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讨厌人士排行榜第一名

    小穗发现,最近几天她老板就和在哪打过鸡血一样。

    各部门的访谈才告一段落,报告还没改完,他来催催催,快点,该准备方案了。

    方案刚写了一个开头,他又来催催催,快点,准备组织大家kick off吧。

    小穗讶然:“太仓促了吧?方案的很多细节目前还是空白,需要一段时间论证清楚。”

    之前明明说给她一个月时间来梳理细节的,成熟的方案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廖驰悠哉哉地说:“方案可以逐步完善,把队伍先拉起来,具体工作先同步做起来。”

    “可是,时间来不及啊。”

    “不要紧,方案是死的,人是活的。文字的内容你准备多少就是多少,其他的现场用嘴说,也是一样。”

    太草率了吧……小穗犹豫,内行一看就能看出门道。

    廖驰却不以为然,他相信,以小穗多年的投行经验,头脑中的逻辑足够清晰,很多事情对她来说只是小case。

    得到老板如此信任,小穗感动之余,实难推诿,看来只能动员全部门加班加点赶工了。

    顶多方案粗一点,细节少一点,只展示梗概。

    问他:“你想什么时间kick off?”

    “明天。”

    小穗绝倒,明天是什么概念?和开天窗差不了多少。匆忙上马,他不担心暴露更多问题吗?

    “很困难。方案框架会很粗糙,我怕参会部门也会听得迷惘,整体的思路和架构到底是什么。”

    “就明天。”廖驰不以为意,“其他的你不用担心。”

    他和小穗说得坦白,“周总这周请假,工作事宜一律不予安排。他不在,谁还能有什么像样的问题。”

    百年一遇,劳模副总请假,工作全推了。虽然不知道周望川的所谓“私人事务”到底是什么,但他不想错过机会。

    老板说上,排除万难也要上,何况客观条件允许。

    小穗理解他要打个措手不及,心痛答应:“好,明天就明天。”

    和部门熬了一个通宵,才把细节补充完整。第二天早上九点,云驰科技上市项目kick off meeting准时开始。

    小穗自以为安全无虞,就像廖驰所说,反对派的一号难搞大佬不在,底下一群小喽啰其实不成气候。

    她秉持着小心谨慎的出发点,把保全措施做到了十成十。

    会议邀请是拜托行政经理夏楠发出去的,看着和正常的例会无异。

    邮件标题简短模糊得什么也看不出来,“新项目Kick off”,似乎是出自一个完全不懂规矩的新手之作。

    她和夏楠说好,收件人不用现成的邮件列表,她单独给夏楠发。一个个的键入邮箱地址,一群人的名字不分高低级别混在一起,有意无意的漏掉了一位。可谓处心积虑。

    会议很快进入正题,廖驰只说了句语焉不详的开场白,就把话语权交给了小穗。

    小穗讲得很流畅,言简意赅。和她预想的一样,阐述时间只用了短短十分钟。

    共享屏幕上的胶片连头带尾,也只有寥寥不到二十页。

    她讲完,抖擞精神准备迎接众人七嘴八舌的提问。谁知,线上一片悄无声息的死寂,静到让人无端的汗颜。

    连廖驰也一时没有出声。小穗后背一股麻意爬上来,肯定是哪儿出了问题。

    先发问的,是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人,最不期而至的那个人。让小穗知道,完了,她老板的预谋马失前蹄了。

    “就这些?”

    小穗咽了咽口水:“是。”

    又安静了一会,小穗的鼠标去点参会人列表,从上到下一水儿的静音标志。只有她和那位威廉周总,是开着麦克风的。

    她仿佛能默默地看到列表里的众人迅速地搬椅子作鸟兽散,除了固定早就站好队的几位,刷刷地排到了各个Boss身后。

    这时候,谁来打破安静发言都是一种艺术。因为,太容易被贴标签了。

    小穗抚了抚胸口,维持着面上的气度,自如地问:“下面我们留十分钟的Q&A时间,大家对我们的项目有什么疑问,欢迎提出来。”

    市场总监说话老道,抛砖引玉:“公司上市听起来很美,问题是到底能实现多少市值目标,这部分祝经理有数据吗?”

    “同业对比的话,集成电路上下游的上市公司市盈率基本都比较高,甚至有些超过了一百倍。我想以我们公司的规模,二十倍以上指日可待,具体我们后期会给出准确的测算和估值。”

    ……

    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小穗一一引经据典地答完,眼看十分钟时限要到了。

    “那就先这样……”

    “等等。”周望川语气缓慢却像故意拖长似的插进来,“我还有问题。”

    小穗眼尖地发现列表里的廖驰同时开了麦克风,又很快关闭。

    她大大方方地问好:“周总好,您请说。”

    形势已经明了,难道还能把人的嘴堵上吗?他位高权重不会闹,他一干手下绝不会干看着。

    小穗相信廖驰是和她一样的想法,不如姿态端得好看些,背水一战就是了。

    周总的音色很低沉,带着几分暗哑,听在小穗耳中有点阴恻恻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上市路径里,你列了一条海外上市。”

    “是。”小穗解释,“目前比较各个交易所的情况来看,最快的方式是海外上市的SPAC模式,顺利的话一年内可以完成。”

    “你认为,SPAC的可行性在哪里?”

    “短平快,适合1亿美金营收规模的初创型公司,对利润要求不高,后期回报更丰厚。”

    周望川耐心十足:“我相信,SPAC是什么在场没人懂。所以,祝经理做过类似的项目?”

    “是的,去年我曾经协助一个海外团队完成了一单IT行业的SPAC上市,效果非常好……”

    他的抨击来得十分突然,且火力凶猛——

    “但你却没有这个常识,连我们国内的芯片企业,根本不适合去海外上市都不知道?”

    小穗辩解:“我的意思,不是一定推荐或者选择这个通道,只是把它作为一种可能性,罗列出来……”

    “没有这个可能性,这是个常识性错误!”周望川断然道,“隔行如隔山,看来上次的话我是白说了,你还没进门。”

    小穗瞬间噤声,脸被打得火辣辣的疼,真像被人抽了几个耳刮子一样。

    行业的敏感性她知道,但……确实研究得还不深入。

    “我……”她要再说,气势上已先弱了一半。

    线上一时好几个人大声附和周望川,他不再给她解释的机会,斩钉截铁的给这个问题画了句号。

    “下一个问题,上市融资的必要性在哪里——你觉得,我们这些高管缺钱吗?”

    Good point,小穗在心里赞叹。

    公司几轮融资,控制权一再稀释,可老廖总是个眼光长远的人,早先给管理层的条件算是优厚。

    她坦率答:“这要看从什么角度。从个人买房买车、高消费的角度,我想可能不缺。但从公司的角度,大家一定缺。现股东已经不愿意再投,掏不起将来快速发展所需要的资金。”

    周望川话音冷得急转直下:“谁说我们要快速发展了,拔苗助长的例子还不够多吗?芯片行业的投资回收期动辄五年、十年,这个规律你考虑过吗?”

    “我考虑过……”

    其实并没有。小穗再次被抢白:“使劲砸钱,长期见不到水花,公司和投资人怎么交代?上市之后和股民怎么交代?”

    他的质问一个接一个,线上渐渐议论声多起来,全是对她的攻击和声讨。

    小穗做不出扯着嗓子和一群人争吵的事,据理力争她可以,但她需要一个容她说话的环境。

    此刻她想说话都没有人听,委实可怜死了。

    廖驰的声音这时响起来,离麦克风很近。

    “现在是问答,不是讨论。”

    压下杂音,他表态,“从投资逻辑上,祝经理说的完全对。虽然我所持观点和她不同,但我不能否认,大部分外部基金会站在和她一样的视角,给出同样的建议。”

    扳回一城,“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没有定论之前,每个人都可以发表自己的观点,但不是贬低别人或是瞎起哄。”

    小穗心一暖,关键时刻,老板太帅了。

    周望川的低音炮没接他的话,兀自往下说,炮口却转移了目标。

    “最后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兹事体大,这个方案或者说方向,董事会批过了吗?”

    小穗呼吸收紧,直呼要命。这位大佬,怎么就那么——直指核心……

    她不敢答,这个问题只能留给廖驰。

    “在沟通中,很快有结论。”

    合上电脑,小穗仿佛全身脱力一般,往沙发上一歪,许久不动。

    方案不成熟,真的很不成熟,连带她被喷成了筛子。

    几年前独立带项目后,她祝小穗从没这么狼狈过。

    周总只差没有明言,上次开会那么拽的人,就这个水平?最不会做Proposal的客户经理,方案做得都比你出色。

    还开会Kick Off别人,她被人一起当成足球Kick好么。

    本来想把人绕过去,却被人杀了个片甲不留的回马枪。不留情面地Challenge她,质疑她的专业能力,这位专攻人软肋的周大佬——可真是太惹人烦了!

    她心中某个角落的讨厌人士排行榜上,他眼见的嗖嗖嗖往上窜,她宣布,他现在是第一名了!

    双方的矛盾彻底摆上台面,虽说实质上是在质疑廖驰,小穗还是窝了一肚子的火。

    她的胜负欲被打击得七零八碎,哀戚认输不是她的风格。

    算了,先给隔壁大哥做饭去。

    小穗不知道他恢复的怎么样,这次也不躲了,大方的在阳台等。

    大病初愈,周望川的肤色显得苍白,精神倒是极饱满有神。

    相反,她和深秋霜打的茄子一样,无精打采。一头长发毛躁着,一半耷拉在肩头,一半梳成个歪歪扭扭的小揪揪。

    他把饭盒从阳台高处拿下来,罕见的主动关心:“怎么,遇到事了?”

    小穗可怜兮兮:“是啊,工作上不顺利,被群殴了。”

    这边阳台上放了把懒人椅,她说完倒在上面,满身懈怠,四十五度角仰望着他。

    “干了件蠢事,我觉得自己特别笨。”

    周望川也不急走,很少见她这么失落和不修边幅的一面。

    到底年纪小,多聊两句也无妨。

    “有人欺负你?”

    “不,是我自己不好。”小穗沮丧地说,“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斜倚在阳台外的栏杆上,双腿交叠,闲散地评价。

    “你应该不是笨。要是,也是自作聪明。”

    ……真是一针见血。小穗踢踢脚,笑了:“你这是在夸我吧,是吧?”

    “夸你什么?”

    “夸我非但不笨,人还有点小聪明。”

    她倒乐观,这么理解,“你觉得自己聪明在哪?”

    小穗一挥手,胡诌:“不说博古通今,学贯中西、学富五车我还是可以的。”

    上午会上她也算舌战群儒,除了某人,其他人那里她应付自如,并无败绩。

    “大学读的什么专业?”

    “金融。”中西方专业论著,没有读够五车、一车肯定有了。

    周望川目光忽然聚焦在她身上,眉头一挑:“那我考你个问题,你了解SPAC吗?”

    第22章 别扣分好不好

    周望川的问题,正问在小穗最熟悉的领域。她巴拉巴拉连讲了五分钟,为何叫空白支票公司模式,为何现在火爆全美,风头无俩。

    中间几个专业术语接连从她嘴里冒出来,warrants、sponsor、deSPAC……完全是周望川的知识盲区。

    他不可思议地问:“国内没有这种上市途径?”

    “没有,这种方式亚洲的几大交易所还没有引进。”

    “确实有优势?”

    “当然,SPAC是目前最流行的方式,可以说是公司上市最快的捷径了。我们接触的海外投行和PE,八成都会首推这一种。”

    她想想自己会上的憋屈,又说:“一提上市,谁把这种方式漏掉了,那就是太孤陋寡闻的土包子了。”

    周望川首肯:“不错,很专业。大学在国外念的?”

    “不是。”小穗自得,“是不是觉得我说的很convincing?这些可不是学校教的,实践出真知。真要说的话也是我本人一点就透、自学成才。”

    “我看你自吹自擂这一点,倒是自学成才。”

    周望川本身不喜欢公司里动不动中英文掺杂的说话方式,假洋鬼子味儿太浓。

    她也是这种风格。不过每次说完,会观察他的反应,一旦他露出困惑总会回过头详细地解释一番。听她手舞足蹈地比划完,美式发音地道自然,和她神采飞扬的脸莫名有点和谐。

    小穗嘿嘿笑,也损他:“你这人,工作起来肯定也翻脸无情。”

    周望川长身玉立地站着,没否认。活动两下手脚,手臂撑在栏杆上,望向远方。

    她拿自己的心事问他:“你比我经验丰富,帮我出出主意,你在工作中碰到敌人一般怎么办?”

    她神色认真,“特别是那种矛盾难以调和的。今天捅刀明天拆台,躲也躲不开,唉。”

    “工作只是一份工作,职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矛盾只是暂时的,人际关系比一时得失更重要。所以,我首选化敌为友。”他回头看她,“风物长宜放眼量,职场上除非必要不要树敌。”

    小穗扁嘴:“没意思!你这口气好老派,像我爸。”

    他想不到她一个实习生能树什么不得了的敌人,当然以鼓励为主。

    “对方不理性,很情绪化?”

    小穗想了想:“还好。”

    “不讲道理?”

    “也还好。”人家说得有理有据,要不然也不会让她觉得这么挫败了。

    “那就是可以合作。如果只是信息不对称或沟通场合、个人立场的问题,你可以试试换一种方式,迎难而上。”

    小穗托着半边俏丽的小脸,皱眉头:“道理我懂,可我讨厌咄咄逼人的男人……热脸贴冷屁股,想想就有点打退堂鼓。”

    “只是工作,专业做事而已。”周望川说,“我认为你有这方面的可塑性,才和你说这些。”

    小穗和他眼神交汇,弱弱地说:“我怀疑你在内涵我,但没有证据……”

    说完自己低声直笑,惯性的套近乎,“哎,我正缺这方面的职场导师呢,你这么厉害,考虑收徒弟吗?我到你门下拜你为师呀。”

    这个弯转得略生硬,他瞥瞥她,意味深长:“有时候,少点套路吧——油腻了。”

    ……小穗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我……口嗨一下不行啊。”

    “口嗨?”他没懂。

    “嗯,就是,实在找不到突破口,只好找个由头过过嘴瘾……”

    他无言以对。小穗分辩,什么套路不套路,“我这人说话最老实了。”

    这回轮到他低笑,硬朗的眉峰瞬间和煦起来。

    “老实?你至少研究生毕业吧,真的二十一?”

    一说起工作上的事,眉宇之间社会人的凌厉干练气质,根本藏不住。

    周望川前两天躺在病床上的时候还在想,姑娘是个乐观周到的姑娘,可认真什么认真?他应该直接点回绝她——年纪太小,不在他考虑范围。

    原来,也并没有那么小。

    “女孩的年龄都会虚报一些……卖萌需要,你懂的。”

    “也是口嗨?”

    “是。”小穗老实承认,眼巴巴的央求,“别扣分……”

    晚点的时候,小穗主动找廖驰复盘。

    廖驰头脑很清醒,小伎俩虽没得逞,落子无悔,该善后接着善后就是了。

    小穗检讨,他一听就拦住了。

    “这次主要是我的问题,你不用内疚什么。本来想打时间差,就是个投机取巧的下下之策。何况,会议的目的好歹达成了一半。”

    会上没得出结论,廖驰就宣布散会了。小穗问:“我们这次kick off,算是启动,还是没启动呢?”

    “当然是启动了。”方案不对不代表项目中止,“动员做完,招呼打到,后面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安排其他部门了。”

    万事开头难,只是他们这个开端尤其不佳,工作推动上少不了重重阻碍。

    廖驰说:“你结合会上提到的问题,把方案改一稿,发出去,算了做个kick off的ending吧。”

    该上马,还是要上马。等他拿到董事会的批准,正好给他们正名。

    廖驰强行推动的决心,小穗深有同感,问:“那周总那边……”

    “冥顽不灵。”廖驰甩出四字评语,“所以我才说,他必须拿下。”

    小穗叹息,关键是一时半会拿不下啊。

    “现在一定绕不过去他吗?”

    廖驰:“目前还不行。”

    “没有别的办法,山不就来我,只能我去就山了。”

    迎难而上,隔壁大哥教给她听的道理,“等几天方案出来,我约他再沟通一下。”

    “你有信心说服他?”

    “没有,但至少可以减轻敌意,争取下一步他能支持配合一些。”

    小穗静下心把人家提的问题理了理,原先的简版方案确实很多漏洞,她相信她能够做得更好。

    她建议:“这次我们策略性的分步上,红脸白脸分开唱。你先回避,我试试和他沟通,不行你再上阵打圆场,留下周旋的余地。”

    “不怕做坏人?”

    “在对家眼里,我早不是好人了。”小穗自嘲,“总要有人顶上。”

    No.1 Tough的大佬,场子被人砸了,她硬着头皮再次上场试试吧。

    廖驰语带感动:“小穗,幸好你来了。”

    从校园到工作,这几年两人断断续续有联系,他印象里的小穗脑子活,有些小主意,但人是个实心思。

    “有老板这句话,我鞠躬尽瘁也值了!”

    和老板这里,把势头做起来,她全力而为,但成不成的确是天意。

    “另外,你想没想过,简单的项目kick off,为什么他还来了?”

    这个问题她也反复思量。前面做了不少工作,信息都隐掉了,是哪里出了问题?

    毋庸置疑是有人提前向周总透了消息,否则他一切公务全卸下,偏偏出现在这个会上?

    廖驰断言:“夏楠不会出问题,肯定是你经手的人出了问题。”

    还有间谍?谁在她这里潜伏吗?外患内忧,都不能大意。

    小穗很少粗心,严肃说:“方案投资部的员工都远程参与了,这个人是谁,我会尽快揪出来。”

    挂断电话,廖驰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两圈。这一天鸡飞狗跳,除了投资部的项目,还有好几桩摁下葫芦起个瓢的事。

    小穗最后的踌躇满志给了他信心,他乐得偶尔当当甩手掌柜,给自己个喘口气的空闲。

    方丛在沙发上抬起头:“今天这么早收工?”

    “嗯,剩下的事,慢慢再想。”

    方丛面前小桌上摊着一堆没看完的文件和案例,闻言趴在电脑上,摇头:“真羡慕当老板的人,时间自由不受约束,也不用被deadline追赶。”

    同住几天,他除了第一天觉得环境差不适应,后面状态上几乎和她完全是两极。

    悠闲自在,到时间该听音乐听音乐,该看新闻看新闻。甚至专门开通了一个视频APP的会员,睡前时不时的看个电影。

    为了回应开头几天不间断的朋友关切,每天,他还抽空在朋友圈更新他的隔离日记,洋洋洒洒几百字。

    有一次,方丛看着他编辑完文字发出去,三分钟之内,收获点赞破百,很多人在下面评论,就等着追他的连载呢。

    他朋友圈里的人——都这么闲吗?好像她是来封闭工作的,他是来边工作边休假的。哦,也许,他平常工作也是这种弹性十足的状态?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方丛有感而发:“大概我天生就是劳碌命吧。”

    “那是我知人善任。你看小穗一来,解放了我多少时间。”

    她没这样的团队支柱。廖驰上午还忍不住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合同,这种初级工作还要你上手?

    “凡事亲力亲为,事必躬亲,你以为就是好老板?错,反过来还会被团队抱怨,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她被一句话戳中要害,反思了好一会。她的助理律师现在帮她做什么,她自己做助理的时候又在做什么?人她确实带得太少。

    廖驰长吁一声,叫她:“你还得多久?今晚早点睡。”

    方丛脸色蓦地绯红,前天十点,昨天九点,今天这才晚上八点……

    他没事人儿似的去行李箱里找东西,内衣内裤下面,压箱底塞了好几个小盒子。

    他们消耗得很快,住进酒店没几天,一盒很快见底了。

    方丛看到的时候震惊了下,他——还带了这个?

    那晚同床共枕之后,廖驰坦荡地说,和你一起来,总要未雨绸缪一下。只要住一起,早晚的事不是嘛。

    酒店服务员应该也挺烦的,每个房间两盒抽纸,他们房间老是不够用,隔天就没了。今天早上服务员一次给了一手提……幸好见不到面。

    廖驰很快从洗手间出来,大步直接来沙发上抱人:“不想洗澡?也行……”

    方丛一手握着沙发边缘不让:“我不行……”

    他跨上来欺压,膝盖扣住她弯曲的小腿,看了下沙发的尺寸,眼神一转晦暗幽深。

    “你想在这?幅度小点也施展得开,就怕摔下去。”

    方丛被他按住细肩,猛摇头:“不是……”

    他热气呼过来,歪着脸吻她白皙圆润的肩头。骨节分明的大手隔着衣物,从下缘往上,托起她的前端,拇指绕圈。

    “昨天,有点见红……”

    廖驰从她的脖颈亲上来,唇舌相抵吸吮缱绻半天,再渴望也不得不放开她。

    推她倒在沙发上,往上耸了耸身体,去拉她的手,附耳过去,要她贡献另一种力气。

    只有他知道,方丛的娇气,都在人后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昨天中午午睡起来他火正冲,把衣服都没脱的她好哄赖哄地扯上了床。

    这种事上,只要她情绪正常没有生气,一直对他容忍放纵。男人的欲望和安全感,大部分在这件事上。

    晚上继续关了灯放浪形骸,他上瘾到沉迷。一边发狠一边问她,今天厉害不厉害,几回了,那次欠你的还你了没有?

    方丛憋着呻吟偏过头去,正脸都不看他,不给回应。

    他哪能放过她,当下手脚并用,卖力把她推往更剧烈的深渊。

    直到方丛开口喃喃细语,眼睫挂上了泪花,他才觉得,心里的深渊似乎填平了些。他抬头,看到了点熹微的晨光。

    第23章 思想工作不好做

    攘外必先安内。怎么查出部门内的消息是谁走漏的,小穗颇费了一番心思。

    投资部总共三个员工,小穗最先怀疑的部门同事,是平常最咋咋呼呼的鲁西西。

    小姑娘性格活泼,一张嘴停不下来似的喜欢说东说西。不管有意无意,说出去给别人听的几率更大一些。

    她给鲁西西打电话,兴奋地说:“廖总动作真快,美国投行那边已经谈妥了!我把投行的Engagement Letter发你,你的英语好,看看条款上有没有漏洞。”

    鲁西西很忐忑:“我英语也一般,专业的条款更看不懂,要不领导你找一下法务部?”

    这么不主动,还躲活儿?小穗不管,硬是把任务布置给了她。

    有点不对劲,她又从存档文件夹里找出另外两份,邮件发出去。

    饵抛下去,看能不能钓到鱼吧。

    熬了几天大夜,小穗着手重新修改方案。双眼熬成了深深的熊猫眼,才觉得基本及格。

    时间紧任务重,她这次坚决不敢掉以轻心,几乎是把方案推倒重来。

    工作一忙起来无心干其他的事,连着三天给周望川吃素。不是绿叶菜,就是土豆胡萝卜,主食也是图快的简单。

    周望川忍了忍,这天来接的时候,看饭盒里又是青菜,问她:“家里没有存粮了?”

    “吃得差不多,还好早上社区送了新的吃食上门。”

    “嗯。那是家里养兔子了?”

    所以,一起拿来喂他?

    小穗脑子反应了一下明白,大哥是嫌菜色寡淡了。

    “抱歉啊,最近忙着工作上和人斗智斗勇呢。”

    “上次的事?”周望川记起,“想好了?”

    “嗯,我决定听你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争取一下。”

    小穗扶额,眉毛耷拉下来,霎时一副愁容,“可对家牛气哄哄气势骇人,我真的没有胜算,把握不大……”

    “这么恐怖?”

    “对呀。”

    周望川觉得,男女处事风格不同,上次他可能强人所难了:“不行就算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你真的这么想?”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小穗从他嘴角抿起的表情看出来,“不是对不对?你只是为了安慰我。”

    周望川给她出另一招:“实在难缠,越过去走上层路线呢?”

    “越不过去,他就是上层……”

    所以,只能面对面的打一场硬仗。既如此,他叮嘱:“别怕输。光靠嘴不行,拿出你的真才实学。”

    于是,小穗大半夜给公司几位高层发邮件,内容是调整后方案的介绍,从背景到逻辑,有论有据,整整齐齐。

    单独约那位周总的时间,提出把上市方案的问题再做一次释疑。怕他直接拒绝或干脆忽略,想了很久,打了个交流后还要上报董事会的幌子。

    高帽子压人,也是从隔壁那儿得到的灵感。直接走上层路线廖驰估计早就试过,显而易见没有成功。但她拿来当个幌子也是好的。

    这些高管的心理她多少了解一些,找他他不一定给面子理你,不找他,他又要争取自己手里尚能做决定的权力。

    她预期里一人单挑威廉周总的局面,没有出现。反而成了一挑三——周总又叫上了市场总监和销售老李,一是他对不是汇报给他的下属不想赘言,二是为了……男女避嫌。

    前十分钟里,大佬果然稳坐如山,一个字都没往外蹦。

    为了打开话匣子,小穗只好主动的打感情牌。能有什么,认输就认输呗,把姿态放低再放低。

    “我觉得您最后的那个问题,问得特别好。上市是个大动作,关系云驰科技未来的长远发展。没有董事会的同意,我们的项目都是空谈。”

    这个项目最终的决策权在股东,不在公司内部的某一个或有几个副总。她想表达这个意思,又不想他心生抵触。

    “股权多元化是把双刃剑,我理解投资方和业务方看问题的角度有所区别。看长期战略,还是短期变现,大家的立场会有差异。”

    原始股东,新的产业投资股东、基金股东,高管这些小股东,所求所想都不同。

    老李接话茬:“你们这些做投资的,当然看重短期变现。”

    “不一定,我们为股东服务。孰好孰坏先不论,股东觉得哪一条路径价值最高,我们就走哪一条。”

    听着像车轱辘话,她说得委婉,周望川往深一想就懂。

    他开口:“董事会一定能同意?你们哪来的信心?”

    “谁说有信心,起码我没有。”

    她坦诚回答,“资本方多了,各家控制权摊薄了,这事单独哪一方说话都不算。A轮基金想退出,C轮基金还想捂一捂——钱生钱,就像女人生娃,从来是婆婆一个想法、妈妈一个想法。”

    对方另两人一同笑起来,周总的音色最低,很好辨识,却没说话。

    他不止一次想过,一轮轮融资做下来,投票权是散了,可话语权他还剩多少。

    云驰科技的起源往前追溯,不是廖家,最早是在他。

    是他二十七岁正值挥斥方遒之际,从芯片制造大厂跳槽出来,看到市场机会后自己创业孵化的小公司。

    三十岁,公司和团队举步维艰、资金链面临断裂之时,遇到了他的贵人老廖,几番谈下来一拍即合,被老廖慷慨以高额股权和丰厚报酬收购。

    当时老廖承诺了他这个创始人和团队很多条件,一步一步到今天,形势早已面目全非了。

    现在,他时常想,公司终究不是他的。名字里挂的依然是廖家廖驰的驰,可股份上,连廖家也做不到一股独大了。

    每次这样一想,他就有点想放任自流,公司里的事他何必管得这么严?惹一群人不待见的事他都干了,出面做坏人的是他,廖驰不管业务反而博了个贤君的好名声。

    除了手里只剩不到五个点的股权,他的身份和职业经理人有什么差别。

    “总之,是资本做主。对吗?”

    “对,资本逐利,天性如此。”小穗问,“您有不同的想法吗?反对上市的意见,我们也会在方案里包含进去。”

    她启发式地展开:“老实说,您和团队的反对意见我并不惊讶。投行做业务的时候要广泛的访谈公司核心管理层,我只能说,您这种想法,不是个案。曾经我们跑过的公司里,遇到过好几个这样的case。哪怕不上市、只是发股权激励,不愿意实施的也有,而且都是最高层的声音反对。”

    小穗随口说了几个案例,各方面的原因都有,人之常情的,匪夷所思的……

    “新兴行业尚且如此,实体制造企业中,大家对资本运作不了解也更敬畏,问题可能还更多。”

    她逐层深入的耐心引导,说得头头是道,而且言辞真诚恳切。老李和市场总监听得投入,领域太新鲜,听起来挺有意思。

    周望川望着高层窗外一片浓墨似的夜色,沉默又沉默。

    第24章 男人的情怀

    平平常常的话,让小穗说出了推心置腹的味道。

    话语权稀释是不争的事实,他一个副总的话,分量能有多重、有没有人听,这是他心底深处渐渐失去信心的地方。

    虽然现在公司销售研发他一人说了算,但他知道,云驰已经改头换面,没有股东会放任他一直在内部搞“一言堂”。

    廖驰过来当一把手,就有破局的意思在里头。他在业务前端打拼,所有后台部门牢牢掌握在廖驰手里。他一直知道,老廖未必没有两权分离、互相制衡的念头。

    小穗谋划了几天怎么和他沟通,先把话题往这上引,确实引对了。

    只是多薄弱她判断不出来,因为说这话,明显不是她一个经理该说的,有些越俎代庖了。

    周望川问:“你觉得,我们的业务足够成熟吗?”

    “凭我多年的经验,没有完全成熟的业务,只有市场认可或不认可的业务。”

    小穗敢做敢说,“新的方案里,我们对上市条件做过基本评估,目前看云驰是符合的。”

    “一定能上?”

    “也不一定。”这东西没人能打包票,小穗实说,“看公司基础。从证券交易所撤回申请的,层出不穷。只炒概念而跌落神坛的,也有大把。”

    “你这话还算实诚。”

    周望川接着说,“就像这次你们的启动会,匆忙上马,结果呢?上市也一样,产品和应用不成熟,我担心上得越早,摔得越狠。”

    终于,他说了些心里话。小穗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尽量回答得中立客观,不站在哪一头,就像一个外部旁观者。

    “这是一种很务实、偏保守和偏悲观的思路,我认为有一定的道理。”

    “但是?”

    小穗笑笑:“没有但是。我只想提示您,现在还没法判断您的预期和市场的预期,是否会有很大的偏差。毕竟,您不是资本市场的专业人士。”

    连他自己也认可,投资、股市这些领域非他所善长。

    “你持相反的判断?”

    “我的判断和市场的预期,也可能有偏差,所以光我们判断是远远不够的。”

    她趁机劝,“项目启动后,券商、交易所、承销商、财务法律顾问等等一大群专业人士加入评估,他们的观点才能反映真实的市场预期。您的问题,到时会有精确的答案。成熟不成熟,前景、优势、短板,会一一曝露的清清楚楚,想掩盖也掩盖不住。但我们需要run the process,才能知道市场的反馈。”

    “而且,就像做业务一样,长远来看,没有皆大欢喜一劳永逸的一天。上市了也会担心市值维持不住,哪天一泻千里。市场是理性的,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公司资质不过关,早晚都要摔下去。”

    “同时,还要跳出云驰这个个体,去看行业全局。如果这是大势所趋,我们不走,别人就会把我们抛在身后。”

    她讲解得头头是道,很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道理。

    婉转清澈的女声从电脑上传出,娓娓道来,书房里一时全是她空灵的回声。

    周望川扣着双手端坐,难得心平气和。听进去了不少,而不是像上次一样充满戒备地反驳她。

    言谈间能感受到她快言快语的直爽,几方面的回答都正中他下怀。

    在讲道理上,她是个会体察人心的游说高手。

    他去取桌角的茶壶,啖了一口,在他们都看不到的空间里轻摇头。

    “廖总大概一直觉得我顽固不化,我知道。”

    小穗安慰:“观念不同,是常有的事。”

    “不是观念,是理念。”

    “公司现有的几颗芯片,是大家八年来多少日夜多少心血奋斗的结晶。“

    “八年抗战已过,但产品真正成熟、市场真正打开,还需要至少另一个八年。”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小穗能感受到他的心情澎湃,静静等他继续。

    “我们做这家芯片公司的初心,是技术解锁和突破,是产品替代和应用,不是为了上市圈钱。我不希望团队的工作节奏和远景目标,被上市彻底打乱。”

    实业报国,小穗的脑海中映出这个词。在研究国内行业研报和收集材料改方案的时候,多次看到过这个词。贸易战愈打愈烈,对他们这个行业的封锁和禁运,最被多方瞩目。

    当时她觉得太过虚无高大上,此刻听周望川平平淡淡、没有过多渲染地说起他的初心抱负,她忽然就懂了。

    怪不得他一直在强调行业的特殊性,强调云驰不需要过快发展。拔苗助长,太激进的融资战略确实有这个副作用。

    小穗心底油然而生一股感动和敬佩。不过她想到的是,云驰有这样的基本盘,负责任的实干型团队,对未来何惧之有。

    “在我们真正有实力的产品面世之前,我希望别人评价云驰的时候,说我们是靠实业起家,而不是资本起家。”

    很“洁身自好”的朴素想法,小穗想,这是一个很有情怀,很脚踏实地的男人。

    “您希望外界评价您的时候,也说您是位企业家,而不是资本家,对吗?”

    小穗柔声一笑,春风化雨般地调侃,“领导,资本家早不吃人血馒头了!您这想法——有点老派。”

    老李配合地抖着嗓子笑,公司谁敢说他老,这姑娘是天字第一号。

    小穗接下来,问了一句让他更哭笑不得的话。

    “有空您也想想,您是让人认为您是位有实力、有家底、丰衣足食的实业家,还是苦哈哈、投完上顿没下顿的实业家?”

    周望川本来沉在自己的思绪里,一下被她问得失笑。

    他创业时,可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入不敷出,房车抵押了,公司设备专利都抵押了,结果——还是没迈过那个坎。

    看,这就是外部人士的角度,一堆新想法。

    小穗也不用他们回答,一个小时的时间飞快过去,今天她本来也是奔着缓和矛盾,而不是得出结论。

    “理念不同,我相信假以时日大家总能找到一条殊途同归的路。无论收益还是口碑,股东需求还是业务稳定性,这个项目我都想尽力做好。”

    “我知道您并没有被我说服,分歧目前只能求同存异,期冀未来实现多方共赢。”

    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周望川不反感,但也不想认同。廖驰派她来,还是那句话,找对了人。

    “等董事会真的批了,再说不迟。”

    小穗很满意今天的成果,原来大佬担心的是这些,这样她就心里有底了。

    顾忌着今天是不是话说得太软,最后她又冷不丁地说了个细节。

    “我认真想过您上次的问题,美国上市的方案,确实不可行。”

    她故意停顿了好一会儿,周望川奇怪,她不是要结束会议了吗。语气仍自然,“听进去就好。”

    老李也说:“孺子可教也。”

    “同样的,我研究了一下,香港市场也有类似问题,政策上略敏感一些。”

    周望川没答,老李开麦凉飕飕的说:“Ice经理,这你就不老实了吧。”

    小穗莞尔:“怎么不老实?我只是——做个测试。”

    ……

    老李顿觉失言。前面被她掏心窝子似的花言巧语一晃,放松警惕,乍一下被套了话。

    他的一时不察,让小穗今天真的赚到了。投资部的“内鬼”是谁,她心里已有谱,消息传得真快。

    她给部门三个人都发了券商合同,差异是一个美国一个香港一个大陆。

    老李的话,正好帮她验证了结果。

    “这个测试不是针对周总,只是部门要有内部的规矩。重大项目还没启动,小道消息满天飞,将来是要出公关危机的。”

    老李气得磨牙,她这小心机鬼多鬼多的,偏还精巧得很。

    “正因为信任缺失,才有这样的泄密问题。我不想私下再劳师动众的追查,所以直接问明白。”

    耍了小手段,不避不躲地磊落承认,不知该说她是聪明还是胆大。

    “以后等我们每周例会开起来,所有进度会透明地通报大家,这种信任问题自然就不存在了。刚才方法不当,我向周总和李总道歉……”

    老李还要找她掰扯,她也知招人恨,俏皮的软语求饶了好几句,飞快下线了。

    “这人……怪不得人家说,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周望川扫了眼手机,不急不缓地问:“怎么,这就被收买了?”

    “当然不!不过这姑娘人挺痛快的,我看不难合作……”

    “你怎知她不是油嘴滑舌的在这里画饼?”

    周望川突然停下翻手机的动作,“你不觉得,她的话术很熟悉吗?”

    “有吗?莫非是和小廖总学的?”不像啊,小廖总的风格从来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反正他在公司里职位最高,没有拉下脸和人苦口婆心的时候。

    周望川靠在椅背上,闭眼回想了好一会。

    “不是廖驰。”

    那种交手的感觉他形容不出来,就像她手里拉着根绳子一样,勾一勾拉一拉,一松一紧,一扬一抑。绝不是源自廖驰。

    老李莫名其妙:“那是谁啊?您这就多疑了吧。”

    “想办法去查查她的简历。我要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合作。”

    第25章 杨过与小龙女

    十四天的时间说长不长,不知不觉一晃而过,很快走到了尾声。

    公司宣布返工时间继续往后延迟两周,眼看要到二月底,今年的一季度真是多年不遇的独特。

    小穗的工作体验更是新鲜,一个月的work from home,一切看似走上了正轨,和每天频繁交流的同事却素未谋面。

    线上沟通的感觉,从一个人声音里感受到的印象,和见面后的真人差异会有多大?她很期待返回办公室的那一刻。

    不过小穗是个待不住的,猫在家里快半个月,马上要发霉了。

    每天能见到的活人就那几个,社区上门测温的大妈,物业帮忙送菜和快递上门的小伙,以及——隔壁的川哥。

    她当然不敢真的当面叫他,顶多在心里念他的时候想和他亲昵一些。悄咪咪地改了他的微信备注,叫哥再正常不过,她还犹豫了下要不要叫叔……谁叫他给人的感觉太有威严沉着的长者风范。

    一天之中,小穗最开心的时刻就是中午见他,晚上见他那几分钟。相隔不远,和他皮几句,聊聊今天的工作,聊聊怎么打发剩余的蜗居时间。

    微信上小姐妹们一致说她最近“春心荡漾”,少女心泛滥成灾,她一点不想否认。

    相比初见那一刻的怦然意动,这种温馨居家的小幸福,涓涓细流汇成的情丝万缕,一天比一天更牵动她的思绪。

    没有多么浓烈,但轻轻挑拨她心弦的萌动,持久又绵长的颤颤悠悠,这种感觉她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第二个星期,周望川突然发现,他家厨房的流理台已经快摆不下了。

    青花瓷的碗,日式、北欧釉的碗,饭碗、汤碗、水果玻璃碗,多了几十个,感觉隔壁的碗都跑他家来了似的。

    他干干净净地洗了一遍,隔天中午分门别类地装好,给她还回去。

    小穗惊讶几天时间居然小山似的累了这么多,她没事逛超市的时候就喜欢淘些好看的餐具,看来还是很有用的。

    “先放你家没关系,我这还够用。”

    “还给你吧,没两天就结束了。”

    她心里一阵紧迫感,是啊,没两天了。

    以后,她还能每天借吃饭的由头找他吗?他还会这样悠闲的陪她聊天吗……

    她忽然很舍不得,等一切恢复如常,他八成不会再找她,而会再回复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因为,那时他就不需要她了。

    “今天菜的种类有点太多了,我也不是那么无肉不欢。”

    周望川接过食盒瞧了瞧,菜色很丰盛,三个菜都是硬菜,诚心弥补他似的。

    “你看你多难取悦。”

    上次还说喂兔子,这次又嫌多。小穗佯装白他一眼,似嗔非嗔的怪他多事,眼角微挑的笑意却十分淡薄。

    周望川看了眼她的脸色,以为她不高兴。

    “以前早晨起来,胃里总觉得烧心。这两天早起竟然没太大感觉,这个假期工作没做多少,身体倒给调理好多了。”

    他没明说谢,看她的目光温暖许多,“我不挑食,主要是怕你准备起来太麻烦。”

    “我乐意。”

    小穗把两人之间的板子取下来,低头铿锵有力的甩出来一句,带点闹情绪似的硬气。

    姑娘的脸,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周望川默默看了她一会,点点头抬步要走,小穗情绪很快好转,幽幽地问了一句话。

    “你觉不觉得,我们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杨过和小龙女?隔着悬崖,遥遥相望,能见不能靠近,他们是十六年,我们是十四天。”

    她的思维发散得没有边际,周望川心说,这是什么天马行空的比喻。

    “我是杨过?”他轻弯嘴角,她明摆着占他的便宜。

    “年龄和辈分不对哦。不然你是小龙女?”小穗笑开,“好像是有点那个意思。”

    冷情冷性,不动如山,因循守旧。她才是杨过,天天追着他跑,跟着他后面叫姑姑、姑姑……

    自己这个比方逗得小穗笑到直不起腰。

    刚才是谁,一副别人欠她一百万不还的样子来着?周望川绅士的随她取笑,她开心就好,几句话的小事,他不稀得和女孩子争什么。

    他的阳台上不知何时也放了把不用的沙发椅,一直俯视她脖子不得劲,他向后倚着沙发扶手,身高和她平齐。家居裤窝起来短了一截,露出光裸的脚腕。

    小穗的目光落下去,扫了一圈又爬上来。他真的不算讲究,新闻里说寒潮过去还要好几天,他冬天拖鞋里一双脚从来都光着,穿个袜子有多难呢。

    “你看过杨过和小龙女的那本书,对吗?那我想,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话,你一定明白。”

    她的眼里一片温情之色,迅速看进他的眼眸深处,然后迅速撇开,偏头去看窗外。

    酝酿了一下,款款说。

    “十六年独自度过,忍受等一个人的孤独和煎熬。但漫长岁月,心中的信念和勇气让他们一直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自有那个人一心一意的继续等待着自己。多凄美多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啊。”

    “但——那太浪费时间了,不是吗?头发白了才等到想等的人,不会觉得之前太虚度光阴吗?”

    她和他平视,似想从他眼里找到认同。

    “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磨磨唧唧的方式。”

    “你知道吗,其实在家闷着的日子我挺不适应的。这两天特别想出门,逛逛街,吃吃饭,看看电影,喝喝小酒……使劲盼着这十四天赶紧结束。”

    “可是,我又很害怕结束。因为——有你……”

    她打住,铺铺垫垫一大通,再说下去,就太明晃晃的昭然若揭了。

    面子里子的,她还想给自己留一点呢。

    小穗的声音越说越轻,打眼去瞄他,发现他也没看自己,只展示给她一个微微发紧的下颌线,和上下滚动、线条硬朗的男性喉结。

    他的目光远视,不知在看什么。斟酌良久,声线恢复平淡,问:“你很无聊?”

    “我没在玩儿。”小穗语气发急,还要她怎么澄清嘛。

    周望川根本不信,他的所谓玩,和她说得不一样。

    “你的目的是什么,——得到我?然后呢?”

    他不再含蓄,正好趁着有时间,一次性讲个透彻。

    被女孩子当面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他其实完全很意外。

    她的那点意思,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他劝她适可而止,以为她至少会再安分的按兵不动一阵子。

    年纪不至于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巨大的鸿沟,但想法上的差异会。

    她的跳脱周望川领教过几次,对这样不定性的女孩子心有余悸。起码现在,即使她转变了很多,他仍旧不能相信她。

    她想干吗?尝尝鲜,拍拍屁股再换人,大概率是这样。

    周望川今年三十三岁了,不上不下的年纪。对于感情,他早学会了不分心和不上心。最近这几年,有过一两个发展对象,但都无疾而终。

    公事太忙是一方面,越成熟、越找不到心动的感觉是另一方面。

    利益太多、想法太杂,这个年纪还不结婚,注定已经找不到一段不掺杂任何条件和前提的感情。

    他渐渐有点排斥找女朋友这件事。虽然这几年没交过个把女朋友,男人的眼光足够犀利。开始时她有多想不服输地在他身上展现自己的魅力,他不会看错。

    征服他,收服他,也许男人就像她家里收藏的那一柜子红酒,收集的乐趣大于拥有。

    然后享受一时的追逐与被追逐,胜利的一时兴奋,等男女之间的新鲜感一过,很快弃之敝履,再马不停蹄的换下一个人。

    这样的感情,他不会碰。被个小姑娘玩,也同时去玩别人,他早过了那个随意狩猎和游戏人间的阶段。

    一句直白的质疑,把小穗问愣了。她认真地思考了足足一分钟——她得到他之后,要干什么?

    去姐妹圈里炫耀,终于成功圈养了他?好吧,她会……

    当然还要做别的,很多很多别的。只是这个问题她还没深想过。

    换了个角度,小穗含笑反问:“你害怕我得到你吗?和大姑娘似的,你说说,你怕什么呢?”

    自问自答,“怕我骗你感情,怕我骗你身心,怕我始乱终弃?又不是签卖身契,你会不会顾虑太多了?”

    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哪里能吃亏,她都不怕。

    周望川不置可否,她回的有条有理、掷地有声,可是,并没有答到他的点子上。

    “得到的目的很单纯。”小穗转头专注看他,虽然没得到他半个眼神,“是不孤单。”

    “谁也不想孤独终老,得到你,当然是想拯救你。”

    “拯救?”

    “对呀,单身狗需要被拯救。难道你还要单身一条路走到黑?孤单寂寞冷的时候,互相做伴不好吗?你该感激我哦老同志,而不是一回又一回地无情推开我。”

    “听起来很有道理。”

    她很会狡辩,但真心呢?周望川说,“不过,我还是不感兴趣。

    小穗气得跺脚:“你还是不相信,我是认真的!”

    “对。”

    ……

    “哎呀,你能不能别这么心理自闭,稍微open一点?”

    “不能。”

    ……

    “说好的,睦邻友好之间的和谐信任呢?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不值得。”

    ……

    讨厌!

    第26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

    小穗担心恢复正常后,心里惦记的人再也不能陪她了。真的有人陪着就好吗?并不是。

    起码对廖驰和方丛两个人来说,都不是。

    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亦有恩慈。前半句听着让人对另一半直接退避三舍,但却是实打实的二人世界的真相。

    男女之间从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到见面后相看两相厌,这中间的距离有多久?大概只有短短几天。

    两个人能和平共处的最长时间,也就是这短短几天。

    足不出户,每天在狭小密闭的空间里只能看见对方。朝夕相处,对他们而言有时甜蜜,有时却像是一场特别的考验。

    第二周开始,当怀旧感怀的滤镜褪去,廖驰和方丛的关系隐隐约约的有些剑拔弩张。争执的起源是一通不相干的电话。

    这天,廖驰照例九点多起床,睡饱了爬起来,一早就挑剔她。

    “怎么又在洗手间里晾衣服?送去干洗不好么?”

    乱糟糟的占了半个淋浴间,他洗澡前现收拾一通,看得都心乱。

    方丛习惯贴身的衣物和薄的外衣自己手洗,她动作快,一天的衣服十分钟搞定,干净放心。

    “早起开会,没来得及收起来。”

    洗手间里她会还没开完,他起床要征用,她不就被人拎出来了么。

    廖驰又问:“昨晚后来不睡,又洗衣服了?”

    “嗯。你用过的浴巾脏了,我一起给你洗了。”

    “早上洗完澡要用,一摸都是潮的。”他嘟囔,“大半夜的,不嫌累?”

    方丛没听清,知道他在发牢骚,接着连线和人讲海外关键技术领域的认定条件。

    廖驰这人看着Easy going,生活上龟毛起来也挺要人命的。

    他对生活品质的要求很高,吃穿用度无一不精细讲究。一早入眼都是女人的内衣、袜子、睡裤,还有他洗得软软塌塌的两件穿插其中,一下勾起了他的起床气。

    住在酒店虽说是权宜之计,前几天他还能忍受这里简陋的条件,越住越觉得哪哪都不方便起来。

    空间还没他一间房子的卧室大,来回几样饭菜吃腻了,两个人同时开会背景尽是杂音……没有一样他看得顺眼。

    他大少爷一贯潇洒,十指不沾阳春水,被人伺候惯了。屋子哪儿乱了,他先抬眼耷眉的忍着,等方丛动手。

    方丛忙起来顾不上,他又做不到眼不见心不烦,能扔的一口气全扔到门外,扔不掉解决不了的,就干坐着自己闹小脾气。

    方丛前几天很包容他,说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导致他“虎落平阳”,勤快地多做一些也没什么。可是,她也不是专业给他当保姆的呀。

    她之前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人恋爱时如胶似漆,婚姻里却互相指责、一地鸡毛。现在,她有些体会了。

    起初那几天记起对方的好,慢慢的被再度浮现出来的缺点一点点掩盖。人与人相处,仿佛有个逃不开的恶性循环。

    从廖驰的角度看,也是一样。

    他的风度让他不会朝她抱怨个没完,但每天她早起晚睡的忙碌,多少也影响了他的睡眠。

    一天下来她忙来转去的不停歇,他想睡前和她靠在一起,温存地看个电影,都没有机会。

    方丛不像他一样大手大脚,舍不得叫客房服务的下午茶,舍不得把衣服拿去送洗,宁愿自己在工作之余劳累。

    她有她的固执,他说过两次不见效,也就闭嘴少开口。为这些琐事找不自在,纯属自讨没趣。

    从前捧在手心的美人如花隔云端,点滴的小事好像突然重新灌入了脑海,再次历历在目。

    阅尽千帆之后,他对女人的想法逐渐洞若观火。于是清醒地发现,方丛还是那么清丽内秀,还是那么努力向上,像一株向阳而生、艳而不浊的芍药花。

    但是——生活上,缺了点浪漫和情趣。或者说,她的心,并没有放多少在男人身上。

    很早以前,在她成为他女朋友不久,他就设身处地的琢磨过她的境况。

    她家境很差他知道,一个柔弱的女孩独自在大城市打拼,没有根基没有资源,全靠一身韧劲和拼劲坚持下去。他怜惜她辛苦,数次伸出援手想帮她,被她拒绝了。

    现在,不管两人走到哪一步,廖驰仍然不愿意看她为了生活孤苦无依的奔波。没人照顾她心疼她,他在,就希望她能过得放松一点。

    这天打完电话,廖驰叫她:“你手头的几个案子,是不是有的已经close了?”

    “对。”这两天,她工作上腾出些时间。幸好,箱子里还带了加州律师执照考试的材料,有空开始准备报考。

    “投资我们的股东里有一家云沙基金,你听过吧?刚和他们邓总通电话,说有个境外收购的专业问题要咨询。你行吗?”

    方丛问:“具体关于哪方面?”

    “中国投资者境外收购的政府审核。”

    “我可以呀!”

    方丛走到他书桌前,“美国针对外国投资者的手续很复杂,我的团队接过类似的case。你——要给我们介绍业务吗?”

    涉外业务不多见,小一点的也要几万美金一单,比做国内公司业务利润空间大得多。

    方丛说得没什么自信,脑中有个念头先跳跃了下。他介绍的话,以目前两人搅和又说不清的状态,会不会把关系变得更复杂化了?

    但这念头一闪而过,即使感情上想独善其身,她的钱包也不同意。

    方丛不再是那个曾经把金钱看做洪水猛兽的单纯女孩了。她有房贷要还,有事业要发展,有父母要养……

    从业七八年,她不是诉讼律师,不和钱过不去是她的基本原则。

    她定定神,认真问:“这家基金盘子很大,需要找我们童总吗?”

    廖驰嫌她不解风情,弹她额头:“你平常做律师,也这么轴吗?”

    “不找童总啊。”

    那就算她自己开拓的客源了,提成比例高很多。

    “我只问你,你要不要接?”

    方丛低头错开眼,手里给他收拾狼藉的书桌:“你方便的话,我肯定能接。”

    话说得妥妥的,廖驰吃过午饭,睡一觉起来,没多久就和她翻脸了。

    邓总给他回了条微信:【德昭的徐律师和我接上头了,他们的律师背景不错,谈得很愉快。】

    算是成了,和他打个招呼。廖驰把手机往桌面上一摔,“咚”的一声巨响,把几米外的方丛吓得一抖。

    他手指着她的方向,脸色一片薄凉,眼里火星四射,一看就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先兆。

    方丛一动不动地等他发作,心里没明白哪里触了他的霉头。一分钟过去,他狠狠地合上电脑,把烟盒一顿揉才捏出一支烟,起身往洗手间去了。

    话都不愿说,这是多大的气啊。

    一下午,廖驰憋着火,把周遭竖起了高高的围墙,视她若无物。

    要搁以前,方丛只会自己包裹自己,找个旮旯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疗伤。现在,她躲也无处躲……

    中间试着和他搭了两句话,他看她时眼神仿佛穿透而过,冷冰冰的和看桌角的干花一样。

    方丛的法条一页都没看下去,头越来越疼,脑子里埋了一颗炸弹一样。

    一火大就拉开距离冷战,他如此,她更如此。他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她是心里难受的不知所措,只想离开他去哭。

    年岁大了,骨子里她的敏感却没有什么长进。

    她害怕这种熬人的时刻,突然而至的疏离,不理不睬。慢刀子炖肉的,不知何时会和好结束,寒入骨髓却暖不起来的痛楚……

    甚至,她憋屈到连他气什么都摸不着头脑。

    晚餐送进来,她第一次饭也没吃,也不给他布置了,在床上后背朝外的躺着。

    想小憩一会,思绪混乱不堪,不一会,眼泪又不听话地淌了下来。

    第27章 我们聊聊

    廖驰也没吃饭。晚餐很快凉透,被他原方不动地端到了房间门外。

    等床上人的呼吸清浅平稳,睡梦中翻身平躺过来,他卸下维持了很久了冷脸,关了房间外侧的灯,轻手轻脚的走到床前。

    借着床另一侧落地灯暗淡昏黄的光晕,廖驰把被子拉下一截,拨开她额前卷曲的碎发,露出皎白细润的一张脸。

    眉间轻蹙,眼角挂着几滴泪痕,两鬓边上一片潮湿。肯定是又哭过了。

    他虽然窝火,闷坐着一副拒绝她靠近的样子。一两个小时以后,心里最燥的那股气过去,余光一直注意着她的举动。

    等她主动来追问或哄人,不用想肯定是徒劳。方丛这个人倔强,工作风格和生活中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

    不善于处理亲密关系,一有矛盾会自觉回避,很少主动表达。在这点一上,她和他是同一个类型。

    每次两人吵架——说是吵其实根本吵不起来,他们会一致选择冷处理。和对方拉锯、和自己心理拉锯的那一段时间,是他最不愿回想、最消耗感情的一段过去。

    以前他会出去喝酒,拉哥们儿网吧通宵发泄。因为他觉得,挖空心思追来的她不够爱,他的付出换不来同等的回报。

    骄傲浅薄如他,觉得那时是人间至暗。他的真心被人踩在脚下碾压,二十出头年轻气盛的廖驰,那几年摔过最大的跟头就是她。

    分手来得毫无预兆。方丛给他发的分手短信他早删掉了,因为读过一遍,已经深深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我们不合适,原因很简单。你改不了,我放不下,未来太长了,到此为止吧。】

    直到现在想起,他的心仍像被人用尖刀捅了个大窟窿一样,鲜血直流。

    不管是意难平也好,非要重新得到一次也好,八年过去,她重回到他的身边。而他,不知道这次是不是要再一次潦草收场。

    半夜两点钟,方丛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室内一片漆黑,一点光亮也没有。

    糟了,她晚上还有个邮件没有回。方丛一惊,感官恢复正常,忽然觉得不对。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廖驰呢?

    她短促地深吸一口气,猛然掀被子下床,脚还没沾地,落地灯“啪”的亮了。

    她抬手挡住被刺痛的眼睛,心里一松,还好他还在。

    大半夜的,廖驰衣衫齐整地坐在沙发上,睡衣都没换。

    “你……”方丛被近处的人吓了一跳,他和她的直线距离只有不到一米远。

    “睡醒了吗?”

    廖驰的音调轻而平,完全不见困意,换了个坐姿看着她。

    “嗯。”

    “去喝口水,然后坐下来,我们聊聊。”

    他拢了拢头发,看着精神好一点,“我一直在等你。”

    方丛直直地坐在床边,鞋都忘了穿,想起睡前的冷眼相待,忽然之间感动的无以复加。

    她依着他的话,去小吧台倒了杯温水,咕咚咕咚几口喝下。掉头回来,听话地坐到沙发另一边。

    “云沙基金是我们上一轮融资最重要的股东,邓总和我私交不错。这次赶上我有事求他,他才提起境外业务的事要我帮忙。”

    “我手里的合作律所没有十家,也有五家。找你的意思,不用我多说。”

    方丛垂下脸,点点头。

    不是因为她有空,而是因为他想伸手给她牵线搭桥。

    “你转手就给了徐律师,算怎么回事?”廖驰脸一沉,语气不自觉的尖刻,“我又不是不认识他,要你倒手浪费时间?”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方丛解释:“你想多了!我和徐律师是一个team,一直资源共享。我能代表他,他也能代表我。工作上的合作不能割裂开来。”

    “你拉来的客户,和他拉来的客户,对律所来讲能一样?”

    “是不一样。可我才从香港分所调回来,在本地没什么客户资源,早期都是做他的客户。”

    方丛指指自己,“而且你了解的,我不是生意人,拉单打单、和客户谈报价之类的事,我做不来,也不喜欢……”

    廖驰面凉如水:“你就没想过,和我说一声?我的面子在人家那里放着,没有知情权吗?”

    当然有,方丛不说话。

    他的作息规律,一中午都在睡午觉。她要把他叫醒,还是等他醒来不知几点,再联系不知牢固不牢固的新客户?

    云沙是他好意介绍,她没那么不知好歹,回过头来又说他什么不对。

    廖驰看她的样子像在看一只呆头鹅,不说吧,她多想盖着被子哭。说重了,她又不吭声。

    “你觉得我是想得多?”

    不是想得多,是——值得置那么大的气?外人提起来都说他温文尔雅,这副反复无常的脾气,不知蒙蔽了多少女孩的双眼。

    方丛靠在沙发上,软软地说:“知道了。”

    “天天学天天学,学了多少年,原来都白学了?还以为你多会念书,到头来,还自己接不了业务!……”

    越说越毒舌,方丛不爱听,术业有专攻。她全当没听见地起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住,扯过来拉到怀里。

    方丛在他腿上挣扎,廖驰按着她的柳腰不许动。两人小幅度的角力了一阵,她靠在他肩头败下阵来。

    廖驰紧紧搂着她,天外飞仙似地来了一句:“我不喜欢他。”

    方丛闭上的眼睛蓦地圆睁,反应过来。憋了半天,气努努的推他:“人家孩子都满地打酱油了……”

    ……廖驰:“那我也不喜欢!”

    男人骨子里有多大男子主义,控制欲有多可怕,她早就领教了。方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凤眸,心里一时涩一时暖。

    他一手捧着她的脸:“眼睛又肿了,来,我给你吹吹……”

    轻风拂面,挠痒痒似的温热,脸和脸之间越靠越近。吹就吹,他的另一只放在腰后的手爬上来,直往胸前捏,手心越扣越往前……

    方丛一跳,捂住他吻过来的嘴唇:“差点忘了,我还要回封邮件!”

    他气得照着她的屁股,狠狠掐了一下。

    白天相顾无言,晚上却热情如火,似乎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第二天上午方丛在窗边开律所内部的一个会,开到一半,她正说话,线上冒出稚嫩清脆的小童音。

    估计谁家的小朋友闯进了房间,大人又公放着没静音。

    她停下等待,那边的童音这下更近了,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机里:“I miss you,方姑姑!”

    奶声奶气,窝心极了,方丛的音色也学着他柔声细语:“I miss you too,Mr Handsome.”

    廖驰在一边上网,听到这句,不知她在和谁说话,脸瞬间黑了。

    晚上折腾她的时候,就有点不依不饶的强势。方丛陷在大床中间,他拉着她的腿到床沿,站在床下曲着腰使劲。

    这个姿势他很好用力,每一下力道大的出奇,刺在她最脆弱最反弹强烈的领悟。没几下,她就软成了一条溪流。

    力气大的后果是,方丛迷蒙到不知今夕何夕,几次被海浪顶起到浪花尖峰之时,他低咒一声,突然退了出去。

    “好像破了一点……”

    昨天他的库存用光了,酒店自带的用品质量不佳,他用不惯。

    廖驰扯下来,扔到床头垃圾桶。挺着难受,覆上她厮磨亲吻,爱怜至极。

    “乖,不戴了,啊?”

    方丛含着他不放,不舍他猝然离开,密不透风的贴上他,要把他身上把温度都要汲取过来似的。

    沉默就是同意,廖驰欣喜若狂,高高抱起她,热烈地一起倒下去。

    第28章 抛不出去的烫手山芋

    隔离期的倒数第二天,小穗联络了几家国内券商,找来找去,还是觉得老东家的团队最靠谱。

    她做了个简要的三家对比,想着还需要廖驰出面再商讨一圈。而且,她有必要和廖驰提个醒,券商的花费是一笔大支出,百万级别跑不掉。大笔的钱要花了,董事会的手续该走起来了。

    如果董事会迟迟不批,券商那边没法签合同。硬签的话也不是不行,但太铤而走险了。

    她查了查公司的授权政策,总经理的权限在投融资方面是有限的。重大项目肯定要依照规矩来,否则后果很严重。

    最极端的情形,廖驰真的有意要践踩红线,他会不会被罢黜她不知道,她怕把她自己的职业生涯一起赔进去。

    廖驰的回复出乎意料的淡定:“放心,我不是鲁莽的人。”

    那就好,小穗说:“我相信,这方面你一定有分寸。”

    “当然。”

    她说了说券商接洽的情况,大同小异区别不太大。问:“下一步要和各家安排正式会谈,你看什么时间启动好一点?”

    “你今天就可以约时间。我明天就不在酒店了,见券商这事,越早安排越好。”

    “可……”谈了也没法签合同啊。

    “对了。”廖驰话音一扬,愉快道,“还没告诉你这个好消息——董事会已经批了。”

    “批了?真批啦?”

    小穗喜出望外,那可太棒了!她差一点激动地在地板上跳起来。

    合着他前面捂住消息,卖关子逗她呢。

    “我把董事会的意见转给你,你好好研究研究。”

    廖驰停顿片刻,“不过还有个问题比较棘手,小穗,我思来想去,这事还得你继续接手。”

    “批了?什么时候?”

    下午晚些时候,周望川也收到了消息。

    老李说:“昨天。上午董办把文件转到行政,让夏楠他们部门拟正式公文,消息才透出来。”

    瞒得滴水不漏啊。周望川作为公司最重要的业务副总,以前每次都会列席董事会。这次会议改到线上,不知廖驰用了什么借口,故技重施,又把他略了过去。

    “呵,他心虚什么。”

    周望川冷嘘一声,真的让他出席,他的意见能占大多数吗?

    他琢磨了一会个中关系,“不可能会批啊。董事们的意见摸底过几次了,半年前的结论还是条件不成熟,连上会都没上。”

    “听说这次签名的董事有点变化。”老李提了一个细节,“云沙基金的邓总辞任了,由他女儿邓嫣接手。会不会是因为这个?”

    “女儿?”如果周望川记得不错,邓总提过他女儿才从大学毕业没几年。

    他对女儿十分头疼,当时还问,能不能来云驰科技实习。

    “他这是背水一战,从云沙基金撕了个口子下手,把局面扳过来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借着新董事上任,在他不在场、没人强硬唱反调的情况下,先下手为强。

    但,之前周望川一直觉得局势是稳的。因为他相信,即使他不在董事会现场,老廖总在这些大事上,也会提前和他打招呼。

    可这次,并没有。

    节前周望川打电话给老廖拜年,听说他最近身体不舒服,还给联系了一家当地的医院。那几天和老廖打了不少电话,这件事压根没听他提起。

    老李知道的消息也就这些,他懂周望川当着他的面不会多说什么高层内幕,转头提起另一桩事。

    “我磨破嘴皮子,终于从许嘉玲手里把简历要了出来,还是搬出了您的名头,又笼络又吓唬的才管用。她这个抠门精,不想趟这趟浑水,您懂的。”

    周望川打开电脑邮箱,心不在焉:“收到了。”

    邮箱里还躺着另一封刚收到的邮件,来自廖驰。约他晚上开个短会。

    周望川倒要听听,他能给出什么解释。还是根本不屑解释,端着胜利者的姿态,向他示威?

    小穗发现,她手里捧着个烫手山芋。

    第一回她一招不慎接过来了,第二回廖驰轻车熟路,又把它塞到了她手里。

    晚上开会,廖驰先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开场白。没两分钟,又说他有重要的电话进来,让小穗具体说说情况,他就——下线了。

    “策略性的分步上阵”,这主意当初还是小穗出的。

    线路上死寂了一会,老李问她:“Ice经理,今天不开视频?没化妆吗?”

    什么意思,小穗愣了一下:“啊?对……”

    “我猜你也应该没化。这才几天,说过的话全部出尔反尔,打脸打得肯定脸疼啊!”

    ……互相信任,信息透明,是她上次言之凿凿说过的话。这次事实上又把人家绕过去了,可不打脸嘛。小穗最尴尬的也是这个。

    人家刚刚沉默听着,没和廖驰撕破脸,已是有风度有涵养的老将之风了。

    五分钟过去,周望川无意听他们瞎扯:“廖总到底还来不来?”

    “他时间有点腾挪不开,我先和您介绍下情况吧?”

    “市场总监和销售总监都在,我的时间比他更紧张,更腾挪不开。”

    周望川冷冷的一句话抛出来,去意已决的并不买账。

    小穗急急的叫他:“您先别下线!最重要的信息,其实刚才廖总还没说到!”

    老李在线上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嗤笑出声。

    这种吊人胃口的套路,她百用不厌啊。

    “拖延时间没有用,忽悠我们就更没用了……”

    小穗快速地打断:“我看了董事会的会议记录,您能等两分钟,听我多说几句吗?”

    “董事们讨论这个议题的时候,其实分歧很大,好几位明确地表达了反对意见。“

    周望川关闭会议软件的手一停,这个问题,他确实想知道细节。

    小穗手里操作几下,共享了她的电脑屏幕。

    会前她征求过廖驰的意见,董事讨论的信息能不能对周总公开。廖驰不乐意,她劝他很久。

    结果已然顺了他的心意,过程如何还重要吗?现在最紧要的是,安抚军心。

    廖驰被她软磨硬破一番话说得没脾气,也不管了,末尾只扔给她两个字:酌办。

    任务艰难,随便她自己折腾去。

    董事会讨论了好几个小时,董秘发出来的记录密密麻麻记了十几页。屏幕上,小穗展示了董事会的最终结论。

    【意向性通过】,是股东里另一个本地政府基金的提法。不是干净果决的通过,也不是完全否定的不通过。

    董事会结论还里有一条,是老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加上的:【先试着论证可行性,3个月后重新上会审批】。

    小穗把长篇的记录读了许多遍,哪一条来自于谁、出发点是什么,原原本本的给他们直接讲述了出来。

    周望川一直在,麦克风开着,人却一言不发。

    介绍完,小穗说:“也许我这么说有美化自己的嫌疑——但我理解,董事会的意见和我上次给您们传达的信息,还是一致的。不认为完全可行、没有太多信心,但想往前走一步,探索一下可能性。”

    脸皮真不薄,老李敲边鼓:“你不一定是美化自己,是担心后面没人配合你干活吧?你应该不会认为,上市只是后台部门鼓捣鼓捣,没有周总和我们几个部门的配合,也能顺利无虞吧?”

    “我没那么蠢。所以我也觉得廖总这样做,太……急不择路,急功近利了。”

    “你别费劲美化他,直接说他狗急跳墙就好了。”

    小穗被噎到,好吧,“……有一点。”

    “你们廖总算盘打得精啊!背后偷袭的事都是他做,赔礼解释都是你来。你做冤大头做上瘾了?不怕人骂呀?”

    小穗委屈巴巴:“怕啊,所以你少说我两句吧……”

    两个人打起嘴仗来,你一言我一语,反而越说越和谐了。

    周望川出声:“董事会的意见,我们自然坚决执行。”

    “不过,既然开始不用我参与,廖总有这个自信的话——我想后面所有的程序,应该也不需要我和我的团队配合。”

    他绵里藏针的强势表态,把小穗一时震慑住了。

    “可……”

    “原则问题,没得商量。”

    他和廖驰坦荡地摆君子阵,人家和他一回两回的暗度陈仓,知情权都没有,合作什么?没有意思。

    “董事会的决议,还是要继续往前走……”主力部门不配合,真的走不下去啊。

    “走走看,你们廖总有办法。”

    周望川这次真的下线了,在家里来回转了几圈,平复心绪。

    再生气,再失望,他也不至于在会上劈头盖脸地痛斥一个中层。心里的郁气发作不出来,只能自己消化。

    回到书房麻木地处理邮件,打开一封,是老李给的那份简历。

    眼睛盯着屏幕一整天,此刻又酸又干,他也累了。

    一打开附件,长串长串的文字。他懒得看,用鼠标点击打印,然后从书桌边上的打印机里把文件取出来。

    周望川从头扫到尾,很充实的一份简历。遗憾的是,简历上没放真人照片,只有最上头她的中文名字。

    “祝小穗。”他读了一遍,名字倒是很常见的一个字。

    老李在教育经历的大学一栏重点标了一笔,原来是廖驰的同系校友,怪不得和他一丘之貉。

    周望川想起就闹心,刺啦刺啦几下,又把纸撕了个干净,扔进垃圾桶里。

    第29章 老板棒棒哒

    隔离的最后一天。

    前一晚周望川没睡好,一早在阳台上吞云吐雾。

    早春将至,二月的风打在脸上仍然萧瑟料峭。小穗推开阳台门的时候,猛地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她也没睡好,两方斗法,她被推到阵前当炮灰。如今廖驰赢了开头一小步,后面的安排却全乱了,不能保证到头来不会满盘皆输。

    他把任务托给她,可她只能辜负老板了。真没那个金刚钻去说服那位大佬,明天还不知道怎么和廖驰交差。

    她进公司之前,两方虽有分歧,明面上关系依然平衡稳定。不知是不是她这个催化剂到来的关系,东风非要压倒西风,西风不愿坐以待毙,干脆坐视不理让他摔倒地上,伤了死了与他无关。

    廖驰的想法她也懂,徐徐图之久不见效,还不如手起刀落,求个痛快。

    最后,谁抢占上风,现在来看真是个未知数。

    小穗欣赏了会他冷峻的侧影,高大伟岸的男人一手撑在栏杆上,一手夹着香烟,缓缓吐出一口口氤氲的烟圈,凭空有种寂寞苍凉的感觉。

    “觉得闷了吗?”小穗轻声走近,“明天出门就好了。”

    见她来,周望川熄了火,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掉进墙角,和其他七零八落的同伴汇合在一起。

    “我这人本来也闷。”

    “上次和你说戒烟戒酒戒咖啡,忘了?”

    小穗轻斥,眼波在他身上似水如光地转了一圈,也学他把胳膊搭在栏杆上,“不过我理解你,我也好想来一根啊……”

    语气有点伤春悲秋的愁怨。他不喜皱眉,小穗又把话收回来:“只在意念里抽——我得给你做表率啊,而且……我也不会抽。”

    “我抽得很少。”

    周望川先回答她前面的话,接着从椅子上拿起烟盒和打火机,一使力一起扔进墙角。

    “女孩子抽烟像什么样子,没有男人喜欢。”

    老古板,小穗嘟嘴,极目远眺,却忍不住又掉头回来看他。

    “你还不知道我吗,胸有成竹经验丰富什么的,大部分是装的。其实,你早看出来了吧?”

    小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碰到像你这样的厉害人物,马上就吃瘪,一不留神翻车翻到沟里去……”

    周望川嘴角勾起,转过身子面对她。她今天不太一样,身上总像缺了点什么。

    她穿了一件大V领的蓝色长款毛衣,整个人罩在里面。内里是纯白高领打底衫,黑色裤袜勾勒出细细直直的线条。长发披散甩动之间,散发着几分矜持的妩媚。

    看起来成熟了一些,周望川明白少什么了,少了一些生机盎然的朝气。

    “工作上又不顺了?”

    “何止。”小穗掰着手指头数,“领导不着调,丢给我一堆烂摊子。同事不领情,解释半天还拿架子撂挑子。项目不顺利,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夭折……唉,别人骄傲的鼻孔朝天,我负责天天追着人赔不是,命好苦哇。”

    “不要压力太大,有时会遇到不顺,一味的健步向前走也未必是好事。”

    周望川开导她,“做事不要太刻意为之。我的意思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适当的缓冲或者以退为进,可能效果更好。”

    “我也发现自己有这个毛病。”

    小穗拨了拨头发,“直接导致的问题就是,别人总来找我,希望我身先士卒地往前冲。”

    “那你不成了替罪羊?要学会借力打力。”

    她的问题,刚好和他相反。周望川面临的问题是,该找的不找他,甚至试图把他边缘化。

    前几天几个部门经理找到他,说廖驰在私下找他们谈话,营造舆论,把上市塑造成上上下下众望所归的目标。

    他没当回事,谁知董事会那里已经转了风向,他被干脆地排除在外。

    “我只是提醒你,以我自己的过往经验道理。”周望川低头自嘲,“道理未必对。说起来,我也没好到哪去。”

    小穗看出来了,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他的不得志都挂在脸上了,难兄难弟哦。

    “我试试,以退为进,说不定也是条出路。”

    “明天就不限制居家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小穗冷得很想回屋套件外套,抱着肩膀,依依不舍地和他聊天。

    “楼下跑跑步,出门去趟超市,再去——”

    “去哪?”

    买点冷冻食品,把冰箱填满。周望川没说,问她:“你想去哪?”

    “去看电影?我记得附近商业中心有一家影院,反正在家无聊,我……请你去看电影吧?”

    “你没看新闻?院线容易感染,大部分都关门停业了。”

    那如果没停业的话,是行还是不行呢……

    “冬天眼看要过去了,为了纪念这个冬天,最好的方式是——”她眼珠一转,“吃火锅怎么样?”

    她一双星星眼期待地望着他,“我想去吃海底捞,我可能吃了,一个人吃掉三盘羊肉、胡吃海塞到味觉失灵的那种。”

    “但一个人吃火锅太可怜了,你能陪我一起去吗?”

    周望川也觉得冷,拉开阳台门进屋,在门口停脚站了站:“看时间吧。”

    进门前,他又加了句,“不辣就行。”

    酒店里,方丛里里外外地收拾行李。

    廖驰正坐在桌前,写他最后一天的朋友圈日记。衣、食、住、行,各种感受他都想都记录下来。

    写到一半,忽然发现,他这么多日记看似事无巨细,把这十四天林林总总如实讲述,可这并不是他在此期间的全部。

    因为,没有她的任何痕迹。而实际上,对他来说最有纪念意义的,是她。

    他问方丛:“回去之后,你短期内不会出差吧?”

    “嗯。”方丛收拾完自己的箱子,开始收拾他的,这才是重头戏。

    “要不要考虑搬家?”

    “啊?”

    “搬到我那,一起住。”

    方丛顿住,半晌才说:“不用了吧?”

    这一段的磕磕碰碰,她有点害怕。他们的性格迥异,住一起反而让更多的问题暴露出来。

    共同生活的琐碎先不说,她要早出晚归的努力努力努力,他工作完全不需要拼死拼活。一个忙碌一个悠闲,时间凑不到一起。

    风格也不同。方丛以前知道自己渐渐到了职场上升的瓶颈,但经他一对比,才发现问题那么清晰。

    有一个前辈的说法,形容他之间的差距很合适。一个do-er,一个think-er;她做事,他做人,他们两人不在一个层次上。

    还有逾越不过去的家世、家人关系……一想到这些,人前再形象光鲜,方丛的心里始终会怯懦。

    “不用也行。”

    廖驰咬了咬牙,脸色不变地继续问,“那名分呢?”

    “什么名分?”

    “你的名分,我的名分。”

    难道就这样不清不白的同住十几天,回去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方丛张了张嘴巴,话到嘴边却没说出来。

    即使有名分,他们一定能走下去吗?走多远,一年,两年?这是她要的吗?

    她三十岁了,周围几个同学的孩子都二胎了。感情一上头,兴高采烈地说快点,我们在一起吧,她没有那份激情了。

    她眼里的疏远,廖驰看得分明,“也不用,对吗。”

    不是问句,他说的是个肯定句,声音凉到神经末梢,“权当我没说。”

    晚上十点,廖老板的朋友圈更新了。

    最后一次的小作文格外长,抒发的情感十分真挚,还配上了九宫格的多幅照片。

    多才多艺、摄影水平高超的人,连不起眼的家居小物也拍出小清新的艺术感。

    一分享出来,一群人留言点赞。

    小穗喜欢在微信群里灌水叨叨,不爱在朋友圈发东西。偶然发一次也是严格分组屏蔽,她得维护自己的专业形象。

    她眼尖的在两张照片里发现了女人的痕迹,天啊,这是——单身贵族人设不要了吗……

    周望川也还没睡,做完晚间运动,刚从跑步机上下来。

    一目十行的看完文字,没看出什么重点。照片点都没点开,估计更没有实质内容。

    评论区长长的留言,他淡淡的往下看,看到最谄媚的一条。

    【恭喜老板出关!老板棒棒哒!】

    周望川以为自己看错,点进去,又退出来。

    头像和名字那么眼熟,熟到每天微信聊天他都能看见。

    周望川像被人用榔头狠狠打了脑袋一下,耳边直嗡嗡。

    他棒什么,我看你才是棒棒哒。

    第30章 君子一诺千金

    这几日,小穗忙着和廖驰一起,约见本城最大的几家券商。

    券商是市面上最有金钱嗅觉的一群人,一听觉得有的赚,跟进得十分紧密。

    几次紧锣密鼓地谈下来,小穗耳朵要起茧子了。话都是那些辞令,我们很激动有这么好的机会,我们很期待与云驰合作,我们很有信心助力云驰高速发展,我们很愿意尽快派团队进场……

    幸好疫情期间餐饮业还没放开,否则以这个阵势,她和廖驰早被人在酒桌上放倒若干轮了。

    谈来谈去,她觉得其中最靠谱的券商还是她的老东家。

    老东家的联络自然是通过小穗的关系,这次很给面子,派出了TMT业务线里的金牌MD(Managing Director),隔天就大驾光临来到公司。

    小穗对廖驰肯定的讲,不用怀疑老东家的诚意,看得出来他们对云驰下了血本了。

    她下这个判断是因为,拿到实际参与的团队名单一看,实质上几斤几两重,一下就知道了。

    ED(Executive Director)同样是位金光闪闪的大牛,人称谢Sir的谢润宇。虽然小穗和他不熟,不妨碍她听过不少他的丰功伟绩。

    两年前从Top外资大行跳槽过来,一个人带了上千万的客户资源不说,进公司后一路凯歌高奏,对接的都是组里重磅级的大客户。

    关键是——别的ED手里怎么也会摊上一两个毙掉的客户,只有他,无一例外的,客户全部成功保荐上市。

    口碑评价极高。券商高层对运气这回事是有点迷信的,有人笑称他是公司里吉祥物一般的存在。

    真人也长得帅气俊朗,所以,在老东家一度被一群低级别的小姑娘奉为大神。

    人的专业能力如何小穗没大看出来,和廖驰谈完,她知道谢润宇服务客户的能力绝对优秀。

    在积极介入方面,他也不逊色于别家,几乎是追着她联系,而且聊天谦虚风趣,一点不让她觉得烦人。

    某天中午,谢润宇说发现了一家附近很有特色的馆子,专门穿城而过,带她出去私下吃饭。

    这样会做关系的阳光帅D,小穗不好拒绝。

    席间愉快的用餐,他很识趣,绅士地布菜陪聊,等她吃完美味的正餐,甜点上来,才把话题往业务上引。

    “早知这么一见如故,当时你在职时,应该把你调到我们team。唉,白白错过很多合作机会。”

    “硬件客户我接触的少。而且你的团队众所周知的难进,我不一定符合标准。”

    “不会,单看你这口才,就没问题。”谢润宇撤下餐巾,诚恳地评价,“我们这一行,光会埋头做事不行,我更欣赏沟通能力强、和客户的成一片的人。”

    “所以你看,缘分这不就来了。希望可以弥补我一直没有和你合作成的遗憾,至于老东家这边,以前如果有对你没照拂到的地方,也请你多海涵。”

    小穗抿嘴:“谢Sir太客气。”

    “怎么是客气。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去年公司的优秀员工吧?”

    小穗点头。

    “那我相信,自家的情况我不多说,你也了解。优劣利弊,行业排名……后期你用起来也顺手,咱们这种交情,别的券商比不了的。”

    小穗笑笑没应声。

    “廖总那里,有机会多帮我们美言几句,条件什么的都好说。”

    每家券商大体都是这么个意思,小穗对老东家也没有过于网开一面,但话还是点到了。

    “谢Sir客户关系做得最好,云驰的需求您也清楚。关键是配备的团队和收费的报价。甲方嘛,总希望高配低价,云驰的业务资质和成长性都有很大空间,长期来看一定是大家都愿意做的优质客户。”

    “团队上已经是最好。”谢润宇倾身闪着一双桃花眼,“你的意思是,价格上再报的差不多一点?”

    小穗也不拘泥,左右底价守住没透给他,答道:“对。”

    “了解。”聪明人不必多说,也知道对方不会说太多。

    “我喜欢你这种爽快的风格,合作起来straight forward。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期待了,为你这样的甲方服务。”

    他斯文的一笑,凝视小穗的眼神专注而脉脉。

    她身上的气质介于女孩和女人之间,静看清爽明丽,一开口一双眼睛瞬间明净晶亮,灵韵要溢出来一样。

    脸有点圆,体重应该有三位数——不过不影响大方漂亮。

    “老话说,甲方虐我千万遍,我待甲方如初恋。你看,你就要成为我的初恋了……”

    小穗往后一缩,这人自带移动电源吗,随时咝咝咝发电似的,脑子里想起别人怼她的话。

    “谢Sir,前面的话很可,最后一句油腻了呢……”

    知道他是个花名在外的主,传言中游走网红圈片叶不沾身的风流浪子。

    小穗冷不丁问了一句:“公司今年的晋升,启动了吗?”

    “这个月,很快。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哦,为你那个小男朋友打听?”

    谢润宇恍然大悟的耸耸肩,一副西化的做派,“我都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你们还在一起?”

    他语气颇酸,让小穗心说演戏演的好全套,“不然呢?”

    “换个更帅的,对自己好点。”

    他半真半假地说,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隐喻。小穗也答得随意:“嗯,正在考虑。”

    他看她好几眼:“我印象里他工作评价不错,晋升应该问题不大。接替你的程妍也在这次团队里,我让她查查答复你?”

    “好,那就谢谢了。”

    一周忙下来,这天大早,好不容易赶上了隔壁川哥的出门时间。

    楼道里两人并排等电梯,小穗幽怨地翘着嘴巴,问他:“最近都不理我,是不是把我忘了?”

    发微信问他何时有空一起去吃火锅,等了半天不见他的回音。

    “最近忙。”

    “忙什么?”

    忙着和廖驰抢人。这话周望川当然不会和她说。

    廖驰和中层说得天花乱坠,他得适当地泼泼冷水,让大家清醒一点。

    一会他约了研发的骨干,找了间人少的咖啡馆,还要再稳定一下大家的预期。

    小穗找话题:“对了,你上次教我的借力打力,我找到办法了!”

    电梯门开,小穗跟在他身后一路碎碎念。

    “我不出面了,我们找的券商很快到位,让第三方出面去。我这个和尚搞不定,真正从外面来的和尚接着念经吧……不是我怕揽责任,责任还是我的,但换个角度业务能见效一些……”

    他打断:“你们工作,没有纪律要求吗?”

    “啊?”小穗一脸问号。

    “这些事,也能随便和外人说?”

    “有是有,不过不透露细节就行。”

    周望川无情地指出:“你已经透露很多细节了。”

    这人……多不好相处,阴晴不定的说冷脸就冷脸。

    工作压力太大了,还是大姨父来了?

    人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倒好,木木的不解风情。

    小穗抬起眼皮,哀哀戚戚地盯着他不放,要把他身上使劲地盯个窟窿出来一样。

    周望川望着门边的广告栏,岿然不动。

    还好这会儿电梯里没别人,不然以为他们这架势是要就地干一架了。

    往车库走的时候小穗抢在他身前,堵住他。他往左走一步,她也往左。他向右边挪开,她又跟上。

    “做人要讲诚信,君子一诺千金,你不能反悔呀……”

    “反悔什么?”

    “还有什么,吃火锅的事啊。”

    周望川脸上终于有了表情,眉毛闲闲一动:“我承诺你了吗?”

    小穗目瞪口呆,怎么能真反悔呢?她一直觉得他是百分百的正人君子,可相信他了!

    指着他的手指直颤,“你……”

    “我什么?你有证据吗?”

    周望川大手一翻,包住她的手指往边上一推。手感冰冰凉凉,他停了一会,马上松开。

    证据当然没有。车子刚开出地下车库,手机叮的一声,微信追过来。

    来自某个碰瓷高手:【别抵赖!手都拉了,必须对我负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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