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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宋曜刚说完话, 外头来了几个带着网纱帽的掌柜打扮的人寻他,说得是京城中那几间铺子的事情。

    他将人带到一旁的会客厅,也无暇告宋欢的状了, 。

    宋岚笑道:“半大小子是有些猴头猴脑的, 不知自己偷偷摸摸地做些什么呢。表妹车轿上当没什么旁的吧?”

    宋岚问她一声, 觑她神情, “我亲自将他带出来便是。”

    如何是没有旁人呢,是有一个大活人呢。只是李青溦哪里好说。

    她轻轻抿唇,忙站起身来:“我去叫欢儿便是了,整好带人从外头园子里, 折些枝子来做瓶花。”

    她一边说, 一边叫外头明窗候着的几个丫鬟端茶送水, “大表兄舟车劳顿, 想是累了,盥过手喝一杯茶, 同祖母一起坐着歇会儿便是。”

    宋岚瞧她神色, 又瞧了眼站在门廊屏风后头的宋曜。很有几分若有所思,思忖片刻笑道。

    “不若叫旭之同你一起去。他这人自打接手徐家的生意,沾了不少市侩气。以往便不喜欢,如今更是视插花挂画之类的风雅物为无物。整好表妹带着他,也叫他怡情悦性一番。”

    宋曜在屏风后听见了这话, 远远地回了一声:“我哪有那样闲情逸致,大哥喜欢那些风雅的,自己跟着去就是了。我却还有事要忙呢。”

    一旁徐氏听了这话, 笑得用手指对他:“瞧瞧这话, 怪道这么大岁数了, 还光棍当啷着呢。”

    李青溦听他这样说却颇感省事。

    她正想着如何拒绝呢, 闻言倒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不愿便算了,也不是多么费事的事情,我自己去便是。”

    宋岚见她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了,只是轻声一笑:“那便麻烦小表妹了。”

    李青溦随口应答几声,匆匆曳裙出了院子。

    不一会儿,宋曜也说有事,跟着随从从另一个方向走远了。

    宋岚瞧着他们的背影半晌,轻声叹了口气:“这个老三,对小表妹的事是半点不上心,这才能叫旁人钻了空子。”

    “能钻空子,自就是二人缘悭分浅,没有法子的事情。”徐氏将敞口瓷瓯放冷的茶,倒入手里甜白釉杯中浅酌一口,转而又瞧了眼明窗外的阴绿的竹棚。

    “那人走了吗?”

    “想是已经走了。”

    宋岚蹙眉,“进门后我便着人悄声戒饬过。咱们家到底是乌衣门第,他怎敢黏糊?除却是个痴人,怕早就走了。”

    徐氏若有所思。说了一句着人跟着瞧瞧他是哪户人家的郎君。

    话音刚落,便听见门道底下一个侍女传过话来。

    “老夫人,少爷,外头廊道有位郎君前来拜会,说是姓陆,面孔极生,说是同表姑娘识得呢。”

    “陆郎君?”徐氏将手中杯子放下,侧眼瞧了宋岚一眼,

    宋曜有些不解:“这人究竟在卖什么关子?难不成真的是个痴人?”

    “痴人?怕是不痴反慧也说不准。”徐氏轻轻摇头,眼角几缕浅浅的皱纹轻眯一下。

    宋曜蹙眉:“不若孙儿将此事禀了祖父,叫他裁夺问讯?”

    “先别告诉你祖父。他那人只懂得雷霆不知细雨,再出什么事,便不好了。先叫人进来瞧瞧。”

    徐氏吩咐一声,不多时,一道身着浅青湖绸素面圆领袍的男子进来。

    他峨冠博带、环佩青衣,步履沉稳地停在湖光山色缂丝屏风侧,身姿倒比外头古劲的竹还要挺拔几分。

    他腰间环佩轻动。徐氏眼尖,一眼瞧见他腰间有个琉璃珠子做成的香包,瞧着是像李青溦的手笔,上头悬挂着一莲花的络子。

    络子颜色浅浅的。倒像是终日随身,无时离手,褪了色的。

    “晚辈陆珵,前来拜会。”

    他未动,远远地曳裾行礼。徐氏睨他也只能瞧见他黑玉似的发。

    只是见他动作行云流水,瞧着十分雅观。倒是微微点头:无论如何,恭而有礼的人总是叫人心生好感的。

    只是他这名字,如何是有些耳熟呢?

    未等她想出个头尾来,那年轻人抬起头,露出黑玉似的眉宇和一双如沉秋水的眼来。

    徐氏一愣。

    ——

    李青溦三步两步地出了院子,往拴马亭前走。

    正是盛夏,绿阴庭院池塘过风。廊庑前的闲庭旁一簇簇不知名的花,花团锦簇乱吐芬芳。快傍晚,天日却依旧高霁,似有霏霏霭霭的热气满院子摇摇曳曳的。

    李青溦轻沾额角的汗。

    一时想着待会儿做什么瓶花为佳,一时又想着陆珵究竟在做什么,究竟走还是未走?

    她有几分心不在焉。

    她同陆珵的事。其实若真说了也没什么,并州民风开放,外祖父母也向来知道,她不是那种合规矩的女子。

    她纠结的是旁的。

    陆珵虽未说过,但她知他不能招赘,要她低嫁她是没有什么意见。可先前她娘亲与她爹爹成亲的时候,却也是她现在这般的路。

    自古以来,女人嫁人便是另一道鬼门关。她娘亲走错了的路,若她重走一遍也未走通……

    她相信陆珵,知他素有担当,品美才秀。自不会同他爹爹一般情薄善变,也不能一辈子只是个工部的小官。

    可他再金玉其中,她外祖父母是看不见的。

    到时,若她过得不好,她外祖父母想起她的婚事,又想起她娘亲,如何不会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以她对她外祖父母的了解,她若说了此事,再坚持此事,她外祖父母自也会忍痛同意。

    可是她外祖父母的年纪已经这样大了。她不愿叫他们为难,一时也想不出怎么说才好,只是觉着此事还是缓一缓比较好。

    李青溦想着这些,正满脸沉思地过了廊庑。

    脚上硬硬得碰着个什么,她低头一看瞧见那个窟儡子。墙西的空地上,宋欢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出来。

    “小表姑,你在此地做什么?”

    李青溦眉心微皱,四下打量一番。

    宋欢吃吃一笑,露出一排锃光瓦亮的白牙:“小表姑是不是在找表姑父?”

    李青溦本还抱了一线希望,宋欢并未看见陆珵。

    听到这里老脸一红。乜宋欢一眼,转开头忒了一声:“怎么就是表姑父了,你见他多久?如何逮着什么人就瞎叫,叫人看了笑话不是?”

    宋欢努了努唇。

    李青溦四下未看见陆珵,怕他丢了问宋欢去处。

    宋欢:“表姑父先才前听见轿子外头有人说话。没多久自己出去了呢。”

    李青溦问道:“说了什么?”

    宋欢唔了一声:“欢儿也未听懂。只听见像是我爹爹身边的几个人。说是拴马亭中不干不净,进了些什么孤雏土鼠。几人说了几句逮着要如何处置的话。又说莫要痴鼠拖姜,春蚕自缚什么的。”

    这话头自是恐吓意味深深,是叫人赶紧离开,别自找麻烦的意思。

    李青溦算是听明白:许是她轿中藏人之事早就叫她大表兄知道了。刚才在屋中说出那么一席话,想也就是为了给她留些面子,才那般说。

    也是,都是武将,她车驾中藏一个男子这种事,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瞒过他们呢?想是她大表兄和外祖母早就知道了,也怕她为难,才叫她将宋欢给叫过来。

    他们是她最重要的亲人,事事都想着她,将她放在心尖儿上,可她似乎是叫他们失望了。

    李青溦轻轻咬唇,心中想着:待会儿她回了屋子,便向外祖父母坦白此事,她心悦一个人,自是没有什么的,遮遮掩掩才显得她对他们轻慢不敬。

    李青溦想通了这些,心中又轻快下来,想起自己的正事,带着宋欢去后园子,折了些花草往回走。

    天色已有几分沉沉,万绿阴中。偌大的院子笼在一层郁郁的灰青中。

    李青溦一边走,一边想着,待会儿如何说起这话,宋欢突捏住她袖子,小手指向窗牗里头两道人影:“小表姑快看,屋里头是不是表姑父和曾祖母说话呢?”

    李青溦回过神,一时看过去。

    正房竹簟皆绿,云雾纱帷幕之后,两道人影兀坐。陆珵敛袖亲自为徐氏斟茶。

    他们不知在谈些什么,徐氏神色微冷,又有些凝重。

    李青溦一时有些惊住,很有些心神不宁:陆珵不是走了吗?如何会在这里,还同她外祖母坐在一起?

    她正要进去,门房前的侍女一声通报。二人都瞧来,具不说话了。

    眼见李青溦要进来,徐氏叫住她,垂眼道:“贵客盈门,这便要走了,溦溦去送送吧。”

    李青溦是有许多话要问,但见徐氏的神色,不好忤逆,沉眉敛目应了一声,行到陆珵跟前欲带人出去。

    陆珵敛衽再拜,曲躬如罄折。同李青溦一前一后地出去了。

    徐氏瞧那人行于李青溦身侧,身影是如芝兰玉树般高彻,二人渐渐过了阴绿的廊庑,走远了。

    徐氏轻轻叹了口气:“你觉着他,如何?”

    “孙儿本该钳口,但……”宋岚顿住片刻,“但事关小表妹,也不得不说几声。瞧着是有几分恭而有礼的样子,他又素有名声,想品行也不错……这是这身份,确是多有不宜啊。”

    徐氏也未再言语。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宋府在京城的院子坐落在京城月华坊, 位于月湖一侧。

    天子脚下,辇毂繁华。

    天色向晚,一盏盏灯由远极近地点起来。正是热闹的时候, 外头沿街叫卖、摆摊开店, 不远处还有一家娶新妇, 包了画舫搭着戏台唱戏的。

    楼船星鼓, 灯火优傒,声光相乱。

    二人具没有说话,只穿过热闹的人群,走到一处渐暗的亭角。亭角浑朴, 四周植密密桃柳, 三三两两的灯火透过清樾绿阴洒在地上, 疏如点点残雪。

    李青溦侧眼看他, 他清润匀停的下颏微颔,一双眼仍是瞧着一旁的涓涓细流。

    李青溦蹙眉问道:“瞧什么呢?”

    陆珵未抬头, 瞧着她印在水面的一泓侧影, 轻轻弯唇:“在看一泓明月,明瑟可爱。”

    李青溦随着他的视线瞧了一眼,河面一勾弯月随波微荡,四周一簇簇星子落在湖面上,也没什么旁的, 她轻轻蹙眉。

    陆珵指着河面轻声道:“女星旁的那颗星子是始影星,女子在夏至晚等它出现的时候祭它,得好颜色。始影星南边, 与它并排的一颗星叫琯朗星, 男子在冬至晚, 等它出现时祭之, 得好智慧。”

    “唔,是真的麽?”李青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两眼,“那颗星星叫什……”她话至此,突又想起今日的事情,白他一眼:“谁要和你看星星?你倒一副平心定气的样子,谁想听这些,我是要问你你同我外祖母说了些什么?”

    “想听麽?”

    李青溦点头。

    一旁有醉酒而归的优人闲客笑闹着过来,一阵酒气脂粉香擦踵而过。陆珵凑近李青溦,一条仿若泥塑的长臂撑在一侧,挡着过来的人。

    “我同外祖母说:我要娶你。”他看向她,喉结轻轻耸动。

    李青溦微微一怔:“那是我外祖母,如何就是你的了,你倒是一丁点不把自己当外人。”

    晚风带来沉沉的河风,又捎过远处优人幽婉的唱腔。李青溦别开脸,脸面泛起一层红晕。

    陆珵轻声道:“今日在你轿中,怕是车辇印子露了行踪,后来就有人过来提点了几句。”他话音一顿。“既已看见,不若开诚布公一些。”

    “毕竟日后我们是要成亲的。她们具是你的亲人将来也是我的亲人。此刻我若鬼祟,难免给他们轻慢不敬重之感,岂不叫人质疑我对你的真心如何。”

    确是这么个道理无疑,总也是要说的,可李青溦确也有几分不高兴:“只是你也不该不同我说一声,就自己做了决定。或许我并不答应呢?”

    她话虽如此,只是想起陆珵若是同她说了她必然不能同意;又想到她今日巴着,叫他藏着掖着,却也未问过他是什么意见。

    话音说到后来,已有几分中气不足。

    陆珵已低眉顺眼地道了歉:“是我的错,下次定然同你商议一番。”

    他一边这样说话,一边拽着她的袖子,轻轻地曳了几下。

    他这说软话的本事。是越来越轻车熟路了。李青溦本还想说他几句什么,听他这般说,当真也说不出什么硬话来了。

    半晌,她轻轻叹了口气,打算揭过这一页,又问他:“我外祖母怎么说的?”

    她想问她外祖母未难为他什么吧。

    可细细一想,自己外祖母也不是那般的人。可是又实在是好奇自己外祖母同他说了什么,先前她要进屋的时候,她外祖母的神色瞧着可是有几分紧紧的。

    她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睛看过来。陆珵看过去,四目相对。

    “外祖母叫我先料理好自己家中之事。”

    李青溦一怔,歪头瞧他:“何意?你家中什么?”

    陆珵看向她:“我家中的情况同旁人家中想比,是有些复杂。我也因这个,隐瞒过你一些事情。”

    他一双眼睛空明澄澈地看着她,眼神十分专注又赤诚。

    这样的目光,李青溦见过三次。

    第一次,是他拒绝她那日;第二次便是他陈情那日;这是第三次。

    李青溦性子向来骄矜明朗,若是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定然会问出个三六九来。可说这话的是他——

    她知他这样说话,许确实是未想好如何说这事。心里一下子有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她黛眉轻竖,抓紧他一片垂落的锦袖。

    “什么,难不成是你这个坏东西,家中有夫人?”

    陆珵一怔:“怎会?自然不是。”

    李青溦蹙眉,脸上神色不大好看:“那便是你定过亲?如今还未退?”

    陆珵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是垂眸敛目地摇了摇头。

    他正想着如何开腔才能叫她知晓后不那样生气,全然不知他的犹豫在李青溦眼中确是有几分别的意味了。

    那是什么?值得这样为难吗?李青溦蹙眉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突是想起了什么,一双精致黑亮的杏眼蓦地睁大了:“难不成是你…你不…”

    她很有几分难以启齿的样子,剩下的几个字如何也出不了口,烫嘴一般的你了半天。

    若是放在以前,陆珵未必会多想什么。只是今日在她那马车的垫席上,瞧见了那样多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此刻再看她神情,倒也能猜到她想了什么。

    李青溦闭了闭眼,红唇微启,正要将那两个字说出来,陆珵实是不愿意听。贴近她,将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唇齿间。

    李青溦唔了一声,红唇微烫。

    反应过来的时候,正要推开他。外头突轰隆一声巨响。

    方寸之地,刹那火树银花,灯火灿烂,照在河面上,光流明灭。

    是河侧那家娶新妇的正在放焰火。

    李青溦吓了一跳,身子一搡,一声惊呼。陆珵轻轻搂住她的腰心,更加深了这个吻。

    不同于上次意外的浅尝辄止。

    他一双长腿抵住她的腿,呼吸交缠,二人的呼吸具有些乱了。

    焰火升腾坠落,映照河面,河面淙淙流淌,一时间流波将月,水波带着天上所有的星星都落在河面上,星星似也触手可得。

    陆珵松开她的唇,低眉看她。

    明灭灯光洒在她脸上,她精致的侧颜沾了一层金边,似一只粉金画边的甜白瓷春瓶光华又润泽,只一张唇形状鲜明的唇鲜艳润泽。有一种掩不住的姝色。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轻轻擦过她嫣红饱满的唇瓣。

    轻笑一声:“我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一双眼睛,在这个时候当真是沉如秋水,深深浅浅地盛着她的倒影。

    李青溦万没想到他知道自己想什么,很有几分口干舌燥地轻轻抿唇,不却又不小心抿着他微凉的指。

    她脸更红,忙推他一把:“说话便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她轻轻打他一下,不再看他,轻转身子。一面瞧着面前的淙淙流水一边从袖中取出罗扇轻扇。直等着脸上的红霞散了几分,她才转过头,轻轻蹙眉,又斜乜他一眼:“那是什么,也值得支支吾吾的?难不成你也是个女人?亦或是……”

    她越猜越歪,陆珵着实是有几分怕了她了,掩下心头几分哭笑不得,他轻声道:“是有关我家中之事,还有我身份之事。”

    李青溦听他如此,一时轻轻嗳了一声。她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呢。身份能有什么的呢?左不来便是出身低些,亦或是个庶子什么的吧。可这些比起先前她所问之事,不都是小事而已吗?

    她自认为自己已经问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便也不将他所说放在心上,唔了一声。

    “有些东西许是无法选择的,各有各的无奈和身不由己之处。我觉着这些自然无伤大雅。”

    她很有几分从善如流地安抚他一番。

    陆珵听她这般说,一时顿住,轻轻抿了下唇:“当真,无伤大雅吗?若我的身份,并不是一小官,而是……”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有个黑影,喊了一声:“姑娘?”

    原是远处唱戏的优人已散,焰火夜歇。亭廊下暗暗的看不清人,等在远处的几个侍女担心自顾寻来了。

    李青溦回应了一声,看陆珵一眼。

    陆珵瞧着时间确也不早,一时半刻也说不完:“你先回去吧,免得叫外祖母担心。”

    李青溦点点头,转身欲走,陆珵突勾住她胳膊,将一个什么戴到她腕上,他顿住片刻,“过几日的杏园朝宴,你也去吗?”

    既是大宴,文武百官具可携带家眷。

    李青溦以往懒怠凑热闹,也并未去过,听他话音像是想叫她去的意思,不愿拂他面子,应了一声跟着侍女走远了。

    ——

    陆珵直到瞧不见她的背影,这才乘车舆回去。

    外头已经黑了下来,京城大街小巷处处灯火萦绕。

    马车从中道一路过了都亭驿、尚书省,御史台,直到皇城的右掖门,具灯火点点,锦绣纷叠。

    只是东宫的碧瓦飞甍都笼罩在一层灰白中。没有灯火笼罩的地方,似是被泼了一盏隔夜茶,有一种浅淡的陈旧色;与外头灯火璀璨处,似是两个世界。可以往他却并未注意过这些。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他端坐轿中, 突想起今日午后所言。

    “若能聘溦溦为妇,陆珵自当爱护之,相亲相敬。同心同德, 白头共老。”

    “太子殿下垂爱, 只恐小女福薄, 无缘承此垂爱。”徐氏掩袖, 轻叹一口气,瞥他一眼:“怕是此事不能成。”

    陆珵不知这是何意,也不知她有何顾虑,躬身未动:“外祖母可是因, 陆珵隐瞒之事?此事确是我的不当。”

    徐氏摇头:“此事若是日后你同溦溦说了, 她不介意, 我自然也并不介意。”

    陆珵躬身再拜:“外祖母明示无妨。”

    徐氏并未多言, 只将手中一套三才杯的杯盖,半覆在杯碗上, 只是轻碰一下, 盖碗便摇摇欲坠,“这境地太子殿下应当熟悉。既是如此我如何放心把溦溦交于你?此还是其一。”

    陆珵知晓,徐氏所比杯盖,喻意是他。

    庆帝先前并为东宫,而是一封王。杀姊屠兄后方入东宫。如今虽登大统却为伪临朝, 实不光彩。今日,陆珵虽为太子,却与先太子的情形如何相似?京中有信王虎视眈眈, 信王又备受宠爱, 可不是同这杯盖一般岌岌可危?

    徐氏轻叹气:“先才溦溦听得岚儿一句试探之言, 脚不点地就出去了, 想是同殿下之间确有几分情意。以往,家夫因公事同太子殿下有所接触,知晓你为人。

    太子殿下意欲聘溦溦为妇,并非为了平西王府这点兵权。可你这般想的,旁人却并不一定。老妇再说几句不当之话。”

    她将手中的杯盖碰倒在桌面上:“若圣人无意,到时钦天监和众御史多有阻拦,只是一句‘八字不合,不利国运’便能将你打发了。”

    而你的心悦,当真能护得住溦溦吗?

    徐氏认真打量他一眼。与聪明人说话,果真是有好处。他转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俗话道:尾大不掉,末大必折。若他人真的有不臣之心,陆珵也不会坐视。”

    他话音低沉,一双齐整端正的眉眼抬起,眉目在灯光下煜煜的。

    只一眼,已有为君的威严。

    “御史钦天监说得,向来是对的么?我不信神佛,也不信那等无谓之言。将来若真有什么,我自一力挡住悠悠众口。不叫旁人说一句不当之话。”

    “我求娶溦溦不成。只能是一种情况,那便是她不愿嫁我。”

    他话音低沉,神色却平和。

    徐氏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自能从他眼睛里分辨出他的真诚。眼见李青溦回来,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若真有心思,还是先解决好自己的事情吧。”

    ——

    马车行进东宫,陆珵下马直接去了书房。

    得知太子殿下回来的消息,眼下小书房灯火通明。放着文房四宝的黑漆平案上,已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文书。

    这几日,朝会在即。诸多事宜,分交左右省、都省和四殿。剩下一些需决策的奏章送到陆珵这里,另外还有各地知州、都督抵达京城,各类勋劳政绩文书自也需要再过一遍。

    这些事虽都不当紧,但也需要解决。

    他向来是当日事,当日毕。今日同李青溦见面误了时辰,少不得熬更守夜。

    陆珵伏案,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想起这夜落了一地的星星,笔端似又萦绕她口脂的香气。

    他莫名有些静不下心来,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清静经,又翻开一侧文书——

    林州知州楚之涣。

    他又翻开文书后的告身和敕黄,又想起这夜徐氏所言。

    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不由想着:既然这样熬人,就该早早将她娶了,放在府中,即便不是红袖添香,就是看着也是极好的。

    想到这里,他是一刻都不想等。

    书房的灯,着至第二日卯时。

    景三已同门口守夜之人轮换过一次,陆珵方去正房更衣。未久他出来,身上已换了一身绯色袴褶服。

    此乃骑马的马服。

    他行到廊庑中,吩咐景三:“去备马,孤要出去。”

    景三一愣,看了看天色,此刻正是卯时。

    天色青白,一道残月还簇着三五颗星星在天上挂着,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位于西区荆山之上。距皇城也有些距离。

    朝会在即,庆帝将诸多事宜交由左右省、都省和四殿,连陆珵这几日都忙地算脚不点地。人多自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索性庆帝这几日也就是零散一两日上早朝问事,其余时间具撒手朝政,专心在大高玄殿中求丹问药。

    昨日庆帝为了大高玄殿修缮之事,已回过皇城,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回来,只得陆珵亲自去。

    本也没有多远,陆珵也懒怠像庆帝一般,一来一回又是鲜车怒马,又是骅骝开道。索性只数马数鞍轻衣简行便去了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建在半山腰,许是终年烧香的缘故,远远瞧着也是云雾缭绕。

    陆珵带着随从入正门便瞧见道场许多大殿,具是黄琉璃瓦,远远地瞧着堂皇富丽,雕梁画栋,倒比东宫还豪华些,丁点瞧不出有何修缮的必要。

    陆珵默不作声地打量几番,神色微沉地随众人近了道场。

    正殿前的道场。

    神像巍峨,钟鼓铿锵,仙乐缥缈,香烟缭绕。(3)

    身着青色道衣的云清道长,正带领道士们身着华丽的仙帔法衣、手擎代表仙仗的旌节幡幢,在殿内旋绕唱赞。不远处头发花白的庆帝正被几个道童簇拥着,长跪高香袅袅的坛前,殷切祈祷。(1)

    烟雾缭绕中,陆珵突想起,小时他继位初期,也有过不少作为,整顿朝纲、减轻赋役、抗击贼子、重振国政。(2)

    那时陆珵还小,只远远地观望他的背影,只觉着遥遥不可及,他那时,许是真心实意地崇拜过他。被太傅教习

    可不知何时开始他便开始变了。

    许是自他自己惧怕死亡开始。

    他不再关心朝事大小,一边处处提防着他亲封的太子,处处想着如何制衡所有。一边求神问药,甚至还给自己取个十分好笑的名号—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他瞧着跪倒在门口的庆帝,只觉着一切都荒诞不经,惹人发笑。

    他未笑出声,只是挥退左右,沉默地站在廊庑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着礼毕。

    未久,庆帝才被几个内侍扶起身。听着一旁内侍禀告,他捋了下花白的须发,不轻不重地地看了陆珵一眼。被人簇拥着进了大殿。

    他未有召见陆珵的意思。

    陆珵自知他的意思。先前修缮大高玄殿、重塑金身之事,他绝了他的意,如今是光明正大的给他脸子瞧。

    无非是等着罢了,此等事情,陆珵自小便轻车熟路。他也并非要同上赶着同庆帝说话,他此次来,有一半的是为了

    只是等一切都了了之后,行于云清道长身侧。

    云清道长是全真派门下,乃是庆帝身边近臣。求仙问道之说,他自然是看着庆帝带眼色过活。

    庆帝高兴他便亦师亦友,庆帝不高兴,他便只是个下臣。

    他自然也看出了庆帝刚才的意思,眼见庆帝进了一旁的小殿,一时面露为难地拦住陆珵:“太子殿下留步,飞元真君方才与天地神明沟通,耗了大量元气正在修养打坐,怕是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若无大事,今日还是请回吧。”

    陆珵轻笑一声:“今日孤整好事不算忙,可以等着真君。”

    那云清道长见他不愿走,人家做储君的,他自然不能轰着人走。

    闻言告答一声:殿下自便。他正要进一旁的耳房。

    “留步。”冷不丁陆珵叫他一声。

    他停下脚步,陆珵突然问他:“孤记着云清道长是全真派门下,出山入世后续,跟了圣人好几年。工部造黄百册的时候,承圣人的意,在南郊职田区也分了一处职田给道长,可是这般?”

    “皇恩浩荡罢了,某自感恩戴德,也在天罗神仙面前为飞元真君念福祈祷,只是某不知殿下究竟何意?”他低眉顺眼,“某知殿下先前度田之事。可吾与诸位师兄弟乃修道之人,做不来横征脚税,侵渔百姓?”

    “道长高义,孤自然信你不会做侵鱼百姓之事,只是孤突然想起度田之际,曾在南郊地界听说过的一则故事。”

    陆珵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南郊某块职田是钦天监一全真教道士所有。只是这道士并不老实,不仅娶了妻还有一个正在上私塾的孩子。众所周知,全真派道士乃是童身,终身不可娶妻,尤其是入了钦天监的道士。”

    他乜斜云清道长一眼,眼神中隐有锐气:“道长知晓,此人如此,乃是犯了欺君大罪。若是圣人知晓晓,那钦天监的道士犯大罪过,自然死不足惜。

    只是可怜了那正上私塾的孩子与那正当年华的女子。

    听说那孩子今年方五岁,而那女子也才是桃李年华…”

    陆珵的话戛然而止。

    他话音低沉悦耳,说话并未有什么节奏感。但听在云清道长耳中却像平地里炸了惊雷一般。

    他娶妻生子的事,已然十分隐蔽,所知者甚少。却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这些年太子殿下给众人的印象具是冷玉一般冰清玉润,又没有棱角。便连朝堂上众人有意无意地偏向信王,他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众人见多了他不声不响,自以为他就是这样软和的性子。

    未想到原来以往诸多,皆是他藏锋敛锷、亦或是不愿计较。

    他远比表面上瞧着的深不可测。想明白这里,云清道长悚然一惊,险些摔倒在地上。

    陆珵轻扶他一下,一双素日清润的眼睛在晨光下泠泠的,隐有冰光。

    “孤也只有两件事,用得上道长帮忙。”陆珵淡色的唇轻抿一下,“一,孤此刻要见圣人。”

    “二,孤知晓云清道长道法精湛,卦象精妙。若将来圣人叫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孤和将来的太子妃合生辰八字。不知飞清道长可不可以算准?”

    自家家底儿都在太子殿下的五指山里头了,如何不知该如何?

    他一时汗如浆下,忙应了一声:“下,下官知晓了。”

    ——

    云清道长入了一旁小殿,未有多久,便有内侍来叫陆珵。

    陆珵进了屋子。屋中一香炉袅袅地散着些烟气,不知是熏香的,还是炼丹的。

    庆帝倚在榻上,身上的红底淡黄色团红缂丝窄袖略有些皱皱巴巴的,头上的朝天璞头也歪斜几分,一只白靴穿着,另一只散着。

    一旁站着的两个着蓝灰长衫的男装宫女,一左一右地给他穿鞋。

    陆珵抿唇一瞬,移开视线,曳裾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在此地,你应当叫朕元君。”庆帝啧了一声。

    他瞧着神色倦怠,像是刚刚睡醒一觉,陆珵依言行礼,他撇了撇唇。

    “上次那般卷朕的面子,你倒是还有脸来?”庆帝咳嗽一声,一双有些浑浊的瞳瞥他一眼,“说说,什么事?”

    陆珵知他也不会如何上心,但许是会据此事做筏子,大事化小地说了几声。

    庆帝以为他这样匆匆而来,有怎样的大事,听着只是娶妇这样的小事,不由脸色一拉。

    “此事你同你母后看着办便是了,如何还需这般拖磨朕的时……”

    他话说到这里,突想到什么一般,撩起一点肿胀的眼皮,话音突地一转,“也是,你年岁渐大,也是到了娶妇的时候,省的礼部和御史那些人,三天两头地上折子烦得很。”他哼了一声,转头看他:“如何?选中了哪家的小女郎?”

    陆珵敛衽道:“儿臣心悦之人是忠毅伯府,礼部主客司员外郎李大人家千金。”

    庆帝微微蹙眉:“那是什么人家?如何未听说过?”

    一旁的内侍走前提醒几句。

    庆帝唔了一声:“想起来了,便是上次朝阳殿中,那个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话,似个哑巴那个。”他哼笑一声,“朕说上回,你如何对一个哑巴那般抬举,原是因此。”

    “旁的朕并不知晓,只是此人身份着实是低了一些,恐对你也没有什么助力。他家女郎做个侧妃小妾什么的倒也还行,若要做正头太子妃,怕身份还是差了一些。”

    陆珵正色:“她身份并不低微,性情也温婉和淑,儿臣只愿娶她做正妃。”

    庆帝轻轻蹙眉,一旁的内侍又在他耳前耳语几句。

    半晌,庆帝又哦了一声,“原是平西王的外孙女。”他哼笑一声,眉心中隐有冷意:“你倒是灵巧。平西王好啊,攘边境之地,是有些兵权在手上的。”

    陆珵知晓他父皇会如此说,实是懒怠同他多说什么:“儿臣知晓,但平西王府同她也未有什么关联系,请父皇成全。”

    他这般不遮掩,庆帝也不好说什么,哼了一声。

    “此事你同你母后看着办便是了,也不必拖磨朕的时间。待朝会了了之后,你挑个好些的时辰,叫钦天监的合合八字,算算便是了。”

    话说到此时,他撩着眼皮又他一眼,轻笑一声,“只是这合八字之事嘛,自看的是天上诸多大罗神仙的意思,神仙的心思到底是神秘难测的,也不知能不能成……

    这种时候,你说若是能重塑金身,修缮宝殿。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这般你心想之事,是不是也可以增进一些成算?星榆你说如何?”

    陆珵如何了解他,今日来寻他的时候,便是想到了这些,闻言倒一点不意外,当即垂眸敛目。

    “古语:道私者乱,道法者治。儿臣今日来此地,瞧此地自也是金碧辉煌,难以直视,未见一点颓圮。修缮到底劳民伤财,元君若用个人私心谋事,又随心所欲,恐大道日丧,沧海横流,望圣人还是三思为佳。”

    庆帝平日里不想见他如何不是这个原因,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他爱听的。

    听了他这话,他如何不想说:那你娶新妇之事,也需三思为佳。

    只是他到底还是圣人,自然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半晌脸色青黑地蹬他一眼:“行了,只是不想见你,平日里说的话,没有一句我喜欢听的。”

    陆珵此次前来,也只是为了向庆帝面陈自己的亲事,话已说完,也没有留着听话的必要,一番劝诫之后,直言还有公文未完。便长揖下山。

    父子二人无事的时候,简直算得上是相看两厌。

    庆帝也不想留他,眼见他挺拔的背影渐远,到底是哼了一声,“到底是半点不像朕啊。”

    他脸色沉沉,重重地咳嗽一声,蹬掉鞋,转身又躺下了。

    ——-

    宁建殿静室,一缕清淡的线香从博山炉中袅袅升起。

    张皇后素衣简钗,手中拿着一花锄,正在静室后一角小园中培花松土。

    虽已是盛夏,一旁的花圃中的花开的却仍是春意盎然的,乃是张皇后悉心照料的结果。

    此刻,她正蹲着身子,从一旁一钧窑的天青花盆中,挖出一小株花,要往一旁的园子里植。

    这小花瞧着似兰,枝叶葱葱,顶上一小朵玉白小花,零星几片瓣子,似是美人面,又似是玉人裙摆,瞧着是很新艳,乃是她最近新养的花种。

    她正在松土,在她身边伺候了多年的朱嬷嬷突蹬蹬几下跑进来:“大娘子,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这么一副火烧火燎的样?难不成是哪个殿走水了不成?”

    张皇后只抬起头淡淡一眼,便又将视线垂下。

    她轻手轻脚地捏着手中那柔嫩的花梗往一旁松好的土中植。

    朱嬷嬷剁了几下脚,一时凑近张皇后耳边,耳语几句。

    张皇后听见的一瞬,一双眼睛猛地瞪大,惊地险些掐掉手中的花骨朵:“什么?可是真的?”

    朱嬷嬷忙抓住她的手,笑道。

    “如何不是呢?太子殿下刚出了大高玄殿未过多久。里头伺候的小娥便得了话给咱们宁建殿传话呢。”

    张皇后有些不信,“莫不是你瞧我日日盼着,诓我不成?”

    “嗳哟,我的好皇后,我如何会诓骗你,太子殿下此刻想是已经下了山了,你若不信,将他召来一问便知了。”

    她话音刚落,殿门前,一小黄门通传道:“娘娘,太子殿下到了,此刻正在外头候着呢。”

    作者有话说:

    1、2、3具出自搜狐网

    第74章

    张皇后愣怔一下, 站起身,将手中的搁在一旁,换了一身小珠滚边卷云纹的鞠衣, 简单地佩了一副东珠的头面, 方去了正殿。

    几个着深蓝袍服的内侍打起帘子。

    陆珵一身绯色袴褶服, 身姿挺拔如玉树一般站在一侧的紫檀木牙雕梅花凌寒的插屏面前, 见她过来见礼道:“母后妆安。”

    也有多日未见,张皇后走前扶起他,一眼瞧见他眼底的薄青,轻轻蹙眉:“气色这般不好, 想来又是熬了一夜。怕连早膳都未用过吧?”

    张皇后说完, 也不待他多说, 吩咐一旁的朱嬷嬷:“去小厨房做些清淡的粥和果子来。”

    朱嬷嬷笑应了一声出去了, 宁建殿倒一下子忙碌起来。

    茶果未摆。底下人端来银盆,陆珵正净手间, 一旁的珠帘子轻撞几下。

    “娘亲、皇兄!”一道月白的身影撞进来。

    正是陆柃。

    她本来是在东殿, 正要跟着嬷嬷去定荣公府上女学,在外头瞧见景三几个,知是陆珵来了又折返了回来。

    也不知有意无意,她今日穿的也是一身袴褶服,月白色忍冬纹理, 腰间还悬挂着一道淡紫色的马鞭;头上也只是束了简单的花冠罢了。

    当今穿衣并不拘束,女子着胡服、骑服也是常有的事情。但她贵为公主,这么一身着实是有几分不成体统。

    张皇后瞧着有些头痛, 一时念叨两句:“瞧瞧你穿的是什么, 叫你女学读书, 也不知你学了些什么。好好的一个小姑娘, 日日喜欢作男孩子打扮,眼见都是快及笄的人了。这样下去京城里头哪个乌衣世家的敢叫你做儿媳?”

    “什么乌衣世家呢,不被指到什么穷山极地便是好的了。”陆柃轻轻撇唇低声嘀咕一声。

    陆珵听在耳中,当下乌眉轻簇,低眉看她。

    张皇后离得有些远,一时未听见,知晓也不是什么好话,抚额问道:“说什么呢,倒是嘁嘁喳喳的。”

    陆柃不愿叫她听见,冁然轻笑:“就是说,你家姑娘怕是要砸在你手里才算呢。母后。”

    “说得什么话呢?”张皇后戳她的额角,“倒是一团孩气的,也不怕叫人听见,笑掉了大牙呢。”

    陆柃啊地张嘴:“那娘亲瞧瞧,我的牙究竟是有没有掉呢。”

    张皇后无语抿唇,一双眼睛瞧向一旁的浮尘拿起来比划几下。

    陆柃如何没见,忙躲到了陆珵身后:“四哥快看看娘亲怎么就听不得我在说笑?”

    张皇后摇头瞥她一眼:“莫要作乱,你皇兄刚骑马回来,怕身子是不爽利呢。”

    陆珵轻笑:“无妨。”

    “这么早,四哥去哪里了?”陆柃挨近他,鼻端闻见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她鼻子抽动多嗅了几下,也不消多说什么,一时明白了,当下啧啧两声。

    “四哥想必是去了大高玄殿吧,身上倒是一股熏人的气味。”

    她说完站起身,噔噔几步,跑到月洞门跟前黄梨木的平几前,从上头摆着的青瓷瓶花里头,取出一支带水的夜合花,拂到他身上轻轻拍打几下,“该去去味道,省得去了外头,旁人嫌,猫狗也嫌。”

    她呵呵轻笑一声。

    张皇后听着这句“旁人嫌”,又想起先才朱嬷嬷说的话,当真是心痒难耐。

    只是陆柃在这里,小孩子家家的还没有及笄,张皇后也不愿叫她听这些。

    几个姑子进来摆饭,张皇后轻轻戳她额角:“你若无事,便去你姨母那里上女学去,好端端地堆在跟前,才真真是猫狗都嫌呢。”

    陆柃轻轻哼了一声,还是未走。

    陆珵听到这里,沉眉敛目片刻,指节轻叩桌面,抬眼问张皇后:“近月如何不见姨母和易之?”

    陆柃听了这个,抢白道,“皇兄近月忙碌怕还不知晓。表兄之前在京里惹事,姨母无奈,特意将他送去太学管教,不叫人给他银子,只是表兄当真是可以的,攒了好几个月太学发的零星铜板,挑了个时间去云游了,国公府这几日还找着呢。”

    她话音说到这里,言语中的向往简直是溢于言表。

    只是她一介女子,若是没旁的可能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怕也只是南郊。若是运气不好,嫁一个不怎样的人,大约会同皇城中的诸多妃嫔一般,如挂在墙上的笼中娇鸟一般,平静地过完一生。

    她想到这里,简直是有几分悲愤了,眼见一旁的桌子上摆了许多精致的吃食,一时化悲愤为食欲,往自己的馔袋儿里装了不少的奶白杏仁和柿霜软糖。

    张皇后自不知她想什么,见她这样摇了摇头。吩咐她身边的内侍将她送去女学学堂。

    话音刚出口,陆珵突出声:“待会儿整好我也好出宫,便叫我的人送柃儿去便是了。”

    能晚些去上女学,陆柃自然愿意,一时风风火火地又出去了。

    她一出去,屋中一下子清净不少。

    张皇后松了一口气。

    陆珵坐于一侧,静静用过早膳又漱了口。待饭食撤下又盥过手,他说起正事来:“许是娘亲也听说了,今日来,确是有些事,要同母后商量。”

    既是同身边最亲切的人说,陆珵丝毫不拖泥带水,直截了当道,“儿臣心悦一女子,欲娶她为妻,今日已同圣人提过了。”

    张皇后一听果真是这事,轻轻点头。

    “这是好事,你如今年岁渐长,是该成家立业,以往是没有缘分未至,如今恰好遇见,想也是天作之合的姻缘。”

    她脸上的神情温和,瞧不出什么来。只是唇角浅浅勾着如何也压不住。她也不好叫他瞧出来,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把香木绿菊青罗菱扇摇了几下,遮住脸上的笑。

    能不高兴吗?养了二十年的铁疙瘩终于开花,榆木脑袋也算是开了窍了。

    诸天神祗,除却那大高玄殿里头供奉的,齐齐开了眼,当真不负她日日进香念佛,甚至还亲辟了静室,又是抄经又是打坐的。

    陆珵看她不说话,清凌凌一双眼睛看过去。犹豫片刻,问道:“母后不问问是哪家的姑娘吗?”

    “你们两个人呢,合得来,你又真心喜欢便是了。又有什么好问的,母后自然相信你的眼光。”

    张皇后不是在乎门第家景如何的人虽也有好奇,好奇的确是她这儿子的心上人该如何出色,又如何合他心意,才能叫他这般心悦。

    “过几日杏园朝会,我带她来见母后。只是上次分别仓促,我还未同她说过此事,到时她若不来……儿臣也不会勉强她什么,只是希望母后也不必失望。”

    这话前头的正合张皇后的心思,后头的又叫她吃惊。

    她自己的儿子,自己自然清楚。瞧着是温其如玉、轻微淡远的君子,面上的平和自持是因对万事万物的掌控。她这个儿子,向来是少年老成。啧,竟有今天这般患得患失的时刻。

    张皇后心上不知如何竟觉出几分好笑:“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母后听你的。”她轻笑一声,“对了,人家若来,我也不能失礼,自然要备见面礼的,她可有什么喜欢的?”

    陆珵思忖片刻,轻笑一声:“她对身外物倒是淡淡的,只是对母后先前养的玉山清泉很是喜爱。”

    张皇后道:“年轻女郎喜欢这些的倒少见,可见她确是个蕙质兰心,不慕外物的。不过这般就更好办了,我前几日正育出几枝名贵的素鼎荷冠来,待过几日移栽到花盆里头,你带给她便是了。”

    陆珵应了一声,他说完正事,未有多久,便带着陆柃一起往东门出宫去。

    见二人走远,张皇后这才憋不住,眼角弯起。

    “快快将一旁静室收拾妥当,也该进香还愿。”她笑着吩咐一旁人,刚吩咐完又叫住人,“算了算了,我自己亲自去收拾。”

    她往一旁的净室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叫人拿了我的帖子去定荣公府,叫定荣公夫人来。”

    “再将那合欢花酿的酒取出来,好好地烫了,多做些果子蜜饯送上来,今天可是个好日子啊。”

    她喜笑颜开,因了了一件心事,是满脸的喜气洋洋。

    ——

    陆珵带着陆柃出了宁建殿,二人一马一轿出宫,过了御道进了马道。

    陆柃先前在屋外,倒是零零星星听到了些许笑语,离得远,倒也未听清什么。

    她半掀开轿帘,面露好奇:“皇兄一大早去大高玄殿找父皇,下山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告知娘亲,所为何事啊?”

    马车颠簸一下,陆柃突反应过来,嗳哟一声,又瞥她一眼:“哥哥说得,该不会是溦姐姐的事情吧。”

    话都被她说了个遍,陆珵轻笑,应了一声。

    陆柃见他承认,高兴地眉眼弯起来:“皇兄说了?想是过不了多久,东宫便要有皇嫂进门咯。”

    刚出了东门,陆珵突问她:“今日自语的那席话是什么意思?”

    陆柃一愣:“皇兄听见了?”她轻轻抿唇,“其实也没什么的,就是不久前父皇召几位姐姐一起去偏殿。当时刘贵妃也在,听他们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

    “他们话中意思,是林州都督叫什么孟之焕的,上奏求娶嫡亲公主。此人是刘阁老的外孙,是刘贵妃的本家外甥,此事父多半是要答应的。其它姐姐是都适龄,却不知为何叫了我去。”

    她神色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只是蹙紧的眉头还是泄露了几分真实心态。

    “刘贵妃向来自衿自傲,汲汲营营,与娘亲并不对付。我虽未及笄,却怕她们有什么坏心思,最后当真挑了我。”念至此,她轻轻忒了声,“我还不想嫁人。”

    陆珵轻轻蹙眉,垂下一眼:“此事母后也不知吧,如何不早些同我们说?”

    陆柃抿唇:“前几日朝会在即,皇兄事忙,我多日未见你,就想着见了面再说。至于母后…她本来便同父皇诸多龃龉,此事到底是没影踪的事情,我只怕我说了之后,母后一时生气去寻父皇理论。”

    到底只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面上大大咧咧,内里却是心细如发地事事为他们着想。

    陆珵也不好责备她什么,只是话音严肃地吩咐她:“下次再有这类事发生,第一时间便告诉我或者母后。听明白了吧?”

    他话音低沉又严肃,陆柃忙点了点头。

    半晌,她又轻轻叹气,支颐问陆珵:“林州好吗?”

    “不是好不好,只是适不适合你。”

    陆珵簇眉瞧她,“林州多山,地势崎岖难行。气候干燥,冬日风刀霜剑,有白雪世界。你自小便怕冷,每年都要着几次风寒。你若是去一时半会儿的可以,在那里长久定居怕是不成。”

    “如果父皇定叫我嫁去林州如何呢?”

    “不会。”陆珵垂眸,黑玉一般的眉宇不动,“你的亲事自然是母后同我一起考量,父皇和刘贵妃说什么也未必有用,区区一个林州都督也算不上什么。”

    “莫担心,有皇兄在。”陆珵轻轻拍她肩膀。

    陆柃眼圈一红,轻轻咬唇,应了一声。

    ——

    皇城西侧,沈楼之上。

    沈楼不是一座楼,是五座碧瓦飞甍的楼连在一起,每座楼都有三层,高十数丈,乃是京城最高的酒楼。

    李青溦的铺子由户部商税行,今日在此地“实封投状”。由商税行估出底价,让众人竞价购买,谁出的承包费高就让谁经营。(1)

    今日来此是为报册。

    将参与竞价的保人、保金以及愿意支付的价位封存至铁箱,多日之后,开铁箱,角价最高者。

    一大早,李青溦便来了此地。

    乔竟思,陆云落等人早就来了,瞧见她过来,笑着打几声招呼,倒将她直接带去了二三层。

    沈楼底层是大堂,全是散座,供普通顾客就餐。二楼和三楼是阁子,可供议事游玩。

    李青溦来得有些早,一些竞价者还未来,她便跟着众人至阳台上观摩。

    阳台上清风缕缕,楼下密密植桃柳,四围湖岸,中间便是人来熙攘的皇城中路。

    李青溦第一次来这样沈楼,一时多有好奇,多打量几眼。

    一旁乔竟思摇着折扇,往西面一片琉璃黄瓦的城墙指对一下:“此楼因离皇宫近,站在楼上西望,偶尔能瞧见皇宫中的宫女荡秋千或是走动呢。”

    “当真能瞧见皇城?”李青溦觉着有趣,极目远眺,突瞧见不远处中路,一道绛红色的轿子正往前走,一旁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身绯色袴褶服的男子。

    男子玉冠束发,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一般,露出个半张脸匀停端正。

    李青溦一愣,车轿中的女子侧过头来,同陆珵说了什么 ,瞧着像是多日未见的陆柃。

    作者有话说:

    (1)改编自《吃一场有趣的宋朝宴席》

    这几章可能会有些错字,写得太困了,完结会修~

    第75章

    李青溦正待仔细瞧瞧, 那马车已行过重重绿杨深处,混进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不大清了。

    李青溦远远地多看几眼, 一时轻轻蹙眉, 问一旁的乔竟思:“乔郎君可有看见先才行过的车轿里头, 坐的是何人?”

    乔竟思满脸茫然, 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京城大道纵横连狭斜、桥上桥下,多得是青牛白马七香车。底下游人货郎熙熙攘攘的,一时也看不清她说的是什么。

    李青溦又看一眼那马车行过来的皇城东门。

    也未到众官员下班房的时候, 此刻能从东门行出来的, 也就是皇亲国戚之流和受圣人召见的……陆珵的话, 好像哪种也不大可能吧。

    她正想着这些突听见一声:“溦溦!”

    原是宋曜在楼下叫了她一声。想是买扑的众人都来了。李青溦轻笑着挥了挥手, 也不再多想什么便要下楼。

    刚下楼梯转角突有几个男客迎面上来。

    楼梯口本就狭小,李青溦子团扇覆面侧着身子避让。

    那些人, 外头站着的几个站得很直, 似是护卫之类的。远远地李青溦在他们身上闻着一股雪松混着白檀的味道;那是一种深山之地针叶林的味道,倒像是并州以西山中的味道,李青溦少在京城闻着这样奇特的异香,不由好奇地抬眼。

    内里站着的男子腰系玉带,一身紫色襕衫, 头戴一顶红玛瑙的发冠;一手拿着个折扇,另只手中高高提着个金丝笼子,他正偏头教笼子里的鹦鹉说话, 侧过来的半张脸眉眼深邃。

    瞧着是当今最时兴的文人墨客的打扮, 只是瞧气度当是个武官才是。倒是如何也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李青溦移开视线, 只等着他们过去之后自己再过去。

    只是那群人刚擦身过来,那只大鹦鹉突从笼子里扑出来。李青溦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一步,正抵在栏杆上,电光火石间,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已走前几步,一只手扶住她散着披帛的臂弯。

    “蠢奴无状,姑娘小心才是。”他一双细长的眼微微弯起,一眨不眨地看着李青溦。

    李青溦皱眉只觉着他的视线让人不舒服,不由撇开视线:“多谢。”

    她轻挣手臂,那人轻笑手却并没有挪开,反而在她肩膀上披帛上捻动几下。

    李青溦一下子反应过来,竟是个登徒子!她怒目瞪他一眼,手起手落迎头给了他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李青溦那一巴掌是用了些力气,他脸上浮了几道红印子。

    那人轻摸一把脸,脸上却未见恼怒,反倒是轻笑一声:“姑娘何必动这样大的火气?手不痛么?”

    李青溦皱眉看他:“同你有什么关系?”

    那男子耳听着底楼传来脚步声,松开了手。

    原是乔竟思方才瞧见这一幕,知此事不能周全,下楼叫了宋曜又带了些人上来。

    宋曜一上来便瞧见这一幕,火气蹭地一下上来。她将李青溦挡在身后,仔细看一眼面前此人,一时认出了人:“孟之焕?你如何在此地?”他警惕地看他一眼,脸色微沉:“孟都督想也是为朝会从林州过来的吧?林州与并州好歹也是毗邻,素日里平西王府对你都督府也多有照拂,你此刻却在此地纠缠王府的表姑娘,是不是也太不将我们平西王府放在眼中?”

    随着他这一声,一旁隐有刀光。

    孟之焕用一指,将离得最近一人的刀按下去,促狭一笑:“宋三郎君也不必如此着急,我也未说什么,只是瞧着表姑娘身上的披帛料子不错,想给家姐也买一件,所以才同表姑娘多说了几句话而已。”

    他呵呵一声瞥李青溦一眼,“如有冒犯,实在是对不住表姑娘。表姑娘大人有大量,若非要同我这个兵痞子一般计较,那……”

    他说这话倒将旁人的指摘都堵了个干干净净,又十分脸大地将另一半脸也凑了过来。一旁的宋曜一言难尽地瞧着他,一时竟也不知说些什么好。

    李青溦抬眼。

    她绿鬓如云,只几缕薄薄的发散在额角上,衬的一张脸眉稍软长肌如白雪。此刻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他,一张勾起来的红唇润泽又鲜明。

    “那孟郎君可知晓是什么料子了?”

    孟之焕失神片刻,回过神来轻轻摇头。

    “这种纱叫云雾纱,因结白如云之故,样样都好,只一个坏处:沾了什么脏的臭的便不能要,生生恶心死人。”她将身上的披帛摘下来,递给一旁的侍女,“快拿到外头拢着点了,扔得远远地。”

    她说完这话再不理他,转身便走。

    孟之焕轻笑一声,也不再说话。眼见她的背影同那宋曜走远,才叫人将那只鹦鹉装回笼中,下了二层推开一扇门进去。

    翠幌珠帘,他坐到胡床逗鸟玩。

    信王妃坐在一侧,着一身蜜合色金丝大朵簇锦芍药纹长裙,端坐榻后一方云丝锦绣坐垫上品茗。

    听见动静她抬眼瞧他,正瞧着他脸上几道红痕,倒吃了一惊:“你这是么了?如何脸上还挂了彩呢?”

    孟之焕轻鼓腮肉,哼笑一声:“没什么,惹了只小猫罢了。”

    一旁的内侍过来,将刚才发生之事附耳几声:“原来是遇见了李家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倒是个烈性人。”

    信王妃轻轻摇头:“你也是,如何就不管不顾地那般撮弄人家?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便也算了。你又不是不知晓,她是平西王家的外孙女,若平西王因这个恼你如何,你真是该好好地改改自己的性子。”

    孟之焕掏了掏耳朵,看她一眼:“阿姐未免也太啰嗦了一些。能叫我改性子的人怕是还未出生。”

    他剑眉长扬,眼皮撩下掩下一丝不耐。

    信王妃看在眼里,也懒得说这些了,只是挑眉问他:“那你觉着这个这位李家姑娘如何?”

    孟之焕未抬头,摸着下巴应答一声:“不错。”

    信王妃知晓他的性子,他既说不错,那便是很满意了。

    信王妃也很满意,屏退左右低声吩咐他。

    “先前王爷呢,是想叫你尚宝华公主,可阿姐仔细想了想,若真娶了她,日后真有什么,怕也只能是以她为质拿捏太子和皇后而已,除却这些也没什么的了。”

    “可这李家的丫头不一般…不说平西王手中的玄铁军,便说她外祖母徐家,那可是富可敌国。便是我们现在要买扑的这些,却也只是徐氏手指缝里露出来的一星半点。你若娶了她便是抱着了金山,如何也值得了。”

    信王妃先前见过李青溦之后,便动了结亲的念头,先前同他这个家弟说过。他只是要瞧瞧那李青溦长相如何,如今见了面,见他很有几分满意,当下便劝开。

    “再言,那宝华公主还未及笄,你不是也不喜欢小丫头麽…”

    孟之焕自然也懂信王妃什么意思,也听得出来她说来说去,只是为了信王同她自己而已。

    明明是在他身上打着的算盘。却非要用这般为他好的口气说出来。

    倒很有几分又当又力的样,孟之焕心里头几分不耐,也懒怠同她分辨,掏了掏耳朵提着鸟笼便要出门。

    信王妃还未说完,润了一口喉咙,瞧他如此嗳了一声:“买扑还未开始,你做什么去?不是说好了今日同我去信王府用膳的吗?”

    孟之焕回头瞧她一眼:“阿姐如此能盘算,又这般能干,什么事都能料理的服服帖帖的,此事自然也可以。索性这事和我也没有多大关系,阿姐说的话我也并不想听,阿姐同信王若有什么吩咐的,后日朝会上说便是了。”

    他远远地朝信王妃挥手,头也不回地带了亲信便出去了。

    信王妃都来不住叫住他,底下突然一阵人声喧闹;原来是买扑开始。

    她也顾不上孟之焕了,吩咐人将窗户打开:底下人芸芸的,许多衣金戴玉之人具在底下领了户部的表笺回自己的阁子。

    信王妃一时蹙眉,问身旁的内侍:“这些都是来实封投状的?怎人这样多呢?”

    以往她经受手过的产业,自也有个买扑的时候,却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该不会是被人雇来抬价的吧?”

    她身边的内侍素日里也管商会之事。听了她这话,往下看一眼辨认那些买扑的人,瞧了几眼,道:“瞧着确实是京城各商会的大掌柜们,京城中怕也不会有人请得动他们抬价。”她唔了一声,“许还是因徐家这几个铺子地段好吧。”

    “也许吧。”信王妃性情虽多疑,但转念一想,此事她同商税司的人也打过招呼,想他们也不会当着信王府的面弄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倒也不在说什么了。

    直等了半个时辰,底下买扑的人才散尽。商税司的人亲自上来,将誊了一遍写着众人姓名、住址。保人、保金和价位的桑皮纸信封交给信王妃。

    ——

    伯爵府,北苑。

    正是午后,李栖筠躺在一方小躺椅上一边翻书一边浅酌梅子酒。

    这梅子酒是小周氏特意为了他新酿的,今日早上才酿好了端上来,为的是犒劳李栖筠。

    后日便是一年一度的朝会,是圣人在杏园宴请群臣的日子。

    以往每年这样的朝会李栖筠也去,但因他级别甚是低,一般也是坐在正殿和偏殿外头的走廊中,还需得跪坐什么的,家眷什么的自也不能携带了。

    但今年不知如何,分管宴会的四局特意嘱了李栖筠这次坐到偏厅上。

    要知道偏厅坐的可都是高级将领和高级地方官,自然能携妻带子。李栖筠性子是万事不大上心,但不代表他不好面子,回来之后便半带显摆的同小周氏说了。

    这种宴会能遇上的达官贵人多了去了。

    小周氏正操心李毓秀的婚事,听了这个连多日买扑的烦心事都忘了,当下便将叫了李毓秀来。

    隔着插屏。

    小周氏和李毓秀在梳妆镜前挑衣服和首饰。母女两个一时笑笑闹闹的说话。

    李栖筠翻过一页书啧了一声:“行了,什么事呢。若是不是怕御史台纠奏,我都不想去那劳什子朝会,你倒笑成这样,搅弄地外头的麻雀都跟着叫个不停了。”

    他虽如此说,声音中如何没有得意。

    “什么麻雀,想也是喜鹊儿呢。“

    小周氏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轻笑一声奉承,“还是郎君厉害,京城中从五品的官儿,能有几个得了青眼携家带口去朝会的,郎君如今是独一份儿的恩宠了,想是圣人有意提拔才是呢。”

    她嘴上手上两不误,一边儿奉承李栖筠,一边儿又从李毓秀的妆奁里头,取出一只白玉嵌红珊瑚珠子的双结如意钗子,往李毓秀头上比划一番:“这个钗子怎么样?配你刚才那件儿正红色牡丹大袖襦裙如何呢?”

    李毓秀啧了两声,“不好看,那钗子瞧着有几分素净了,再挑个鲜亮些的。”

    她自己动手,从她妆奁子里头,挑出一副垂银丝流苏翡翠七宝簪子,这簪子瞧着十分精巧贵重,只是放在最下面一层,瞧着好似好像好久没有带过一般的。

    她往自己的发髻上比划着簪了一下:“这个簪子不错,怎不见娘亲带过呢?”

    小周氏正要瞧,外头门房蹬蹬几步,进来递给她一个桑皮纸的大信封来,只说是一户姓孟的送过来的。

    “什么东西?”李栖筠抬眼问了一句。

    姓孟的也没有旁人,只是那信王妃而已。想必是那买扑的竞价已下来了。只是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叫李毓秀和李栖筠瞧见。

    “怕是以前的邻居,哪家娶媳妇送来的帖子吧?郎君要瞧瞧?”

    李栖筠素日里最厌恶她家的那些只等着打秋风的亲戚,如何会瞧,啧了一声:“不必了。”

    小周氏随意应承几句,进了里屋。她也不知这些买扑的最高价是多少,需折卖掉多少东西。

    她拆开信封瞥了一眼。

    只翻到最后头的条子:白银五千两……

    她眼前一黑。

    李栖筠父女听得“哐当”一声响动,忙匆匆进来,便瞧见小周氏额角一片青乌。

    怕是一下子未站住撞到了一旁的黑漆屏几上。

    李毓秀吓了一跳,忙和李栖筠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娘亲,这是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吞罢了。

    这般时候小周氏都顾不上头晕眼花,竟还记着将自己手中的信封藏起来,满嘴苦涩地嗫嚅几声:“妾一时未站住罢了。”

    ——

    当日夜里,小周氏苦苦睡不着,翻来覆去地翻了半天,生生把李栖筠也折腾醒。

    李栖筠看了一眼外头黑沉的天色,嘟囔几声:“如何动来动去的,身上长了跳蚤不成?”

    小周氏知他万事不上心,本懒怠说什么的。半晌还是存了一线希望,瞪大一双眼睛瞧他:“我有个朋友,手头李有些紧,郎君咱们家中可有五千两的雪花银?”

    “五千两?”李栖筠本犯困着,听了她这话一时笑了出声。

    小周氏只当有谱,忙支起身子来:“难不成是有?”

    李栖筠翻了个身,“你便是将家中的宅子典了把我都给卖了,又哪里能有五千两?”他话说到这里,一时被自己给逗地呛了几声,问道,“你便告诉你那个朋友?怎么就张口要五千两的雪花银,便是五千斤的雪花也不成?”

    “对了,他要银子做什么?”

    小周氏如何能说实情?只是说是发梦,需一大笔雪花银,一时半会儿地搪塞过去了。

    第二日,小周氏趁李栖筠去班房,打开县主的嫁妆库房又取出自己的小金库,点了半天。

    除却那些无法估值的、一些不好变卖的瓷器文玩器皿大件的;那些金银玉器什么的满打满算差不多也只是一千五百两左右。

    可这个买扑并不等人,许是十天半月召集所有人,唱了最高价便会直接同户部签簿子。

    这么多零零碎碎的贵重东西,十天半月能折去典当行多少呢?又有哪家的典当行这么大的手笔整好全收呢?又怕被发现,就要做得隐蔽一些……

    最重要的是,剩下的雪花银她从哪里寻呢?

    小周氏支头坐在垫席上,只是拍着额头,简直不知如何办才好。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昨天李栖筠所说的话:“你便是将家中的房子典了……”

    想到这里,小周氏立马起身将宅契摸了出来。这般打的宅子的宅契,也只是薄薄一层罢了,她拿在手中端详了半天。

    典当院子自要不得,以后秀儿出嫁,曦儿娶妻如何是好呢?可若能将院子抵押…

    她一时往窗口外头打量。

    这院子乃是十七八年前平西王和徐氏为县主相中的,位于京城中心最繁华区,距皇城也十分地近。

    当时价钱不显,如今可是寸土寸金。若是抵押,五千两若是夸张了些,三四千两总是有的吧?

    到时她再将自己的小金库凑一凑,再将县主嫁妆中容易脱手的拿出当掉,自然也是够了。

    虽说宅子抵押有被卖掉的风险,可这样大的数额,一时半会旁人也拿不出来,最后还不是在抵押行里摆着?

    而她虽需要捉襟见肘一段时间,可若信王将她兄长给放出来,他再官复原职赎回这地契也用不了几年罢……

    小周氏想着这些攥着手里头的宅契,手心汗湿。

    她思忖半天,外头突进来蹬蹬蹬的脚步声,李毓秀的声音传出来:“娘亲,你在里头做什么呢?快出来瞧瞧我这衣衫好不好看?能穿去明日的朝会吗?”

    小周氏动作一顿,应了一声,轻轻叹了口气,又将手里头的契子放了回去。

    地契暂时不能动,最起码现在不能动。

    ——

    翌日,南苑。

    天刚破晓,李青溦心里惦记着陆珵上次同她说的事,起得甚早。

    有鸟雀呼檐,李青溦远走几步,打起竹篾帘子,便瞧见小翠正单脚支在屋檐上,瞧着竹篾帘子开了,一股脑地钻进来往自己的鸟架子前喝水觅食去。

    一大早的,也只有这只小贼这样不懂事。李青溦瞥它一眼,点对它几下。

    外头天色青白,微风和畅,李青溦也睡不着了。听见外头赵嬷嬷几个也起来了,便叫了赵嬷嬷来收拾。

    赵嬷嬷知今日朝会乃是大场合,对着镜子松开她的发髻梳妆打扮。

    她双手举在李青溦脑后,一丝不苟地梳拢,齐齐整整地绾成如意髻的样式,簪了半月型镶珊瑚玳瑁蜜蜡梳蓖,又挑了一副赤金镶月白石玉兰花的头面。

    她家姑娘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也未发话。

    正是这样的态度,叫赵嬷嬷好一阵奇怪呢。若是平日,她家姑娘定要吩咐她打扮的素净一些才是,可今日竟什么都未说。

    怕是今日,姑娘要见谁呢。

    赵嬷嬷促狭一下,一下子明白过来。又给她上了薄薄一层粉,点了胭脂。最后别出心裁地在她面颊上贴了许多细细的珍珠,做珍珠花钿妆。

    衣服呢,仍是选了一件绣折枝玉兰品月色素缎衣裙,外搭一件白底绿萼梅的褙子。

    李青溦素日里淡妆是眉宇开展,气度幽娴。此刻好好打扮一番,便是脸魇桃花,鲜妍明媚。

    待人出来后,屋里头的几个侍女一时都错不开眼。

    几人说说笑笑地,簇拥着出了门。刚出了垂花门便瞧见北侧,一身莲青色直裰的李栖筠带着小周氏和李毓秀也过来了。

    李青溦也听说了李栖筠这次去侧厅之事,此刻见着小周氏母女倒也毫不意外,只是淡淡扫过一眼。

    自从上次那扶乩的老神婆之事了了,他又将小周氏给放了出来,李栖筠也有多日未瞧见李青溦。

    此刻见着了她,正想同她说些什么,瞧见李青溦脸上冷淡的表情,一时不知说什么了了。最后只是看她一眼,又摸了摸鼻子。

    李毓秀瞧见这一幕,走前几步挽住李栖筠的胳膊:“今日圣人宴请,时辰也不早了爹爹却还这样磨磨蹭蹭的,想吃残羹冷饭不成?”。

    她笑着拉着李栖筠的胳膊往外走,说着调皮话;只将一侧的李青溦堵地严严实实的,不叫李栖筠同她说上一句话。

    李栖筠叫她架着走了几步,也无暇回头再说些什么。

    李毓秀回身,头上奢华艳丽的金钗钿合微动,她唇角微勾瞥李青溦一眼。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李青溦突冷声道:“稍等。”

    李毓秀刚到门前两架黑漆平头平顶的车轿旁, 闻言停下白她一眼:“做什么?”

    李青溦站在青石阶上,一双青白分明的眼睛将她映在眼底,看她一眼。

    “那支簪子, 你戴不得。”

    她话音低沉, 一双眼睛黑沉黑沉的。手从宽袖中伸出来, 指了指李毓秀高髻上一支金簪。

    李毓秀被吓了一跳, 瞧见一旁的小周氏和李栖筠,又梗着脖子冷笑一声:“阿姐管天管地,连我戴什么首饰都要管,是不是过于霸道了一些, 这支簪子怎么就不能戴了?”

    李青溦懒怠同她多说, 直接吩咐林嬷嬷几个上前, 要将她头上的簪子摘下来。

    李毓秀拧着眉头叫了一声, 藏在李栖筠身后:“爹爹,你快管管她!这是做什么呢!”

    李栖筠皱眉:“什么簪子, 也值得吵吵嚷嚷的?”

    他瞅了一眼, 见那簪子十分华丽,乃是赤金打造的一卷须翅三尾点翠衔五滴明珠凤簪。

    瞧着是有那么几分眼熟,只是李栖筠一时也想不清在什么地方见过。他问一旁的小周氏:“你可有见过?”

    小周氏看清那簪子的瞬间,面色微变。

    这簪子先前是在宋氏的嫁妆妆奁里装着的,她瞧着上头又有五珠又有鸾凤, 便取了出来了。

    只是她也没什么机会戴,一直压在箱底罢了,未想到被李毓秀给翻了出来。

    可此时如何能承认?还是得想个法子尽快翻篇才是。

    她思忖片刻“妾也不知呢。不过只是一只簪子罢了, 若是秀儿拆下来, 少不得要打乱几缕头发呢, 小女郎的发式可是繁琐的很呢, 若是因此误了事便不好了?郎君说是不是?”

    李栖筠觉着她说得有礼,他也不知一个簪子有什么好争夺的。

    当下拉着脸说李青溦几声:“只是一个簪子罢了,即便是你的,也不必这样悭吝。咱们是一家子,出门在外如何这样吵吵嚷嚷的,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了?”

    他话音刚落地,门口突传来辘辘车响,一辆翠盖珠璎八宝车停在门口。

    一道浑厚清亮的女声传来:“谁同你们是一家子?烂泥贴金,要脸不要?”

    这女声浑厚清亮,听在李栖筠耳里犹如平地一声惊雷,他脸面一白,忙趋步迎出门。

    大门口,平西王宋献和王妃徐氏等众多侍从出现在门口。

    瞧那样子,似是约对好了等李青溦,且已经等候多时了。

    “未想到岳母岳父也来了,岳父岳母从并州过来定然是舟车劳顿,如何不来小婿家中坐一坐,喝杯热茶呢?”

    李栖筠忙躬身作揖,低下身子恰看见宋献腰间的一条马鞭,一时腿肚子抽筋。

    看到平西王夫妇,他就能想起县主去世那年,他被平西王夫妇绑在春凳上,真真好一通鞭子,打得他是皮开肉绽。

    那时若不是族中老辈赶来,他怕是已经被抽死了。后来也是在床上生生休整了一个多月才算好。

    宋献懒得多看他一眼,只将李青溦叫在身侧。

    徐氏瞧他,忒地一声骂他:“谁是你的岳母,瞧着你便是倒了血霉。”

    李栖筠只得嗫嚅几声是是是。

    徐氏先前在大门外头等李青溦,未听全他们说了什么,扭头问一旁的林嬷嬷:“先才这个人在吠些什么?”

    她指了指李栖筠。

    李栖筠神色不佳未敢顶嘴。

    一旁的小周氏忙抢白:“回禀王妃,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小孩子们不省心,闹着玩罢了。”

    “可有问你?你一个妾室,如何敢在我这儿搭茬儿抢话充长辈?配不配?”

    徐氏哼了一声,叫身后的嬷嬷,“愣着做什么,赏她两脆的,叫她懂懂规矩才是。”

    她话音刚落地,她身后的嬷嬷走前扬手一掌打在小周氏脸上。

    小周氏脸面一疼,嗳哟一声叫唤。正往后趔趄着躲开一步,那一边脸上又挨了一下。

    李毓秀挡在小周氏面前:“你们做什么?如何能随意打人呢?”

    “随意?”徐氏瞧见她头上那支簪子,一时眯着眼哼笑一声,“我知道你们先才说什麽了,是这支凤簪吧。”

    徐氏冷冷一声笑:“这凤簪是溦溦娘亲受封县主时圣人赏的东西,你难不成也有什么品级?敢这般堂而皇之地戴出来?如此不知数又没有尊卑,也合该教教规矩,省得以后出门在外的,叫人笑话才是。”

    她说完,另一个嬷子冲李毓秀便过去了。

    李栖筠挡了两下,被拨开,一时牙疼似地从肺腑里啧啧出两声,又是跺脚:“岳父岳母大人,何至于此啊?在此打人,恐是污了您们的眼睛啊。”

    一旁的婆子呵笑两声:“多亏郎君提醒,这便拉下去教训一通。”

    徐氏身后登时走出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无视小周氏母女两的叫唤,铁钳似的手直接将人拉到了廊庑后头。

    “啪啪”好几声脆响,又传过几声哀嚎声。

    李栖筠心惊肉跳,想过去拦着一旁宋献冷冷瞥他一眼,他也不敢过去,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踱来踱去地,憋的脸都有些红,最后吞吞吐吐地。

    “贱妾和小女不懂规矩,岳母大人万万不要计较。”

    “我偏要计较如何?”徐氏冷笑一声。

    李栖筠嗫嚅了半天,又走向李青溦,急切道:“溦溦,不若你劝劝你外祖母,今日本就有朝会,说了她们也去的,真伤着了脸一人顶着一张紫胀的脸孔,还不叫人笑话死咱们伯爵府,以为怎么了呢?”

    那头小周氏哭嚎的声音传过来,李青溦被逗笑:“爹爹也知道我外祖父母的脾性,她不问便取便是盗,偷了我娘亲的东西,一顿教训也是轻的了。”

    李青溦轻笑一声,点李栖筠一声,“爹爹若实在是心疼,此刻身替便是了。我外祖母也并不是不讲理的人,想来也会同意。”

    李栖筠唇角一抿,嗳了几声,又轻声道:“我都记不起那只簪子是你娘亲的,你妹妹和你姨娘如何能知晓呢?不知者不罪啊。”

    李青溦颇感好笑:“爹爹记不得,我却记着。那支凤簪是我娘子的,我还记得先前我回并州的时候,将我娘亲的东西全收到了她的嫁妆箱笼里,那只支凤簪也在其中,我记得清清楚楚。”

    李青溦轻笑一声,“那这只凤簪如何出来的呢?周姨娘说装我娘亲嫁妆的库房钥匙丢了,爹爹怎么就那样深信不疑呢?”

    李栖筠听出她话中的文章,一时愣了片刻,蹙紧了眉头。

    他当年娶县主的时候,便有人说他所图只是县主的嫁妆,这话好不中听。他李栖筠不才,这几年仕途未进是他没有出进,可他却并不是那种没有刚骨、花女人嫁妆钱的人。

    “可周氏确实是未找到库房的钥匙。之前我也问过她。”

    “爹爹稀里糊涂地受骗乃是自己愿打愿挨。我只担心我娘亲的嫁妆而已。”李青溦斜乜他一眼:“不过也没什么旁的,反正那库房的钥匙,我外祖父手中多备过一把,待忙过这几日,我回并州时开库房瞧瞧便什么都知道了。”

    李青溦说完也不再多说什么,她今日说得话已经够多的了。

    她知道她爹爹的性子,她这般说了之后,他爹爹定然会试探周氏。人与人的信任本就是脆弱,有一丝裂缝,这条裂缝便是进来灰尘和砂砾的地方。

    如果没有了信任,小周氏又一再作死,那她爹爹还会不会一如既往地护着她呢?

    李青溦很想知道。

    ——

    小周氏和李毓秀脸上都挂了彩,覆了厚厚一层粉,还固执地要去朝会。

    上了马车自然是一顿哭啼抹泪。

    “那该死的虔婆子,下手可真是狠呢。”小周氏一边哭,叫人去卖冰的铺子买了些冰叫人给李毓秀敷脸。

    “只是可怜了我的秀儿,这是什么无妄之灾。”她说到这里,话音有几句责备,“郎君就由着她们欺负我,也不替我们说几句话,我倒是没什么的了,可是郎君看见秀儿那张脸,郎君自小都没弹过她一指甲盖儿,如今瞧见了,难不成不心疼?”

    李栖筠自是心疼,只是此刻心头想事,闻言问她。

    “那支凤簪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如何听见溦溦说那簪子,是宋氏嫁妆中的东西?”他睁大一双褐色的眼睛看着她,“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有没有偷宋氏的嫁妆?”

    “怎么可能!郎君特意告诉过妾,不让妾动县主的东西,这么多年妾可是谨记在心,便是一针一线也不曾拿啊!那钥匙,是找不到了!”她说到此处,打出了一个哭嗝儿,“难不成这么多年了,郎君竟然不信我?”

    她抓着他的袖子,抬着一张白皙的脸,豆大的泪珠儿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将她新覆上的粉冲出一道又一道的印子。

    李栖筠移开视线,嗐了一声:“就这样吧,你若实在找不到钥匙便算了,溦溦过不了多久便要回并州,宋氏的嫁妆怕是要带走的。今日平西王说他手中还有另一把备用的钥匙,总归也不能影响什么。”

    小周氏一惊,脸色巨变。

    如何没听过平西王手中还有另一把钥匙呢?她正想试探一下李栖筠,抬眼他正看下来。

    她一时哑口无声了。

    ——

    另一旁的盖翠珠璎八宝车中。

    徐氏手中拿着那只凤簪,细细地擦拭几遍。

    她眼神飘忽,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先前你娘亲未出阁的时候,仿佛还在昨天。有时候想起来呢,还能想起她被册封县主那日,她很快活地跑到我跟前,说她现在也是吃俸养的人了。”

    “可如今呢,她去了也有八年了。”徐氏叹了一口气,“切肤之痛,无异于此。”

    徐氏轻轻试了一下眼睛,李青溦的眼睛也有些红了。

    只是她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声宽慰徐氏几句。

    一味的沉湎过去,自然要不得。徐氏也生怕说多了惹得李青溦也哭啼抹泪的,不成体统,一时轻轻吸了吸鼻子止住了哭音,移开话题。

    “每次瞧见伯府这些泥猪瓦狗都让人生气。”徐氏擦干了眼睛,愤愤然地忒了一声,“尤其是你爹爹这个蠢猪!当初还不若叫你外祖父下狠手,打死了事,即便是充军,如今也回来了。省的你回来之后,日日地瞧她们的摆布。”

    “你是什么样的人,也是我们手心心里头捧着长大的,他们也配!”徐氏哼了一声,又道:“前几日你不是造了势要回并州吗?索性今日也别回那伯爵府了,跟我去宋府待着便是了,屋子也敞亮。”

    李青溦一愣,知她知道这几日的事情了。一时笑着歪倒在她臂弯中:“原来祖母已知晓我这几日的事了?亏得我还以为自己部署得不错了呢。”

    徐氏瞥她一眼:“你那些暗地里的事情想瞒过祖母,还是省省。”

    李青溦笑道:“怪不得之前去找户部商税司商议买扑沽价时那般轻易。想是外祖母打过招呼了吧?”

    徐氏听了这话一时怔忡,商税局闻名也是户部所属。

    徐氏前不久是听说过原户部尚书柳尚书因事遭外放,如今的户部尚书是新任的,她们还未曾见过面呢。

    “怕是另有其人帮你才是。”徐氏轻声一下,眉宇开展:“对了,今日杏园朝会,溦溦也是第一次来吧,想不想去正殿瞧瞧圣人和皇后呢?”

    “人来人往的,到了正殿事事得拈掇着,吃也吃不在心上,又得事事注意,时时小心,动不动便要作揖。”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一声,“这般的谁想去谁去便是了,外孙女是不想去。”

    她话这般说,一双手轻轻地碰了下手腕上的红豆手串。

    徐氏知她规矩是极好的,也不至于如此拘束。只是她不愿意,她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轻笑着应了一声,“也成,到时你便跟着你几个表兄去偏殿便是了。”

    李青溦点了点头。

    她确实也有别的想法,先前陆珵与她约了见面的。

    当今朝会座分三等,一等是公侯王爵所坐正殿;二便是重臣肱骨所在的侧殿,其它的京城小官自然是在外头的走廊上就坐了。

    以陆珵的身份,怕只能坐到走廊前。

    殿堂本就宏大,李青溦若坐到最前的正殿之上,若想瞧着他,也只是远远的一眼的。

    又不是牛郎会织女,也没必要这般的。

    ——

    马车在路上行了半个时辰,方到了杏园。

    杏园位于京城东面,东邻景山,南濒井海,井海北面有一石船,取海晏河清的意思,西端便是放车轿的地方。

    平西王府的车轿刚停下,便有小黄门上前带路。

    圣人笃信道教,崇尚自然,早就放话此次朝会众官员可便装赴宴,是以路上来往之人具没有身着官服,而是各色直裰、襕衫,衣裳,甚至还有着花冠道服的。

    还未到开宴的时候,众人具在外头,三五成群的寒暄谈笑。

    朝会一年一度,除却本地官员,也有许多进京述职的地方将领和地方官,大多数人外任官员在京城并没有屋舍,是以住在杏园僻静处的官舍内。

    此刻众人你来我往地引荐一番,认识不认识的都凑在一起,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平西王府素来名高望重。宋献和徐氏走在路上便有不少人同他们寒暄。

    他们所说具是政事、各地灾情和关税高低等事,李青溦听不大懂,也不愿碍事。当下便同徐氏说了几声要随意逛逛。

    徐氏吩咐了她几句,指了先才带他们来的那个小黄衣指路才放心。

    皇家园子当真是名不虚传。

    远处千层山峰绕园,绿意盎然。园中也是佳木参天、繁花铺地。楼阁亭台高耸,台榭池水相照,水碧山青,鸟声也悦耳。除却热了一些,吵闹了一些,也没什么旁的了。

    李青溦跟着那小黄衣闲逛了几步。突然不由自主地想起陆珵:也不知他如今在做什么呢。

    小黄衣人长的机灵,瞧她神色,笑道:“贵人是第一次来杏园不是?这园子是有些大这样瞎逛着也不成章法,奴婢倒知附近有一处风景秀美的胜景之地,便在在竹林旁,傍山临水,环境很是清幽,还可垂钓。索性此刻宴会未开,贵人可以去那边逛逛,也并不远。”

    他躬身指,李青溦瞧了瞧。

    是不远,能顺着他指的方向瞧见不远处一角清幽小路,一片绿森森的竹园。她正要提步,突觉出几分奇怪。她思忖片刻,眼见平西王府的几人在不远处跟着,方停下脚步斜他一眼。

    “似从刚才你便一直引我到此处。”

    她轻轻皱眉,退远一步,警惕地瞧他一眼:“你有何目的?”

    那小黄衣愣怔一下,嗳哟一声,知瞒她不住:“贵人果真是蕙质兰心,怪道陆郎君常提起您。”他呵呵一笑,“是陆郎君安排奴婢在门口等贵人车架,再带贵人来此地的,陆郎君说有话同贵人说。”

    他说得诚恳,李青溦未全信,又问:“你一个内侍,是如何认识陆珵的?”

    小黄衣嗳了几声:“先前奴才在工部班房值守,陆郎君曾替奴才解过围,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也只是有事无事地传传话罢了。”

    他这般解释完,李青溦放下心来,绕进小道,进了那题绿居的小苑。

    小苑依竹临水,穿修竹行绿阴中,曲折过门有两座坐北朝南的屋舍。

    杏园在京城东郊,距京城六七十里地,家住的较远的京官也会提前来杏园,受安排住偏僻些的官舍,此地想必是陆珵或是他家中人的官舍罢。

    李青溦看了一眼,觉着有些失礼,也不多看,一时移开视线倚着廊庑前,低头瞧面前一方绿莹莹的水面。

    清风徐来,竹林沙沙作响,满眼晕绿,有淙淙琤琤的风声水响动,带来一丝一缕的凉意。

    李青溦低头瞧河面,突一只金澄澄的,胳膊大小的锦鲤越出水面来,她一时惊呼一声。

    “鲤跃湖面,寓意吉祥止止福德绵绵,今日定然是个好日子。”

    一道轻快的脚步声从她身后由远及近。

    李青溦从面前的湖面上瞧见他清俊匀停的侧脸,轻笑一声:“那今日是什么样的好日子呢?”

    陆珵淡色的唇轻弯一下:“我想带你去见我娘亲。”

    “自上次我同她说过你我之间的事情之后,她便一直想见你一面。也不知你愿不愿意?”

    李青溦万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个。微微一怔,红唇微张,啊了一声。

    “上次见面,想问你的,只是未来得及。”陆珵解释一声,见她脸上有纠结和惊讶的神情,脸上神色未变,温和道:“不必勉强,以后再见也是一样的。”

    也不是勉强,他愿意考虑他们的事情,也愿意将她带给她的亲人,她很满意。

    只是……

    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微微睁大,白他一眼:“只是,你怎么不早些同我说呢?我现在什么都未准备,两手空空地便进去,?”

    陆珵轻声一笑:“你也不必准备什么,她会很喜欢你。”

    “你如何知道,她会喜欢我呢?怕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李青溦嘟囔一声,临水照影,一时轻轻戳了面上的珍珠花钿,整了下云鬓。又左右转着,比了下自己白底绿萼梅的褙子袖:“我这身上可有不体面之处?”

    陆珵双手撑在栏杆上,撇头细细打量她一番,半晌轻轻摇头,笑了一声:“也没有旁的,只有一处不妥罢了。”

    李青溦忙抬眼:“什么?”

    “莫向秋池照绿水,参差羞杀白芙蓉。”

    “溦溦,你若再临水照影,怕是池中的白莲都要因自愧不如而被羞杀才是。”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李青溦听了他这话, 耳廓微红抬眼乜他一眼:“你倒是惯会打趣人的。”

    陆珵一时未语,垂眸敛目,不错眼地瞧她。

    李青溦瞥他一眼:“瞧什么?”

    陆珵笑一声:“极少见你这样怯声怯气的, 瞧着倒有几分不像你。”

    李青溦瞥他一眼:“我是认真地再说, 若是你娘亲不喜欢我如何呢?”

    “我也是认真的, 你很好, 我娘亲定然十分喜欢你。”他低眉看她,“况且,也不并不重要,有我喜欢你就够了。你也不必要这样患得患失。”

    清风徐来, 风过处, 木槿、蔷薇花似雪, 碎碎的瓣子散落在水面上, 激起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李青溦本是有些焦灼的,莫名叫他安抚了下来, 半晌她轻笑一声:“你说得对。”

    离开宴时辰尚早, 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

    外头虽是有风,但还是怪闷热的,陆珵怕她中了暑气,看她一眼,道:“距开宴还有些时辰, 不若进屋舍中歇一歇如何?”

    杏园位于京城东郊,距京城中有六七十里地。李青溦听平西王夫妇说过京外官员在京中没有宅院的和京中住得远的官宦,都会住在园中僻静地的官舍中。

    她先前猜想这地方是陆珵所在的官舍, 此刻听了陆珵这样说, 一时倒几分好奇地抬眼打量几眼:“这官舍我也第一次来, 未想到有这般幽静宜人呢, 眼瞧着,我都想在此地住下了。”

    陆珵闻言:“倒也不是不成,今日之宴想必是要到傍晚才会告一段落。若是午后你有些困乏便来此歇息。”

    此地偏僻,往年杏园朝会他都会在此地下榻;知他喜静,除却暗处的暗卫,也并不会有什么人来打搅。

    保险起见,他还是解下腰间一道玉牌递给她:“若有人拦着,你出示玉牌便是。”

    李青溦点点头,他一只修长有力的手牵起她的,二人肩并肩过了廊庑。

    陆珵想起另一件事:“整好我娘亲知晓你要来,有备见面礼,我放在屋中了,要不要瞧瞧喜不喜欢。”

    李青溦未想到他家中人竟如此上心,一时心里热热地熨帖,半晌才点了点头。

    ——

    掀起绣线软帘,过一道门槛儿。这正房分为两间,左边乃是书房,右侧应当是卧居。

    陆珵将她带进书斋中,便去一旁的卧居去取东西。

    李青溦坐到一方绣墩上打量四周。

    高几上,博古炉升起冉冉一线香。窗牖洞开,盈帙满笥。一旁的落地黑漆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木色平案前一摆着佛手的香橼盘,一旁案盈几堆,应该是陆珵看得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的。

    李青溦瞧了一眼,见那案牍都用朱笔题了什么,一时有几分好奇,只是她也没有乱翻别人东西的癖好,只是轻轻一眼又移开了视线,又对上对过挂壁上的一手书。

    上书写:“性静情逸,心动神疲。”

    瞧着是笔力劲健、力透绢素,瞧着当真是一手好字,李青溦还未见过他的手书,猜想是他写的,一时观摩了几眼,才又移开视线。

    西壁上也挂着两幅画,一幅是《圣人讲学图》,另一幅瞧着是一只小胖隼倒玉山清泉的图。看起来也没什么独到之处,只是那小隼瞧着有几分憨态可掬的,虽是看不出什么眉目来,但如何越看越有几分眼熟呢?

    李青溦皱眉,再多打量几眼一时嗳哟了一声。

    陆珵正端着个一尺见长的木匣子进来,听见她的动静,问了一句:“怎么了?”

    “上次柃妹妹问我要走的这幅图如何在你这里了呢?”

    陆珵应了一声:“上次呢,陆柃忘记带走,便一直在我这里了。怎么了?”

    “那你知道这是我画的吗?”李青溦满面郝然。

    陆珵笑着默认。

    李青溦忒他一声,一时站起身来,“你挂只是挂在自己床头便好了,你将我这个同《圣人讲学图》挂在一处不怕叫人瞧见了讥笑,还不快快摘下来。”

    “又不叫旁人来看,再言,睹物思人的东西自是要挂在明面上。”

    李青溦摇摇头,站起身自己便要去摘下来。陆珵将手中的东西放在一边,走前几步,两条长臂按在墙面上阻止她的动作:“摘下来倒也是可以。”他一双清透的眸子映着她的身影,一双淡色的唇弯起来,“但是呢,我有个条件。”

    李青溦能听见彼纠缠在一起的呼吸声,轻轻抿了下唇:“什么条件?”

    陆珵轻笑道:“你还记得上次那个画舫上的事吗?你给那乔二郎作了那幅《猫戏樱桃图》,当时我只是站在一侧未说话,但其实我当时……”

    二人离得近,他的下颌似要抵在她的额角上。

    李青溦只觉着耳朵一痒,一时轻轻地推了他一下。那日的事,她早就忘了个七七八八,闻言倒是细细地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当是那天她用口脂作那个画的时候,闻言问了一声:“当时如何?”

    陆珵道“我当时,当真很介意。”

    “谁叫你当时和个木头一般的呢。该呢。”她红唇轻动,一时白了他一眼。

    陆珵看了一眼她鲜明的唇,轻声道:“所以,我也想要。”

    李青溦想起那日的事,仍有几分闲气,一时懒怠理他红唇微动:“谁要给你,再说罢。你不是说伯母为我备了礼吗?东西呢?”

    陆珵轻笑一声,十分知晓见好就收,掀开那盒子,李青溦看过去,便瞧见是一钧窑花盆,栽种着一株小花儿。

    那花儿瞧着鲜嫩,每一片叶子瞧着都青翠欲滴、姗姗可爱,中间几棱花瓣,润生生地招展着,仿佛要滴水一般的。

    李青溦细细打量两眼认了出来,一时满面惊喜:“这好似是素冠兰吧,听说此花的花瓣和叶子入药有奇效,只是培育起来甚是困难,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还从未亲眼见过呢。”

    陆珵轻笑一声:“只是我娘亲她的一片心意,你喜欢便好。”

    李青溦确实很喜欢,他娘亲送她这般的东西,可见是真的上心。但她在并州时也莳弄花草,只这个育植很难,一时也有几分不好收,正待她要说什么,外头传来的陈内侍的话音:“陆郎君,李小娘子,光华楼上的钟鼓敲过几次,想是朝宴要开了。”

    陆珵应了一声,带李青溦出了这一方小院。

    正是正午,赤日当空,树荫合地,满耳蝉声。此地因是偏僻,静无人语,二人肩并肩停在不远处分开了。倒丝毫未见不远处小丘的一处闲亭上,一道着浅青金纹白鹤直裰的男子满面沉思地瞧下来。

    底下枝繁叶茂,李青溦一张清丽的脸被衬得瓷白润泽,倒是她身边的男子,因身量极高倒也看不清长相,只能瞧见他一身霁蓝色忍冬纹的襕衫和挺括的背影。

    他身侧跟着的随从也瞧了一眼,咿了一声:“都督,这不是先前信王妃所说李家大姑娘吗?如何同一男子走在一处?难不成是早有婚约?”

    孟之焕一时未语,一双狭长的眼只是直勾勾地往下多看几眼。

    他身边的亲信度他表情,犹豫片刻:“要不要同王妃说一声?若此女并非待字闺中,都督的婚事自还是要从长计议才好。”

    孟之焕收回视线,一双狭长的眼突瞥他一眼:“你究竟是我的人,还是我阿姐的人?”

    那人愣了一下,似不知道为何这般说,抱拳道:“小的跟都督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自是都督的人。”

    孟之焕抱臂哼笑:“那便闭了你的嘴。”

    ——

    百官饮宴都不是单人单席,乃是四人六人公用一八仙梨花木桌,男女不同席。

    坐具都是绣墩,只是正殿的比侧殿的略高一些,而走廊就坐的餐桌乃是矮几,坐具是跪坐的毡席。

    李栖筠带着脸上蒙着薄纱的小周氏母女进来,一眼瞧见自己几个同僚正在走廊的毡席前跪坐。他刚路过,倒又是轻咳又是挺腰的。

    他的几个同僚注意到几人,起身客套见礼:“原是李大人,这二位想必便是李大人的家眷罢。”

    李栖筠微微仰头,用鼻孔应答一声:“此乃爱姬。”

    若是往年,李栖筠与他们一起席地而坐,自是要好好客套一番。可今年不比往年,他可是能去侧殿的人,眼瞧着应当是升迁在望,如何将他们几个放在眼中?

    一时说完便带着小周氏母走了。

    他那几个同僚如何看不出他表情中的得意洋洋,一时面面相觑。

    一烈性男子当即不轻不重道:“忒,瞎子坐上席,倒好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老着脸皮带一小妾与人家正头的诰命夫人坐在一起,啧,真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他话音不轻不重。李栖筠走在前头是未听见,身后的小周氏听了个一五一十,挨了掴的脸一时青青红红的不成样子,只是她自知身份,总不能当面说什么,只得连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跟着李栖筠往偏殿走了。

    偏殿正厅坐的是文官武将,李栖筠进来此地,给小周氏母女指了侧厅方向,便自顾自地去应酬了。

    因男女不同席,一墙之隔的侧厅便是女眷所在的场地,小周氏母女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传来的娇声笑语。

    进去之后,果真是衣香鬓影。

    虽说侧殿的官员具是次些品级的,但对于如今的小周氏而言,注水猪肉也是肉。只是今日受邀而来的,多的是诰命封身的女眷。即便有些不是,却也是官宦人家明媒正娶来的正妻。

    周氏这样出身的自然是少。二人刚进去便受了冷遇,基本无人同她坐在一起,也无人同她搭话。

    母女两个热脸贴了半晌的冷屁股,最后只得悻悻地在侧厅最边角的地方坐下。小周氏又想起刚才那个小官所言,又想起自己多年为了名正言顺的身份辛苦经营,一时自怜自艾,越想越气。

    正这时,门口传过来笑声。

    她侧眼看去,远远瞧见着一身白底绿萼梅的褙子的李青溦巧笑嫣然,娉娉婷婷地同一郎君进了侧厅。

    不远处,几个命妇见了他们,齐齐起身打招呼,与先前对她和李毓秀的态度是云泥之别。

    小周氏神色冷冷:总有一日,她也要叫他们刮目相看才是!

    李青溦同陆珵散了之后便往侧殿过来。宋曜正在侧殿候着她呢,因男女并不同席,宋曜将李青溦送来侧厅,恰遇见几人熟识的命妇,倒笑谈了几句。

    李毓秀也瞧见李青溦。

    因离得远,李毓秀只看见李青溦同一身量高大的男子过来。

    她也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见她言笑晏晏的一副浪荡样,一时断定那男子定是先前刘通所说那日晚间与李青溦私会的男子。

    她愤然地哼了一声:“当真是不知检点,之前在街上便也罢了,如今这种场合倒也是拉拉扯扯的,成什么样子?”

    小周氏听得她这话回过头,微微蹙眉:“之前街上是什么事?”

    当着小周氏的面,李毓秀自没有什么不好说的,一时撇了撇唇,将上次那刘通的事情夜晚瞧见李青溦同一男子私会的事情说了,又说了自己上次亲眼瞧见李青溦街上同一男子纠缠不清。

    “只是未叫我抓着把柄,不若定叫她好看呢。”说到这里,李毓秀哼了一声,“也许她这次回并州,便是与她那奸夫成亲也是说不准的事情呢。”

    “你所说可是真的?”小周氏蹙眉问李毓秀。

    李毓秀哼了一声:“自然是真的,娘亲若是不信,不若去问那刘通便是了。”

    小周氏听了这话,一时满面思忖。

    倒不是她恪守继母的本分,只是她还记着上次信王妃来时,有打听过李青溦,还问起她婚配事宜。

    她本之前也还未懂何意,后自己反应了两日,倒是明白了信王妃的意思,想必是有意同李青溦结亲。她们孟家也是大族,适婚男子想必也多。

    这李青溦小周氏虽看不上,却耐不住人家有个手握兵权的外祖父,还有个富可敌国的外祖母,便连他们现在买扑的铺子,都是她外祖母的产业。

    与其捧着金碗讨吃食,不若背靠金山不是?

    但李毓秀既说得有理有据,想这李青溦与人有首尾之事怕是板上钉钉,若不久二人回并州结亲,那信王妃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若是她此刻提点信王妃,叫信王妃早日想法子,无论她们的亲事成与不成,她自然都有好处。

    只是此事若成,孟家虽不是什么皇亲贵胄可也是袭侯爵的人家,这般的还叫那李青溦得了便宜。

    到底还是够郁闷的,只是这样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小周氏打定了主意,叹一口气,起身对李毓秀道:“你先在此地莫要走动,娘亲有事要先出去一趟。”

    李毓秀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见她行色匆匆的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小周氏往正殿所在的廊庑去了。

    ——

    正殿。

    首座。庆帝戴朝天幞头,一身团龙金丝绛罗红袍,腰系通犀金玉带,面南背北仰坐在龙书案上,几个小黄门从外头进来,手里头抬着御茶床放到庆帝面前书案上。

    宴席初开自是祭天之礼,钦天监的几个小官一人取杯,一人洗杯子,一人捧酒递给庆帝,庆帝本该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再走去龙书案南侧,带头叩天致辞。

    只是庆帝这几日,日日问丹炼药,蜡黄的脸上隐有红光,精神却瞧着是有几分萎靡不振的。

    内官在一旁敬酒,庆帝以手撑额,瞧着倒是睡着了的样。

    祭天吉时若要误了,问责的可是可是钦天监的内官。那捧杯的小官自也知道这些,他不敢出声,一时脸煞白,手抖地几近捧不住那小小的银杯。

    这一幕被坐在一侧的陆珵注意到,他起身几步走到他跟前,从他手中接过酒杯。

    酒杯微颤一滴落在庆帝手臂上,庆帝微蹙眉,睁开了眼睛。

    陆珵躬身道:“父皇,吉时已到,该赐酒祭天了。”

    庆帝揉了揉干涩的眼,举起那银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他本要下台带领众人朝拜祭天,刚起身又有几分头晕目眩,脚步也有几分踉跄。

    见陆珵在一侧,他索性懒怠动了,轻揉额角,指他一下:“此次祭天,便由太子殿下带头朝拜。”

    太子殿下代圣人领文武百官祭天致辞,自没有什么不妥。

    皆起身跪拜行礼致辞,底下乌泱泱跪倒一堆人。离得远的后面之人自不知有何不妥之处,为首的信王神色却难看。

    他躬身跪下,隐去凤眼中的一抹恨意和阴鸷。

    在他身后,孟之焕俯身在地,抬起一双眼在陆珵一身霁蓝色忍冬纹的襕衫和他挺括的背影上打量几眼。

    他沉思片刻,半晌轻笑一声。

    ——

    祭天过后。

    乐部的乐妓演拍板、琵琶、箜篌,编鼓,殿中鼓乐大动,君臣例行敬过几场酒后,内侍撤下御茶桌,便要开正席。

    正中摆好一铺着黄绫红木八仙桌,庆帝坐正中,以东至西则是张皇后,陆珵,陆云落,信王陆琼同官中还未成年的六皇子和七皇子。

    此等时候,刘贵妃等妃嫔,信王妃等王妃自是上不了正桌,只在西侧一方八仙桌上坐着。

    再底下两侧的八仙桌前,定荣公夫妇、平西王夫妇等坐在东面;刘阁老、郑宰相、副相、各地都督、枢密使和林忠等各部尚书具坐在西面。

    佳肴未上,信王妃正坐在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突身边伺候的内侍从外头进来,朝她耳语:“王妃,侧殿上忠毅伯府的周氏求见,说是有要紧事同王妃商议。”

    信王妃轻轻蹙眉,低声问:“可有听着她说何事?”

    那内侍摇头:“回禀娘娘,是忠毅伯府的夫人,她并未说清什么。”

    信王妃轻轻蹙眉,与一旁的刘贵妃说了一声,便要出去。

    刘贵妃看她一眼,撇了下唇:“什么鼠雀之辈,如何想见你你便去呢?”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婆母说得在理, 只是妾因一些事还用得上那周氏,妾瞧着她也不是不懂事之人,今日场合如此, 她着急忙慌地寻来, 许是有什么正事的。”信王妃低声几句。

    一旁的刘贵妃微微挑眉, 她知晓她这个媳妇性子谨小慎微, 做事事必妥贴。

    她爹刘阁老常同她说,叫她多同她这个媳妇学一些,她却不知有什么可学的呢。

    想到这里她轻轻撇唇,到底还是应允一声。

    众人和着奏乐敬过两次酒, 信王妃离开片刻回来, 神色一派凝重。

    刘贵妃乜斜她一眼, 问道:“怎么?”

    几个小内侍忙上忙下上前菜, 方端下一盘虾籽冬笋,信王妃压低了声音, 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清的话声问:“婆母还记不记得, 咱们先前所说的那位李家大姑娘?”

    刘贵妃簇眉看她:“便是那平西王的外孙女吧。如何?”

    “先才周氏说,她似找好了人家。只等着不久便回并州成婚了呢。”

    说到此处,她觑了一眼刘贵妃神情,直言道,“想必先前王爷同婆母说过, 妾族中欲同平西王结亲,林州同并州毗邻,到时候也是锦上添花的事情。”

    “呵, 本官算是听明白了。”刘贵妃呵笑一声, 环顾了下四周。

    殿上殿下觥筹交错, 倒无人注意到坐在一侧的她们, 她当下拨了拨手上戴着的护甲。

    “你们孟家是先前圣人在封地时便跟着的,是近臣;也因这个呢,天家才愿同孟家结亲。可你们孟家,未免也过于多事。当时瞧上了宝华公主,叫本宫前去游说的是你们,如今,倒又巴巴地想着退亲。”

    刘贵妃当真是瞧不上她们如此趋利,哼笑一声,“若真是瞧上了平西王府那丫头,何不奏请圣人将她赐给琼儿做侧妃,倒是剩下许多麻烦事呢。”

    信王妃一时抿唇,低眉未语,脸色也不大好看。

    这世上恐是没有一个女子,愿意从自己婆母口中听见给自己相公纳妾之事。

    信王妃自也不例外。

    她克制半晌,才神色如常地抬眼:“婆母说笑了,王爷想有这个心思,只怕平西王夫妇不愿意呢,宋家只这一个外孙女,以往也听说过疼得同眼珠子一般的,如何会愿意做侧妃?”

    “再言,婆母想必也清楚,妾这般上下打点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谁,婆母当真要同媳妇分地这般清,倒叫媳妇为难。”

    若不是为了信王的大业,刘贵妃如何会说上这么些废话,又做这些素日里不屑去做的事情?

    到底是无可奈何,她冷着脸嘱咐身侧几个内侍几声。

    不多时,内侍往正桌呈上一只梅瓶和两只金酒注,信王亲自斟满。

    庆帝饮了一口,啧了一声:“梅酿。”

    他瞧一眼那梅瓶,突远远地看向刘贵妃,吩咐左右人,“请贵妃过来。”

    刘贵妃闺名中有一梅字,这玉壶梅瓶和金杯,是当年庆帝做太子时亲赐给她的,瞧见此物自然想起她来。

    刘贵妃起身走近,一身蕊红刻丝绣瑞草云雁广袖褙子略低,福了一礼,浅笑出声:“难为圣人惦念臣妾,臣妾不胜惶恐。”

    按身份,刘贵妃即便上正席也居西末。

    张皇后瞧见这一幕,便直接叫人将绣墩加去六皇子和七公主的身侧。

    刘贵妃一面矮着身子谢恩,一面在心里头盘算。

    殿上席间乃是诸王公主皇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等,自然喧嚣。若是坐于西末,怕是同庆帝也递不过几句话。

    正这时,几个小内侍取了隔开素菜、荤菜半尺高一尺长的插山和食屏至桌上。

    她眼神微转,笑道:“臣妾突想起来姐姐不喜荤腥,不若臣妾还是站着伺候圣人如何?毕竟圣人的喜好,臣妾可是最清楚不过。”

    “只怕你瞧着眼馋,拿不动匕著才是。”庆帝哼笑一声,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算是应允。

    刘贵妃轻笑,忙上忙下地伺候。

    张皇后瞥她几眼,她知晓刘贵妃是自衿冷傲,素日里是放不下身段的人。今日如此,想必是有什么事情的,她心里存了念头。

    只是席中伺候的都是奴婢,刘贵妃既愿老着脸皮,张皇后自然不多说什么。

    酒过三巡,庆帝一张脸青红交加,挂了一层细汗,半仰在扶手椅上呼哧着咳嗽了好几声。

    照惯例接銥嬅下来的活动便是燕射,众人上靶,众官员按品级依次射箭,无论中与不中,每人限四箭。一轮射完庆帝为中者赐酒。

    往年此刻活动自都是庆帝打头,只是今日……

    陆珵转眼看庆帝一眼,斟酌着开腔:“天日高霁,晚夏猛烈,圣人不宜多动也不宜饮酒过甚。不若今日停了燕射?”

    众人具面面相觑,一旁刘贵妃却眼神微转,轻笑着应和一声:“太子殿下所言极是呢。”

    “往年具如此,如何能说变就变?叫人拿朕的射服来……”庆帝站起身,话音刚落又咳嗽几声,一时只觉着眼前一黑。

    刘贵妃忙扶他坐下:“御箭也只是彩头,晚间还有诸事应付。依臣妾看,燕射之事不若指人代之。”她话至此,轻笑一声,“臣妾整好有一人,乃是燕射好手呢,圣人若不嫌弃,不若叫他上来热闹热闹。”

    庆帝仍有几分头晕目眩,自知不能勉强。听她这般说倒有了几分兴趣,哦了一声:“何人?”

    刘贵妃轻笑一声,将人叫了人上来。

    不多时,一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从殿中上前,单膝跪地作揖。庆帝微微眯眼,见他肤色微黑,剑眉凛凛,五官如刀刻,瞧着很有几分熟悉。

    他多看几眼,当下轻笑一声一脸了然。

    “这便是孟家的少年都督吧,同你祖父是有几分相似。朕听说过你,数年前北凉勾结蛮人兵变,是你与平西王通力纠二州兵力,构地势之利,以少胜多,退敌数百里,一战成名。”庆帝想到这里,曲指轻点他,“少年英才啊。当时朕就同你祖父孟老将军说过,此子非凡,许同天家是有些缘分的。”

    庆帝自然记得刘贵妃前几日的枕头风。也有意给孟家筑青云梯,此话便是提点:孟家可尚公主。

    听闻这些,须发具白的孟老将军同信王、信王妃等人面面相觑一番,忙起身叩拜。

    一旁的孟之焕不卑不亢:“圣人谬赞,此乃平西王主功,下臣只是运气佳,得王爷指点。”

    庆帝见他谦逊,也不是好大喜功之辈,心头有几分好感,也有意拉拢孟家,当下轻声一笑,吩咐内侍抬来箭靶。

    “你乃是贵妃亲荐替射之人,又是孟家的小辈。你若出众,朕不能只是赐酒,却也不知你想要什么?”他思忖片刻,“这般好了,若此次燕射若你能胜过信王,朕便赏你一个愿如何?”

    “谢圣人隆恩。”孟之焕仰头轻笑,“只是信王殿下乃是下臣姐丈,下臣与信王殿下以往便常切磋骑射,已没有什么新巧之处…臣听闻太子殿下文经武纬,乃文乃武,不知臣有没有荣幸同太子殿下切磋?”

    少年锐气,能让庆帝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他当下笑着连道好几声好:“既如此,太子可愿?”

    此话一出,四面寂静无声,连刘贵妃的脸上都有惊愕。

    先前未有替射之事,刘贵妃只是嘱咐这孟之焕在燕射中拔得头筹,到时她为他美言几句。

    左家有娇女,孟家尚主之事未有明论,未有明论,退亲也只是一句话罢了。朝会二三日之久,若在此时孟之焕同那李家的小姑娘生了什么事,庆帝未必不愿成人之美。

    可现在这孟之焕闹得是哪一出?

    他同太子殿下难不成是有什么龃龉?圣人如何同意了呢?这还未到晚间,如何杂剧都先唱上了呢?

    一旁的张皇后也神色凝重。

    她先前听见庆帝那声“此子非凡,许是同天家有些缘分。”,便开始惴惴不安,此刻听见孟之焕这一席话,一时蹙紧眉头看向陆珵。

    陆珵一双春湖般清澄的瞳看她一眼,满是安抚。

    下一瞬,他清冷平和的声音已传进众人耳朵中:“儿臣却之不恭。”

    作者有话说:

    是有些短哈……明天多补一些。

    第79章

    既是燕射比试, 正殿施展不开便要去西苑的玉津园;庆帝身子不适却很有几分兴致。

    便有御龙班直执麾、节旗盖扇,又有内侍抬了庆帝同张皇后的步辇,由众重臣簇拥着去往西园。年纪大的众阁老未去。

    后头有执琵琶、箜篌、笛、方响和拍板的教坊大乐尾随其后, 一行人由正殿出廊庑, 过侧殿。

    陆珵行于一侧, 路过正殿廊庑的立柱灯前, 往偏殿一角看去。

    偏殿众人眼见圣人步辇来,伏首高呼万岁。

    小周氏头一次来这样的场合,生怕露怯,跟着别人伏首。

    只是李毓秀沉不住气, 忍不住抬头张望, 只见一对对龙旌凤翣, 雉羽夔头, 一顶金顶步辇缓缓行来。

    隐隐地,紫绯郁金的丝光中露出一角龙凤花钗冠, 上缀大小花二十四株, 十分富丽堂皇,叫人移不开眼,应当是皇后娘娘的冠。

    她不由满脸艳羡。

    若是能做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 那才算是没有白活吧。

    李毓秀正打量着,突觉察到一道视线。她抬眼便见一身形挺拔的男子,站在步辇一侧。

    金光荧煌, 映衬地他发如黑玉, 眉宇俊秀端正。

    他一眨不眨地看过来, 李毓秀不觉脸热, 移开视线又忍不住多看几眼。

    这几眼倒觉出几分眼熟来,她突心头一跳,突想起这人正是之前在寒园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子。

    难不成他的身份……竟是位皇子?

    见他仍目不转睛地瞧着这边,李毓秀心头砰砰直跳。

    难不成,他也认出了自己么…

    她正胡思乱想着,只听一声脆响,不远处的八仙桌上突传过李青溦一声低呼。

    ——

    陆珵收回视线,轻笑着摇头。

    步辇上,张皇后和颜悦色问他:“如何?”

    陆珵压低声音同她说了几声。

    ——

    李青溦瞧着衣上的茶渍,又瞧瞧怀中的团子,很有几分哭笑不得。

    她本来是同并州几位夫人同坐一桌,身边便是并州知州宋夫人和她家的小公子。

    先前圣驾来时众人具伏身见礼,一侧的小公子年幼跪不住,身子一歪打翻了桌前一盏新沏的浓茶。李青溦在他身侧生怕烫着他,忙将他揽在怀中,那茶整好都洒在她衣裙上了。

    好在茶并不烫,也在未撒到小公子身上。

    一旁的宋夫人吓了一跳,眼见御驾走远,忙执了小公子的手不住给李青溦道歉。

    她比李青溦也大不了几岁,知晓她是平西王的外孙女,红着脸给她道歉,很有几分惴惴不安的样子。

    李青溦摇摇头轻笑:“小公子还小,无心之失。姐姐同我外祖父是同姓,咱们也算一家子,不必挂怀。”

    宋夫人抿了下唇,仍有几分不好意思:“多谢小娘子,只是小娘子这衣裙污了得换一身才是。这朝会一时半会儿还散不了,车轿又都远远地停在东园子。小娘子一来一往地怕是得费些功夫。”

    “无妨。”李青溦轻笑一声,婉拒了她陪同她换衣。

    宋夫人仍有些不好意思,取了自己的披帛为她遮了衣衫。

    李青溦话是那般说,只是到底麻烦。

    她走了几步,停在廊庑屋檐下,轻擦了一把汗。

    外面天日高霁,热气蒸腾。

    这样热的天气若是行到东园子换取了衣衫再回来,怕是筋都要疼,她正站在廊庑屋檐下往外头瞧了几眼,突陈内侍捧着托盘过来。

    “姑娘衣裙污了,奴婢特取了一套新的给姑娘。姑娘若不嫌弃,奴婢带姑娘去更衣间。”

    “劳烦内侍了。”

    只是宴上人来人往的,接下来想必要行酒令应酬什么的。李青溦正嫌麻烦想避着歇一歇呢。

    她思忖片刻,又问道吗,“陆郎君可有撤席?”

    陈内侍摇头:“怕是要晚间才能呢。”

    李青溦点点头,同他笑说几句。二人朝南苑过去,不远处,一身着青色圆领袍的内侍远远地跟了几步。

    ——

    玉津园。

    庆帝坐于廊庑前,几个内侍左右打扇。

    廊庑后绿植郁蓊。廊西稍空,种西瓜瓤大牡丹数株,花团锦簇,花出墙上。(1)身后又有西府海棠,此时已不是花期,但树叶繁茂,照面成碧。

    对过乃是一大片的校场。

    陆珵从校场更衣围屏后换过一身射服出来,身后信王同孟之焕相跟着出来

    信王看他一眼,嬉笑一声:“内弟少不更事,逞强好胜,与四弟比试怕是于礼不合。”

    陆珵绑好腿上箭袋,瞥他一眼:“圣人亲自应承之事,自然不会于礼不合。”他话音冷淡,并不多说一句。

    信王受不上他这副苟自尊贵,装模做样的样子,便同一旁的孟之焕阴阳怪气:“待会儿燕射之时,留些情面,若是太子殿下输了,面子上总是不大好看的。”

    皇子幼时皆习骑射,陆珵虽是文弱书生样,宴射常能十箭九中。只是信王想他那三两下,也不能同孟之焕这种武将相提并论,倒有意叫他下不了台。

    孟之焕勾唇应一声选了弓。

    一旁传来动静,庆帝派内侍前来叫信王观射。

    信王走远,孟之焕压低声音轻笑:“若太子殿下当真叫臣手下留情,臣自顺从奉命。”

    “既是比试,便要有输赢。”陆珵神色清冷平和,“孤箭术或许不及孟大人,可若孟大人因此放水是为不敬。”

    孟之焕声音带笑:“太子殿下说出此话,想必是不知臣想叫圣人答应何事?”

    陆珵看他:“孟大人乃一州都督,曾令汗马功劳、此次燕射袭衣金带不为过。但前些时日,孤听闻孟家想尚宝华公主。”

    孟之焕哦了一声,“此事应当是美谈,如何,太子殿下不愿将宝华公主许配给臣下?”

    陆珵没有说话,他愿不愿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陆柃心意如何。

    “如果那当真是孟大人之愿,怕是要失望,孤不能让你如愿。”他轻声道。

    浮光掠动,他一双清透的眼似有冰光。

    孟之焕挑眉,脸上的笑容未变。

    主麾举宴,拍板、杖鼓、排萧齐鸣。数个着暗红圆领袍衫公服、戴幞头的内侍抬靶入场。

    孟之焕从内侍手中取过一支箭。搭弓,弓如满月,他闭眼松手。

    “嗖——”

    四周传过一阵惊呼。

    孟之焕不睁眼看箭,只是抱臂站在一旁瞥陆珵一眼:“太子殿下,请。”

    一旁乐人唱道:“看太子殿下箭。”

    陆珵挽弓。

    燕射每人为四箭,孟之焕见他那箭不偏不倚,脸上浮现出一丝惊讶。轻笑一声直接吩咐一旁的内侍取过三根箭来。

    他挽弓,漫不经心地打量陆珵一眼,并不多看箭靶,片刻,三箭凌厉破空,正正钉在靶正中。

    “太子殿下,请。”

    陆珵颔首,也取过三支箭搭弓瞄箭。

    一旁观射的官员具发出一阵惊呼,太子殿下往年燕射,虽十箭九中表现不俗,箭术瞧着是有,但也只是中规中矩。

    那孟大人先前闭眼中靶瞧着便是箭法非凡的样。此次三箭齐发中靶,虽说是有些炫技,但也算得上是给太子殿下的一个台阶。

    这般认输,不算失颜面。只是不知太子殿下如何想,竟也连拔三箭,似要同这孟都督硬碰硬,众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面面相觑着打量场中局面。

    信王站在一侧,自然将这都收入眼底,冷笑着哼了一声,他一句自不量力还未出口,须臾间一道锃明箭光,三镝破空——

    竟也具入靶心。

    信王嘴还张着,同四周观射的人齐齐愣在当场,半晌才有人带头喝彩,众人高呼千岁。

    御龙班直上前检箭,二人四簇具入靶心;不偏不倚地,一时当还分不清谁胜谁负。

    孟之焕眉心轻蹙,看一眼陆珵的靶心,看那靶心,他气力想必三簇便是极限,若他上来便四箭连发,他定没有什么还手之力,也定不会是这般的平局。

    然而……

    孟之焕抱拳见礼,垂眸敛目,此刻神色倒有几分沉静,扬声朝高座上道:“是臣输了,殿下神射,臣自愧弗如。”

    他是一个武将,从他轻慢敌人的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

    陆珵看他一眼,沉声道:“是孤输了。孟大人闭目中矢,已是让着孤,更何况……”他将手中弓交于一旁的内侍,“孤逞兵器之利,孟大人的弓只是普通弓箭。”

    若是旁的皇子说这话,包括信王在内,孟之焕定会觉着此人假意谦让,实则有骄矜夸耀之心。

    可也不知如何,一瞬孟之焕知晓他说得乃是真心话。

    庆帝座前大笑,见二人平分秋色很是开心。御龙班直觑他神色,很有眼色地唱了平局。庆帝赐下袭衣金带几十两,又赐各式绫罗绸缎给孟家,方笑道:“少年意气啊,虽说是平局,但朕既说了赐你一个愿,一言既出,没有收回的道理。”庆帝正视孟之焕笑,“你若想好了便可以告诉朕。”

    孟之焕抱拳:“臣此愿若出口怕是会惹圣人不虞。”

    庆帝哦了一声:“但说无妨。”

    “臣荷国恩,圣人欲叫孟家尚主,臣十分感念。但臣有心仪之人,不愿叫她失望,万望圣人收回成命。”

    这话一说,众人具有些愣神。连陆珵都微微蹙眉,只觉得事出反常,却不知这一出是什么。

    庆帝今日高兴,倒是十分痛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这般说,朕若是不成人之美怕是也不成。”庆帝挥了挥手,“那便允了。”

    此等小插曲,自然无损燕射。

    信王见陆珵方才那一手,心中忿忿,也搭弓射箭,只是他技艺实在稀疏,看靶的内侍用幞头偏转好几次箭头发中了一次。

    倒也无伤大雅。

    接下来文武百官便按品级依次射箭,无论中与不中,庆帝具赐酒。

    ——

    酉时,众人又移正殿晚宴。

    落日西沉一片澄碧。正殿廊庑底下摆桌,檐子底下点起一盏一盏的灯,半远半近地摇曳,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乐,皆女着男装,绑红棉双髻,圆领窄衫。(3)

    清音靡靡,唱过一出;庆帝困倦又不胜酒力便同后妃离了席。

    杂剧将上,众人却并不想退席。

    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一时灯火莹煌,锦绣纷叠,(4)众王公大臣觥筹交错,陆珵同信王在首座,这样的场合,即便信王更加长袖善舞,陆珵还是避无可避的被饮多了的众臣敬过几番酒。

    他有些头疼,便支颐离席坐在一侧不了。

    他不言不语,一张匀停端正的脸在微黄的灯光下越显得沉静清冷,没有一丝表情,看着很有几分人君的威严,众人见他这般也不敢过来与他推杯了。

    只孟之焕没有眼色,几步绕过立柱:“殿下在看什么?”

    “看月。”

    孟之焕跟着看去一眼,便见天上一片乌云蔽月,星星自散。

    “怕是名为看月非是见月。”他轻声揶揄,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殿下赏脸一杯?”

    陆珵今日饮酒过多,本不想再喝,见他手持荷花劝盘。

    荷花带露,似一张娇艳欲语的美人面,他顿住片刻,脑海中浮现出一张清丽的面容来。

    “当下为了风雅应时令,常用荷花包裹劝盏,将花苞合拢凡在劝盘上,双手托盘端给贵人,此乃下臣亲自摘的荷花,不知殿下能否赏脸。”

    陆珵取过饮尽。

    孟之焕眯眼笑:“今日燕射不够尽兴,后日的九射宴和马球会,下臣希望能继续与太子殿下较量一番。”

    他既说了,陆珵自然不会不答应,应了一声抬眼问他:“今日宴上,如何自求退亲?”

    “许是因殿下对公主的赤心,打动了下臣。”孟之焕坐于他身侧抱臂,“又或许是某心系心仪之人,实在心中惴惴,如芒在背,坐立难安,是以出口。”

    他似话中有话,陆珵只是瞥他一眼:“可你若另有所图,想必不能如愿。”

    孟之焕轻笑一声。

    未久刘贵妃的内侍召他远去,又与他耳语几句。

    待孟之焕回来,脸上笑意更甚:“乌云蔽日,瞧着待会儿似有一场小雨。也不知某心仪之人在做什么?”

    他走远了,陆珵坐于席中抬眼,灯中景物变幻,曲倦灯残。

    临近酉时,便有身边人说李青溦去了他的官舍。接下来的的晚宴,虽知有些不合时宜,但他整晚都有些心不在焉的。

    她在做什么呢?

    ——

    陆珵不胜酒力,脚步虚浮。便叫了一旁的内侍扶他去正殿休息。

    信王正在殿前,与众人行酒令。听见陆珵的动静,回过一张酡红的脸,嬉笑道:“四弟当真是不近人情,过几日便要磨勘引对众官员效绩,今日行乐,当歌舞欢庆,鼓乐笙箫,通宵达旦主持大局才是,未想到四弟这样早便要歇着了。”

    “也好,孤便留席同众大人欢畅。”

    陆珵停下脚步,回身一眼,灯光下一双清冷的瞳被廊下灯映成绀青。

    信王话音一顿,他只是随口一说。天晓得他这般冷淡的一张脸坐于身侧,能叫他们少多少乐子。

    他呵呵一笑:“四弟还是歇息去吧,散席后,自有本殿下安排诸位大人。”

    陆珵似笑非笑,同内侍出了正殿。

    下了廊庑,陆珵便道:“孤想自己走走。”

    两个内侍应了一声,告退。

    陆珵脚步微轻,往官舍走。

    官舍在绿竹阴中,陆珵素日里不喜人伺候,四周倒也无人走动,在晚间路边几盏白石灯的映照下一片绿暗。

    陆珵踩过沙沙竹叶,近了三间正房。

    远远地便看见屋中无一点灯火,只有晚风袭来,带来空气中沉沉的草木气息,四下无人。

    许是她已经走了,内侍未来得及禀告也是有的。虽说二人定了今晚会面,他带她去见他母亲。可毕竟天色向晚。

    陆珵心中这般想,一时间脚步发沉地又走前几步。

    突,他看见自己那间书房,小窗半开,一线书灯在暗色中摇曳。

    方案前的青花瓷花瓶中插着几株滴露藕莲,一人伏在案前睡得正熟。

    点点银光曳动,在她黑玉般浓密发和玉白的脖颈出转颤,似一泓秋水沉着。

    作者有话说:

    1.234都出自张岱

    第80章

    她是在等他。

    陆珵站在廊庑前看她。

    他想, 他确实有一层醉意,这点微醺醉意,叫他心中泛热, 麻麻盈盈。

    凉风过境, 几滴细雨浅浅落下, 一时细针乱窜, 落在地上。

    陆珵紧走几步,进了书房,探出胳膊关窗。他本想着不吵醒她,动作很轻。谁知她还是醒了, 长长的睫挑起来, 看见是他, 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陆珵问:“累了怎么不回去睡, 支人告诉我一声,左不来今日天色已不早, 等个闲空再带你去见我娘亲便是了。”

    “不累, 只是有些困了。”她一双眼乜乜斜斜着,半睁半阖,透出些许刚睡醒的娇慵,头肩微晃一下坐起来整了一下鬓发。

    冷风过境,小雨带进来一股潮气。

    李青溦打了个寒颤, 掖了下银纹的披帛,嗳了一声:“原来外头下雨了。”

    陆珵应了一声,伸手关了窗子。

    他忍冬纹的袖子微曳, 带过一股杂了莲花的酒气, 有些重, 倒也不难闻。

    “你喝酒了?”李青溦抬眼瞧他。

    她脸上的神情同平日里也没什么分别, 只一双清润的眼睛微微泛红,面上倒仍是那副清清冷冷的样子。

    陆珵应了一声,轻轻拂了下衣衫:“是不是有些熏着了?”

    李青溦摇头,捂唇轻笑,“只是少见,难得罢了。之前在庄子的时候,倒也见过你那些同僚,你同他们都是远远淡淡的,竟也愿意挨他们的灌呢?”

    陆珵下颌微点,淡色的唇勾起来:“许是因劝盏难却。”

    “劝盏?”

    “没有饮过吗?”

    李青溦摇头,想了片刻:“只是听我几个表兄吟过叶叶红衣做酒船的,有些酸溜溜的。还未见过是什么个情形呢。”

    陆珵倒一杯茶,放在盏上,又从一旁的青花瓷花花瓶中折下一朵荷来,将瓷杯放入,又将花苞合拢:“不向花前饮,花应解笑人。姑娘请饮。”

    他唇角带笑,躬身双手托着杯盏给她。

    “只是喝酒罢了,也整各式各样的由头,何苦来?难不成这般倒比一般的酒要好喝些?”李青溦捂着帕子哧地笑一声,低眼瞧托盘中的棱棱荷花,“只是可惜了荷花呢,瞧着开着还挺好着呢。”

    她接过盘盏,将那荷花取出来搁在镇纸旁。

    陆珵瞧见她手边摞着画纸,画纸半干,一旁的笔山上搁着沾着石色、靛青的狼毫。陆珵随意看一眼,问道:“这是什么?”

    李青溦觉察到他的视线,嗳哟一声,倒有些着急忙慌地起身抬袖遮。只是动作有些大,她新换的衣衫也不大合身,一时拌了一下,脚下打跌打翻了一旁的滚凳。

    眼见她要摔倒,陆珵忙捞着她,揽着她腰将人抱了起来。

    李青溦险些摔倒,屋里又暗,她看不分明正提着心,突不知什么咕噜噜地过来,软软地撞到她脚面上,她当是什么东西,嗳哟了一声在他怀中跳脚,真真地‘吓了一跳。’

    “什么?”她语音带颤。

    “没事,香橼盘子被碰倒,佛手撞到你脚面上罢了。”

    李青溦用脚试了试,才反应过来是自己草木皆兵,从他身上下来,一双漉漉的杏眼瞪大了眨巴着瞧他,很有几分羞郝。

    陆珵莫名想笑,忍了半天,胸腔震颤笑出了声。

    李青溦只觉着自己憨憨地,在他面前又犯了蠢,一时脸色绯红捂他的唇:“不就是吓了一跳麽,有什么可笑的呢!”

    陆珵笑够了,将画纸半卷又将镇纸放远,一臂将她抱到桌上:“那你又有什么好藏的呢,我不看便是了。”

    李青溦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还不怪你,什么都想要。”

    “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今日听你说了那日给章二郎君画的那副樱桃图,你也想要,下午闲来无事,便随便画了画,还未画完,是以不想给你看罢了。”

    她取过那画纸,摊了开。

    陆珵见画的乃是春景,点火樱桃,照一架,荼蘼如雪,映辉斗艳。墨色和谐,运笔方圆间施。画面清新雅致,靛青、靛蓝、花青、丹砂颜色精微,瞧着便是她下了很大的功夫。(2)

    她虽未听分明白日他话中的意思,却还是对他的话十分上心。

    陆珵心中熨帖,轻笑一声:“我很喜欢,只是呢,有一处不足。”

    李青溦一怔:“什么不足?”

    一灯如豆,她仰着一张润生生的小脸,一双黑亮的杏眼雨洗过一般,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满满地装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陆珵轻笑一声,指了那樱桃:“颜色不对。”

    李青溦只当他有什么高见,听他只这四个字,一时有些不服气:“怎么就不对了呢,这丹砂的颜色是我亲自调的,这般细腻鲜亮,怎么就不对了呢?”

    陆珵摇摇头,手轻抬她的下巴突然挨近堵住她的唇。

    他窄腰平肩,身量却极高,李青溦坐在案上,都有些吃力地仰头。

    他重重地碾在她唇上,吮她的唇瓣,一寸一寸地,亲得极重。

    他当真是喝多了!惯会欺负人。李青溦脸上火烧,指尖发麻,推不动他,仰着头脖颈又实在是困,只得揽住他的脖颈任他索取。

    半晌,他松开她,凑近过来,喉头滚出的话轻而热:“这个颜色,才是。”

    李青溦有些气喘,喘着细气白他一眼:“什么?”

    陆珵垂眸敛目,指轻轻抚过她鲜红欲滴的唇:“这个颜色,才是点破樱桃的红。”

    今日见她便想亲她,此刻终于餍足。可叹她却还是不明白。瞧着一副聪明样,竟又这般单纯。

    教他想要的不是她送过那章二郎的樱桃图,是她罢了。

    李青溦脸色酡红,藏也藏不住,索性也不藏了,白他一眼不再理他。

    她继续画未画完的画,陆珵将烛火一盏盏点起来坐在一侧看她。

    灯火噼啪,外头的细雨淙淙琤琤滴在空廊之上,一室寂静。

    ——

    小雨蒙蒙地下了好一阵子,外头裹着一层密密的雾气。

    刘贵妃翘腿坐在明间胡床上,信王妃坐在一侧,一旁的亮格柜上,摆着一方博山炉和瓶花。

    外头候着的内侍已蹬蹬几步跑进来,凑耳道:“娘娘,孟大人来了。”

    沉香冉冉,刘贵妃转一下护甲:“叫他进来。”

    那内侍应了一声,未久,一道高大的身影打起珠帘走近,停在插屏后头见礼。

    刘贵妃瞧见人,啧了一声:“还从未有人叫本宫等这般久,你也当真是个人物,今日又在玉津园中那般窜上窜下的,倒险些坏了事。圣人以往便告诫过本宫,向来主意过大,怕是非池中之物啊。”

    她剪亮烛火,斜眼将一只飞蛾甩入火中。

    信王妃眼皮一跳,屏风后孟之焕高声道:“娘娘言重。”

    “但愿如此罢。”刘贵妃哼了一声,“叫你看的人,可看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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