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话音才落, 虞别夜的龙尾巴便像是触电一般想要缩回去,但凝禅却好似早有准备,力度不轻不重, 恰好卸去了所有尾巴落荒而逃的力。
只是这样一来,她握得更紧,掌心和手指的温度几乎是没有间隙地喷洒在他的尾巴尖。
三十二盏灵石灯洒下通透的光辉, 将所有的一切都照耀得须发毕现。最重要的是,这三十二盏灯,都是被凝禅手里的这条尾巴点亮的。
这三天里,虞别夜的灵识里都是这些光辉,而此刻,他却倏而有些懊恼此处的煌煌如白昼。
否则,凝禅又怎么会看到他的脸红。
虞别夜眼眸轻颤, 他慢慢抬眼,试图尽量平静地看向凝禅:“师姐要我的尾巴做什么?”
凝禅用下巴比了比地上那具人形替身傀,并不打算瞒着他:“给你做的,自然要取你身上一物。”
她的笑容落在虞别夜眼中, 竟然带了过往从未见过的几分故意和恶劣:“所以我想……”
虞别夜还在想,什么叫做给他做的。
然而他的尾巴被那只温热的手握着, 他的思绪浑浑噩噩,几乎不能正常思考。
尤其凝禅的手指在某一片他的龙鳞上认真摩挲了几下,甚至还拿起来,在上面轻轻吹了口气。
虞别夜这下连牙关都咬紧了,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实在难耐, 这下不仅是脸红, 连着耳尖到脖颈都跟着的一起红了起来,才要开口不管不顾直接告诉凝禅, 尾巴对于他们这一族的意义……
“嘶!”他倏而倒吸了一口冷气。
有锐痛从他的尾巴末梢传来,那是他还从未体会过的痛感,但与此同时,这样的痛意里,还带着几丝难言的战栗,便让痛也变成了某种余韵悠长的心颤。
虞别夜神思比之前更混沌几分,好半天才看清,凝禅的手里多了一片……他的龙鳞。
龙血是蓝色的。
但虞别夜的血却是一片殷红,凝禅接了两滴,旋即便给他的那一隅小伤口点了醒灵。
没了龙鳞覆盖的那一小片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龙鳞却并非这么快能长出来的,只有一小截刚刚萌生的鳞芽,裸露在外的,则是那一片新生的血肉。
凝禅好奇地盯了会儿,着实是没见过,一时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
虞别夜觉得自己的脑子里有一根神经断了。
凝禅还在细品。
手感挺奇妙,比起人类的肌肤,触感要更韧一点,光滑,又因为新生而细嫩,难怪要以龙鳞覆盖,否则看起来应是很容易受伤。
品完以后,凝禅便松开了手,抬起手,对着灵石灯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片半个巴掌大小的银灰色龙鳞。
“借你一片龙鳞。”凝禅的声音继续响了起来:“还你一具替身傀。”
虞别夜压根没听清凝禅说了什么。
甚至连刚才那一瞬尖锐的痛都被这一刻的酥麻难耐代替,绵延成了从尾巴尖蜿蜒到颅内的战栗。
被松开的刹那,他情不自禁松了口气,因为他不确定自己到底还能坚持多久,才能不让已经快要逼到唇边的呻.吟溢出。
但松了口气之后,心底取而代之的,便是巨大的空落。
甚至是空虚。
他有些失落,近乎本能地想要更多。
但下一瞬,他脑子里断了的弦已经重续,理智逐渐归拢,他猛地收回尾巴,心道,他想要更多什么?
虞别夜不敢去想。
更不敢想,虽然尾巴对于应龙一族来说,确实是一个比较……敏感的存在,但事实上,敏感的位置,绝不应该是尾巴尖。
而是尾巴根。
可她只是这样简单的、浅尝辄止地触碰到自己的尾巴尖,便竟然已经如此难忍。
若是有朝一日,有朝一日……
只是这么想想,虞别夜呼吸都快停了。
他沉默片刻,抬眼看了一眼凝禅的背影,面无表情地抬手,自己撸了一把自己的尾巴。
没什么感觉。
这种没什么感觉的认知,让他原本就有些烧红的脸上的绯红更盛,连带着他的眸光都更深了几分。
凝禅对于身后龙尾巴少年的紊乱心绪并非真正一无所知,但她面色平静,好似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无意之所为。
她是需要一片龙鳞。
虽说替身傀与主人之间的锚点其实可以是任何一部分,哪怕只是头发都可以。
但便如前世,浮朝大陆的传说里,望舒仙子会随机取走来求替身傀的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作为交换,反而让替身傀本身变得更加神秘了起来。
至于虞别夜这边,为何要用龙鳞……纯粹是因为前世凝禅没用过龙鳞。
她想试试。
同样也试试,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前世的虞别夜有没有骗自己。
结果是没有。
很好。
前世今生,虞别夜的尾巴……都那么敏感。
想到这里,凝禅挑了挑眉,将一些她自以为早就忘了的画面驱出脑海,手指在掌心龙鳞片上细密的纹路上摩挲片刻,重新看向了还差最后一步便能成型的替身傀上。
“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三件事吗?”凝禅问道。
虞别夜猛地回神:“自然。”
“我要起阵了。”凝禅道:“转过去。”
虞别夜收了尾巴,乖巧转身,看向自己被灵石灯投递在墙上的影子。
直到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问题。
她在做的东西……是什么来着?
替身傀?
替谁的身?
……他的吗?不然想来也不会要他的鳞片。
就在虞别夜思绪乱飞的时候,墙上凝禅的身影终于动了。
她半跪在地上,指尖的灵息均匀洒落在地面,原本就已经画了小半的阵法被她悉数补全。
那些灵息勾勒出的阵法如同被她细密镌刻在替身傀上的符阵,原本晦涩的图案像是被驯服的兽,她敛息凝神,如此许久,在她手下游走的线条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
最后一笔,是落在那具替身傀的胸膛正中的位置。
此刻,裹覆在替身傀身上的那一层纸皮肤的表层,也已经被细密晦涩的灵纹覆盖,看上去竟然有一丝诡谲。
灵息起。
玄武脉中,奔腾的灵息开始节节攀升。
虞别夜看着墙上摇曳的影子,心底重重一跳,他敏锐地感受到了自己身后属于凝禅的气息开始变得高涨。
他并不陌生。
她救过他数次,想要硬抗朱雀无极境的虞画澜,至少也要是九转天的修为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不知她是用了什么办法来临时突破,但这世上的事情,哪里能有无缘无故的借用灵息而不用偿还,所以虞别夜在此之后,都在密切注意凝禅的灵息和境界。
这一瞬,虞别夜的神经可谓紧绷到了极点。
他纵使没有看到虞画澜给凝禅发的那条寻音卷讯息,也能猜到一二。
凝禅做出替身傀,就是想要以此物来胁迫虞画澜放弃招妖幡,转而以此物作为交换,逼他出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也许是做出替身傀这件事本就需要更高的境界和更强的灵息,也或许是想要与虞画澜坐上谈判桌这件事本身也需要更强悍的实力……
有那么一瞬,虞画澜甚至在想,如果做出交换的前提,是凝禅需要再一次强自提高自己的境界,还不如直接将他交出去。
此前的他,或许不足以成为虞画澜眼中“足以被交换”的存在。
但在见到完成了初步妖化的他后,虞画澜未必不肯。
但凝禅说了,不许转身,不许打扰,无论身后有什么动静,他都不许做出反应,不许他睁眼。
所以虞别夜紧紧盯着墙上变幻的影子,一动不动,然后闭上了眼。
如果说此前的几条灵脉的充盈更像是在借了天地灵息,那么凝禅玄武脉的此次攀升,则是真正在吸纳。
心意通达,则万物生。
她早已见识过无极境的风景,心意坦荡,心念通达,只要她想,她确实随时都可以直通九转天。
尤其对她来说,玄武脉毕竟与其他灵脉不同。
这是她觉醒的第一条灵脉,算是她的主灵脉,自然尤其得心应手,绝不会像是青龙脉亦或是白虎脉那样,一夕借灵息至九转天,之后便会灵脉萎缩,需要修养一段时间才能回转。
天地之间的灵息都开始向着乱雪峰这一方小院聚集。
那位因为答应了不说出凝禅回来消息的师弟有些怔忡地看向窗外。
以他的境界,也能看清,那些聚拢而来的灵息,好似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灵息漩涡,而漩涡漏斗的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凝禅的那一方小院。
那师弟脸色煞白,心道这可如何是好,这么大的动静,可不是想瞒就能瞒的。
就算能瞒,也不是他这个境界能做到的事情啊!
大师姐到底想做什么?
她知道自己闹出来这么大动静了吗?
……又或者说,此前大师姐不让他说出她的行踪,就是为了让此刻这样的动静来惊愕众人?
这位师弟思忖片刻,将答案缓缓落定在了最后一种可能性。
一定是这样的。
以他对凝大师姐的了解,想来她应该是胸有成竹,早有准备!
凝禅确实是在回到乱雪峰的途中便已经想好,要在做好替身傀的时候,顺便突破境界的。
五方天,六合天,七星天。
半空中的灵息漩涡中,有七星耀眼,又倏而暗淡,却并非熄灭。
合虚山宗中,有无数双眼睛一并看向了乱雪峰的方向。
那些栖息在后山中闭关抑或入定的长老们在看乱雪峰,那些祀天所和少和之渊悄然嵌入合虚山宗的细作们也在睁眼看乱雪峰。
七星熄灭,八荒天明。
一道道讯息自寻音卷发送出去,也有人用了传讯符,内容都不外乎是同一条。
【有人于合虚乱雪峰从五才天直入八荒天。】
凝禅闭眼再睁开,终于将掌心的龙鳞按在了手下那具替身傀的胸口!
所有她画下的灵纹阵被龙鳞和灵息一并点燃,有如实质的灵火自那具替身傀周身浮现,龙鳞如同没入池塘般,寸寸沉入了替身傀之中。
那些纸制皮肤在灵火抚过后,所有的褶皱都消失不见,变成了苍白细腻的平滑肌肤,连每一寸毛孔纹理都活灵活现,逼真无比,除了没有任何性别特征之外,可以说是勾勒出了一具极尽完美的身躯。
旋即,那张如白纸般平整的面容上,开始有五官浮凸出来,头发几乎是在眨眼间生长出来的,凝禅心念微动,那一头长发便成了一片银白。
凝禅没有让替身傀赤身裸体的习惯,她随便捞了一张布,盖住了替身傀的身躯,然后更俯低了点儿身子,几乎是面对面地看向躺在地上的、与虞别夜的五官一模一样的替身傀。
漫卷于乱雪峰上的灵息漩涡停滞一瞬。
凝禅抬起食指,在自己的眉心一点。
她的眉心有殷红的血珠凝出,涂抹在她的指尖。
她翻转手腕,将那一点眉间血,点在了虞别夜替身傀的眉心。
灵光与血珠一起没入替身傀的肌肤。
在所有的血色都被替身傀吸收不见的同一瞬,那一具替身傀缓缓睁开了眼。
凝禅的长发与衣袂无风自动,原本凝滞在乱雪峰上的灵息漩涡大动,连天地之间都出现了雷鸣轰然之声!
电闪如织,雷鸣震天。
这一下,不仅是合虚山宗中人,整个浮朝大陆都被震动,所有人都似有所感地看向了合虚山宗的方向!
“有灵宝出世了。”
“不,不仅是灵宝这么简单,是能撼动天地规则的灵物。”
“究竟是谁做出了什么?”
“浮朝大陆,要变天了啊!古往今来,只有天地灵宝出世,抑或有人做出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举,造成了天地变数的时候,才会有如此这般的灵息漩涡和天地异象,究竟发生了什么?!”
……
无数人喃喃自语,望着天地之间的灵息走向怔然。
少和之渊。
虞画澜似有所觉,回身看向合虚山宗的方向,刹那间已经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阴鸷莫测。
乱雪峰上,虞别夜的灵息灵识都被这样的灵息漩涡带得乱晃,他的束发也被吹散开来,在这样的风中翻飞不定。
他双手紧握,心绪难平,但他始终闭着双眼,不曾睁开一瞬。
直到他的肩膀被人拍了拍。
“阿夜。”他身后的那人唤他的声音如他的梦境,虞别夜的眼神虚幻一瞬,猛地回头,看到的便是凝禅脸上带了一丝轻松的笑容。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与自己几乎完全一样的脸。
除了那一头银发之外,虞别夜有那么一瞬,几乎觉得自己是在照镜子。
他瞳孔骤缩,沉默片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方才因为那一声“阿夜”而噗通跳动的心骤而如同坠入了冰川。
“阿夜……是在叫它?”
果不其然,凝禅笑着点头道:“是啊,它既然是你的替身傀,我便给它起名叫阿夜了。”
言罢,她歪头看他:“不好吗?”
第62章
虞别夜想说不好。
但这两个字卡在嘴边, 他说不出口,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去反对。
再看向那个与自己除了发色之外,好似在照镜子一般的仿佛复制品的替身傀, 虞别夜的神色看似平淡,眼底实则已经燃起了一簇厌恶。
但他什么也不说,只问道:“为何偏偏是银发?”
是为了区分他们俩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 大可不必。
这样的银发,落在他眼中,总像是某种提醒。
——提醒她已经知道他的原身是妖族,甚至好似是某种对他的震慑。
他心思幽深,却听凝禅轻巧道:“因为我喜欢银发啊。”
虞别夜一愣。
凝禅已经抬手绕起了一缕银发,在指尖一卷,然后松开:“你不觉得银发看起来很像是月色吗?”
月色确如流银。
虞别夜眼瞳一顿, 那一刹那,他脑中恍然间好似闪过了许多熟悉却陌生的画面,但他想要去捕捉的时候,却又全都消失不见。
凝禅做完了替身傀, 也不急着再去做别的事情,她知道此刻整个乱雪峰想来都被天地异象笼罩, 如果此刻是夜色笼罩,那么恐怕乱雪峰上便是一片如白昼的霞光笼罩,如果此时是白日,那么恐怕云霞遍布,异色穿云。
整个浮朝大陆都会知道, 此时此地这件事情的发生。
当年的她还不明白替身傀的意义。
但如今的她, 却知道,此刻的她,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做了。
她只需要等。
凝禅掏出寻音卷,翻到虞画澜发来的那条,开始打字。
“追寻众妙天门的路上,不想要多一条阻挡天劫的命吗?”
发完这句话,凝禅干脆利索地往后一躺,紧绷的神经松懈开来,沉沉的困意和灵息使用透支过渡后的疲惫席卷上来,她眼皮都难以掀开。
就这样在一堆替身傀的零部件里,她毫不介意地闭上了眼:“虞画澜来了再喊我。”
想了想,又道:“不喊我也行,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办。”
然后就真的干脆利索地睡了过去。
虞别夜:“……”
真的这么放心他?
她就这么睡了,留下他和一个和自己九成相似的替身傀面面相觑,场景未免诡谲了些。
虞别夜沉默片刻,从芥子袋里取出一件大氅盖在了凝禅身上,又摸了一个枕头出来。
他犹豫片刻,到底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掌心托起凝禅的头。
她的头发很柔软。
柔软到和她这个人甚至形成了极强的反差。
平素里的她,像是浑身都竖起尖刺的刺猬,强势而不容拒绝地保护着周身的一切,也不允许有人接近她。
只有睡着的时候,这层尖刺才落了下去。
只剩下了柔软的内核。
虞别夜将她的头轻轻放在了枕头上,放开的时候,到底没忍住,用手轻轻勾了一缕在掌心,轻轻摩挲一瞬。
没关系,当她只剩下内核的时候,他便来做尖刺。
虞别夜移开视线,有些冷漠地落在了自己的替身傀上。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
在凝禅完成点灵的那一刻,他虽然背对着她,却也感觉到了一种丝丝缕缕的联系萦绕在了他和他的替身傀之间。
甚至在那一瞬间,他便已经知道,这一具替身傀和他之间缔结的联系,已经能够为他做到的那些承接伤害的作用。
就像此刻。
虞别夜冷漠地注视对方片刻,然后扔过去了一套衣服:“穿好,干活。”
银发的替身傀顺从地接过,将身上遮蔽躯干的布料揭开,穿上了虞别夜扔去的那一套银白色的衣袍,再用发簪将自己的银发束起,然后开始顺从他的意思,将满地散落的零部件整理收拾好。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工作。
它原本无暇的面庞不知何时起染了尘埃,银白整洁的衣袖沾上了灰土,束发也逐渐微乱。
虞别夜面无表情地看着。
看自己的替身傀从完美无瑕被染脏,眼中的厌恶却并没有褪去半分。
凭什么。
凭什么它可以被叫阿夜,凭什么它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以一头耀目的银发肆意行走,不必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凭什么自己的替身傀可以一出生就被人用温柔的声音说,喜欢它的银发。
他的心底难以抑制地开始有恶意和妒意滋长,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想要抬手,将面前的这一具替身傀捏死在自己手下。
他也这么做了。
不用他亲自动手,替身傀与他心意相通,只要他下达命令,替身傀自己就会抬起手,反转,扼住自己的咽喉。
但也只是一瞬。
虞别夜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看向替身傀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冷静,眼瞳也更幽深。
半晌,他开口道:“妖化。”
替身傀的眼神依然平直,它下意识抬起手,半晌,它的背后有羽翼刺破衣衫,一面龙翼展翅起。
却只是一面。
这仿佛就是这具替身傀、又或者说虞别夜尾尖上的一片龙鳞所能赋予的全部了。
方才被整理好了的所有零部件都被这一振翅带起来的风重新吹散,唯有虞别夜身后的凝禅睡得安详,连发丝都没有被翕动。
虞别夜测试完替身傀的力量极限,重新扔了一套衣服过去,旋即抬起一只手,向着被替身傀撒乱的地面做了一个五指收拢的动作。
所有的东西便已经重新复位。
虞别夜没有打扰凝禅,而是转身向着密室之外走去。
他已经知道了凝禅的意思。
她对于虞画澜的分析的猜测并没有任何错误。
这位少和之渊的虞掌门,永远、始终会将自己排在所有一切之前。
他不可能拒绝。
三天的时间已过,她要等的人,应该也已经快要到了。
沧魁山妖潮。
望阶仙君回首,遥遥看向合虚山宗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捏了一张传讯符出去:“你要我等的三天,就是指这件事吗?替身傀确实有趣,但又与沧魁山妖潮有何关系?难道是要给我做一具替身傀,再来解决妖潮吗?”
到了无极境,如此这般天地异动,便自然而然能感知到究竟发生了何事。
止衡仙君自然也感知到了什么,他有些茫然,但他到底身在罗浮关,知晓四方动静的速度比任何人都要更快一些。
譬如此刻,合虚山方向的异象还未全数散去,已经有无数传讯符向着罗浮关的方向传递而来,再片刻,已经有弟子恭谨快步跑上前来,敲响了他的门扉。
“止衡仙君,祀天所求见。”
“少和之渊的几大长老也发来了传讯符求见!”
“太琴天象求见!”
……
无数大小门派都汇聚在了罗浮关的合虚山宗辖区门前,人头一时之间窜动不息,所有人谈论的话题一夕之间已经从沧魁山的妖潮,变成了合虚山宗有人做出了替身傀,以及自己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以求一具替身傀。
正如凝禅前世所见到的那般。
再来一世也依然如此。
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相比较于人间大意,所谓修士们共同的责任,那些被教导的大爱……人类修仙的本质,是自私。
是自己能够吸收天地灵息,化为己用,变得更强,登高望远,直至巅峰。
以一具替身傀为条件,来交换一次早已布局好的出手,再划算不过。
虞画澜负手站在窗前,神色阴晴不定。
他当然知道凝禅的意思,也终于知晓了她为何竟敢对他的话语无动于衷。
她竟然有如此底牌。
这是一场再明确不过的交换。
以望阶仙君和唐家上下所有人的命,一次他在沧魁山的出手,来换他自己的一次续命。
并不是什么对等的交换。
无论是逼迫望阶仙君出死关、动用所有合虚山宗的后手来绝唐家上下的气数,又亦或是在沧魁山针对妖潮布置的后手……所有这一切,无一不是以十年为单位的布局。
他已是无极境,十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挥间,他还有很多十年可以挥霍,却也没有多少十年可以挥霍。
无极境是九转天再向上,渡劫破妄才能踏入的新的一重天,看似已是四方脉的尽头,但若如果真的如此,望阶仙君又怎么会闭死关,以求突破?
最重要的是……
虞画澜垂眸,再看了一眼手中寻音卷上的那行字。
众妙天门。
她提到了众妙天门这四个字。
她怎么会知道众妙天门?这世间理应还无人能触及无极境之上的那一层云,却又怎会有人知道云层后面的风景?
虞画澜深呼吸,再深呼吸,他闭了闭眼,已经在心底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凝禅赢了。
他打开门,面色平静地踏出一步。
有暗侍迎上前,恭谨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取消一切计划。”虞画澜淡声道:“我亲自去一趟合虚山宗。”
“掌门!”暗侍一惊,下意识开口道:“可是……”
虞画澜扫来淡淡一眼,暗侍心中一凛,顿时住嘴,俯身低头,旋即消失不见。
他可以日后再杀了凝禅,将招妖幡抢回来,想要杀望阶仙君,也可以再花一个百年去布局,但替身傀此物,这世间只有一个凝禅会做。
他大可以软禁她,胁迫她,威胁她,就像他当年对虞画棠做的那样。
但虞画棠的反抗没有任何威慑力,可倘若凝禅的替身傀做得心不甘情不愿,在其中动一点手脚,会被反噬的,是他自己。
他必须考虑这或许是仅有的一次,可以直接交换的机会。
所以他必须答应。
一柱香后,止衡仙君的门前,多了一道声音。
“少和之渊虞画澜来求一具替身傀!”
第63章
罗浮关。
此前那么多声嘈杂与喧嚣, 合虚域内都是静悄悄一片,好似要真的闭门谢客。
直到此刻。
所有的声音都停歇了下来。
罗浮关此地意义非凡,此前早就有不成文的规定, 三大宗门之中,如有掌门亲临,必提前通报三家, 三方都有提前知情权。
但虞掌门的此行,显然是念起人已至,从合虚方向的金紫霞冲天起到现在,过去的时间也并不足两炷香,他却已经在此,那只能说明两种可能。
要么他此前就在罗浮关而其他人都不知晓。
要么他破了规矩,开了传送来此。
无论是哪种, 都打破了三宗门鼎立下的一些不言则明。
此刻其他人聚首在此的门派递过来的眼神里,也自然是这样晦涩的神色。
纵使你虞画澜在南溟幽泉的妖潮处理一事上立了不世之功,此刻直接蔑视一切规则地出现在这里,是否未免太嚣张了一些?
替身傀在前, 所有人都趋之若鹜,原本合虚山宗或许还会分个先来后到, 你虞掌门亲自前来,合虚岂不是不得不先接待你?
怎么,在替身傀面前,虞掌门竟然急迫至此吗?
无数道意义不明的视线明里暗里落在虞画澜身上,他却依然面带一贯的和煦笑容, 好似看不到也感受不到那些目光, 只等着合虚域开门迎客。
事实也确实如其他人所想。
止衡仙君在此,他可以有意无意晾一番其他宗门驻守罗浮关的长老, 却绝不可能将少和之渊的掌门拒之门外。
如此让他在这里站着等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已是极限。
再多,就显得过分刻意了。
止衡仙君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自门内快步走出,一边向着四周抱拳,一边带了歉意的笑:“让诸位久等了,实在事出突然,我也猝不及防,想要与门中联系后了解了情况,再与诸位详聊。没想到凝小友做出替身傀后体力不支,陷入了沉睡,确认情况很是用了一番时间,这才耽误了这么久。”
有人想了一瞬,已经意识到了止衡仙君口中的“凝小友”是谁,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是说在寻道大会上夺魁的那位凝望舒凝小友?”
一边想到那位在寻道大会上用到的那几只傀,却又觉得不可思议变得多少理所当然了起来:“也是,理应是她,理应是她啊!”
止衡仙君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凝小友虽然沉睡了,但她的身边人都在,包括寻道大会的奖金都可以一并交由她的亲友带回。”
虞画澜:“……”
他倒是忘了这件事。
但止衡仙君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这般笑吟吟提及此事,他也只得侧脸看向来到此地的少和之渊值守:“清算一事正在进行,想来也应到了尾声,你去将凝小友的那一份并由合虚山宗的其他奖金送来。”
那值守虽然身在罗浮关,但早就听说了寻道大会上发生的事情,本来心想以合虚山宗和少和之渊这种表面平静都快要撕碎的关系,这笔不多不少的灵石应当是不必再虚与委蛇了。
结果转头来,止衡仙君这小老头居然真的这么不要脸地专门提及了?
……罢了,说到底,还是合虚弟子做出了替身傀一事,让自家掌门先低头了。
他一个小小的值守,在这里想这么多做什么呢?
“是。”他抱拳退下。
至于少和之渊其他那些长老的请求……再怎么也要排到虞掌门之后。
在少和之渊,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件事。
想要活命,想要在这个宗门之中继续混下去,所有宗规门规之前的第一条是,不要惹虞掌门生气。
止衡仙君笑吟吟看着这一幕,然后侧开身,施施然对着虞画澜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然后转过身来,向着面前所有人道。
“替身傀的制作时间极长,代价高昂,一切还要等凝小友苏醒后再行商议。诸君,请回吧。”
合虚域的那道门沉沉关闭,被堵在门外的众人面色逐渐沉沉。
“等她苏醒后再商议,又为何虞掌门就能被请进去?”有人低声不满道。
“嘘——你不要命啦?没听过那些虞掌门的传言吗?”有人压低声音:“而且,还能因为什么?你前两天没听到整个合虚山宗的檐下铃都响了?他们掌门为了沧魁山妖潮出了死关,你猜猜他们这会儿为何要礼遇虞掌门?”
“嘶,等等,你是说……其实是合虚山宗有求于虞掌门?但是不对吧,他能处理南溟幽泉的妖潮,不代表沧魁山……”
说到这里,附近听到两个人私语的人的脸色都微变。
能在罗浮关这等人龙混杂的周旋之地混下去的人,无一不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精,寥寥这几句话,大家已经想到了更多。
譬如,到底是合虚山宗有求于虞掌门,还是两宗门相互遏制,而今,合虚山宗以倏而出世的替身傀略胜一筹,逼迫虞掌门不得不低头?
所有人都在不断的猜测中,面色微妙了起来,而祀天所的那位值守的神色在淡然中,又多了几分不为人知的凝重和不悦。
这件事,需尽快报知神主知晓才行。
毕竟,祀天所和少和之渊那些私下的不为人知的交易们,已经进行到了不容后退的地步。若是此刻少和之渊有反水的意图……
那祀天所自然也要多做一手准备。
罗浮关内,三大宗门互不干涉,互不来访,凡有相见,都是在罗浮关内专设的议事大殿内。
——当然,除却无人知晓的私下相见。
但这种会面,自然也不可能从正门进入。
像是虞画澜这种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入合虚山宗的,还是第一个。
他的目光很自然地打量过周遭,跟在止衡仙君身后,一直走到了会客堂。
止衡仙君落座的同时,已经有小侍从奉了灵茶。止衡仙君不紧不慢端起来细品一口,这才满面笑意地看向虞画澜,好似此前在少和之渊的剑拔弩张不曾存在。
“我们在罗浮关未曾备过掌门专享的沧魁毛尖灵茶,还请虞掌门见谅。不过啊,这沧魁山如今妖潮肆虐,也不知这沧魁毛尖还能在这世间存在几日了。”止衡仙君边品茶,边意有所指地感慨道。
虞画澜既然来此,自然对于合虚山宗的所求心知肚明。
合虚山宗不急,要如此拿腔作调一番,虞画澜的养气功夫自然也很到位。
他并不品茶,只含笑看向止衡仙君:“世间好茶并非沧魁毛尖一味,若是合虚想要尝尝我们少和之渊的金乌赤血,我也不是不能想想办法。”
止衡仙君惊喜地笑了起来:“果真?虞掌门此话可不要诓小老儿我,此前我曾品过几回金乌赤血,真乃人间极品,只可惜实在稀有,若能得掌门一诺,我这馋嘴小老儿倒是有口福咯。”
表面在将虞画澜此前的话将计就计地呛回去,实则又是再说,这所谓掌门专享的金乌赤血,他也不是没喝过,你们少和之渊的供货渠道里,也不是没有我们合虚的人。
两边你来我往,冷嘲热讽,明枪暗箭,表面笑容满面,实则已经不止交锋了多少个来回。
虞画澜不提替身傀三个字,止衡仙君只当不知道,甚至连他的来意都不问半个字,老神在在地让侍从添茶,只当他是来好友叙旧。
只是止衡仙君和虞画澜哪有什么旧可以叙,话题听起来惠风和畅,实则确实已经无话可说到在讨论近来的天气何如了。
一边的止衡仙君表面微笑,实则在心底吐槽这虞老头怎么还不提替身傀三个字,我倒要看看你能忍多久,另一边的虞画澜强忍着心底对凝禅和虞别夜的怒意,笑容满面,心道你们不急着救你们沧魁山妖潮中的掌门望阶仙君,他自然也不急。
哪里知道那沧魁山妖潮之中,望阶仙君说三天,就真的在这三天什么都没做,找了个山洞,熄了所有人息,快快活活又闭了三天死关。
怎么说呢,闭死关这事儿,听起来声势浩大,但只要出过一次关,再重新闭,就变得随意了许多,想闭就闭,随时能闭。
望阶仙君本来都报着必死的心了,这会儿突然续了三日,心态极好,闭着眼睛的时候,唇角都带着抹笑。
沧魁山本就有堕妖,方圆百余里都荒芜人烟,再向外是群山环绕,合虚山宗在此也有大阵封印,虽说恐怕守不住此次妖潮,但区区三天,还绝不至于发展到生灵涂炭的地步。
望阶仙君,老神在在。
会客室的茶凉了又续,茶香四溢,煮沸的水有条不紊地汇成均匀的一道潺潺,浇在茶宠三足金蟾上。
虞画澜的目光落在三足金蟾一瞬,又移开。
三足金蟾,旺财挡煞。
他可不就是来旺合虚的财,挡合虚的煞吗?
虞画澜心底冷笑,终于在冷茶再次被换下后,开口道:“此番前来,确实有事相求。”
他终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里面的茶,继续道:“又或者说,交换。”
止衡仙君脸上笑容不变,再抬眼时,他的眼中已经多了几分从容:“请讲。”
“我要见凝望舒。”虞画澜开口。
止衡仙君顿了一下,才道:“凝小友不便见你,但有人可以见你。”
虞画澜的目光落在止衡仙君额前,倏而开口:“有谁如此胆大妄为,竟然敢让一位九转天的仙君来做传话筒。怎么难道竟然不敢与我相见?”
止衡仙君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
他确实是在传话。
他的灵台之中,有一道术法勾连他的灵识与乱雪峰,只等凝禅那边的情况与消息。
直到方才,那边才刚刚有了声息。
他不意外虞画澜能看穿这件事,但虞画澜当着他的面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就显得极强势且不留情面。
这一次的谈判,想来并不会非常顺利。
止衡仙君微微拧眉,神色已经肃然了许多。
他正要重新开口,一道声音已经从会客茶室之后响了起来。
“胆大妄为算不上,只是赶路费了点儿时间。”一道对于虞画澜来说十分耳熟的声音响了起来,脚步声渐近,有人抬手,勾起门帘,露出了一张虞画澜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神色自然且随意地一步踏入,毫不在意地露出了一头银白长发,施施然落座在了止衡仙君下方的位置。
正是虞别夜。
虞画澜的目光落在虞别夜身上,再落在他的银发上,目光有如实质,一寸一寸像是刀片般刮过。
终于,他轻轻挑眉,然后缓缓开口:“好一具替身傀。”
第64章
虞画澜的神色很是探究, 他甚至在这一瞬,不顾所有明面亦或是暗面的规则,张开了灵识, 又在顷刻间收了回去。
没有。
他的灵识范围之内,没有虞别夜本体的存在,只有面前这个, 纵使以灵识也难以探出真假的替身傀。
若非他清楚地知道虞别夜绝无可能在任何人面前展露出自己银发的姿态,恐怕连他都能骗过。
这就是替身傀吗?
虞画澜再看向面前的银发少年时,眼中已经充满了与此前不同的、佯做平静也难以掩盖的炙热。
“阿夜。”他的声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轻柔:“你的本体在哪里?在罗浮关外?还是在更远的地方?”
合虚山宗里,虞别夜与替身傀共享所有感知,替身傀的眼睛就是他的眼睛,但傀到底只是傀,不会做出那么多细微的表情。
虞别夜甚至有些感谢此刻不是自己的本体在场, 否则他听到虞画澜这样的声音,很难保证自己会不会当场妖化。
——他听过太多次虞画澜这样的声线。
在有求于虞画棠的时候。
有求于她,却又在她回应了自己的请求后,将她按在身下凌虐的时候。
虞别夜闭了闭眼, 将那些画面与更多的愤怒强压下去,露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沧魁山妖潮。你起阵, 我有问必答。”
他说得简短直接,虞画澜却已经明白。
其他人或许一无所知,但常年在画廊幽梦之中的虞别夜对他布置过什么,心知肚明。
“我可以不追究你去合虚山宗的事情。”虞画澜道:“你的本体在哪里?”
“少和之渊外门弟子,按照门规, 可以随意去留。”虞别夜冷淡道。
“外门弟子?你所享受的一切资源, 哪一点是外门弟子的待遇了?”虞画澜的手指屈起,语速也开始变慢。
虞别夜当然知道, 这是虞画澜动怒的象征。
过去的他在看到这样的征兆之时,便知道,自己恐怕又要直面一场骨肉刑罚。
但此刻,他却笑了。
虞别夜看向虞画澜的眼眸,隔着替身傀,露出了一抹讥笑:“不然呢?我是什么?”
虞画澜长久地沉默下去。
他的眼瞳落在油盐不进甚至多少好似有些有恃无恐的虞别夜身上,像是看一个死人。
许久,他慢慢饮尽杯中茶:“我要一具替身傀。条件你提。”
虞别夜盯着虞画澜的眸子:“我提?你确定?”
止衡仙君笑吟吟地坐在一边,一言不发,像是这一场交易的旁观者,却又在虞别夜说出这句话后,有意无意地落下了茶杯。
茶杯底与茶托碰撞出了一声清脆。
像是在提醒自己的在场。
也像是在为虞别夜的这句话兜底。
虞画澜扬起下巴,目光落在面前的替身傀上,良久:“沧魁山妖潮,我解决。”
虞别夜一瞬不瞬地盯着虞画澜:“我还要望阶仙君无恙回合虚。”
虞画澜正要开口,虞别夜的音调又加重:“我说的无恙,是指从头到尾都不必出手,怎么去的,怎么回来,修为毫无损耗的无恙。”
这是强人所难。
望阶仙君破关而出,修为便已经有损。想要达到虞别夜所说的这种无恙,除非虞画澜倒贴自己的修为进去。
更重要的是,这句话背后还有更多的含义:
望阶仙君全盛状态下还在一日,便没有人敢对唐家下手,合虚山宗不会乱,他也不可能从凝禅手中强抢招妖幡。
虞别夜不等虞画澜做出反应,只起身向前,在虞画澜手边放了一个空着的玉匣。
“虞掌门若是同意,就在这里留下身体的一部分。”虞别夜语焉不详地与他擦身,侧脸看他,露出了一个短暂的笑容:“任何一部分都可以。”
那一日的交易进行了很长时间,止衡仙君拒绝在之后透露任何细节,虞画澜走后,他的脸上带着十足的疲惫,认真打量了银发的虞别夜
諵風
替身傀许久后,道:“得想个办法也来一个。”
段重明抱胸在旁边看得啧啧称奇:“我师妹居然有这个手艺?”
凝砚闷在窗角,啥也没说,但表情像是被姐姐遗弃了的小狗。
……还看到了姐姐新的狗。
不服,生气,就算芥子袋里还装着新狗买的寻音卷也不行。
“内部价。十万灵石。”虞别夜按照凝禅此前提过的数字对止衡仙君开价:“但要等这个做完。”
他边说,边举了举手中的玉匣。
然后两个人都对着玉匣露出了颇为一言难尽的表情。
段重明好奇了一句:“里面是什么?”
虞别夜拧眉:“我觉得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段重明:“?”
止衡仙君不太想回忆,转身去忙别的事情了,他还要安排后续的一系列事情,比如虞画澜虽然答应了要解决沧魁山妖潮,但跟进和善后都必不可少,此外还要告知望阶仙君今日发生的一切,或许把这位仙君抓回去继续闭关。
于是这玉匣里的内容就变成了一个暂时只有虞别夜和止衡仙君知道的谜团。
直到这玉匣传递到了一觉睡醒的凝禅手上。
凝禅毫无防备地打着哈欠,抬手就要去开匣。
虞别夜蓦地落了一只手下来,将她的动作阻住:“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凝禅愣了愣:“都说了哪怕是头发都可以,他总不能搞点儿别的进去吧?”
虞别夜哪里会说自己使用了什么话术,他面不改色道:“是他自己觉得,使用的躯壳面积越大,替身傀实力越强。”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会儿,对方的表情若无其事,覆在她手上的手指却悄然蜷缩了一下。
“你准备握我的手到什么时候?”凝禅倏而开口。
虞别夜仿佛触电一样缩回手,却被凝禅一把抓住,重新按在了玉匣上。
只是这一次,变成了他的手在下,凝禅的手在上。
“你来开。”凝禅说。
虞别夜沉默片刻:“不然我还是直接说里面是什么吧?”
“不,你直接打开,别跑。”凝禅不容置疑道。
虞别夜不得不慢慢移动手指,混着手背上凝禅掌心的温度,将玉匣打开。
一股充沛的血腥味从匣子里冲天而起,凝禅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飞快地按着虞别夜的手把匣重新合上了:“什么东西!”
虞别夜回忆起这件事,都觉得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他默默道:“他当着我们的面剖开了身体,从里面抓出来了一块据他自己说是人体非必要内脏出来,放在了匣子里。”
当时的血流了整个茶室满地,厚重的羊毛毯被染脏,纵使虞别夜在用醒灵之后,将周遭的一切都用术法清洗干净了,虞别夜和止衡仙君依然不约而同地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被弄脏了。
转头就全焚烧换了新的。
凝禅:“……”
凝禅懂了。
他妈的,这个变态,居然把阑尾掏出来给她了。
她要吐了。
凝禅当场就做了一个新的决定:“炼虞画澜的傀的时候,你来做最后一步。这东西我不想碰。”
虞别夜:“……”
虞别夜觉得搬起的石头已经落在了自己脚上。
他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好。”
他也不想让凝禅触碰这种恶心的东西。
这件事情确实理应由他来。
妖域和浮朝大陆是完全不同的地方。
从妖域通道到浮朝大陆并不是简单的事情,一条通道的打通,总需要许多的牺牲。
对于妖族来说从来如此。
越低等级的妖族越擅长繁衍,因而妖族的数量总是繁杂庞大,这种数量和规模的牺牲也很快会有更多的后备力量补上,对于整个妖域来说并不会构成很大的麻烦。
小虎妖就是这样庞大的后备力量中的一员,不同的是,它被夹在无数同类的尸首之中,幸运且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再被妖潮裹挟,还没怎么反应过来,就重重摔在了地上。
地面是它从未感受过的绿茵。
草地的气息沾染在它的鼻腔,它有些好奇地站起身来,抬头看向从未见过的蓝天高空,看向第一次感受的绿野幽谷,眼中有迷茫,也有自然而然的好奇与喜悦。
它俯下身,仔细闻了闻脚下的草的味道,有风自长野来,将它身上的毛发拂动,它的毛很粗,很硬,风吹在身上就像是挠痒痒。
所以小虎妖露出了一个笑容。
只是它长相实在不怎么可爱,这样的笑挂在脸上,也没有什么笑的感觉,更像是妖兽露出了一抹狰狞。
随它冲入浮朝大陆的妖族还有很多,有的大妖心志坚定,已经开始向着四方而去,带着撼天动地的声嚣。
但更多的妖族则是和它一样,带着懵懂和欣喜地看向周围,再带着好奇地伸爪四处摸摸。
……嗯,摸摸的力道或许有些大,不远处有山体的石块滚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坑。
这样的事情在妖域太常见,小虎妖没当回事,继续探索自己面前没见过的小花。
但它的眼角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
一道很难形容的亮光。
它在看到那道光的同时就觉得不适,甚至有些恐惧。
小虎妖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下意识向着那个方向发出了一声威胁的低吼。
随着它的这一声,四面八方的妖兽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威慑,同时向着天地之间嘶吼起来!
那道光一开始只是一闪。
但很快就蔓延成了面。
将所有的妖兽、要这一隅沧魁山包裹、困死在内的面。
小虎妖不知道那是什么,却本能地开始战栗和恐惧,它颤抖着俯低身子,脑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了在来到浮朝大陆之前,妖皇对它们说过的话。
他说,它们要来做他的眼睛。
妖皇是一个很好、很温柔的人,他的手抚摸在它头顶的时候,很温暖,很轻柔,小虎妖很喜欢它。
所以小虎妖没有闭上眼,而是继续看向四周,甚至不敢眨眼。
它的直觉告诉它,它可能快要死了。
它要在死前,让它的妖皇多看一点这个人间。
直到它的后颈突然被提起,一只手将它举了起来,提到面前打量片刻。
小虎妖的眼中落入了一张中年男人的温和面容。
那张脸很普通,普通到在人海中四处可见,毫无特色,转瞬就会被遗忘。
小虎妖知道这是人类。
它本能地呲牙,心底却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
面前的这个人,比自己强大太多。
中年男人的眼角已经有了皱纹,眉眼温和,他带了点儿好奇地提着小虎妖,在自己面前转来转去地看了一会儿。
“你身上,怎么有别惊鹊的味道?”
第65章
虞画澜张开沧魁山大阵的时候, 望阶仙君已经收到了来自止衡仙君的传讯。
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当即便已经准备转身走了,只是恰好感知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气息, 这才捞起了小虎妖。
小虎妖挺小一只,长得丑但憨,算不上狰狞, 半截手臂长短,很适合随手提着。
所以望阶仙君拎着小虎妖的后颈肉,直接提回了合虚山宗。
小虎妖在被迫步入传送法阵之前,茫然又恐惧地回头看了一眼。
它印象里最后的沧魁山,是一片光海。
一片纯净却又让它战栗的光海。
它并不知道,这便是它见到自己这些妖族伙伴们的最后一眼,甚至是见到沧魁山的最后一眼。
这一夜之后, 此处的所有高山都将被夷为平地,湖泊将被碎石填满,整个沧魁山的妖域通道都会被比此前更强硬而宏大的封印遮盖,再也不会有任何一只妖通过。
而随着此次妖潮来到浮朝大陆的所有妖族之中, 它便是最后的、唯一的幸存者
它感受到了更和煦的风。
望阶仙君从传送法阵走出,掌中的妖气刹那间已经惊动了合虚山宗的防御法阵, 法阵又在他的一挥手之下平息。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着急去往自己闭关之处,身形一错,已经再度消失在原地。
然后出现在了唐家府邸面前。
血已经铺洒了遍地。
望阶仙君轻轻拧了拧眉,这是他最不喜的味道。
他手里的小虎妖闻见了血味, 有些难耐地躁动。望阶仙君抬手拍了拍小虎妖的头, 低声道:“安静。”
威压顺着他的掌心传递,小虎妖哪里还敢再动。
替身傀的交换条件只有一条, 暗中包含的意思却很多。
但凡虞画澜稍微爱惜一点手下,就会让那些悄然接近唐家的杀手们早点撤离。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厮杀至望阶仙君归来,再陷入必死的结局。
少和之渊,画棠山巅,画廊幽梦。
虞画澜独坐茶室,面前无茶,对面无人,他脸上却浮现了一个笑,似是自顾自般说道:“没有人可以逼我。”
“派去唐家的本就是死士。死士的任务就是为我而死,不留痕迹。所以就算望阶回去,他们也不会被撤离,而是在唐家杀戮到最后一刻,竭尽所能,不计后果。”
“最好是能在这里逼望阶出手。”虞画澜唇边浮现了一抹轻柔的笑:“想要逼望阶这样的性情中人出手实在太过简单,怎会只有妖潮这一条路。”
那抹笑容随即变得讥讽起来:“修仙一路,若不能断情灭欲,又如何能前进半步?别人不知道他望阶为何闭死关,我却知道,是因为一个实在荒谬的原因。”
“他想要多看几年他的女儿唐花落长大。”虞画澜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之事:“这真是我所听说过的所有闭关的原因里,最无聊最无法理喻的一种。”
他边说边笑了起来,哪里还有半分在外人面前时温文尔雅的样子。
他的对面空空荡荡。
却又好似有一抹灵息强自凝出的纤细身影。
“阿棠。”他的声音又变得轻柔:“我们来赌一赌,唐家这次会死多少人。”
唐家会死多少人。
这个问题的答案,唐花落知道。
她与唐祁闻回到唐家的时间足够早,唐家上下对于即将到来的命运还一无所知,都沉浸在望阶仙尊突然出关的消息之中,为沧魁山妖潮而担忧。
直到唐祁闻的剑错开了一柄仿佛突兀地出现在空气中的峨眉刺,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碰撞。
唐花落在寻道大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摸到了四象天的门槛,但四象天在这些平均修为足足有五方天的刺客们面前,并不多么够看。
唐家积弱。
这么多年来,唐家其实不仅没有九转天,甚至连八荒天,都只剩下了唯一的一位早已垂垂老矣病痛缠身的家主。
饶是如此,八荒天来对抗五方天,也绰绰有余。
——如果杀手刺客们的数量没有这么大的话。
“怎么会有这么多杀手!我们唐家究竟得罪了谁!”
“哪个世家会有这么大的手笔!养出这么多的杀手?!”
……
无数惊惶的声音在唐宅响起,刀光剑影交错,血色很快蔓延开来,尖叫声和孩童的哭声一并响起,唐家顷刻间便已经乱做一团。
所有人都举起了刀剑,没有人束手就擒,但唐家太弱了,弱到连启动护宅大阵,都用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阵中人短暂地松了一口气,递出了一些或许根本来不及回应的求救消息,再让重伤的家眷们集中在一起,以微末的灵息为他们点上一记醒灵。
唐花落的剑上全是血。
那是她阿爹为她从九嶷山的大光明境寻来的绿拂剑,她却不能让这柄剑发挥出最大的威力,仿佛明珠蒙尘。
她自幼便是天之骄女,受到的最大的挫折就是被同门挤兑和构陷,又哪里见过面前这样的一幕。
但她远比自己想象中镇定。
“阿兄。”她将唐祁闻拉到一边,将手中的芥子袋交给他:“里面有大师姐送给我的那只战斗傀,一会儿阵破了,这只战斗傀至少可以护住这一屋子人。”
唐祁闻没有接:“那你呢?”
唐花落笑了起来:“我身上流的,毕竟是唐家的血。”
“这里谁的身上流的不是唐家的血?你在说什么废话?”唐祁闻拧眉。
“你说得对。”唐花落愣了愣,笑意更深了些:“但到底还是有一点区别的。阿兄,你知道的。”
唐祁闻心底那种奇异的预感越来越强,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唐花落:“你不要乱来。我拼尽全力也会护你周全。”
唐花落抬手按住了他握剑的那只手,轻轻摇了摇头:“阿兄,你才是我们唐家的未来,我不是。我从来资质有限,我早就知道。”
她的笑容变得轻柔而释然:“但资质和血脉力量,是两码事。我早就觉醒血脉力量了。”
唐祁闻的眼神一顿,心底那抹预感成真,他二话不说,反手就要将唐花落直接打晕,然而唐花落似有所感,轻松躲过,足尖一点,已经将手中的芥子袋硬塞在了唐祁闻手中,自己则出现在了房间外。
“别这么看着我。用用血脉力量而已,我也未必会死。”她轻松开口,然后头也不回地向着大阵之外走去。
唐家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唐花落的背影,唐祁闻身形如风,想要将唐花落抓回来,却已经迟了。
——他是守阵人之一,不能出阵,所以他只能看着唐花落出阵。
再看着唐花落用那柄自己阿爹为她求来、以护她周全的绿拂剑,毫不犹豫地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任凭鲜血挥洒染红满手,再用手中的血擦在了眼皮上。
唐家血脉力量·瞳杀。
凡所有见,皆为死物。
再睁眼的时候,唐花落的眼瞳已经变成了与地面平行的金色矩形,眼白鲜红如血。
如果仔细去看,这样的一双眼睛的形状与山羊极相似,空茫,无辜,却又冷漠且俯视苍生。
有杀手执剑前来,唐花落眨眼,眼瞳中完整地倒影出杀手的身形,下一瞬,那杀手便已经化作了一片齑粉,只有手中的剑好似凭空失去了主人般,铮然落地。
这一幕实在太过诡谲,强攻上来的杀手们都情不自禁地顿了一瞬脚步。
望阶仙君久居高位,太久没有出过手,唐家也在历史的舞台上退出太久,已经极少有人记得,他们的血脉力量如此霸道。
这一刻,那些原本心底还有些不明白,为何虞掌门无论如何也要将唐家灭门的杀手们,已经在战栗中明白过来。
这种力量太过绝对。
仅仅只是不到四象天的唐花落使用,便已经能在转瞬眨眼之间,将五方天湮灭。
假以时日,若是唐花落到了七星天乃至九转天呢?
若是觉醒了唐家血脉力量的人更多呢?
已经无极境的望阶仙君呢?
这天下……他是不是想杀谁就杀谁?
“血脉力量!是唐家的血脉力量瞳杀!”有见识多广的杀手低语出声:“不要怕,血脉力量总有极限,她虽然能以瞳术越级杀人,但她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话音才落,唐花落的目光已经落了过来。
下一瞬,横瞳闪烁,恶魔之眼锁定之处,无人生还。
唐花落身躯微微颤动,她确实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血脉力量的使用不是没有极限的,她越级去杀这么多人,本就已经超出她的极限太多。
但她的身后,就是她的所有血亲。
所以她一人双瞳,血流满地,寸步不让。
若是今日来的不是满山死士,她早已赢了这场战斗,可死士之所以被称为死士,从来都不会畏惧以命来填满前路。
“不要怕她!她撑不了多久了!”有人大喝一声,与一侧的人一并扑了上来。
唐花落不记得自己到底眨了多少次眼睛,杀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流太多的血,会觉得自己的躯壳空空如也。
唐祁闻在她身后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心中只剩下一件事。
不能让这些杀手通过她这条防线。
直到一只手轻柔地覆盖在了她的眼睛上,将她的眼睛遮盖住,也将她脸上的血覆住,以如春临般的醒灵覆盖了她的全身。
凝禅的声音很温柔:“师妹,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就好。”
唐花落的眼睛倏而合闭,她脱力般向一侧倒去,然后被凝禅塞了一嘴的丹丸,再被打横抱起。
杀手们发现,他们竟然没有觉察到凝禅是什么时候来的。
但这并不重要。
多一个人,多两个人,亦或是多十个人,他们的任务都不会变。
唐花落的瞳杀让他们失去了足足四十七个人,但他们还有更多的人补上来。
“师姐,他们至少都有五方天的修为!”唐祁闻的声音急急从护宅大阵里传来:“当心!”
“当什么心。”凝禅笑了一声,随着她的声音,一具格外巨大的战斗傀已经从天而降。
一声轰然。
战斗傀周身的灵纹亮起,虞别夜站在战斗傀的肩头,已经在同一时间一跃而下。
他的身形如鬼魅般穿行在那些杀手之间。
凝禅抱着唐花落的身躯,慢慢向前走。
她的身后是战斗傀的每一次攻击之下,被击落的杀手身影,是虞别夜穿行期间,手下绽放的血花。
血越来越多,汇聚流了过来,将凝禅的脚底染湿,她没有低头,而是始终看着怀里的唐花落。
直到虞别夜将最后一个人都杀干净,再重新站在她身后。
浓郁的血腥味中,凝禅冲着唐花落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可以睡了。”
长风吹过,唐花落的气息逐渐变得平稳起来。凝禅的目光落向稍远的彼方,然后向着终于赶到的望阶仙君点头行礼:“幸不辱命。”
第66章
如果唐花落还醒着, 她当是可以对着父亲露出一个笑容,然后亲口告诉他,自己做到了。
唐家上下, 无人阵亡。
唐花落中途短暂地醒来过一次,她还是睁不开眼,眼睛上盖了一层厚厚的布, 将所有的光都遮住,让视线陷入彻底的纯黑。
听说唐家全都保住了,她短暂地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就又昏迷了过去。
甚至没有来得及听望阶仙君说半个字,更不用说见自己阿爹一面。
过度使用血脉力量,她的双眼恐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能看见一些虚影,更不用说再次使用瞳杀了。
但好消息是, 唐祁闻在见到了这过分震撼的一幕后,也觉醒了唐家的血脉力量,而在场的杀手虽然全部都被绞杀了,但唐花落使用瞳杀的画面却已经流传了出去。
前来唐家的杀手自然不止是虞画澜一个人的布置。
还有那些想要分唐家一杯羹的其他世家们。
而现在, 所有想要对唐家做什么的人,都要忌惮这一手重现天下的瞳术, 看看是自己杀人的速度快,还是唐花落和唐祁闻眨眼的速度快。
唐花落用自己的行动震慑了所有觊觎唐家的人。
——她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家族和亲人们流干最后一滴血,所有其他唐家人亦如是。
望阶仙君在唐花落的床榻前站了很久,他久久望着自己脸色苍白、眼部还覆盖着黑布的独女,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说。
没有人打扰两人此刻的独处。
他可以叫醒唐花落, 告诉她自己来了, 也可以夸奖她做得很好,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好。
但许久之后, 望阶仙君一个字都没有说,也一个字都没有留下,只是转身走出了房间。
望阶仙君掩上身后的门,深深看了凝禅一眼,目光又在虞别夜身上落了须臾。
那一瞬,饶是有佛琉玉在身上,虞别夜也觉得自己的后背顷刻便被冷汗浸透,好似天下所有的秘密在望阶仙君的那双眼中都无可遁形。
这是一种与同为无极境的虞画澜注视他时,完全不同的威压与体验。
也就是被称为四方脉外第五脉的血缘脉力。
瞳杀本就是所有瞳术系血脉力量之中至高的一种,拥有这种力量,自然而然会兼容拥有其他的瞳系血缘脉力。
这一瞬,原本普通到站在人群之中便能被淹没的望阶仙君,骤然变得巍峨如山,顶天立地,仿佛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了他一人的身形。
但望阶仙君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他温和开口:“有想要的东西吗?”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他问的是凝禅。
段重明紧张极了,生怕凝禅淡泊名利,说出一句分内之事别无所求来。
白敛的眼中露出了点儿眼巴巴,就连凝砚都看了过来,眼中充满了暗示。
凝禅知道他们的意思。
乱雪峰一穷二白,是应该趁这个机会……
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就如同前世一样。
“确实有一样东西。”凝禅道:“准确来说,也不能说是东西,而是一处地方。”
所有人都愣了愣,只有凝砚想到了什么,怔然向前半步:“阿姐……”
凝禅没有打哑谜的习惯,她向前半步,看向望阶仙君的眼睛:“我要渊山。”
合虚山宗位于群山之中。
群山为合虚,每一座仙山自然又有各自分别的名字。
便如乱雪峰名为乱雪,这群山之中,还有一座孤山,名为渊山。
望阶仙君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来问他要一座山。
他眼中带了点儿好奇:“可以问问原因吗?”
凝禅道:“名字好听。风景好看。想要一座属于自己的山。这三个都是原因。”
她没有说谎,这三个确实都是原因。
她只是没有说出第四个原因。
极少有人知道,这山本就属于凝氏,在许多许多年前,渊山又被称作凝渊山。
她不过在从别人手里要回大约本应就属于她的地盘而已。
望阶仙君觉得很有趣,他垂眸看了凝禅片刻,眼中带了点儿意味深长,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只颔首:“好。”
掌门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他既然点头,自然会有人将这件事通传下去,渊山算是易主,也不完全算,总归理应还是位于合虚群山之中,当然还要清理一番杂草,再交到凝禅手中。
“对了。”望阶仙君又想到了什么,提起手中那只小虎妖。
小虎妖此前都被仙术蒙住了眼睛,封住了六感,正在茫然之中。
此刻一夕封印解除,风声花香草绿一并落入它的五感六识之中,小虎妖被冲击到双眼微微眯起,满身的毛发都乱炸了起来。
“顺手提回来的。”望阶仙君比了比手中的小虎妖,显然没有带着这东西去重新闭关的意思,竟是就这么顺手丢去了虞别夜怀里。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望阶仙君就此认下了虞别夜的意思。
只有虞别夜有些愕然地接住了半空飞来的小虎妖,用手提住小虎妖的后颈,高高提起来在面前自己看了会儿。
他不觉得是顺手。
他觉得望阶仙君别有用意,但他看不出是什么意。
小虎妖就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小妖,算是有点丑可爱,但也仅此而已。
他确实能从这小虎妖身上感受到一点应该是妖族同类带来的熟悉感。
但也仅此而已。
虞别夜有些困惑,但也到底接受了这份来自望阶仙君突如其来的“馈赠”。
望阶仙君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远处的虚空之中,并不和谁打招呼,就这样径直从原地起步,踏入虚空之中。
他走的很平静,表情也很平静,重新入死关的时候,凝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似乎觉得……望阶仙君比之前要更洒然轻松了许多。
就像是他一夕突然发现自己要庇护的女儿已经长大,就算没有他,也能用自己的肩膀支撑起唐家的门楣。
他甚至不用给她留下只字片语,亦或是再次将她语重心长地托付给谁,请求他们照拂一二。
因为唐花落已经不需要了。
她一人,便能守住唐家。
所以他再闭关,便只用为自己。
太过的执着和牵挂对于修仙之路来说,本就易与心魔挂钩。
而此刻的望阶仙君,沉疴尽褪,心魔散去,也不必再有后顾之忧。
他不必再回头,只用继续向前看去。
无极之上,还有一境。
众妙天门。
妖域。
焦土之上,无数身形巨大可怖的妖兽之中,有一道身影散漫地坐在一只巨兽的肩头。
带着火与腥气的风从远处吹来,那人银色的长发在空中翻飞,露出一张妖美绝艳,几乎模糊了性别的脸。
正是现任妖皇别惊鹊。
他的眼瞳很漂亮,是极浅的金棕色,但这双漂亮的眸子却在此刻有些空茫。
因为他在用自己的眼睛,再通过从妖域通道来到了浮朝大陆的那些妖兽去“看”。
沧魁山中,虞画澜的大阵硬生生镇压了近乎所有的生灵,他眼中的许多光点早就熄灭了。
却始终还有一颗光亮。
他多少还记得,那是一只不怎么强大,但毛发手感很不错的小虎妖。
很难想象在这样的风浪之中,那些极强的妖兽都已经死在了大阵之中,却竟然还有一只小小的小虎妖存活。
别惊鹊对于妖兽们全灭的结局并不意外,只觉得这次的速度好似格外快了一些。
他此刻意外好奇的,是那只小虎妖的情况。
所以他将那一抹幸存的光点放大,移到眼瞳之中,目光再通过小虎妖的视线透了出去。
这种“看”,如同雾里看花,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绒毛般的不真切。
不真切,却清晰。
恰逢虞别夜将小虎妖提起来,在眼前自己打量。
所以别惊鹊隔着一整个妖域和浮朝大陆,用小虎妖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虞别夜。
第67章
虞别夜对小虎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之后, 抬手在小虎妖脑门中心点了一下,渡了一丝妖气进去。
高等妖兽的妖气对低等妖兽本来就有近乎绝对的控制权,他这一点, 便等于在小虎妖体内种下了一丝妖气种子,从此小虎妖的所有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断不会有任何作乱的可能。
他对乱雪峰不太熟, 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把小虎妖放开。
正在考虑要搞个笼子还是用其他什么方法的时候,凝禅低头看了一眼小虎妖,抬手摸了摸。
凝禅眨了眨眼。
虽然丑了点儿,但这小虎妖的手感……
好毛茸茸哦!
凝禅当即改变了主意:“带它一起去渊山吧。”
虞别夜抬眼。
方才凝禅问望阶仙君要了渊山的时候,他就想问,是她要一人去那边,还是……
她现在这句话的意思, 是天然地将他也纳入了之后一并去渊山的计划之中。
所以虞别夜弯唇笑了起来:“好。要给它起个名字吗?”
凝禅思考片刻:“也不是不行。嗯……”
她目光在四周摇晃一圈,还是没找到什么起名灵感:“既然是虎妖,不如就叫小虎妖。”
虞别夜:“……”
好潦草好随意好直接。
于是小虎妖拥有了自己的名字,小虎妖。
虞别夜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小虎妖, 思维止不住地有些发散,心道还好自己有名字, 若不然的话,要是凝禅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妖身,还要给他起名字的话,岂不是……会叫他小龙妖。
虞别夜:“…………”
很难接受。
就和他听到凝禅叫他的替身傀“阿夜”,对着他本体却连名带姓叫一声“虞别夜”一样, 很难接受。
那日从罗浮关回来后, 虞别夜越看自己的替身傀越不顺眼,完全没有自己拥有了这个大陆上所有人都眼红心跳趋之若鹜的唯一一具替身傀的快乐, 甚至有点遗憾,虞画澜怎么没有发疯把自己替身傀的脸划花。
还在脑中盘算了许久,要怎么想个办法把替身傀搞坏掉。
好在凝禅很快给了他一本替身傀使用手册,他读了灵简之后才知道,这东西可以随他的心意收入体内,需要的时候再放出来。
虞别夜一息犹豫都没有地火速把替身傀收起来了。
还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也很难描述自己的心理。
总之就是很难容忍凝禅多看另外一个顶着和自己同样脸的东西一眼。
要不是凝禅亲手做出来的,虞别夜觉得自己早就亲手把它的脸捏碎了。
唐花落还需要修养,唐家经过一波杀手的冲击,后续的修缮等工作还很多,唐祁闻多少还是得走一圈。
出于对合虚山宗目前被渗透情况的不明确,凝禅的目光在周围晃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一个激灵:“这是什么眼神?别说你要去渊山不带我。”
凝禅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怎么会呢。”
凝砚悄然松了口气,又本能觉得这口气可能松的有点早,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果然,凝禅继续道:“只是去的稍晚一点罢了。”
凝砚:“……”
“我是男的,多少有些不太方便吧?”凝砚挣扎道:“殷师姐比我更合适!更何况,唐家那么多人呢,何苦为难我们!”
“殷师妹我还有别的安排。”凝禅道:“你没发现这几天都没见到她吗?”
凝砚愣了愣,这才发现,好像是有好几天没见到殷雪冉了。
殷雪冉正行走在影子之中。
她素来满头五彩头绳,穿衣也喜五颜六色,整个人总是绚烂得像是一只鹦鹉,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她也觉醒了血缘脉力。
她的血脉力量是影潜。
顾名思义,便是能够潜行于所有的影子与黑夜之中。
她天生便是最强的杀手,最悄无声息的追踪者。
这一次,她的目标是祝婉照。
那日从南溟幽泉离开时,是祝婉照与谢柏舟率先结伴前来,似是被先弹出了小世界秘境,两人并未负伤,此后更仿若桥归桥路归路,祝婉照回合虚山宗,散修谢柏舟并未拜入宗门的意图,拜谢之后重新踏上了散修的游历路途之中。
殷雪冉本来并不十分明白为何师姐要自己使用血脉力量来追踪一个好似没多重要的弟子。
——虽然她确实漂亮得有点惊人,也确实在此前与唐花落有些龃龉,却也不必耗费这么多力量。
凝禅给出的理由是,想要知道为何祝婉照也会进入幡中小世界。
殷雪冉想了想,觉得确实有点蹊跷。
影潜观察祝婉照的第三天,殷雪冉便已经发现了不对。
祝婉照的日常非常规律,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自律。
这没有什么稀奇的。
凡踏入修仙一途之人,哪有不自律的,若是连最基本的自律都做不到,一味懒惰,哪可能提升和精进修为。
但她自律得太过惊人,固定的时间入定,固定的时间看书,固定的时间练剑,甚至连每天的用餐进食都是刻板的固定,与其说是在修行,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毫无感情的苦修。
她总是带着微笑,但殷雪冉觉得,她的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
又或者说,她像是在用这样极致的自律方式,来提醒自己,不要对任何东西投入感情。
这很不正常。
影子是有味道的。
至少对于影潜在殷雪冉来说,她可以感受到影子所带来的情绪。
她试过段重明的影子,这位红衣大师兄的影子便影如其人,黑色里都沾染着招摇过市。
也去过凝禅的影子里,凝禅的影子仿佛一片沉郁稳定的稠蓝,就像她看起来永远稳定且包容的情绪,还带着一种旁观者的冷静抽离。
这一夜,殷雪冉顺着墙角的影子,在祝婉照入睡后,悄然探入了她的影子之中。
然后骤而抽身。
祝婉照已经惊醒过来。
她翻身而起,骤而握剑,剑影照出一室雪亮。
“谁?!”她低声道。
殷雪冉仿佛凝固在了墙角,一动不动。
祝婉照遍寻无人,有些疑惑,枯坐片刻,重新合衣躺下。
殷雪冉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太敏锐了。
这种敏锐不该是一位只有三才天,每天按部就班修行的弟子所能有的。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方才探入祝婉照影子的刹那再退出,是因为她感受到了仿佛火烧般的灼热和汹涌的情绪。
这个人……在她平静自律的外表之下,藏着极其深重甚至滔天的情绪与不为人知的某种目的。
殷雪冉终于知道了凝禅究竟为何让她来这里。
她要找到祝婉照的目的是什么。
从乱雪峰御剑去渊山,只用短短两炷香的时间,越过的山头虽多,但到底依然是在合虚群山之中,落地之时,满山的野草碎石都已经被清理干净,虽是荒山一座,却并不冗乱。
负责交接的执事将这一处地契交到凝禅手上,凝禅在上面落了手印,留了灵息,那一张契书便自动重新卷了起来,落入渊山地下,若非此后渊山再易主,凝禅主动以灵息召唤,不会再出现。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凝禅站在山脚下,抬头看山,心中多少有些感慨。
一模一样的流程,一模一样抬头看山的角度,她身边的那棵大树,却比前一世要年轻足足二十多岁。
所有的一切都因为自己的重生而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是悄无声息地带走了虞别夜,参加了寻道大会还拿了魁首,几乎是被迫进入了南溟幽泉的小世界,经历了一遭自己现在也不怎么愿意回忆的秘境,拿到了本应落入虞画澜手中的招妖幡,甚至见了一面初代妖皇,不得不提前前一世太久地做出了替身傀,与虞画澜做出了交换。
又或者说,与虞画澜交恶。
前一世,她与虞画澜的交集只有两次。一次是虞画澜提着灵石来求替身傀,被她冷漠拒绝。一次便是她为了虞别夜,杀穿少和之渊,笼火烧山,登上画棠山巅之时,他曾站在山巅冷冷俯视。
这么多事情都变了。
唯独有一件事没变。
她在重回渊山时,身边站着的人,还是虞别夜。
她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他比上一世的此时要更年轻,棱角分明,眼瞳如彼时一般浓黑,看向她时,眼中也是一片乖顺温柔近乎澄澈的笑。
但到底不一样。
少了那二十多年,他还没有成为前世后来那样能将自己的所有情绪都包裹严密的青年。
所以凝禅还是从他注视自己时,从那片乖顺和温柔的背后,看到了一片浓郁到近乎直白的占有欲。
那日幡灵在回到招魂幡之前,告诉了凝禅一件事。
幡中世界确实会让人忘却一切,重塑身份与整个世界环境,但却不会改变人本身的情感。
换句话说,虞画澜在浮朝大陆想要杀虞别夜和凝禅,那么在幡中世界,在见到他们的第一眼,便也会生出杀意。谢柏舟与祝婉照在浮朝大陆时,彼此之前便已经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感与相互吸引,所以在幡中世界才会纵然身份相隔,也要冲破这一切道德约束,强烈地想要在一起。
同理。
幡中世界里,虞别夜对着生而为妖的她,有着毫无道理的、近乎绝对的偏爱,为这件事而惹得全天下诟病不解也毫不在意,甚至恨不得把她全天都拴在自己身边。
——这只能说明,在浮朝大陆时,他便已经对她有了与幡中世界中一样的情感。
凝禅看向虞别夜的眼睛。
原来是从这个时候开始。
不,更确切的说,或许应该是从最开始。
他看她的眼神,便是如此。
第68章
凝禅颇为镇定地冲虞别夜轻轻点了点头, 转回头来。
她的背影与平素里看起来一样平静到冷淡,好似再多的情感也无法让她的目光多停驻分毫。
虞别夜没有垂下眼,径直看着她的背影。
良久, 在心底苦笑一声。
这便是为何他始终要保持表面的那一份镇定与温柔的原因。
既然不能让她停驻,又何必惊扰她分毫。
他并不知道,此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的凝禅心中, 正在掀起惊涛骇浪。
幡灵说此前那些话的时候,凝禅下意识是有些不相信的。
并非不信任,而是她在沉思之后,更偏向于将虞别夜对她的感情定义为深层次的感激和些许的依赖。
——她自认为完全可以理解,在虞别夜经历过她在梦里见到的那些折磨与往昔之后,对于向他伸出手,抱有单纯且毫无目的的善意的人有着一些或许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感激还是渴慕的情感。
就和前世一样。
前世虽然她并不知晓虞别夜有着这样的过去, 但在与虞别夜如此朝夕相处日日夜夜的近百年时光中,虞别夜对她产生一些自己也分不清是什么的情感,是非常正常的。
凝禅觉得能够分析出这些的自己是理性的。
直到此刻。
她终于意识到,她的那些所谓的理性, 更像是自以为是。
或者说,自欺欺人。
哪怕是重生了一次, 再去回想的时候,凝禅依然认为虞别夜对她的喜欢,是那百年的相处后,慢慢滋生出来的某种类似于相伴相随后的习惯性的喜欢。
就像……
就像她对他一样。
是的,前世的凝禅, 是喜欢虞别夜的。
克制的, 浅淡的,习惯性的, 亦或者说是对他的喜欢不拒绝的那种喜欢。
至少凝禅自认为是这样。
所以她才会为他屠了少和之渊半门,烧了一整座画棠山,再提剑杀上画廊幽梦,想要带他回来。
然后,这份喜欢,戛然而止在他推她下山的那一掌。
再逐渐变成了回想起原著剧情后的愕然。
她不认为这种浅淡的喜欢可以发展成原书中所描述的那种偏执到病态的追逐,如果她没理解错,虞别夜甚至在她死后,试图集齐她的魂魄。
晚秋的渊山上,枯枝败叶遍地,纵然合虚山宗的执事已经带着弟子们清理过了一遍,但秋风扫过一夜,枯黄便也落了一夜。
这一夜,是凝禅此刻落脚时发出的有些闷的喀嚓。
也是虞别夜沉黑如永夜般滴水不漏的眸色中,突然划过的一道过分耀眼的流星。
“师姐。”虞别夜的声音倏而响起。
凝禅的思绪猛地被打断,她甚至有一瞬倏而惊醒般的慌乱,想要回头却顿住。
她有种被撞破的奇妙心慌,下意识避开了虞别夜的眼睛,只侧了侧脸:“嗯?”
回应之后,凝禅又突然有点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最初在少和之渊时,虞别夜还和段重明因为喊她师姐的事情阴阳怪气地对撞过两句。
但最近……
最近,他好像极少再说出“师姐”两个字了。
好似在刻意回避这个称呼。
凝禅在等虞别夜的后文。
但他却久久没了声音。
凝禅有些疑惑地看去一眼,正对上虞别夜似笑非笑看过来的目光。
虞别夜跟在她的身后,换了一身与她同款的、暮山紫色的乱雪峰道服,她这样驻足时,虞别夜上前两步,拉近了与她的距离,恰好与她的衣袂摩挲擦过。
他身量很高,并肩的时候,要落下目光才与她恰好对视。他靠近她,倏而弯腰。
他的气息太近,那张比青年时期要漂亮得侵略性更强的脸骤而放大,凝禅心底一惊,下意识后退半步:“你干什么?”
虞别夜眼中有了一瞬的茫然。
他抬起手,从凝禅发顶顺着她的碎发取下来了一枚扇形的银杏枯叶,表情无辜:“想帮你取下来落叶而已。”
凝禅:“……”
此前她还会觉得是自己的错觉。
但现在,她敢肯定,他绝对是故意的!
重回渊山,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好在前世已经跌跌撞撞走过一遍程序,重来一次,多少可以绕开许多弯路,直达主题。
比如凝禅不必再去测绘一圈地形再起护山阵,而是当着虞别夜的面,双手背在身后,施施然绕着渊山山脚走了一遭,看似毫无规律,也只想是在考察地形而已。
但走到最后几步的时候,她原地蹲下,单手按在地面,然后就在虞别夜和段重明震撼的目光里,灵息游走,直接起了渊山的护山大阵。
“渊山从此就姓凝了。”凝禅拍拍手,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大阵,再在阵眼处抬起手,灵息翻涌,正大光明地召出了此前那具格外巨大的战斗傀,稳稳地落在了阵眼处。
战斗傀有三层楼高,渊山高绝,如此身型的战斗傀从山巅向下看,并不多么显眼,但若是站在渊山之下,便可以感受到来自山体和如此身型居高临下的战斗傀的双重压迫。
段重明双手抱胸,抬头看去,“啧”了一声:“这么张扬?”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凝禅道:“若是有人能一拳击穿我的战斗傀,翻山而来,我心服口服。若是没这个本事还想破阵,被我的战斗傀一脚踩死不也很正常吗?”
段重明:“……这就是传说中的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吗?”
凝禅扫他一眼:“你今天的话也很多。”
段重明一口气没上来:“我哪天话不多?”
凝禅沉默片刻:“……也是。段大师兄确实很有自知之明。”
两人拌嘴几句,段重明倏而问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以后就在这里,不回乱雪峰了吗?”
“不是不回。”凝禅慢慢道:“你应该知道,我现在的处境并不安全。”
段重明挑眉:“你不安全,好歹有合虚大阵和乱雪峰一起给你拦着,难不成靠着你现在起的这一层渊山阵就安全了?”
凝禅抖了抖手里的招魂幡:“不,我只是想要找一个能让我随时用这东西的地方罢了。更何况……”
她凑近段重明,笑容满面:“段大师兄,没看出来吗?我九转天了。”
段重明:“……”
段重明早就想问了,怎么前几天两个人还在同一起跑线,转眼她不仅已经做出了名满天下十万金一具的替身傀,还九转天了!
凝禅笑意更深:“可能这就是天赋吧。段大师兄,加油哦,我在终点等你。”
段重明:“。”
自闭了。
他决定转移仇恨,靠后几步,目光不善地落在了虞别夜身上:“你没点想法?”
虞别夜手里攥着一片银杏枯叶,上面薄薄覆盖着一层灵息,也不知有什么稀奇的,被他玩来玩去:“什么想法?”
段重明高高挑眉:“你师姐转眼已经这么强了,你没点危机感?”
虞别夜仿佛这才恍然知晓他的意思,“啊”了一声,诚恳道:“有,但不多。”
段重明:“……”
段重明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不多呢?不觉得自己在师姐身边没什么用了吗?这么大个渊山,你要靠她一个人守吗?”
虞别夜认真想了想,神色更陈恳了些:“师兄想要变强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建议。渊山上下就这一条路,我在这儿给您修一座守山小屋,这样凡是前来的人,都得先过您这一关,以战养气,想来用不了多久,师兄就可以突破了。”
段重明震撼极了。
而且竟然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就是明知虞别夜的目的是要留在这里给凝禅打白工,但偏偏他又说得极诚恳且有道理,字字句句都像是为他着想,但他就是觉得不对劲!
段重明一边思索,一边随口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但事情也确实是这样没错。”虞别夜从善如流地接过话头,行动力极强,说话间已经在战斗傀旁边的山路一侧以灵息划出一片空地,再将上方的所有灵植移平,堪堪画出了一片绝不吝啬的地基雏形:“这里怎么样?”
段重明:“……啊?”
虞别夜折了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平直地画出线条,三两下为段重明做好了规划:“这边是书房,书房连接着卧房,卧房后侧为入定修炼间。这边另起一间小厨房,院中此处放石桌……还是说您喜欢木桌多一点?”
段重明已经看呆了,下意识回应:“石桌。”
虞别夜的笑容甚至可以用乖巧懂事来形容:“磐华石还是陀罗石?”
段重明连连摆手:“……也不必这么贵重,石桌而已。”
虞别夜颔首:“好的,磐华石。”
“不是,等等,你……”
段重明不知不觉已经被虞别夜代入了他的话语节奏里,甚至开始和虞别夜商量这院子的门应该侧开还是正开,院子里要种几棵树,院子外要设什么阵。
凝禅站在一边,有些恍惚地看到了前世如出一辙地建在这里的那一栋守山小楼。
两人话语中越来越多的细节与前世的记忆画面重叠,凝禅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
她一直以为,是段重明自愿在这里守山的。
原来这其中还有这么一遭。
她就说,以段大师兄的本事,断断搞不出这么漂亮的小楼,这么名贵的磐华石桌,这么阔气的院落。
原来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一个虞别夜。
如果是前世,凝禅还会觉得,这真的是虞别夜担心渊山的安危。
但这一次,见过虞别夜夜色中越境杀人和与虞画澜硬对一掌的实力后,凝禅哪可能还会这么天真。
她盯着面前两个人有些忙碌的背影。
看着段重明在虞别夜的画饼之下已经在憧憬自己三个月六合天八个月七星天的灿烂未来,并且真的打算就在这里长住,没什么事儿就不回乱雪峰了。
再想到此前虞别夜和段重明多少有点针尖对麦芒的阴阳怪气和此时此刻突如其来的热心乖巧。
凝禅突然福至心灵地懂了。
他别不是想要用这种方式把段重明从她身边支开吧?!
第69章
殷雪冉在祝婉照的影子里潜伏了足足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 祝婉照堪称无懈可击,除了那一日的过分敏锐,和她影子中不变的血海滔天, 她看上去实在是太正常了。
……除了每日来对她献殷勤的男弟子数量实在惊人之外。
人是有适应能力和免疫力的。
通常来说,即便再美,这样形影不离地朝夕相处一段时间后, 也会对美有些免疫。
但祝婉照这张脸,就算殷雪冉挑挑拣拣,也找不出什么缺点出来,看了这么久,也还是时不时会被经验一两下,所以,爱慕她的男弟子再多, 殷雪冉也不会觉得奇怪。
嗯,包括祝婉照的师父对她也表现出来了一些稍显僭越的举止,殷雪冉稍显吃惊之余,竟然发现自己并不意外, 并且火速在某个深夜将这件事用寻音卷分享给了凝禅。
凝禅的回复很快,明显是在通宵做替身傀:【除此之外呢?】
殷雪冉:【?这都禁忌师生恋了还要什么除此之外?】
凝禅:【她有任何会让她师父误会的回应吗?】
殷雪冉回忆一番:【在我看来那倒是完全没有……】
凝禅:【所以这纯粹单方面的倾慕, 还没有到师生恋的程度。她没有和虞画澜或者谢柏舟联系吗?】
殷雪冉想说就算自己在影子里,也不可能从影子里看到祝婉照的寻音卷里有什么内容,她在和谁有什么往来。
只是字还没打出来,原本已经过分规律地躺在床上的祝婉照突然翻身而起。
殷雪冉吓了一跳,差点原地站起来。
已是月上树梢。
殷雪冉火速发出一条:【有动静, 回聊。】
然后飞快跟在了祝婉照的影子之中。
窗外是一片皑皑。
腊月寒深, 祝婉照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她门前的雪傍晚就被扫干净了, 此刻落了薄薄一层,她走过时,有鞋印覆盖在上面,但很快又被落雪重新淹没。
雪夜有月,月色落在厚重的落雪上,反射出一片白茫茫的光,将祝婉照那张原本就莹白的脸照出了一片皎皎,她表情极为平静,眼神也沉静无波,对这一次出行并无任何多余的情绪。
这打破了殷雪冉此前对她的所有认知,却又反而让另一条猜测变得更明晰。
——在她看来,像祝婉照这般自律到可怕的人,在任何会打断她的日常习惯的事情面前,都会产生出烦躁。
但她没有。
而这也正好佐证了一件事。
无论祝婉照真正的性格如何,她绝对都是一个目的极其明确,并且愿意为之付出任何努力的人。
包括这一次雪夜出行。
无论她要去见的人是谁,想来这一次见面,应当都是她早已筹谋已久的必然,甚至可能她早已等这一天许久。
雪落满山,落雪的声音让殷雪冉有些恍惚地想到了少和之渊的画棠山,她虽然没有进入过画棠山的大阵,却也看到了大阵中近乎终年不化的落雪。
站在落雪尽头的人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向祝婉照,然后冲她弯唇一笑。
殷雪冉认了出来。
是谢柏舟。
数月不见,谢柏舟身上的气势比之前更强了一些,显然在这段时间里又有际遇,恐怕已经到了五方天。
殷雪冉想到了那日的南溟幽泉,祝婉照与谢柏舟一并相携出阵,看起来交情匪浅。
她下意识以为这是什么雪夜月下的情人相会。
但祝婉照在距离谢柏舟还有几步之遥的时候便已经停住了脚步,极客气地一礼:“劳烦你走这一遭。”
谢柏舟的目光在祝婉照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一点,他摇头:“无妨。一开始就说好的,既然我找到了你想要的东西,自当亲手交给你。”
祝婉照的笑容变得真挚了一些:“有劳。”
谢柏舟将一颗留影珠放在了她的掌心。
祝婉照的灵息落入留影珠中。
一幅画面出现在了雪原之中。
是虞画澜。
和一张陌生却极其貌美的面容。
那种美几乎具有穿透性,饶是隔着留影珠也让人感到惊艳不已,便是殷雪冉看了如此许久祝婉照的脸,再见到这张脸,也依然觉得震撼。
震撼之后,殷雪冉却又觉得有点面熟。
可怎么会面熟,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她绝无道理在见过之后会忘记。
殷雪冉还在思索,祝婉照的影子却倏而一阵扭曲。
这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以来,她的情绪波动最大的一次。
“他怎么敢……”祝婉照的这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怎么能……”
不等她再说出更多,留影珠中的虞画澜竟然反手将那貌美女子的下颚捏住,迫使她仰头看向自己。
貌美女子的眼神有些空茫,此刻也露出了极深的恐惧。
留影珠没有声音,却能模糊看出虞画澜的嘴型。
虞画澜看向面前女子的眼神很奇妙。
像是在透过她看其他的人,却又好似在意识到眼前人非所想之人后,流露出了极深的厌恶和讥笑。
“涅音。”他说:“虽然你顶着这张脸,但你笑起来不像她。”
留影珠戛然而止。
祝婉照将那枚留影珠深深地握在手里,手指嵌入掌心,神色里写满了恨意与愤怒,连身体都弯了下去。
“你还好吗?”谢柏舟到底上前了一步,想要扶她,手伸出却又停在了半空。
祝婉照反手搭在了谢柏舟的手腕,借力重新站了起来。
等站直的时候,她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多谢。”
谢柏舟看了她落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片刻,倏而开口:“你想杀他,为何不去找凝望舒一起。”
“因为她身边有虞别夜。”祝婉照道:“他不需要知道太多。杀虞画澜的事情,让我一个人来就好。”
“但你一个人,杀不了虞画澜。”谢柏舟直白道。
祝婉照笑了起来。
她抬眼,重新看向谢柏舟:“所以,你愿意帮我吗?”
如果凝禅在这里,就可以听到谢柏舟身上的那只老爷爷幽魂此刻正在疯狂劝阻谢柏舟。
“小谢,我劝你冷静。如果她想杀的是九转天,我都不会劝你。虞画澜已经入朱雀无极太久,绕是我也无法看穿他距离众妙天门到底有多远。你要是答应她,就等于在送死。”
“我知道你喜欢她,对她一眼钟情,但是命要紧啊!命要是都没了,你喜欢她还有什么用?!”
“不是,你理理我,你这样一言不发让我很害怕,你不要做傻事。”
……
谢柏舟看了祝婉照许久。
雪夜与月色之中,她的笑容轻柔却又充满了某种刻意的幽魅,她本就极美,却因为平时的太过平静而显得有些古井无波。但此刻,她如此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便盛了月光,和一个他。
谢柏舟知道她的笑不是真心。
只是为了利用他。
他也知道,祝婉照对他不是全无真心,但要说有,或许也只是微末的一隅。
少到她自己或许都不会愿意花费时间去多想他片刻。
但这极少的一点点,已经足够。
他没有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的所有记忆,问残魂老爷爷,他也闭口不谈。
但谢柏舟却总觉得,他像是已经与祝婉照相爱过一场。
所以他终于慢慢开口:“可以试试。”
祝婉照松开他,笑容更深了一些:“好,不急。我也还需要更多的时间……”
“来让他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殷雪冉专门去了一趟渊山。
段重明已经住进了虞别夜为他亲手搭起来的小院,小院规划漂亮,占地不小,甚至设了四季如春的大阵,在这皑皑雪夜之中,段大师兄依然着春衫,领口大开,露出了些腹肌的线条。
殷雪冉的目光在上面落了一瞬,耳根微红,下意识要转开视线,却又硬生生停住。
他想露,她多看看也不是她的错。
所以殷雪冉正大光明地看了过去,嘴上却道:“怎么,你就真的在这儿给师姐守山了?这些天打了几波啊?”
段重明大大咧咧靠在躺椅里,顺着殷雪冉的话抬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臂,和上面的剑伤:“也就三五波人吧。”
殷雪冉“啧”了一声,还是上前给他点了醒灵:“怎么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学醒灵。”
段重明满不在乎道:“学会了,就不怕受伤了,打架若是不怕受伤,刀技就不会精进。我可是要做天下第一刀的人,怎么能被一个醒灵困在原地。”
殷雪冉抬眼看了他一眼,红衣大师兄的神色极其傲然,眉梢眼角都是桀骜和飞扬,甚至还有点儿得意洋洋,她看了他片刻,心情却倏而放松了许多。
这些天来,连续使用血缘脉力,她的精神一直是紧绷着的。
看到这样与往昔无异的段重明,她才有一种落在了地面、回到了正常世界的感觉,连带着眉眼都变得轻松起来。
“行吧,随你。”她挥了挥手:“走了。”
她越过段重明,就要踏上那条无数人来却至今都无人踏上去的上山的路。
才走了两步,却听段重明的声音懒洋洋从她身后响起。
“注意安全。”
殷雪冉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
她知道他说的不是登山,而是她潜伏在祝婉照身边这件事。
段重明应该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却能看出她的一身疲惫。
殷雪冉的唇角扬了起来,就这样一路到了山巅,再将自己手中的留影珠交给了凝禅。
她什么都没有多说,只是在临走的时候,闻见了一片桂花香气,然后下意识抬头看去。
是虞别夜掀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神色温和,与殷雪冉此间每次见到他时的模样都不太相似,手中还端着一碗桂花糖芋苗,放在了凝禅身侧。
除了最初他进来时,礼貌地向着殷雪冉点了点头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殷雪冉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凝禅身上。
也是在落在她身上时,他眼中的寒芒才会全部敛去。
凝禅才抬手,他就已经将工具落在了她的掌心,两个人之间萦绕着一股其他所有人都无法插手的微妙气氛,像是早已演练了千百遍,默契无比。
殷雪冉一边回忆起了段重明当初大呼小叫的那句“万万没想到凝禅居然好的是这一口”,一边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细节。
如此想了片刻,她要起身的时候,动作却倏而一顿。
她想起来了。
她知道自己在看留影珠中,被虞画澜掐住的那张脸时,感觉到的熟悉感是哪里来的了。
与那张脸的五官极为肖似的,是虞别夜的脸。
第70章
凝禅没有当着虞别夜的面看留影珠里的内容。
她反复看了三四遍, 慢慢将其中被虞画澜捏住的那张脸,与自己梦境中,附身在那株六初花时所看到的女人画上了等号。
凝禅万分肯定, 那是虞画棠的脸。
这天下,除了虞画棠,没有人能拥有这样一张精致无暇, 艳绝至极的脸。
又或者说,和虞别夜这么像的一张脸。
凝禅其实没有在梦中见过虞画棠的正脸。
她只见过她或许是最狼狈也是最无助的时候,那时的她,长发凌乱,形容枯槁,几乎难以辨认出究竟是谁。
但人的骨相和气质是不会变的。
哪怕只是听过她的声音而已,凝禅也能确定, 这是虞画棠的脸。
确实好美。
比据说当年与她并称浮朝两大美人的仙子要美太多。
但虞画澜对着这张虞画棠的脸,口中说出的名字,却分明是……涅音。
凝禅深深皱起了眉。
“咿呀,这张脸。”一道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带着瓜皮小帽长辫子的幡灵坐在桌子上,认真盯着留影珠里的内容:“真像啊。”
凝禅疑惑道:“像什么?”
幡灵道:“像龙女。”
她边说, 边将自己的真身招妖幡摊开,再用手在上面拂过,招妖幡上顿时浮现了一张面容。
那张脸是与虞画棠不相上下的绝美,眉眼有极大的相似之处,却又能一眼看出不是同一个人, 让人很难相信这么漂亮的脸, 这世上竟然不止有一张。
幡灵抱胸:“我没胡说吧,是很像吧?这天下也只有龙女一族可以拥有这么倾国倾城的容貌了。不过这龙女怎么被这个人如此欺负?是龙女的血脉已经式微了吗?龙侍呢?”
凝禅愣了愣, 她没有说留影珠中的人并非虞画棠真身,而是转头看向幡灵:“什么龙侍?龙女又是什么意思?”
“啊,这世间竟然已经无人知晓龙女与龙侍了吗?”幡灵大为震惊,感慨一番时光荏苒,自己与初代妖皇在那小世界中,不知不觉就已经千年,然后才继续道:“所谓龙女,便是能孕育应龙的种族,只是虽然她们能孕育出这世间最强大的种族,自己本身却极其孱弱甚至短命,所以每一名龙女都会选一位龙侍。”
“选一位龙侍?”凝禅敏锐地注意到了这句话:“自己选?怎么选?”
“对啊。”幡灵理所当然道:“龙女一族在整个妖族之中地位都极其崇高,每一次的龙侍选拔,都是妖族最为宏大的盛事,所有妖族都会争当龙侍,这可是妖族的最高荣耀!”
这不难理解。
凝禅大致可以想象,龙女一族在妖族之中,大约便像是圣女一般。
但问题是……
“当龙侍除了荣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好处吗?”凝禅沉吟片刻。
“龙侍就已经是最大的好处了呀。”幡灵不解道:“龙侍的作用可不仅仅是龙女的侍从,更重要的是,龙侍就相当于龙女的伴侣,下一任龙皇的父亲。”
凝禅愣了许久。
她整理了一会儿思路,终于想出了这其中有哪里不对劲:“等等,意思是说,无论龙侍是谁,是什么种族,只要母亲是龙女一族,那么孕育出来的,都是应龙?”
幡灵点头:“对啊,应龙的血脉是不会被任何其他血脉稀释和玷污的。龙女的血,就是这个世间最强大的妖血。”
凝禅看过许多书。
虽然她看书很容易睡着,但前世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几乎住在藏书阁里。
也不是没有见过有关应龙的文字记载,但她的印象里,应该是真的没有任何关于龙女和龙侍的记载。
如果这一族真的像是幡灵所说的这般的话,这不应该。
有人将所有这些相关的资料都抹去了。
凝禅思绪很乱,她想了许久,终于问道:“龙女和龙侍之间,会有什么契约吗?龙侍……有可能会这样粗暴甚至冒犯地对待龙女吗?”
这算是问到了幡灵的盲区。
她“啊?”了一声,思索许久,有些茫然地开口:“可是龙侍为什么要这样?在我们妖族,还没有会这样对待龙女的龙侍出现过……”
幡灵知道的信息也是从被它收入了招妖幡的那些妖族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信息,显然这些妖族都没有做过龙侍,它自己也不知道更多了。
但这些对于凝禅来说,已经弥足珍贵。
她觉得自己距离有些真相,更近了一步。
而她对于这些事情,也有了更多的猜测。
凝禅用了足足八个月的时间来做虞画澜的替身傀。
期间虞画澜也派人来催过,还通过寻音卷发过信息,凝禅的回话非常简单直白:【慢工出细活。】
虞画澜怎么可能相信这么敷衍的话:【为何虞别夜的替身傀只用了三天。】
凝禅回复得老神在在:【但在此之前的准备就做了足足八年,快做好了的时候正好抓他来做试验而已,便宜他了。】
虞画澜心道你总共才多大,就准备了八年,但他盯着寻音卷上的这几行字,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左右不过一个春秋而已,他这么多年也过来了,招妖幡也好,替身傀也好,所有的这一切,他从来都势在必得。
就像是彼时对虞画棠一样。
只有虞别夜看着凝禅毫不避讳地扔在一边的寻音卷上的字,表情很是微妙。
凝禅说是抓了他来做试验,又说什么慢工出细活,但在这几个月里,她分明……又给他做了好几只替身傀。
甚至一字排开,怕他自己也混淆,格外控制了一番年龄,搞了幼年版,青年版,少年版,银发版,黑发版。
虞别夜看着一连排的自己,表情很是古怪,心道能做出与过去的自己那么肖似的替身傀也并不奇怪,毕竟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但青年版的他,为何看起来也如此有神韵。
更何况,凝禅不是早就放出话过,一个人一生只能做一具替身傀,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足足拥有了七八只。
再这样下去,他尾巴可能岌岌可危。
而且……
不管看多少遍,他在看到这些顶着自己脸的替身傀时,心底都会油然而生一片毁灭的欲望。
只是再看向在旁边的摇摇椅里翘着脚晒太阳的凝禅,眼底那股乖戾敛去,像是炸毛的小猫重新乖顺。
虞别夜有很多问题在心头,但他也只让这些问题停留在心头,至始至终都没有问出过半个字。
摇摇椅是他做的。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里还会做这种东西。
但看久了凝禅做傀,虞别夜觉得自己已经自动学会了一些特别的制作技巧。
比如给段大师兄修缮已经被刀锋剑影毁了无数次的屋子。
比如开辟了一片菜园子,引了水渠,还做了个小水车。
再比如,他甚至亲手捏了一摞小花盆,种了六初花,只为凝禅每天睁眼看向窗边的时候,能看到窗外盛放的重瓣粉色花朵。
凝禅其实睡的很少。
她大概就是那种在修仙之后进化掉了一些睡眠的人。
但她但凡睡,都会昏天暗地地睡个两三天。
看到那些六初花的时候,凝禅是有些恍惚的。
恍惚自己究竟是在这一世,还是回到了前世的那些好似与此刻并无区别的漫长岁月。
某一次凝禅靠在摇摇椅上,歪着头靠在软垫里,有些半睡半醒的时候,虞别夜给她盖被子的时候,倏而听到凝禅低喃了一句。
“阿夜。”
虞别夜的所有动作猛地顿住。
他垂眸。
阳光穿过树梢落在她白皙的肌肤上,眼睫毛在眼下整齐地落成扇形,睡着的时候,她身上的所有压迫感都一并收敛,长发散落,有几缕搭在他的手腕上,再滑落下去。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虞别夜静立了许久,他翻开手,掌心浮现了一朵六初花,他注视凝禅的睡颜半晌,抬手将那株花别在了她的耳边。
他的动作足够轻柔,凝禅却恰好侧了侧脸,于是脸颊便正好贴在了虞别夜的手掌之中。
她的唇轻轻擦在他的腕间,并没有因为脸颊接触到的突如其来的温热而惊醒,而是落得更实了一点。
甚至翕动嘴唇,又唤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夜。”
虞别夜所有的动作都顿住。
他从俯身,到单膝跪地,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将手垫在她的脸侧,感受她的呼吸轻柔的铺洒,她柔软娇嫩的肌肤摩挲在掌心,她的长发落在他的膝头,与他的发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张密不可分的网。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从来都是俯视她。
但此刻,他却觉得,他好似更习惯从这样低她半个头的角度仰视她。
许久,他的眉眼变得松散,终于在她睡着后,卸下了自己长久以来挂在脸上的清浅,眼底的占有欲和贪恋越来越浓,浓到他自己都忍不住垂下了眼。
不能再看了。
他甚至不敢去回想她方才的那两声“阿夜”中过于熟稔和亲昵的音色是从何而来。
他害怕不是他,怕她还有别的阿夜,那他恐怕会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他垂眼,俯首,再俯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了一点她的发梢,贴在了自己唇边。
这个吻比吹拂过渊山的风还要更轻柔,连蝴蝶都不会被惊扰振翅。
所以虞别夜也不会发现 ,原本应该熟睡的凝禅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她静静地看着他的所有动作。
她本应阻止他,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或是不动声色地避开的。
但她只是看着。
然后重新闭上眼,让眼前的一切与梦境中的过去重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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