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半晌过后, 暗室的石门终于缓缓启开,一股夹着老鼠腐臭气味的风迎面扑来,密室中原本平静的厚重的灰尘随着暗门打开, 被室内涌入的风卷得高高扬起,它们似是在空中狂欢怒吼着重见光明的喜悦,尘土在空中洋洋洒洒持续许久之后, 才渐渐归为平静。
萧逸鸿赶紧熄灭了手中的火折子,生怕这暗室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被这火惹得生出事端。
屈身向小门迈近了几步,他皱着眉头, 屏住了鼻息, 抬手在空中大幅度地挥动了几下, 在才堪堪看清眼前的情形。
石门的后面是一条蜿蜒向下的台阶, 里面的视线朦胧且阴暗,从萧逸鸿的角度看过去,台阶很长很长, 向下望去只能看见长阶的尾部被吞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绵延悠长根本看不到底。
萧逸鸿站在台阶的顶端,用力咽了咽口中的唾沫,试图抚平自己胸腔中的悸动与浮躁。
他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 眼下由不得他选择,于是萧逸鸿也不再彷徨, 果断抬脚一步一步踏在台阶之上,迅速向着更深的地底行进。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间, 萧逸鸿总算是迈下最后一个台阶, 双脚稳稳落在狭窄的青石板平台之上。
深入地底之后空气的稀薄, 加之行至多时,萧逸鸿一手撑在身侧粗粝的石墙之上,一手伏在胸前感受着体内飞速加快的心跳。他本想从胸前再次掏出火折子,可当他深深一吸,鼻腔中充斥的气味让他心下一惊。
是非常微弱的硝石味道。
萧逸鸿放在怀中的手指稍稍一顿,余光瞥见身侧隐隐约约有着虚弱的亮光,他身侧的石墙上有个从墙上突出的半身梼杌雕刻上悬挂着一颗散发清辉的夜明珠。他伸手将夜明珠从雕刻上取下,清幽的冷光打在萧逸鸿苍白的面颊,在他原本皲裂的嘴唇的衬托下,整个人显得更加面无血色,虚弱疲惫。
他举着手中的夜明珠,循着硝石的味道,在黑暗中缓缓前行。
几步之后,长廊走到了尽头,萧逸鸿脚步一顿,向右侧转过身,右边的情形着实让他惊了一跳。
在夜明珠荧荧光芒的照耀下,右侧的石室中的状况尽收眼底,在那个不大的石室中,摆着十来个半人高的木箱。
萧逸鸿越向里面走,他只觉从脚底升起的凉意,正渐渐吞噬着他孱弱的身体。心痛还在加剧,此时仿佛有成千上百只蚂蚁正在啃食着他的心,疼痛一点一点在周身蔓延,逐步加剧。
瞬间萧逸鸿感觉到自己胸腔内的心跳一滞,整个人彷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向外抽离,登时眼前一片空白,呼吸也骤停。须臾之后,他整个人都蜷缩在地上抽搐了一下,霎时间呼吸恢复,他猛然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想要重新将胸腔填满,双手缓缓拂了拂胸口,脸上也渐渐恢复了血色。
对于这个状况萧逸鸿一点也不意外,自从昨日他放弃吃掉李明亮给他提供的药丸开始,他就知道自己迟早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蛊毒发作得如此迅猛。
但萧逸鸿并不想就此倒在这里,他还有事情尚未完成,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经过一番激烈挣扎过后,毒性生出的疼痛之感开始减弱,萧逸鸿又躺在地上缓了片刻,才用手臂艰难地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有气无力地枯坐在地上,喘过气之后,他从地上慢慢起身,重新朝着木箱的方向走去。
萧逸鸿踉踉跄跄行至与木箱相隔不过一步之遥时,脚步一顿,双眼牢牢落在木箱之上,他定神数了数身前这些堆叠在一起的箱子,一共是十二个。
那些箱子上满是灰尘,看上去并没有被挪动过的痕迹,想来应该的在他接过父亲绝笔信之前便尘封于此。
萧逸鸿定睛上下打量着那些箱子,确认没有任何机关之后,他才最后靠近它们,发现箱子都没有上锁,他一把掀开了最上面的那个箱子。
开箱之后,箱中整整齐齐摆放在里面的炸药,着实让萧逸鸿惊了一跳,随即他将堆叠的箱子都搬在地上,将剩下的箱子一一打开。
这十二个箱子中,一共有七箱炸药、两箱兵器和三箱金银珠宝,其中一个箱子中还藏着一封陈旧泛黄的信笺。
萧逸鸿低头怔怔环顾了一圈地上的那十二个箱子,父亲到底为何会将它们留存于此,又为何要用暗号指引他来到这里发现他们的所在?这一切的答案或许都在自己手中这封信之中。
萧逸鸿伸手轻轻拂过,信封上那个苍劲有力的草书“晟渊亲启”。
随着信封被开启,尘封的往事也慢慢在萧逸鸿的眼前铺陈开来——
吾儿晟渊,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说明我已经不在了,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因此而一蹶不振,悲痛欲绝,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从很早之前我一直看好李副将,打心底欣赏他文武兼得,希望能将他培养为大兴的国之栋梁。岂料到,最后背叛大兴的叛徒竟是我一手培养出来的,甚至有些事情我几乎可以称作是他的帮凶。
都怪我自己的愚钝,虽此前曾经发现过李副将残暴的行为,但那时我天真的以为他只是一时激愤。一时心软,只是对他实施了小小的惩戒,私以为他已知错,今后便不会再犯。
谁知此后,李明亮便开始变本加厉。
李副将利用我的名义,已经大家对萧家军的信任,在外招摇撞骗,最后贪得无厌,竟然还与北国皇帝勾结,将大兴的许多军中重要的机密出卖给了北国,导致当年我们险些失去与北国相交的几个边陲重要的布防小镇。
后来,岁月不饶人,同时北国停息了对于大兴边界的侵扰,那时我便选择返回京城,与家人团聚。谁知就在我达到的第二日起,京城就开始传出四大将军要企图造反,意图倾覆大兴的谗言。
当时以潘太傅为首的文臣,就想借此向皇上施压,企图让皇帝收回四大将军手中的兵权。但四大将军均分着北国东南西北四方的兵力,如果此时皇上公然收回他们手中的兵权,在外人看来就是皇帝对他们生了疑,稍有不当,就会引起四大将军不满,届时谗言恐成事实。
那时,内忧外患,皇帝也是被逼得寸步难行。
根据调查之后,我惊奇的发现,散布谣言之事,居然跟李副将脱不了干系。
我恨呐!
为何当年他初露端倪之时,为何我要原谅他,要允许他继续在军中为所欲为?
所以我主动向皇上请缨,一人承担下谗言中的所有罪责,将手中的军权系数交还给皇上。这样不仅能解决武将之间的猜忌,也能让皇上能借机从另外三位将军手中收回部分军权。
这件事我已经与你母亲商量过,早年间我和你母亲落难,是皇上冒天下之大不韪出手相助,我们的命是皇上给的,所以当皇上有需要的时候,这条命定将双手奉上。
皇上念旧,答应我,将会用尽办法救下你的性命。
真相今日我告知与你,今后或是做一个闲云野鹤,或是想要为父报仇,都随你。
父亲母亲今生所愿,别无他求,只是希望晟渊作为我们萧家的子弟,活着最是要潇洒快意,不枉到此时间走一遭。
最后,是你母亲让我给你留的,让你不要一副冷脸子,黑一副脸给谁看,我们也是作为你的父母才次次忍让与你,要是你一直这般模样,今后哪还有新妇能嫁与你,你便是要孤独终老了!
晟渊,珍重。
当萧逸鸿目光移到最后“珍重”二字之时,眼底朦胧的水雾,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
一滴晶莹的泪水低落,瞬间晕开了父亲的字迹。
他扶着自己抽痛的胸口,唇边扯出一抹苦笑。
父亲,所愿儿子均未能做到,为了仇恨这一生束手束脚,何来快意人生?
知子莫若母,可孩儿愚钝,一直到现在才看到母亲的谆谆教诲,孩儿无用,曾经有过一位非常在意孩儿的娘子,因为孩儿的一意孤行,如今孩儿将她弄丢了。
不过,这般场面,孩儿亦无怨,只希望父亲和母亲在天之灵,能保佑儿子在余下不多的时日中,觅得构陷父亲之人,并从奸人手中为宁星玥夺回大兴,那孩儿此生也算无憾了。
思及此,萧逸鸿从怀中摸出那个一直被他随身携带的,针脚绣得歪歪扭扭的香囊。
夜明珠的光幽幽落在香囊之上,女子当时绣它时心中的期许,彷佛浮现在眼前。
“慧慧……”萧逸鸿喃喃低吟着这个他刻骨铭心的名字。
萧逸鸿的目光越过香囊,重新落在对面的箱子之上。
他现在别软禁于宫中,刘理和他手中大部分的暗卫,也因为护送假的宁星玥还在向着北国前行的路上,途中是否遭遇了李明亮的埋伏都不得而知,他剩下的计划中间有一个重要的一环,需要可靠的人来执行。
沉思片刻,萧逸鸿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合适的人选。
看了父亲的信笺之后,萧逸鸿此前的许多疑惑都豁然开朗,如今计划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步,他时日已经不多,这件事更是关系到宁星玥是否能顺利夺回大兴,容不得一点闪失。
一边想着,萧逸鸿一边脚步飞快,纵身一跃便轻而易举登上了最后一个台阶。
取下把手,将书房中的东西还原之后,他便头也不回的朝着心中的目的地前行。
第62章
先前来时的绵绵细雨, 现在已经彻底停了,天边的乌云渐渐散开,皎洁的明月从云后探出头来。
熙熙攘攘的星子此时也从远方赶来, 齐齐看向呆呆立在萧府破败宅院中的男子。
此时的他早已洗去脸上的愁云,现在他已是目光明确,心中也不再动摇。
他的这一生, 或许只剩下十日,但对于他来说已是足够。
漆黑的夜空之中,一个颀长的身影一闪而过。
今晚的京城,因为萧逸鸿的出逃, 原本早已沉寂的京城的街市被突如其来的喧闹给唤醒。
烟波细雨, 夜色如墨。
无数的锦衣卫吵吵嚷嚷的挨家挨户的搜查, 半夜被打扰的城民们也怨声载道。
萧逸鸿从萧家老宅出来之后, 在转弯出正巧碰见远处有一队锦衣卫正朝着他的方向前进。
他反应敏捷,脚下一蹬便上了最近的一个房顶,他伏在屋顶之上, 放轻了自己的脚步隐匿好身形,迅速向着街市的方向移动。
经过半晌的躲躲闪闪,萧逸鸿终于捅过了重重险阻来到一家寻常客栈的后院中,之后根据先前的记忆,摸进了一间客房。
此时房中之人还在沉睡之中, 只发出非常细微的呼吸声。
萧逸鸿箭步来到他的床边,在床上之前察觉到动静之前, 先一步出手,一手将床上之人的两只手的手腕牢牢扣在掌中, 向上一翻, 便紧紧压在他的头顶之上, 而他另一只手紧紧捂在了床上之人的嘴上,使他无法发出呼叫。
“唔……”
床上之人觉察出异常,睁开眼睛之时,碧绿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他出脚快准狠,要不是萧逸鸿躲避及时,那一脚便会正正踢中他的后脑,放在普通人身上,承受下这么一脚,绝对能头骨瞬间破裂。
好在萧逸鸿也并非普通人,根据床上之人肩膀下沉的方向,他迅速判断出了他出脚的角度,就在脚力马上要落在他身上之时,萧逸鸿顺势侧身一闪,床上之人的招式虽落空,但他被萧逸鸿擒住的双手也被解放了出来。
此时,一黑一白的两个宽大的身形面对面地立在客房正中。
萧逸鸿强忍着胸口的煎熬,勉强一笑,“齐彦,让我瞧瞧你的身手有没有长进?”
齐彦在黑暗中冷哼一声,“输了,可不要哭着求饶!”
说时迟那时快,齐彦话音刚落,萧逸鸿一个手刀便朝着他的脖颈劈了过去,齐彦向外跨出一步,往旁边一闪,轻松躲过了萧逸鸿的攻击。
“萧逸鸿你现在就只有这个水平了吗?”
听到齐彦的话,萧逸鸿低头轻笑,他还未来得及喘息,齐彦忽然抬掌朝着他胸口的方向冲了。萧逸鸿顺势往后虚晃了一下闪到了齐彦的身后,他旋即一脚,朝着齐彦的后腰冲了过去。
齐彦也不甘示弱,他侧身躲过,萧逸鸿的靴子与他的中衣正好插肩而过。可令齐彦没有料到的是,萧逸鸿的这脚之时为了声东击西,当他转身稳住身形之时,这才发现萧逸鸿食指和中指已然停在了齐彦的喉结之处,只要他稍一用力,齐彦的头便免不了要搬家。
萧逸鸿站在齐彦的身后,嗤笑一声,“北国陛下,这么些年了,武功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呢?”
齐彦没好气的抬手怕掉了萧逸鸿威胁着自己的姿势,没好气地道:“我从来都不是靠武力取胜,都是靠的脑子,好吗?”
“是、是、是。”萧逸鸿收回自己架在齐彦脖子前的手,负于身后,强忍着自己的萧逸鸿,敷衍地回复着他。
齐彦拂了拂刚刚因为跟萧逸鸿缠打而略微褶皱的衣袖,“说吧,你这突然折返,是需要我帮你点什么?”
正当萧逸鸿准备开口之时,齐彦抬手打断了他,“不过,我也不是事事都会答应你,主要还是看看你的诚意了。”
黑暗中,虽然看不清此时对方的表情,但是萧逸鸿都能挺齐彦的于其中听出他此时此刻得瑟的心情,“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说着,萧逸鸿上前几步伏在齐彦的耳边,将他的计划一一说与齐彦。
天色早已清明。
偌大的皇上寝宫之中,李明亮坐在铺陈了金色底步龙云暗纹的紫檀木榻之上,他的表情淡然,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着桌面。
一旁的李公公,小心翼翼将温热的茶水奉到李明亮的手边。
李明亮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右手往后一扬,“啪——”的一声,茶水瞬间倾覆在地,琉璃茶盏也被摔成得四分五裂。
李公公赶紧上前,从怀中掏出手帕,正准备擦拭李明亮手掌被茶水泼到的地方,可李明亮抬起右手躲过了李公公的帕子,转身朝着李公公的肚子抬腿便是一脚。
“嘭——”
一声巨响,寝殿中的所有人都停下了自己手里的动作,深深埋着头,偷偷用余光去瞟刚刚榻便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公公入宫的资历尚浅,加之年纪也小,先前发生的事情使他懵在了原地,不知该如何应对之时,只听见榻边传来一声苍老又阴柔的声音,“你过来。”
这声音如此熟悉,但李公公感肯定着绝对不是平日里李明亮该有的声音。但此时李公公根本不敢有半分忤逆,他趴在地上,手脚并用飞快地朝刚刚声音的方向爬去。
几息的功夫,李公公便停在了李明亮的脚边,他木木的也不敢开口询问,就这样静静伏在原地。
半晌之后,只听见头顶传来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低沉,“把杯子捡起来。”
“是。”
听到之时让他捡杯子,李公公的心中霎时松了口气。
正当他抬手想要捡起地上的一小片残渣之时,一个黑色的靴子狠狠的落在了他的手背,将他的手心按在琉璃盏细碎的残渣之上用力碾轧。
殷红的鲜血,蓦地冲李公公的掌心冒了出来,参杂着刚刚洒在地上的茶水,慢慢在地毯上晕染开来。
李公公咬着牙不敢喊不声。
前几月在他刚刚入宫之时,他当时被分配到御书房浇花。有一日他也是瞧见一位公公当时给魏公公奉茶,但是也是不小心洒在了魏公公的靴上,魏公公要求他将自己靴上洒上的茶水一一舔舐干净。正当那位公公伸出舌头准备舔的时候,魏公公一脚便踩在了他的头上反复碾轧。当时那位公公因为疼痛叫出了声,当即魏公公便从靴中抽出了一把匕首,将那位公公的舌头割了去。
自那日起,李公公便知道,在这宫里,无论遇上如何非人的折磨都只能受着,不要随意喊一声苦,一声疼。
正当,李明亮靴子还踩在李公公的手背上时,一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朝阳刺过来的晃眼的光亮。
“哟……臣恭迎皇上夜间巡查归来。”
说着李明亮撤掉了压在李公公手背上的靴子,起身抻了抻身上长袍被坐出的褶皱,上前几步立在萧逸鸿身边,微微俯身施礼。
“如果不是李大人好心安排的保护朕的护卫,兴许朕还能早些个回来。”
萧逸鸿瞥了李明亮脚边一眼,朝着李公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退下之后,又闲庭信步走到了自己的床榻边上,自顾自的脱了鞋袜,躺了上去。
“朕准备歇息了,李大人如有要事寻朕探讨,也请三个时辰之后再来。”
说完,萧逸鸿不再搭理李明亮,合着衣侧过身,用后背对着李明亮,不一会儿床榻边就响起阵阵鼾声。
须臾过后,萧逸鸿便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摔门声,李明亮携着刚刚驻守在殿内的侍卫们已匆匆离去。
听见门边的响动之后,萧逸鸿的鼾声停止,他转身平躺在床上,双目睁大木然望着眼前用金线勾勒的龙纹和祥云。
那日之后,一连多日,萧逸鸿都以身体抱恙来拒绝上朝。
刚开始的一两日,陆续还有一些大臣前来探望,结果进门之后发现萧逸鸿身着白色透明纱衣,在寝宫之中与侍女们嬉戏追逐打闹。
都纷纷遮眼,慌忙退了出去。
“皇上,怎会这般的荒淫……”
没过几日,京城的坊间就开始流传出,皇上荒淫无度,对黎民百姓置若罔闻。
此时,宁星玥与齐彦带着帷帽穿梭在京城的闹市街巷之中。
今日他们冒险出来,是因为齐彦打听到,在东大街的后街有一处宅院,其中窝藏着数十位大兴的旧部,他们也派人去北国寻找宁星玥,希望能一起完成推翻大朔政权,复兴大兴的大计。
东大街本就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这里来往的商贩客人不计其数,齐彦生怕宁星玥此行暴露,将她小心翼翼的护在身后。
他们与几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擦肩而过时,隐约听见他们交谈的内容——
“听说了吗,皇帝终日沉迷于女色,甚至都已经不愿打理朝政了!上头的天都是这般得性,我看啊大朔今后的日子恐怕就难咯!”
“哎,说起这个,我前些日子就听我们家大人抱怨说,那位现在能有现在这般成就,就是命太好。早年间,有那位女主子给他撑腰,给他兵带,给他官职,如今还不是一脚被他给踢了!”
“可不是咋地,现在因为他父亲之前为国为民积累了无数的口碑,大家将他推举到了这个位置,他还是不是踏着先人的血,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惜,不知道珍惜啊!也不知他还能享受几时咯!”
“行了,自家关着门说说就得了,赶紧走,李大人还派我们全程搜索那日他逃出来到底是去找了谁呢!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听到那几个锦衣卫的闲言碎语,齐彦低着头目光瞥了一眼身后的宁星玥。
此时的宁星玥表情没有任何的异样,似是没有听见先前那几人说的话一般,见齐彦看向自己,掀起帷帽上的一角,疑惑的问道:“是有何事?”
齐彦摇了摇头,收回自己探寻的目光,便重新抬起头,继续护着她朝小院的方向走去。
第63章
这次齐彦和宁星玥要去的小院表面看似就是一家寻常的人家。
小院的周围是用石墙围成方方正正的四合院, 白墙青瓦,院中有一条青石板路的另一端连接这一口水井,院子中晒着日常要用的鱼干与咸菜, 阵阵咸香飘入他们的鼻腔。
齐彦走在前,他探头从矮矮的围墙向里瞧了片刻,发现这里看似只是一个寻常人家。
恰巧此时, 院中嬉戏的小童疑惑的叫住了他。
“先生,有何事?”
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似寻常小童那般,稚气天真, 反而的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杀气。
齐彦上下打量着小童, 从怀中摸出些糖果, 置于掌心, 伸向小童的方向,笑盈盈地说:“我自南边来,此前旧友告知他居住于此, 正好云游途径此地,便想着来拜访。”
经过刚刚齐彦的这番话,小童表情将信将疑,摆了摆手,“这里被我们爹娘买下了, 先生的朋友早已搬离此处,先生还是去别处寻罢。”
齐彦本还想上前再找小童套话, 却被院中回来的大人赶了去。
两人被赶之后没有走太远,立在石墙的拐角处, 观察着那座院子的动静。
“我听说此前大兴专门招了一群天生患有长不高的疾患之人, 秘密训练, 以被不时之需,先前那几个小童或许就是那群人之中的。如此看来,我们的确是找对了地方,但现在我们要怎么才能进去?”
宁星玥说这话时,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似是看到了寻找旧部的希望。
齐彦点点头,双目依旧不离那个院子,“他们有通关密语,先前只是去探探虚实,在我得到的消息之中,还提到说他们今晚天色暗下之后会有一场集会,既然确认这里确实有异样,现在我们先回去准备准备,待那时再来。”
折返回客栈的路上,宁星玥和齐彦看到东大街人头攒动,今日一没有庆典,二也没有听说有何大事,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实在反常。
但是很快齐彦便从他们整齐划一的口号中听出了端倪。
“萧逸鸿不配做大朔的皇帝!”
“李明亮不配做大朔的国师!”
齐彦和宁星玥站在人群的边缘,随口询问了一位路过的大哥:“他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吗?”
“大哥,你是外地来的吗?近几日京城关于皇上和国师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皇上因为早年贪恋全国是,对自己生死不离的长公主始乱终弃,且自从坐上那个位置之后便终日沉迷女色,已经连续多日未早朝了,他根本不配做皇上。”
“而国公的罪行就更加离谱了,听说他先前在萧将军身边做副将的时候,就已经行为不端,与北国私通,被发现之后滥杀无辜,被萧将军发现之后还死不悔改,保不齐他得不到利益之后,不会再次通敌叛国,那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又要遭受战乱的苦难。”
“现在的大朔在皇上和国公的领导下,民不聊生,大家的日子都过得苦哈哈的,如今想来还不如之前大兴长公主和小皇帝在位时,那时虽然有旱灾,但那就是天灾也怨不得谁,反观那时的长公主,为了难民在大殿上舌战太傅,为难民争取利益,是难得为民着想的主。”
“所以现在大家准备去皇宫门前集会示威,希望皇上能给个话,今后大朔到底要怎么做,如果实在不行,就换人!反正我们现在一无所有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
说完那位大哥便跟这示威的人群匆匆朝着皇宫大门的方向继续前行。
齐彦与宁星玥对了个眼神,互相心领神会,跟着人流,去往皇宫。
萧逸鸿从出逃那日开始,天天都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日日不去早朝,根据暗卫的汇报,这几日京城之中对于自己的这些行径早已是民怨四起。
看完暗卫的消息字条之后,萧逸鸿轻勾嘴角:
“还不够。”
萧逸鸿双眸冷冰冰地盯着寝殿的门口。
这几日他在宫中肆意妄为,引得大臣和国民们对于他的行为纷纷不满,顺带牵连出李明亮往昔在萧家军中做的一些龌龊之事。这些都是萧逸鸿与齐彦的计划之一,萧逸鸿在宫中扮演昏庸无度的皇上,而齐彦召集人在各处散步萧逸鸿与李明亮的谣言,人人口耳相传,并寻了各处城中最知名的说书先生,将往昔的事情,添油加醋的人流最大的茶馆中大肆宣传。
他们做这些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民愤,让大家的想要推翻皇帝和国公的情绪到达顶点。经萧逸鸿对过去的李明亮的了解,他本不是一个聪慧之人,如果遇到如此棘手之事,他必定会去寻幕后之人祈求帮助,这样萧逸鸿便能顺藤摸瓜,揪出控制李明亮的幕后之人。
可经过萧逸鸿这几日暗卫来报,他出来来宫中上朝,不曾去往别处,亦未在府中会见任何人。
这一点着实令萧逸鸿不解,难道此前自己的猜测出错了吗?
时间紧迫,萧逸鸿已经等不下去了,现在他必须要主动出击。
于是,萧逸鸿找来了李公公,让他备车,说自己要去宫外寻李国公。
现在宫外这般嘈杂,李公公自然知道皇上去宫外寻李国公是为何,于是他跟锦衣卫队长请示,得到同意之后,便为皇上备好了马车,由一队锦衣卫将萧逸鸿一路护送至李国公府。
锦衣卫将萧逸鸿送至国公府大门前,便转身将国公府重重包围,留萧逸鸿独自开门进入。
李国公府的布局,萧逸鸿早已熟记于心。
推门开大门之后,萧逸鸿径直朝着李明亮的书房的方向走去。
可书房中看似布局整齐有致,可细细看来,里面已经布上了薄薄的尘埃,而且桌上的笔墨都没有移动的痕迹,看来大概已经有十来天的时日未曾移动了。
退出书房之后,萧逸鸿才察觉到,自打进门开始,自己一直觉得李国公府的异样是什么。
他已经进来有半炷香了,竟然没有见到一个下人,这着实也太过于奇怪了。
于是萧逸鸿加快了脚步,向着李明亮的卧房走去。
李明亮的卧房大门此时是虚掩着的,萧逸鸿直接推门而入,恰巧瞧见李明亮的床榻被褥被散乱的放在地上,而他的床榻中间竟然出现了一个方形的洞口。
萧逸鸿没有任何的犹豫,顺势跟了进去。
里面的地道非常的狭窄仅允许一人捅过,萧逸鸿弓着背,沿着地道向前走着。
越走越深,萧逸鸿听见,地道中传来一个东西被移动的声响,他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正巧看见,李明亮站在一个石门之前,右手把在门前的一个凸出的石头浮雕之上。
萧逸鸿出声叫住了他,声音中满是嘲讽,“李国公这是要弃朕而去了吗?”
李明亮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间萧逸鸿会出现在这里,他背过去的身子先是一震,缓缓转过头来,干笑了两声,“皇上你怎么亲自来了?有何事可以让下人来传话就行了,还劳你这么专程跑一趟?”
萧逸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李明亮,你现在是准备逃走了吗?”
李明亮讪笑,“萧逸鸿,你该不会以为我会陪你出生入死罢?你来的路上没有看到自发向皇宫聚集的国民吗?现在这个情形,我不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说完李明亮按下了身侧的浮雕,一个窄小的石门缓缓打开。
萧逸鸿本想快步上前,可这狭窄的地道着实限制了他的行动,他只是在李明亮快要迈入石门之时,凭借着自己修长的手臂,一把扯过李明亮宽大的袖口。
“嘶——”
衣服被撕裂的声响在地道中回响,借助刚刚的拉扯李明亮袖子的后坐力,萧逸鸿一把扯住了李明亮的手。
原本他只是顺着手的方向看过去,透过石门开启之后照过来的亮光,现下映入萧逸鸿眼中的情形,使他原本准备说的话噎在了喉中。
被撕裂的袖子下面,李明亮的手臂皱皱巴巴,根本不像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的手,而且每个萧家军的右手小臂上都有一个梼杌的纹身,而这个手臂上也是空空如也。
萧逸鸿惊恐的抬起头,正巧对上李明亮似笑非笑的神情,“哎哟,皇上这般瞧着奴家的手臂,让奴家好生惶恐。”
这道苍老阴柔的声音,萧逸鸿再熟悉不过了。
“魏央?!”
突如起来的真相,打得萧逸鸿措手不及,他怔怔望着眼前之人。
身份被拆穿了,魏央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了,他用另外一只手掀开从脖颈处开始覆盖的□□,晃了晃甩到了萧逸鸿的脚边,露出原本的面貌来。
清晰意识到眼前的情形,如果自己再犹豫便会错失抓住魏央的机会,正当萧逸鸿准备使劲全身力气将那只手臂向后扯之时,突然只觉自己像是扯断线一般,手中握着的手臂依旧还在掌中,而自己却随着自己力道的方向向后一坐。
魏央竟然挥刀将自己的右手卸下了?!
此时魏央站在石门之前,笑声愈发猖狂,“萧逸鸿,跟我斗,你始终还是嫩了些。”
语毕,魏央跳入石门之后,萧逸鸿只觉一阵火光向自己冲了过来,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轰——”
从城北传来一声巨响,将正在皇宫门前示威的国民们惊得忘却了手中的动作和口中的重复了百遍的口号。
大家都齐齐抬头,望着巨响过后升腾的那片七彩云雾。
第64章
“那边是李国公府的方向!”
“国公府爆炸啦!”
猝不及防的爆炸声使得宫门前示威的人群先是一顿, 突然大家的情绪更加高涨,目光中都闪着希冀的光芒,领头的那几位开始高声大喊着:
“天佑大兴, 这是老天爷也看不惯大朔的做法了,也要出手相助了!”
而后,他们身后的追随者开始整齐划一地振臂高呼:“天佑大兴、天佑大兴……”
这时, 宫门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着银白色飞鱼服的锦衣卫百户从门后探出头来,冲着带队阻拦乱民的侍卫队长招了招手,两人耳语片刻, 侍卫队长朝着百户大人施礼, 随后转身向着冲着一个小队长点了点头, 门前阻拦城民的侍卫被抽调走了一半。
一个从远处跑来的人冲着队伍大喊道:“城中大部分的侍卫们都被抽调到国公府救火, 听闻皇上和国公都被困在里面生死未卜,进城的四条路已经被人用炸药统统炸断了,军队想要进城还需要至少一日的时间。现在大家只要齐心协力, 争取在这一日之内攻入宫中咱们就胜利了!”
门前示威的城民见此喊声愈烈,原本低沉的士气现在又重新被提起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程度。
宁星玥和齐彦混在人群之中,冷眼旁观着现在突变的情况。
“先前萧逸鸿让我炸断进城的所有道路,会不会就是为了这一刻,难不成国公府的爆炸也是萧逸鸿做的?”
齐彦看了看身前激动的人群, 再转头望了望城北升起的那一片烟雾,心中不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带着些探究扭头看向身侧的宁星玥, 她面色平静,不知她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
沉寂了片刻, 宁星玥转过身, 轻声说:“我们再去去那个院子, 现在这个突发状况,想必他们应该也是坐不住了,现下赶过去,或许还能撞上认识之人。”
齐彦点点头,跟在宁星玥身后重新向着之前那个院子而去。
先前还摩肩接踵的东大街,如今已是空空荡荡,人群分成两拨,一拨去到李国公门前围观,一拨去到宫门外围观。
宁星玥和齐彦很快就赶到了小院门前。
先前守在门外的小童也不见了踪迹,宁星玥和萧逸鸿直接推门而入。此时院中已是空空如也。
“他们都去哪里了?”齐彦疑惑地喃喃道。
宁星玥直接迈步向后院走去,“进去看看。”
从后门徐徐走出了一个白髯老者,当他抬眼与宁星玥四目相对之时,两人脚步一顿,几乎脱口而出:
“长公主?!”
“马太医?!”
宁星玥掀起帷帽,露出白皙的面庞。
老者轰然跪地,俯首施以大礼,“老臣拜见长公主!”
宁星玥赶紧屈身跑到马太医的面前,搀扶起老人家,她说话的声音略带颤抖,“马太医请起。”
“长公主,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马太医略带困惑。
“这位是北国现在的皇帝齐彦,此前在宫中骑射大赛之时,想必马太医已经与他见过了。我们在去北国的路上临时得到消息,知晓今日京中会有剧变,所以我们连夜赶回,想要看看能否召集起往昔的大兴旧臣,联合在一起,夺回大兴。我们听闻此处今晚会有部分大兴旧部集会,才特意到此,可马太医为何在此呢?”
宁星玥给马太医简要说明了他们此行的目的并问出了心中疑惑。
“长公主,您选择回来真是非常明智之举,此处确是大兴旧部的聚集之地。前些日子我们在城中散步萧逸鸿和李明亮往昔之事,就是想要激起民愤,原本计划于明日混在城民之中,在城中造成混乱,而后伺机攻入宫中,一举拿下萧逸鸿和李明亮!”
“可刚刚国公府的爆炸,我们的人已经提前出动,混入了宫门外的城民之中,一个时辰之后必定攻破宫门,占领皇宫!”
马太医激动地向宁星玥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原本我们是想先占领皇宫之后,在将长公主接回来,没想到您就在城中,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而后马太医转头警惕地看向宁星玥身侧的齐彦,“此乃大兴与大朔之间的恩怨,希望北国陛下勿要插手,您护送公主回来的大恩,我们肯定会铭记于心,此后也定会有重谢!”
齐彦单手取下帷帽,和善的笑了笑,“好说好说,朕就当是看了一场精妙绝伦的大戏而已。”
马太医鉴证了大兴王国的兴衰,对于齐彦这位外邦王所说的话也是将信将疑,他转头询问宁星玥,“现在还请长公主随老臣一起去往宫中,重新登上大位,为义士们鼓舞打起!”
宁星玥点了点头,同齐彦一起,随马太医三人一行入宫。
当他们到达时,义士们已经攻破宫门,马太医直接将宁星玥护送上大殿中的龙椅之上。
马太医退到龙椅旁边,想起宁星玥行叩拜之礼,口中大呼着:
“臣拜见大兴皇帝,望皇帝能带领大兴将领们重新夺回失地,重振我大兴王朝!”
与此同时,殿下之人,统统停下了手中动作,跟着马太医一同向着龙椅之上的宁星玥行叩拜之礼,口中跟着附和着:
“臣拜见大兴皇帝。”
铿锵有力的呼喊声响彻云霄,一直传到了城外。
正在京郊与被炸裂的乱石对抗的曾经效力于大朔的将领们,听闻宁星玥登基的消息,纷纷扔下了手中的兵器,放弃了最后挣扎,叩首呼喊道:
“臣拜见大兴皇帝。”
此后,宁星玥乘坐着华盖车架前往李国公府的废墟。
曾经富丽堂皇的李国公府已荡然无存,如今已化作了一堆乱石,散乱的堆积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一端,此处的断壁残垣,与门前华灯初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免惹人唏嘘。
宁星玥被翠竹搀扶着下了车。
“皇上,您小心些,这里有许多碎石,以免扭了脚。”
宁星玥双眸凝视着眼前杂乱不堪的情形,招来在次负责的刑部尚书,“你们搜寻了两日了,可有收获?”
刑部尚书跪拜行礼,“回圣上,此处埋藏的炸药要比之前预估的多得多,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现在刚刚扑灭,不排除火势还会复燃,或者是隐藏的炸药再度爆炸,如果当时萧逸鸿和李明亮在府中的话,他们或许……”
刑部尚书偷偷抬眼瞥了一眼立着的宁星玥,话音一顿,不敢继续说下去。
宁星玥紧了紧蜷缩在身侧的掌心,目光虚无的落在前方的瓦砾之上,声音低沉,“说下去。”
“他们或许早已被炸得四分五裂,尸骨无存了!”
说完之后,宁星玥冲刑部尚书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她自己静静立在那里,孑然一身。
蝉鸣声已经渐渐衰退,不知不觉行道的两侧的树叶已染上的枯黄。
秋风瑟瑟,送来一道宁星玥曾在梦中辗转千百回的声音。
“阿姐!”
宁星玥不敢置信,循着声音的方向怔怔回过头去,一个少年向着她招着手,狂奔而来。
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境。
宁星玥沉吟片刻,垂眸嗤笑。
“阿姐!”
少年越跑越近,那个熟悉的面庞映入宁星玥的眼帘。
“裕儿?”
“裕儿!”
少年扑入宁星玥的怀中,亲昵的呢喃道:“阿姐,裕儿好想你。”
宁星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怀中的触感异常的真实和温暖,她低下头,埋入少年柔软的发顶。
是熟悉的冷梅的香味。
她伸手紧紧将少年锁在怀中,纤长的手中轻轻为少年挽起耳边的碎发,“裕儿,你是不是也很想阿姐,所以才进入了阿姐的梦中?”
随后身边传来另个熟悉的声音,“公主,乐承将皇上平安送回来了。”
至此,宁星玥紧了紧怀中之人,裕儿单薄的身躯骨头硌得宁星玥手臂有些疼。
一滴滚烫的泪水坠落在裕儿的颈窝。
“裕儿,阿姐好想你。”
“阿姐,我有些喘不过气了。”裕儿拍了拍宁星玥将自己箍在怀中的手臂。
宁星玥佯装生气地瞪了裕儿一眼,而后慢慢将他从怀中释放出来,一只手与裕儿的手十指相扣,生怕自己一松手,裕儿又会从自己的身边溜走。
她转身看向候在一旁的乐承,“这是怎么回事?那日我明明亲眼见到萧逸鸿将长剑刺入裕儿的胸膛,为何如今裕儿能毫发无伤的站在这里?”
乐承依旧面色沉稳,单膝跪地,回宁星玥的话。
“那日臣赶到之时,整个皇宫都乱作一团,御花园更好被重兵把守根本没有机会能进来,那时臣本是想要潜伏在那里等待机会,进来救主子,可没曾想,过来一会儿,臣便看见皇上满身鲜血被人抬了出来。”
“当即臣便跟了过去,瞧见那群侍卫将皇上抛到了一堆尸体之上,在周围浇上了油准备一同烧了去。正当侍卫准备点火之时,刘理出现了,他将先前要点火的侍卫支了出去,将皇上从尸堆上抬了下来,放在安全的位置,而后才将尸堆付之一炬。”
“待刘理走后,臣赶紧跑到皇上身边,发现皇上的怀中揣了一封信,上面写着一个北国的地址,并留言让臣十五日内一定要将他杀掉,方能解皇上身上所中之毒。”
“离开之前,臣本想来跟公主捎个信,但是那时明月殿驻守着太多的锦衣卫,而皇上的病情不容耽误,所以当即臣便带着皇上出发一路北行,期间有神秘人出手相助,在第十一日的时候送上了缓解毒性蔓延的解药,最后臣终于赶在十五日内杀掉了那个蛊师,解了皇上的蛊毒。我们才能得以平安归来。”
宁星玥心疼地看了看裕儿,又转头看向乐承,“可知帮助你的神秘人是何人?”
乐承摇了摇头,正欲回话,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那神秘人是我家主子的暗卫。”
第65章
宁星玥和乐承齐齐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刘理。
“你先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萧逸鸿让他的暗卫给裕儿送药?”
刘理面色疲惫, 意志消沉,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的废墟,目光随着一片飘零的黄葛树的枯叶摇摇晃晃落地在乱石顶上。
“宫宴那日, 其实长公主也中了蛊毒……”
宁星玥双目圆瞪,似是明白了什么,她抿着唇, 静静等待刘理接下来的话。
“李明亮以长公主的性命威胁主子,一命换一命,当时主子完全没有犹豫,吞下了李明亮递给他的蛊毒, 换取了长公主的解药。其实这个药主子再清楚不过了, 因为那与当年先皇去世时中的毒如出一辙。”
刘理吸了吸鼻子, 强行压制住自己哽咽的嗓音。
“当年, 父皇不是患急病去世的吗?”刘理现在所说的话跟宁星玥一直以来知道的真相相悖,她目光中掩饰不住的诧异,上前紧紧拽住刘理的衣襟, 眸底满是戾气。
刘理脸色苍白,干涸的唇扯出一抹微笑,“先皇去世前,命人来传唤主子说有要事商议,但当主子到达皇上寝宫之事, 皇上就已经暴毙,当时主子便觉得事出有异。后来经过我们的调查, 当年皇上其实是中了一种北国特有的蛊毒,那时主子便知道宫中恐有北国的奸细。”
“但那时主子不想您担心所以隐瞒下了这件事, 自己却私下继续调查着那件事, 看到皇上中毒之后的表现, 我们便知道,那是跟先皇中了一样的毒。之后正好看到乐承去救皇上,于是我们便顺水推舟,将解毒的办法告知他,担心乐承路上耽搁,期间主子还将李明亮给他缓解毒性蔓延的药,派人送到了乐承的手中,而他自己……”
说着说着刘理的脸上布满了泪痕。
一滴一滴滚烫的泪珠砸在宁星玥的手背,她目光怔怔望向刘理渐渐低垂下的头,思忖片刻再次回眸,将视线落在不远处无数侍卫正在翻着的乱石堆之上。
冷风萧瑟,宁星玥微微张口喃喃自语:“是的,他便是那样的人。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都从不愿与人说起。无论受伤多么深重,他都从不会喊痛。”
忽然一个尖厉的喊声,划片静谧的秋夜。
“这里有发现!”
无数的侍卫齐齐聚集过去,在一片已经烧焦的废墟之中,一个被烧得有些残缺的香囊躺在那里格外明显。
这个香囊说不上做工精巧,上面歪歪扭扭的针脚却给人一种莫名的真心。
年轻的侍卫双手举过头顶,掌心中小心翼翼地托着这个烧得只剩一半的香囊。
他端端正正跪着宁星玥面前,将这个重大的发现呈了上去。
翠竹接过侍卫手上的香囊时,周身先是一僵,随后颤颤巍巍将香囊递到宁星玥的眼前。
当宁星玥目光划过那个已被烟灰熏得灰黑香囊,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想伸手去接,可垂在身侧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
挣扎半晌之后,宁星玥淡然垂下眸光,哑然道:“翠竹收着吧。”
宁星玥不禁在想,自己与萧逸鸿这一生的纠葛。
爱过,恨过。
之前几度,宁星玥都觉得自己便会就这么死在萧逸鸿的手中,而如今他却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在了她的前头。
混混沌沌,尽是荒唐。
寒凉的秋风轻轻拂过街道两边的枝头,失了青色的树叶被微风悄悄带动,被高高扬在空中又落下,此时一只五色羽翼的蝴蝶在夜空中格外显眼,它穿过重重险阻最终落在了宁星玥的肩头。
宁星玥抬起食指放在肩膀,这蝴蝶轻盈的拍动了几下翅膀,便落在了宁星玥的指尖,轻柔的触感,令宁星玥心中一震。
这只蝴蝶跟幼时与萧逸鸿第一次见面时看到过的蝴蝶别无二致。
不知不觉间,宁星玥地眸底泛起一阵水雾,抬起另一只手虚虚地拂过蝴蝶单薄的羽翼。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你我本非良人,你这般桀骜不驯,如今以此等方式你我天人永隔,也算是一种最好的成全罢。愿此生不复相见,愿来世各自安康”
此后的三年。
在宁星玥的辅佐之下,宁宏裕重新登上了皇位。
至此,风调雨顺,国富民安,大兴的国运也愈发顺遂。
国民们也非常拥护他们现在的皇上和长公主。大家都十分庆幸,当年能勇敢的支持宁星玥,并为之起义,为今日富足的生活做出了自己的一份贡献。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自从三年前,宁星玥在生辰那日发生了叛乱之后,她一直未再举办生辰宴。今年无论她如何劝说,皇上都想为她举办一场生辰宴,以弥补这三年来的空缺。
昨夜,御花园中的桃花,争先恐后地在枝头绽放,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下早朝之后,宁宏裕看到了如此盛景便急忙唤人,将长公主请到御花园中来一同共进早膳。
近日来,宁星玥一直忙着南边商会的建立,如今商会已渐渐步入正轨,她此次回京便是为了皇上那个无法推脱的生辰宴,也顺便稍事休息几日。
姐弟俩已将近岁余未曾这么悠闲地坐在一起用膳了,借在春风带来的桃花的清香,两人在御花园中惬意对坐。
“许久未见,裕儿好像又长高了不少,说话做事也越来越成熟。正好阿姐这几日看来无事,便翻了翻京城贵女们的画册子,只觉着这些姑娘们都出落得亭亭玉立,我生辰那日都请了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可好?”
宁星玥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宁宏裕。
如果父皇还在,裕儿此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恣意少年,如今却要将国家兴盛的大任扛于肩头。
思及此,宁星玥伸手揉了揉裕儿柔弱的发顶,似幼时那般亲昵地为他挽起耳边凌乱的青丝。
“阿姐,可别再打趣裕儿了,如今国家乃裕儿心中唯一的大事,其他事宜都向后推迟吧!”
宁宏裕耳根染上殷红,有些羞怯的转过头去。
“好好好,裕儿现在是一国之君,这些小事就任凭你自行安排即可。”
说着宁星玥俏皮地拍了拍宁宏裕的肩头,转而面色一沉,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裕儿,其实阿姐今日来,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与你商议。”
见宁星玥表情如此严肃,宁宏裕正襟危坐,静待宁星玥接下来的话。
“生辰宴之后,南方的商会也成型了,那时我便想要卸去身上的职务,将所有的权利归还于你,可好?”
宁星玥表情淡淡,抬眼便对上宁宏裕眉头紧蹙,他焦急地伸出宽大的手掌紧紧捏住宁星玥的双臂。
“阿姐,裕儿可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只要阿姐说,裕儿便愿意改正!”
宁宏裕目光切切,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宁星玥笑了笑,伸出手反握住宁宏裕捏住自己的手,将自己的温热的手心缓缓负于宁宏裕冰凉的手背之上。
“阿姐从小便生于这高墙宫闱之中,每日我看到的都只是这红墙筑起的一方天地,从小便以为这天地就该是方的。而这次南下,看到那边有别与京城的风俗文化,才知原来这天地是可以依着人们心中向往来形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心中莫名生出感慨。自是觉着这一生匆匆,早年我困于自己想象中的情爱的囹圄之中,后来我又被困于权势的争夺之中,这么多年,我也只觉身心疲乏,回头想来,我还从未亲眼看遍大兴的大好河山。”
听到宁星玥的这番话,宁宏裕紧紧捏着她双臂的手慢慢松懈了下来。
“阿姐说得对,是裕儿太过于依赖阿姐,如果阿姐想去瞧瞧便去瞧瞧罢,山高水长阿姐行路累了就回来,无论何时,裕儿都会在这京城之中盼着阿姐平安归来。”
宁星玥重重点了点头,一把将宁宏裕揽入怀中,像小时候那般一下一下轻拍着少年初长成的坚实的后背。
生辰宴如期而至。
宁星玥看着宁宏裕亲自为自己准备的餐食、戏台、花卉、摆设,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欣喜。
那日宁星玥尊重宁宏裕的选择,她并未安排京中的贵女前来赴宴,而是只是邀请了百官同来庆贺,并将自己游历之事借此当众宣布。
宴会之上,文武百官们都对宁星玥此番决定多次劝说,但宁星玥去意已决,便没有任何人能影响她的决定。
晚宴之时,宁星玥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跟皇上告辞之后,就回了明月殿。
宁星玥刚刚迈入明月殿的大门,看到翠竹脚不沾地,在院中忙前忙后,收拾着此次出行需要用到的行李。
就在她进门的这会儿功夫,院中已经装满了四五个半人高的箱子。
宁星玥无奈地摇了摇头,略带责备地看向在各个房间穿梭的翠竹,“翠竹,我们是外出游历,带这么多东西多累赘啊!”
翠竹百忙之中,从寝殿的门边探出头来,一脸无辜的说道:“可这已经是我精简之后的成果了,再少,我都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收拾了!”
听到如此回答宁星玥也不再去为难她,自顾自回到寝殿,坐在梳妆奁前,沉吟片刻,从其中一个小抽屉中,取出了一枚即将收尾的香囊,宁星玥起身坐在油灯边上,针线翻飞,半晌后,宁星玥取出剪子将最后的线断掉了。
一枚浅紫色绣花香囊已然躺在桌案之上。
香囊的两面都绣着活灵活现的紫藤花图样。
黑夜中,昏黄的烛光衬得宁星玥本就白皙的脸颊更加的煞白,此时她垂着头,双目紧紧注视着被针尖扎得发红的指尖,冰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香囊的绣面,心下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辗转翻涌。
第66章
明月悄悄挂上树梢, 远处的御花园时不时还能听到隐约传来欢快的韵律。
宁星玥揉了揉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疲惫的双眼,抬头看了看依旧在院中忙碌着的翠竹,不忍让她分心, 独自携上一个小小的铁锹,弯弯绕绕来到了幼时的秘密花园。
时隔上次挖开这里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春秋,现在黄葛树底下早已看不到那些被翻动过的新土痕迹。
不过有了前一次的经验, 很快宁星玥便准确找到了曾经埋藏宝盒的位置,她蹲在树下,一铲一铲将覆盖在表面的土慢慢挖开,不多时铁匣子和日志就从泥坑中露出了端倪。
宁星玥抬起拭去额角细细密密的汗珠, 将铁匣子从土坑中取出, 掸了掸盖子上的黄土, 从怀中缓缓掏出先前赶制完工的紫藤花香囊, 将它仔细包裹在藕粉色的绣帕之中,与这个紫藤花香囊一并包入帕子中的,还有那个从李国宫爆炸现场搜索到的那个烧掉了一半的香囊。
在紫色香囊的精致对比下, 焦黑香囊的显得格外破旧残缺。
宁星玥面色微凝,再次仔细掖了掖帕角,轻叹了口气,缓缓坐在刚刚刨出的土坑旁边,单薄的后背靠在黄葛树的树干上, 将匣子置于双膝之上,双手将香囊托在掌心, 冰凉的指尖在香囊上细细婆娑。
粗粝的质感划过光滑的指腹,宁星玥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星河, 拾起来时放在一旁的酒壶, 在皎皎的月色之下, 细细为自己斟上一杯佳酿,抬手便一饮而尽。
桃花酒的醇香,让宁星玥不禁回想起,自己与萧逸鸿初见时的情形。
那日清风淡淡,萧逸鸿携着好看的花影,误入御花园中迷离的风景。他眼神定定望向与世家贵女们一同赏花的宁星玥。他挺着笔直的脊梁,不卑不亢地朝着宁星玥施了一礼,竟让傲慢不羁的长公主平稳心跳,为他慢了一拍。
也是在那一刻,情窦初开的宁星玥曾天真的以为,萧逸鸿定会是她漫漫人生路上最绚烂的期许。
没曾想,也是因着当初那错误的一眼,自此之后,他们两个家族之间会历尽万千磋磨,却是以天人永隔作为最终的结局。
想到这,宁星玥又为自己斟了一杯,抬手对着天边的明月,眸光潋滟。
“明日我将要离开京城了,咱们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到了放手的时候。希望你在那里也能忘却这人世间所有的纷纷扰扰,在天上过着难得的逍遥日子罢。 ”
说完宁星玥低头浅笑,朱红的唇边牵起一抹若隐若现的酒窝。
我走了。
我亦不恨你了。
一壶凉酒饮尽,宁星玥双颊绯红,歪歪斜斜地把香囊放入铁匣之中,将土坑重新填平。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日月交替。
鸡鸣之声刚刚传到宁星玥的耳畔,她伸手揉了揉眯瞪的双眼,忽而只觉眼前光线一暗,虚虚睁开双眼,一个熟悉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此时,邱素心笑眼弯弯,正正出现在宁星玥的眼前。
“长公主,您为何走得这么匆忙?”
说着邱素心伸手将宁星玥从床榻上扶起,一边替她更衣,一边询问着。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如果硬要说的话,那便是我馋南边的美食了。”
说着两姊妹莞尔一笑。
今日邱素心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而是带着目的来寻宁星玥的。
邱素心摒去房中的宫女,亲自地为宁星玥挽着青丝,在梳妆奁中取出几支金拆,对着铜镜仔细比划着,时而蹙眉时而展颜。
坐在桌前的宁星玥,她单手撑着瘦削的下巴,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虚眯着眸,任凭邱素心为她描眉画唇。
“公主,反正你也是出去游历不赶时间,今日陪我去个地方罢。”
邱素心终于对着镜中的宁星玥满意的点点头。
见宁星玥并未回应,邱素心从后搂住宁星玥的脖颈,“姐姐,去吧去吧……”
实在是抵不过邱素心的百般恳求,宁星玥点点头同意了邱素心提议。
还未等到宁星玥回过神来,邱素心不由分说地拉着她飞快地朝着门外跑去。
两个靓丽的倩影,欢快得穿过透过树荫落下的星星点点,素日沉寂的明月殿中传出许多年未曾听闻过的爽朗笑声。
不一会儿,明月殿的大门便映入宁星玥的眼帘。
但邱素心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反而是带着宁星玥飞快越过门槛,待他们跑到明月殿门前,已经有一辆车架停那里,静静地等着宁星玥的出现。
在邱素心的掺扶下,宁星玥顺利登车,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车架摇摇晃晃地朝着一个目的地前行。
“你这是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呢?”
车架徐徐地向前行进,宁星玥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
“今日我来的目的便是要为公主践行的,你看此番一去,再见不知会是何时?素心好生舍不得公主,却奈何父亲硬是要我过几日去跟沈家那位公子相看……”
说着邱素心垂头丧气,委屈得小嘴撅得老高。
宁星玥一把揽过邱素心纤细的胳膊,歪头微笑着看向身侧之人,“那咱们现下是要去拈春喝个一醉方休?”
邱素心低头抿笑,唇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要带姐姐去个更好的地方。”
说着她神秘兮兮的示意宁星玥朝窗外望去。
宁星玥抬手撩起车帘,不知不觉,马车已行至京城最为繁华的东大街,现在时辰已临近晌午,热闹的街市已逐渐苏醒。
这里有京城最有名的酒肆茶寮,也有最受贵女们追捧的首饰铺子,但要是说到东大街,无人不称道的便是全京城最为知名的烟花之地——知夏。
知夏,是以专为官家女子提供消遣的地方。此处的名伶们不仅相貌出众,人人都有绝技傍身。
就知夏上一任花魁来说,那倾城之貌,羞花之色,惹得无数贵女都为他心醉。
想到这,宁星玥一脸愕然地回望邱素心,“难道你说的更好的地方是知夏?”
邱素心笑笑不语。
如此说来,自从宁星玥倾心于萧逸鸿之后,细细数来大致有十来年,未曾沾染过世俗的尘埃。
思及此,马车已经稳稳停靠在知夏的门前。
宽大的门楣之上装饰着各色绸缎,衬得雕刻着四时景色的门梁飘飘若仙,堂内旖旎影影绰绰。
在驾车的太监的掺扶下,宁星玥和邱素心下了车。
正当宁星玥准备向前迈步之时,一双黢黑的手,捂住了宁星玥的脚踝。
“啊!”
怪异的味道熏得宁星玥几近作呕,车边的侍卫们立马上前,欲将扯住宁星玥之人抓起来。
宁星玥定睛一瞧,抓住自己之人是一个周身肮脏的乞丐。他没有双腿,靠着自己的双臂艰难地支撑着自己的身子前行。
正当宁星玥准备转身离开之事,匍匐在地上的乞丐,从脏乱打结的头发之中,怯怯抬头,透过发丝的缝隙,直勾勾地望着宁星玥。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宁星玥眸光微顿,眼前这个乞丐竟会给她一种熟悉之感。
此时从别处赶来的乞丐,一把拉握在宁星玥脚踝上的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
“贵人大人有大量,请不要跟一个疯子计较。”
宁星玥再次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那个疯疯癫癫的起来,开口询问道:“你可知他原本是何人?”
跪着地上的乞丐脑袋埋在双臂之间,声音闷闷地回答道:“他本是大兴的内阁大学士,名叫刘永兴,三四年前也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家人被流放,而他自己被割了舌头和砍去了双脚,之后被丢弃在荒野之中,是我外出觅食之时,发现他奄奄一息,左思右想觉着这无论如何也是一条性命,所以便将他捡了回去。他也算是命硬,一阵高热之后竟然自己撑了过来,但醒来他就一直是疯疯癫癫的模样,看见女子就要冲上去抓着人家的腿求饶……”
“口中似是囫囵的说着,大人饶命,他再也不乱说话了。也不知他到底是得罪了何人,青云仕途最终却落得如此天地。”
当宁星玥听到那个乞丐口中说起“刘永兴”三个字时,尘封的记忆骤然涌入她的脑海。
刘永兴不就是当年在宴会上建议萧逸鸿纳妾之人吗?
当时萧逸鸿还表示非常赞同他的提议吗?可如今想来,那之后萧逸鸿却并未有任何纳妾的举动,她也未曾再见过刘永兴。
但那时自己对萧逸鸿心灰意冷,不曾留意到那段时日身边竟是发生了这么多事。
就在宁星玥思忖之际,站在一旁的邱素心抢先接过话头,“刘永兴?不就是当年因为对皇家出言不逊,被萧逸鸿连夜提审之罪的那个内阁大学士吗?”
“你也知?”宁星玥诧异的望向邱素心。
“对啊,当时这是在城中炒得沸沸扬扬,大家都猜测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得罪萧逸鸿之事,才会使萧逸鸿如此憎恶于他!不过当时你一直困于深宅之中,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这些京中小道也是自然。”
说完邱素心双手捂住口鼻,对着侍卫们使了个眼色,授意他们将那两个乞丐赶紧拖走。
侍卫们当即施礼,三两个人便将那个没脚的乞丐抬走了。
见宁星玥呆呆站在原地,双眼怔愣这乞丐消失的方向,邱素心张开五指在宁星玥眼前晃了晃,双手拽着宁星玥的胳膊:
“别发呆了,接下来还有更加精彩的,等着咱们呢!”
第67章
经过刚刚那一番插曲, 宁星玥兴致缺缺地跟在邱素心的身后,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心中还在想着刚刚那个乞丐说的话。
邱素心回过头来, 看着宁星玥恹恹的模样,轻轻挽着宁星玥的手臂,细细为她介绍着知夏最近发生的趣事:
“上月知夏的老板也不知在哪里收来了一位非常出众的伶人, 名叫苏瑾,他与知夏里其他的伶人都不同。苏瑾素日里一直带着个面具,无论是表演还是接客那个面具都不离身,听闻他是因为幼时家中遭遇了火灾脸上不小心留了疤所致。”
“但是除了样貌不可见, 苏瑾别的方面可真是没话说, 他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但最最令人赞不绝口的是他那绝美的歌声。”
想到这邱素心彷佛陷入了回忆之中。
宁星玥本身对这些对贵女们阿谀奉承的美男们实在提不起兴趣, 此时她一心只想回宫,心里念着跟翠竹再核对核对行李是否备齐。
“我实在没有兴趣,要不咱们去拈春买些酒带回宫里, 我再让御厨备上些好菜,咱们就在明月殿中喝到天明。”
感受到了宁星玥心中的不耐,邱素心赶紧摇摇头,补充说道:“刚刚我说的那些都不足称奇,最令我觉得一定要带你来悄悄的原因是, 苏瑾曾经在一次登台表演的时候唱了一首编音排谱都非常奇怪的小调,他的声音低沉婉转, 搭配着小调看似欢快的曲调,沉下心一品却是夹杂着些许悲凉。”
“也是因为这首小调, 那一晚苏瑾一夜成名, 成为了知夏新晋的花魁。而那首小调便是你五岁时自创的那曲, 当时那曲子流传并不广泛,只有早年间参加过公主生辰宴的贵女们才听过,就连我也是后来听姐姐弹奏过一次,才堪堪记得。”
“但我不曾记得有哪家的王孙公子哥家族落败,沦落到要来知夏求生的。”
直到邱素心说到这儿了,宁星玥才稍微被勾起了些兴趣,正准备对邱素心说些什么,却被旁边的路人推了一把。
还好邱素心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宁星玥的两只胳膊,如若不然,此时宁星玥怕是已经在知夏的台阶边摔得人仰马翻。
知夏人多口杂,邱素心也不好向刚刚推宁星玥的女子发难,“姐姐,没事吧?”
宁星玥拧着眉摆了摆手,“无碍。”
在她们交谈之际,一直接连不断有穿着讲究的小姐们朝着门内冲去。
宁星玥一脸嫌恶地看了看知夏大堂中渐渐聚集的人群,又回头望向邱素心,“这是怎么回事?她们这般火急火燎的,着实没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
邱素心也随着宁星玥的目光看了过去,一脸恍然大悟道:“噢,看来是时辰要到了。走,咱们也去瞧瞧,今日我可是势在必得呢!”
还未等宁星玥回过神来,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背被邱素心用力一扯,整个人顺势跟着邱素心向着大堂的方向跑了过去。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让。”
邱素心举起自己的令牌,刚刚有眼不识泰山的贵女们还是有些忌惮平阳王的势力,纷纷向后退,给邱素心和宁星玥让出了一条小道。
宁星玥一脸茫然地跟在邱素心的身后,一步一步靠近大堂中心的圆形舞台。
“这是……?”
还未等邱素心回话,一阵花瓣从空中洋洋洒洒的飘落下来,徐徐清风拂过片片绯色,似一副绝美的画卷在空中骤然绽开,将周围的看官都纷纷拉入这绯红的梦境之中。
而随着落红盘旋着陆,从三楼抛下一条白色的布质画卷,伴随着大家的高声尖叫,画轴的另一端稳稳落在立于众人身后的小厮的手中,又引来大家拍手称奇。
这厢惊喜才刚刚结束,而那边,三楼的栏杆上出现了一位身着青色长袍的公子。只见他双脚轻轻在栏杆上一点,整个人都倾身飞向白色画卷,随后,他举起右手中那支大大的画笔,恣意挥舞着手中墨笔,最后只见他双脚稳稳落于圆台的中心。
霎时间,知夏的舞台周围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宁星玥双目却稳稳落在那位公子身后的画卷之上。
就在刚刚仅用了一个下落的时间,他便在那个白色的长卷上完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山水画。画中的山势绵亘起伏苍劲有力,落在山脚的一汪湖水又清澈见底,水中看似是不经意散落的墨点,但细细看来,每一点就彷佛是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在水中悠然自得。
那幅画上的笔触,看似随心所欲,但画中的每一处的落笔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
宁星玥收回目光,伏在邱素心耳边,小声地问道:“这位公子就是你说的苏瑾?”
邱素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台上之人,怔怔点了点头,“苏瑾的才艺还不止于此。”
说着有两位小厮将苏瑾的那把名叫墨尘的琴抬了上来。
苏瑾款款走到墨尘面前,撩起长袍后摆,稳稳坐于圆凳之上。
他脸上戴着一个木质的面具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他微抿的薄唇,面具的线条柔和,非常符合他浑身散发的淡雅清丽气质。柔顺的青丝一半被苏瑾用一支木簪绾于头顶,一半垂于他坚实的肩膀的两侧,此时他缓缓低下头,修长的手指有序的撩拨着琴弦,原本单调的音律在他的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带着抚琴者的情绪传递给了现场的每一位听众。
是那曲小调。
宁星玥吃了一惊,时隔二十多载,就连她自己现在恐怕都无法准确还原那首曲子,可台上的苏瑾动作娴熟,一宫一商都正正击在宁星玥的心跳之上。
说来也怪,当初宁星玥创作这首曲子不过只是幼时的一个贪玩之举,怎会真的有人过了二十多年都依旧记得,且当时她创作这首曲子的时候的心境明明是欢快愉悦的,可为何从苏瑾的手中弹出,却是有一些几不可察的凄凉。
“因着这首曲子,苏瑾不是俘获了多少京城女子的心,现在就连京城最火的茶寮中的说书先生还为苏瑾这首曲子写了个曲折离奇的故事,引得无数的闺秀为之落泪,现在大家纷纷慕名而来,如今想要与苏瑾单独见上一面更是千金难求……”
邱素心把自己知道关于苏瑾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给宁星玥介绍了一番。
“锵锵锵——”
琴声渐渐消失,台上的云锣在小槌不停的敲击知夏,发出尖厉刺耳的声响。
一位穿着花枝招展的女子立于苏瑾身侧,两人相视颔首一笑,须臾之后,女子朝着台下微施一礼,缓缓开了口。
“各位官家小姐太太,今日非常荣幸能邀请到各位来参加苏瑾合春宴的拍卖会……”
宁星玥小声的重复了一遍“合春宴”,邱素心听到之后只是扭过头来,将食指放在唇边稍稍“嘘”,待宁星玥回过神来时,台上再次响起刚刚那个刺耳的云锣声。
“我出一百两……”
“这边二百两……”
“我出五百两……”
此言一出,周围的姑娘们都循着声音,齐齐回头,瞧见说此话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在京城中出了名的目中无人的平阳郡主邱素心之时,纷纷收敛起好奇的目光,怯怯不敢在出价。
唯独一个声音温温柔柔的姑娘,在人群的后方喊了一句:“我出八百两……”
原本胜券在握的邱素心咬着牙,恶狠狠地回头怒目瞪视着,但当她看清那个不识好歹之人竟是自家二姐时,刚刚嚣张的气焰已然熄去了大半,瑟缩着脖颈,躲在宁星玥的身后。
宁星玥也回头对邱素芸点了点头。
“我再倒数三个数,如果没有贵人再出价的话,那么苏瑾今晚合春宴的机会就落在最后的那位姑娘身上了!”
八百两一晚的合春宴,这要是放在此前,根本想都不敢想,台上的鸨母非常兴奋的执起小槌高高扬起,迫不及待想要落锤定音。
“三。”
“二。”
“我们出一千两!”
宁星玥的右手被躲在自己身后的邱素心高高举起。
陡然间,无数的目光落在一脸木然的宁星玥身上,而宁星玥又一脸漠然地望向身侧的邱素心。
鸨母着实被惊得目瞪口呆,手中的小槌不知何时已掉落在地她都毫不在意。
就连远处的邱素芸也没有想到邱素心最后会来这么一出,可迫于囊中羞涩,邱素芸也只能眼睁睁地瞪着邱素心一脸小人得志的神气,使劲冲地上跺了一脚。
如此高价,三声倒数之后自然也是无人再往上加了。
“锵——”
小槌干脆地落在了云锣之上,一切都成定局,在场的闺秀们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台上的苏瑾眉目移向台下愣怔的宁星玥,冲着她微微颔首,施了一礼。
就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苏瑾给宁星玥的那种熟悉之感令她周身一顿。
先前由于不敢兴趣,宁星玥其实并没有仔细观察台上之人。现今她重新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台上之人,真是越看越觉得苏瑾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只是那个人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啊,他明明已经……
后来,宁星玥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邱素心带到了苏瑾的房间。
房门打开之后,一股清新的白檀香的香气扑面而来,在靠窗的位置,早已命下人们为今晚苏瑾的金主准备好了丰盛的吃食,已一壶酒。
宁星玥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凝视着眼前之人。
而那端被凝着的人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悠闲自得的行至桌案边,举起酒壶为两个酒杯中倒满酒之后,一手拿着一个白玉杯盏,向着宁星玥慢慢靠近。
第68章
“小人参见长公主。”
苏瑾走近之后朝着宁星玥屈膝一礼, 头微微垂下,青丝拂面,随意散落于软垫之上。
这低醇的嗓音最是骗不了人。
如果说刚刚大堂之中人声嘈杂宁星玥听得不够真切, 还不能判断心中所想。而如今,房中只余她二人,近在咫尺的距离, 从苏瑾薄唇吐出的“长公主”三个字一直在宁星玥的耳边回响,这低沉的音色,宁星玥几乎能够笃定,这面具背后必是那日日对她说着冷言冷语之人。
猝不及防的想法在宁星玥的脑中翻涌, 三年前随着那人逝世的消息而慢慢沉淀的心绪, 此时又被陡然摊在她的面前。
此前所有的愤怒、惋惜和不解, 统统涌上心来。
宁星玥快步上前, 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斜睨着眼前这位打扮清秀的风尘男子,随后她躬身下去一把就将苏瑾瘦削的下巴捏于股掌之中。
两人温热的气息在寸步间交缠,宁星玥稍佻娥眉双眸凌厉地觑着膝下之人。她眉头微蹙, 冰凉的指尖从苏瑾的柔软的下巴慢慢上移,最终轻轻擦过他温湿的唇边。
苏瑾的脖颈白皙,在宁星玥指尖缓过之际,他突起的喉结,以几不可察之势上下滑动了几下。
随后, 宁星玥蓦地用力将苏瑾深埋的脸颊缓缓向上扳起,每上扬一寸, 她的指甲便抠深一分。
须臾间,苏瑾白皙的下巴被宁星玥深陷的指甲抠出了一道血痕。
可苏瑾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反而抬眼镇定自若地凝视着宁星玥娇艳的面庞, 男人的眸蕴秋水, 唇角泛起丝丝涟漪。
记忆如同猛兽在宁星玥的心中咆哮,怂恿着她伸手去摘掉那个,在自己手中动弹不得的男子的面具。
她指尖微颤,却只是冷冷的望着他,迟迟没有动作。
此时的宁星玥面色看似平静,可她藏在身侧反复缱绻又松开的手,早已出卖了她心底的慌乱。
如果掀开之后不是,那她不过只需要为自己此时的失礼而致歉。
可如果掀开之后是呢,她又该如何去面对?
两人便就这般僵持了半晌。
“如此良辰美景,公主又何必心急呢?”
苏瑾喑哑的嗓音在宁星玥耳边响起,刻意压低的声音,带来了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耳郭之上,酥酥麻麻,令她心底不禁生出丝丝痒意。
语毕,男子换色略带薄茧的指腹,虚虚搭在了宁星玥纤细的手腕之上,拇指在她的腕背上细细婆娑,轻柔的力道渐渐传到了宁星玥的心底。
宁星玥猛然回过神来,捏住苏瑾下巴的手指遽然松开。
猝不及防的失了牵引,苏瑾没有防备,整个人向后一坠,跪坐在自己的双腿之上,但他的神色还是一如既往的从容淡然。
苏瑾从地上起身,重新端起先前斟的酒杯,取其中一杯递到了宁星玥的手边,略带请求地说道:
“这是小人去年新酿的金桂酒,今日有幸欲请公主品鉴。”
宁星玥瞥了一眼他杯中色泽金黄的金桂酒,捡起桌边的玉箸,随手夹了一块笋片放到自己嘴中。
见宁星玥迟迟没有抬手,苏瑾微笑着将另一杯杯酒置于唇边,随即一饮而尽。
“酿酒所用的桂花,是小人亲自从窗边的片桂花林中,一颗一颗收集而来,然后在阴凉处将它们慢慢晒干,加入冰糖和白酒,仔细在酒坛中搅拌均匀,最后将酒缸密封上三五月,这金桂酒才算是制成。今日正是它的开封之日,与此同时,长公主莅临知夏与小人共度合春良宵,着实是难得的缘分……”
说着苏瑾慢慢靠近宁星玥,一把揽过她盈盈一握的腰肢,猛然将她带入自己坚实的怀抱。
“你放肆……”
宁星玥朱唇轻启,呵斥的话还未说完,只觉忽地唇齿之畔覆上了一阵淡淡凉意,随后一丝丝炙热的液体浸润了她干涩的舌尖,甘甜之意顺着喉头滑入了她的腹中。
芬芳馥郁瞬间在口中绽开,闻道甜酸适口,在这个微微寒气的傍晚,带来了些些暖意。
是绝佳的金桂酒。
宁星玥抿了抿唇,嗔怪的目光落在身边那个似笑非笑的登徒浪子身上,命令道:
“这酒可以留下,人可以出去了!”
夕阳渐斜,火红的余晖裹挟着窗边之人颀长的身影,白皙的脸庞也渐渐染上了淡淡绯色,多了些些人气儿。
细软的青丝在苏瑾身后轻飘,他立在窗边的方桌旁,不紧不慢地重新把两杯酒满上,悠悠开口道:“公主可想听听小人这坛金桂酒的故事?”
苏瑾便转身望着愈渐褪色的黄昏,落寞的背影与天边的瑰丽融为一体,未等宁星玥回应,自顾自开始将故事铺陈开来——
“不知何时开始,小人每晚只要闭上双眼,脑中就会浮现出一个看不清脸的姑娘,她总是伴着悦耳的笑声而来,携着苦痛的哭声而去。但小人在梦中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静静望着她,却给不了她一点回应。一晚,姑娘在梦中与小人说,窗外的桂花开了,她好想喝一杯金桂酒。第二日,小人晨间起身,推开窗扉之时,庭院中那片高大的桂花林的枝头,缀着满满细碎的金粒,清新的香气沁人心脾,一阵清风拂过,金粒纷纷扬扬地随风飘落,我耳边又响起那女子轻柔的声音——”
“郎君,我好想饮一杯金桂酒。”
“许是,小人上一世造的孽,致使姑娘心愿未达成,所以久久不愿离去。于是,小人便也就遂了她的愿,酿上了一坛金桂酒。今日酒成,如若那姑娘今夜再次入梦,小人也能给那姑娘一个交代。”
“叮——”
话音刚落,苏瑾再次举起酒杯,释然一笑,轻轻在宁星玥的杯壁上砰了一下,随后抬手,再次一饮而尽。
而此时的宁星玥晃荡着手中盛得半满的酒杯,手肘内侧一道浅棕色的疤痕,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
宁星玥再次陷入了往昔的回忆之中,五年前她也曾央求过萧逸鸿一起制作金桂酒,酒未制成,自己的手上却多了一道疤痕。
思及此,她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眼神迷离,堪堪开了口。
“曾经,我以为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拥有世人无法企及的财富,有人人得意称羡的地位,有视我为掌上明珠的亲人……还有那一个我以为会是一辈子得以相守之人。”
“可忽而一日,我的天塌了,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而那个曾经以为会相守之人,他用剑指着我,站到我的对面。”
宁星玥木讷地抬起手,指了指坐在自己对面的苏瑾,“你知道,那时我有多害怕,多绝望吗?因为我曾经的自以为是,葬送了弟弟的性命,葬送了大兴的国运……”
“都是因为我……”
宁星玥拍案而起,随即又跌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单手扶额,手肘撑在桌案之上。
“那时,我恨不得他马上暴毙在我的眼前,但当我眼睁睁看着他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心中却生出了怜悯。”
宁星玥含糊着喃喃低语,“不说了,过去了,都过去了……”
一滴晶莹的泪珠划过宁星玥被酒气然后的双颊,她手肘一滑,整个人扑倒在方桌之上,双目紧闭,呼吸逐渐趋于平稳。
苏瑾缓缓起身,坐在宁星玥的同侧,轻轻拢开她散在面颊上的碎发,挽与耳后,指尖滑过脖颈之时,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像孩童般撅着嘴,似是在嘟囔着什么。
“嗯?”
苏瑾附耳贴近宁星玥的唇边,发出一声略带着鼻音的疑问。
微弱的声音在宁星玥口中打转,苏瑾依稀辨别出,“萧逸鸿,此生不复相见……不复相见……”
一阵带着丝丝凉意春风轻拂而过,宁星玥在睡梦中摸索了半晌都没有摸到素日里睡惯了的锦被,她蹙着眉似是有些不开心,哼哼唧唧的。
看到宁星玥在自己完全放松的样子,苏瑾垂头轻笑,修长有力的臂膀,一把将宁星玥打横抱起,一步一步缓缓上前,最终放在了自己的床上。
似是闻道了熟悉的味道,宁星玥躺在床上之后,非常乖巧地靠在内侧的软枕之上,再次细细嗅了嗅上面的白檀香味,侧过身安静地沉沉睡去。
相较之前的狠戾,此时的宁星玥在苏瑾的眼中俨然一只谨慎的猫咪,只要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就炸毛,用最伤害自己的方式去保护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却始终忘记了她自己。
苏瑾心疼地看着眼前之人,将床内侧的被衾拉起,仔细地将被角掖在宁星玥的身下,顺带为她捋了捋凌乱的长发,随后他自己顺势仰面躺在了宁星玥身侧空出来的另外一边床榻之上。
苏瑾的房间是在知夏中另起的一幢小楼,与其他伶人接客的地方相隔较远,现在这个时辰正是知夏的歌舞升平最盛之时,但小楼此时落针可闻,好似外面的繁华都与他无关。
此时,静谧的房间中,苏瑾仔细听着身旁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稳。
或许是被苏瑾身上的白檀香吸引,宁星玥一个转身,将一只手和一只腿搭在了苏瑾的身上。
这突如起来的重量,弄得苏瑾哭笑不得,想不到宁星玥睡觉竟是如此不老实。
苏瑾转过身去面对着宁星玥,心疼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鼻尖轻揉着她的发顶,温湿的双唇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额角。
“慧慧。”
他哑着嗓音轻唤了一声,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口,他担心、害怕,不敢与她相认,生怕在自己承认的那一刻,两人的关系再次回到从前。
三年前,在他周身被伤得几乎无法动弹的时候,是想见宁星玥的心支撑着他一步步康复,当时他只是想在见她一眼。
人心总是贪婪的,当他今日与宁星玥面对面之时,便知道,今生他都无法放开。
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慧慧,我不会再放手了……”
第69章
天刚刚蒙蒙亮, 一缕熹微的晨光穿破天边的浓雾直直落在了苏瑾的房内。
宁星玥揉了揉朦胧的睡眼,只觉得此时脑袋晕乎乎的,眼皮也是异常沉重。当她正准备舒展一下维持了一晚上的动作, 忽而发现自己的身边有种区别于被褥的柔软触感。
昨晚的记忆霎时间涌入宁星玥的脑海。
苏瑾的音容笑貌,那杯香气怡人的金桂酒,还有那个半真半假的梦中女子的故事。
想到这, 宁星玥抬眼开始环顾四周,眼前是轻幔薄纱极富雅致的装饰,耳边是清泉淌过小石轻快的声音,而身边, 是苏瑾柔和沉静的睡颜!
此时, 他依旧还带着那个木质的面具, 微薄的双唇紧抿, 细细密密的汗珠已将他散落的鬓发湿润。
虽然看不清他的样貌,但细碎的阳光,落在他浓密卷翘的睫毛之上, 忽闪忽乎的,似是被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边。他勃颈处的衣襟微微敞开着,露出了明显的锁骨和锁骨下紧致的弧线。
现在他仿佛陷入了梦魇,沙哑的嗓音在喉头呜咽,他的声音很轻, “不要、不要伤害她……”
说着苏瑾伸手抓住了宁星玥的手腕,不知为何, 他原本几近煞白的脸颊,渐渐开始有了血色, 先前急促的呼吸现在也逐步恢复平稳。
宁星玥怔怔坐在床上, 用另一只手慢慢掰开苏瑾紧紧捂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之后, 正当她起身想要跨过苏瑾下床之时,床上的男子猛地睁开了双眼,随即床榻上猛然坐起。
“啊!”
而此时的宁星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脚下一滑,整个人跨坐在了苏瑾的大腿之上。
与此同时,苏瑾面不改色,直接伸出了双臂,将宁星玥困在了自己的怀中。
现下宁星玥与苏瑾面对面地望着,她的双眸向下一滑,正正在苏瑾空无一物的胸膛之上。
最是这不经意的一眼着,实让宁星玥烧得耳朵有些发烫。
苏瑾顺着宁星玥的目光,低头望向自己敞开的衣襟,垂着的头轻颤了两下,发出淡淡的笑声,“公主,这是害羞了?”
“笑话,本宫可是阅人无数!”
察觉出了苏瑾对自己的嘲笑,宁星玥也不甘示弱的将双手搭在了苏瑾宽厚的肩膀之上,唇角轻扬,她冰凉的手腕与苏瑾炙热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伴随着宁星玥的动作,苏瑾低头浅笑,深沉目光顺着宁星玥搭在他身上的手臂缓缓地向上滑动,最终落到了宁星玥娇翠欲滴的嘴唇之上。
“噢……看来是小人昨夜没有伺候好公主,公主还未尽兴?”
话音刚落,苏瑾便将锁住宁星玥腰肢的其中一只手腾了出来,轻轻捏在了宁星玥小巧的下巴之上,而他的面具在宁星玥眼前慢慢放大……
恰巧在宁星玥正要抬手推开苏瑾之际。
“吱呀——”
房间的大门从外面被人缓缓地推开了一条缝,许是不想要打扰房内之人,却因着门扉有些年久失修,明明小心翼翼地动作,此时却将房中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三人目光相接之时,那个躲在门边的粉色身影,尴尬的笑了两声,从门后探出了一颗华丽的头来。
邱素心正要推门而入之时,眼神止不住地向下滑,可眼前的两人暧昧的姿态,又令她羞怯地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宁星玥转头看了看他们二人目前的姿势——
她此时正与苏瑾面对面的跨坐在他的大腿之上,因为先前本想推开他,此时她的双手正好按在了苏瑾坚实且光洁的胸膛之上。
再看向苏瑾,如今他一手挑起了宁星玥的下巴,一手揽着她的腰。
当前的情形对于邱素心这位未出阁的女子来说,着实是有些刺激。
宁星玥一把推开了身前之人,坐在床沿边,迅速穿好了鞋袜,双脚落地,站得离苏瑾远远得。
须臾间,宁星玥已站在了邱素心的身边,随后她轻咳了一声,一直立在门边的邱素心这才透过指缝再次确认了一下眼前的情形无误之后,这才堪堪敢松开手。
床上的苏瑾此时走到了两位贵人的面前,拢了拢滑落的衣襟,像邱素心施了一礼,“小人,见过郡主。”
邱素心一边憋着笑一边朝苏瑾挥了挥手,道:“免礼免礼,都是自家人,自家人。”
说完她还用肩膀撞了一下身侧的宁星玥,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被闹了这么个乌龙,宁星玥觉着心中烦躁,一把挽过邱素心的手臂,“陪我回宫吃早膳去!”
不管怎么说,苏瑾也是城中官家小姐们如今最为心驰神往之人,之前大家至多也之是见过在知夏演出的苏瑾,那时的苏瑾温润如玉,谦逊雅正,令人赏心悦目,却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而今日邱素心见到的是跟女子打情卖俏,衣襟袒露的苏瑾,这时的他,除去平日的风雅,现下还多了一丝魅惑,与情趣。
邱素心一手被宁星玥拽着,一手跟苏瑾告别,走到转弯之处,才回头惊讶地问道:“天哪,姐姐,知夏的伶人可都是清倌,你昨夜这么一折腾,恐怕是要坏了规矩!”
不说还好,被邱素心这么一提醒宁星玥又想到昨日到底是谁将她推入火坑,“你还好意思说,昨日是谁帮我举的手,这还没有一日的功夫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说完,宁星玥伸出纤长的食指没好气的戳了戳邱素心挂得叮叮当当的脑袋。
被宁星玥这么一说,邱素心心虚地移开了眼,嘟嘟囔囔的说道:“都是邱素芸害得……”
“是是是,你最讲道理……”
两人继续说说笑笑朝着知夏的大门走去。
期间,邱素心再次回头,看向苏瑾别院的方向。
今日晴空万里,明媚的阳光洒在别院旁的画廊之中,那里被人种上了一大片的紫藤花。
缠缠绕绕的花藤相互依偎着,紫色的花开的正盛,一串接着一串紧紧靠在一起,低垂在花架之下,在画廊之下连成了一片紫色的云雾。
邱素心还记得之前宁星玥跟她说过,紫藤花的花语是执着的爱。
苏瑾,想必也有自己执着的人罢。
翌日。
一大早,宁宏裕与宁星玥站在明月殿外,两人静静望着三辆被装得满满的马车。
“阿姐,记得先前你答应我的事,无论走到哪里,正月的时候一定要回来与我团聚。”
宁宏裕强忍着眼底的汹涌,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十分震惊。
毕竟是自己的亲弟弟,她又怎会不知他此时的心境,但现在到了她必须要放手的时候了。
宁星玥一直觉得裕儿的性情非常地像父皇,心肠十分柔软,见不得事件的一点苦难,所以之前有什么残忍的抉择都是由她来帮忙拿主意。
先前是因为大兴刚刚恢复,国内依旧有些动荡,加之当时他们与北国之间的互助协议还在洽谈之中,所以那段时日,她协助这裕儿处理政事。
但宁星玥知道,她始终不能一辈子替裕儿做决定。如今大兴国富民安,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积极的方向发展着,而这时也恰好是自己应该要放手的时候了。
宁星玥淡笑着,冲宁宏裕点了点的,“终会有重逢的一日的。”
说完,宁星玥在翠竹的掺扶下,头也没回的登上了马车。
裕儿需要学着自己成长。
而她自己,也需要学会放手。
马车驶出了一段距离,宁星玥抬手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转头询问翠竹:“平阳郡主不是说会来吗?怎么一大早没有看见她的影子呢?”
翠竹回想了一下,似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惊呼了一声,“噢,昨晚郡主托人捎了信来,说今日会在城郊的望月亭等您,都是翠竹愚钝,昨日忙得晕头转向,竟是忘却了如此重要的嘱托,还请公主责罚!”
说着翠竹起身便要向车底跪去。
宁星玥赶紧扶住了翠竹,微笑着说道:“无碍,出城必定会经过望月亭,你这也未耽误事情,不用过度惊慌,另外,今后我们出门在外,吩咐下去,大家不要称呼我为公主,唤小姐即可。”
这是翠竹第一次跟着宁星玥出远门,一路上,宁星玥又跟翠竹嘱咐了一些出门在需要注意的事项,说着说着,一不留神,就听见窗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姐姐、姐姐……”
喊声越来越近,宁星玥转身撩起了身后的窗帘,眼前便出现了邱素心兴奋地挥动着双手的身影。
宁星玥正准备微笑着挥手回应她,但从邱素心身侧的柱子后走出的那抹青色的身影,使她抬起的手僵在了空中。
马车驶到望月亭边,缓缓停了下来,碍于昔日的好姐妹千里相送,宁星玥犹豫再三,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下了马车。
下车之后,邱素心赶紧迎了上来,一下便钻入宁星玥的怀中,“姐姐,你这一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大婚的时候,你会回来吗?”
“大婚?沈家那位公子,不是还有几日才相看了,这么快就下结论了?”
宁星玥见邱素心难过得快要掉金豆子的模样,抱着她的双手又紧了紧。
“都是板上钉钉的事,相看就是走个过程,婚期应该会定在这个秋天,到时候我给姐姐发请柬……哎,不说如此扫兴的事情,亭中的那位姐姐可有瞧见?”
刚刚还陷入悲伤情绪的邱素心,现在她朱红的唇角轻扬,弧度竟有些坏笑的意味。
不过,邱素心赶紧撇清了干系,摆摆手一脸无辜道:
“他不是我找来了,我今早出门的时候,不知何时被苏瑾尾随,一直到了望月亭才察觉,反正甩也甩不掉了,想着你们也算是相识一场,便同意他留下来,为你饯行。”
“只是饯行?”
看刚刚邱素心的表情,宁星玥总觉着其中有诈,再次跟她确认。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两人身旁响起,“苏某是来感谢长公主的,多亏长公主千万在知夏的一千两,如今苏某已向鸨母赎了身,终于恢复了自由。自是想着向公主致谢,今晨正巧在东大街瞧见郡主形色匆匆,本是想着劳烦郡主带个话,没曾想,却在此处见着了长公主,实属小人今生幸事。”
说完,苏瑾微笑着向宁星玥施了一礼。
宁星玥正眼都没有去瞧苏瑾,转过身去又抱了抱邱素心,“那我就先走了,待你大婚之日,我必携厚礼赶到。”
之后,宁星玥便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一行车队,浩浩荡荡向着城外逝去。
而此时,苏瑾依旧伏身立在原地,任凭车队的扬起的尘土,将自己裹挟在昏黄之中。
第70章
马车朝着城郊的方向驶去, 渐渐将京城的繁华远远抛于身后。
往常不绝于耳的叫卖声也随着马蹄声的加快,早已噤了声,取而代之的是沁人的花香, 清脆的鸟鸣,潺潺的溪流。
之前只要是需要宁兴玥亲自出行的实务,每每都是事态紧急, 刻不容缓。几乎每次都是行色匆匆,即便是在前往目的地的路途中,她的车厢中总是会有随行的官员,争分对秒地商量着到了目的地后的对策。
而此次宁星玥的主要目的便是饱览大兴的大好河山, 现在的她们有的是时间, 便能随时走走停停, 无拘无束。
翠竹为宁星玥撩起两侧的帘子, 窗外的景色随机变换,时而沉寂,时而热闹, 时而暗,时而明。
温柔的风吹过树梢,激起林中一阵簌簌的声响。
此时精致的茶点被翠竹摆放到了红木桌案之上,紫砂茶壶壶嘴溢出袅袅的热气,慢慢升腾于空中。
是桂花的清香。
“今日, 备的是桂花茶?”
嗅到这恼人的味道,宁星玥蹙了蹙眉, 眼中再次浮现出那晚断断续续的记忆。
一阵烦闷再次涌上心头,无论苏瑾到底是不是萧逸鸿, 宁兴玥都不愿再与他产生任何的交集。
“是的, 小姐, 晨间翠竹问过车夫,如果要到预计的目的地瑜州,那今日恐怕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车上度过了,所以奴婢特地备的是清甜爽口的桂花茶,搭配甜润化渣的冰镇绿豆小糕,最是清热解暑,又润肺饱腹。”
宁兴玥一手执起一块冰润丝滑的绿豆小糕,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这膏做得极为细腻,柔和的触感轻抵舌尖,瞬间化作清香甜香的水雾,一点一点包裹着口中的味蕾,是她一直喜欢的味道,再配上一口香而不腻淡雅幽香的桂花茶。
确实是非常绝妙的搭配。
可当桂花的馥郁幽香在口中慢慢绽开之后,猝不及防,苏瑾的音容笑貌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
“咳咳咳……”
宁星玥被茶水呛得干咳了几声。
翠竹一边抚着宁兴玥的后背,一边取出了一杯清水让她漱漱口。
马车愈发颠簸,忽然车外车外传来几声马儿的嘶鸣,而后车架一顿,瞬间停了下来。
翠竹扶稳了宁星玥坐下之后,便探头向窗外望去,询问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伪装车夫的侍卫从前段跑了过来,屈膝施礼,回答道:“小姐,许是昨日这里下过暴雨,山崖边的乱石滚了下来,拦住了前去的道路,请您在车内稍事休息片刻,我们这边加大人手,很快便能将道路清理干净。”
听过侍卫的话,宁兴玥颔首。
百无聊赖之际,宁星玥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此时将值日中,明媚的阳光,穿过树梢的缝隙散落在茂密的草丛之上,偶尔有三两只蝴蝶停在那里,窃窃私语,令人心中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惬意。
“叮叮咚咚……”
好似断线的碧珠纷纷坠落玉盘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宁兴玥闭着眼,感受着来自大自然美妙的“琴音”。
一阵清冷的幽香拂面而来,“翠竹,咱们下去走走吧。”
还未等翠竹反应过来,宁兴玥便独自蹦下了马车,循着那股莫名的香味,缓缓的朝着森林深处走去。
翠竹在一面从旁掺扶着她,一面担心地说道:“小姐,这边乱石众多,恐不小心扭到脚。”
越往前走,溪流湍急的声响便越发明显,宁星玥转头看向翠竹,微笑着说道:“无碍,我不是有你扶着的吗?咱们就去溪边瞧瞧,不走远了。”
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小溪边。
错落的石涧蜿蜒曲折,一泓清冽的山泉水一波三折,从山崖边飞泻而下,最后汇至崖底的深潭之中。碧绿的潭水静如明镜,唯有偶尔一两只调皮的鱼儿浮出水面,方能漾起丝丝涟漪。
宁星玥伸手拦住了其中的一湾曲折,冰凉的泉水拍击在她的掌心,传来浅浅的痒意。
当宁星玥玩得兴头正盛之时,一个高大的阴影从头顶投了下来,将她严严实实掩在其中。
出于好奇,宁星玥仰头去寻那道阴影的主人。
只瞧见,一道青色的身影笔挺的立在山崖之上,宽大的衣袂迎风飘动。
“公主,好巧,又见面了!”
男子话语间尽是欢愉。
出于从小皇家对于她的礼仪教化,宁星玥努力压制住自己心中的怒气,这才没有在听到苏瑾声音之时,以一个白眼回礼。
苏瑾似是没有感受宁星玥的不悦一般,双手负于身后,脚尖在崖边轻盈一蹬,从山崖上飞身而下,最终稳稳落于宁星玥身侧。
霎时间,宁星玥只觉自己周围充斥着白檀的香气。
“你真的不是……”话到嘴边,她终是咽了回去。
无所谓真假,无所谓生死。
宁星玥转过身,朝身边的侍卫招了招手,用食指指了指那位温润如玉的公子,“绑树上。”
之后,她便头也不回的朝着马车的方向而去。
身后的苏瑾声音中并未有半分慌乱,气定神闲地朝着宁星玥远去的背影说道:“公主,有缘自会再见。”
宁星玥上了马车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车外的乐承大喊了一声:“赶路吧。”
说完后,她沉吟片刻,又朝外边补充说道:“走快些。”
日头升至正中。
宁星玥一行正好行至一个与京城边界相接的小镇。
这里虽不及京城繁华,但多了一些特别富有的当地特色的手工制品。
“翠竹你看,这个配色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红蓝相间的鸾凤,好生特别……还有这个……”
这正中的商业街上,挨家挨户的逛着,看到惊奇的小玩意儿都想统统收入囊中。
当她逛到一家全是摆放着可爱的动物泥塑的铺子,挑挑拣拣觉着每个都爱不释手,犹豫不决之际,耳畔又是那个熟悉的声音:
“刚刚这位姑娘摸过的,都包起来。”
宁星玥根本都不用回头去看,都知道这位自以为是之人是谁。
“赶也赶不走,绑也绑不住,难不成你想要杀了你?”
此言一出,正在装泥塑的老板手中不禁一哆嗦,刚刚装在包袱中的泥人被一不小心倒了出来。
宁星玥正在气头上,瞪目怒视着摊后那个手抖如筛糠的老板,吓得老板险些就要给她跪下了。
苏瑾从怀中,不紧不慢地掏出一贯钱,递到老板手中,这才稍稍安抚了他被惊吓的心灵。
一脸无辜,随手指了个方向,道:“只是正好小人也朝那边去,与公主通路而已。”
苏瑾一副清冷公子的模样,就是这般没有任何表情的立在街边都引得无数少女侧头,可他全然不在意,双目独独直勾勾的盯着眼前这位火冒三丈的姑娘。
宁星玥真是拿他没辙,无论她说什么感觉就像是硬拳砸在棉花团上,引不起半分变化。
泥人摊的老板终于将刚刚宁星玥点过的泥人都装上了,颤颤巍巍的准备将纸袋子递到宁星玥身侧的翠竹手上。
翠竹今日是初次见到这位叫做苏瑾的公子,也不知道此前他与宁星玥之间到底是结了什么仇怨,两人只要一见面就免不了一番争斗。
现下翠竹不也只这袋泥人是接还是不接?
宁星玥与苏瑾斗气的间隙,发现此时翠竹与老板之间推拉不决,“拿着,都花钱了,不要白不要!”
于是翠竹才放心将泥人接下。
天色渐暗,路上的行人愈发稀疏。
夜间街边店铺点上了门前的灯笼,星星点点的光亮,忽明忽暗,悠长的街道蔓延开来。
见翠竹手中的锦盒也抱了无数,宁星玥一脸漠然看向苏瑾,“你说你是去哪个方向?”
“那边。”苏瑾伸手指向镇上唯一的客栈。
当下,宁星玥便明白了他心中的小九九,“那咱们就此分别吧。”
苏瑾颔首微笑着望着宁星玥转身朝着与自己相悖的方向大步走去。
翠竹赶紧碎步跟上,小声伏在宁星玥耳边询问,“进城的时候乐承问过守门的侍卫,他们说这城中只有刚刚苏公子指的那一家客栈,咱们不去那里,还能去哪里呢?”
“不去,今晚就算是去县府衙门凑合一晚,我也不去跟他住同一家客栈。”
听完宁星玥的话之后,翠竹恍然大悟,两人迈着轻快的步伐朝着县府衙门的方向而去。
但当她们行至县府大门时,两人直接愣在了那里。
此时,府门被大敞开,里面的尖叫声绵延不绝。
翠竹木讷地望着眼前的情形,“小姐,你确定今晚要住在这里?”
宁星玥红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咬着牙重重的点了点头。
“住!”
说完宁星玥抬脚迈入那个鸡飞狗跳的院子。
迈进之后,两人愣怔望着院中一群侍女和侍卫在院中尖叫奔跑,此时他们正在追赶着院中乱窜的几只老鼠。
县官一家正站在亭阶之上,指挥着抓捕老鼠。
他余光瞥见门口进了两个不熟悉的身影,正欲开口询问,看清来人相貌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微臣参见长公主!”
此话一出院中所有的人都跟着县官的噗通跪地,“奴婢、奴才参见长公主!”
“免礼。”
县官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想着宁星玥的方向跑去,“公主远道而来,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公主恕罪。”
“今晚本宫就在你这府衙住下了。”
说着宁星玥正要往抬脚向里走,却被县官转身拦住了,他支支吾吾犹豫许久。
“有事快说,本宫赶了一天路,想早些歇息。”
“是是,公主您有所不知,不知为何,府衙中多了无数的老鼠,昨晚险些将内子的耳朵咬下来,现在这府衙着实危险。正如公主当下所见,府中下人还在驱赶这些老鼠,今晚怕是我们都要搬出去住才行……”
“公主,城中有一家环境尚好的客栈,要不今晚委屈公主移驾前往那边歇息,微臣这就去联系老板为您安排最好的房间!”
县官赶紧朝身侧的小吏招了招手。
“罢了!”
宁星玥神色愤愤,“那客栈里面有脏东西,本宫怕见了碍眼,遂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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