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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李青溦轻挑眉梢, 瞥了他一眼:“看什么看。”

    陆珵移开视线,许是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一时微动了下身子。

    李青溦正瞥他, 将这些都收在眼中, 忍不住问道:“你肩背如何?可有伤着了?”

    她话说到这里, 只在心里劝自己, 她只是怕他有个甚么三长两短的,再赖上她李家。毕竟林嬷嬷常年抡刀剁肉的,手上自然有劲,那一下她听着都疼, 想确是用了力气的。

    陆珵知她是关心她的意思。也知她家仆妇并非有意无意为难, 闻言只是轻应一声:“无妨。”

    李青溦轻撇一下唇, 他既说这些, 她也不再多问什么。

    陆珵突轻摸自己的腰间荷包,从荷包中取出东西递给李青溦。

    李青溦低眉。

    他手中一盒小小的黄花梨木盒子的口脂, 还有一串极其眼熟的红豆香串儿。

    她未想二人上次不欢而散, 他竟还随身留着她的东西,一时倒愣了一瞬。

    等自己反应过来,她已经从她手中接过那口脂拧开了。

    还是先前那盒洛英红的。只是因前几天天热,他又随身带着的缘故,这东西本不耐热, 已有几分化开了。

    李青溦瞧着这些,又想起那日的事情仍有几分生气。

    她哼了一声,将东西扔到一旁的矮几上, 语气多有嫌弃:“不要了, 早是撂到脖子根后头了, 如今倒给我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言, 这些又是什么好东西了,谁稀罕一般。”

    “还有,说起来也险些忘了,今日之事还未同陆郎君说道一番。陆郎君这般衣冠楚楚芝兰玉树,我瞧着只当是个敞亮懂礼之人,万不想今日却连夜逾墙来,真是好一通体面。”说到这里,李青溦又忍不住瞥他一眼,刺他几声。

    陆珵道:“是我的错。只是确是事出有因。”

    “你是事出有因,我便要听着吗?”

    陆珵只当她确实不想听,喉结很轻地耸动一番,将话咽下。

    李青溦只是随口呛了一声,未想到他这样听话,当真不说了。

    一时心里腹诽两声:该说话的时候是个闷葫芦,不该说话的时候,话倒是多的很!

    二人静悄悄,一站一坐,四下寂静。屋中只有灯火噼啪的声音,还有不远处廊下,林嬷嬷说话的声音远远近近地传来。

    良久,李青溦到底是有几分不耐烦,白了他一眼:“你这一席子的事出有因究竟是说还是不说?不说早早出去便是了,如何还在我跟前杵着同定海神针似的?

    还是你觉着我此刻听你说话的姿势不对,要我把过年的那盏子琉璃祥瑞灯点了搁在你跟前,再净了手洗耳恭听才行?”

    她是惯会刺人的,陆珵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听她说得生动,一时忍不住带了笑垂眼看她。

    灯光下,她颊边几缕碎发闪着光,一双杏眼乌漉漉的精致鲜活,见他看过来,她嗔他一眼,一排鸦青的睫轻轻煽动。

    陆珵一瞬间觉着自己的心被她勾动一下,一瞬间格外蓬松柔软。

    李青溦也注意到他带着笑意的眼睛,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陆珵这才解释道:“上次你我分别后,我便后悔了,特意写了信递来解释,只是许久未见你回,心中多多少少有些急切。

    今日,我马不停蹄地从南郊回来找你,只是一时未注意时间,待我到了你家门前,天色确已不早了。我本想着远远地看一眼府上的灯火便是,待有机会再向你细细解释。”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她。

    “可我高估了自己。我不是圣人,只是万千俗人之一,到了你家门口,见了你家的灯火,又见了这般奇白的月光,我便情不自禁地想见你一面。”

    李青溦抬眼,他一双清透的凤眼在灯光下煜煜生辉。她撞进他视线中,仿佛撞进一整个清透碧澈的湖中。

    她一时未语,只是低着头微微勾了一下唇角,她未叫他看见,一时也觉着自己奇怪。

    似她等了他这样久,受了这么些气,又又阴又阳地说了这么些话,只是为了等他这几句、这一句自己想听的话。

    良久她方回过神,一时捕捉到另一个字眼,微微皱眉:“什么信笺?”

    陆珵今日见她态度,心里其实已知晓她未收到信。

    闻言道:“是我叫人送到你府上的一封信,被你府上的侍女拿了进去。”

    李青溦经上次北苑截过她的信笺之事后,便新换了正门门房。虽是如此,听他说到这里还是担心信笺被北苑的人截胡。是又听他说被她的侍女取了才放下心来。

    既是她们几个取了,那信自然还在南苑,只是未给她罢了。只是此事倒也事出有因。

    她想到这里又想起那日绮晴几个问起陆珵,她说过的原话。

    ——‘死了呀,以后万不要在我面前提前这个无关紧要的人才是。’

    她几个侍女对她的话自然上心,许是因为这个未告诉她,随便放了个角落也是有的,怨不得她们,自然也怨不得自己。

    谁叫陆珵那时候一声不吭,即便她怎么问也问不出个好歹来,泥人尚有三分脾性,遑论是正在气头上的她。一时说了难听的话自也值得原谅。

    李青溦正想着这些,林嬷嬷已拿着药酒进了门。

    李青溦伤了脚,自是要给她脱了鞋袜擦抹一番的,只是看见一旁站着那么大一个登徒子,一时动作顿住。

    天这样晚了,李青溦本也不想叫陆珵继续杵着,又想着他背上的伤也不好在她府上处理。便吩咐林嬷嬷将他送出去。

    林嬷嬷瞧李青溦一眼,凑近问道:“往哪里送?是不是要送去执金吾门前?”

    若是放在前几天,李青溦自然不由分说地叫人将他送去执金吾门前,或是叫倾脚头(收垃圾的)将他直接送到渣斗(垃圾桶)里算了。

    只是今日他今日他说了那样的话。再瞧他衣冠楚楚,很有几分之芝兰玉树的样,一时又觉着人似乎救一救还能用。

    到底还是吩咐林嬷嬷将他送出门外便算了。

    陆珵只是有几分忧心李青溦脚上的伤。只是听了李青溦同身边婆子言语他去留,他也不愿多添麻烦。只是应了一声叨扰,又瞧了李青溦一眼,便同林嬷嬷出去了。

    ——

    待林嬷嬷回来之后,绮晴已给李青溦擦了药。

    先前屋中有外男,林嬷嬷自不能去叫郎中来自造话资,待人走了,李青溦又懒得折腾,直叫他们端来水,洗脸净手躺下了。

    林嬷嬷瞧她脚伤未多严重却也不敢懈怠。

    和绮晴宿在外厅的榻上守夜了,只等着到了天亮叫郎中来仔细给她瞧瞧。

    正过子时,林嬷嬷经了今夜的事,有几分睡不着,便打听起了那陆郎君。绮晴便说了几声二人相识之事,说起西郊,又说到那陆郎君工部任职,在南郊和她家姑娘如何云云,一时只听得林嬷嬷云里雾里、满面茫然。

    只听明白一点:她家姑娘许是同那登徒子关系匪浅。

    她想不分明并州那么多青年才俊,她家姑娘如何看上一个登徒子?

    方迷迷瞪瞪地又熬了一个时辰想东想西,才吹灭了灯胡乱睡了一夜。

    ——

    北苑却更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小周氏本是忙了一日,虽是上火怄气,到底是多有困乏。

    强撑着伺候应酬回来的李栖筠睡下,刚眯着一会儿,外头突传来激烈的拍门声。

    刘嬷嬷急慌慌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郎君、夫人,大事不好了!”

    小周氏这几日心火旺盛,本就觉浅睡不好,大半夜的被惊醒一时头痛欲裂,心也咚咚地直跳。

    一时黑着脸,披着衣服出了门:“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非要这个时辰叫醒人?”

    刘嬷嬷脸上神色慌张:“夫人,大事不好了!刚小少爷屋头的丫鬟过来,说是小少爷晚间发了热,高热不退。已叫了郎中诊治,只是人昏昏沉沉的晕过去了。”

    小周氏一听这话,忙趿拉着鞋进正屋喊李栖筠。

    李栖筠今夜回来是有应酬,是灌了几两黄汤。如今正直挺挺地挺着尸,任是小周氏或叫或掐都叫不起来。

    正房动静大的连东房的李毓秀都惊动,李栖筠却兀自睡死了似的。

    小周氏无法,只得带着李毓秀去了南房。

    一盏盏灯渐次亮起来。南房侧厅跪了一地的丫鬟 。

    小周氏进了正屋,便瞧见李曦一动不动地躺在被中。

    他闭着眼睛,一张小脸满是冷汗、酡红酡红的。小周氏吓了一跳,忙叫了他几声。

    李曦苍白的唇开合几下嗫嚅几声,却未睁开眼睛。

    小周氏一阵发慌。

    府中的郎中此刻正坐在墩子前把脉,见她来了忙让出地方来:“夫人,小少爷手脚不温,额冒冷汗、昏睡不醒,当是因暑热中暍了。”

    一旁李毓秀忙问道:“那该如何治?”

    郎中手抄方子,叫人熬了些姜桂、附子之类补阳气又解暑的药材。急急地炖了药给喂下,我。

    只是李曦昏着,刚灌了药又一口一口地吐了出来,李毓秀掐着手中的帕子给他接着,瞧他吐出来,又灌了好些,人不吐了,只是又过了很久人还未醒,冷汗也还是一行一行的出。

    小周氏急躁:“既是中暍,应当不是什么大病,如何还不醒?”

    郎中心想:中暍昏厥一时也是有的,许是明日便醒了也未可知。只是这李曦才五六岁,不胜怯弱的样子。古往今来中暍病死的人也不在少数,郎中生怕他熬不过去,一时倒也未敢打保票,只支支吾吾了几声。

    小周氏听他这样支支吾吾的,更是心急如焚,哭啼抹泪的在地上乱转。

    李毓秀也急惶地不行,她这几日也病着。此刻强撑着又是头晕目眩,又是四肢发软,一时安抚了小周氏几声。

    摸着李曦手脚冰凉,正团着替他温了温,刚好碰着他手中一硬硬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她拿出来瞧一眼,好奇道:“娘亲,这是什么?”

    小周氏低眼一看。正看见这东西是午间时,李青溦送给李曦的那个小叶紫檀带碧玺珠的念珠。

    小周氏哼了一声:“是南苑那个小蹄子今日给曦儿的,也不知是什么。”

    李毓秀突眉头一皱:“她如何会给曦儿东西?是不是做法来魇曦儿,今日曦儿未醒来难不成与她有关?”

    小周氏蹙眉,一时未多想。

    夜深人静了,李毓秀躺在一旁榻上睡着,小周氏坐在床头陪护良久。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李曦轻轻一动,睁开了眼:“娘亲,曦儿好难受。”

    小周氏见他醒了,一时喜地淌泪,叫了那郎中来瞧,那郎中说了无妨才放下心来。

    李曦身子不适,只片刻又睡着了。

    小周氏瞧着他那惨白的小脸,突一计上心头,叫来那郎中,又叫人请了外头一扶乩灵童进门,几人窃窃渣渣地商议一番。

    作者有话说:

    62—63章也是宅斗剧情章,大家慎买!

    第62章

    翌日, 李栖筠刚睁开眼,便瞧见小周氏同李毓秀一左一右地站在两边,跟两座门神似的。

    两个人也未梳妆打扮, 素着两张脸写, 四只眼睛具肿得像核桃一般的。

    李栖筠正有几分疑惑。小周氏突长长地抽泣一声, 扑倒在他裤腿前恸哭出声:“郎君, 您可一定要替曦儿、替妾身做主啊!”

    李栖筠吓了一跳,赤脚下地将她搀起来,又试了试她脸上的泪:“这是怎么了?怎么都哭起来了?”

    李毓秀抽泣一声,捂着帕子呜咽:“曦儿…曦儿不行了, 爹爹快去瞧瞧吧。”

    李家这么多年子孙不昌, 李栖筠便是单传, 到了李曦这一代, 更是只有他一根独苗心肝。

    此刻李栖筠听见李曦有事,如何不忙乱?披了衣裳一面往外走一面责备小周氏:“如何不早些叫我?”

    小周氏跟在后头一边擦泪一边白他一眼。

    进了南房, 李栖筠一眼见李曦躺在榻上不省人事, 一张小脸也是惨白惨白的,忙问一旁的郎中,“曦儿这是如何了?”

    郎中嗫嚅几声:“是暑湿引发的中暍,已用过药了。”

    李栖筠听见只是中暑,不是什么大病, 松了一口气:“中暍本就恶寒发热、头晕乏力,晕厥也是有的,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且等一等就是了……”

    小周氏在一旁跺脚:“可曦儿昏迷已一夜了, 若只是普通的中暍, 如何会现在都未醒来!郎君还是瞧瞧这个是什么再说话吧!”

    她将手里头那串小叶紫檀念珠手串儿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瞧了一眼未瞧出什么上下来, 一时神色多有疑惑。

    小周氏道:“这是大姑娘昨日递给曦儿的念珠,曦儿自拿着便不错眼也不离身,到了晚上便发了这样的病。”

    小周氏抽泣几声,“郎君也知道,大姑娘是并州来的。并州这种蛮荒之地,自然多的是千奇百怪的邪门法子。

    指不定是大姑娘做法,借物叫邪祟撞客妨了曦儿也是说不准的。”

    京中多信佛、信教,对这种巫术蛊之事也是多有避讳,甚至还有明文法令。

    李栖筠虽素日里也是念佛捐功,但到底还有几分判断,听了小周氏的话半信半疑。

    “你这说得也无凭无证,怎就说溦溦妨了曦儿?莫不是你偏见使然?”

    小周氏瞧他不信,又道:“这小叶紫檀木做的东西本就邪祟。昨日大姑娘给了曦儿这念珠,曦儿回来便不成了。若不是她妨的,有鬼不成?”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李曦突闭眼抽动几下,一时唇角颤动,乱嚷乱叫了一通。

    小周氏忙又搂住李曦:“曦儿都这样了,郎君还不信,不如请了道姑占乩一番便是了。能有假的不成?”

    到底是一家子,请了占乩的,岂不伤了和气?更何况李青溦瞧着也不是那般邪气之人。

    再言,当朝对这巫蛊之事有明令禁止,若此事真是李青溦所为,保不齐要下到族狱里头。

    李栖筠一时面有为难。

    小周氏见他还在犹豫,心里好大一个白眼,面上又一时泪天泪地:“妾本就是个命苦人,命卑福浅,承蒙郎君不嫌弃才多沾几分福泽为郎君生儿育女。只是有些人就是见不得妾好,用这种阴私法子暗中谋害羞,曦儿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妾也不活了!”

    她话说到这里便要触柱。

    李栖筠忙拦在她身前,一时叫她狠狠撞在胃上,只觉着隔夜酒也要吐出来。

    李毓秀见了这一幕也是哭啼摸泪:“若爹爹不给娘亲和弟弟一个说法,女儿也不想活了。”

    屋里的人寻死觅活,天翻地覆乱成了一堆。

    李栖筠头都大了几分,想好好捋捋此事的想法登时歇了。无奈抚额:“行了行了,都成什么样子。若此事真是溦溦所做,我定给你们一个说法行了吧?”

    他说完这话,一面叫人去南苑寻了李青溦,又请了道婆来做法念咒。

    —

    南苑。

    李青溦心里惦着陆珵说的信的事,翌日醒了便问了几个侍女。

    清霜只说是她接了那信,只是过了许久,她也未想起那信放到哪里去了,在屋里翻箱倒柜地寻了一通也未寻见,一时神色有几分自责。

    李青溦想着也不重要,以后问问陆珵便知写了什么了,只安慰清霜几句也未再多说什么。洗漱过又用了早膳,做别的去了-

    林嬷嬷起来便指了人去找郎中,忙完乱七八糟的进了屋子,便瞧见李青溦正坐在妆台前捣鼓什么。

    林嬷嬷走前几步。见她面前放着香道瓶和香勺。一旁又备着甘松香、上色沉香、白檀香等十数种香。

    便见她用戥子量了香料,又将放在白玉盘子里的红蓝花种和紫茉莉花种都放进臼子里捣碎。

    林嬷嬷将她的腿扶到一旁的隐几上。

    摇摇头:“姑娘腿不好不歇着等郎中,摆弄这些做什么?这是要做口脂?姑娘也真得闲,喜欢什么买便是了。”

    李青溦轻咳一声:“是脚伤着也不是手伤着,左不来那郎中也未来,随便摆弄摆弄便是了。再说买的那些个口脂,颜色也薄涂着也不见鲜亮,倒不如我做的呢。”

    林嬷嬷知她心灵手巧,笑着唠叨几句。

    一时瞧见她面前放着一个掀开的黄花梨木的口脂盒,多看几眼。

    “咿,这个口脂盒昨晚姑娘不是扔到一边了吗?我瞧里头东西都化了扔进渣斗里头,只当姑娘不要了呢。怎又捡了回来?”

    李青溦一时脸有薄红,应了一声,将口脂盒子收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府中郎中还未来吗?”

    林嬷嬷听了她这话倒是嗐了一声。

    “早早地老奴便叫人去叫府中郎中,只是他有事被北苑给叫去了。北苑多爱搞幺蛾子,蝇营狗苟地不知做什么呢。为这等小事,我自也不愿多掰扯,便叫人去府外请了郎中,许是也快到了。”

    李青溦点点头。

    不多时外头传来叫门声,林嬷嬷只当郎中来了,请进门才瞧见是李栖筠身边一个小厮。

    “家主叫大姑娘去北苑一趟。”小厮探头探脑,话说得却是没头没尾。

    林嬷嬷问他几声缘故,他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什么,倒搞得林嬷嬷几分无语。

    “我家姑娘昨夜崴了脚,许是去不了。你既说不出是什么事,那必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也不必折腾我们姑娘,回去回话便是了。”

    那小厮只说是有正事,并不走。场面正僵持不下,北苑又来几人来请。

    李青溦本也觉着北苑没什么正事。

    只是瞧着这样一次两次的请她,一时又有几分好奇,叫住林嬷嬷,又取了一辆轮椅跟着去了北苑。

    只是才才进了北苑的大门,李青溦便轻轻蹙紧了眉。

    院中香雾缭绕,正中正设了一个法坛,中间一穿黄道服的道姑,又是扎纸人,又是烧烛舞剑的。

    见李青溦一行人过来,那道姑嘴中又念念有词,更卖力地舞动手中一桃木剑。

    林嬷嬷见她毛手毛脚下,生怕她扎着李青溦,忙推着李青溦的车远远避开,哼地一声:“谁知她们北苑搞什么鬼,这般烟烧火燎的,不知道的以为家里死了人呢。”

    身后跟着的几个丫鬟窃笑几声。

    南苑之人将她们几个带进了南房。

    南房正厅气氛比外头还要异常,小周氏同李毓秀坐在一旁捏着帕子掉眼泪。

    李栖筠则沉着脸坐在首座上,听见动静他看过去,见李青溦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来。

    他视线顿住片刻,唇开合几下,嗫嚅几声,到底未说什么。

    李青溦掩下几分疑惑,福身见礼,问道:“爹爹叫女儿来,是为了何事?”

    李栖筠沉脸问她:“曦儿的事,可同你有关?”

    李青溦叫他问得有几分茫然:“什么?他怎么了?”

    小周氏突“啪”地一声,将手里头的东西扔在地上。

    李青溦定睛一看,瞧见那正是昨天她送给李曦的念珠。那珠子是小叶紫檀做的倒未见损坏,只是那底下坠着的碧玺珠摔碎了。

    李青溦眉睫压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斜睥她一眼:“周夫人这是做什么?”

    先前李青溦年岁尚小,小周氏还未发现。待今日一看她才发现,她与县主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天生就是讨债来的命!

    小周氏眯着眼,忒了一声,“曦儿叫你这念珠闹地撞了邪祟,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你倒是揣着明白装了好一手糊涂!”

    李青溦闻言清冷的脸上无动于衷,只是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好好地,如何会撞了邪祟,该不是有人心中有鬼吧?”

    小周氏一时间只觉得自己仿若被她给看穿,正有几分恼羞成怒,猛然走前几步便要掴李青溦。

    只是她刚扑过来,林嬷嬷便一把将她的手给捏住。

    林嬷嬷平日里抡过多少锅铲,如何能叫一个小周氏拿捏。

    只将她的手牢牢攥住,哼笑道:“到底是小门小姓商户家里养出来的,一点子规矩也不懂,有事说事便是了,哪有做嫡姑娘的只是说一句话,做姨娘的上来打脸。成什么体统,真是白白辱没门楣!”

    她这话说得难听。

    小周氏生平最厌别人叫她姨娘,一时气的喉头一甜,难以抑制脸上的神情。

    她看出同南苑的人碰不得,又捂着帕子冲着李栖筠哭:“郎君,妾生来命苦,不敢求大姑娘将妾放在眼里。可曦儿叫她这念珠闹地邪祟撞身,如今生死未卜,她竟还这般颐指气使的,万望郎君能替我做主!”

    李栖筠早将她刚才的跳脚行为看在眼中,一时沉着脸瞥她一眼。

    “行了,你先别说话了,成什么体统,叫我问几句便是了!”他转头又问李青溦,“曦儿昨日中暍久未醒,据说他昨日也就与你有来往,你可当真做了什么?”

    四周虽是吵吵嚷嚷的。李青溦倒是听明白了。

    想是李曦发了什么病如今昏迷,小周氏左手锣右手鼓地演戏,非要说是她送给李曦的那念珠不好,李曦是叫她冲的、妨的。

    李青溦一时觉着好笑,看向一旁的李栖筠:“原是为这种事情叫我来。”

    她自然不信她爹爹能全信这种无稽之谈,想来也是小周氏母女哭天哭地,定要他给个交代。她爹爹想着息事宁人,这才将她给推了出来挡事。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63、二合一

    “此事我确不知晓, 并不是女儿所为。”李青溦本觉着麻烦,懒怠将事情搞大,只是问李栖筠, “曦儿现在如何了?”

    只是未等李栖筠回话, 一旁的小周氏便冷笑一声抢白:“你说不是你便不是你了?竟也好意思问曦儿如何, 也不怕烂了舌头, 曦儿如今这般怕是遂了你的意了!”

    林嬷嬷火冒三丈:“你又有什么凭证不成,白的红口白牙的乱吣!”

    小周氏道:“外头那马道姑乃是乩身灵婆。方才你们未来之时亲自占乩算出来的:作法捏鬼之人居南,其它的凭证去你们南苑一搜便知了!也不知大姑娘有没有胆子叫我的人去搜一搜?”

    林嬷嬷忒了一声:“那跳大神的说是我家姑娘便是了,我还说府上刘嬷嬷是混球王八呢!她是吗?”

    正作壁上观的刘嬷嬷:“……”

    林嬷嬷白她们一眼, 又道:“嗳哟, 还有, 你要搜便叫你搜?倒想得美!万一鱼目混珠真真将什么晦气玩意放进我们南苑里头, 谁说得清楚?”

    小周氏:“你这就是强词夺理!那马道婆乃是乩身灵婆,如何便是什么跳大神的。”

    二人你来我往说了半天, 一时唾沫齐飞。

    李青溦听到这里算是清楚小周氏又在整幺蛾子, 指不定又有什么名堂,一时打了个哈欠。

    又见这小周氏明摆着一副给她下套的样子,她若不跳,是不是真对不起她?

    她一时顺着她的话音道:“乩身灵婆,我还未见过;只是听说请仙时乃是百毒不侵又刀枪不入不见血之人, 可有此事?”

    小周氏一时不知她是何意思,皱了皱眉头,哼地一声:“那是自然, 我知道今日之事重要, 请的自是附近最名高望重的马道婆。自不会冤枉姑娘便是了。”

    李青溦点头:“周夫人既这般说, 将人请进来见见便是了。”

    一时传了那灵婆。

    那灵婆跪在地上, 很有几分言笑晏晏:“请各位老爷夫人姑娘的安。府上之事我已掐算过,各位也不必忙,待我请了大仙来问询问询便是了。”

    她一面说了这些,一面在神堂前不知写了什么,又是烧又是拜又是念的,直闹得院子里更加地烟熏火燎。

    许久,她突大叫一声蹦起三四尺高,口内念念有词,突往自己两个颊边钉进寸长、拇指粗细的一根铁钉,似一点都不见痛。几个胆子小的侍女皆叫嚷着后退一步,连李栖筠都吓了一跳,险些跌到台阶下。

    再打量那神婆。只见她白眼微翻,浑身震颤,又满面红光。

    她看向堂前一行人,口中发出男人之音,念念有词,似实在念法号,一时又从李曦床榻底下取出几个写着李曦年庚的青面红发的纸片鬼,一面大喝一声:“南无解冤孽菩萨,本仙闻得府中人口不利,面前此小鬼与邪祟交而害人,特来解难。”

    她一双枯瘦的手指向李青溦。

    小周氏一时像得了令一般叫嚷起来:“早知你看我们娘几个不虞,如今竟这般谋害李家独子。真真是毒妇一个。”

    她捧着帕子,一时只是干哭:“可怜姐姐在时,那样菩萨心肠的一个人,只是走得早了,竟留下你这么个祸害来!李家再要你不得!郎君事已至此写,还不快快报了族中,将她带走定罪了事啊。”

    李栖筠本心里就是半信半疑的,见马道婆那一手,一时又想起先才答应周氏的话,当下皱眉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眸,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栖筠和小周氏一眼。

    “女儿若再说对此事毫不知情,想爹爹也不信。那便算此事是女儿做的,正好问问爹爹,真是女儿所做爹爹当如何?”

    李栖筠捻须看她一眼:“伯府人丁不旺家祠也荒废。你若当真谋害李家独子,这般蛇蝎心肠又搅弄地家宅颠倾,我自会报了族祠,到时如何,自有族中人评判。”

    李家族祠还在李家祖籍青州。是存放先辈牌位、举行各种仪式、也是公开处置违犯族规、重罪的族人之地。

    李青溦若当真被送去了那里,名声自然也是半毁了。此事还未水落石出,他爹爹便说出这样的话,回护周氏的意图如何叫人看不出来。

    李青溦心头早知她爹爹如何,一时只觉着可笑,半晌点头道:“可若是此事并非我所做,乃是有人故意加害,爹爹如何做?”

    她说到这里,目光下移,恰与一旁的小周氏对上,一时仿若有火光四射。

    李青溦弯唇:“寻衅之人又有何下场?”

    李栖筠沉思片刻:“事已至此,若真有人故意加害寻衅,自也少不了他的,该如何便如何。”

    李青溦点点头,轻笑一声:“那女儿确还有几句说好说。”

    李青溦叫林嬷嬷将她推去那马道婆跟前,一时瞧了瞧她脸上铁针:“先才便问过周夫人,马道婆乃是乩身灵婆。我虽第一次见乩身,但以往也是听说过的。”

    “听说乩身灵婆请仙后,刀剑不入、百毒不侵。也不知真假。”

    马道婆口发男音:“自然是真的。”

    李青溦啧啧几声,又细细打量那马道婆几眼,笑道,“反正用不了多时,我便要去族祠了,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出来。便想见识一下仙人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好本事。”

    小周氏一惊,已知她想做什么。

    一时脸色黑沉:“你敢对大仙不敬,也不怕遭了报应!”

    “我是要去族祠的女子又有什么好怕的。周夫人若是怕,不若站远些,省的有什么的连累夫人。”李青溦轻笑一声。

    林嬷嬷也听出了她家姑娘的意思,扑哧一笑。

    还是得她家姑娘,打小就机灵。

    艺术跟着笑着递话:“周夫人却是想多了不曾?大仙宝相金身,真金都不怕火炼,仙人又不会坏了肉身怎会在意这一点试炼?”

    她眼见小周氏还要再说话,一时又道:“只是周夫人紧张阻挠,难不成其中有什么猫腻?”

    小周氏:“……”

    话真的是被你们说尽了是不是?她此刻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一张脸当真憋的青白。

    林嬷嬷抽空便吩咐丫鬟去南苑叫人取东西。

    不多时一三四寸长、寒光锃明的片子刀呈了上来。

    林嬷嬷在一旁的石阶上擦了两下,嗳哟两声:“抱歉,做多了烹牛宰羊的活计,手惯了磨刀。”

    她歉意地朝马道婆一笑。

    马道婆一张涨红的脸突发青白,忙觑一眼小周氏。

    小周氏也面有菜色,忙拉扯李栖筠:“郎君,此事你就由着她们胡闹!若是她们触怒了神明累及曦儿,可如何?”

    李栖筠也觉着有些不妥,可是他连小周氏都左右不了,如何能做的了李青溦的主?只能叫人拦着。

    只是才叫了人,又被南苑闻讯赶来的一群婆子丫鬟团团围住,一时也施展不开。

    林嬷嬷手握钢刀朝马道婆走去。

    马道婆忙往后退了一步,一瞬间汗如雨下,将她一张脸冲刷的红一道、黑一道。

    她本是拿了小周氏的银子,被请来随便跳大神的。

    她平日里多做怪力乱神的活儿,自然将一些信男信女的心思专研地精精的。

    她心里知晓,越是这种深宅大院的,越对法术巫蛊之事推崇,也不会做什么不敬之事,所以素日里马道婆只是装出个样子搞搞障眼法,多的是信男信女顶礼膜拜。

    又哪里见过她们家这样的场面!

    林嬷嬷三步两步已走到她跟前,那冰凉凉的刀面贴在她面颊上,寒光凛凛,似有摧金断玉之威。

    那么大的一把刀,可真是要死人的!

    想到这里,她再也支撑不住,啪嗒一声软脚虾一般滑跪到地上,不住磕头:“姑娘饶命、饶命啊!这么大的一把刀,可是有死人的!”

    李青溦啊了一声,轻捂红唇,似有疑惑:“可道婆不是仙人之体吗?如何会死人?”

    那道婆跪在地上,将粘在脸上拇指粗细的铁针拿下,一时左右开弓啪啪打脸。

    “小人只是个江湖骗子,今日路过贵地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并非故意指摘姑娘,万望姑娘宽宥则个!”

    她这便招了出来。

    先前这黄道婆装神弄鬼,场面有多么的骇人,此刻的场面就有多么的可笑。连北苑的几个丫鬟都看不过去,一时躲在后头窃窃渣渣。

    李青溦回头看小周氏一眼。

    小周氏正躲在李栖筠身后,眼神不住挲巡,也不知在想什么法子。

    李青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笑,瞥小周氏一眼。

    方继续对那马道婆道:“可我与道婆近日无怨、远日无仇,甚至以往也是从未见过一面,道婆却险些将我害去族祠。道婆家中想必也不是绝户,自然知道女子进族祠如何,您这般害我,其心当真可诛。”

    马道婆伏在地上:“小人知错,只是想着应当罪不至死啊,不若姑娘放小人一条生路,今后小人见了姑娘,一定远远躲着!”

    一旁林嬷嬷哼笑一声,有意诈她:“远远躲着便是了?道婆想必不知我家姑娘身份,她乃是平西王的外孙女,正是平西王心尖肉。”

    她凑近那马道婆,“若是我家姑娘递了信去,您能不能在此地混下去二说,活不活得成,恐怕也……”

    这马道婆本就是个江湖骗子,如何听不出林嬷嬷的话音。

    她本是答应了小周氏不说什么,可此刻自己身家性命是在李青溦手中,如何还好隐瞒?

    嗫嚅几声从实招来。

    “本那小少爷是醒过的,是那位夫人指使那郎中下了昏睡药,又同小的商议了此事,小的实是囊中羞涩才应下。做了此等错事如今正也是追悔莫及啊。”

    马道婆远远地指了指小周氏。

    又呜咽一声,“此事由她主谋,小的只是从犯,想罪不及大狱,也罪不至死啊,万望姑娘放小人一条生路。”

    李青溦乜斜一眼小周氏,晶亮的眼睛满是笑意。

    小周氏如何看不见她挑衅的目光?

    只是她此刻无暇多顾,瞧见一旁李栖筠脸色铁青,忙道:“郎君听我解释!是这个骗子血口喷人!”

    她也确是个人物,听见风向不对,呵斥那马道婆:“也不知你一个骗子是何居心!不仅要害伯府大姑娘,竟还要这般挑拨!”

    她厉声又叫,“刘嬷嬷,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她嘴堵了,扭送去官府了事!”

    她这话说的又急又快,只是那马道婆也不是吃素的,几下挣脱开那刘嬷嬷。

    “婆子所言句句属实!婆子还有凭证!”

    她突从怀里掏出几枚簪子,又掏出一张划着的欠契,递到李青溦手边,“这是那位周夫人先给的一部分定金,她另说事成之后少不了我的。小的怕她做赖,她也怕小的做完胡吣,才做了这个!您瞧瞧,这儿还有她的手模子,一对便知啊。”

    李青溦叫刘嬷嬷接过她手中欠契递给李栖筠。

    李栖筠短短看了两眼,看完的一瞬间脸色黑沉,火冒三丈。

    小周氏如何没有看见李栖筠的脸色?一张脸霎时白的失真,便要从李栖筠手里头抢过那欠契:“郎君听妾解释。”

    “解释?你又有什么好解释的?”李栖筠啪地一声,将那薄薄一层纸甩到小周氏脸上。

    李栖筠自不傻。

    以往小周氏的什么小心机,使得什么骄矜的小性子,他如何看不出来?

    他只当是情趣事事都依着她。一面是他愿意惯着她,另一面是她骄纵是骄纵,却从未触及过他的底线。

    但小性子不是作,亦不是给自己儿女使坏,不是这般的自导自演!

    李栖筠真是气得够呛,可又能怎么办呢?

    真将她送去大狱里?送去族祠里?不说李曦还小,便说他自己他也有几分舍不得。

    可不处置,他那大女儿又在一旁虎视眈眈。他这个大女儿素来鬼精着,谁知有没有别的什么后手等着。

    什么叫进退两难,李栖筠总算是体会出来,他纠结片刻,猛地回身,重重地甩了小周氏一巴掌。

    “行了,你快闭嘴吧!你还要如何?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如何有一点平妻的样子?以后也不必做了,这些年我就是对你过于娇惯,把你惯的不知天高地厚,日日在家中这般那般的乱作一通!”

    小周氏一愣,脸火辣辣的疼。

    她捂着脸懵了半天,什么叫以后也不必做平妻了?难不成她苦熬多年,却因此事又降成姨娘?

    小周氏多年辛苦经营,如何不是为了抬正,未想竟背道而驰,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她一时又是哭,又是闹:“郎君,妾多年为伯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不能只因这一件小事便不叫妾掌家啊!郎君,郎君三思啊!”

    李毓秀先前正在南房歇着,听了动静忙跑出来,跟着求情道。

    “爹爹,此事定然是那李青溦和那婆子二人攀扯着诬陷娘亲,爹爹定是误会了,娘亲如何会做此等事情?望爹爹明察啊!”

    母女两个一时抱头滴泪,演得好一场戏。

    李青溦双手搭在膝上好整以暇地看完,托腮莞尔一笑。

    “二妹妹说得对,既是这样说,不若爹爹应了她的说法,再查查便是了。”

    反正这般处决,李青溦也看出来她爹爹有所回护。

    明察却能将此事钉死,说不准还能叫小周氏也去族祠里待着。不费一点力气,何乐而不为呢?

    李青溦自十分愿意。

    李栖筠如何不知这个道理?一时只感叹小周氏母女的蠢,半晌他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点了李毓秀又点小周氏。

    “好好的姑娘,都被你给教坏了!来人将二姑娘送回房中,再将周姨娘关去柴房中好好反省!”

    四周仆妇平日里皆听从小周氏的安排,闻言皆愣怔,停在原地片刻。

    李青溦在一旁冷哼一声:“还愣着做什么?可是听不懂我爹爹的话?想叫我南苑的人帮着动手?”

    几人面面相觑一番,这才行转开。

    将小周氏和李毓秀分开,又将那作乱的马道婆和郎中扭送去了衙门。

    事情了完,北苑一下子寂寂。

    李栖筠拧着眉往南房挪动几步,余光看见李青溦还在不远处的回廊上。

    回转身,冷冷哼了一声:“如何还不走?不满意还是觉着不够乱?”

    他话里话外带着迁怒,李青溦听得分明。

    左不来她今日心情好,也懒怠多说什么。

    “女儿只是想起曦儿还昏迷着。女儿腿脚不利,早起府里的就叫了京城济仁堂的郎中,想现在已到了,不若先派过来给曦儿瞧瞧。”

    李青溦走后不久那郎中便来了。

    先给李曦把了脉。便给李曦十指施针放血,又叫下头的丫鬟用香薷、白扁豆、厚朴等煎药给李曦灌了下去。

    至晚间,李曦便醒来了,一时只说腹中饥饿。

    李栖筠叫人端了热粥和旁的是的,李曦安静吃了几口,又问起小周氏来。

    李栖筠不好叫他知道什么,犹豫片刻,道:“你娘亲这几日不在,想是过几日才能出回来。”

    他原想着李曦听了这话应当不大开心,未想李曦什么都未说,只是点了点头。

    “娘亲不在也好,近几日,娘亲变得很奇怪,曦儿都有些不喜欢娘亲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想起什么,又拉着李栖筠的手。

    “只是曦儿睡着的时候,似有听见爹爹和娘亲责备大姐姐的声音,是为了什么事情?”

    李栖筠一愣:“你大姐姐她不好,才会被责备。”

    李曦瞪大眼睛:“大姐姐如何会不好?大姐姐最好了。

    曦儿昨日生辰,没人送曦儿生辰礼,曦儿说想要大姐姐胳膊上戴着的念珠,大姐姐二话不说便给了。这是曦儿生辰收到的唯一一件礼。

    大姐姐还祝曦儿“生辰吉乐、顺颂祺安”呢。便连二姐姐同娘亲,都未说什么呢。”

    “今日曦儿半梦半醒,听见爹爹和娘亲责备大姐姐,正想为大姐姐说些话,只是半天未醒来。”他脸上几分懊恼。

    李栖筠听了他这话却一时微怔,又想起今日之事。

    他对李青溦,似是严苛了些…还有她的脚,也不知因何,他也未问过一声。

    想到这些,李栖筠轻轻叹了口气。

    见一旁李曦也不高兴,又搂了他肩膀:“也是,曦儿昨日生辰确实仓促了些,可还有什么想要的,爹爹折给你。”

    “曦儿想要什么爹爹都会给曦儿吗?”李曦顿了顿,“若是想要两个愿呢?”

    李栖筠点了点头,“自然也可以两个愿。”

    李曦这才笑开:“第一个愿,曦儿想要爹爹的那个蛐蛐儿。”

    “自然可以。第二个愿是什么?”

    “曦儿还想要爹爹给大姐姐道歉。”

    李栖筠一时未语。

    ——

    当天夜里,李栖筠在外头流连半天,起身等在南苑门口。

    南苑的传话说李青溦已睡下,李栖筠失望而归。

    屋里头,李青溦正坐妆台上做口脂,听了卞嬷嬷的回话轻笑一声。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卞嬷嬷走到一旁坐下, 一时叹气:“那小周氏做了那样的事情,家主也只是夺了她平妻的位分,关进柴房了事, 可先前, 对姑娘却又那般, 家主的心可真够偏的。叫婆子说就该闹大了, 叫那小周氏翻不了身才是呢。”

    李青溦正将那做口脂的香料配上花露蒸淘,听了林嬷嬷这话手上动作不停,只是轻笑一声。

    “心本就是长偏的。周氏这事,即便是去了族祠, 凭小周氏生养之功, 再加上爹爹求情, 想也就是关上几天便轻轻放下了。”

    “难不成, 就叫那小周氏这般逍遥法外不成?”

    李青溦摇头,轻笑, “其实若不是今日爹爹的行为, 我还真有些下不了决心。”

    “今日那周氏给黄道婆钱财之事,嬷嬷可还记着?又是折了钗环首饰,又是欠契的。一面是天气蝇营狗苟,心思不少,另一面可见她确是囊中空空。那周营还未出来, 她又与柳氏交恶。”

    李青溦轻啧一声,“当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您说若是此时, 突有一法子既能叫她解了用钱之急, 又能叫她重新巴结上柳氏。您说, 依她的性子, 她愿不愿意放手一搏?”

    林嬷嬷一愣:“照她的性子,自然会。”

    李青溦轻笑:“我同东市几个商会早就商议过。再有月余,您等着瞧便是了。”

    她家姑娘向来古灵精贵,林嬷嬷自不怕她吃亏。听她说到这里,一面欣慰一面又觉出几分心酸来。

    “话是如此,只是姑娘到底也还孱弱,先前在并州的时候,成日里东玩西碰地玩闹,如何需要这般花时花力地应付周全,到底是太累了些。”

    她轻轻地拍了拍李青溦的手,“差不多的日子,总得姑娘出了这闹心之地才算。”她话说到这些,想起来了,顿住一声,“对了,那日那个姓陆的郎君,听绮晴几个说他是个七八品的工部小官,再问她们几个也支支吾吾的都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那人家中是做什么的?”

    李青溦一听一时愣了一下,才想起她似乎确实未问过陆珵,只是瞧他素日里穿着打扮,又想他进士出身未入翰林院,怕也是商籍。

    只是商籍不商籍的李青溦也不大介意。只是听林嬷嬷说到这些,一时有几分羞赧。

    她一张瓷白的脸一时浮出一层桃色。嗳哟了一声,轻轻推她一把:“嬷嬷说的是什么?管他做什么呢?”

    林嬷嬷瞥她一眼:“姑娘也不必不好意思,只是嬷子要给姑娘浇一股凉水了。姑娘虽有意于他,可到底门不当户不对,也不是知根知底之人。

    人的一生如何之长?凭一时新鲜在一起却不计较别的,如何能顺遂满足地度过这一生?姑娘还小,许还是不知道什么都会变的。”

    李青溦听到这,一时倒轻笑一声:“我如何不知道呢?看我爹爹还不够吗?”

    她话这样说,其实心中知晓林嬷嬷同她这般推心置腹,乃是对她一片丹丹赤心,当下也不愿说些什么敷衍她,抬头道:“可我不是贪图新鲜的人,也不是三心二意的人,我若认定一人,是永不会变的。”

    她话音那般坚定。一双黑亮的杏眼也是熠熠生辉笼着面前三尺夜色,林嬷嬷一时有所触动。半晌轻声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

    “姑娘我自然相信,可若是那陆郎君……”林嬷嬷顿了一声,未说下去,半晌又道,“与其不知前路,茫茫然地过完,还不若在几个未有婚讯的表少爷里挑上个。

    我瞧三房的曜少爷就极其不错的。”

    李青溦听到这里,一时想起一张笑靥,一双黑亮的深邃的桃花眼。

    她的几个表哥,本就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她从小到大都将他们认做哥哥的,若当真以后在一起…

    李青溦一时打了个摆子,将手里正在淘澄的胭脂一放,倒有几分无奈。

    “嬷嬷说到哪里去了,我和曜表哥虽是青梅竹马,但我向来只把他当哥哥的,他也只是将我当妹妹,彼此并非情投意合如何就能过好一生?”

    林嬷嬷摇头:“举案齐眉又有什么不好的?曜少爷到底是从小看到大的,总归是知根知底的,定能护姑娘周全不是?”

    李青溦知她们上了年纪的,说起来便是没完。一时又不想听这个,嗳哟了一声抚额忙找了个话题岔开。

    “对了,嬷嬷,之前我和陆娘子约好了见面,整好这几日我伤了脚行走不得,您若无事,便代我去她家中递了折子再重约一个时候便是了。”

    如今正是大半夜,明月像饼一般的,怎么出去传话?

    她本是说到这里又想起:她来京城的时候,是听见老夫人的话音是有亲上加亲的意思。

    但眼见她不大想听,一时倒也不说了。

    也不至于叫她这般为难,左不来下月便有朝会,老王爷和夫人届时都会来,究竟如何再说便是了。

    ——

    李青溦的脚伤过了几日已好得差不多了。

    北苑那头自然是鸡飞狗跳的。两苑虽一南一北。

    南苑也总能听到些风声。

    一时是那小周氏在柴房中今日病了、明日痛了,一时是那李毓秀又作天作地绝食、哭闹着为小周氏求情。直扰的李栖筠坐立不安的。

    只是也有效果,前几日李栖筠还是心硬似铁的,这几日倒是松动了些许。

    消息传到南苑,李青溦是当着下饭的笑料来听

    期间李栖筠倒是来了几次南苑,李青溦叫了一次,听了一耳朵她爹爹无足轻重的废话。他便又故态复萌地说到小周氏的事情,痛陈她如何如何不容易。

    李青溦一面听他说,一面倒有些好笑,敷衍几句,李栖筠再来便推脱身子不爽利不见人了。

    李栖筠向来是没长性的人,只是被拒绝了几日也没什么动静了。

    李青溦得了许久清净,倒合了心意。心想着许小周氏过不得多久便要出来,一面倒盘算着铺子的事情。

    这日。

    外头清风徐来,天上云层层叠叠的,倒也不是那般闷热,李青溦便叫人给陆云落递了折子,又约了地点见面。

    这一整月,陆云落也多有忙碌,接着李青溦的信把会面地点定到了大相国寺旁。

    大相国寺金碧棱层,本是前朝建的国寺。

    可如今坊市不分,大相国寺正处闹市中心,常有客商百姓在街道两侧交易,虽是繁华,却也有侵道行为,是有些不便利,久而久之,官家便将这里划分成了集市。

    每逢初一、十五、每月最后一日,大相国寺都对外开放,允许万姓交易,三百六十行甚至外地的客商,每逢这些日子也可上此交易。(1)

    下月京城便有朝会。同各郡州掌事使团来京的,还有各种官商商会。

    商业互通交流,大相国寺正是最好的场所。

    陆云落这几日,便是忙着在各大殿后院中、廊庑处新建商位。闻得李青溦要来,她忙里偷闲,早早地摇着扇子等在门前两石狮子前。

    正等了一会儿,不远处停下一辆马车。

    李青溦着一件浅紫的绣缠枝花褙子,里头一件粉白相见的间色裙。

    如云发髻上,只绾了一根白玉簪并一朵素净的百合。耳上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随之轻动。

    瞧见陆云落,她朱唇隐隐含笑,体态轻颐,娉娉婷婷地走过来。

    陆云落见她过来,吩咐身边仆从拴马,一时又凑身过去同一旁的楚郎君说了几句,方笑着拉了她的手,带着她进了寺院。

    二人多日未见,倒一时闲话,说着最近趣事。

    李青溦说起近日家中奇葩事,删繁就简将陆云落逗得直发笑。

    李青溦又问起陆云落这几日。

    陆云落倒捂着团扇轻乜李青溦一眼,促狭一笑:“也没有什么旁的事情,只是家中一远方小侄,这些日子为情所困。素日里乃是光风霁月一人,如今…可是像一只呆头鹅呢。”

    陆云落正说到鹅,路边突“嘎”地一声。

    大门口东面,一少年正在路边摆摊,摊上笼中许多珍奇鸟禽。

    如今正是七月,许多鸟儿是到了繁育期,多得是笼中歪在一起腻歪的;只除了一对儿大鹅,一只鹅交颈有心腻歪,另一只却远远地撇着头只懂张着喙嘎嘎叫。

    那少年摊主看二人看过来,一时打了个口哨,咧开两列奇白的牙,用得是并州那头的口音:“姑娘,要呆头鹅不要?”

    李青溦:“……不必。”

    她一时抚额:“也不知如何,看见这一幕,再想起你那侄子心上人的处境,突不知为何竟有一些感同身受。

    陆云落扑哧一乐。

    ——

    如今已有多地商会提前来京,有许多摊贩趁着热闹正摆摊。

    天王殿前的各色帐子里卖各式五花八门的百货,什么糖果、精致的草席绣品、弓箭和各类没有见过的磨合乐之物。两旁的廊庑齐是各式各类的地摊儿。

    陆云落将人带去后殿禅房处,陆云落忙碌,午间有时也并不回府,在此地禅房歇午觉。

    后殿正在休整,李青溦瞧见院中禅房有各地的幡子,一时倒有几分好奇,多瞧几眼。

    陆云落解释道:“后殿先前乃是文人雅士交易古书、字画、香料之类的集市,但因近日朝会,各地官商同来此地,便收拾一番先征做交易之所,连后头的禅院也有一部分整成他们下榻之地。”

    陆云落轻笑一声,“你若仔细瞧瞧,指不定也能瞧见并州的大商会呢。”

    李青溦一愣,并州的官商,不正是她外祖母徐家的人吗?难不成徐家的人也来了?

    她想到这,目光多有摩梭。

    突,她远远地听见背后传来一把声音:“溦溦!”

    这声音清亮又熟悉,李青溦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忙回过身来。

    不远的石路旁,一身着羽蓝银纹直裰的男子,分花拂柳行过来。

    他身材高大笔挺,长着两道刀锋似的浓眉,一双黑沉深邃的桃花眼,唇角带三分笑意,瞧着十分俊朗。

    几人认识一番,。

    李青溦才问道:“曜表哥,你怎么在此地?难不成外祖父他们提前来了?”

    “还未,祖父过些天才能到,我是提前来收整一下房舍的。”宋曜三步两步走到李青溦跟前,轻拍手中折扇,笑道,“说来也是巧了,我今日刚到,正想去府上递折子呢,正出了大门,倒听见门口那卖鹅的周五说瞧见表姑娘了,这正一过来就瞧着你了。”

    李青溦也笑:“那确是赶了巧了。”

    宋曜一时又笑,露出唇角一只浅浅的笑靥,挨近她细细打量几眼:“好叫我瞧瞧,表妹胖了未曾?”

    李青溦努努唇:“未曾。”——

    陆珵来时,正瞧见李青溦同一男子站在后殿树旁。

    清风徐来,一时落英缤纷,几朵紫薇花落在李青溦黑玉似的发上,那男子屈指轻轻掸去,二人挨得极近。

    那男子不知说了什么,李青溦一时弯着唇笑,一双眼晶亮晶亮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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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二人动作也见亲昵。陆珵站在挂着经幡的廊庑尽头, 身影被青瓦白墙遮地严严,一时双手微紧。

    但他停着未动。

    南郊收尾之事交由工部,他回来这几日也并不大忙。心里又惦记李青溦的脚, 是以得了陆云落的消息便过来了。

    只是才过来便瞧见了这一幕。

    陆珵视线在李青溦弯起的红唇停住一瞬, 又细细打量与她站在一起的男子。

    他身上一件羽蓝色锦衣直裰, 上面所绣银纹乃是一种金花茶的样式, 陆珵记着此等花珍贵又少见,独产自并州。

    又见他腰间带扣佩一白玉镂空鱼符,隐有小篆字样。

    陆珵视线极佳,一时倒瞧见一个“曜”字, 又记起李青溦身上似也有一个差不多样式的, 听她提起过乃是她外祖母徐家的信物。

    有徐家的信物, 又与李青溦如此熟稔, 说不准便是她之前提过的,同她一起斗过蛐蛐, 又斗过棋, 青梅竹马的表兄之一了。

    陆珵想到这里,又看去一眼。

    二人不知又说了什么,李青溦捂唇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全是晶亮的笑意。

    陆珵一时微怔。

    上次他惹李青溦不快后,似已很久未见过她展露这样的笑颜了。

    思念至此, 他一双端正的眉微簇,下颌微绷轻轻抿了下唇。

    他心中不虞,突生出几分上前喧扰二人说话的心思。

    注意到自己的心思, 他自己都有些吃惊, 毕竟他自小严于律己, 从未有过这般隐秘的想法。

    一时倒有些犹豫, 这般情况,他若做了什么,是泯规无矩,没有分寸。可若什么都不做,他自己多有不愿意。

    突空中传来啾啾声,陆珵抬头。

    小隼落在经幡后一棵柳树上,睁着一只黑眼睛歪头看他。

    那日李青溦许是确存了气,后来好几日也未叫小隼进门。小隼无法,只得去东宫那棵梧桐树前又落了巢。

    只是它虽在东宫落巢,许还惦记在伯府的老婆,倒很有一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样子,素日里无事便伯府——东宫,两头溜达。

    今日许是知晓他来找李青溦,竟也跟上了。

    一人一鸟对视一眼,陆珵思忖良久,半晌曲指轻指那头沉声道:“养你千日,许就用你一时,知晓该如何办吗?”

    小翠“吱吱”几声。,一时飞远了。

    ——

    李青溦正问起宋曜先前她派人打听过的林州之事。

    李青溦吩咐的事情,平西王府中自无发不上心。

    听她说到这里,宋曜笑道:“已派人去查过了。听说也有些眉目,只是我也不大清楚,祖父也未叫我知晓,不若待祖父来了你再同他细说便是了。”

    倒也并没有那样着急,毕竟她现在手中也有许多事,李青溦思忖至此,一时点点头应了一声。

    宋曜又道:“对了,你派去并州的那赵甲父子,此次也有回京来。那赵甲有几分算账的本事,如今正跟着咱们的人在漕运上帮忙,你若想见他,过几日我叫他来便能见着。”

    李青溦问了几声,听他们过得也不错,一时倒放下心。

    二人正又说了几句闲话。

    突不远处传来“啾啾啾”几声,宋曜正疑惑是什么声音,抬起眼来,一黑白相间的东西突朝他扑过来。

    宋曜眼见那东西朝他头顶而来,忙嗳哟了一声。那东西曲翅不住作弄宋曜头顶的白玉冠,似是要将它弄掉一般。

    宋曜也无暇多顾,只是护住一旁的李青溦。

    李青溦听见那声叫唤如何熟悉,心里已有了想法,抬起眼正对上一滴溜溜乱转的黑眼…

    不是小翠还能是什么?

    这只贼鸟儿如何会无缘无故地扑人?多半又是陆珵在附近指使。

    李青溦克制着未四处乱看。

    一时想着:他怎知她在这里的?难不成是有耳报神?

    李青溦抬眼白小翠一眼,只当是它没出息当了传话筒、耳报神。又见它还要同宋曜头上的白玉冠杠,蹙眉轻斥它几声。

    小翠得了骂总算安分几瞬,停在一旁不动了。

    宋曜这从敢抬起头来。

    他发冠已有几分乱,轻整一番还是有些歪斜,到底是有几分不雅观,虽说他性子平和,但被一个禽类这般不明不白的欺负,到底还是轻轻皱眉。

    “这什么东西,小东西怪模…”

    宋曜正要说:小东西怪模怪样地就过来了,便见那东西吱吱几声,落在李青溦肩膀上顺毛了,瞧着也是同他表妹有几分亲昵的样子。

    宋曜呵呵一笑,转了话头:“……小东西,长得自是有几分别致。”

    他轻整头上歪斜的玉冠,好奇地戳了戳小隼的翅膀。不出所料地被拍了一翅。

    他嗳哟一声捂住手,打量一眼,“表妹,是你养的?”

    李青溦瞧见刚才那一幕,冷哼一声:“谁认得?当是哪家的贼鸟儿看不好,一点没分寸,随意地扑人。既如此定不是什么正经鸟儿。”

    李青溦冷冷的目光垂下打量小翠一眼:“还不若架了红烧乳鸽呢。”

    小翠忙缩了缩脖子,委委屈屈地贴过来又忍辱负重地不动了。

    宋曜有些一头雾水地瞧她像是同一只鸟儿置气。

    只是他虽是一头雾水,倒也见怪不怪。

    他这小表妹从小便是这般古灵精怪的,看不懂也就是了。

    此次她自己回京,也是半年多天气未见,他起先还有些担忧她这半年许是受了什么委屈,怕是脾性也有所收敛变化。

    一时见她还是同在并州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倒放下心来。

    他正要随口问几声别的,陆云落突走前几步:“宋公子衣衫有些凌乱,不若随我另至禅房,洗手更衣如何?”

    刚才自从这表兄妹两会了面,陆云落自也插不上话。只当了个背景板倚在栏杆处喂鱼。

    未久注意到那小隼的动静,心中倒是知晓:许是她那不成器的侄子来了。

    她四顾摩梭,瞧见不远处拐角的经幡后头露出一角月白的袍角,一时抿唇一乐。

    她有心撮合一把,一时见了宋曜这么个明晃晃的蜡擎在二人中间,便主动上前问询宋曜,又带着他七绕八绕地走了极远,才指了一禅房叫他收整。

    一时宋曜又有几分无语:“此地这禅房都这般远吗?”

    陆云落轻笑一声未言。

    宋曜到底是一男子,正冠也未见多磨蹭。未久便出了禅房。

    二人行了片刻。陆云落一时想:此刻回去,按陆珵的性子怕口都未张开呢,得想个什么法子拖延片刻。

    她正想到这些,天上突过来几片乌云。

    一声闷雷,淅淅沥沥的雨密密麻麻地似一张细网,直坠人间。

    陆云落噗嗤一乐,睥宋曜一眼:“天公作美啊,不愧是六月的天,当真是说变就变。”她笑意盈盈地看宋曜一眼,“宋公子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若是不小心打搅到别人便不好了。”

    宋曜:“……啊?”

    陆云落随口应了一声,看一眼远处天幕,轻笑一声:“我的意思是,此刻外头正在下雨,宋公子远道而来若淋雨着了风寒便不好了。”

    宋曜抬头瞧了瞧这湿人头皮都要花些力气的淅沥小雨,面露疑惑:“这般小的雨,怕也不会淋着人吧?”

    他自小跟着平西王习武,身子自然健壮,这般小雨自然不放在心上。

    再言两旁又有廊庑,怕也淋不到雨。

    想到这里,他提步冒雨便要进雨幕中,冷不丁一旁的陆云落脚步一个踉跄,一时“不小心”又碰歪了宋曜的玉冠。

    宋曜:“……?”

    陆云落嗳哟一声:“瞧我这刚才走得急,险些又碰掉宋公子的发冠,不若宋公子再去收整一番如何?”

    宋曜捂着冠:“……?”

    我合理怀疑你们京城中的各类物种,什么鸟啊,什么人啊……多少都是有些问题!

    ——

    另一边。

    眼看二人走远,李青溦倚在先前陆云落倚靠的栏杆处,抓一把鱼料喂池中鲤鱼。

    微风过,紫薇和丁香碎碎的花瓣敲碎水面,血红的鱼群游过来嘬食花瓣和鱼料。

    小翠也停在栏杆前,一时眼巴巴地瞧着水底一尾尾游鱼。

    “瞧什么瞧?这可是佛门净地的鲤鱼,你也想吃?”

    李青溦白它一眼,手中又洒下一层鱼食。

    她看似瞧着波光粼粼的池面,神情却很有几分心不在焉。

    不多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溦溦,脚好些了吗?”一道温润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不远处传来。

    他头一件事,便是问她腿脚,确将她的事记在心上的。李青溦轻轻挑眉,敛下一抹笑意。突又想起他曾叫她那样患得患失,又那般难过。

    可不能这般轻易便原谅了他,省得他以后也是拿腔作势的。

    李青溦哼了一声,一时斜乜他一眼,“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她轻点一旁的小翠,“别的没什么的,耳报神却灵。只是不知这贼鸟儿是看了谁的不教之教,倒有几分胡枝扯叶歪缠的本事呢。”

    陆珵先前见李青溦同旁人言笑晏晏,心头是有几分淡淡的不虞。此刻听她话音生动,一时倒全忘了。只觉着她连打趣人也这般生动。

    “只是多日未见,又悬系你前几日的伤,想见你。”

    他话音低沉悦耳,是他固有的调子,未有什么波澜起伏和节奏,却显的尤为认真。一双眸也望着李青溦,是秋天的一泓清泉。清透潺潺。

    又有哪个女子不愿意听这样的话呢?

    远处高柳鸣蝉相和之音躁躁,恰似李青溦的心。

    突几声闷闷雷声响起。

    李青溦一下子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自己虽是低着头,唇边却有一丝笑意。

    她忙掩饰似地轻绾碎发,又不齿自己竟被他迷惑,哼了一声搭言:“你想见我,我却未必想见你。”

    “再言,某人上次正说了要等我的答复,无论多久,结果是什么都接受,原便是这样的等法。”

    “我并未有逼迫的意思。只是无论多久,我都会等着。”陆珵轻声道。

    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分明先前还总是一副讷于言语、沉默内敛的样,叫人怀疑究竟有没有长嘴。这几日是怎么了?榆树疙瘩开花了?呆头鹅心眼子开了?

    竟说些好听的话。

    李青溦似被烫着了一般移开视线看向一旁。

    雨渐下渐深,外头廊庑上众人都收拾了东西去禅房避雨。

    水面上珍珠乱串,打遍新荷,细细密密地雨珠子打翻一池涟漪,恰如李青溦的心。

    不远处,陆云落带来的侍女走前请李青溦去禅房躲雨。

    李青溦不愿继续待着,忙忙点头,跟着她走远几步,匆匆撂下一句。

    “你要等便等,我才不想理你。”

    她转身匆匆而去,腰间环佩相撞丁丁轻响,耳边两粒小小的珍珠耳环轻碰脸颊。月白的裙角带起几分潮气,飘忽进郁青的底色中远了。

    陆珵目送她背影走远,才移开视线,簇眉问一旁的小隼。

    “她还在生我的气,该怎么办才是?”

    小翠“啾啾啾”几声,它回答不了他,一双眼只是滴溜溜地瞧着湖面被雨打乱的鱼群

    雨声荷荷。

    紫薇花枝被压弯了,一朵朵沉沉地裹挟雨水坠入廊庑木阶上,陆珵瞧见地上一滴雪白,一时躬身,宽袖拂地,捻起一支花枝来。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面是看见李青溦同旁人站在一起的场面实在刺目。

    另一面他是在想:若他沉默,会叫她猜不中自己所想,患得患失。他也愿意刨析内心,叫她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什么,装的是谁。

    ——

    李青溦被那侍女带去附近一禅房。

    厅室清雅幽静,只一架落地屏风、落地书架,西北设榻,榻后又留半个,后放箱奁、熏炉衣架、书灯几个。

    李青溦送走那侍女,一时坐在一旁的扶手椅上。

    她先前跟着那侍女走几步,才发现大相国寺如此之大,空厢房也如此之多。那如何陆云落带着她表兄去那样远的地方收整?

    她细细一想,倒也想通了:许是陆云落存了撮合她和陆珵的心思。也说不准她才是那个耳报神。

    李青溦一时倒有些哭笑不得的。

    雨幕渐大,李青溦出神地望了望一旁的绮纱合和窗。

    雨水顺着细沙一缕缕倾泻下去。

    这样大的雨,也不知陆珵那个呆瓜可有去躲雨?又有没有回去呢。她坐了片刻,到底是有几分放心不下,走前几步推开窗。

    外头满目青郁,雨幕如帘廊庑的阶被洗得极新。

    李青溦探头出去,一眼便瞧见他的身影。

    有风过境,杂雨丝盈袖,他身姿似一座挺拔玉山,又似一棵蓊郁的树。一动未动地站在那里,身影似有几分高数不胜寒的孤清。

    李青溦多看几眼。

    外头突一声惊雷,她猛地打了个摆子。再看陆珵仍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出神地不知在想着什么。

    她轻轻蹙眉,到底是远远叫他一声。

    她的嗓音是翠的,区别于一切郁郁的底色。陆珵一下子回神,见她探头看他,行过。

    他未进禅房,只是行到合和窗前,弯身将窗支在钩上,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瞧见他直裰上落满了雨水,一时用帕子轻轻扫落几下,白他一眼。

    “这样大的雨,如何就站在那里不动了?难不成是拿住了我,就出此下策故意在外头淋雨不成?”

    小窗披雨,雨线不绝,要落不落地横在二人中间。

    她一双眼被雨映地黑亮如星子一般,鸦黑卷翘的睫轻轻撇他一眼,顾盼生辉。

    陆珵的心轻轻一动,摇摇头:“不是,只是有重要之事未完。”

    李青溦仰头问他:“什么重要之事?”

    陆珵宽袖轻轻一曳,微微垂眉,取出袖中一小支开着的紫薇花。花朵妍丽,沾了雨水,怯怯沉沉地躺在他手心。

    只是一朵简单的紫薇花。

    李青溦不知他搞什么,轻轻蹙眉接过,这才发现那花枝底下压着一只小小的珍珠耳环。

    她轻轻摸了摸空了的耳,一时歪头看他。

    “掉了,想着还你。”陆珵又轻声道,“还有,今日对你所说之事,我未说完。”

    他突停住所有话头。直起腰身,又十分郑重地躬身行礼。

    “我并无逼迫之意,你可以慢慢答复,无论多久,我自非卿不缔。”

    他话音掷地有声。

    仿若雨落青岩,啪嗒一声激起碎碎的雨瓣,重重地砸下。

    李青溦忙抬头捂住他嘴。

    四目相对,他鸦青的睫微垂看她,面上不辨神色,端正匀停的下颌微绷紧。只一双秋水似的瞳平静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青溦有些怀疑先前是自己听错了,自己听见的不是他想娶她,而是今天天气可真好,但她又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他当真是天赋异禀,每次总能一本正经地说出一些叫人听了就脸红心跳的话来。

    或许一个人面上沉静,内心的构造怕就与旁人不一般的。

    可是他怎么敢就这般干巴巴地说出口的?是打量她好说话不成?无论如何,一个男子向一个女子求亲,也总要有什么仪式,挑个良辰吉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少不了。细细地净手焚香也少不了吧?

    如何就挑着这么个下雨的日子?又挑在小翠那只傻鸟跟前呢?

    更何况,他那般问出来,是要叫她如何应答?

    四周寂寂,只有雨下得淙淙铮铮,世上仿佛只有她们二人。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他温热的呼吸在她手心, 李青溦心头似被什么微微刺了一下,许是春花梗上的刺,抑或是夏虫的触角轻碰了下, 温热又刺痒。

    她怔忡片刻, 一时又觉着她方才自己所想种种, 好像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 眼前人。眼前人亦是她的心上人。

    她松开手抬眼瞧他。

    四目相对,他一双平湖般清润的眸子微弯,满满倒映着她的身影。

    李青溦有心刺他,轻哼一声。

    “我并不吃你这一套, 你要等着, 怕结果也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甘之如饴之事, 结果如何具不算徒劳无功。”陆珵轻声道。

    李青溦听他这样说, 微微弯了唇角。

    窗上木格被雨打成栗色。

    窗里窗外,一窗之隔, 二人一倚一立, 齐齐看着外头的雨幕。

    雨势如麻。不远处的侍女也进了廊庑躲雨,四周无人。

    远处。寺庙、高塔,廊庑远远地沾了雨。近处,郁郁葱葱的花草被雨洗净,荷荷雨声混着檐前滴水声声声入耳, 檐下的芭蕉叶滴下一滴滴翡翠的明珠。

    二人一时未语,只是沉默地看着远远的雨幕。

    良久,李青溦突凑近陆珵。

    她贴过来, 空气中浮动一丝淡淡的甜香, 将手里的一只珍珠坠子递给他。陆珵抬眼见她细细嫩嫩一截儿脖颈, 花梗似的润生生地伸在他面前。

    他心头鼓噪两声, 抬头对上她一张瓷白清丽的侧脸。

    李青溦曲指轻指自己一只空荡荡的耳。

    陆珵明白了她的意思,接过那耳坠来。

    他本觉着此事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是真接过耳坠的时候,却发觉他高估了自己。

    她娇小可爱的耳上一道细红的眼儿。

    陆珵修长的手微颤,比划半天,很有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

    李青溦的头伸着都有些僵了,见他半天没有动作,一时重重地贴上他微湿的肩膀。

    话音不耐:“好了吗?你究竟成不成啊?是不是眼神不大成。”

    “快好了。”陆珵抿紧了唇,也不再纠结,轻轻捻着她玉白的耳,给她戴耳坠子。

    只是他到底不大熟练,一时手滑,雪白的一只儿珍珠一下子从手缝里掉出来。

    陆珵低头去够,冷不丁面前之人突抬起头来。

    因雨,她鼻尖微凉,一时撞上他的颊。四目相对,她的唇严丝合缝地贴在他下唇上。

    陆珵轻轻抿了下唇。

    她的唇温凉绵软,隐有紫茉莉的清香,当是她口脂的甜香。

    只浅浅一碰,陆珵便扶开了她。

    方才那一刻只是电光火石间,她似是未反应过来,朱唇一颗微启,一张脸面魇桃花。

    陆珵的手搂着她的腰肢。对上她的视线,只觉着自己的胸膛里跳动的心,沸沸麻麻地重重鼓噪几下。

    他的手不由收紧几分,但只是片刻,又轻轻地将她扶开了。

    “抱歉。”

    李青溦脸上泛热,一双杏眼水光潋滟地瞥他一眼。

    方才李她觉着耳上微凉,只以为陆珵已弄好了。正抬起头,冷不丁地同他贴在一起。

    呸,怎么就有这样的运气了呢?

    李青溦伸手贴了一下脸,只觉得自己熟透了,只是要发作又不知说些什么好,半晌贝齿轻咬红唇,扭身到一旁了。

    雨幕渐小。

    不远处的禅房里隐隐传出叽叽喳喳地说话声。

    李青溦生怕有人出来被瞧出什么不对劲,倒是做贼似的四下挲巡一番。

    好在四周无人,陆珵又将她堵地严严实实地,她才微微放下心来。

    陆珵弯腰,将那珍珠耳坠从地上捡起,擦净递给她。

    李青溦知他并不是故意如此,虽是半羞半气,只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念叨他笨。

    冷不丁抬起头才注意到他淡色的唇沾了不少她的口脂。

    他模样向来清隽俊秀,无论什么时候瞧着都是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此刻也不例外,只是唇红齿白,倒很有几分清冷公子被染指了的样子。

    李青溦不由觉着不成体统,一面觉着好笑,捂着帕子轻咳一声。

    陆珵注意到她脸上的笑意,清润的眼多看来一眼,问道:“怎么了?”

    李青溦本想捉弄他一番。

    不告诉他叫他自己发觉才算,叫他丢好大的人。一时又怕叫人看着连着她一起耻笑了。

    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拉他一把,用手中的帕子重重地捻几下他的唇。

    她动作不见轻,眼见陆珵形状鲜明的唇被她擦得鲜红,一时又忍不住吃吃地笑。

    陆珵一直瞧着她,眼见她一双眼睛含着琥珀一般,带起晶亮的笑意。

    明知自己也许被捉弄,却不知为何自己的唇,也跟着弯起几分。

    雨已完全停歇。

    四周只有屋檐、树梢上一颗颗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不远处远远地传过鸟声、脚步声,已有不少人从禅房、廊庑里出来。

    李青溦远远地便听见陆云落的笑声,忙将手中的帕子塞给他。

    “你快些走。若叫三娘和我表兄过来瞧着,怕是解释不清,怪麻烦的。”

    “为何要向你表兄解释?”陆珵面有疑虑,侧头问她。

    “避嫌。”李青溦瞧见人渐近,“我外祖父早有我的亲事亲上加亲的意思,曜表兄如今并未娶妻,正是最好的人选。若是被他看见我同你拉拉扯扯的,再告诉我外祖父,我如何解释是二话,却是要先挨好大一顿叱。”

    她白他一眼,将面前的合和窗“啪嗒”一声落下钩子,闭得不漏一丝风。

    陆珵心知确是该避嫌,只是听她这般说,心中多少有些怏怏不快。

    一个男子若是心悦一个女子,自无论如何也不想匿影藏形,反之是想大肆公而告之,自然也不愿她与旁人有什么瓜葛。

    陆珵目光放远,对上廊下同陆云落说话的一道祭蓝身影,一时轻轻蹙眉打量一眼。

    诚然,她这表兄长得确也是一表人才,又与李青溦是青梅竹马。此次来京,徐家叫他先行,许他有几分本事能独当一面…

    陆珵忍不住在心中将他与他细细考究一番。

    那宋曜似是觉出他视线,警惕地瞥过一眼来。二人对视良久,谁都没有移开视线。

    他们既是青梅竹马又如何?若李青溦对宋曜有意,许早就成了。如何会有他与她的事情?

    有些事自然不能论先来后到,能论的只是天经地义,亦或是天造地设。

    陆珵簇眉,是该将他们之事提上日程…

    ——

    宋曜本是惦着李青溦自己一人待着,见雨幕渐小便过来了。这是这陆云落是很有几分磨磨蹭蹭的,二人路上耽搁良久。

    他正过来,冷不丁看见瞧见廊庑前,一郎君站在一角芭蕉树前与他遥遥对视。

    这人身姿高彻,长身玉立。

    只是站在那隐隐一眼,有股难以遮掩的气场,看着不似常人。只是如何要这样地打量他?

    宋曜有几分疑惑,难不成他认识他?可是这般的人物,他若认识定能记起来,这对眼半天没有印象,怕也是未见过。

    宋曜有几分疑惑,他不是内敛之人,有心过去询问,便瞧见那人远远颔首,越过他走远了。

    宋曜:“……”

    京城的人,是不是多多少少都是有些毛病的。

    ——

    逾两日,已是月末,朝会在望。

    皇城,层楼叠榭,雕梁画栋。

    早朝上,庆帝重点指钦天监、工部、户部、礼部众重臣赶赴朝阳殿,又叫了太子和信王等入内议事。

    庆帝先随口议了几声朝会南北之事,才说出此次议事目的:“再过些日子便是朝会,朕有意重修大高玄殿,再铸光华台,已备宴请各地郡守、刺史。

    诸位爱卿如何看?”

    众人听闻这话倒是面面相觑一番。

    以往朝会具在杏园内办,杏园殿台高耸,有高山流水,亭台幽雅,又有游廊曲折。春夏之际景色宜人,所以历年朝会都在杏园内办。

    而这大高玄殿乃是皇家道场,素日里也不过是偶尔的大祭时,众朝官旋绕唱赞,为民祈福请愿之所。

    庆帝这般说,只是光明正大的以公谋私之事。

    只是众人门清,自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本官家愿修缮宫殿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修缮道观事必华丽,用料需重,另还需塑金身。

    此类种种…

    如今自也不是那样容易的事,更何况京外凉州、益州岁旱、交州前不久也有水患,此时修殿,岂不是劳民伤吗?

    众人一时具面面相觑,讷讷无言。

    又听得庆帝叫他们各抒己见,彼此张望推诿一番,倒将其中官职最低的李栖筠给推了出来:“李大人为主客司员外郎,自与朝会之事息息相关,不知如何看此事?”

    李栖筠如何看?他自是跪着着!

    分明他已蜷着身子尽量地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如何还会被揪出来?

    李栖筠心里苦,本此等事,也轮不到他一主管朝聘往来的五品员外郎议。

    只今日不知为何,小黄门传召之际,太子殿下抬举竟远远地将他也叫入其中。

    他实是不想要这种抬举啊,李栖筠跪在地上,面露苦色。

    “臣…臣…”

    他臣了半天,也不知该说出些什么话来,庆帝不快啧了一声。

    李栖筠额角上黄豆大的汗直往下冒。

    陆珵一时微微蹙眉,今日他叫李栖筠,只是叫他在上峰面前多露脸。

    礼部司这些大臣,自他加冠,十天半月上一次奏疏,请甄太子妃。

    他只是防日后他说出属意李家嫡女为太子妃时,众人多有茫然。

    只是看李栖筠的样子,不知的还当他故意为难他。

    陆珵正要为他解围,突一旁信王出席拜道。

    “天子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彰显威严。再言修缮道观,乃是为天下人祈福之事,非利天子一人,后世永为用之。是以,臣以为修缮道观乃大利之事。”

    信王言至此,一旁钦天监诸官齐齐附和几声。

    陆琼以往作文学馆之时,手下之人不过寥寥,如今听得附和者众,如何没有几分趾高气扬。

    他面上扬眉瞥一眼陆珵,卑躬行礼轻声笑道:“此只是本殿愚见,不知太子殿下有何高见?”

    庆帝欲修缮、重建宫殿之事,早已同他说过几遍,可见庆帝重视,他自然愿意顺着庆帝,以表忠孝之道。

    但他也知他这皇弟做事,只认死理。他若觉着不妥之事,自然据理力争,他只等着他触怒庆帝。

    陆珵知道他的心思。

    他本欲过几日与庆帝言立太子妃之事,这几日多有韬光韫玉,不愿触怒庆帝。

    但今日所议之事,他自不能捏着鼻子应承。

    他正了正衣襟,出席见礼:“大高玄殿新建也不过几年,如今便广施土木,恐是劳民伤财,望陛下三思…”

    他这话言毕。又有一群臣子随声应和。

    殿内一时众说纷纭,叽叽喳喳,僵持不下。

    庆帝甩脸而去,此事自然先不了了之。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散会之后, 众官员三两成群趋步步下台阶。陆珵正想着今日之事,冷不丁陆琼从身后拍他肩膀,叫住他。

    前些日子, 陆珵督理南郊之事。处置了数位侵占民田、渔肉百姓的官吏, 此事自另牵涉到户部诸多做黄白册之人。

    那户部尚书柳大人因事避嫌, 这几日也未上朝会, 刘阁老又因长夏患了热病也未来。

    陆琼少了两代嘴之人,此事自然是他这好皇帝之过。

    南郊职田之事本就与他息息相关。他动了他的东西,陆琼早有意见,近月事事与他针锋相对。

    今日朝堂之上, 他未讨得好处, 陆琼自然欢欣, 巴巴地凑过来。

    “四弟今日在殿中是龙姿凤采, 竟将众大臣说得哑口无言。”

    陆珵看他一眼,“持之有理, 自然声高, 也并非孤一人之音。”

    陆琼心中呸了一声暗骂他装模作样,只懂往自己脸上贴金。脸上却笑着,贴近陆珵,哼笑一声。

    “虽说四弟这般发声,为的是为君大义, 却不防失了为人子的本分。父皇一大把年纪,他能有什么心思呢?只不过是欲问道登仙而已。”

    他所言便是陆珵不忠不孝,陆珵面上未有波澜, 只是看他一眼。

    “皇兄说得在理, 父皇有皇兄此等忠孝之人已足够, 孤只是尽臣道罢了。

    何况, 此事正是皇兄心多过虑。父皇所议修缮之事,说到底只是同户部、工部、礼部等相关。皇兄虽临朝视事,身份却仍只是文学馆长,即便递话,恐也无用。”

    他这话乃是精准的打蛇打在七寸上。

    信王如今手中确一点实权未有,徒有一个信王的身份,虽可临朝视事,但素日说话做事并未有什么用处。

    陆琼脸色一拉,一时竟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

    陆珵又道:“前几日南郊职田触法者众,如今正在台狱中,近日正要孤亲自提审。

    陆珵凉凉的视线睥他一眼,轻声道:“事忙,无暇同皇兄闲语,这便先走了。”

    他话音落地抬步便走,也未留给陆琼一个眼风,

    陆琼本想说话怼回去,一时找不到话,只得晾在嗓子眼中。直将他气得冷灶烧青柴,七窍八孔都生出烟来。

    天气本就热着,他带了一肚子火气回了信王府。

    正房,几个侍女正守着一冰景打扇,见他回来,忙停下手里的活计,上了一盏凉茶,却被信王怒气冲冲地往外一推。

    “瞎了眼的东西,没事在我面前闲晃悠什么,还不快快滚开。”

    信王怒气滔天,一时砸了好几个杯盏,几个侍女瑟瑟缩缩地下去。

    恰这时信王妃刘氏穿堂过来。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来坐到他一侧笑言:“王爷好大的火气,天这般热也不怕顶着,如何就发这样大的火?”

    “生啖狗肠的陆珵,仗着自己是太子苟自崇贵,鄙薄于我。总有一日,总有一日系,我要叫他跪着给我提鞋!”

    信王妃捂着帕子妃轻声笑忙一声,叫人收拾了地,又给他捧过一杯凉茶。

    “王爷既所谋远大,便不该被眼前事侵扰。王爷可是做大事的人,若是叫此等小事气坏了身子,自然不妥。”

    信王妃细细安抚他一番,好不容易才见他又平心静气。斟酌片刻问道。

    “对了,前几日妾听闻,南郊众多侵渔民田者皆下了台狱,不知如何?会不会将咱们在林州之事供出?”

    信王仰躺在榻上,轻轻地啧了一声:“林州之事如何?你那表兄乃是林州都督,他亲自在那渡口山斡旋,自然无有不妥。如何?这般你竟还不放心?”

    信王妃皱了皱眉:“谨慎一些,自是没有错的。这几日多人入台狱,连那柳郎中也遭了事,想必其中是有知晓此事之人,妾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信王哼了一声,“你就是杞人忧天了些。且不说那些人只是将一些佃农卖与我们,这些人的户籍早就被毁过一遍,别人能知晓什么?再说,即便是他们知道了,要知道,侵占民田罪不至死。可若是别的就说不得了。

    他们也不蠢,想必知道如何选择。”

    信王妃听他如此说,微微放下心来,又想起别的事来:“对了,前几日妾的爹来,说是几年前抵给咱们的铺子,似要易主二卖。”

    信王道:“卖便卖了,一两个铺子而已,自不打紧。”

    “若只是一两个铺子也就罢了。”信王妃叫人取来一账本,细细地翻了两下,“却是整整十几间铺子呢,王爷也知道,如今正是需用大量银钱的时候,若真卖了换了一家东家,恐就不是抵给我们的了。”

    信王皱了皱眉,“竟如此麻烦?那铺子是在谁名下?”

    “衷毅伯府,李家。”

    信王微怔:“京中可还有这么户伯府人家?也未怎么听过。”

    信王妃斜乜他一眼,轻笑一声:“如何没有?你看青月坊中十数家铺子净是他家的。

    这忠毅伯也在朝为官,乃是礼部主客司一小官,似是叫什么李栖筠的。”信王妃说到这里,倒顿住想了片刻,笑道,“这李家的岳丈乃是平西王,可如今府上却是一妾室当家,也不知这李栖筠是什么,是有几分可笑的。”

    信王话听到“李栖筠”三字,一时倒想起来。

    此人不就是今日殿上被陆珵抬举,混进议会殿中,被众人当枪一通使的那男子吗?今日他在殿上,多是嗫嚅无言,瞧着便脑子不大好使的样子,倒给陆琼留下了印象。小官呢?

    信王想到这里,一时也想不通,半晌撇了撇唇,动了动嘴。

    “京中大大小小此类之事,不一直是岳丈大人同王妃一起着手的吗?既如此,你便托人去李府问询问询便是了。”

    他说到这里,一时顿住一声,“对了,再挑个信得过之人,顺路打听一下那忠毅伯,同那陆珵又有什么关系。”

    信王妃听到此处,疑惑道:“太子殿下?”

    “今日那陆珵在殿上,对那忠毅伯多有抬举也不知何意。”

    信王妃怔忡片刻:“说起这个妾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几月之前,太子去南郊之时,恰叫人往李家递过一封信。那信笺上加盖东宫金印,被伯府那妾室截住送往妾爹爹那里,那信笺我后来自也看了,内容只是一蟊贼毁坏李家车架之事,瞧着是没什么我们自也没放在心上……”

    “如今在

    “既这般,妾会上心的。过几日便是亲自去李家就是了。”

    ——

    伯府,北苑。

    李栖筠下了班房,闲来无事,正躺在贵妃榻上纳凉,一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他轻轻抽了抽鼻子。

    这几日,他忧思神倦,一直想着那日在朝阳殿发生的事,又想起那日临走时,太子殿下的态度——

    他一双冷湖似的眼睛掠过他一眼,眉头微锁,不发一言地看着他。

    众所周知,太子殿下性子温润,素日里说话做事多是心平德和、沉着非常。

    如何这般叹过气?

    李栖筠当时便觉着他的那口气,乃是落在他脖颈后头,乃是落在他项上人头上的。

    一时叫他惶恐难安、汗毛倒竖,他浑浑噩噩地回了院子之后,半天都都未缓过来。

    院中也是清清冷冷。

    以往这个时候,见她回来,小周氏总会红袖添香、轻言细语问候他几声,二人虽有时有争吵,可大多数时候,小周氏总是能将他伺候地熨帖异常。

    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回到家中,炕冷毡清;又有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事情缠身。

    今日缺了东西了,明日采补缺了银子了,后日又该发月例银子了。

    诸多事情,简直弄得李栖筠焦头烂额的。

    而李青溦,嗐,不提也罢。

    这几日,南苑也多有收整,还支了人来告他:索性她回京半年天气也未相出什么上下长短来,说是李青溦存了心思,欲朝会过后便回并州。

    李栖筠心中淡淡的,她愿回并州他自也不会不拦着。

    只是想起这几日炕冷毡清,李毓秀这几日又是病病歪歪的,因小周氏之事对他多有埋怨;李曦又忙于族学学堂,多日未回家。

    他一时只觉着自己虽年至不惑,活得却困惑极了。一时竟有了心思将小周氏放出来。

    索性也无人在意。

    只是先前小周氏所犯之事,自不算小,如今要放人自然要有个由头。

    李栖筠一时也想不出这个由头能是什么,又恐李青溦那边多有想法,正想再放几天,待李青溦回了并州也不迟。

    正想到这里,小周氏的亲近嬷嬷刘嬷嬷,突噔噔地冲进来递来一封拜帖来。

    “郎君,外头有人送了拜贴来。”

    来见周氏做什么?李栖筠多有疑惑写,割开那封蜡一看,瞧见上头加信王府邸的金印,一时一脸茫然。只不过李栖筠也不蠢,他正有放了周氏的意思,眼见金身菩萨都来了,如何不就坡下驴?

    当日下午,便嘱咐人把小周氏给放了出来。

    小周氏在屋中待了那样久。一日日地叫喊的,嗓子都有几分哑了。冷不丁被刘嬷嬷带出来,又触不及防地见了太阳,不由乜斜着两只眼睛,一面流泪,一面两只眼睛乱晃。

    李栖筠正在外头等着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人瘦了一圈儿,连衣裳都皱皱巴巴地,不由蹙眉叹了口气。

    小周氏自也看见了李栖筠。

    一时间视线微转,脚下也面条似的站不住了,“啪嗒”一声软在李栖筠脚下:“郎君,郎君,妾以为这辈子都见不着你了!”

    她一面哭一面偷偷摸摸地眼泪揩到李栖筠衣服上。

    李栖筠十分无语,一时扶住她:“行了行了,此次放你出来是有事叫你做。”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他将小周氏从地上扶起。小周氏只是捂着帕子嘤嘤。

    这几日, 她虽被关着出不得门,只是什么吃喝的也未短过。

    她心里知晓李栖筠不会地多么狠心。只是他多日不来看她,她心中确也是惴惴的。此刻见了他来, 倒是放下心。又捏着帕子装模作样地认了几声错。

    李栖筠看她模样可怜, 也懒得计较这些了, 将人带去正房收拾一通。

    小周氏方响起正事:“对了, 郎君刚才说得,是什么事呢?”

    李栖筠嗳哟一声,他万事懒怠上心,倒险些忘了, 一时嘱人将那信王妃的拜帖取出来, 递给她。

    小周氏将那约她见面的信笺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倒有几分惊疑。

    即便她与信王府是有一些牵扯, 但她以往从未见过信王妃。

    先前小周氏为周营的事多番斡旋,只是想见见这信王妃的外爷刘阁老罢了。她实在是未想, 自己关了几日, 出来竟一步登了天。

    李栖筠觑她表情,语气微平和:“我竟不知你竟同信王妃还有交情。”

    小周氏多久未看他这般的神情,有意托大。一时捏着鼻子应下:“妾是同王妃远远见过几面。”

    李栖筠也应了几声:“既人家要来,这几日便好好收整收整,人家毕竟金枝玉贵, 万不能委屈了人便是……”

    他絮絮吩咐,小周氏一时应下,再无二话。

    ——

    后日, 正是个好日子, 小周氏得了信王妃来的消息, 早早地叫人收整屋舍。

    府中头一次来这样的贵客, 自然是洗刷一新,张灯结彩的。收整完,小周氏又想了片刻,叫人取出了那两架黄梨花木的官帽椅出来,方去了东房去瞧李毓秀。

    小周氏问过李栖筠这几日有何事发生,可李栖筠万事不上心,自然也说不得个什么三二一来。

    她还是问了李毓秀,才知晓那李青溦要回并州,并将铺子低价折卖之事。

    此事本是小周氏喜闻乐见之事,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着事惴惴的。

    “我总觉着事有蹊跷。”

    李毓秀哼了一声:“又有什么蹊跷的,许是那李青溦觉出咱们才是一家子,她就是外人罢了。况且她此次回京,所为不正是自己的亲事,京城的才俊具看她不上,她要回并州那等穷山恶水中自然也说得通。”

    小周氏皱了下眉,“也许吧。”

    李毓秀嗳哟一声:“行了,娘亲,也没必要想这样多。还是好好想想如何笼络那信王妃才是。”她端详着面前的妆镜子,又取了好几只金闪闪的钗子在头顶比划,“娘亲看,好不好看?”

    这几日,李毓秀也因她的事又是奔走,又是绝食的,短短几日,下巴都尖了。

    她听了这话,一时无限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好看,娘亲的秀秀自然什么都好看。”

    只是可惜命不好,不会投生,做了她的女儿。小周氏幽幽叹了口气。

    以前她好说歹说也是伯府的平妻,乃是掌门楣之人,京中诸多有家世之人虽看她不上,可到底也是有几个穷酸寒门上门求娶的。可现在她降平妻为妾,连累秀秀同她一起受苦了。

    小周氏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好在此时并非山穷水尽之地,若是好好笼络了那信王妃,未必以后不能绝处逢生、东山再起。

    小周氏暗下决心,今日无论那信王妃何事,他自然全力办到。

    二人收整完毕,小周氏心事重重地带了李毓秀出门迎接信王妃;

    信王妃十分气派华贵,便连脚上蹬的靴子,也是寸金寸缕的蜀锦做成。她能当得起王府,自不是柳氏那般的粗鄙人物,既不故意来迟,也不存心刁难。

    见了小周氏母女,面上亦端庄含笑,叫人如沐春风。

    几人客套几句,进了垂花门。

    正巧一旁廊庑处也走出几个人,为首之人一席一席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合裙,外罩一件玉兰纹,袖口绣金丝茶花的素色褙子,臂膀上笼一件淡薄如轻雾的笼泻纱绢。

    绿鬓如云又梳作迎春髻,髻上簪一支竹叶带青的翡翠玉簪,髻边又别出心裁地绾了一支娇嫩带露的粉白茶花。

    微风过境,吹起她颊边几缕发丝,显得她略施粉黛的一张脸眉如远山,眼若含春,樱唇一颗。

    她娉婷而来,短短几步,便有一种难以描摹的风致。

    信王妃素来多见美人,也忍不住远远几眼。

    李毓秀病了几日,脸色苍白,见了她这副样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又瞧见一旁信王妃带着惊艳的神色,颇有些气短地哼了一声:“屁股插芦花,假充大公鸡。摆这么大个架子,也不知有什么好神气上的呢!”

    小周氏忙堵她的嘴:“如何说这种粗话来,还不快快打嘴!”

    小周氏心里也怨李毓秀嘴上没个把门的,当着信王妃的面什么都说,岂不会给人家留下个没教养的印象?忙拧她一下。

    李毓秀嗳哟一声,一时撇嘴看她娘亲一眼:“娘亲做什么拧我胳膊?怪疼的。”

    小周氏:“……”

    我瞧着是该将你脑子了的水拧上一拧。

    信王妃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唇角微撇一下,捂在帕子底下,轻笑一声:“无妨,二姑娘童言无忌,话糙了一些罢了,无有什么的。”

    她话是如此,只是小周氏也是人精,如何听不出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说是童言无忌,可李毓秀如今几岁?已是及笄的年华了。这高门贵胄的,当真是会挤兑人。

    虽是如此,小周氏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赔笑。

    走了几步,信王妃突问道:“先才过去那位便是你家大姑娘吧?听闻她是平西王的外孙女,平西王管西北边防之事,又掌周遭要隘,你家这大姑娘也算是名门之女,如何要想着回并州又折卖铺子呢?”

    小周氏心想这信王妃当真是为此事了的,将李青溦回来是为相看之事说了,“许是未找着合眼缘的郎君,想着回并州挑一挑也是有的。”

    信王妃思忖片刻,眼神突地一亮:“嗳,那你这意思,便是你家大姑娘如今还未定亲罢?”

    小周氏一愣,一时不知她是何意。难不成想还想做她家的媒?他虽心里疑惑,却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闻言将面前的李毓秀也往前推了几分,哂笑一声:“那倒是未曾。嗳,许是妾人微言轻的过写,妾家两个女儿都未许人家呢。”

    信王妃轻笑一声,一时未答,只是瞧着李青溦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人行至正厅坐下。小周氏叫人上茶,信王妃浅浅一口,一时放下茶盅瞧她,缓缓开腔。

    “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想你也知道一些,李家的那些铺子,乃是你当年亲自抵给王府,借以换你家那兄长补实,我记着似是抵了三十多年,如今方过了三四年便要折卖……”

    “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也不值当几个钱,但到底约不可废。”

    小周氏一时讷讷应了几声,信王妃笑意吟吟,看了她一眼,又道:“我的意思呢,索性是买下,一劳永逸些。可我与王爷到底不好出手,此事自还要劳烦你。”

    小周氏如何听不懂她的意思,白嫖呗!

    若是以前便罢了,只是她现在也是捉襟见肘。闻言轻挠几下头,想了又想,到底还是抬眼瞧她一眼:“说是约不可废,可…妾的兄长如今正也在台狱中……”

    她咂几下嘴一时咂摸出几分苦,“当然,妾自不是推诿之意,只是…”

    “你兄长之事,事成之后,自然有你的。”

    小周氏得了她的话,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句肝脑涂地云云。

    信王妃见她识趣,一时又掠过此话题,“对了,先前你曾向我爹爹送过一封太子手书,可还有什么印象?”

    太子手书?

    当真是老黄历了,倒也奇怪,那日她见了那手书后,确实是吓了好大一激灵。她这种小民如何得见太子?

    只是此事等了许久,也没什么下文。

    她思忖片刻:“听闻太子殿下素来宅心仁厚,许是路见不平,一时托了信来,也是有的。”

    信王妃见她的样子,怕是什么都不知道,知自己问下去也是白问,一时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说什么。

    ——

    李青溦出了门,便瞧见宋曜抱臂倚在一棵槐树边。

    今日乃是平西王夫妻来京之日,兄妹二人早早约好了出城迎接,是以在此会面。

    李青溦见他独身一人,一时有几分困惑 :“你是走过来的?你的车马呢?”

    宋曜一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微弯,面颊上笑出一颗笑涡,乜她一眼:“如何?只是突想起之前同小表妹同乘一辆车舆之时,是以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李青溦白他一眼:“那是小时候,如今都这般大了,知不知晓避嫌?”

    宋曜一时西子捧心:“未想多年未见表妹,表妹竟是这般的心冷似冰,着实叫我伤心。”

    李青溦简直是看不下去他演,瞪他一眼。

    “若表兄实是想同我同乘一轿,我自是成人之美。只是需我在车里,表兄在车底,表兄意下如何?”

    宋曜忒了一声,一时指对她几下,方正色以目示意一旁街前一赤红乘舆。

    “我是骑了马过来的,也不知是谁的车驾乃是属螃蟹的,如此横行霸道。我的车驾过不来,只得停在前面,也不知此人是谁。”

    二人往街口走几步,李青溦上了马车,宋曜行于一侧。

    李青溦掀开轿子,轻看一眼,见那马车车体为大红,车厢有翟羽的装饰,又有各式丝帛,这样规格的乘舆向来也只是王族才有的。

    当是刚刚同小周氏一起进来那女子的车,能与小周氏走在一起的,定然是牵扯之人,这么多,那人的身份也是呼之欲出——

    “信王妃。许也是为了京中那十几间铺子来的。”

    信王风评不佳,这信王妃也好不到哪里去,连她家的铺子都占,可见是汲汲营营声色货利之人。

    既如此,许就是来投机的。而这小周氏一脑门子的官司,为了向这信王妃卖好,自然会搭搭便便的。

    李青溦想到这里,突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我原本还想若是折出这些铺子,小周氏并不动心。还准备叫人演上一场,可今日这信王妃一来许能省我不少事呢。”

    宋曜这几日听李青溦说完京中所有,又听过她的谋划。

    二人一时往外走,宋曜叹了口气,“我的小表妹也会如此经营了。其实叫我说此事若是告诉祖母,怕是容易许多,你也不必如此辛苦。”

    “我知表兄是心疼我,只是此事还是不必告诉她们的好。”李青溦贝齿轻咬红唇,“第一祖母年纪大了,说到此处必定为我担心。再言,此中又是涉及信王。

    当今朝堂局势并不明朗。这种时候祖母出面了,无论如何也会被有心人盖上站队的帽子,反而还不如我出面。”

    宋曜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做什么,只得又叹一声,“溦溦当真是长大了。”

    ——

    兄妹二人本是先去平西王府在京中一庭院温席,再出城迎接她外祖父母。

    庭院绿被众多,画栋飞甍,十分宏丽,倒比伯府还大上一些,李青溦瞧那廊庑亭房皆收拾过,显得很新。

    李青溦行过正房,瞧见放了一间小孩儿专用的架子床,问了一嘴才听宋曜说此次,大表兄家的混世魔王也来。

    李青溦啧啧两声。

    她大表兄家中的混世魔王,正同李曦一般般大,半大小子正是人小鬼大的一祸根逆胎。

    家中人人都拿不住他,只有李青溦说话他才听得几声。

    先前得知她要回京时,他站在那廊庑上哭了一晚上。

    李青溦只得保证,待下次见面,给他带京城最兴时的玩意子,这才将人给哄好,保住了自家的廊庑。

    如今看着那张缩小了的架子床,她不由自主地开始脑壳子生疼,算了算时间离他们至京还有些时候。

    倒叫停了车去了大相国寺。

    她本想叫陆云落帮着建白参谋一番。只是去了大相国寺,才知陆云落今日并不在府中。只得自己挑了挑。

    ——

    陆云落此刻正在皇城朝阳殿,眼瞧着这一屋子的口沫横飞。

    她本是去皇城述大相国寺之事。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户部同礼部那些老古板不知如何,说着说着又说起了西郊农税和商税之事。

    此事那是年后陆珵亲自促成,早就了了的事情,众人说道一番分不出个什么来,不多时又说起前几日重修大高玄殿的事情。

    此事颠来倒去地说了半天,同意与不同意之人唇枪舌战,两方谁说说服不了谁。

    陆云落听得耳朵都有要起茧,再看一侧的陆珵,虽正襟危坐,但面色沉沉,似有几分菜色。

    陆云落一时想起,等陆珵日后登基,这样的车轱辘话,指不定要填满这整个大殿,一时多有同情。

    许是陆珵注意到她的神情,一双清润的眼递过来。目有疑惑,远远地与她对了一眼。

    众人摇唇鼓舌,口沫乱飞。

    庆帝本想今日便分辨出个结果来,未想听了半天尽,只是瞧了唾沫,一时神情恹恹,面有不虞地叫了停。

    此事又又又告一段落。散会后,众多老臣皆有些两股战战地从趋步台上步下。

    陆云落轻轻抻腰,同陆珵一起行于最后,二人同行刚出了正殿,一旁候着的楚郎君过来朝陆云落耳语几句。

    陆云落眉角一动,折扇遮面,一双凤眼乜一眼陆珵:“太子殿下今日可有什么正事?”

    陆珵不知她是何意,听她问便作答。

    “各地州府入京述职在即,孤要将这些州府知府、都督等的政绩履历表具看一遍,朝会在即,才不至于万事不明。”

    他话虽如此,其实这些奏表他早就看过几遍,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些已算烂熟于心。

    陆云落知他做事认真,嘴上这般说,许是早就看过十遍八遍了。

    闻言“啧”了一声:“既是这样,怕是来不及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陆珵问道:“什么来不及?”

    陆云落面上隐有几分惊讶:“太子殿下不知啊?那坊间正都在传:李家大姑娘低价折了铺子,不日便要回并州成亲去。今日她去大相国寺寻我,可巧我不在,怕是正要同我说这事呢。”

    陆云落将手中折扇一打,一时斜乜陆珵。

    便见他蹙眉寻了影卫打听实情,一时叫人备了车轿,匆匆东去了。

    见人走远,楚郎君面有犹豫:“殿下这般说话,太子殿下知晓被骗,该不会恼吧?”

    “这般拙略的话术,他仔细一思索便知是假的。陆家没有蠢货,他又是做太子的人。他若愿意,如何没什么心思瞒得过他。有什么可恼的。”

    “方才太子殿下确实走得着急。”

    “爱使人变蠢变瞎罢了。”

    ——

    城郊一驿站。

    宋曜骑马往前接应。李青溦的车辇停在在一小亭旁,一边避暑一边等平西王府的车辇。几个侍女想去一旁的小池边浣水玩。

    李青溦嫌热,懒得下车,打发了她们几个。

    先前李青溦在大相国寺也未瞧见什么好的,最后逛游一圈,只是买了个可以自己行走的木偶小人。

    本是好好包裹着,只等着那小魔头来了便送他堵嘴。只是李青溦实在等着无聊,自己便拿出来玩了几下。

    那木偶小人乃是年画娃娃的样式,关节灵活,雕得也是栩栩如生,轻轻转动肩膀,可以独立行走舞动。

    李青溦瞧了瞧,见着背后是有几根发条同弦。一时好奇便将这东西沿着构连处拆开细看。

    构造是未见复杂,只是正要复原时,才发现如何也复原不了,不由微微一哂。

    这时候,轿外突然传来一道清润的声音:“溦溦。”

    李青溦一愣,掀开轿帘。

    车停在万绿阴中,轿帘皆绿。来人披一身青郁,眉眼皆翠,款步过来。

    “你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李青溦斜他一眼:“我表兄的人也在此地, 你若是叫瞧见了,谁能解释得清?”

    她话虽如此,只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存了晶莹剔透, 水晶般的笑意。显而易见在此处见到他是有几分惊喜。

    莫名地, 陆珵也微微弯了唇角。

    李青溦低头瞧一眼手中那身首异处的窟儡子, 递给他, 问道:“瞧瞧这个,你能修好吗?”

    陆珵接过,长指随意翻看几下,瞧着后头:这窟儡子脸部是用几根弦牵连, 四肢身子背后用的是榫卯构连做成的。

    陆珵在西郊监堤, 见过工匠修缮过上清寺附近的编木拱桥, 是以对这个还算熟悉。

    他仔细观察几眼, 见她先前拼接过。未成只因有几个榫头和榫眼未构对。

    陆珵点了点头。

    李青溦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

    “好在你会, 这个是买给我大表兄家中那个混世魔王小祖宗的, 若是叫他瞧见这样,指不定又要闹我。”

    李青溦笑着将手里,旁的肢体递给他。陆珵正低头翻来覆去瞧那榫卯结构,一时未留意接着,东西掉到垫席摔到一块青石上, 发出“啪嗒”一声响动。

    不远处桃柳底下的桥边,宋曜留着的侍女正和李家几个丫鬟小厮在池旁抓了蜻蜓嬉玩,又有几个捡了石子打水漂。

    似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冷不丁抬起头, 瞧了瞧一旁, 问她们几个:“你们可曾听着表姑娘那头有什么动静?”

    几个人都未注意, 听闻她这样,倒是笑了一声:“水声吧,能是什么?你也未必用这样大惊小怪的。”

    那侍女一时蹙眉,又往那头看了一眼,那顶小轿轻幌了一下。她怕有什么不对劲,到底还是不放心,走前几步隔着车帘问了一声:“表姑娘,先才是什么动静?”

    小半会儿,李青溦略带些慵懒的声音才传了出来:“打了个盹儿,不小心将送给欢儿的东西摔到地上了,就在轿子一旁呢,你捡起来递给我便是了。”

    轿中抻出一把涂着寇丹的白手,皓腕上一只儿翡翠手镯。

    确实是表姑娘的手。

    这侍女也不疑有他,只以为李青溦怕晒着了不露脸。在地上逡巡片刻,便瞧见了那木偶的头像。

    她捡起来递给李青溦,又待了会儿,瞧着确也没什么事情才放下心来。

    轿中,李青溦紧紧地将陆珵拉在身侧,一双手捂着他的唇。支着耳听外头的动静。

    先前闹了些动静,李青溦远远听见有人来查看,一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拉进了车轿中。

    “先别动。”

    脚步声渐远,李青溦松了口气。这才觉出她与陆珵挨地极近,姿态也不大雅观。

    先前轿中只有李青溦一人的时间,她或坐或躺着都显得宽敞呢,可陆珵坐上来,二人倒活像是凑在一起了的样子。只觉着这轿子是又挤又小。

    李青溦抬眼看陆珵一眼。

    他被她先前一拉,前襟几分凌乱,窄瘦的腰线收在银丝腰带中,一双修长的腿在这样狭小的车厢中没处安放一般,十分有存在感。

    李青溦一时脸有些热,轻轻推他一把。

    陆珵垂头看她,车轿匿影树下再加帘幕紧闭,光线渐稀渐薄,只有几缕纤细明亮的光落在她浓黑的睫上,衬得她一张脸粉白,有种掩不住的娇慵。

    外头只有远远的几声鸟鸣,车厢中静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李青溦很难不觉察陆珵的目光,她掩饰似地轻挎落扇,一双薄又细的眼皮撩起一点,轻轻白他一眼,很有几分色厉内荏:“没瞧过麽?”

    陆珵轻笑一声,将目光移开,将腿也移远了一些。

    这种时候,李青溦自不能叫他下车去撞着宋家和李家那群婆子丫鬟,索性也不说什么,叫他呆着弄那窟儡。

    陆珵微微躬身,修长有力的手推动手中的榫卯,突轻声道:“今日我听那落娘子说,你要将自家的铺子低价折了回并州,是怎样一回事?也从未听你说过。”

    陆珵虽是叫自己的人卫顾她,却也是保她周全,但也护她安全,也并非事无巨细地监察。

    陆珵素来觉着一个男子心中若有一个人,自应该畏义尊人,也不会做此事

    她若不想告诉他的事情,他自也不会多问什么。

    今日陆云落说那些,他走出来皇城的时候,已反应过来可能。只是一时惊疑未沉得住气,才来寻她。

    李青溦看他:“原是因为这个才来了。”她轻笑一声,一时想告诉他,也不知从哪里开口,最终沉了眉缓缓开腔,“你知晓我家中有一姨娘,是我爹爹的爱妾。先前我回并州多未留意,回京后才发现祖家产业和我娘亲的嫁妆具被她所占,还有南郊的庄子之事。”

    陆珵簇眉思忖片刻:“法有明文,《户婚律》中:妾室侵占、变卖主家财产,以盗罪论。盗贩卖公私田,一亩过仗一百,十亩加一等。”

    李青溦顿住,轻笑一声,“这些我也知晓,可盗罪轻只仗责,重流放;倒卖公私田,罪只徒四年。若所犯女子在家有功劳,郎主又求情刑法多有酌情。”

    “我爹爹那人,他向来万事不上心。对我家的那妾室,却多有宠爱爱护。这周氏这些事所做之事,她许是不知,也可能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我也不指望他什么了。

    但欠别人的,如何不需要还呢?”

    “我早已同东郊那些精通估市的约对好:放出我要离京、折卖铺子的消息。再等数日,待得户部估价。

    到时价格低廉,周氏又因一些原由,必定趋利而来,争而买之。这时我便叫抬估者鼓价。”她轻轻摇扇,觑一眼陆珵的神色,眼见她神色未动,才又继续道,“到时竞价者众,价钱自然很高,那周氏如今捉襟见肘,花用都是典当我娘亲的嫁妆所得,如何来的银子竞价?怕也只能去京中钱庄中抵押。

    抵押物一则是南郊私田地契,此东西恐周氏早就抵给了别人;二便是我娘亲剩下的其它嫁妆;可到时事态紧急,她未必能当出多少。我爹爹虽也有几分薄产、地契,只是这些东西加起来抵押出去,也是杯水车薪。她若想有三,恐怕就只是李家主宅地契而已了。”

    “我家的主宅,乃是我外祖父当年亲自买的宅;是我娘亲在时亲自张罗布局,一花一草都是我娘亲费心劳力所作。这么些年,叫他们住着,已足够叫人厌弃憎恶。”

    李青溦视线旁落,顿住片刻才又继续道,“我要的便是这个主宅地契。有了这个,再加上小周氏素日里典当之物,所利巨大,到时杖责后流三千多里,也不知她有没有命回来。”

    李青溦话说到这里,神情微凝。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这般陈情,所说也并非什么温善仁泽之语,与之相反,话音中多多少少还有一些刁横无情。

    这话,她本可以不说的,可是不知为何。今日他一问,她还是全说了。

    她知这不能是他印象中的她。到底还是有几分惴惴的。半晌没有听见陆珵说什么,李青溦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

    “所以,你会不会觉着,今日我做事为人同你印象中的大相径庭,我竟这样狠心无情。还这般告诉了你。”

    “并非。”陆珵看向她。他黑玉似的眉宇微敛,瞧着仍是清冷又平和,似李青溦方才一席话,说得与今日旁的什么也未有什么不同。

    “事当论是非。人总会有自己在乎的东西。直者必争,曲者必讼。你既做了自己该做的事,何必在乎别人怎么看?”

    即便那个人是他。

    “我只是心疼你,要考虑这样复杂的事。”

    他话音缓而淡,一双冷湖似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凡事皆难。沉重易得,轻盈难求。我只是希望有一日,若再遇到这般不易之事,你能同我说。”

    李青溦微微一怔,万想不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一时又好像觉着因是他,说出怎样的话倒也不意外。他总是这样,温润清冷的一个人,却有玉山一般的坚韧,又有苍树一般的蓊郁,无论何时瞧见都只叫人觉得心安。

    她半天未言。

    陆珵低眉看她,她微微仰头,缓鬓轻髻,粉面含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端端的瞧着他,当真是软媚着人。

    陆珵低眉,看她有几分鼓鼓的脸颊,轻捻一下手指:“如何这般看我,怎么了?“

    李青溦这才回过神,面色微酡地转开视线。

    刚动了一下,她轻轻“嗤”了一声,捂着头转回来又瞪了陆珵一眼。

    陆珵不明就里,又问她:“怎么了?”

    李青溦推他一把,“你是傻的不成,你歪到我头发了。还不快快起开!”

    陆珵忙往一旁让了一下。

    地方狭小,她好不容易捞出自己一缕发。

    因鬓发有几分乱,她只得散了一缕,慢慢梳理几番,别提多麻烦。

    正收拾完,外头突传出几声响亮的马蹄声,外头小丫鬟们小厮们一时惊呼雀跃。

    绮晴几个在外头亮声道:“姑娘!表少爷回来了,老王爷和王妃的马车也近了!”

    李青溦面上一喜,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正起身对上陆珵的视线,一时神色微顿,瞥他一眼:当真是个烫手山芋。

    她掀开轿帘一角,眼见一路尘烟马蹄发扬,已到一射之地,如今叫陆珵走,更是来不及了。

    陆珵斟酌片刻,抬头看她:“不若我与……”

    他后面那句——我与你一起迎接王爷还未说完,李青溦已从一旁馔袋中取出一块直掉馅儿的枣泥糕,塞到他手中:“你就在马车上待着,最好别出声!”

    陆珵:“……”

    她蹬蹬几步下了轿。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李青溦带着丫鬟小厮们, 行到驿站门口。大路开阔,数十辆马车开道。

    为首之人一身玄甲,身板板直, 虽须眉皓然, 却很要几分鹤发童颜的样子。

    侧边一人三十岁上下, 面白微髯, 俊眉修目。

    正是李青溦的外公平西王宋献同她的表哥宋岚。

    马车卷起滚滚烟尘,中间乃一三驾马车,车上四柱垂有帷幕珠帘。

    平西王同世子所驾之马乃是并州名马,俊美彪悍, 步履稳健, 登时已到了跟前。

    二人勒马停下, 李青溦长揖做万福:“外祖父、表哥这厢可好?”

    宋献见她眼眶微红忙下马走前几步, 将她扶起来。

    先前绕膝多年,现已半年未见, 宋献自然对她多有想念, 只是他是男子。到底内敛,将她打量半晌,也只是微微抖了胡子,轻声叹了声好。

    一旁宋岚自也说不出什么熨帖话,瞧了这场面笑着移开话题:“祖母相思心切, 已念你一路了,就在后头快去瞧瞧。”

    车辇已在侧边停下。

    李青溦走前几步,没来由有几分近乡之情, 正深吸了一口气, 突一什么东西猛地从轿中扑进她怀中。

    “小表姑!”

    宋欢嬉皮笑脸, 一双大眼睛弯成月牙扒着她。

    李青溦臂弯一重。险些将他扔了。

    她倒是未想, 这孩子半年未见竟胖了这么多,与分别之际,简直是判若两孩了,她只觉着自己抱着个石头。

    她有心说他几句。可看㛄婲他红扑扑的鼻头上挂着些灰,可见一路风尘仆仆的,一时心里软软的。

    只是抱着他轻啧了声:“你是吃多了肥饼吗?怎就长得这样快?”

    宋欢努了努唇,在她怀中扑腾几下。

    一道低沉慈祥的声音突从里头传出:“你个小冤家,出去寻你爹爹去。你姑姑也赶了许久的路,不必闹她!”

    宋欢吐了下舌头,一时跑远了。

    银丝车帘从里头掀开,徐氏端正雍容的身姿显露出来。四目相对,徐氏眼角几道浅浅的纹一下子紧了,她红着眼轻轻吸了下鼻子。

    “我的儿,你这是吃了多少苦?短短半年,如何小脸都窄了一圈了。”她悲喜交加,一时拉了李青溦的手,将她拉进轿中细细打量一番。

    李青溦心中也不好受,从怀中掏出帕子替她揩泪。

    “只是挂念你们,天又有些热罢了,也没有别的。外祖母不必愀然不乐,外孙女过得好着呢。”

    徐氏又念她几句在李家云云:“伯府那些人汲汲营营,恶心得很,也不知你遭没遭欺负?自打你回了京城之后,递的信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俗话道:老虎离家被犬欺,你这孩子在王府里也如何不好了?当时却非要回伯府,如何叫我不担心?”

    李青溦轻笑一声,安慰她:“本就是没什么的,京城里头多是些泥猪瓦狗,伯府更甚,如何能欺负得了我呢?外祖母自然多虑。”

    祖孙两个携着手,又是泪,又是笑,亲亲热热地说了半天的话。

    ——

    马车停在驿站,离京还有几十里地。

    平西王一行人喂过马收整一番,便要进城往城北南苑宅子里去。

    宋欢想起先前李青溦所说,再见面要给她备小玩意儿之事。只是他得了众人的吩咐,不得去打扰她小表姑和曾祖母闲话,也不好进去问,一时百无聊赖地被他爹爹抱在马上,瞪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四处乱晃。

    一旁传来淙淙流水声,他看向一旁。原是他三叔正在饮马。大眼睛咕噜噜地一转,甜丝丝儿的喊了一声三叔。

    这混小子无人的时候。这般知礼时,心里头不知在合计什么!宋曜多吃过他的亏,只是抚顺马儿鬃发,笑着斜乜他一眼:“何事?”

    宋欢嘿嘿一笑,“三叔,你来京城也有几日了,可知姑姑给我备了什么小玩意?又放在何处?”

    宋曜心想:李青溦所料果真不差,这个混小子,简直有奶就是娘,就惦记着小玩意。

    他心中好笑,一时拧他胖嘟嘟的脸:“多大了还玩?四书五经读全了未曾?还没读全就玩,玩物丧志晓得不晓得?”

    宋欢蹬前几步,一时扭着他的衣角,仰头看他:“好三叔,你告诉欢儿便是了。”

    宋曜受不了他这个粘连样子,叫他喊了两声就有些受不了,死了一堆鸡皮疙瘩。

    “噫,你这小子怎黏黏糊糊的。”宋欢又扭他衣角,宋曜哼了一声,“行了,你姑姑给你买了个能动的窟儡子,想是在她马车中。”宋曜远远一指后面一辆马车,拍他一把,“自己去取。”

    宋欢欢呼雀跃一声,跑了几步,突笑眯眯地回过身叫了一声三叔。

    宋曜回头,便听见宋欢压低了声音:“方才还说我未曾读全四书五经,三叔读全了吗?如何加冠了还要靠荫封。”

    他啧啧两声,跑远几步,“三叔这般!怎配得上小表姑!”

    他巴巴一通,倒是好一张伶俐的嘴皮子。

    又只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笑眯眯地报了先前宋曜说他玩物丧志的一句之仇。

    宋曜又气又笑,拿他却没有什么法子。

    嗳哟一声:“你这混小子!回头别落在我手里,仔细我剥了你的皮。”

    宋欢远远地一吐舌头,迈着小短腿从宋曜身边飞也似地掠过,冲那马车去了。

    ——

    车马未动,李青溦家中的侍女,几近都是并州来的,自都认识宋欢。

    见他颠颠的跑过来,跟只兔子似的,多有打趣。

    宋欢未多理会,三步两步地跳上车外垫席,钻进车帘之中。

    陆珵远远地听见众人的笑声,又听见一阵脚步声。只当是李青溦回来了。正抬起眼,一时对上一双圆滚滚、红扑扑的小脸。

    四目相对,宋欢叫陆珵吓了一跳,忙后退一步。不待陆珵出口,他一下子捂紧了自己要惊呼出声的嘴。

    陆珵一张清润匀停的脸神色微顿。思忖片刻,面前的小人,应当是李青溦的外甥。

    他轻轻点头敛衽叉手算是招呼。

    宋欢见他宽袖微曳,动作行云流水,也丝毫未因他是个小孩便有轻慢。直觉他不是什么坏人,见他神色淡然,轻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姓陆。”陆珵微忖片刻,“是你姑姑的朋友。”

    宋欢眉一挑,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支着脑袋瞧他,“我姑姑说了,京城具是土鸡瓦狗之流,她在京城中自是没有什么朋友?”

    他左右踱步细细打量他两眼,轻轻摇头,突啧了一声,又瞧他一眼,“你定是我姑姑的外宠,金屋藏娇那种!”

    陆珵:“……小小年纪,当以治学为任,好问深思,力学笃行。这样说话、做事却很是不当。”

    宋欢年纪尚幼,古灵精怪。素日最厌学问读书二字。

    本对他有几分好感,听他同他的教书先生一般般的,一时撇唇,哼地一声,轻笑问他:“那你觉着我小表姑学问如何?”

    陆珵不知他何意,听他问起,回道:“你小表姑她自是极好的,温文尔雅,大方执礼。”

    宋欢满脸鄙夷,一副:“你还说同我小表姑只是朋友”,“你说得是我小表姑吗?”的样子。

    他突弯腰,从垫着的地席里抽出好几本话本子撂给陆珵。

    陆珵看了好几眼,尽是些《卿卿传》、《莹儿传》之流的东西,随手翻开。

    便瞧见一句——

    丫鬟见小姐不说话只是埋着头,问道:“小姐,你在想什么?”

    小姐听得她问,心想能说我在想月夜吟酸诗的秀才吗?那岂不叫你笑死?只是那样多才多情的人,叫人如何不爱呢?”

    陆珵眉心一簇,将那书放到一边不动了。

    宋欢又轻车熟路地从一旁的馔袋中,取出一块糕点,将嘴巴塞得鼓鼓囊囊。

    “我是小表姑带大的,她什么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自是一清二楚的。你说我说话不当,有没有此种可能,正是姑姑言传身教?上梁不正下梁歪所致?”

    陆珵看他一眼:“此话不能这般讲,你小表姑已及笄,看此类话本…”他轻咳一声,抿唇说下去“自没有什么不妥。况她灵心慧性,也称不上上梁不正。反倒是你,你还小自要以治学为任。”

    宋欢听出他话音中明显的偏向,一时撇了下唇。也懒得多说什么,三下两下将手中的糕点用完。

    这才瞧见一旁正走动的窟儡子,一时满面兴趣地观察几下,脸上神情也大为好奇:“你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吗?这窟儡子如何会自己动弹?”

    陆珵低声解释了一通这类东西构造。

    宋欢似懂非懂抟弄几下,手上用力,突“咔吧”一声。

    陆珵转头,便瞧见那窟儡子花开二度,又一次身首异处。竟连断开的地方都一模一样。

    陆珵:“……”

    或许他们姑侄确有言传身教的说法,也说不大准……

    宋欢噫地一声,将东西捡起来,自己收拾了半天未果。一时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向陆珵,“我不会弄这个,你可会修这个?”

    陆珵未语,只是斜瞥他一眼。

    宋欢见他不愿写,小大人似地板着脸看他一眼,威胁他:“瞧你此刻窝在车中,想必乃是偷偷摸摸的跟着我小表姑……

    这般,你若将这个修好,我便不告诉我三叔你与我小表姑幽会之事,你知,我三叔同我小表姑可是有婚约的,你这种行径,被他瞧见自是没什么好下场。”

    “被他知道与否,我并不会在意。”陆珵端正的眉微簇,修长的手交叠,他未接那窟儡子,一双清凌凌的凤眼看过来,睇宋欢一眼。

    “只是,我怎听着你小表姑说,他与宋郎君并无婚约,只是你们家中有意撮合而已。未见真章、子虚乌有之事,如何好浑说……”

    他竟连这个也知道!还说同小表姑是朋友呢,怕二人关系是真的不一般!

    宋欢瞪大一双眼睛打量他几眼,便听见陆珵又道。

    “修这窟儡子并非什么难事,我还可以教你如何做这个。以后若有鲁班锁之类的奇巧,你一看便知如何解开。”

    男孩子家家哪有不爱这些的,宋欢大眼睛一咕噜,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善如流忙轻喊一声:“表姑父!”

    他倒豆子般,递了数句婚宴上才能听见的吉祥话。什么你与小表姑当真是天造地设、天作之合、一双两好云云……

    陆珵直至他倒不出来,这才眯眼轻笑,从他手中接过了那窟儡子。”

    ——

    京郊驿站与京城,本就没有多远。

    未久车马便进了京城,有平西王府的文牒,一路也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宋宅。

    李青溦和宋曜收拾了好几日院子,自然有用。

    车驾进了园子,园子很大。

    徐氏掀开车帘瞧几眼,见里头有重重翠幄,房舍宽敞拙朴,自然清雅。

    流水小桥假山一应俱全,亭房楼阁也是玲珑剔透,巧夺天工。

    车驾停在后院。

    徐氏下了轿子,进了正房。

    正房布置格局也很有雅趣。室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博古架上摆了许多精巧的物件,一侧的静室半开着窗,小佛翕放着一法相庄严地白玉观世音相。

    明间香案上摆着一架博古炉,线香袅袅,香气氤氲,让人心旷神怡。

    徐氏多瞧了几眼,笑道:“布置得宜,雅观不俗。想你和曜儿是出了大力气。”

    李青溦轻笑一声:“只是随手摆摆罢了,外祖母不嫌便是了。”她搀着徐氏在一旁的黄梨木胡床上坐下,笑道,“只是瞧着像是缺了些什么。”

    她四下瞧了瞧屋里头的摆件,笑道,“是少了些生气。”

    她正要说是缺了些粉妆绿阴的盆景,要嘱咐了人出去剪几枝来装点下屋子。

    话音刚落,宋曜同宋岚已前后脚进来。

    二人都听见了这话,宋岚长笑一声:“想是缺了个混世魔王。”

    李青溦这才注意到,宋欢未跟来,忙问了一声。

    便听宋曜嗐了一声,“那小子今日怪着呢。平时坐会儿轿子便要四处疯跑,盘马上树,跟个猴子似的,今日竟乖乖地坐轿子去了。”

    宋岚笑了一声:“溦溦总惯着他,怕是买了什么可心的小耍货,他抱着走不动道也说不定,他虽在溦溦轿中,算算时间,想也快过来了。”

    李青溦本还未放在心上,听了二人这话,蓦地一惊,嗳哟了一声。

    “什么?在我车轿中?”

    作者有话说:

    回来迟了,今天先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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