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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金吾开道冒雨而来。

    金吾军掌夜间之事述职巡御写, 其后乃是数百太子府左卫,上画舫后,黑压压地一片。

    到了这副田地, 王三郎仍带着几分奢望看向他爹爹, “爹爹, 这些人都是您叫来的吗?”

    王大人额角冷汗津津, 只觉得太子殿下做事果真妥帖。又叫了隶属皇城的金吾卫,又叫了东宫东卫。此事恐怕是不能那样容易了了,说不准还会牵连前几日那蔚县县丞之事。他一瞬万念。

    只恨自己的傻儿子没有一点眼风,在京中其它地方为王为霸还嫌不够, 竟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他不说话, 王三郎在他的沉默中明了了所有。他满面惶然地退后一步。身后东卫瞧见在他腿弯狠狠一脚。

    他一下趴跪到地上, 正好对着陆珵一双软罗靴, 一时间满脸凄然。

    见着这一幕。楚娘子一张涂了铅粉的脸愈发白得失真。

    事情怎会如此发展?想她楚娘子在京中数年,多得是各种手段,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俗物自是多了去了。好不容易心悦一人, 如何会是太子殿下!

    想起她先前所做之事,想必是已经得罪了太子殿下,也不知会不会累及三族,死无葬身之地?

    她一时头晕目眩地厉害,多希望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只是一切都不可能。此刻怎么办?她一念千瞬,眼瞧着那些卫兵正同王侍郎他们掰扯,自然是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

    只是她刚刚转过身, 便被太子府的左卫牢牢按住。

    楚娘子如何肯就这样束手就擒?忙高声道。

    “太子殿下, 妾此事是有口难言, 是被威逼利诱才做出此等错事,妾只是一介女流苟活姓名卖艺为生,万望太子殿下高抬贵手啊。”

    她脸上梨花带雨,身子抖地如同蝉枝秋露,脑门上刻着四个字:我见犹怜。

    陆珵却只觉着她过于吵闹,他神色冷冷,只觉着外头也过于沸反盈天,不知会不会搅扰到里头之人。

    当下便吩咐东卫将此地涉事之人统统拿下。

    此事涉及储君,又有官员牵涉其中,自然可大可小。金吾将军有眼风,同东卫办完事后,删润此事,开了东华门一条门缝,将此事递到了御书房中…——

    画舫上重归宁静。

    雅间中,落三娘倚靠着插屏:“已给李姑娘施过针,药也熬着。医女说待会儿用过药,再睡一觉,想必便没什么大碍了。”

    陆珵点头,瞧那几个煎药的小医女。

    几个医女年纪尚轻,叫他瞧地手直哆嗦,活像有什么大病一般。

    “行了,你快别瞧着了。里间李姑娘昏昏沉沉地,正需要人陪护呢,你倒是进去瞧瞧。”落三娘看不下去。

    陆珵点头。

    落三娘又道:“得,已快子时了,我也乏了,便打道回府了,你若再有什么问郎中便是。”

    “叨扰姑母了。”

    落三娘子轻轻打了个哈欠,带人下了画舫,正要上车,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正同桥上守夜的东卫军争论。

    她身边侍女跟着瞧了一眼,倒是眼神明亮:“那不是宝华公主同裴家的六姑娘吗?”

    落三娘眯起眼,定睛一看,叫那东卫将二人叫过来:“已快子时了,你们二人不回去,在此地做什么?”

    裴江月认出人忙见礼:“长公主万福。”

    落三娘摆手:“在外头不必拘理,叫我落三娘便是了。”

    陆柃瞧见是她眼神微亮:“姑母,您在此地就太好了。您可曾在画舫上瞧见我皇兄和礼部员外郎府上的大姑娘?先前金吾卫同东卫军都去了画舫抓了一干人,我恐出了事正着急着,谁知东卫拦地倒是紧。”

    “他们恪守职责本没什么错。”落三娘笑道,“况且,便是你皇兄不叫不相干之人进去的,他们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她话说完,见她脸上仍是担忧,宽慰道,“放心吧,你皇兄心眼多着呢,能有什么事情?无非是逮着了几个不嫌油缸深的小老鼠罢了。是真的无事。”

    得了肯定答复,陆柃一颗心总算是放进了肚子里,吩咐自己的人去回复李家。

    “时候已不早了宫门已关。”落三娘见她忙完先,轻笑一声,“你皇兄今夜未必回东宫,你若没地方去,便去姑母府上住着。”

    陆柃一愣,忙摇头,她哪里敢去她那儿住着。

    她姑母早年和离,多年没有二嫁。长公主府里头倒是养了一众的面首、外宠。她也并非对她姑姑有何偏见,只是男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她那府邸里素日里很有一副鸡飞狗跳的样。

    陆柃如何敢去?

    闻言神色一滞,呵呵强笑几声:“多谢姑母好意。只是……”她揽住一旁裴江月的肩,“侄女已答应了江月今夜去裴府做客。”

    落三娘一脸可惜,倒也未见强求,分道而去。

    裴江月同陆柃坐在同一辆马车上。行到一半,裴江月想起今日之事一头雾水,不由问一旁的陆柃。

    “今日之事,究竟是怎么回事?青姐姐同太子殿下如何同游?为何你看见他们拉着我便跑,倒比老鼠见了猫跑得还快些?”

    陆柃支吾两声。

    裴江月见她不说话,轻轻蹙眉,又道:“而且,直到今日青姐姐都不知你身份,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青姐姐待人向来和气,又不是势利之人。你这般做事,是不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陆柃如何不知。可这件事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眼见裴江月恼了,她忙道:“你别生气。待下次见了青姐姐,我定然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裴江月哼了一声,掀开车帘看远处的画舫:“我有什么可恼的,要恼也是青姐姐。若是青姐姐以后因这个恼了,我可不管你。”——

    画舫三层,陆珵进屋。

    小医女端药进来,恰瞧见太子殿下坐于榻边墩前,神色很有几分阴沉。

    她心中不由一跳,脚步放缓,脸上浮现出几分踌躇的神色。太子殿下嘱咐她上前,已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上接了药来。

    小医女一惊。太子殿下竟像她们一般亲自给人喂药?那小医女垂首低身。心中一时难以置信,一时用眼斜瞥一眼。便瞧见太子殿下将人轻扶倚在他身上,执了勺子喂食。

    他动作小心翼翼,神色也极其认真。

    一瞬间,小医女觉着她手里头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传国玉玺之流的精致玉件儿。

    好半晌,陆珵喂过药将空碗递给她,问道:“今夜可有什么注意之事?”

    医女听太子殿下的意思,不仅要喂药,甚至还要亲自陪护?

    一时大感意外。只是这也不是她该关心的事情,她忙低下头。

    “姑娘刚用过药,又施了针,晚上睡不大安稳,最好看护着,别叫姑娘乱动,最好仰躺便是了。”

    小医女说过便退下。

    陆珵灭掉床头一盏灯,坐到榻旁藤椅上,另点了一盏不怎么亮的书灯,取了一本书随意翻动。

    未看两页,一旁的李青溦便要翻身。陆珵抬手轻扶一把。

    许她睡姿并不见得好,也可能是不舒服,才安分一会儿又蹭掉了枕。

    陆珵起身,半搂着她将她放正在枕上,

    他的手抚过她一头顺滑的青丝。

    半盏书灯昏昏,他的侧眼看她。

    她闭眼躺在墨绿的锦被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散了潮红,鸦青的睫在颊上投下两道阴影,衬的一张脸瓷白如月。

    一缕乌发轻轻沾在她脸侧。陆珵轻手将那缕发丝归置好,小指却轻轻碰着了她的唇瓣。

    她的唇有几分发白,也不似先前那般红润。陆珵一时想起那颗挂在她唇上的雨水,喉结轻动,想碰一碰她的念头自心头又起。

    明知此事不合规矩,他却仿佛受了蛊惑般,低下身轻轻碰了下她的唇。

    是意料之中的软甜。

    四周寂静,画舫早就清了人,外头小雨渐歇,能听见澹澹水声。

    突“吱”一声巨响,有腾空之音。

    烟火亘星河,千门如昼。

    原是子时正到了,外头放了烟火。屋中一时大亮,陆珵正要起身,突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

    陆珵移开视线:“醒了?怎么样?还难受吗?”

    李青溦轻揉眼睛,还有有几分懵。见着陆珵起身,突后知后觉:他方才,好似……

    她耳廓泛红,一时心鼓如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闭上眼睛装作没有醒来,又翻身侧着身。

    她刚刚躺好便被陆珵给扶回来;她又侧身,又被扶回来。重复往返,他倒是不厌其烦。可她也不是泥人,捏来摆去谁还没几分脾气呢!

    李青溦轻轻蹙眉,一时恼怒,一时又心乱如麻。

    她抬眼看他,本是罪魁祸首的他脸上却十分从容。

    她不由气结:“你做什么呀?”

    “郎中道你最好仰躺。”

    原是如此,可即便这样,倒是同她说一声啊。李青溦一时无奈,不想同他说话。

    外头烟火仍放着,二人一时无言。

    陆珵捡着昨夜之事说作乱之人被金吾军带走,过几日便有处置。

    李青溦此刻根本不想听这些,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她先前中了药也未曾失忆,一时间想起了她轻薄陆珵的事…一时又想起刚才的事情…心里头乱乱的,她已有打算失眠一晚睁眼到天亮,未想未过多久,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翌日一早李青溦醒来,起身才发觉自己身上只着了一件冷蓝色的锦裙,褙子倒是未见,一时微微蹙眉。

    四下无人,她行过屏风,便瞧见陆珵站在平案前,正用水沉香斗盆熨她那身绯色褙子。

    正是清晨,屋中阳光淡荡洒满了明亮又纤细的光线。

    他黑玉似的发染上一层冷蓝,将她衣上每一道褶儿都被熨的平平整整。倒是认真,连她出来也未看见,李青溦的心一时麻麻酥酥,似也被熨过一番,连昨夜之事也不气了。

    她坐到妆镜前的绣墩上看他。

    陆珵听见动静:“褙子是昨夜画舫侍女换的,有几分皱便熨了。”

    他原本是想趁她睡着顺便熨了,谁知她醒来的倒是挺早的。

    倒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神情倒是坦荡。

    李青溦未在意这个,托腮打量他:“你的衣裳怎不熨呢?”

    陆珵回身看她,神色很认真:“我是男子,衣痕凌乱些,未必会有人闲话,而你不同,自然何时都需体面一些。”

    李青溦知他说的有道理,一时只是抿唇,心里却仍有几分开心。

    未久,有侍女端来热水放在妆台上叫她休整。她稍收拾,听见底下传来叫卖声,推开窗户。

    桥底人声沸腾,各种货郎来往络绎不绝,刚才的声便是摆摊卖早点的。

    李青溦听了一耳朵,卖的有蒸糕、笼饼、面团子、馄饨,还有粘豆包。

    她轻笑一声,回头看陆珵:“你既帮我,今日我请你吃东西如何?”

    未等陆珵多言,她朝底下的摊子道:“摊主,要两碗鸡肉香菇的馄饨。”

    摊主抬头应了一声,低头嘱咐一旁打下手的中年女子。

    未久那中年女子亲自端上来,笑言:“此碗碟儿乃是小店特供,郎君和娘子用过,小本生意。望娘子待会儿走的时候差人送到小的摊上。”

    见李青溦应了,那中年女子笑着下楼。

    李青溦掀开碗盖热气蒸腾,一时未查倒被喷薄的气烫了一下。

    她哎呀了一声,轻轻甩了两下手。

    一旁陆珵将帕子沾了凉水给她。见她没事,才又用热水涮了筷子和碟子递给她。

    香菇是煸炒后的,带着些嚼劲,鸡肉和里头的蔬菜相间,味道十分鲜美香浓。

    李青溦好久未用过街上的馄饨了,也好久未有人同她坐在一起吃馄饨。

    许是如此,她食指大动。

    待用过,陆珵要送她回去。二人一起下了画舫。

    外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陆珵将洗净的碗还了卖馄饨摊前。老板娘笑吟吟地接了过来。又同摊主忙乱。

    已是夏日,有几分热。她用袖子给那摊主擦汗。

    那摊主直往后躲,笑言:“好好的衣衫,我一头的油星,你倒也不嫌。”

    那中年女子笑言:“有什么好嫌的,再好的衣衫也是穿给你看的。若是你觉着脏了,整好再给我买一件新的,行不行?”

    “你啊你。”那摊主无奈笑了几声。

    本是很平常的一幕,李青溦却不知怎的突然出了一下神,她突远远地看了陆珵一眼。

    他越过人群正朝她走过来,身姿挺拔不紧不慢,早起的阳光给他俊秀的脸打上一层淡光。

    一瞬间,李青溦突有一种异样的念头,她不由自主地弯唇喊他。

    “陆星榆。”

    他听见了,看向她便要过来。

    下一瞬,几人突过去拦了他路,低声同她说了什么。

    他神色微凝,半晌听过才又朝她过来,:“待会儿我有事要去处理,不能送你回府上了。”

    李青溦有几分没来由的失望,自己也不知失望个什么劲。倒觉着自己有几分矫情,不由摇摇头:“无妨,你去忙吧。”

    陆珵思忖片刻,突从腰间摘下一枚骨哨递给她。

    “你若是有什么危险,吹响这个。我会来救你。”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他:“若没有什么,只是想你,吹响这个,你会来吗?”

    陆珵看她,半晌轻笑着点了点头。

    李青溦唇角也弯起来,很郑重地将骨哨收进自己荷包。

    “那我知道了。”——

    李家车轿早就在拴马柱前等着了。远远地绮晴见了她家姑娘,笑着将人迎进轿里。

    马车一时路过玉湖,一时过了御街。

    清霜叽叽喳喳地打听画舫:“夜间的画舫上能瞧见什么呀?”

    “能看见碧河千顷,火树银花。还有…”李青溦轻轻弯了下唇角,“还有星榆,漫天星子。”

    清霜满面羡慕,绮晴倒是蹙眉道:“昨夜不是雨天吗?哪里会有星星?”

    几人坐得倒是近,绮晴又闻见她家姑娘身上味道,轻轻蹙眉,“还有姑娘身上这衣服,如何会有一股子水沉香得味道?不是说水沉香老气从不用吗?”

    李青溦没有听见,只是红唇轻扬,一时是笑,一时又是满面怅然地摸着自己腕上的香珠。

    清霜瘆得慌。几人出了轿里,同卞嬷嬷坐在车前隔板,三人交头接耳:“姑娘这是怎么了?回来就奇奇怪怪的呢,该不会是她日日戴着的那香珠有毒?好好一姑娘,被熏傻了?不能吧?”

    绮晴戳她额头,白她一眼:“你才傻了呢!你听听自己说得什么,也不知道说几句好听的。”

    清霜撇了唇:“那姑娘是怎么了嘛?”

    绮晴一时未语,卞嬷嬷到底是见多识广,轻轻挑眉:“依我看啊,姑娘啊,是动了凡心咯。”

    倒也像,绮晴和清霜面面相觑。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陆珵目送李家轿子行远, 才同身边亲卫折回东宫。

    亲卫所言是信王陆琼去了吏部大牢,要提那蔚县县丞周营。

    景三有几分奇怪:“先前也未见信王如何,今天不知怎的。着急忙慌便去了, 还好那大牢有卫军在, 未得殿下吩咐, 不会叫他们进去, 倒未出什么岔子。”

    “是为了吏部侍郎昨夜之事。”陆珵轻道,“耳报神倒是灵敏。只是他这样火烧火燎,倒是真坐实了:南郊之事并不非面上那般简单,他们所遮掩的另有其它。”

    景三又道:“信王现在仍在吏部里头, 想是见不到人会一直等。”

    “便叫他等着, 进不去便有走的时候。”陆珵想到这里, 又言, “另将王侍郎和那王三郎单独收押,待信王走了报孤, 将人带去周营所在宗正寺。”

    “看好他们。”

    景三应了一声称是——

    快至端午节。

    京中大街小巷家家户户都挂艾枝, 悬菖蒲。整个京城一时间都辣辣的。

    皇城也如此。大热的天,朝堂之上大小官员都肃然在堂。尤其是户部工部两部官员,具眼观鼻,鼻观心,手心里皆捏着一把汗。

    先前南郊职田之事, 庆帝将一切都交给陆珵处理。

    今日此事拿到朝堂众议。

    陆珵先言:“南郊职田之事,不少属官倚势增租,除了定额租, 还有脚钱, 前不久另有新名目为桑课疲人患苦鱼肉百姓, 此事递给圣上的述职表上具有所言, 不知诸位以为何?”

    户部尚书柳文道:“那依太子所言,该如何?”

    职田除却工部,同户部自然也息息相关。柳文素日里同信王交好,在职田中捞油水也未见少。听太子殿下说起此事,自是带头问询。

    陆珵看他一眼,一双清透的眼睛泛着冰光:“孤主废去职田。”

    一句话掷地有声,朝堂一时炸开锅,众人嚷嚷沸沸。

    工部尚书林忠从位中出来:“自职田创立至今,确有诸多弊端,老臣也主废除职田。”

    柳文瞧了瞧首位左丞刘大人,刘大人乃是信王外祖,素日里正与他们交好,而此刻刘大人垂眸正立,握着芴板。颇有几分气定神闲的样,他微微蹙眉,以目示意一旁交好之人。

    他们不敢同太子殿下大声争辩,如何不敢同鹤发苍颜的林忠分辩。

    御史大夫陈影站出道:“职田制允许下户佃租,还可免除徭税,从此等上看利处颇多,臣以为不可废除。”

    观文殿大学士也出来道:“臣也觉着职田不可废,毕竟是祖宗之法,诚有弊端,实应补缉,不可尽废啊。”

    林忠哼地一声,“陈大人说这话,倒是脸大如盆,前不久吾等去南郊校验职田,便是从陈大人那里所知,陈大人名下庄头遇灾不减租课、不按收成分红。此,怎么说?”

    陈影脸色一白,未待抢白,林忠又言:“还有李学士,话说得好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可知自家庄僚大多占民田取租,所图已超过配额,已到贪赃之境地!”

    难为他苍颜老朽的,看着行将就木的样儿!记性倒是真的好!

    二人脸色具是刷白,齐齐跪地:“岂有此事?定然是林大人血口喷人!”

    “即便真有此事,那也是臣家中刁奴欺天瞒地所为,陛下明察,臣等不知此事啊!”

    “……”

    一时间另有多人出来反对废职田之说。

    庆帝居于上座,神色阴沉,一时被他们吵得头都大了几分,一时又觉着朝堂众臣一面倒。

    是他任命太子处理南郊职田之事,如今太子给了主张,这些朝臣却一点不顾及天家面子。

    他沉眉瞰看朝堂,视线在刘左丞身上停下。

    “刘爱卿有何高见?”

    刘左丞手执芴板,气定神闲地上前一步,笑道:“官为君设,此事自是太子殿下一力所主,臣,未有什么高见。”

    今上多宠,嫡庶并行。众人皆以为乾坤未定,自有明争暗斗。

    刘左丞乃信王外祖父,在信王留京之事上出力颇多,素日里自是站在信王的山头上,此话却是为太子殿下所言。听了他这话,平日里与他交好之人具面面相觑,连柳文都怔忡片刻。

    刘左丞笑盈盈地看陆珵一眼。

    陆珵神色未变,仍是一脸淡漠。

    朝堂之上形势诡谲。刘左丞与他交锋多年,自然知道他明里言废职田,实际另有所谋。去觑见圣上神色,知圣上心中有了主意。

    倒也不公然唱反调,只给陆珵埋下一颗软钉子。

    他话中自然也有乾坤,明面上是同意他废除职田,实际话音落在“官为君设”四个字上。

    朝堂之上皆为官,可君是何人?究竟是上座的庆帝,还是朝堂之上的储君?

    他此话明面上是同意陆珵所言,暗地里自然是挑拨的意思。

    庆帝多疑,治国之术未见多高深。君道却可见一斑。

    庆帝听了这个脸色微沉。

    半晌道:“都说得有理,职田制本就是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诚有弊端,实应补缉,不可尽废;既职田之事多有,不若重置职田,重定税务便是了。”

    他将此事定下又看向陆珵,思忖片刻,“此事很是交给太子办,户部工部二部需全力配合。”

    此事已定,众人高呼圣上英明——

    散朝之后,众人步下趋步台。

    陆珵同林忠、王进等工部人行于一处。正要去班房。

    王进叹息一声:“刚刚却是大好的形式,何不乘胜追击?直接查办此等侵占职田、鱼肉百姓的国蠹,许废除职田之事也能成。”

    陆珵轻摇头。林忠也抚着须笑。

    王进茫然:“怎么?有什么可笑之处?”

    “笑你小子是初入芦苇,不知深浅。官场之事岂有那般容易?即便是查到最后,真查出些什么来,那些上头的无非是推给底下庄头甲头等无关紧要之人身上罢了。还是需徐徐图之啊。”林忠笑叹,声音中多少有几分无奈,“且职田存在多年,诸多问题极重不反,又牵涉甚远。即便我们再有理,也就是白费唾沫必不能成。”

    王进啊了声,“那为何还在朝堂之上如此分辩……”

    “因咱们本来的目的便是重分职田,再定赋税。只是此事需同户部那群老油条们商议,他们惯不喜欢配合还爱甩脸子。但若同殿下用此法,圣上为着天家颜面,自会开方便之门,有了圣上发话,此事便轻易多了。”

    王进啊了一声,脸上都是惊讶。半晌才叹道:“原是如此。”

    几人行出宫门,陆珵看向林忠,面色隐有担忧:“先前孤同您所说,只是叫林大人附和几声。其后诸多恶语,自有孤来说。林大人那般,到底是得罪了多人。”

    林忠叹了口气:“得罪何妨,自当有良史书之!况且臣已经这样老了,用不了几年便要离任回乡了。子孙都不成器,也算死了科举致仕的路,便是得罪他们又有什么的。”

    “倒是殿下。”

    第43章

    “此次重定职田、赋税, 程序繁琐复杂,需得一项一项的来。待完全了了,想必得几月的时间, 万事开头自然难些, 即便是有殿下说话, 未见得有多么轻易。

    殿下心存百姓, 身正率下,将来必能安天下。只是殿下宽睿仁慈,御下当不易啊。朝中多豺狼虎豹。”

    他只顾着说话,未主意看脚下, 脚步一个踉跄, 一旁人已牢牢地扶着他。

    “孤知江山社稷之事, 未有一件易事。孤当全力而为, 不负林大人一片赤心。”

    他话音低沉悦耳。林忠看过去,他行于他一侧, 神色清冷面容俊秀, 身影没有一丝晃动。

    林忠一下觉着自己想多。太子乃博雅君子,温润如玉。可未必所有的玉都是脆的,有些玉如石一般,凛凛却又坚韧——

    端午节乃休宁之日。

    陆珵不用去班房,在东宫看案牍批折子。

    午时刚过, 宁建殿小黄衣垂手进来:“太子殿下。”

    陆珵抬眼看他。

    小黄衣将手里头的如意六角食盒捧前给他。

    “殿下忙碌,今日乃是端午,此食盒里头的皇后娘娘亲自做的小食。特吩咐奴婢送过来。”

    陆珵轻轻一声。

    小黄衣将食盒放到矮几上摆盘, 里头除却一碟子粽子, 又有几碟子糕点, 具是他少时爱吃的。

    那小黄衣又道:“皇后娘娘还言:今晚戌时后宫苑内有端午家宴。到时公主郡主们等人都去。皇后娘娘特意差奴婢问问太子殿下去不去?”

    陆珵自加冠后入主东宫, 已有两年未去过端午的家宴。

    实际上休宁节的各种家宴他也是极少地去,除却事忙,只是觉着麻烦。

    说是家宴,可皇宫深苑中哪里有什么家,熙熙攘攘具是权势之徒,面上看着其乐融融有说有笑,实际上暗潮诡谲。很多人久困樊笼,天地只有方寸,争夺了一辈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肚子的鬼胎。

    这般坐在一起,听到的自然只是一耳朵的废话,浪费时间罢了。

    陆珵正要拒绝,低头看见装桌上的糕点,思忖片刻还是应了下来——

    夜间的皇城,灯火荧煌,金窗玉槛、火树琪花。陆珵被随侍太监步入内院,远远地被叫住。

    “四弟!”

    一人坐在步辇上,着赤色冠袍,玉带束腰,正是信王。他身后另拥着几个青衣环佩之人,乃是他他府内文学馆的学士。

    陆珵的视线在他所乘之辇上落下浅浅一眼,移开视线。

    当朝年老重臣无力趋步可乘御赐步辇上朝,信王这步辇也是御赐的恩宠。

    信王有心显摆才叫住陆珵。岂料他同往常一般面无表情,心中不禁大骂他装模做样,眼神一转,轻笑两声。

    “前不久愚兄去吏部找人,未想那群没有眼风的人怠慢,竟让本殿在外头等着,倒叫本殿中了暑,本将养着,此次家宴也来不了了。可父皇恩宠啊,特意赐了步辇给我,还叫愚兄带上文学馆的学士同宴写,父有赐子不敢辞,此乃礼法,诚所宜当,本殿也没有办法呀。”

    他面虽有叹惋,陆珵如何看不透他,笑言:“皇兄说得极是,只是遇孤于路自当降乘。皇兄忠义又知礼法,未想忘了此事……”

    他话音带着笑意,却与内侍巍然不动站在路前。

    抬辇之人自怕失职责罚,不敢越过太子,赶忙落轿。

    辇驾停在路正中,信王平白矮了一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眼见后头不知是谁过来,又不好挡着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见礼。

    只是到底还是有几分气不过,他挥退抬辇之人。扯着唇角继续。

    “听说前几日四弟在朝堂之上与众大臣意见相左……:此般可不是什么好事。储君之礼,自应该广纳直言,博采嘉谋,四弟所做实难免叫人寒心……”

    他兀自说个没完,陆珵似没有听见他的挑衅之言。信王脸色更沉。

    每次同他这皇弟说话,他仿若是春风刮驴耳、给石狮子灌米汤、乱拳打在棉花上!他明里暗里地同他争了这么多年,至今不知道什么才能叫他那张脸皲裂!

    “哟,这不是信王侄儿吗?如何在路上同太子殿下论起储君之道来。唔…需不需姑母为你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叫你早日回自己封地一逞为王的威风?”

    信王回身。便见说话之人着一身天水碧蜀锦百花裙,外一件丝绸罩衣,钗环奢华艳丽。正是他的姑母陆云落。

    信王一时蹙眉。

    他这姑母素日里纵情歌酒,倒是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素日里除了寻欢作乐也未有别的事情,这却是她头一次出来为陆珵说话,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

    但到底是他姑母,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记下二人一笔。

    三人由内侍带入夜宴所在流云殿。

    屋中,早坐了各殿妃嫔和未及年岁的皇子公主,张皇后坐在上座左侧,右侧自然是刘贵妃。

    众人依次坐好。席上轻歌曼舞。

    未久庆帝才姗姗来迟。

    他今日未着龙衮,反倒是青鹤道袍,芙蓉玄冠。远远地便瞧见他眼珠灰白,脸色也有几分青白。

    庆帝已不年轻。早年倒也夙兴夜寐、兢兢业业地做过皇帝。如今年事渐高,身子每况愈下,无论是政事还是其它,都渐感力不从心,才将一些事分理给太子。做皇帝的尽头便是修仙问药,庆帝不能免俗。早几年就自封居士奉岐黄之术以求长生。

    众人皆起身行礼,他摆手塌腰坐下,打了个哈欠,宣开席。

    张皇后还未说话,一旁刘贵妃笑着逢迎:“先前陛下过来那几步,当有白鹤青云萦绕,嫔妾一瞬竟有闻鹤声,当是陛下所修有所成。”

    庆帝笑吟吟地看她一眼,“朕先前过来确觉着身轻似鹤你所见非虚。”

    众人皆恭维一番。

    庆帝瞧见信王同身后学士,笑道:“信王也来了,此便是你府上文学馆的学士?”

    信王应了一声,笑道:“还未向父皇道喜,《括地志》已成,共五百五十五卷,正文五百五十卷,序略五卷。排三百五十八州,分述各县沿革、地望、得名、山川、池城、古迹等,待辑校完便可入藏书阁。(1)”

    “喜事。此书编撰已有五年,实属不易。这些学士具有赏,旁的什么金银丝器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提。”

    庆帝笑言:“信王这些年颇有长进啊,另朕许你同众卿上朝之典,你啊。年岁渐大也该通些政事了。”

    此话一出,殿中静可闻针,众人面面相觑。厅堂上一时寂静无声,无人敢深思此话的意思。

    未久,年仅九岁的七皇子手中的磨喝乐掉在地上,“啪嗒”一声,众人才回过神来。

    刘贵妃同信王喜不自胜,跪地谢恩。

    张皇后蹙眉:“信王封地多年,未去封地本就于礼不合,圣上又予这样的恩典,恐……”

    庆帝脸上几分不耐烦,打断张皇后,“皇后所言朕知道,无非是不符合礼数罢了,但人生寿夭难期,若太子有不幸,自要有其它打算。”

    言为心声。

    庆帝若无心废立,如何能说出太子夭折的话来。虽此宴是家宴,也足够触目惊心。

    但又有那个做母亲的愿意听此等言语,庆帝是皇帝,难不成就不是父亲不成?张皇后脸色沉沉双手颤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神情。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在冰冷的手背上。张皇后回头,对上陆珵一双淡然的眼睛,他微微摇头,脸上神色清冷平和。

    叉手行礼。

    “自周以来,皆子孙相继,不立兄弟,所以绝祸乱,此乃源本,父皇当所知。”

    陆琼在一侧喊神色郁郁:“父皇!儿臣如何就会祸乱源本,四弟此话诛心!”

    庆帝抿了下唇,将视线投向陆珵,哼笑一声:“说起这个,信王妃贤明端重,孕育皇嗣。信王府弄璋弄瓦,门庭热闹。倒是东宫冷落啊,你是国之储君,照常理乃是代朕千秋万代之人,迎娶太子妃确也该提上日程。”他话说到这里又看向张皇后,“星榆不上心,你这做皇后的也该上些心,别到时候真有什么…”

    他话似完未完。

    张皇后如何听不出他的意思,知事已定局。手一紧,按住心头翻腾情绪,敛目沉眉道:“是臣妾的错。”

    一旁长公主陆云落突一声轻笑。“什么错不错的,太子殿下已加冠,自然自用不得多久便是好事将近。何必因这一点小事在宴会上说这说那,又不是在御史面前,本就是家宴,何须分辩这些,陛下,您说是不是?”

    庆帝脸上神色缓和几分:“阿姊说得是,行了。今日家宴,别的闲话以后再说。”

    众人称是。

    既是家宴,庆帝赐酒自无不饮的,信王志得意满自多饮几杯。到散席之时又得了恩典歇在宫中,高兴的连路如何走都分辨不清。

    散席之后陆珵出宫,景三见他身有酒气,神色倒是淡淡的。

    问道:“殿下,回东宫吗?”

    陆珵一时未语,半晌摇头望天。

    有晚风吹来,风带着沉沉的艾草味道,这种热辣呛人的味道都比宫中的燃的贵重香料要强上许多。

    天幕灰蓝,残云旁落着几片铅灰色的云。

    他唇角轻勾,突轻轻笑了一声。

    “今夜星子不错。”

    景三抬眼望,先揉了揉眼睛,又满脸莫名其妙地看陆珵。

    问题是,今夜没有星星啊。

    他正思忖这些,听见陆珵道:“去宗正寺。”——

    宗正寺牢房底层。

    周营靠着茅草垫,望着房顶一扇小小的窗,眼睛佝偻,迎风流泪。

    他原在吏部牢房中,有那王大人照拂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凑合。后来不知如何便转到了宗正寺中。他在此地待了短短半月,他就已瘦了一大圈,算得上是形销骨立了。

    若不是得了大人口令,他未必能撑得下去。

    狱卒开了牢房门,端进一个干馒头一碗粥饭,周营挪动到门前。

    外头正有人押解了新人进来,他瞧着那人几分眼熟,定睛一看,见那人秃头圆肚,肠肥脑满,不是那吏部的王大人又能是何人?

    他大吃一惊,手里头端着得粥碗“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一旁两个狱卒满脸不满,差人打扫干净,兀自站在一边唠嗑。

    “这新来的人犯倒是人五人六的,犯了什么罪进来的?”

    “可不嘛,吏部的侍郎,多大的乌纱帽啊,听说是犯了谋逆罪。”

    一个狱卒啊了一声:“谋逆?!这么大的罪名,怎未听见风声?”

    另一人摇摇头:“具体的我倒是也未知,只是依稀听见同通州什么的有关。”

    另一人不关心通州何事,只是顺着他的话头接下去,“谋逆罪,啧啧,那不是要凌迟处死?”

    周营从听见谋逆罪开始便手冒冷汗,又听见通州二字,脚底都开始冒汗,耳听着二人历数谋反的十大酷刑。他彷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半晌他啪嗒一声跪地,大声喊道:“我要见太子殿下!罪臣……不,小人有事奏报啊。”

    ……——

    伯府南苑,明月半墙。

    廊厅上悬着用艾草和百草缚成的天师像。屋里头的小丫鬟们正剪着红纱绢布做成纂符裹着钗头,又有剪艾叶的。

    卞嬷嬷端着菖蒲酒和江米小枣粽进了外厅,啧啧两声。

    “若是在并州此刻正开家宴着呢,酥山圆子蜜沙冰、樱桃桑葚玫瑰饼,老太太还要问问姑娘这两天家里唱什么戏瞧呢。

    伯府被小周氏把持住倒无趣。家主一大早地就跟人去北海看赛龙舟去了,那小周氏也是,好好的端午节,又是叫人买香料又是买布料的进去出来,使唤地北苑的人呛呛的,又不知道憋着什么呢。”

    李青溦轻声笑。

    能憋着什么呢?许是憋着怎么救那周营才是。只不过她再上蹿下跳也只能白动弹,她那点银子、那点手段能做什么呢?

    李青溦可听说那吏部侍郎也进了大狱,小周氏将宝押在他身上,自然焦头烂额。

    “有得她忙呢,看不见才好,谁有空见她天天穷嘴恶舌头的呢,烦人得紧。”

    卞嬷嬷轻笑,绕过屏风将手里头的菖蒲酒放在矮几上。

    “姑娘快尝尝,这是赵嬷嬷上月做的菖蒲木瓜酒,酿出来在井里头湃了三天,鲜着呢。”她倒了几杯,先递给李青溦,又分给周围几个侍女。

    “鲜石菖蒲、鲜木瓜、九月菊、桑寄生。”李青溦浅咂了一口,又笑道,“还有烧酒,真是够辣的。”

    “可不是呢,端午的酒酿出来都要辣的。也有回甘,能越喝越甜呢。”

    卞嬷嬷笑了一声,瞧她面前摆着香席和戥子,一旁的泥炉正灰火慢烧。细细一闻,倒是闻着一股沉沉的梅香。此季节自然没有梅花,这是用榅桲果子作容器与檀香、沉香、金颜香一起蒸制的香。

    卞婆子一时大奇:“哟,姑娘竟把去年的榅桲果儿拿出来做香了,去年统共就留了几个,给谁制呢,这就用了?”

    “您猜?”李青溦在一旁捧着杯子喝酒,闻言笑道:“嬷嬷有打量的功夫,快帮着选选香袋打什么络子好呢,纠结了半天了呢。”

    她放下酒杯。一手拿起个五彩玻璃珠子串成的香袋儿,一手拿起几株五彩的绳儿在她面前比划一下:“选什么好?”

    卞婆子看她一眼,面有揶揄,缓缓开腔:“自然是桃红配大红了,鲜亮娇嫩,谁瞧了不喜欢呢?”

    李青溦唇角微抿:“什么桃啊粉的,俗气的很吧。”

    “那就葱绿配大红的。”

    李青溦塞给她一把折扇:“……我算看出来,您快到一边凉快会儿。”

    绮晴瞧着炉子,听见眯着眼睛直笑:“姑娘要求得倒是宽泛,不若说说这香袋送谁?或是送给哪位夫人,或是送给哪位郎君的,说的出来才好为姑娘参照参照呢。”

    李青溦红唇微张,话未出口。

    卞婆子笑地仰靠:“若是送给郎君还是快快收手的好。谁家的好儿郎,腰间悬挂琉璃珠做的香袋,叫人看见了,不定以为是哪儿来的浪荡子,去了正经场合不叫打出来才怪呢!”

    李青溦举起来瞧:“哪里就那样不好了,这不是很别致吗?”

    几个丫鬟婆子嘻嘻哈哈笑开:“姑娘露了馅儿了,果真是送给郎君的。”

    李青溦耳廓泛红,倒是回过神来,半晌笑道:“就不能是我自己戴着玩的?”

    “带着玩便不会用那榅桲香了。”

    几人在一旁笑话她,方闹了好一会儿,卞婆子才笑言:“郎君成日里的衣衫,不是玉白色就是浅青的。大红的过于艳,黑的又暗,桃红未免轻佻。”她从几根线里头挑出石青色的,“还是这个颜色最佳。”

    李青溦眼见众人似都晓得了,也懒得遮遮掩掩,仰靠在胡椅上,理出来线打着。

    方动了几下,她突然停下咳了一声,推卞嬷嬷一把:“嬷嬷你去把赵嬷嬷叫来。”

    卞婆子一愣,一时又笑话她:“还说挑颜色呢,姑娘原是不会打络子呢。只是让赵嬷嬷打了,算赵嬷嬷的心意,还是姑娘的呢…”

    “我会打,什么一炷香、方胜、攒心梅花、柳叶的…我就是想打个特殊的花样呢,想叫嬷嬷教教我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李青溦说到这里顿了一下, 耳廓泛红,轻咳一声。

    “只是,赵嬷嬷年岁大了, 我的事情她若知道了少不得多想, 不若就先不告诉她好了。”

    “听姑娘的。”卞嬷嬷叫了赵嬷嬷进来。

    赵嬷嬷问了她络子的样式, 又瞧着那颜色。一面嫌弃颜色太沉小姑娘戴着不够鲜亮, 一边教她。

    夜色渐沉,已至亥时。

    丫鬟嬷子们用了果子,又分了菖蒲酒,具困乏神倦, 几个小丫鬟就势睡在外厅的榻子上睡着。

    李青溦打错了一节络子, 正拆开重做。侧头看见赵嬷嬷也正倚着靠背打盹儿, 便吩咐了卞嬷嬷将人带去侧厅一齐歇着, 又叫小丫鬟们回屋睡。

    卞嬷嬷瞧见她手里头还编那络子:“姑娘也早些歇了吧,不必熬这一时半刻的, 天色已经不早了, 有的是机会呢。”

    李青溦应了一声,却并不怎么困

    她们走后又饮了一杯凉酒,方又打了一个多时辰,细瞧着很满意才撂下了。

    坐得久了腰酸背痛的,她起身活泛几下。突瞧见黑漆花架上摆放的玉山清泉。

    养的挺好的, 叶子倒是繁茂,只是到了落花的时候了,花盆里密密地铺了一层的碎雪。未想, 直等到花都落完了也没还回去呢, 也不知有没有时间再送回去。

    她将手里头的琉璃香包放进荷包里, 突摸着腰间荷包里一枚骨哨, 一时微微怔忡了一下,透过半卷的竹篾帘子往外一眼。

    外头亭阶寂寂,风动影移,灯窗外头传出“吱吱”的声音,似又虫鸣的声音。

    李青溦思忖片刻,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待走过回廊,便看见小翠在廊道后的树影中来回地飞,倒是搅弄地外头树影斑驳着,也不知在做什么。

    李青溦叫它一声,它落到她肩膀上。

    她心里装着事情,倒是无暇多顾它。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吩咐它:“我要出去一趟,你最好别闹出太大的动静,不若等我回来叫你天天睡笼子!”

    小翠探头探脑,吱了一声,远远地又飞进林子中了。

    已至子时。

    外头竹梆子敲过,李青溦行出院中,开了南侧一荒芜的小门,倚着门槛打量一眼。外头虽无宵禁,到这个时辰到底是黑沉沉的。

    她拿出那枚骨哨吹响几声,坐在门槛半晌,外头没什么动静,正有些失望,突听见几声沉稳的脚步声。一道着月白团花直裰的身影从小巷尽头行了过来。

    李青溦抬起头,撞进他浅色的瞳中,轻轻勾起了唇角。

    陆珵远远地便看见她。

    夜色浓浓,有冷风吹过。

    她如云绿鬓绾成如意髻,露出一张光洁莹润的小脸,身上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裙,裙裾上用银线和珍珠勾着几株玉兰。

    她脸色几分樱粉,支颐折腰坐在台阶上。正是浓重夜色里漫过来的一汪淡月。

    她是专等着他的。

    似少有人等着他,陆珵倒是有几分怔忡,方走到她跟前。

    李青溦见他之前有许多话要说,见了他一时之间倒是全都忘了,只是弯着唇角笑。半晌她才回过神,鸦黑卷翘的睫轻轻一眨。

    “我本来只是试一试,未想到你真的能来,倒是做梦似的。”

    陆珵回她:“我在宗正寺,离这里并不远。”

    他话说完,又一阵冷风过来。

    立夏本就阴晴不定,今日又是阴天,倒是刷刷地落下一片雨来。她忙站起身拉他到屋檐下躲雨。

    二人挨得近了,陆珵鼻端一丝若有若无的梅花香,又闻着一股甜甜的酒气,知她今晚缘何傻笑了,轻言道:“你饮酒了。”

    李青溦眯眼笑:“一点点吧。”

    他一身银纹直裰上落了雨珠子,湿了一片。李青溦掏出帕子轻沾掉水滴,突鼻尖翕动,笑言:“你不也饮了吗?”

    陆珵应了一声:“家宴,礼节难却,但也只一点点。”

    李青溦一时又笑起来。

    笑了好几声自己倒是觉出几丝傻气,又抿住唇了。

    二人立在檐下,外头雨幕如帘。

    李青溦道:“这几日雨是有些多。”

    “伏夏闷热,雾气又多,片云可致雨。”

    “待会儿便会停。”他抬眼打量天上淡了一层的雾气,”他伸出一把骨节分明的手接屋檐上的雨滴,“明日当是个晴天。”

    李青溦好奇道:“为何。”

    陆珵道:“急雨易晴,慢雨不开。一场雨下来雾气也散了很多。”

    细雨蒙蒙风动影珊。

    二人一时未语,静听雨幕由重便浅。

    陆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低垂着头看远方,脖颈里抻出的半截脖子,润生生的花梗一般,了。很有几分鲜活的样子。

    陆珵问道:“叫我来是有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有东西要…”李青溦轻捏捏腰间香包,正要拿出来,突动作一滞,拍了下自己额头。她倒想起来了,她是拿了香包,可那香丸可还是在屋里头香案炉子上呢。

    她脸上似又恼怒,陆珵问道:“怎么了?”

    “本是想送你东西来着,只是忘记带了。”她看了看外头的雨幕,突轻笑一声,“不若你去我院子里拿如何?”

    今日的菖蒲酒虽说甜甜的,但到底是酒。她有几分醉意,说话倒是直接了许多。

    若是平日里她有这种想法,却也不好就这般说出来。

    陆珵果怔了一下,她突然拽着他的手,推开角门带他进了院中。

    陆珵的手,被她牢牢地拽着。

    他从小到大二十余年,规矩知礼,从未被女子牵过手是一说,也从未做过私闯民宅的事。一时停下脚步看向李青溦,劝诫的话还未出口。一把凉凉的指曲在他唇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李青溦轻轻摇头,绿鬓上一枚小小的红绡纱符篆轻轻一动。

    “嘘,不要说话。”她指了指北面,“那边是我继母的院子,她素日里最喜给我玻璃小鞋穿呢,你是要吵醒她们院中的人,叫金吾军过来抓你我吗?”

    金吾军只会抓夜间作乱之人,如何会抓他们?

    陆珵唇开阖正要说话,一时碰着了她手指,倒是抿唇未语。

    李青溦见他不再反驳,脸上很有几分满意,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轻轻一弯,拉着他南苑立走。

    这角门本就荒废,野草野花丛生。

    她带着陆珵走过来几步是披着细雨的,自然是踩了一角的泥泞。

    今日的菖蒲酒虽是甜甜的,但到底让她有几分醉意。若是平日里遇见水洼,照她的性子早就远远地绕着了。

    直到了一间三进的院子,才停下。

    她回头看他,细喘微微,又轻轻地“嘘”了一声。

    院门掩着,她轻轻推开门,守门的婆子正在门厅前的小屋里趴着打盹儿,倒是鼾声如雷。

    李青溦带他行过游廊。

    陆珵抬眼四顾,见院子里门厅雅洁、文雅精致,游廊两侧空地又种了许多花草植物,正是夏日,倒是繁茂蓊郁。

    方过了后院,突传来吱吱鸟声,小翠从远处飞过来,重重地撞到陆珵肩膀上。

    “每次见着你,这小翠倒是热情的很,不知道的,倒是以为是你的鸟呢!”李青溦笑言,才又看见小翠叼着一枯枝,一时想起它先前在林子里鬼鬼祟祟的。

    原就是为了这枯枝啊。

    她一时好奇道,“它这是做甚么?”

    陆珵细瞧一眼,顿了一下,似想了片刻:“它今年已足三岁。”

    “三岁如何?”

    李青溦不懂这个,面上倒有几分茫然,小翠又飞远停在不远处的梧桐树上。

    李青溦看过去,才看见那梧桐树上,原是已经落了另一只小隼。

    它嘴里叼着一片绿莹莹的叶子,两只鸟倒是卿卿我我地,挨地很近。

    陆珵道:“三岁隼类便成了年。此后每年四月到六月,是隼的繁殖季节。鸟儿中也会相看。雄鸟会从千万片叶子中挑选一片最漂亮的叶子,送给心怡的雌鸟。”

    “如果雌鸟愿意接受,便会叼着枯枝相送,一起戏玩。隼类都是忠鸟,同大多数人一般,一旦选择了伴侣,它们会一生一世在一起,只它们两个,直至彼此都死亡。”他回音低沉悦耳,一如往常,只是叙述事情,并未说什么意见。

    李青溦心头突有几分说不出的思绪。正要说什么,只恨自己喝了酒未抓住。她想了半天未想出自己想说什么,倒是也懒得多想了,方打起珠帘,带他进了正房。

    正厅此刻无人。众丫鬟和婆子们都去东房睡着了。她先前出去的时候,吹灭了灯。廊下灯光寂寂,她取来一盏书灯,只是摸索了半天也未找着火折子,侧边已伸过一只修长的手笼着了火。

    李青溦笑着道了一声谢,取下炉子里的榅桲膏,刮出来,细细地做成裹上一层金箔。

    那炉中还有几分温度,李青溦一双细长的白手微微发红,她手上也没停。

    她正做着,识海中突灵光一闪,突抓到了自己先前未抓到的头绪,手上动作一顿,微微蹙眉。

    不对,她现在这样的行径,同小翠又有什么分别?小翠还能得到一枝枯树枝子呢,她能有什么呢?

    她一时几分郁闷:“不对!此事大有不对劲之处!”

    陆珵见她动作停下。问道:“如何?是不是烫着了。”

    李青溦摇摇头,正要说话突外头突有几分沉沉的脚步声。

    赵嬷嬷上了年纪,夜间总要起夜。起来的时候瞧着正屋的灯着着,一时担心李青溦有什么事情,披了衣服,又执了灯就进来了。

    进得门来,正厅倒是没人,只是香案上的东西有几分七零八落的。她摇摇头,只当是小丫鬟们不当心,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又熄了那盏书灯。又想了想,提步进了李青溦屋中。

    屋里头一地淡月,有风吹过来,将床上的纱帷吹得飘飞。

    赵嬷嬷喃喃几声,“这样大的风,怎不关着窗呢?第二日醒来若是着了风,想必是要头疼。年纪轻轻地倒是一点都不注意。”

    她将明瓦窗关上,又拉了一层窗帘,正要出去,又往床前行了几步。

    帷幕迤逦,她掀开帘子。

    架子床上,李青溦黑玉似的发散着,一张小脸半遮在被中,泛着几分淡薄的红晕,似是香梦正酣。

    赵嬷嬷又合了帘子弄平整,方一脚轻一脚重地出去。

    直等到屋中再无一点声音,李青溦猛然将被子掀开。

    刚才一时情急,李青溦知赵嬷嬷的性子要查看,她屋中又没什么隐蔽的地方,便扯着他藏在被中。

    二人盖着一张薄锦被,很有几分紧巴巴的。也好在天色昏暗,赵嬷嬷眼神不成并未看见什么。

    李青溦一时松懈下来,这才觉出二人贴地极近。

    她脸面蓦地红了,他的长腿正贴住她的,这才觉出他的腿又热又硬,硌地她好不舒服。

    “你快些出来。”

    她轻轻推陆珵一把,陆珵直撑起胳膊,看她,神色很有几分欲言又止。

    帘子拉着。屋中只有一层月色。他一双澄澈如冷湖在夜里犹如一线远灯,静又远地盯着她。

    李青溦本就又几分晕乎,实在很难在他的视线里不昏昏沉沉。

    半晌她轻轻撇开脸:“你起开啊。”

    陆珵轻轻动了一下,李青溦也被拖动一下。

    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陆珵不动了,撑胳膊在她枕上,无奈道:“刚才便想说了,好似什么东西挂住了,你瞧瞧。”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因二人离得近,似是一小簇烟花炸在她耳边。

    李青溦脸色灼地吓人,这才应了一声。

    视线往下,便瞧见他腰带几分松垮,一双长腿紧崩着,二人的腰身贴在一起。李青溦仔细看一眼,原是她裙上坠着的珍珠嵌着了他腰间带钩上,她兀自挣了几下,又拽了几下,倒把陆珵拽地贴她更近。

    她一时着急,额角上出了一层溶溶的细汗哎呀了好几声,“这是怎么回事?你倒是动动啊?”

    陆珵腿崩的很紧,闻言掀了掀眼帘,低头看她,语音有几分无奈:“那你别动了。”

    李青溦忙点头。

    他揽住她坐起来,将那颗不懂事的珍珠从自己带钩中摘出来。因他用的力气大,倒是拽下去好几颗珍珠。

    他轻咳一声,侧眼看她一眼,她倒是未注意。只是脸上的神情一时皱眉,一时纠结。

    不知是在想什么。只是也足够精彩。

    陆珵轻轻笑了一下,帮她顺了下有些皱了的裙角,垂眼又看见她脚上罗袜松垮,露出半截脆生生的小腿,上面一道红色的长命缕轻缠。

    他一时移开视线,脑海中将今夜发生的所有事都过了一遍,方抑制住帮她收整罗袜的心思:“我有事同你说。”

    ——“我有东西要送你。”

    二人的话不约而同,陆珵微怔,垂眸看她。

    她眼睛微微垂着,两道远山眉软长,两扇睫密集而细密轻轻煽动一下,方抬起眼看他:“什么事呀?”

    陆珵将今日在宗正寺里问询那周营的话同她说过。

    那周营所说,只是那南庄的庄头,一直问他借衙役,似将南庄的人秘密运走,因走的是漕运的路子,送去哪里他也不知。

    “只是既是如此,你家几个掌事应该还活着。”

    李青溦微微点头,放下心来。

    陆珵问她:“你方才说,要送什么?”

    李青溦回过神,狡黠轻笑,露出两道笑魇:“你先将眼睛闭起来。”

    陆珵依言闭上眼睛。

    今夜下过雨,外头都是草木的清香,在这沉沉的味道中,一股甜香离他渐近。

    半晌,他手腕轻轻一动。又过了好久,她带着笑意的语音从一边传过。

    “可以了。”

    陆珵垂眸一眼,便瞧见自己手腕上挽着的一条红绳。很有几分眼熟的样子。

    他神色微微一滞,又垂眸一眼——她脚上的长命缕,果真是已经没了。

    便也不至于这样物尽其用吧。

    陆珵一时想笑,一时又有几分无奈。

    她似是高兴了起来,一双眼睛亮亮的,看向她:“如何,喜欢吗?”

    陆珵:“……嗯。”

    李青溦笑道:“早就瞧见你没戴长命缕了。这个在端午戴自有彩头。可以免除瘟病,保你健康长寿。

    你既没有,我愿意将我一半的彩头给你。”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陆珵:“……好。”

    李青溦一双杏眼弯起来, 抬起一小截红玉臂,上头同缠着彩线,笑道:“你那个同我这个是一套的呢, 等过了五月才能一同摘下的。”

    陆珵又应了一声。

    夜已经很深, 李青溦坐在自己床上, 有几分困乏。只因心里想着事情, 一时未动,只还是忍不住微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她闭着眼睛靠在一侧架子上。

    陆珵瞧见:“你既困了便早些歇息,来时的路我认得, 可以自行出去。”

    身侧没有动静, 陆珵起身被她轻轻拽了一下。

    他侧头看她。

    四目相对, 半晌她低声嘀咕:“我还有话同你说。”

    “什么?”

    她一双眼睛在暗夜中, 同两枚黑白水银珠子对撞着光,微微抬起:“之前在画舫的事情, 你我那般了。反正事已至此自要商量嫁娶事宜吧。只是你想来是科举入仕, 至今仍是一八品文官,既入不了翰林院,许是你对为官之道并不通晓。想必日后升迁是攻苦行难。”

    陆珵:“……”

    李青溦:“我有一可行之计。”

    陆珵低眉,神色很有几分欲言又止,但到底对她所说有几分好奇, 低眉问她:“何计?”

    “我会京城正是为了自己的亲事,无论如何,我是要回并州同我外祖父母一起。依你现在的身份, 若是去并州提亲想必是有些难, 不若你做我家赘婿。我的亲事也可以解决, 你升迁之事自也容易许多。正是两全其美呢。你意下如何?”

    李青溦轻笑一声, 这些话她上次便想说,今日饮多了酒倒是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只是她毕竟还是一个女子。心里头虽觉得她此计十分妥帖可行,只是说出来心里头自然还是有几分羞郝,又有几分期待。

    但对面之人却成了一盏掉了嘴的茶壶,沉默半晌一声未吭。

    李青溦脸上脸上的希冀一下子凉在脸上:很多时候一个男子的沉默不语,那便已经是答了。

    她又静静地等了会儿,仍未等到他出声。

    半晌她转过身去,咬住下唇,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我要睡了。”

    她侧着身子,能看见背后两扇薄薄的蝴蝶骨,看着有几分薄弱。

    他轻轻皱眉,一时间,很多事都纷至沓来。

    四四方方像极了牢笼的深宫禁苑、家宴上各种让人疲于应付的明争暗斗,言语间各式各样的勾心斗角。

    他自小所受的是为君之道。

    是爱民如子。功不滥赏,罪不滥罚。是谠言听信,谗言不听。世间许多事,纵然是有许多很难做出决断的事,他也会权衡利弊,掌控,然后做出决定来。

    可与她的事情,不是他权衡利弊便能解决的事情,她对他而言很重要。

    可世上所有有关重要之事与重要之人的决定,都是艰难又重有千钧的,也或许从头至尾,是无解的。

    陆珵一时未语,侧头看她。她闭着眼,似是已经睡着了。

    他轻叹一声正起身,突一双足轻轻勾住他腰间织锦腰带,扯动一下。

    二人一同跌在一方小天地中。她绸缎似的发散开,有几缕凉凉地拂到他脸上。

    压着帷帐的青玉娃娃轻轻一碰。

    陆珵半压在她身上,他毕竟是一个成年男子,正怕压着她,正要起身,又被她轻轻拽了一下。

    她一双眼睛十分漆黑:“你若不愿做赘婿便算了,我不嫌你官轻言微,三媒六聘便成了,你意下怎么?”

    二人贴近,呼吸交缠。

    陆珵轻声道:“并不是因为这个。”

    李青溦哼然一声:“那是什么,那便是,你不喜欢我?”

    陆珵一时未言,半晌摇了摇头。

    李青溦轻轻推他一把,撇过身子:“胆小鬼。”

    一时寂寂,二人无语。陆珵坐起身,突感觉后腰似有什么硌着。他向后摸着了一个用珠子做的香包,就挂在他腰上躞蹀上。

    他摘下来瞧。

    香包是用细小的红色琉璃珠串成的,远远地,他闻着里头似有榅桲的香味,心中了然,先前李青溦说要送他东西,应是当时就挂在他腰间的,只是不知如何改成了那个长命缕。

    他细瞧一眼,见着那络子是浅青色,很细巧地打了攒心莲花,还有一小截藕。

    ——清荷盖绿水,芙蓉发红鲜。下有并根藕,上生同心莲。

    莲花,向来有同心的意思。

    她向他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可他……

    床榻上又有动静,他看过去,她闭着眼睛,鸦黑的睫在眼下垂下一小块阴影,两颊隐有红绯,润泽的红唇微张,露出一小块瓷白,呼吸匀称。

    她睡着了却并不老实,翻着身子,倒将被子掠到一旁。

    陆珵轻轻抿唇。

    很难形容他对她的感情。一开始他只是浅浅地看她几眼,谁知见得多了慢慢地便被她吸引,连他自己都未反应过来。

    就像是连夜霜降,屋中人并未注意,雪花寂静无声地下一整夜。早起推枕出去。才能发现……原来已经有那般厚的雪了。

    陆珵给她掖好被子,走了出去——

    子时已过,外头天色昏黑,北苑的刘嬷嬷合了伞,带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亦步亦趋地往府里走。

    刘嬷嬷在一边耳提面命:“你老子娘为了你娶媳妇,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做工,你倒是好!大晚上的叫赌坊给扣着!还得你娘拿着你的老婆本去赎你!老鼠还有皮呢!你倒是没有,尽出洋相!”

    一旁刘大郎挠了挠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娘。说了多少遍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不就是几贯小钱吗?您那主家周娘子多的是白花花的雪花银。您是她的陪嫁嬷嬷,手里头又有她的把柄,她焉能短了您的银钱啊?”

    刘嬷嬷叹了口气:“你知道些什么呢?还多得是雪花银?又有几分几厘是她的?以往那当家主母在的时候,她何尝不是捉襟见肘地拿着那点月钱?那县主命苦,走得早了,才叫她捡着人家手里头的漏子攒了些银钱。不过前几年,她又把手里头的铺子啊,庄子什么的,盘给了别人,倒是给她那大兄换了了县丞做。”

    “县丞,那不是极好?好歹也是一八品官呢,家主在那礼部做什么劳什子官,不也才是五六品,许是过得还没有人家县丞舒坦呢。”

    “好个屁!捐班又是什么东西?更何况他还不长眼,不知得罪了哪家的贵人,下了大狱了!这几日周氏找了好几个人行转了呢。什么香料啊、玉器摆件,多少金贵的东西,流水似的往外送,一半给了别人,一半当了当子。”

    她叹了口气,“若能成早就成了,恐怕还是得空手拍巴掌了。”

    刘大郎听得挑眉:“那府上当当子这空儿可是个肥差吧,若是给了儿子去管办,少不得能捞些油水呢,不若娘亲您说道说道,反正咱们也得早做打算,您说呢?”

    “你倒是想的弄鬼呢!”刘嬷嬷白他一眼。

    “儿至今还没个正经营生呢,不说这些,您也该为我打算打算。您说是不是呢?”他拉着哄着刘嬷嬷,二人从南侧角门进了李府,刚过了拐角,突看见一道男子身影似从南苑出来。

    衬着夜色,她隐约见着那人身影修长,瞧着倒是有几分俊眉修目。

    只是南苑如何会有男子?瞧着打扮也不是什么管事小厮的。她以为自己看着了,忙揉了揉眼睛。却看见那人很是轻车熟路地开了角门,出去了。

    “乖乖啊,这是怎么一回事?”

    深更半夜的如何会有一男子从南院里出来,难不成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刘嬷嬷一路思忖——

    翌日,檐雀呼晴。

    赵嬷嬷进来开了窗子,瞧见李青溦的帘子还拉着,笑言:“都是大姑娘呢,太阳都这样高了怎还不起来?”

    她将帘子挂好。才瞧见李青溦严严密密地裹着薄衾,把自己埋地跟个蚕茧似的,一时吓了一跳。

    县主刚去了那几年,她家姑娘还小,平日里心情不好或是怎么的,也不说话,只是给自己包在被子中。有一次着了风寒因为埋着不出来,众人好久才发觉。

    赵嬷嬷忙走前几步:“姑娘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嬷嬷。”李青溦闷闷地声音从被中传出来。

    她没有事;只是有些羞愤罢了。

    羞的是自己昨日多喝了几杯,眼禓面热,问了不该问的话;等了半天等不到的答案。气的是昨夜她是真的生气,却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仔细想想又有几分悔。

    悔的不是问了那些话,而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个榅桲香的香袋。

    想着想着,她轻抚额头,轻轻吸气,有几分心疼。

    好端端的榅桲果子呢,早知他不愿意同她一起,狗才给他呢。更何况,她那香袋的络子打的是攒心莲花。他若是瞧见定然能猜到什么。

    昨夜他拒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被他看见岂不是自取其辱呢?

    她本是不信他对她没有那个意思的。可他素日里同她在一起,除了那日他亲了她一下外,属实也没什么旁的情绪…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当应该是如她这般患得患失、想东想西。如何会是他那般自如呢?说不定一切只是她想歪了?

    李青溦想到这里,更是泄气。

    一时只盼那香包掉了…或者是叫他压碎了,亦或者是他瞎了未看见。

    赵嬷嬷听见她在被子里长吁短叹,嘀嘀咕咕地。生怕她得了热病烧成了臆症,忙又喊她。

    李青溦不好叫她着急,一把青丝拖出来,露出小半张脸来。

    赵嬷嬷见她脸上泛着些红,上前轻试,见着没发热才松口气,只当她闹小性子不想起来。便看见李青溦一双黑亮的眼睛看她。

    “对。他一定是瞎了!”

    作者有话说:

    赵嬷嬷:“姑娘一定是病了。”

    第46章

    赵嬷嬷见她神色不对:“姑娘怎么了?倒是奇奇怪怪的。”

    李青溦自不好说什么。

    赵嬷嬷想了想, 只当她昨日晚上熬夜神倦:“都跟姑娘说了,叫姑娘早些歇着呢。姑娘偏不,定要打那劳什子络子, 倒是闹地自己也难受。”

    她叹口气, “那祸根络子, 姑娘快快拿出来, 剪了才是。整好那颜色瞧着也并不鲜亮,嬷子再给姑娘打个好点的,里头夹金丝线的。可比你那根要好看多。”

    李青溦如何拿出来,垂头轻咳一声。闷闷道:“昨个瞧着不好看, 已扔了。”

    赵嬷嬷又哄她几句, 同哄小孩儿似的。

    李青溦一面脸热一面又觉着心里热热的。不好再躺下去索性起身到妆镜前梳洗。

    收拾完, 方觉着好了一些呢。她又往外一看:隔着纱窗, 外头一片阴阴翠润,小翠正同另一只小隼在不远得梧桐树枝上凑头叽喳呢, 瞧她看过去, 一时叫着朝她飞扑过来。

    它扇着翅膀蹬到她肩膀上,李青溦眼睛一红:“呜呜呜,作死。”

    绮晴正在一旁伺候,冷不丁见她家姑娘一副泫然模样,倒是吓了一跳:“姑娘这是怎么了?”

    李青溦声音中有几分哽咽:“这个坏东西, 扇我一头的灰,迷了眼了。”

    绮晴忙将小翠赶出去,又新放下一屉纱帘子。

    绮晴见她心绪不佳, 生怕她上火。吩咐厨房给她家姑娘摆些消暑清心、养神降温的粥菜。

    不多时摆了早点。

    李青溦一时歪在罗汉榻上, 正有几分没胃口。

    绮晴已将一碟子包子和一小碗粥端到她面前的榻几上。闻着是有几分鲜香, 李青溦微微侧下头。

    绮晴将盖儿齐齐掀开, 露出一屉儿包子和一碗粥。

    她唇角弯弯,笑道:“这是小厨房里一大早去买的荷叶和莲藕,同新鲜猪肉一起熬的枸杞荷叶粥和莲藕包子呢!特意放凉了的,最是消暑清心、养神降温,姑娘快尝尝。”

    李青溦:“……”

    荷花,荷花,如何又是荷花。难不成五六月里就只有荷花不成。

    她挖了一勺子荷粥吃,倒很有几分愤愤的意味,仿佛吃的不是粥,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半晌才应了一声:“是香甜。”

    说的是这样的话,只是她的表情自然是一点都不像。

    众人几时见过她家姑娘这样,不由面面相觑。

    半晌,绮晴看不下去,轻咳着找补几声:“好好一姑娘,瞧瞧,都饿成什么样子了,定然是姑娘昨夜吃的太少了。”

    她眼见李青溦没有停下的样子,不由轻咳一声:“倒是姑娘心情再不好,也不能这样,吃多了容易积食呢……”

    ……

    “万没想,你是有些一语成谶的本事在身上的。”

    半晌,李青溦一面打嗝儿,一面捧着好大一杯消食的麦子茶,拉着脸叹息。

    绮晴笑道:“是姑娘自己不注意,现下时候还早,不若出院子里行转行转。”

    李青溦本懒怠出门,只是窝着又想乱七八糟的事情。

    当下应了一声,起了身。绮晴一面给她拿了披帛,一面搀着她去院子。

    刚出了院子,迎面瞧见几个花花簇簇的人过来。正是北苑小周氏和几个丫鬟婆子,李曦跟在她身后,一个劲地嚷嚷着困。

    小周氏这几日为了他那不成器的哥哥自然是焦头烂额的。

    说起来也是倒霉催的,本周营为官也有些日子,只等着他升了官,一朝改换门庭,她也好跟着抬了正。

    本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也不知为何,自李青溦那个丧门星回来,事赶事的就到了今天这一地步。

    最开始还能从吏部递进话,后不知如何,吏部侍郎也出了事。再求,也只能求到那位头上了。只是那位眼高,这几日林林总总地送了多少好东西,一点用点没有。

    她一时后悔,若不是她将自己一大部分的身家放在她那不成器的哥哥身上,此刻自也不会如此。若周营不成。她若想抬正,怕是只能等着李曦中进士了。

    只是李曦忒不成器。活脱脱便是第二个李栖筠。

    懒怠又不要强。天色都大亮了,仍躺在屋里头睡大觉呢,真是不叫人省心!

    她有几分埋怨,手上拉着李曦的力度大了许多。

    李曦被她拉地疼了,又叫她拽地亦步亦趋的。不由呜咽出声:“娘亲,痛痛。”

    小周氏一下停下脚步,果然他的手已有几分红了,弯腰吹了几下。

    李曦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撇着唇道:“娘亲,曦儿可以不去族学吗?”

    小周氏沉声:“自然不行,曦儿乖乖的去上了族学才能考进士,到时候娘亲和姐姐才能跟着你,过上人人艳羡的好日子呢。”

    李曦微微撇唇揉了揉眼睛:“可是娘亲,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好麽?曦儿有爹爹和娘亲,还有姐姐…”

    他话音一停顿,突话音一顿,巴巴地往前跑几步,笑着喊道:“大姐姐。”

    李青溦远远瞧着是小周氏,很有几分倒了胃口,一时未过去。

    未想到李曦眼尖,小小的团子跟个炮弹似的就过来了。

    李青溦与小周氏如何地针尖对麦芒,再怎么厌恶她,自不会对一个方五六岁的小孩冷脸黑眼,闻言应了一声。

    李曦蹦蹦哒哒,跑地是快,过来的时候险些摔一跤。李青溦忙扶他。只是手还未松开,小周氏已到了她跟前,一双尖利的手将李曦扯回来。

    四周又无旁人,小周氏才懒得装模作样地,当下哼然一笑,在那里指桑骂槐。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素日里瞧着些,莫见着什么脏的臭的都扑将过去!你倒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没将我的话放在耳朵里。”

    李曦一时不知她为何发这样大的火,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全是茫然失措。

    李青溦叫清霜把李曦带远些,方抬头看小周氏。

    她今日肩披浅紫色纱衫,身上着了一件儿紫色小团花儿的粉色锦裙。粉色本就娇嫩,小周氏若是平日里穿也没什么的。只是她这几日明显气色不佳,嘴角还长着几个火疮。一时间倒有衬地有几分阴阴沉沉的老气。

    李青溦细细想想。便知道她这几日日子不好过,不由轻笑一声。

    众人都听见她先前指桑骂槐,都有几分生气,自不会给她留面子。

    绮晴在一旁阴阳怪气:“大热的天,倒是有人吃多了生姜呢,瞧着倒上火了。”

    “自然是要上火。听说这几日周夫人倒东攀西附的不知忙着什么,也不知事情办成没有,需不要要咱们南苑的替夫人走走关系呢?”

    李青溦唇角带笑,眉锋轻挑似刀:“只是想必也是徒劳,有一句话,叫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是你的东西,巴着也不牢靠,到时候空手拍巴掌,一场空罢了。你说是不是?周夫人”

    嘴上倒是厉害!一句两句不睁眼地说黑话!

    小周氏有心回怼,奈何身边带着人都笨嘴笨舌,几人“你你你”了半天,未说出一句轻省话来,一时眉头着火眼睛都红了。

    李青溦通体舒畅,不再给她一个眼风,带着人回了南苑——

    小周氏一径回屋,举起香案上一青铜的博山炉摔在地上,隔火片、香灰和一旁的玉香盒掉做一团。

    正巧刘嬷嬷从外头过来,隔着纱窗子瞧见,忙忙地叫住她。

    “我的好夫人,天正热着,那香炉还点着呢,你动这么大的火,仔细伤着身子。”

    她走前几步,瞧见碎了一地的青玉香盒和乌沉香丸,啧啧几声:“哀梨蒸食,倒是可惜了了好东西。”她弯腰捡起来,方问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小周氏哼地一声,瞧着地上未燃尽的青烟:“还不是南苑那个小贱蹄子,日日地就是个掉了底儿的茶壶,光剩下了一张嘴。若我是正头大娘子,早就给她嘴扇肿了,偏我碍于身份什么都做不成,真真气得人要死要活的。”她轻轻撇了下唇,拿起一边的团扇扇风降火。

    刘嬷嬷听着又是老花样,忍不住想掏掏耳朵,嘴上跟着附和:“可不是?那宋氏的女儿,能是个什么好东西,等将来夫人做了她正头嫡母,嬷子自替夫人好好磋磨磋磨她,想怎么压着怎么压,叫她好好知道一下什么叫礼义孝道呢。”

    小周氏本心气散了几分,听她这样说倒被激将起几分,哼然一声,“你说得对,我若成了她嫡母,定叫她好看!”

    她沉思一番,“先前那宋氏的嫁妆箱奁里头,我记着似有天香茄楠的八仙沉木雕像一架吧?我记着那位大人对道法之事很有几分上心,你再差人将这个送去他府上,瞧瞧他们府上什么态度。”

    刘嬷嬷这几日东奔西走的都是为了这事,听了应下,又打量她脸色,挑起话题来。

    “对了,夫人。前几日成衣铺子的人来了,说来了时兴料子,问要不要给姑娘裁衣裳呢…”

    小周氏道:“也是,眼见端午都过了,我的秀儿也该换换新衣衫和首饰了。最近手头是有些紧,你再从那箱奁里头捡几件贵重的东西,去当了当子就是了。”

    刘嬷嬷正想着给自家混小子找管。话到这里当下就坡下驴,堆下笑来:“说起这个,嬷子也有事情同夫人商量呢。”

    小周氏似笑不笑地看她一眼,道:“有话便说。”

    刘嬷嬷呵呵一声,“先前夫人叫西房的几个小厮去典当东西。那几个小子油滑,有从中昧了的,到底不是自家的小子,使唤起来也不放心。夫人若不嫌,倒是把这事交给我家那混小子管。他小时也是在市井里抹桌擦凳、做这做那的,对这些倒是在行。”

    小周氏当她要说什么,听着只是这样的小事,脸上的神色温和几分:“既是你儿子,横竖是咱们的人,便交给他管办便是了。”她脸上带了些笑样子,“只一点,叫他当心着点,莫在一家典当被人抓了把柄。”

    刘嬷嬷忙点头。小周氏取出箱奁钥匙和牌子递给她。

    刘嬷嬷知此事能成。回去告诉刘大郎,母子二人具自欢喜——

    又过两日,出了端午,李青溦突得了落三娘递来的帖子,叫她去青月坊叶子楼相聚。

    绮晴瞧她神色:“姑娘这几日难受,不想去便算了。”

    李青溦摇摇头。她又不能一直躺着。毕竟世上不可成之事多了去了,她此刻这般纠结人家又看不见。罢了便是,难不成就因为他拒绝了自己,日子就不过了不成?

    哼,偏不,偏就要叫他看着她好着呢。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她当下起身, 叫来赵嬷嬷收整一番。

    本就天热,李青溦也未盛装。赵嬷嬷给她挑了一件月白色蜀锦银线海棠花纹的褙子,里头是水雾绿齐胸襦裙。

    黑玉似的发松松地被绾做流云髻, 头上只一根坠珍珠流苏金玉簪, 又应景地簪了朵绢丝月白花。

    待收拾完, 李青溦微步出门, 身姿窈窕,远远瞧着倒是当真是杏眼含春、长眉连娟。当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赵嬷嬷不由笑:“姑娘长得就是好,乃是花儿粉里的牡丹,不知将来要便宜哪家的呢!”

    李青溦对镜细细描眉, 一时又想起那日。轻轻地哼了一声, “怕是嬷嬷天天同我一起, 里外都是自己人, 才觉着我可亲。真到了问头,怕是有人是要弃如敝履的。”

    赵嬷嬷也笑道:“那定然是那家的郎君瞎汪汪的不长眼, 和姑娘可没什么关系。”

    绮晴几个面面相觑捂着唇笑。

    ——

    李青溦倒未去过叶子楼, 只以为是什么雅阁茶楼之类的地方。

    待去了才发现原是一家乐坊。临水而建,装饰其它,具很有几分风雅,不断有乐声借着水声阵阵飘出。

    楼内倒是门厅雅洁、一厅一阁,屋室清靓。

    她以往从未来过此等地方, 站在门外只是看着,便有一眉清目秀的华服公子出来带路,将她带去了三层。

    三层是一会客厅, 进门便是缩小的山水摆件, 上有假山流水淙淙。再往里走, 有一博古架, 上头摆放着各种贵重物件。

    “想必是青溦妹妹来了。”

    一道笑语从屏风里头传出来,正是落三娘陆云落的声音。

    李青溦绕过一旁的黄花梨嵌大理石座屏的屏风。

    室内窗牖大开,外头有风惊竹。窗外粉花落叶吩咐堕入外头湖中,陆云落同乔竟思等人正临轩围坐品茗。

    乔竟思远远地瞧她,当是黛眉如远岫,绿鬓染春华,一身月白裙羞杀白芙蓉,后知后觉地已站起身,直喊:“素娥姐姐。”

    瞧着是几分呆,众人不由齐声笑他。

    乔竟思脸面一红,嗫嗫嚅嚅地说不出话来,李青溦已轻笑接过话:“是我来迟了。”她叉手言笑晏晏,“诸位若是怪罪,待会儿我便自罚三杯可好?”

    众人虽是笑,却未曾为难她。陆云落吩咐丫鬟给她捧了一碧螺春,又招呼她坐下。

    席间又上了几碟子蜜饯糕点的。

    李青溦本也不是拘谨的人,三杯两盏下肚吃吃喝喝的,自然熟络起来。

    今日本没什么正事,是自己人的闲宴,几人随意攀谈,倒是说起各家商会账局、票号上的新鲜事上。

    李青溦正听着,一旁乔竟思突道:“说起这些,我倒是想起件事来,上次李姑娘说起自家铺子之事,我当时帮不上什么忙,只是案子上了些心,倒是真有些事情,不知如何……”

    他话音顿住,吩咐自家小厮取进几样东西来。

    第一件是一架铜鎏金转花西洋胖佛陀打乐钟,李青溦皱着了眉,“瞧着是有几分眼熟,是瞧着在何处见过一般。”

    好似是她娘亲嫁妆奁子里的东西,她一时不好确定。

    小厮有取出另一道画轴展开:图中河面水纹澹澹,中心有一闲亭,一群丫鬟众星拱般围着两对弈的仕女,正是前朝名手吴冲灵的名画《荷亭弈钓仕女图》。

    李青溦瞧见这画,目光梭看画面。果真在一旁的留白地方瞧见一道小小的印章,上书一纂书“青溦”二字。

    她轻轻摩梭印章。这画她小时候她娘亲教她做过印章,她加盖的第一幅字画儿。

    自她回并州之后便都放在她娘的嫁妆箱子里头收着了。

    她娘亲的东西,想是在他爹爹那里存着。她爹爹能将她的亲事都交给小周氏办,别的事情又如何能奢望得到他一个眼风?

    细细想来,便知是怎么一回事,李青溦一时蹙紧眉,眉目有几分发沉。

    乔竟思道:“这些是一刘姓小子拿来典当行当当子的。这小子早些日子在我的商行做活讨饭吃,端茶倒水、抹桌扫地是做伙计的。只是他这小子品行不端,是吃喝嫖赌的一把好手,我自不想雇他败坏门厅便辞了去。”

    “不久前,他还是闲汉。也就是前几日带了不少东西来我家典当行,言语间倒也很有几分洋洋得意,同以前的伙计夸口自己如今在忠毅伯府领了此等肥差,不仅可以领着月钱,还能从中得利…我倒想起来你,他拿来的东西都收着了都未动。”

    乔竟思先前也听说过她家之事。看她神色,斟酌道:“那这般,以后那刘大郎拿来当当子的东西,我家商会几个典当行,都不再收。”

    一旁几个商户也齐齐附和,李青溦思忖片刻,却轻轻摇头:“不必。”

    她轻勾唇角:“不必不收,反而他若再来典当,乔郎君和诸位郎君,只管收着便是。”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几分冷,“不仅要收,还要再多给他几层利钱,只叫他认着你们几家典当行。当然,这些东西我是要赎回,诸位的恐亏我也会补了空子给各位。”

    这倒不是难事,几个商户自也不是差这一星半点的,只是不大明白这样做有何用?具面面相觑。

    一旁的陆云落细细想,倒是明白过来,轻勾唇角笑了一声。

    当朝历法并不大严苛,《武德律》中有妾室侵占、变卖主家财产,以盗论罪。盗罪一般轻只仗责,重是流放,若所犯者是女子,且对主家有所功劳者,数额又一般的,想只是罚没责问,不会重刑。

    陆云落思念至此,倒略微惊讶地看李青溦一眼。

    在她看来,李青溦虽八面莹澈、处事有方,到底还是一年轻姑娘,想不会有何等心术。今日却见她能在此等情况下喜怒不形于色,分析利弊,不骄不躁。

    她喜欢明艳漂亮的女子,更喜欢聪慧有算计的女子。倒是高看她一眼。

    又看了看几件被典当的东西,轻声道:“我听闻,你家中只是若是如此,即便是十件八件当也不会如此。”

    李青溦轻笑一声,道:“我自有办法。”

    陆云落知她是想通过此事钩距布饵,做一次大的,当下心里不免几分期待,轻轻笑了一声。

    此事李青溦心里已有了成算,算是放下,众人又闲聊几句,一时倒是说起那日画舫的事情。

    倒是有人叹惋:“那日画舫停岸,听说太子的东卫都来了,当是太子殿下也在我们画舫上,还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叹那日咱们几个叫金吾卫的人看着,倒着未瞧见太子殿下的风采。不知太子殿下长何等样?”

    几人问当夜恰去三层见客的陆云落。

    陆云落只是笑,斜乜众人一眼,又看向李青溦,笑道:“那日李姑娘不也在吗?”

    李青溦不由愣了一下,想起那日的事情,一时间有几分恍惚,说实在的,太子殿下是圆是扁她毫不关心。只是听人他们说起那日,她一时又想起那日的火树银花和溶溶月色,和他映在自己唇上的…

    她未语,一时举起茶杯饮了好大一口,半天摇头:“那日我在雅间里未出来,只是听琴,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什么。”

    “哦,听琴。”陆云落知那日发生了什么,有心打趣:“说起来,今日怎不见那位陆郎君?当日那位陆郎君跟着你人行影子走的,丝毫不错一眼呢。是把你看作眼珠子似的宝贝,今日怎就放心你一人来此地呢?”

    李青溦自不想听这个了,低眉耷目,鸦黑的睫垂下一笔,哼地一声。

    “谁同他有什么关系?本就是泛泛之交罢了。”

    她话如此,拿起一边的团扇轻轻扇风,润泽的唇角微平,眉心轻蹙,很有几分说气话的样子。

    陆云落也是这般大过来的,怎看不出怎么?知二人是闹了龃龉,轻笑一声,倒凑到她跟前低声问:“如何?吵架了不是?”

    李青溦与她惯熟了也未拘着,轻轻忒了一声:“谁能同他吵起来呢,你是不知道,他那性子便活脱脱一泥塑的菩萨,便是苍蝇叮上一口,也要呸地一声暗自嘀咕此人一丁点人味没有。”

    陆云落倒是觉着她这形容精妙无比,不由扑哧笑着仰倒,她身边带李青溦上来的华服男子扶住她,亲自剥了一颗荔枝喂给她。

    二人贴地倒是挺近的。李青溦早就瞧见二人关系不一般,只是瞧那男子年纪,当是陆云落的外宠才是。

    李青溦自没有无缘无故瞧不起别人的傲慢,只是好奇的多看了一眼。

    陆云落觉出她的视线,凑近她轻声揶揄:“如何,难不成你也想着养一个?”

    李青溦细细想了想,倒轻声笑道:“如何不可呢?”

    陆云落一时吃惊,倒又笑起来。只觉着她也算是个奇女子,倒也忍不住想介绍几个外宠给她。只是笑过,又歇了这个心思。

    毕竟画舫那日陆珵那般着急不似作伪。俗语道: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

    遑论陆珵还是她的侄子。

    她这侄子自小就清冷自持,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到底是如李青溦所言,缺了一点儿人味。

    只是这是她以前的想法。后来她便发现他缺的东西,在李青溦身上却能找着。若两人能互补,如何不算良缘呢。

    更何况,难得陆珵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子,却不得章法。倒叫她也生出些恻隐之心来。

    一时笑着对李青溦道:“你若实在是恼他,把他叫来打躬作揖消消气如何?”

    李青溦才懒得叫他。

    一来天色还早,想他还在班房;二来又想那日他的态度。心里到底是怄气,只是摇头。

    陆云落抿唇轻笑,一时未回话,只是对自己身边楚郎君耳语几句,支他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48章

    工部班房, 林忠行度几步,手里拿着一道文书,吩咐坐下之人:“过几日便要再去一趟南郊量地, 待回来另需同殿学士、三司、三班院、户部参议。别的自然不说, 只这刘阁老便厉害难缠。此番去若有什么, 事需常忍……”

    正是午后, 众人都提不起什么精神,只是称是。

    林忠侧头看坐在左侧梨花木扶手椅上的陆珵。

    他正襟危坐,姿仪态挺拔如松竹,手上握着一卷书, 垂眸敛目。若不是他不发一言, 手上的书卷也是半天没有翻动, 林忠都要以为他是在沉思什么。

    林忠轻咳一声。

    陆珵抬眼看他, 一双风眼清凌凌的。轻声应和:“事需常忍,林大人, 孤心里有数。”

    话虽应对, 只是到底带了几分刚回神的茫然。

    倒是难为太子殿下一心二用了。

    这几日他倒常走神,这放在以往是从未有过之事。林忠打量他一眼,他眼底隐有几分青,因他肤色冷白,倒看得清晰。

    许是这几日昼长人困, 班房连轴转的缘故。索性今日无事了,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提早散了班房-

    陆珵从中门出去, 吩咐景三回府。一时坐于轿子中, 轻捏几下眉心。

    这几日倒也不是事忙, 只是他夜间失寐, 是有几分神倦。

    轿子落着未走,传来几道浅浅的话音。

    未久景三探头道:“殿下,长公主府中人寻您。”

    长公主府?

    他掀开轿帘,对上外头一张俊秀斯文的脸,那人忙忙作揖。陆珵见过之人一般不会忘,一时认出此人是他姑母身边的外宠。

    “何事?”

    楚郎君移开视线行礼:“回殿下,长公主有事,请太子殿下去叶子楼。”

    陆珵蹙眉:“叶子楼?”

    他未听过此地,想是他姑母名下茶坊之类的,倒也未注意,只是又问:“可有说什么事?”

    楚郎君颇有几分扭手扭脚地,难以启齿般,半晌轻咳一声:“长公主殿下只言,若太子殿下不去,到手的红杏怕是要叫人撬杠了。”

    陆珵想起那日在画舫上。她姑母所言,应当便是今日同李青溦一起聚会。

    他一时未语,轻声道:“今日孤还有事未完,便不去了,过几日有空当亲自去府上向姑母赔罪。”

    那楚郎君见他不愿去,想起陆云落的叮嘱之言,正要抬头多说几句。

    便见太子殿下下颌稍低,一双冷湖似的眼凝视他。

    楚郎君早以前只是远远地见过太子殿下,只是见他容貌端丽、眉目如刻画,性子又见仁慈,是光风霁月似的人物,此刻对上他的眼神,方感受到几分淡淡的威压。

    他一时退后半步,再不敢多言什么,行礼退下回去复命。

    轿子走开,进了坊市。

    陆珵假寐,突问外面的景三:“叶子楼是何地?”

    景三探头道:“太子殿下不知啊?这叶子楼乃是乐坊,近月刚刚建成,依山傍水的可是繁华呢!”

    好好的,如何要去乐坊?

    陆珵一时睁开眼睛,轻轻蹙眉。

    ——

    叶子楼里众人有行酒令的,又有插花挂画的,当也热闹。

    李青溦懒怠动,倒临轩隔牖瞧外头。

    天色青白一道,楼底湖面满是绿莹莹的荷叶,夹着几株花骨朵。湖面有游船,一时载着人入藕花深处,惊起一滩又一滩的白鹭。

    乔竟思走前几步,轻笑道:“素娥姐姐,自己在瞧什么?”

    李青溦随意应了几声。

    乔竟思又笑道:“午后确实没什么消遣,不若你我对弈几局?彩头便是我今日从典当行取来的东西如何?”

    乔竟思是瞧她一人,垂眸敛目立在风口,很有几分感怀的样子。他倒是怕她闷地发慌,便想着同她消遣一下。

    二人说话的声音也不低,在一旁插花的陆云落自然听见他说话。瞧他一副要上铲子薅别人家红杏的架势,不由斜乜他一眼。

    乔竟思只当看不见她的目光,言笑晏晏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起了几分兴趣。

    她小时有一段时日身子孱弱,养在并州不能跑跳的。她外祖母怕她闷,平日里无事的时候都会同她闲弈。

    弈道精绝,其中自有妙理。

    她外祖母是其中翘首,她自然也有几分精。她的几个表哥,具下不过她,后来便不同她对弈了,说起来确也很久没有下过棋了。

    她思忖至此,轻笑一声:“我虽是久未下棋,但也有几分棋力。乔郎君若要下彩棋,输赢可是难测。”

    乔竟思并不在意这个,轻笑一声,“虽有彩头,棋局以怡情,输赢自然不重要。”

    他叫一旁的丫鬟上了棋盘。

    李青溦当不是扭手扭脚之人,二人置子对弈。

    她说有几分棋力果真只是自谦之言,弈者自然要精通计算,乔竟思其实已算其中好手。他本想博美人一笑,下几把水棋。未知开局他便知自己错了。

    全力而为仍是未有四十几步便败了,如此两局,众人一时围过来看二人下棋。

    第三局方开几步。

    李青溦刚置过子,突听见外头门厅风铃一动。

    她听见一道沉稳的脚步声从屏风后传来,听着好似还有几分耳熟。

    抬眼对入一双清润的凤眼中。

    来人一身绯色直裰,身姿挺拔如玉。走进来站在一侧,便有一种说不来的风仪,与众人格格不入,又叫人移不开视线来。

    目光相接,李青溦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一旁陆云落走上前,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

    李青溦偷睨几眼,到底还是走了几分神,下了几手昏棋。

    乔竟思见着自那位陆郎君来了,她便有几分心不在焉。

    心里暗叹到底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只是面上未显,当下罢棋,给她找补:“素娥姐姐不必放水,是我技不如人。输了便是输了。”

    李青溦自知自己此举实乃对人不尊重之举。一时有几分郝然,连连道歉。

    乔竟思未恼。一时看李青溦未理会那位陆郎君,目光微动起了几分心思,笑言:“姐姐若实在是惭愧,不若也送我些东西,让我也高兴一番。”

    李青溦正有几分不好意思,闻言道:“你说罢,若我有,定然就能送给你。”

    乔竟思轻摇折扇:“倒也不是旁的俗气之物,姐姐棋艺惊人,料想四艺俱全,书画定然也不俗。”他轻笑,“最近我新得一红木折扇骨,不知能否请姐姐题题扇面,好教它锦上添花?”

    李青溦笑应:“是可以,只是我的字画未必拿得出手,恐怕贻笑大方。”

    话虽如此,只是她答应了万不会推却。眼见乔竟思并不在意,站起身往书案前走。

    陆珵正和陆云落二人一站一坐还说着些什么。那楚郎君站在一旁,倒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李青溦见他来了,本有几分高兴。见了这一幕一时又有几分气结。

    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人家的外宠呢!这个时候怎么就有这么多话了?先前问他句话倒是和掉了嘴的茶壶一般的。

    她故意擦到他身侧轻撞他衣角,倒是带过一阵不轻不重的紫茉莉的甜香。

    她行过,陆珵几不可闻地闷哼一声。

    便见她一双杏眼眼角飞旋着乜他一眼走远了。

    陆云落视线下移收入眼底,瞧见李青溦似是故意踩了陆珵一脚,一时举起团扇摇头轻笑。

    陆珵轻笑一声。

    她踩他一脚,倒也不疼,只是像猫蹬了他一脚一般。

    近日今日他本是要收整去南郊需带的文书物件,本是不愿来此地的。只是听她在乐坊,一时怕她又出了什么事…一时又是想他此去不知多久,想见她一面罢了。

    丫鬟伺候笔墨,李青溦作了一只狸花猫戏樱桃图。

    她今日外一件月白褙子,里着一件水雾绿的齐胸襦裙,因微微折腰、半立半趴的姿势,一时显得腰肢很细,露出来的半截胸脯柔嫩雪白,润生生地泛着瓷色。

    当朝穿衣不拘,这般的齐胸襦裙早就有的,倒也不大露骨,宫妃中也常有穿的。

    陆珵并不是古板之人,却不知为何很有几分介意。一瞬间倒起了将她藏起来的念头。

    李青溦自不知道他如何想。

    她既答应了乔竟思画扇面,她又是个做事认真的性子。

    正要点樱桃,一时嫌弃屋中备着的朱砂青重涩滞。便拧开随身带着的一精致的白玉盒子,用细簪子挑出许多到笔冼上。

    她将这似颜料的东西兑水化开,涂到画上。涂出来的樱桃似要点破一般,颜色鲜亮,另有一种紫茉莉的甜香留扇。

    一旁乔竟思抚掌叹道:“姐姐带的是什么?果真绝了,整张《狸猫戏樱图》因颜色和笔画,更显得妙极了,真是谢过姐姐。”

    李青溦一时未回,只轻笑一声。

    他不知那是什么,陆珵却对那味道很是熟悉,那是她擦的口脂。他知她出于追求完美的心态,只是为了让那画颜色更为鲜亮罢了,一时又忍不住看向李青溦润泽的唇。

    陆珵手轻转腰间那琉璃珠的香袋,轻轻抿了下唇。

    ——

    眼见酉时将近,众人也未有心思,各自准备打道回府。

    乔竟思看李青溦,轻咳一声:“李姐姐,时已将暮,不若我先送你回去如何?”

    乔竟思看见今日李青溦同陆珵二人未说话,自是有了龃龉。他倒也不是趁虚而入那些个不讲究的人,只是看着天色已经向晚,出于礼节同安全考虑。

    一旁落三娘团扇微动轻挑起他下颌:“噫,天色确已不早了,我是有几分恐黑的,不若小乔弟弟先送你落姐姐回去如何?”

    乔竟思:“……”

    不如何,毕竟落姐姐每次出行,不仅带家丁还要带外宠。多得是一夜乘兴尽兴而归。她说自己恐黑,像是在哄鬼。

    李青溦却不知这个,一时笑道:“我是不必别人送的,既如此,便要劳烦乔郎君送落姐姐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陆珵便也跟着出去了。

    乔竟思若看不出陆云落是故意造筏子给二人,当是眼睛有问题。一时间脸色倒是一垮,倒也不是别的,他有自知之明李青溦不会心悦他,只是有几分不甘心。

    “落姐姐,难不成你我二人相识多年,在你眼中我竟不如个陌生郎君?你为他造筏子,倒是伤透了弟弟的心呐,我算看明白,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我看许是错付了。”

    陆云落扑哧一声:“小乔弟弟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她轻摇团扇,满面促狭,“或许只是你嘴中的陌生郎君,恰也姓陆,又正正好好的是你落姐姐的亲侄子呢?”

    乔竟思啊了一声:“怪道呢,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他一时脸面更黑。

    陆云落轻拍他肩:“你也不必太过于伤心。”

    她轻指一旁那几件被李家人当掉的摆件,红唇轻勾:“以后再有这些,你入了账拿给我,我算到我那侄儿头上便是。至于价钱嘛,你随便提便是了。”

    乔竟思叹了一声,既已伤了心,如何还需伤财。到底还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楼下乐奏乐不休, 众多伶人具衣香鬓影,杯巡不休。

    屋中月亮门大敞,撂着银红折枝样式的软烟罗不遮风不遮光, 里头几个乐娘见一俊俏郎君从楼上下来, 眉目如描, 斯文俊秀, 倒齐齐出来拉扯着陆珵入席。

    陆珵摆手。

    众女子风月场所出身,见多了这样欲拒还迎的人,正待再拉他,一时对上他一双泠澈如寒冰的眼, 一时吓了一跳退后几步, 陆珵已绕过她们下了楼。

    他远远地跟在李青溦身后。

    外头, 酉时已过, 但夏日昼长,天色只蒙在一层薄纱似的灰蓝中。

    天幕的尽头, 晚霞落在不远处的湖面上, 又跳跃在她窈窕纤瘦的背影上。

    陆珵本是想见她上了车轿便回去,却见她下了楼,只站在湖边柳树前。

    橙金的光跳跃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垂眸敛目不知道在想什么。

    正是傍晚,沿街正是热闹的时候, 沿街各种摊贩,各类货郎叫卖,人来人往, 车水马龙, 络绎不绝, 陆珵远远地瞧见一辆金犊车擦着中道过来, 忙走前几步拉住她。

    她腕子被他握在手中,连带那串红豆香珠,冰凉凉地硌在他手心中。

    他一双眼沉沉:“站着不动做什么?”

    “郎君是何人?”李青溦乜他一眼,“我爱动便动,不爱动便不动,你是我的什么人呢?倒是扁担搂柴,管的宽呢。”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款步往前行。

    风里撂下轻轻的一声哼,猫似的。

    陆珵轻轻叹口气,见她往道里走了些,一时松口气。

    再环顾四周,他倒未看见李家的侍女,不由轻轻蹙眉,跟在了她身后。

    身后虽没有什么动静,李青溦低眉侧眼,瞧着一道纤长的影子贴着她的影子,慢吞吞地跟着,知他在身后,轻轻掀起唇角。

    正是傍晚,夜市刚开,很有几分热闹,李青溦顺着路往前,看见前方一家摊子幡布招牌前围了不少人。

    李青溦走前几步,先瞧见一旁的柳树的枝桠上挂着个笼子,里头一只翠光油亮的鹦支着脚,在一旁摇头晃脑,极有酸腐之气地张口就来:“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一旁几个穿红着绿的女子红着脸,一时捂着唇直笑:“这只大鹦鹉,日日跟在乐坊前浸染,倒是跟着学坏了不少。”

    确实是艳了些,但因在乐坊前,倒也未见多突兀。

    李青溦先被这大鹦鹉吸引了视线。这才瞧见这摊子原是个卖胭脂水粉的摊子,倒也应景。

    她今日算是废了一盒口脂,此刻瞧见脂粉摊子便多看了一眼。

    一眼瞧见那口脂盒当名贵,乃雕花黄花梨木的,上头又朱笔瘦金倒标着颜色,字是妍秀,盒子看着也雅观,只是因价钱太贵,一旁多是看的,倒也没有多少买的。

    李青溦停下脚步,随意拿起一罐试色的红檀色口脂揩了粉细瞧,瞧那粉质匀净,丁点不涩滑。那摊主正是个十七八岁的小郎君。一时瞧见李青溦长得鲜妍,又瞧见她身后跟着个玉似的郎君,二人穿戴瞧着便不是一般人。

    他笑眯眯将坐着的小马扎往李青溦跟前一挪,笑道:“姐姐,这色儿的胭脂正衬你的肤色。化开一点不仅能涂口脂,也够打颊呢。”

    李青溦不怎么喜欢红檀色的胭脂,只是掀开瞧瞧粉质罢了,又瞧见一旁有她常用的洛英红,倒有了想买的心思,只是手轻摸腰间,才想起今日她的衣衫轻轻薄,荷包倒是放在绮晴那里了。

    她轻瞥陆珵腰间,见他带鞓上只挂了玉佩同一枚荷囊,那荷囊正是上回见着的那个,题了“性静情逸、心动神疲”的那一只。却也只这一个了,李青溦一时偷眼左打量一眼,再右打量一眼,一时未见她送他的香包,眉心蹙了起来。

    这个陆星榆,也太过于气人!

    她辛苦忙碌了一夜的香包,眼睛都因弄那个抠偻几分,真就那样不好吗?真真是猪嚼牡丹,可惜了了好东西了。

    她脸色渐沉。

    一旁卖口脂的少年仍力荐自家口脂:“姐姐莫看这小小的一盒子,也是用上好的玫瑰、紫苏花露蒸的。”

    小郎君在市井里混,到底是沾染了几分轻薄气,看他们乃是一对碧人,有心打趣,笑出两只小小的虎牙,“倒还可以吃呢,到时娘子的郎君吃起来也是甜香的呢。”

    李青溦一时囊中空空,一时又气陆珵。听了这话有几分上火,乜他一眼:“哪里来的怪风,怎就迷了你脸上两只这样大的眼睛?谁认识他呢!”

    她将手里的口脂盒子放下。

    一旁那大鹦鹉立在松枝上,摇头晃脑道:“薄幸郎君何日到,想自当初,莫要相逢好。”

    这便是大大的唱衰之言,意便是薄幸郎君不知归期,回想当初,倒不如不相识。这鹦鹉简直是成了精了,倒很有几分乐坊里头乐伎的那哀怨劲。

    卖口脂的小郎君听她这样说,倒也能瞧出二人是闹了别扭,又听它那大鹦鹉如此一时有几分尴尬,摸摸鼻子,忙斥那鹦鹉一声。

    李青溦已分开人群走了。

    那小郎君将那口脂盒子拿在手中,轻咳一声,看向陆珵:“实是抱歉,郎君不若拿了这口脂送给小娘子好生哄哄。先前所见那小娘子确是喜欢我家口脂,我便折本卖给郎君。”

    他脸上有歉意,陆珵知此事怨不得他,轻声道:“多谢,不必。”

    他按幡子所示取出银子递给他,叫他取了另一盒口脂。

    李青溦受了气,再不想继续同他说话,只想回去。

    她家轿子就停在乐坊对岸,她便对着河叫了一艘渡船。

    此地多景,河中又有假山、花园,一红泥小亭。此处渡河的,具是观夜景之人。

    撑船的船娘戴着斗笠远远地应答一声,不紧不慢地摇橹过来。

    陆珵已远远地跟过来。便立在她外侧,修长的身影遮住半面霞光。

    “送给你。”

    他将什么东西递给她。李青溦本不想理他的,心里也知是那盒口脂,还是一时没忍住低下头来。

    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在霞光下映的几近透明,李青溦瞧见她上次给他的一道五彩长命缕横他腕上。

    他手心里拿着一盒口脂。

    不是先前看的那个红檀色,而是自己惯用的洛英红,之前她未同他说过这个,想是他自己瞧见放在心上的。

    虽是如此她越发气堵,一时又是委屈又是憋闷。

    这个人就是这般的。

    一面拒绝她一面又如此细心,直叫人捉摸不透。

    说他不喜欢她,厌恶她,与她只是逢场作戏之流,打死她都不信。

    可一个男子若是真的心悦一个女子,会不愿同她在一起,又真的会舍得叫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吗?

    李青溦越想越气,抬眼看他,沉沉道:“谁叫你跟着我的。你既不愿同我在一起,你我便是两路人,索性撂开手便是了。也不必这样欲擒故纵、欲拒还迎的,又不是演什么狗血喷头的话本子。你我各走一边便是了。反正常会之人,合会有别离一日,世上人这样多,谁稀罕同你在一起,谁又稀罕你的破东西呢。”

    她声咽气堵,削肩微抖。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红汪汪的抬眼看他,隐有几颗破碎的星子,将落不落。

    她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一时将眼移开。

    眼中几颗眼泪未掉在地上,却重重地砸在陆珵心中。

    他知李青溦素日里骄矜要强,即便心里如何难受,面上也是笑着不叫别人看出一点端倪来。极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一时心里也坠坠地沉沉地发疼。

    他喉结耸动一下,走前几步挡住她:“上次之事是我的错,你莫生气了。”

    陆珵自小性子便清冷自律极有底线和分寸,鲜少做错过什么。除却朝堂之上的种种刀不血刃,算是第一次认错。即便如此,心中却未见轻松,反而因看见李青溦眼中越重的泪水,心更加沉沉。

    李青溦一时更加委屈,险些绷不住落下泪来。因在大街上,恐叫人瞧了去,忍住眼泪背身。

    恰船娘过来,她转身上船。

    她极少在人前落泪,更何况是大街上。出了那样大的糗,自不是为了他一句认错。

    上了船轻轻沾了眼泪,见他仍站在岸边,似是要目送她走。

    一时又是气结又是无奈,将手里的帕子往他身上一摔:“你站着做什么,呆头鹅不成?还不快些上来。”

    陆珵先前听她这样说才上了船。二人一前一后地坐在船舱里。

    船娘撑篙。

    河面,绿莹莹的荷叶层层叠叠,前几日还未有荷花,这几日叶嫩花初,已有许多花苞了。

    微风习习,盈了李青溦满袖。

    李青溦本沉眉敛目,等着陆珵自陈错处。又怕他说出她不想听的话,兀自纠结了好一会儿,身后却久久没有动静。

    她回身偷偷一眼。

    浮光掠动将他浓密的发打做绀青,他倚靠着船壁,鸦青的长睫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他眼轻闭,似是睡着了。

    谁叫他睡的!李青溦一时郁闷,正想走前再踩他一脚。

    近了才瞧见他眼底的浅青和微干的唇,当是这几日没有睡好,倒有几分不忍心了。她早就听说过工部事多,又知他做事认真,应当是累的。

    她轻声嘟囔:“一个八品小官,随波逐流便是了。想也是死榆木头不开窍才会忙成这般,睡觉的空都没有。”

    她话虽如此,一时又想若他同他爹爹一般,为官做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日日里在班房混日子,她确也看不上。

    她又轻轻摇头,哼一声:“叫你入赘,却也不愿意。也不知是有几分骨气还是……”

    还是,只是不愿同我在一起。

    他半晌未醒,李青溦的问题自然没有答案,她有几分无趣,索性出了船舱。

    船娘已过半百,戴着斗篷正在船头撑篙,瞧见她出来。回头善意一笑,先前二人在桥头发生她看在眼里,此刻看李青溦神色有几分恹恹的,低声道:“小娘子同郎君吵架了吧?”

    李青溦眸垂落,瞧路过的荷叶,一时未语,只是轻抿了下唇:“他向来清冷自如,有时真的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心中有我。”

    船娘乃是过来人,看她如此,倒笑道:“郎君们多的是这般的。小娘子们越在乎呢越是看不懂。你家郎君是讷于言语,嘴上不说,许心早就说了。”

    李青溦一愣,道:“心?”

    船娘呵呵一笑,船停在岸边的码头上。

    已过傍晚,两岸满是灯火光流明灭。

    船娘放下船橹下船,码头上面有一小小的面摊儿,一旁似是她郎君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将她按在小桌前,端过一碗鸡丝温面,二人凑在一起,一边吃一边说什么,一时齐齐笑。

    李青溦想起船钱并未付,又想起自己未带荷包。忙回到船舱中,她本想叫醒陆珵,瞧见他安静的侧脸,倒也未舍得出声,只轻轻解下他荷包。

    摸着倒是很轻,她一时疑心他也未带银钱,轻轻打开。

    里头只静静地躺着一枚熟悉的琉璃香包,因存放的仔细,榅桲香的香气还很浓,连那络子都未见脏一分。

    李青溦一愣,手里头团着这香包呆呆地未动。

    半晌,一道因刚睡醒而略带了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过:“怎么了?”

    李青溦抬眼,陆珵漆黑的睫微微下垂,一双润澈如春水的眼睛不错眼地看着她。

    他深邃的五官未见波澜,同往常看起来一般。

    李青溦一时未语突揽住他的腰,伏低身子轻轻靠在他胸口。

    她冰凉丝滑的发轻轻拂过他的下颌,陆珵鼻端闻着一股清清的玉兰花香,她的身子也似是一株玉兰花一般,柔又轻,泛着潮气一般。

    陆珵身子微僵,手轻轻攥住她的手腕,正要推开她,一时又未动。他脸上有几分茫然,垂头又问她:“怎么了?”

    傍晚的光落在河面上,每一缕橘黄得光都那样纤细,河面开满了深深浅浅的橘黄色的花。

    李青溦贴近他的胸口,四周静得出奇,隔着水声,她渐渐地听见他擂鼓似的心跳声。

    她抬眼看他:“一个男子若是心中有一个女子。她若靠近他,定然能听见他心口丁丁的回响。”

    “我听见了。”

    作者有话说:

    有时候真的不是故意鸽哈…是实在码字慢呜呜。

    帮我可爱的基友友推一下文,感兴趣的可以移步        金花银蕊《夫君逃婚后对我真香了》

    重生前亓官婌是亓官家的女家主,生得清丽高洁,是颍川州众人求娶不得的人间富贵花,本该择一如意郎君入赘偕老。

    却因为一场宴会上被知州府新认回来的真少爷看上,真少爷因求娶不得因爱生恨,算计她家破人亡。

    流落街头之际,先前的爱慕者皆退避三舍,唯有沦落为农妇之子的假少爷对她伸出援手,护她安稳。

    重生后亓官婌左思右想,果断下聘提亲,纳假少爷为夫。

    结果前世被真少爷欺压都没跑、还能打个有来有回的假少爷,就这么跑了???

    ·

    知州之子顾筠溪,声名在外,当代大儒关门弟子,顺风顺水多年,端的是恣意横行、鲜衣怒马少年时。

    谁想到先是真假少爷揭露,他成农妇之子,后是颖川州女首富,开口下聘强纳赘婿。

    这富贵,不要也罢!

    顾筠溪前脚刚跑,后脚就捡到位遭受蒙骗的绝世美人。

    美人容貌秀丽,似那水中浮萍、风中柳絮柔弱无依,可怜至极。本是存了救风尘的怜悯,却不想美人对他刻意撩拨、主动示好,一步一步踩着他的心间,美目流转皆是风情。

    顾筠溪眸色淡漠,句句劝说后退,却在她对别人巧笑嫣兮之时,终于忍不住霸道的揽住纤腰,不悦咬牙。

    都被撩到这个地步了,不娶回家这很难收场啊!

    ——

    顾筠溪一直知道这个美人有一逃婚的未婚夫,就是害她沦落至此,一度暗地吃醋,非常在意。

    直到他屡次及第、逢考必过之后,亓官婌终于表示要带他回家见见岳丈。

    结果看着面前富贵大气的豪宅,和牌匾上大大的“亓官”二字,再身边眼神宠溺的娘子。

    渣男竟是我自己?

    顾筠溪:“是遭人抛弃?还是故意钓我?”

    亓官婌眼波流转:“少奋斗三十年,夫君不高兴吗?”

    第50章

    “我听到了。”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 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在这般奇亮的傍晚下泛着波纹。

    一张瓷白的脸很像是一轮新上来的弯月,皎洁逼人,叫他移不开视线。

    四目相对。

    李青溦轻声道:“你脸上的神情向来这般自如, 是惯会骗人的。可你的心不会骗人, 我你为何不愿意承认?”

    陆珵性子向来清冷自持, 自小所受乃处世之道, 世事之变。各式的繁文缛节,却好似并未有人告诉过他如何做自己,他也不擅于表露情绪,久而久之, 脸上的清冷许是化了形。

    许是这样惹了她伤心, 但其实并非他本意。

    他心中如何想。

    除却身份, 他自然只是个普通人, 即便面上再自如,每一次见她, 她或笑或恼, 都叫他心里又冷又热。见着她的眼泪,他也会忧患不安。

    这是以往从未有过之事。

    但他不知如何说下,一时未言。

    见他不答,李青溦一时又那日她所说之事,又轻声道:“我也并非要逼着你同我回并州做赘婿。”

    “你知道, 我原也不是那般肤浅瞧不起别人出身的人。我心悦一人,是心悦他的性情能力其它,自不会是心悦他的家世。莫说你是一个八品的小官, 即便你是什么货郎、打渔的又如何呢?”

    她向来只挑对的, 贵不贵的又有多么重要呢?

    陆珵知她如此小, 一时倒真的希望, 自己只是一个八品的小官,为官做事只需恪守本分,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平日里无事同她一起说笑玩闹,晓日寻花,闲游出马。

    即便是做赘婿,也没有什么当不得。

    可他不是。

    他若娶她,她许就如同他母后一般,一辈子困在深苑华庭,似一只笼中鸟一般。

    他不愿如此。

    久未再等到他的回应,李青溦眼中的光亮渐渐地熄灭,一时眼圈又有些红。

    一次又一次地试探,仿佛是秤砣掉进了棉花里,没有一点回音。

    李青溦不由又想,许是人家没有那个意思呢。

    她一时更加委屈。从未有人叫她这样忧患,也从未有人叫她这样伤心。

    她轻吸鼻子:“这些话,许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你若没有回答,到此为止便是了,我这次回京城,只是遵亡母遗愿,寻一门亲事罢了。若你我之事不成便算了,只是以后,也不必再见面。”

    她低低垂眼,鸦青的睫轻颤,倒将手里头挂着的一串儿香珠褪下来,扔到他怀中,转身便下了船。

    外头已沉了下来,四周笼在一层昏昏的暖光之中。水纹澹澹,远远近近橙黄色的灯火同绿莹莹的莲叶开在一处,她一身月白衣衫临水倒影,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或许真的是如她所说,是最后一次见。

    陆珵看着水面,瞧着她远远地走出自己的视线。

    他垂眸敛目,看向自己手中香珠。

    那手串儿因日日都带着,已有几分香残,他轻轻地收进荷包中迈步下了船。

    岸上,那船娘已吃过晚饭,正在洗碗,陆珵行过去取了银子递给那船娘。

    船娘言多了,找给他,眼见他未接,倒是眉峰紧凝深思恍惚地不知在想什么。

    她先前也瞧见那小娘子神色异样地出去,知二人并未和好。一时也有几分可惜,到底是叹了一声。

    “先前那小娘子还说不知郎君心中如何想的,许是婆子出了个馊主意,惹得你二人都不快罢了。

    即已经如此了,婆子这儿也有几句话想对郎君言。”

    一旁的男子轻轻扯了下她的衣袖摇头:“你如何就这样话多呢。”

    船娘未理会他,轻抚了抚额角的白发笑着:“只是几句闲话罢了。”

    她轻轻地指了指河面接天莲叶的碧色,“郎君看这荷花,上次所见还只有荷叶罢了,未有半月便有花骨朵了。荷花的花期只有三月四月。有时候细细想想,人同荷花又何其相似?只是几十年的梦中身罢了。待到老了的时候,你想起今日之事许才会觉着,因你今日所坚持之事,才错过了一个满心都是你的姑娘。”

    “世上向来是易得有价宝,却难得有情人。”

    陆珵听了怔忡一瞬,他手中的香珠串子冰凉的团在他手心,他一时也不知今日所坚持之事,是否真的有那样重要。

    倏忽,他有几分冲动。莫管以后如何,今日便追上她,将一切都告诉她。

    告诉她,他的心是如何想的。

    告诉她,他在面对她时如何像在野的一粒爝火忧患不安。

    可四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陆珵到底未往前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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