然听过。

    先前所言只是她随口转话题,未想他答的这样专注认真。李青溦见他认真,眉心轻挑,有心叫他弹给自己听。

    当下摇了摇头轻笑:“不若陆郎君来一曲,好教人听听。”

    她指了指一边的琴。

    陆珵侧身看她,她一双杏眼微微弯着,似泛着波纹,看着很有几分狡黠。

    陆珵虽是听过《问情》,但因身份同喜好问题,倒是从未练过。更何况,此曲先前有人吹过,君子不蔽人之美,他自不会奏笛做压曲的事情,闻言只道:“我用琴可好?”

    李青溦自无不应。

    陆珵又道:“只是此谱我并不熟,恐有不至之处……”

    李青溦半开玩笑:“若有不至之处,我自会忍着。陆郎君,请。”

    陆珵轻笑。

    ——

    已是亥时。会武之事告一段落,本就是各商会的各种噱头。楚娘子却忙碌良久。

    到底是劳碌命,她歇在雅间中,正往一双细长的白手上涂清露,折扇公子绕过屏风贴过来。

    楚娘子哎哟一声,很有几分嫌弃,推他一把:“你做什么呢,怪热的。”

    “有事同你说。”折扇公子轻笑一声,朝她耳语几句。

    楚娘子听得朝天一眼:“才不去,西厅那几子人都坏着呢,我若去了,少不得又要陪着喝酒,扭手扭脚的。指不定要怎么折腾姑奶奶呢。”她回身轻轻戳他胸口,“刘郎啊刘郎,你当真也舍得我?”

    楚娘子偏爱萧朗疏举的美男子,只是这刘公子等人具是酒色之徒,这一些些臭男人怎么就能配得上她。

    若是相配,当还是今日见得那公子,只是远远一望,当真是叫人……

    楚娘子正痴想着,刘公子笑道:“娘子却是大大的误会了,此次独独是王三郎想见你。”

    “王三郎?莫不是那个上个画舫还呼哧呼哧的要叫人拢着扶着那人?”

    刘公子半打折扇轻声一笑,“你这张嘴啊,叫王三郎听见,岂不跟炮仗似的点了?再说又不是叫他伺候你。”

    他又低声在楚娘子耳边说了几句。

    楚娘子听完一声冷哼,挑起一双秀眉:“怪道,原是将主意打到了那小娘子头上呢,只是那王三郎是不是不知我楚娘子是何人,岂会同他们狼狈为奸?做出此等害人之事?”

    “你啊你,那王三郎早就安排好了,这是给你的。”刘公子笑着,从荷包里取出好几颗明珠给她,“人家说了,什么金的银的俗气的很,此乃南国的明珠,一颗值一金呢。”

    楚娘子接过来把玩几下,总算展露笑颜:“成吧,说说。”

    刘公子将他们合计之事,细细地说给她听。楚娘子听了只是冷哼一声,使劲一戳他脑袋,“就说你们男子是开不了窍的生瓜呢!”

    “送加了东西的酒进去?不说我与他们也有几过几分不痛快。便是没这些写,我一陌生女子,贸然送吃的喝的进去…刘郎啊刘郎,你可觉着里头之人都是傻子不成?”

    刘公子唔了一声,“你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他思忖片刻,嬉皮笑脸地扯楚娘子的袖子,“好姐姐,那你说该怎么着?”

    “办法可多了去了。”楚娘子哼了一声,弯着唇轻笑,“只是,妾可有个要求。待得里头的人着了道,那男子交给妾如何啊。”

    这刘公子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到底是有几分气愤,用手点对她几下。

    只是他也不想得罪了王三郎,早就答应下的事情,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公子只得满口应下。

    楚娘子才笑道:“你可知此画舫每个雅间,每日具燃什么香?”

    刘公子好歹也做商会,思忖片刻便笑道:“遗芳梦室吧。先前制香时听了你们乐坊的话,在外头裹了一层金箔,搞得香不是香,金不是金的。”他啧啧两声。

    “瞧你没见识的样子!乡巴佬一般,殊不知这金箔烧了,另加一味东西。可比你手里头什么留香不留香的好用上数倍呢。”楚娘子捂唇轻笑,“我听说他们二人先前去了二层的东雅间做了瓶花?”

    刘公子应了一声。

    楚娘子笑道:“这些小娘子,倒是对这些花儿草儿的,格外钟爱了些。”她侧眼瞧了瞧放在一旁陶瓮里的东西。

    ——

    屋中便有瑶琴。

    李青溦琴艺虽有不逮之处,却很有几分生活的仪式感,盥过手,又行过对面的香案前,掀开香炉。

    待得她打开,才发现里头已经燃着一香丸,瞧香灰,已燃了很长的时间了。

    只是味道清浅又隔着隔香片,李青溦一时也闻不出什么香。她打开一边的香盒,取出一枚香丸来看。

    香丸表面还另加了一层金箔,瞧着倒是奢华。李青溦轻掀开金箔嗅,闻着一股蘅芜香的味道。

    蘅芜香又叫“遗芳梦室”,此香特点便是沾衣枕,经日不散。倒从未见过气味这么淡的蘅芜香。

    当是金箔的原因,裹了香气。

    李青溦不知如何,到底是有几分嫌弃这不香的蘅芜香,便将香丸熄了香灰倒了,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香包里,取出一味苏合香的香丸点上。

    她刚收拾完,便听见身后琴音徐徐响起,她一时未动,坐在香案旁的斑竹胡床上。支颐细听。

    她先前自然听过《问情》,却未听过弹的这样好的。

    前段琴声哀柔,似一汪泉水涌入,纷纷扬扬地漫起细小的雾气。到了后段泉水却又急湍,似后山洪轰轰烈烈,到最后又是寂静无声。

    似是一场感情,由深至浅,又至完全消弭。陆珵说自己此谱许有不至,只是谦虚而已。

    李青溦倒被琴音中弥漫的真情实感打动。一时似乎也经历了这么一场无疾而终的□□,她心头乱乱的,一时想起他爹爹和娘亲,一时又想起自己,不由想地远了。

    陆珵一曲终了,将琴放好擦净。

    远远地见她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走过去:“怎么了?”

    李青溦抬头斜眼看他,一双黑亮的杏眼横波微微发红。

    陆珵见她这样心头一紧,轻轻蹙眉,又问:“怎么了?”

    李青溦道:“这曲子好没意思。为何先前二人两情相悦,到了后来此女子却任凭这男子如何发问,都不再回应,是不是这位女子她变了心?”

    陆珵沉默片刻,看她一眼:“许有难言之隐。若是两人真的有情,又怎会轻易改变?”

    “可话本里也常有许多这样的桥段,或许只是人不如新而已。”

    陆珵轻笑一声,半弯着身子到她面前,递她一卷手帕:“话本子都是人编的。从未有人足够研习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李青溦未语,绞着帕子,神色还是恹恹的。

    陆珵知此事讲不通,又不忍看她红眼,轻声劝她:“罢了,此曲叫你难过,以后都不弹了。”

    他这话说得倒是像哄小孩子一般。

    李青溦一时眼睛有些酸,好似自打她回了京城,再没有人这样哄过她。

    李青溦一时觉着熨帖,一时又有些窘迫。想自己先前所为,确有几分孩气。不由红了脸,找补道:“你这样说,若我又想听,到时要听的是我,不听的也是我,你夹在中间要如何进退两难。”

    陆珵摇头:“不会为难。到时我可以同笛子奏给你听。虽不费事,但我的笛音许有碍听觉,不堪入耳,若有不至之处,万望你能忍着。”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他第一次这般说话, 哄人的姿态到底是拙劣了些。她外甥方八岁,她外祖父都不至于此。

    到底是有几分羞赧,李青溦一时耳廓泛红。

    低头的一瞬间却突然明了, 她为什么喜欢同他待在一起。

    她在外人面前从来是八面莹澈, 骄矜有度的。

    却只有在他面前, 才能真正的放松下来, 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他从来也不会多问什么。

    她正想着这些,外头的门突被叩响,一道黏腻的女声传了过来。

    “陆公子、李姑娘还在吗?”

    正是楚娘子, 身后她的侍女跟着, 手里头捧着个八寸见长的陶瓮。

    那陶罐见着便沉, 那侍女得了刘公子的吩咐, 上来还未曾喘匀一口气,楚娘子便拉着她演起了双簧。

    “里头莫不是没有人?只不过也没看见人下画舫呢…”

    “不若进去瞧瞧?”

    她一席话说的倒是大声, 就是说给里头人听得, 她料定里头的人不想叫他们进去。

    果真,她话音刚落,门从里头打开。

    楚娘子抬起头来,瞧见那陆郎君一截儿白玉光滑的下颌。

    他一双凤眼低垂,半阖着:“何事?”

    他清隽的五官不辨神色, 楚娘子不自觉有些胆颤。又见他衣衫齐整,宽肩窄腰,一时又心痒难耐, 到底是挤上前来笑道。

    “先前妾在楼下有事, 不能趋陪, 多有得罪呢, 此番前来是来谢罪的。”

    楚娘子不待他说话抢白:“听说李姑娘先前在东舫时插.花之技,艳惊四座,想是爱花怜花之人,妾这里有一株水培的千瓣玉玲珑。”她沾着厚重胭脂的唇弯起,从身后侍女手里头接过陶瓮,“便送给李姑娘了。”

    陆珵未言。

    李青溦寻声出来,便瞧见那陶瓮里一朵绿荷紫莲,数层花瓣层层叠叠地半舒半卷,依偎着一株小小的莲蓬。

    现如今还未到荷月,这花是催熟的,眼看便要到盛景。

    楚娘子见她不错眼地看,笑道:“李姑娘若是喜欢便送给姑娘。”李青溦一时未语,楚娘子又笑道,“姑娘若不喜欢,我便叫人扔了。反正出不了一炷香,这花儿就到盛景,到了盛景的花儿,只会一日老似一日,也就不新鲜了。”

    楚娘子出身风月场所,看人的性子自然准,这小娘子瞧着出身富贵,却是个心思良善的主儿,她料想她这样说话,李青溦断然不会拒绝。

    果真她犹豫片刻,还是收了下来。

    达到了目的,楚娘子自不急于这一时半刻的乱晃,轻笑几声便离开。

    她刚走到一旁转廊前。王三郎几个将她拉到暗处,嬉皮笑脸地询问:“如何?”

    楚娘子哼笑一声未言,只是斜乜几人。

    一旁刘公子嘿笑一声:“楚娘子做事妥帖,必是已经妥了。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那紫莲里的东□□放着的只是一味香香,可若加了咱们画舫先前燃过的金箔能作最烈性的媚毒,只需短短几瞬,就能叫人神志不清…”他呵呵笑了几声,又道,“最重要的是那香可以挥散,任是对香道有多有钻研之人也看不出个什么来。”

    “好东西,你小子确实是个人物。”王三郎满脸喜气地夸了刘公子几句。脸上的雀跃藏都藏不住,他拾掇了下自己的衣裳,还细细地摸拉了几下自己的头发,抬腿便走。

    刚走几步又被楚娘子给拉住。

    楚娘子早看出他是个急色鬼,心里暗骂急成这样送死不成?她心里朝天一白眼,面上也不怎么显。

    只嗔怪道:“王公子倒是性急,咱们如今可是隔着门看戏,看不见自然要听得见,如今里头一丝动静也无,你若贸然进去里头之人什么事都没有,岂不是又白白地受气。”

    她呵呵轻笑…,指轻轻地刮王三郎腰腹。

    王三郎正熨帖着,突腹部一痛,方想起自己挨的那毒打,又想起在众人面前丢掉的面子,一时间面目狰狞,“那小白脸。”他哼地一声,“若不是好事在前顾及不上他,我定要好好的磋磨他一顿!”——

    屋中,李青溦将那陶瓮放到矮案上。

    “我在并州见过粉色的千瓣玉玲珑,却还未见过紫色的。只是……”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陆珵问道:“怎么?不喜欢?”

    “这是催开的。”李青溦摇头,“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花到开的时候自然会开,这些人倒是坏得很,竟骗它开花呢。”

    “可惜已经这样了,也没什么法子。”李青溦一边叹息,不小心轻轻碰了下那花瓣,却不想那花瓣轻抖,骤然盛开,淡紫的花瓣舒展 ,一股甜腻的荷香扑面而来。

    李青溦以往从未见过紫色的千窍玉玲珑,有几分好奇:“好怪的味道,这不是荷花吗?如何有一种紫述香的味道?”

    陆珵走前,也闻着了紫述香的味道。只是荷花如何会有紫述香的味道?倒是有几分蹊跷。

    屋中静静的,李青溦一时未语。

    这味道越见浓重。陆珵下腹突腾地生起一股燥意,他脸色一沉,已觉察出积分不对,端起一旁凉茶浇灌上去。

    那椰荔的果香渐消弭,却还是有些晚了。

    一旁李青溦纤细的腰身轻歪。

    陆珵忙扶住她。她抬眼看他,一张脸面若含樱,黑亮杏眼氤氤氲氲地含满了春色。

    李青溦只是多站了一会儿,先开始是觉着浑身很热晕乎乎的。未有几息,抬眼看眼前人,陆珵竟有四个之多。她忙摇头想看清些,又险些将自己晃得栽在地上。

    陆珵忙揽住她腰,转身将她放到一边的屏榻上。

    他见她这样,心里已猜出几分。

    他们二人同在一所屋内,挨得又如此之近。她中了媚毒这般严重,他却好许多,想也不单单是紫述香的原因,再想她久待之地,只是那香案前,定是有先前香料相杂糅的原因。

    如此歹计,自然是有守株待兔的意思,背后之人,同那楚娘子和王三郎脱不了干系。

    陆珵身上燥热,连带着一双向来清润的眼神都几分黑熠,只想将此地为害之人统统拿下惩处。

    只是不知这媚毒,对女子身体有没有妨害之处,应还是先找郎中来。

    他正要起身,一把柔弱无骨的细手勾到他腰带上。陆珵腰带上悬挂的几枚碧玺珠珊珊一响。

    四目相对,她琼珠莹脸,委屈巴巴地看着他:“热,好热啊。我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今日灌了风着了风寒?”

    陆珵抿紧唇:“不是。你先在这坐着不要走动,我去叫郎中。”

    李青溦说到底说到底只是刚刚及笄,如何经过这样的事?她只觉着是从骨子缝里烧起来的火,叫她又热又痒,一时比一时难受。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理智直接被笼成了一把香灰,连话都有些听不清。

    她触到他身上冰凉的银丝腰带,牢牢一拽,“我不要郎中,我只想要你。”

    他身侧就是梨花木的榻桌,陆珵怕她碰着,冷不丁被她拽倒在塌上。

    “热,很热 ”

    她娇音萦萦,身上灼的吓人,整个人柔弱无骨地贴在他身上,似是芍药花泥做成的。

    陆珵脖颈微硌,是她耳上那粒小小的珍珠耳环。

    它硌在他脖颈处,却更像一粒石子硌在他心口上,带动他的心脏在小小的心室丁丁作响。

    他浑身肌肉紧绷,神色微暗:“你不放开我,只会更热。”

    世上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心爱之人在面前可以坐怀不乱。如果能做到,只能是圣人。

    陆珵是君子,不是圣人。

    但他们之间横亘的东西过多,今日不是时机,他自也不会趁人之危。

    他不再看她,骨节分明的大手攥住她手腕,他漆黑的眼下微微发红,神色却仍沉静:“你别乱动,我去外头叫我的人。”

    他站起身,往南侧合和窗前走了几步。

    身后“哐当”几声,木桌上香橼盘、茶壶摆件碎了一地。

    陆珵回过头来,李青溦一双杏眼瞪大了似有慌乱又委委屈屈地瞧着他。摸着便要下榻。

    她若自己在此地磕着碰着伤着了如何?陆珵神色紧凝又折回去将她搂在怀里。

    他从腰间取下一枚骨哨吹动。

    不多时几道黑影从远处小船上飞身上来画舫。具是太子府暗卫。

    陆珵正要吩咐他们从太子府调人过来,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他思忖片刻,低声吩咐了其它之事,几个暗卫刚刚离开,门外传来几声脚步,几道声音传了过来。

    “先前已经听见声音了,想必如今是药性发了。此刻他们都不清醒,若再去晚一些,肥水可就留了他们自个儿的田了,还等着做什么?”正是那王三郎的声音。

    另一道是那楚娘子的声音:“是这样的呢,王公子说得正是。不若你先打头阵瞧瞧里头是什么情景。妾毕竟是个女子,若是事情见成,王公子带着人走了,妾才好进去呢。”

    这楚娘子样样都好,就是有几分磨叽,王三郎撇了撇嘴,冷哼一声,推门进去。里头倒是杯盘狼藉,王三郎毫不关心,两只眼睛东望西观,眼瞧见不远处的屏风后似是显出人影。

    里头二人都中了媚毒,神志自然不清。许连自己是谁都识不得。即便之前那男子也在,王三郎也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当即往前几步,嘴中念念有词:“卿卿心肝儿快出来呀,相公来了这便疼疼你,你我二人携手入房,向鸳帐之中,成夫妻之礼如何?”

    他嬉皮笑脸地绕过屏风。

    冷不丁后面窝心一脚,那王三郎重重地撞在门上。

    “哎哟…”

    “咣当”一声,雅间的门嘎吱一声大开,险些散了架。

    门外头,楚娘子同刘公子等人面面相觑瞪大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王三郎仰面摔在地上, 乃是四脚朝天的架势,带起一地烟土。更可恶的是一次两次被踹的都是同一部位,当下便疼地爬不起来。

    好不容易缓过神来, 侧眼一看后面跟着一堆狐朋狗友:有瞪大了眼睛看热闹的、见他倒霉偷笑的。他素日里自然是被追捧着的, 如何不气:“你们这些狗头嘴脸的东西, 还不快快将爷给扶起来!”

    几个挨得近的商户忙将他给扶起来, 王三郎呸呸地,吐出几口血唾沫来。他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样的伤。瞧着那口血,哎哟哎哟了数声, 鬼哭狼嚎。

    “我, 我吐血了!我要死了!你们他娘的都在此, 平日里倒是跟着爷招猫逗狗抢白人的, 现怎由着里头那厮欺负我!还不快快叫了人将他捆起,打死扔进河里了事!”

    刘公子脸上很有几分犹豫, 他们素日里虽是跟着王三郎横行霸道的, 但到底还是未做过此等草菅人命之事。

    王三郎瞧见,一口淤血郁结于心,险些当场气死,狠狠地踹他一脚:“实不行就把他捆了,扭送至吏部大牢前, 叫我爹爹整死他!”

    楼下传来脚步声。一把慵懒的女声传了过来:“倒是好热闹。谁要整死谁?”

    王三郎抬起眼,见着是一钗环奢华的贵妇,哼笑一声:“你又是何人, 难不成同里头那厮是旧识?也想尝尝连带的滋味?”

    刘公子认出乃是东间的落三娘, 一时惊讶, 这落三娘他见过几次, 素日里倒也不言不语的,今日是怎么了?

    他也不大清楚着落三娘的底细。

    只是知道她这几年做生意算是异军突起,想必背后有人想,他也不知道是谁。

    只是无论是谁,各家有各家的佛爷。已经到了这一步上了。若是他让开一步,让他欺负到王三郎头上,岂不是两头都落不到个好?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他们带着这么多小厮,怕她一个女人不成?

    他咬咬牙,出头道:“这不是落三娘吗?今日怎一副吃多了灯草芯的样子,竟放些轻巧的屁…”

    他话音半落,落三娘身后楼梯后突跟出一群膀大腰圆、肌肉鼓鼓的随从,一看便是练家子。

    刘公子等人带着的几个小厮,在人家跟前同小鸡仔一般般。

    几人不由退后几步。

    落三娘将雅间围住。一双眼睛越过众人看向他:“你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刘公子:“…”

    “今日倒有几分凉快,落娘子以为呢?”

    “是吗?我还有法子,叫你更凉快一些!”落三娘冷笑一声,轻轻摆手,身后几个大汉朝他过去。

    刘公子一惊,拽着自己几个小厮挡在前头,“唉,你要做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啊!”

    他的几个鸡仔如何拦得住那几个膀大腰圆之人,当场便被推开。

    刘公子叫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却依旧是无济于事。

    只听“扑通”一声。

    那刘公子惨叫一声被扔进了河里,不住地扑腾。几个小厮下饺子似的忙去救人

    落三娘未拦着,一双凤眼看向王三郎。

    王三郎后退一步,嗓子眼里干咽了一口唾沫。眼见她过来,忙叫道:“唉……不许过来啊,我可是吏部侍郎之子,你们若是招惹了我,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落三娘抱臂,哼笑一声,“哦,吏部侍郎,你老子好歹也是是朝中四品大员,料想不到有你这样的儿子,獐头鼠目不讲,好一副狐假虎威、虎为狐使的样,啧啧。”

    “你,你!”

    还从未有人这样说过他。他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如何能忍下。王三郎气的说不出话来,一时又恨自己带的人不够多,一时又心有余悸怕被扔进河中他可不会水!

    附耳身边会泅水小厮跳河去府上叫他爹爹亲来。

    河面又是“扑通”一声。

    “我正要吩咐停船靠岸,未想到王公子如此急不可耐。”落三娘轻笑一声,当下吩咐人停船靠岸,又叫人看住王三郎等人。

    画舫不多时已经上岸,王三郎那小厮兀自还在河里头泅着扑腾,王三郎远远地便瞧见,如何不怒其不争,好在到底还是顺利扑腾上了岸。

    王家。

    吏部侍郎正在家中同小妾饮酒抓迷藏,冷不丁摸着个湿漉漉的手臂,他只当天热写,此乃府上小妾的新花样,嬉皮笑脸地取了脸上的帕子,瞧见一张小厮苦瓜似的长脸。

    王大人脸一拉,责骂之话正要出口。

    那小厮啪嗒一声跪下道:“老爷,少爷不行了!”

    “什么!”——

    几位医女早就等在岸边,上了画舫便给李青溦施针。

    落三娘进去雅间,便瞧见陆珵站在屏风前,脸色阴沉。

    她侧看里头一眼,李青溦红色脸红,昏昏沉沉的躺在榻上。

    当下眉心微挑,“放心吧,这几位郎中具是本宫府上的圣手,这李姑娘定然不会有什么大碍。”

    陆珵应了一声:“此次多亏了姑姑。”

    “本宫府上同明湖近,此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况且能亲眼瞧瞧太子殿这般惶然…倒也不虚此行。”落三娘捂帕轻笑,“你想必不知,你小时候便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很长一段时间,本宫都以为你有吊线风的病症,有一次同你母后说了,倒叫她生了本宫好一会子的气。 ”

    “说说吧,怎么回事?”

    陆珵一双眼睛冷如寒潭。将手边的香盒递给她,将先前之事细细说明。

    皇城里头,什么样的新鲜手段没有?都是玩过剩下的。

    落三娘瞧见那香丸上裹着的金箔,心里有了数:“这些人倒也是人才,惯会用这样那样恶心人的法子,料想着还想着瞒天过海。”

    她摇摇头,正将手里头的香盒放在一边,突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谁干的?此事是谁干的?”

    接着便是数道凌乱的脚步声…

    王大人上得画舫,一眼便瞧见自己的倒霉儿鼻青脸肿地站在一边,心头火起。

    王三郎眼见自己爹爹来,委屈地直喊爹。

    王大人听了王三郎小厮所说,便火烧火燎地过来,顺便还换了银紫朝服,另带了不少衙役给往王三郎押阵。

    当朝对朝服有讲究,二品之上衣绯,三品四品衣紫,五品至七品衣绿,八品衣青。他朝服的颜色自然显眼。

    楚娘子瞧他朝服,四品大员。

    若是卖他个好处……她惯会见风使舵,见王三郎在一旁嘤个没完,委委屈屈地叫爹。心头一个白眼翻去。

    又瞅着时机掐头去尾,添油加醋地今日的事情一说。

    “此等刁民,竟如此作梗。”

    王大人听了当即冷冷一哼,嘱身后衙役,“还不跟本官进去,将那几个犯上之人拿了!”

    身后衙役忙称是。

    他一身银紫官服,自吸引力不少看热闹之人。画舫上又有这么多脆生生的小娘子,王大人有心出风头,昂首挺胸,方要抬脚。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门中传出。

    “王大人倒是好大的官威,怎么是想拿了孤往你的吏部大牢吗?”

    听清这话音的一瞬,王大人满面不可置信,半晌才开口询问:“太…太太子殿下?”

    雅间的门被推开,一人从里头出来。

    峨冠博带,身影英挺修长。王大人抬眼,对上一双如寒潭般冰冷的浅色瞳孔。

    王大人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双腿战战,险些仰倒。

    王三郎忙搀扶住他爹,瞧见他爹爹满面都是冷汗:“什么太子殿下,只是一个小白脸罢了,里头之人是在诓您,您连这也信?”

    王三郎呵呵几声,未等笑完。突“啪”地一声,一个重重的巴掌扇到他脸上。

    王三郎脸一偏,火辣辣地疼。嘴里一股血腥味,他满面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爹,呸出一口血唾沫。

    便看见他爹“啪嗒”跪在地上,高呼:“太子殿下恕罪,下官确不知您在此地。今日休沐,下臣灌多了黄汤,糊涂油蒙了心,又烂了舌头说错了话!多有得罪,望殿下海涵啊。”

    “以往朝堂之上,可从未听过王大人如此高谈阔论,口齿伶俐。”陆珵垂眼看他,神色冷冷,“王大人当真是做官如鼠,逞官如虎啊,还教了个好儿子。”

    这话简直是要了王大人半条命,他正要分辩几句,便听见太子殿下又言。

    “令公子当真叫人大开眼界,竟要将孤打死扔入河中了事。”

    陆珵冷声,“只是王大人,是不是忘了,此乃天子脚下,天下姓陆。”

    “你,是要谋反吗?”

    王大人眼前一黑,险些死在跟前。忙以头抢地直磕出血来。瞧见一旁罪魁祸首,狠狠道:“逆子!还不快快跪下请罪!”

    一旁王三郎与楚娘子等人皆呆呆愣愣,正不知发生了什么。

    远处高声喧嚣,玄光闪闪,数百道卫兵从远处过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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