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全天下都知道, 所有门派的护宗大阵中,都有专门的一层灵纹,是为弑妖法阵。
弑妖法阵可以识别大阵范围内的妖气, 一旦出现妖气,会率先触动守阵人的灵息,若是两炷香的时间里, 妖气还没有湮灭,便会触动弑妖法阵。
有的更为谨慎的门派甚至会在护宗大阵之外,在每个分堂也会再加设一层弑妖阵。
少和之渊里,笼罩在画棠山上的那一层大阵,除了其他一些譬如要保持此处终年覆雪的作用之外,也隔绝了少和之渊弑妖法阵的所有探视。
合虚山宗的檐下铃也是同样的作用。
除了以铃声来通知满山弟子一些紧急事态之外,也能检测妖气, 再以铃声来警醒弟子。
虞别夜听过檐下铃响。
那次望阶仙君临时破死关而出,整个罗浮关的檐下铃都在摆动,铃声几乎冲破灵霄。
而此刻,风动, 凝禅屋前的檐下铃也动,铃芯碰撞在铜壁上, 有风铃般的清脆悦耳。
虞别夜看了檐下铃片刻。
在随着凝禅来到合虚山宗后,他拥有了一套乱雪峰的暮山紫色道服,也拿到了一枚属于自己的檐下铃。
他没有挂起来,而是随手放在了床边的小桌子上。
前一夜,他沐浴之前, 将佛琉石取了出来, 放在了枕边,再前行的那一刻, 他听到了一声铃音。
虞别夜猛地驻足。
他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沉默片刻,虞别夜伸出手,还不等他的手指触碰到檐下铃,那枚黄铜色泽的铃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猛地向后蜷缩了一下,再发出了几声铃音。
那种声音,和他那日听到的罗浮关的铃音不同。
与此刻被风吹拂后的檐下铃也不同。
风也吹过虞别夜的发。
他平静地注视前方。
渊山很美。
是一种生机盎然,纯粹且不加任何修饰的美,与他从小长大的画棠山不同。
画棠山从头到尾都是虞画澜的手笔,除了他自己种的六初花之外,厚雪,画廊幽梦,山路……所有的一切都是虞画澜留下的痕迹。
他很喜欢这里。
喜欢这里地面不规整生长出来的杂草,喜欢拂动他长发的风,喜欢探出墙头的枝丫,也喜欢可以让他自由利用的土地,譬如他种下的那一片仿佛他们初遇时的蓝花楹,也譬如他为了做糖芋苗而栽下的一片桂树和桂花的香气。
和她。
凝禅又连续工作了足足三个通宵,此刻正昏睡在阳光下,她做了几片巨大的人工绿植叶片,让她的周身都沐浴日暖,脸上却洒落一片阴影,只有斑驳的碎影落在她的头发上。
她睡得毫不设防。
距离那次仿佛幻觉般呢喃的“阿夜”,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
她没有再在睡梦中吐露过半个字。
却在有时工作到最专注又要喊他帮忙的时候,熟稔自然地喊出一句“阿夜”。
虞别夜不再去想她喊得究竟是谁。
至少在这一刻,她口中的这两个字指代的人,是他。
这就够了。
檐下铃又响了一声。
叮铃——
虞别夜靠在门边,手中捏着那块凝禅许久之前就给她的佛琉石。
这么久过去了,他却还是没有开口问过她一句为什么。
檐下铃会因为他周身的妖气而响。
但渊山的护山大阵却毫无异动。
所有这一切都说明了一件事。
渊山没有弑妖大阵。
没有的原因,是凝禅早就知道他是妖。
早于他在南溟幽泉与虞画澜对那一掌时展露的半翼龙身,早于他们在坠入小世界时,他张开羽翼将她护在那些可怖的呓语与撕扯之外。
那么,究竟是什么时候?
天很蓝。
这一日的晴空有云,云朵流转的速度肉眼可见,云的形状在阳光下变幻不定。
种在山腰处的那片蓝花楹有灵法阵笼罩,生长得郁郁葱葱,便是此刻站在山巅向下看去,也可以看到一片漂亮至极的蓝紫色。
虞别夜轻轻眨了一下眼。
他很少会想起过去。
过去这两个字对他来说,代表的意义里,没有任何一点是值得回忆的。哪怕是有关虞画棠的那些记忆,都会被后来那些过于不堪的画面覆盖,记忆与画面扭曲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团像是再也分不开的毛球。
所以虞别夜会选择全部埋葬在记忆深处。
直到那日在蓝花楹下,他遇见御剑疾驰而来的凝禅。
她真耀眼啊。
耀眼,却又柔和。
像是天上月,也像是他种下的那株沐风淋雨也从未低头枯萎的六初花。
他出那一剑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
他不该在她面前流露出自己最阴沉的眼神与最酷烈的杀意。
可也许正是天上月太皎皎,所以才会照耀得他更加不堪。
不会有人愿意多看这样的他一眼。
在见过了他真实的样子后,整个世界都会离他而去。
——他对这一点,从来都心知肚明。
在少和之渊杀了余梦长老的那一夜,他与她狭路相逢时,他的心头其实甚至生出了一片自暴自弃的快意。
看他,这就是真实的他,为达目的不惜手段,卑劣,阴狠,对抚养自己长大的人毫无分毫感激之情,对于自己生长的地方也没有半分感情,反而想要毁灭。
但她偏偏为他停下了脚步。
或者说,又一次为他停下了脚步。
虞别夜垂下眼。
檐下铃会探查到他身上的妖气,只能说明一件事。
彼时与凝禅初遇时,在灵犀秘境中猎杀的那些土蝼的作用已经在消退了。
虞别夜在心底叹了口气。
从遇见凝禅以来,这段时光对于他的整个人生来说,都像是一场瑰丽的梦。
但梦总有醒来的时候。
他要走了。
他总不可能心安理得地将凝禅的佛琉石据为己有一辈子。
当土蝼不能遮掩他身上的妖气时,他就要去重新猎杀一次土蝼。
这次也不例外。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不去,虞画澜就会在越来越多的秘境里投放土蝼.
他从来都不会在乎会有多少低阶弟子因此而死,也不会在意会不会有弟子将这件事情告知师门,因而引起其他宗门的重视和调查。
因为不会有太多的人从这样的秘境中幸存。
也不会有人因为土蝼而联想到土蝼对妖族的作用,只会觉得这是秘境的天然变异。
他有恃无恐。
直到逼出虞别夜来。
逼他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杀戮,再通过这样的杀戮来反复提醒他自己,他是一只妖。
一只与这个人间格格不入,只能通过血腥与杀戮来遮掩自己真实模样,勉强混入人群,躲躲藏藏,生怕被人类发现的妖。
第72章
凝禅不是很确定自己睡了多久。
但她醒来的时候, 手边放着一块佛琉石。
绯红的光芒流转,照亮了她的手指和手腕,她躺在原地没有动, 只是将佛琉石拿了起来,举起在眼前。
巨大的叶片挡住了光,佛琉石的色彩却依然将她的眼白印透上了一片绯红。
她的眼中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而是有了一抹恍惚。
前世, 比现在更晚一些的时候,虞别夜也曾离开过一次。
临行前,他也留下了这块佛琉石给她。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重演。
凝禅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知道虞别夜是去做什么了。
只是前世他去的时候,并不知晓,她早已知道他是妖族的事情,只以为将佛琉石给他不过像是某种信物的赠与,而她也没有表露出分毫。
可这次不一样。
他都已经在她面前显露妖身了, 他们除了没有直白地讨论过这件事以外,他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都不会再觉得她给他佛琉石来遮掩妖气是一场意外。
所以为什么还要走?
凝禅觉得自己始终都是最了解虞别夜的人。
却也是最不了解他的那一个。
她所见到的,始终是虞别夜想让他看到的样子。
她知晓真实的他, 他却只想把自己真实的样子藏起来。
在藏无可藏的时候,宁可离开, 也绝不让她看到。
凝禅的手指摩挲过佛琉石的表面。
绯红玉石入手是永恒的微凉,她的体温无法沾染于石头上,有那么一个瞬间,凝禅的眼神已经变得恹恹,觉得虞别夜多少就像是这块石头。
她以为这一次, 虞别夜不会走的。
就算拿着她的佛琉石一辈子又如何?
可总是他心知肚明, 她已经知晓了他最大的秘密。
他却依然不肯,甚至还带走了小虎妖。
凝禅面无表情地将佛琉石重新收好。
手指又触碰到了什么, 她拿起来,发现是一本剑谱。
剑谱没有封皮,是那种最古老的传承刻印,她只需要沉入灵息,那些剑式就会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变成具象化的剑招。
就连他最后留下来的东西都与上一世一模一样。
因为这是虞别夜自我认为的、他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而这也是虞别夜平素不会轻易用剑的原因。
虞画澜何其恶毒。
天下剑术千千万,他却偏偏只教虞别夜一种。
天下最有名,却也是最不适合虞别夜的剑圣之剑。
天鹤诀。
凝禅上一世其实压根不太会用剑,她的剑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是虞别夜教的。
从虞别夜留下的这份传承刻印里学了剑之后,再在后来虞别夜回来以后,被他手把手,一点一点喂招对招教出来的。
凝禅嗤笑一声,将那份全天下都趋之若鹜的天鹤诀随手扔在了一边。
她知道这一次下山,虞别夜会进入好几个不同的秘境,上一世她没太关心他为何要这样,现在看来,那些秘境里,应是都有他需要用来压制他周身妖气的土蝼。
她也知道,通过这几次秘境,虞别夜会救下许多其他门派的弟子,使得他们免遭杀人之灾祸,从而声名大震。
甚至他会在自报家门时,顶着合虚渊山的名号,使得原本就因为替身傀而闻名天下的凝望舒,更多一分声名。
他即将迎来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名满天下。
连着她的名字的那种。
又或者说,对于上一世的虞别夜来说,这是他的第一次名满天下。
但对于这一世的他来说,他最初的出名,应当是在寻道大会上,被凝禅点名带走的那一次。
想到这里,凝禅脸上的恹恹终于散去了一点。
她翻身而起,重新走进了阳光里。
她总归改变了一些什么。
但她很快就重新皱起了眉头。
“虞别夜,你给我等着。”她盯着眼前还剩下最后一步点灵、要将虞画澜搞出来的那一团玩意儿塞进身体里步骤的替身傀,咬牙切齿道:“需要你的时候你跑了,嘶。”
她带了厚厚两层手套,眼睛都不想睁开,堪称敷衍地把那团血肉打进了替身傀的胸前,点了灵,然后嫌弃至极地连连后退了好几步,直接用灵火把手上的手套给点了。
比起虞别夜的那些替身傀们不同程度的栩栩如生,甚至还分出了少年组青年组成年组,虞画澜的这一只就有一种明晃晃的简单感。
怎么说呢,就是脸确实是虞画澜的那张脸。
只要穿好衣服,这么一个替身傀往那儿一坐,绝对不会有人觉得异样。
但……
交付替身傀的那一天,虞画澜面色古怪地看着端坐在自己对面的、与自己顶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的替身傀。
然后礼貌地看向凝禅:“虽然凝小友才是制作人,但可否请凝小友回避片刻。我想做一个具体的检查,难免不雅。”
凝禅十分平静地点头,并无异议地走出了房间门。
交付替身傀这事儿,整个合虚山宗当然都不会允许她独自前往
就算她现在已经九转天了也不行。
止衡仙君压阵,乱雪峰上下全员到齐。守了八个多月的山,一身刀意如今已经更厚重,轻巧跨过了此前还仿佛天堑的五方天门槛的段大师兄,更是已经张扬地到了六合天,这会儿正在和乱雪峰上下的师兄妹们炫耀。
凝砚被迫照顾了一段时间唐花落,等唐大小姐痊愈后,他早就迫不及待地跑了。
也围观过凝禅在渊山做傀,奈何与虞别夜实在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见面三句话不到就要被噎个半死。
凝砚很气。
因为唐大小姐躺在床上哪哪儿都动不了,只有一张嘴能动的时候,喜好的唯一一件事儿就是和他斗嘴。
而他斗不过。
如今终于解脱了,又遇上了一个虞别夜。
和连珠炮一般呛声输出的唐花落不一样,虞别夜说话就像是那种轻柔的软刀子,他明明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但连回一刀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戳的那种。
很难评到底哪一种更让人受伤。
凝砚负气离家出走了足足六七个月。
直到此刻回来,惊喜地发现自己阿姐身边没了那个狗小子的身影,他又成了阿姐唯一的宝。
这会儿见到凝禅从里面出来,凝砚凑了上去,探头探脑:“干嘛呢?”
凝禅道:“验货。”
这也合理。
但在场的人哪个不知道凝禅和虞画澜之间的那些过节,此刻与虞画澜一墙之隔,说什么话都会被听见,大家只能挤眉弄眼,暗示般询问凝禅有没有在替身傀上动什么手脚。
凝禅哪里会答这种问题。
她只当没看见,看见了也没看懂,主打一个装傻。
这种时候装傻本身就已经是回答了。
大家飞快调整五官,一并看向凝禅身后的房门,脑中有些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验货的景象。
怎么说呢,一想到一个仪表堂堂人模狗样的虞画澜,亲手剥开另一个自己的衣服,对另外一具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躯壳进行细致的检查的场面……
多少有点精神污染。
大家打了个寒颤,同时想要把这个画面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过了许久,虞画澜终于重新打开了凝禅身后的房门。
凝禅极其自然地回过身,表情淡定坦然:“有什么问题吗?”
虞画澜沉默片刻,他已经做好了要与凝禅交涉细询的准备,但一打开门,看到这乌泱泱一屋子的人和好奇的目光,他的话又卡在了嘴边。
但虞画澜到底是虞画澜,他很快就面不改色地开口道:“身体的部分呈现出现在这个状态,是正常的吗?”
凝禅眨了眨眼:“什么状态?”
虞画澜直觉她是故意的,但又不能拿直觉当证据,沉默片刻,他干脆回身,将已经重新穿好了衣服的替身傀的领口一扯,露出了大片肌肤。
“这样。”
这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然后一并陷入了沉默。
对比脖子上方那张年岁也难掩昔日英俊风采的栩栩如生与本尊几乎毫无区别的面容,脖子以下的肌肤松松垮垮,皱皱巴巴,上面还有那种仿佛尸斑一样的近乎腐烂的死色从肌肤内部透露出来,看上去诡异无比,就像是一个垂垂老矣,甚至是才从墓地里爬出来的躯壳,顶了一个漂亮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头。
这两者的结合实在有点震撼,震撼过后,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恶心。
唐花落第一个没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呕声。
她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毫无疑问,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凝禅面不改色地对上虞画澜的视线:“当然是正常的。我做的是替身傀,又不是真人,有缺陷和不完美都再正常不过,好用就行了,不是吗?”
虞画澜哪里肯信:“我看看其他的替身傀。”
“哪有其他的替身傀?”凝禅的笑容有些懒洋洋:“从我做出第一具替身傀到现在的所有时间里,都在赶制虞掌门的这一具替身傀。怎么可能有时间做别的。”
她抬眼,面上的笑多少带了点儿戏谑:“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看之前那一具替身傀啊。顺便劳烦您看到以后,告知我一声。我猜想应当没有人比您更清楚他现在人在哪里,反正我不知道。”
虞画澜确实知道。
哪些秘境中的土蝼都是他亲手放进去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虞别夜前去,虽然万万未曾想到,虞别夜竟然在其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甚至还积攒了点儿声势出来。
他微微拧眉。
去看并不难,但他总不可能上去就扒掉虞别夜替身傀身上的衣服。
而且替身傀在点灵的同时,便已经会与主人之间产生联系。
所以他知道,这替身傀能用,且与他翻遍古籍所知道的功用一模一样,毫无区别。
虞画澜不得不捏着鼻子忍耐这替身傀周身的尸斑,以及那些尸斑隐约散发出的、让人难以忍受的腐臭。
半晌,他终于将替身傀收入了体内。
这算是验收了。
凝禅笑吟吟道:“谢谢虞掌门惠顾。”
“我还要再做一具。”虞画澜倏而道:“你开价。”
凝禅却摇头:“替身傀一物,违反天道,逆转生死,一个人的一生,只能有一具替身傀。”
虞画澜显然有些遗憾,但傀师们之间有些不成文的规矩他也是知道的,倒是并没有质疑凝禅的这句话。
只是在临走之前,他像是不经意般突然开口:“世间已经百年没有替身傀的踪迹了,为什么偏偏是你会做替身傀?你师承何方?”
凝禅笑容更盛,她歪了歪头,饶有兴趣地看了过去:“虞掌门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就差把你好大脸四个字说出来了。
两人对视,然后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明晃晃的敌意和不加掩饰的杀意。
这一次,是一场勉强势均力敌的交换。
而虞画澜的目光像是在说,没有下一次了。
下一次,要么凝禅交出招妖幡,要么她死。
第73章
虞别夜走了之后, 整理替身傀订单的事情就自然而然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一开始还兴致勃勃浑身干劲,只觉得这么简单点事儿,他可一定要证明自己比那个什么夜要有用!
第一天, 凝砚浑身是劲。
第二天,凝砚想要摸鱼。
第三天,凝砚开始神游。
第四天, 凝砚一头栽在桌子上睡着了,还被凝禅抓了个正着。
醒来的时候,凝禅已经把这几日的订单整理好,整齐放在了一边,顺便简单分配了一下已经堆积成了小山的灵石们的用途。
是的,凝禅可没搞什么先预付款再尾款那一套,想订替身傀, 直接全款,一口价十万上品灵石,爱要不要。
这个价格对于那些宗门老不死来说,刚好属于有些肉疼, 但完全可以负担得起的边缘,有些稍显贫困的长老们也会咬咬牙, 东拼西凑一番,自然也会有家财万贯不差钱的年轻修士们的订单。
她之前没骗人,为了做出虞画澜的那只替身傀身上的腐臭尸斑的效果,她确实花费了比其他普通替身傀更多的心思在上面,直到确认效果了, 才开始承接新的订单。
包括虞别夜记录分册确定的十六个订单之外, 在他走了之后,短短五天时间里, 又多了二十三个订单。
换句话说,现在堆在凝砚身边的小山里,有足足三十九个十万灵石。
三百九十万块灵石堆垒在一起,散发出迷人的金钱光辉。
凝禅前世见惯了这种场面,表情很是淡定,就是有点头疼。
前世她开单接替身傀的时候,虞别夜已经回来了,因而这一切梳理都是他来的。
所以当时他是怎么收纳这些灵石的来着?
是分芥子袋装,还是专门修了个带了重重枷锁灵法阵的小楼?
凝禅脑中一片茫然。
过往她从不在意这些细节,因为一应事务都是由虞别夜料理的。
这一世明明两人的关系与此前并不相似,但她在投入心神做替身傀后,在渊山的那些日夜又与此前太像,让她在许多时候都混淆了前生今世。
结果就是现在的两眼一抹黑。
此时此刻的凝禅,看着瘫倒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的没用阿弟,第一次开始想念有虞别夜的日子。
夜凉如水。
她拿了一张毯子,盖在凝砚身上,然后推开门,看向了星夜。
这一夜群星璀璨,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夜空,檐下铃被风吹拂出缱绻的铃音,在她的耳侧摇摆。
凝禅其实可以联系到虞别夜,他的寻音卷是她给的,更甚者,因为原本那只寻音卷是要给凝砚的,所以里面多了一个定位的功能。
不是很具体,但可以通过寻音卷知道对方所在的大致方位,若是两人距离很近的话,寻音卷还会有提示。
但凝禅始终没去看。
灵石就先这么堆着吧,算算时间,等她做完这三十多个替身傀,差不多也就应该到了前世的那个时间点。
那个少和之渊和祀天所开战的时间点。
只是这一世,望阶仙君没死,不知这战还会不会开起来,也不知合虚山宗还会不会像上次那样,里里外外,乱成一团。
凝禅并不心急,她短暂地吹了一会儿夜风,转身便回去了。
她要早点做完这些替身傀。
上一世,她对这些事情漠不关心,自从她来到渊山,本就算是半独立于合虚山宗的存在,没有人会想要刁难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替身傀师,所以浮朝大陆再乱,也与她无关。
除却最后的结局,她也算是活成了她想要的路人甲的样子。
这一世,她总要搞清楚,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究竟为何开战。
在已经知晓了这么多虞画澜的前手布置的前提下,凝禅的直觉告诉她,这一场将整个浮朝大陆和修真界都扰得天翻地覆的战争,或许未必如表面那样简单。
她总得知道,虞画澜为何如此想杀虞别夜,却又仿佛总是心存忌惮。
而她上一世,又为何会死在画棠山下。
就算真的是虞别夜想杀她,也总要有个理由。
她之前对于这件事只有被背叛的愤怒,和想清楚自己好似被卷入了剧情之中的荒唐,对于追寻真相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执着。
但现在不一样了。
龙侍与龙女,画廊幽梦中冲天的妖气,画棠山终年不化的覆雪,想要杀虞别夜却又教给他天鹤诀的虞画澜,南溟幽泉的七星地煞大阵和不正常的妖潮,招妖幡,涅音仙子的那张脸,虞画澜在知道她能用两种四方脉之后,眼中迸发出的不正常的光……
所有的一切像是交织在一起的毛线团,串在不同颜色的线上,看似毫不相干,但更像是还差最后一点线索,就可以把所有这些事情都串联起来。
她距离真相,应该已经不远了。
她想知道。
殷雪冉行走在影子之中。
其实那日在她转交了凝禅那枚留影珠后,她的任务但已经完成了。
这一次的潜伏,纯属自愿。
她其实对祝婉照没什么兴趣,对她的目的兴趣也不是很大,她说的那些事情对她来说都云里雾里,不太能完全听得懂。
之所以还来,纯粹是因为她打算彻底抽身的时候,听到祝婉照在又一次见到谢柏舟时,倏而冷笑了一声,说了一句话。
“他真是好算计。同样的手段还想要再用一次,可惜这一次,他的算盘落空了。”
谢柏舟同样也没听太懂:“同样的手段?他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事情?”
祝婉照的眼中第一次浮现了这么明显的讥诮:“当然,一回生二回熟。上一次,死的是合虚山宗乱雪峰的峰主。”
殷雪冉猛地睁大了眼,瞳孔忍不住收缩。
合虚山宗乱雪峰的段轻舟峰主,也就是她的师父,段重明的父亲,陨落于七年前的一场妖潮中。
那场妖潮发生的地点在青柏崖,按照辖区来分,正是少和之渊与合虚山宗的交界处。
段轻舟本可以不去的。
殷雪冉那时刚入两仪天,正在乱雪峰后山竹林中稳固境界,并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一夕之间,段轻舟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动身的甚至有些仓促,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也没来见段重明最后一面。
他去之前,或许只以为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次妖潮,以他九转天的修为,就算不能完全消除妖潮,也总能自保。
却没想到这一行,便是末路。
段重明连他的尸首都没有觅得,翻遍了妖潮的尸群,也只找到了段轻舟断了的佩剑。
殷雪冉记得那一日的段重明。
七年前的段重明才十三岁,常年练刀让他的体魄比同年龄的少年更强壮一些,但在如此漫天的妖潮之中,他周身沐血,整个人都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护卫苍生,死得其所。
段重明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他没有哭。
只是静静坐在那些妖潮里,抱着那柄断剑,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殷雪冉便也看了他一天一夜。
在那之后,乱雪峰没了峰主,大家也没有推选出峰主的意思,段重明看起来与平日没有任何区别,但他修炼得比此前更猛,接任务去秘境的次数也比此前更多,身上的伤也越来越深。
乱雪峰这一辈弟子里,修为最高的,是段重明和凝禅。
按照谁拳头大谁就是老大的规矩,这两人平素里没少切磋,从头到尾都没分出个胜负来,所以才有了一峰两大的结果。
一个大师兄,一个大师姐。
但殷雪冉总觉得,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凝大师姐应该是有意压制了自己的境界修为。
而段大师兄其实也是知道的,他为人坦荡,并不为自己的天赋不如别人而恼羞成怒,欣然接受了凝禅的这一份好意,从来都没有点破过,只当自己不知道。
他足够努力,努力到自己能做的最好,他问心无愧,自然坦荡。
……只是所有这一切平静,都建立在,段轻舟峰主的陨落,只是意外的情况下。
殷雪冉神思恍惚,不敢想象如果段重明知道,段轻舟的陨落竟然好似是人为造成的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太过震惊,甚至错过了祝婉照的好几句话,等她回过神来,只听到了两人最后的几句交谈。
不过半年不见,谢柏舟的修为竟然已是六合天,他的面容比此前更加冷峻,身量也更高了许多,按照最开始两人的交谈,这是因为谢柏舟进入了一个时间流速与浮朝大陆不同的秘境之中,在其中度过了足足二十年的缘故。
祝婉照道:“我怀疑合虚山宗有内鬼。”
殷雪冉一愣。
她想说不可能,但理智却在告诉她,这极有可能。
否则……否则段轻舟怎么会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如此匆匆出发?
一定是有人给他说了什么,亦或者做了什么,让他觉得这一趟自己非去不可。
谢柏舟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确实。否则一峰峰主,又怎么如此悄无声息地陨落在妖潮之中。你有头绪吗?”
“不仅如此。”祝婉照颔首:“这内鬼,恐怕所图甚大,甚至有可能,与虞画澜有同样的目的。可惜我在合虚山宗的地位太低,想要调查许多事情,却都无能为力。”
谢柏舟定定看了祝婉照片刻:“你知道虞画澜想做什么。”
他用的是肯定句。
几乎已经笃定祝婉照其实知道一切的真相。
但祝婉照笑了笑,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无论要做什么,我都要阻止他。”
“哪怕代价是我的性命。”
说这句话的时候,祝婉照有意无意侧过了头,目光落在了一片影子上。
殷雪冉不在那片影子里。
但她却下意识觉得,祝婉照的这段话,像是在透过这片影子,说给自己听。
第74章
殷雪冉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来消化自己听到的所有事情。
她不是轻信的人, 尤其是祝婉照看起来太过意有所指,像是想要通过她给凝禅抑或段重明传话。
那么她必须分辨清楚信息的真假,免得到头来, 变成了被人利用的冤大头。
但距离当年的事情已经七年,大家都愿意相信段轻舟峰主早已入土为安,已经没有几个人愿意专门再提, 徒增伤心,所以她就算去乱雪峰调查一番,也很容易打草惊蛇。
尤其段重明这个人,看起来洒脱不羁,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一点儿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殷雪冉思考了一夜, 没想出什么破局的法子,充其量只让自己的心情变得平和了些,确认自己在路过段大师兄的渊山防线时,应当不会被看出端倪, 她才动身。
这事儿还是得先让凝禅知道。
渊山下刚刚经历过一场鏖战。
□□上还带着新鲜的血渍,就这么随意地插在一边, 段重明脸上毫无鏖战后的困顿疲惫,反而神采飞扬,看起来还能拔刀再战八百场。
殷雪冉停了脚步,看了他一会儿,没征求段重明的意见, 反手给他点了个醒灵:“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她说得没头没尾, 段重明却懂了:“来来回回不就那么点儿事情,不是想要上山劫持凝禅逼她给自己做个替身傀的, 就是想上山抢钱的。那么多个十万灵石都流向渊山,眼馋的人比较多,也很正常。”
他想了想,漫不经心道:“哦,是了,今日的这位还算是有点花样,说是自家奶奶危在旦夕,想要一尊替身傀挡灾化险 ,要钱钱没有,但他愿意为此在渊山卖命十年。我已开始还信了,仔细一看,这小子修的是断情绝命的血烟术,七情决断,家人死光,要不是我看出来了,差点还真信了。”
殷雪冉:“……怎么虽然断情了,还知道用亲情来骗人呢。”
“可不就是。”段重明抖了抖衣袖,上面有几个被血烟术烧出来的大窟窿,差点儿就烧到皮肉了:“还有上一个,上一个是虞别夜招来的,你知道他最近名头有多盛吧?偏偏据说还打着渊山的名号,往好里想他是在帮我找点儿练手的人,往怀里想,他想干嘛?”
殷雪冉才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段重明没在意,他盯着自己的袖子看了会儿,突然想到了什么:“阿冉师妹啊。”
殷雪冉一抖。
段大师兄平时对她的称呼挺多。
但只要这样突然喊出一句“阿冉师妹”的,定是有所求。
“又怎么了?”
“衣服没了。”段重明懒洋洋道,笑出一口白牙:“你懂的。”
殷雪冉是懂。
准确来说,段重明现在身上的,和他过去这几年里消耗的,都是她帮他采买的。
殷雪冉下意识想说,这么大人了买个衣服都要别人帮忙吗。
话到嘴边,又想到了自己要去找凝禅说的事情,于是硬生生把所有的话又咽了回去。
“哦。”她有点生硬地点了点头,擦过段重明身边,上山去了。
她走得匆匆,也没回头,自然不会知道她走了以后,段重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背影,片刻,抄起寻音卷,在她上山之前就给凝禅发了条消息。
【小殷师妹来找你了,她有点不对劲。】
殷雪冉找到凝禅的时候,恰逢凝砚正在垂头丧气地摆弄灵石,看起来他面前堆积的仿佛不是灵石,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看到殷雪冉,凝砚双眼一亮:“小冉师姐,不然我和你换,我看到字就晕,实在受不了啦。”
凝禅眉梢轻轻挑了下,心道这可真是家学渊源,自己看书不出一时半会儿就瞌睡,换成凝砚,果然也没好到哪儿去。
但若是让凝砚去砍十个八个妖兽,怕是这小子能一跃而起,分分钟提头来见。
天赋点不在这上面,不能强求。
“行了,你快滚吧。”凝禅摆摆手:“让你在我身边待几个月,真是委屈你了。”
凝砚哪敢还嘴,二话不说,麻溜跑了。
等他的气息彻底消失在渊山,凝禅才看向殷雪冉:“怎么了?”
她已经看过段重明发来的提示。
殷雪冉在凝砚刚才的位置上坐下。
距离虞别夜离开渊山,转眼已经过去了六个多月,殷雪冉看了眼凝砚搞出来的一片狼藉,多少也有点儿怀念虞别夜在的日子。
很难想象有人顶了这么优越的一张脸,却在自己的凝大师姐这儿伏低做小,甚至会在她每次来的时候也递出一盅燕窝呢。
殷雪冉每次都觉得自己也蹭到了点儿享受的边。
这六个月里,离开的虞别夜并非毫无消息。
正相反,他现在算得上是浮朝大陆的名人,因为在若干个秘境中救了太多人,所以他的声名传遍了几乎每一个门派,据说还有掌门青睐看中,想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与他,吓得虞别夜连夜逃走,反倒成了乐事一桩。
殷雪冉每每听到这些消息的时候,心中都有些割裂感,很难将这些故事中的主人公与那个凝师姐身边的虞别夜联系在一起。
她有点欲言又止。
不是很清楚凝禅知不知道这些事情,如果知道的话,又是什么心情。
凝禅扫了她一眼:“你那是什么眼神?”
又道:“如果是来说虞别夜的话,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不必这么顾虑。”
凝大师姐从来坦荡,绝不会在不悦的时候强作欢喜,也不会在不想听的时候还容忍三分,因而凝禅这话落下,殷雪冉反而放松了点儿。
师姐都这么释然,她在那儿担忧什么。
“倒不是虞别夜的事情。”殷雪冉终于开口:“是我这两日,又去了祝婉照那边一趟。”
她原原本本把自己听到的,见到的所有的一切都讲了一遍,末了,又强调道:“根据我的直觉,我觉得祝婉照应该是能感知到我的存在,甚至知道我的来路,这些话,极有可能是专门给你听的。”
凝禅早已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认真听殷雪冉讲完。
她本应该震惊的。
但听完殷雪冉的转述后,她心中更多的,竟是一种恍然。
她想到了更多前世的事情。
去往少和之渊,一把火烧了画棠山的时候,她身边没有其他人。明知她要去做什么,段重明却依然在此之前被其他事情引开,想开恐怕便也只有与段轻舟峰主有关的线索了,恐怕前世的他,直到自己已经踏入九转天,成了乱雪峰的峰主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父亲的死,并非意外。
却或许拿到的,还是假情报。
那么引他离开的人是谁?
同一个问题,彼时让段轻舟改变主意,连夜奔赴青柏崖的人,又是谁?
到了一峰之主的高度,平素里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接触到的,这个人却能越过所有人,直接与峰主对话。
有内鬼的事情,祝婉照应当没有骗人。
这个内鬼,潜伏已深,位高权重,不仅能影响到一峰之主,甚至还有已经闭死关的望阶仙君。
能同时满足这些条件的人,并不多。
但往往人数越少,越是站在山巅,越难查。
殷雪冉一口气说完,深吸一口气,有些忐忑地看向凝禅:“大师姐,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凝禅将一只手臂按在了手下的替身傀上,调试角度,垂眼遮住其中所有的情绪:“等。”
“等?”
凝禅颔首:“等这个内鬼再次出手,也等虞画澜在等的时机。”
殷雪冉有点茫然地看向凝禅。
凝禅侧脸看过来,露出一抹冰冷的笑容:“我猜,虞画澜捏着师父的事情不说,是他对段重明另有所图,我们只需要等他的所图发生。”
殷雪冉听懂了。
但她更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所以,这件事情要告诉他吗?”
他指的,自然是段重明。
凝禅近乎温柔地看向殷雪冉:“你觉得应该告诉他吗?”
殷雪冉向着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他本就是最应该有知情权的人。”
凝禅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觉得。你说还是我说?”
殷雪冉沉默片刻,站起身来。
“我来。”
三十九具替身傀,凝禅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做完,这两年里,乱雪峰被修缮得焕然一新,俨然要超越竹隐峰和其他峰头,成为合虚山宗最华贵的一隅。
反而是渊山之上,依然保持着最初简单至极的模样,甚至连大殿都没有,只是将不知是曾几何时流传下来的那几幢小屋修缮一新。
凝禅不是不懂得享受,只是她做完这三十九具替身傀,就该下山了。
她交付完最后一具替身傀,再起身的时候,周身的气势已经变得与两年多以前截然不同。
漫天霜华,又是一年隆冬。
她如此俯身许久,双臂都有些僵硬,纵使已是九转天,长期保持同一个姿势,也难免劳累。
凝禅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只听得自己周身骨骼连响,那些原本萦绕压抑在渊山之内的灵息在这一刻,好似终于得到了某种许可,纷纷向着凝禅的方向而来。
刹那间,风云涌动,那些盘桓在山间的灵息漫卷成了一片以凝禅为中心的漩涡。
她只是起身伸了个懒腰,对于整个渊山来说,却更像是唤醒了整座山峰。
山下的段重明也起身,遥遥侧头向山上看了一眼,然后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拖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殷雪冉好奇地追了上去:“段大师兄,你去哪里?怎么突然要走?”
段重明走得洒然轻松,说话的每个字却又带了点儿咬牙切齿:“她入无极境了,还要我守这个山?”
殷雪冉眼中带了惊喜,下意识道:“不愧是大师姐!”
便听段重明幽幽接了一句:“是啊,我拼死拼活足足给她守了三年山,满身是伤是血还没吃上几顿好的,勤勤恳恳矜矜业业,到头来也才八荒天。她呢?做了三十九具傀,一起身,无极了。”
段重明深吸一口气:“人比人,气死人。改天我一定送她一面横幅。”
殷雪冉:“……啊?什么横幅?”
段重明:“多谢师妹当年压住修为没有遥遥领先之恩,让我道心直到年方二十三才摇摇欲坠。”
便听山巅遥遥传来一道声音,两个字:“不谢。”
段重明:“……”
段重明:“无极境了不起哦!这么远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了不起哦!”
凝禅:“还行吧。”
段重明拔腿就走。
对于这一世来说,凝禅是新入无极,自然会有合虚众人来贺,但对她来说,不过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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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久违的重回巅峰罢了,没什么新奇的。
她将所有人都婉拒门外,却也并不着急动身。
因为她在等。
等已经风光无限,名满天下的虞别夜被人背叛,落入绝境,满身是伤来寻她。
第75章
渊山。
白雪厚厚覆了一层, 唯独山巅一片青葱,来自凝禅玄武无极境的灵息滋养着这片土地,仿若春回。
虞别夜站在山脚下, 抬头遥遥看去,神色有一刹那的恍惚和怔忪。
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分不清此处与画棠山。
但也只是一瞬。
要说像, 也不过是这雪白与烟绿的色彩像,画棠山是一片雪遮掩所有痕迹的空寂与虚无,但渊山……
渊山是救赎一切的希望。
就像他在过往这两年中,曾经无数次在风雪之夜归来,立在渊山脚下遥望山巅,再随便寻一隅树冠,就这样蜷缩其中。
只是这样, 他都能觉得安心。
又或者说,也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他继续在第二日天明时起身,继续启程, 去奔赴下一场生死未知的秘境。
也有那么一两次,他与段重明和凝砚狭路相逢。
段大师兄刚刚结束一场厮杀, 正在擦□□上的血渍,他周身杀气还未散去,看向虞别夜的时候,冷笑一声:“你还敢回来?”
虞别夜心道自己不仅敢,还回来好几次了。
此时凝禅不在, 他也不必如往昔那般在段重明面前掩盖真实的自我。
他平淡地看向段重明:“我为什么不敢?”
段重明开始撸袖子:“你知道我这一身伤里, 有多少是因为你受的吗!”
虞别夜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六合天。段大师兄增益不少。不过受伤多半还是因为不够强。”
段重明:“……”
刀已经拔出来了,还没归鞘, 不然就在这儿砍这小子几刀吧。
然后便见虞别夜倏而笑了起来,他过去的笑总是带了点儿伪装的乖巧,这会儿卸下那些面具,笑容里便天然带了些散漫,和说不清的一丝邪性。
段重明心头一跳。
旋即听到了一声熟悉的清脆铃音。
虞别夜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掏出了合虚山宗的檐下铃,铃绳是代表了乱雪峰的暮山紫色,明明白白昭示了他的身份。
“师兄为师弟挡两剑,也是应该的嘛。”
段重明:“……”
段重明给气笑了。
他虚虚点了虞别夜两下,扔了句“别让我看见你第二次”,转身走了两步,又停下,倏而转头:“你要上山?”
虞别夜出乎他意料地摇了摇头,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山巅:“我就在这里。”
那天夜深,段重明又来此处看了一眼。
一身玄衣的少年合衣抱剑,靠在树下,周围甚至连一个结界都没有,只有那只长大了点儿的小虎妖依偎在旁边,似是在用自己的毛皮给他取暖。
傍晚见面时,他与他针锋相对,看起来神采飞扬,提剑还能再杀穿一个秘境,就像是这些时日里各大宗门口口相传的那样。
但这会儿虞别夜蜷缩在那里,戾气全消,面色苍白,身形单薄,气息也并不很稳,显然身上还有未愈的伤口,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无家可归无处可去却唯独对此处十足放心的……小狗。
段重明沉默片刻。
……还能是因为觉得此处安全。
还不是因为这山,有段重明在那儿不舍昼夜地守着。
那檐下铃还真是被他物尽其用,连现在都不放过。
段重明嗤笑一声。
唇部紧绷的线条却放松了下来,虽然翻了个白眼,但眼神到底变得柔和了一些。
被人信任,总归是一件身心愉悦的事情。
尤其是被虞别夜这种满身是刺的人。
而人一般只会在一种地方彻底放松,全无防备。
家。
更何况,他说归说,但其实早就发现了,被虞别夜引到渊山的那些人,与其说是虞别夜带来的麻烦,不如说更像是专门筛选了适合他当下修为的人来给他练手。
想到这里,段重明的眼神变得有些感慨。
半晌,他到底上前给虞别夜盖了个毯子,但想了许久,还是没有告知凝禅。
凝禅应不应该知道这件事,理应由虞别夜自己决定。
那毯子虞别夜没还。
段重明自己林林总总也就这么一块,之后挨冻了好几天,才等到殷雪冉路过,又给他捎了一块。
直到若干天后,虞别夜再次出现在附近,许是已经被抓住过一次了,他明目张胆了很多,身上依然盖着那袭他之前送的毯子,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就露了个头在外面,脸色比上次还苍白。
段重明:“……”
看起来更凄惨了是怎么回事。
段大师兄揉了揉眉心,懒得再管,转身而去。
此后林林总总还有几次,虞别夜形容总是凄惨,有次唇边还带血,摇摇欲坠,简直像是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才走回渊山脚下,然后安心地昏迷过去。
段重明没管。
恰逢凝砚路过,凝砚站在旁边大呼小叫冷嘲热讽了半天,虞别夜也没反应,凝砚这才确定这是真的晕过去了,僵持片刻,十分不情不愿地把虞别夜拖到了段重明的院子里。
段重明不会醒灵,凝砚也不会。
凝砚不会是因为不需要,他自己天生复原能力就异于常人,好得极快,压根不需要学。
拖回来以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了会儿,凝砚掏出自己那块佛琉石,极为不情愿地在虞别夜胸口放了一夜:“便宜你了。”
然后默契地和段重明谁都没提要告诉凝禅的事情。
那一夜,虞别夜虽然浑身剧痛,高烧不退,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却度过了过去这一年多以来最为安详的夜晚。
佛琉石散发着冰冷却温柔的光芒,将他的周身都笼罩在一片绯红之中,让他的所有伤口都加快了愈合的速度。
昏迷中的虞别夜感受到了熟悉的触感,下意识抬手,握住了那块佛琉石。
清晨,虞别夜烧退,睁开眼,在确认了手里是什么后,几乎有那么一瞬,以为凝禅来了。
他猛地翻身而起,眼中的光却在看清手里的佛琉石和周遭的环境后,骤而熄灭,从忐忑惊喜不可置信,变成了自嘲和沉默。
不是凝禅的。
那便只可能是凝砚的。
虞别夜的眼中终于多了一丝疑惑。
如果说凝禅有佛琉石,是某种机缘巧合而来,为什么凝砚也要随身携带一块?
是祖传,还是有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原因吗?
许久,他将那枚佛琉石装在匣子里,放在了桌子上,又想了想,放了一大袋子妖丹在旁边。
这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凝砚醒来以后看到的时候,冷哼一声,将所有东西收了起来。
两年多来,虞别夜数不清自己在渊山下睡过多少个昼夜,洒下过多少伤重的血,但他确信自己见过渊山的每一个春秋,每一次落雪与盛夏。
除了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见过。
某一次他来的时候,凝禅恰好在山巅调试傀,也不知是不是什么新品种,她正在与那具替身傀对战,从山边后撤出了半个身位。
那一夜的月色皎皎,将她的身影勾勒得极为清楚,她的长发翻飞在月下,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虞别夜明明可以将灵息汇聚在双眼,但他没有。
他只是朦胧地从这样遥远的地方,看着月色下的身形。
望舒。
他在心底念着她的名字。
望舒,本就是月亮的意思,便如此刻,她在他眼中,一如他不敢惊扰的天上月。
越是离开她,越是容易分辨清楚自己的心思。
那些深不见底的、自己都难以启齿的、阴暗不堪却又日夜萦绕在他的梦中与脑海的、对她的情愫像是藤蔓一般缠绕在他的五脏六腑,又蔓延到四肢躯干,好似以他的血肉为肥料,滋养出太多疯狂的念头。
他明明连多看她几眼都觉得亵渎。
所以那些藤蔓又变成枷锁,将他彻底束缚住,像是在时时刻刻警告他,不许产出那些妄念,哪怕是想,也不许染指。
覆雪没过虞别夜的脚背,直入小腿。
这条上山的路,已经许久无人打扫了。
大雪翻飞,虞别夜明明可以用灵息一瞬震开这条蜿蜒山路上的所有落雪,但他最终还是从芥子袋里掏出了一把扫雪的扫帚。
哪怕他一边扫,雪一边落。
他扫雪的动作不快,极为认真,一丝不苟,将那窄石阶上的雪都推去一边。
就像是将自己心头的那些疯狂滋生的妄念全部扫开,只有这样才能露出最本真的自己。
他不希望她知道。
他怕惊扰到她,让她从此觉得看他一眼都脏。
可他的梦中却不断响起那日她呢喃的那一声“阿夜”。
所以他又渴望她知道。
哪怕是对他露出厌恶的表情,也至少让他知道,那一声到底是不是他的幻觉。
渊山脚下到山巅的路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御灵而上,不过半柱香的时间。
拾阶而上,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但虞别夜扫干净所有的雪,在最后几阶台阶抬起头时,长夜已经过去,金色的朝阳凝成一条薄薄的线,自山巅薄绿与山间厚雪的彼端透出光亮。
虞别夜似有所觉,双手捏着扫帚,慢慢抬起头来。
凝禅正坐在最高的一阶台阶上,托腮看着他。
朝阳自然也洒落在她的身上。
逆光。
虞别夜却恰被刺到眼睛。
他眼角有些微红,却不避不让,径直看着她。
半晌,虞别夜抿了抿嘴,终于开口:“你在这里多久了?”
凝禅用下巴比了比上山的长路:“你猜?”
这还用猜。
她的动作分明是在说,从虞别夜掏出扫帚,踏上第一节 台阶开始扫雪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了。
他扫了一路,她便看了一路。
他扫了一夜,她就看了一夜。
于是虞别夜心里被扫了一夜的台阶,重新落满了名叫凝禅的雪。
他不打算扫了。
偏偏凝禅说:“愣着干嘛,这不是还有两节吗?”
虞别夜收了扫帚,指尖凝出灵息,一指点地,于是他身前身后所有那些重新落满了雪的石阶,骤而变得干净如初。
凝禅沉默片刻,觉得自己很是看不懂虞别夜在干什么。
有这本事,昨晚在干嘛?
吃饱了撑的吗?
她这么想,脸上自然便带了点儿一言难尽。
凝禅什么都没说,虞别夜却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你不是也看了一夜吗?”
明明也有本事以灵息一瞬间扫平山间雪的凝禅:“……”
倒也不用提醒她。
她没好气地站起身,抱胸居高临下看过去。
然后就发现,虞别夜好像又长高了点儿,应该是长到了前世她最熟悉的身高,虽然在她下面两节台阶,看起来却没有比她矮多少。
但这不影响凝禅扬起下巴,上下打量虞别夜一番,微微挑眉道:“我替身傀全做完了。”
虞别夜未料到她先说这个,愣了愣,才道:“我知道。”
凝禅继续道:“渊山我也整理好了。”
虞别夜道:“嗯,我也看到了。”
凝禅看了他片刻:“就连虞画澜给我的那些破玩意儿,我都是亲手按上去的。”
虞别夜心中徒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她边说,边从最高的一阶台阶向下一步,距离他更近,虞别夜几乎能闻见她身上的气息,他心头剧震,几乎已经快要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求自己过分异常的心跳不要被她听到和发现。
偏偏凝禅好巧不巧,一根手指恰戳在他心跳上方的胸膛上。
她力度不重,只是轻轻点在上面,虞别夜却已经仿佛感觉到她指尖的体温要穿透所有的衣料与骨肉,直接触碰到他跃动的心。
凝禅冷笑一声:“所有的事情我都做完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虞别夜有些艰难地想要开口。
凝禅的笑却平静了下来。
“你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虞画澜做的,他想要你知道这世界之大,你最终还是得要回到画棠山。毕竟如此声名狼藉的你却偏偏打着渊山的旗号,相当于侧面玷污了我渊山的声名,想来就算你有脸回渊山,我也不会让你入山门。”
“你被人背叛的事情也很简单。那几个人本就是冲着你身上的秘密来的。他们各有目的,有的不服你为何异军突起,从少和之渊的外门弟子,一跃入合虚内门,还能随我到渊山,拥有天下第一具替身傀。还有的想试试,这替身傀到底是否真的有传说中的替命功效,若是真的,他身后的主子才会笃定地来找我下订单。”
“这样想的人,还不止一个。见你受了致命伤再站起来,却只以为并非是替身傀的作用,而是伤势不重,所以你又被背刺了无数剑。”
“让我猜猜,你临行之前我给你做的十三具替身傀,还剩几个?是不是一个都不剩了?不过这件事你也无需和我解释,送出去的东西,就是你的了,你想如何使用,我都不会过问。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虞别夜的表情从震惊到渐渐麻木,他眼瞳一片空白,凝禅的声音很好听,但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像是一刀一刀在将他割到体无完肤。
“你想要知道的这些真相,我都在这里告诉你了,你找我还有别的事情吗?”
虞别夜脑中一片嗡然。
他有太多的话被堵在嘴边,这些话被凝禅方才的这些话语一句句剥落,最后变得片字不留。
只剩下了一个问题。
他到底为什么来渊山。
是为了知道这些事情的真相吗?
是因为他纵使知道这是虞画澜的阴谋,也知道自己回到这里,凝禅未必会让他入山门,却也总想要试一试吗?
是来告罪自己消耗了太多替身傀吗?
不,都不是。
有一句真正的原因就在嘴边,呼之欲出,答案他心知肚明,却不敢面对。
“我……”
“还有。”凝禅倏而打断他,抬眼,似笑非笑看向他的眼睛:“你心跳未免有点太快了。”
第76章
咚——
咚咚——
这不是凝禅距离虞别夜最近的一次。
坠入南溟幽泉的小世界时, 他为了护住她,将她周密地笼在怀里,周遭的妖气密布, 光怪陆离,他却只能感受到怀中人的温度。
凝禅小憩时,他俯身为她盖过毛毯, 甚至揽过她的一缕发,小心地将唇贴在上面过。
但这两次,却好似都没有这一次的距离近。
明明她全身上下与他接触的地方只是一点指尖,她距离他还有一步之遥,就算风吹过她的发,也无法与他的纠缠在一起。
他却觉得自己好似被她的气息彻底笼罩,连灵魂都忍不住在战栗。
他近乎茫然地想着她刚才的话。
他的心跳真的很快吗?
——是很快, 不止心跳,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都随着心跳在这一瞬沸腾,顺着将要到嘴边的话语一并上涌。
再停滞。
凝禅并不催他。
所有的这一切,虞别夜在前世也经历过, 那次他回来时,比现在还要更形容凄惨很多。
只是面前的虞别夜比上一世归来时的虞别夜要年轻许多, 甚至才刚刚有了一点青年人的轮廓。
那种少年气还未彻底褪尽的锐气还没有被青年时期的稳重温润盖去,这一世的虞别夜比上一世成熟得更早,没有经过渊山那些年的沉淀,又经受了这一切洗礼,他的此刻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 都更像是一柄剑。
一柄养精蓄锐这么多年, 都还没有真正出鞘过的剑。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因为恼怒他的离开,甚至给渊山多加了好几道大阵, 然后在发现这些阵都无法阻止他在夜半时分归来,于山脚栖息时,怒火更盛。
所以她研究过许多灵法阵,许多封印,一开始压根不是为了做傀,而是为了暗中和虞别夜较劲。
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的劲。
凝禅其实觉得自己应该早就忘了自己当时的心情,但此时此刻,她竟然十分清晰地回想了起来,那些情绪像是跨越了两世的时光,重新精准地落在了她的心中。
——既然走了,为何又要打着渊山的名号?
既然回来,为何却从不上山?
只是上一世他回来时,她情绪最激烈的时候,也只是冷冷问了一句:“虞别夜,你当渊山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当时虞别夜沉默了许久,说:“家。”
于是她所有的怒火都被这样的一个字击碎,转身不再深究。
家确实是唯一可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如果家都不可以,那什么地方可以?
再后来,虞别夜告诉了她许多自己这一路发生的事情,说自己被同伴背叛,多少刀剑将他贯穿,若非凝禅的那些替身傀,他恐怕早已死无全尸,但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又说他身败名裂的事情是被诬陷,他从未在秘境中残害过任何人,也绝没有故意将谁留在险境过。
说他被下了追杀令,如今有许多人与他不死不休。这一切的背后一定另有人指使,他不知道这人的目的是什么,但直觉或许与虞画澜有关,所以这次回来,是想要无论如何都告知凝禅一声,一定当心。
他满身是伤,却说,他要去查明这些事情的真相,查清楚之前,不会再回渊山。
就像只是想来亲口和她说清楚这些事情,便要独身一人去奔赴一场诀别。
凝禅扣下了他,然后一并与他下山,直到被推下画棠山巅。
……
前一世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潦草结束,现在回想起来,虞别夜带回的这些消息一条条层层叠叠地覆盖在她的心头,所以她也就渐渐淡忘了自己彼时其实真正想问、却又停滞在了嘴边的那个问题。
如今她提前知晓了他的许多疑问的答案,堵住了他如借口般想要说出的话语。
那么当初那个问题,便也重新浮出了水面。
那时她没来得及问。
于是前世今生的她的声音重叠在了一起。
“虞别夜,我只问你一次这个问题,你想好了再回答我。”凝禅道:“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到底是为了搞清楚那些事情的答案。
是因为明知她不会放任满身是伤的他离开,故意那么说,来带着势在必得地试探她是否会将他留下。
是想得到她的同情,再要几具替身傀。
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我回来……”长久的沉默后,虞别夜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眸垂落片刻,再抬起,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看向凝禅的眼睛。
“是因为我想见你。”
这句话说出口后,就像是凝滞了太久的奔流终于有了一个微小的宣泄口,开始重新运作。
渊山百年,合虚一梦。
前一世的虞别夜入梦太深,宁可将自己困死在茧房之中,让天上月永远高悬。
这一世的虞别夜,被天上月抵在胸口,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所以他深吸一口气,重复道:“我回来,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我想见你。”
他的表情平静,手指却带着不自然的颤抖,比手指抖动得更厉害的是心。
因为他知道,只要他的这句话说出口,所有一切的平衡都会在瞬息间灰飞烟灭。
他是她的师弟。
当初被她带回来时,他有多欣喜,后来就有多痛恨这一层身份。
所以他从最初的“师姐”不离口,到越来越闭口不言。
可他却又害怕,自己到头来,连她的师弟都做不成。
这样的心思越深,他便觉得自己越肮脏,越不堪。
所以在感知到自己妖力重新翻涌,虞画澜又要在秘境之中投放土蝼妖时,虞别夜几乎是踉跄着逃离的。
他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有更多的、自己也难以控制的僭越。
他能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梦。
和那些难明的夜。
他不想做她的师弟,却只能做她的师弟。
而如今,随着他的这句话,遮蔽他内心妄念的最后一层束缚也被戳破。
“那么,你现在见到我了。”凝禅抬头看他:“然后呢?”
然后?
虞别夜眼底的汹涌宛如不见底的深渊,他纯黑的眼眸里甚至透出了一点疯狂的璀金。
那些日日夜夜被强压在心底的扭曲藤蔓终于疯长,他的所有妄念与阴暗在日光下被照耀得清清楚楚,那些伪装的乖顺与温和随着虞别夜骤而前踏的一步,清脆地碎裂开来。
虞别夜精致的眉眼间带着不计后果的疯意,他俯身,如自己无数次梦到过的那般,一手将凝禅按在自己怀里,一手抬起了她的下颚。
然后吻住了她的唇。
他甚至没有闭上眼。
任凭自己汹涌流淌的不堪欲.望和近乎直白的贪婪彻底展现在她面前。
凝禅的唇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柔软。
他得寸进尺地含住了她的唇珠,像是等待审判一样,等待她将他推开。
或许还会给他一巴掌。
她应当不会骂他,他从未从她的嘴里听过半个脏字,但她应该会用那种唾弃而厌恶的视线看他,从此甚至不愿意听到他的名字。
所有这些念头如风一般掠过他的脑海,他一边这样想着,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周身如狂欢般的战栗。
记住这一刻。
他周身的每一缕灵息,每一隅呼吸,都在叫嚣着同一件事。
得寸进尺再多一点,然后,记住这一刻。
虞别夜离开凝禅的唇一瞬,他极近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着从里面会流露出的任何情感,嘴唇翕动,摩挲在她的唇角。
“现在,你可以审判我了。”
审判对自己的师姐拥有如此欲望的、肮脏不堪的他。
第77章
凝禅没有推开虞别夜, 她只是在虞别夜的话音落下后,终于慢慢抬起了手。
虞别夜没有动。
他在等待那个即将落在他脸上的巴掌。
甚至或许是一记绝杀的灵法。
但那只手却竟然只是捧住他的脸,掌心与他的下颌线贴合, 手指向着掌心的方向下滑,指尖与一点指甲勾带着划过他的肌肤,逐渐移到了他的脖颈。
一根手指触在了他的喉结上。
虞别夜的脑中一片空白, 完全猜不到凝禅要做什么。
下一瞬,凝禅的另一只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然后在虞别夜甚至还没有生出要猜测她想做什么的念头时,将他一把反手按在了地上!
渊山的台阶是大块的青石板,虞别夜毫不设防,如此一下天旋地转,等回过神的时候, 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方才凝禅站着的位置。
而凝禅欺身弯腰看他,那只原本点在他虞别夜喉结的手刮着他的肌肤向上,再捏住他的下颚,迫使他仰头看向自己。
然后, 她倏而松了他的发,让他的束发从发顶倾泻而下, 发梢落地,让原本一丝不苟的模样,硬是多了几分真正意义上的狼狈。
“审判你?”她盯着他的眼睛,重复他方才说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 勾起了唇角:“你想要我怎么审判你?”
他朝思暮想的紫衣女子如此自上而下俯视他, 她姿容秾丽,这种姿态下, 红唇如火,眼眸也如火,像是要将虞别夜彻底点燃。
她侵略性太强,气势也太强,带着不容拒绝和不由分说,虞别夜手指战栗,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快要停了。
“你这样做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后果,不是吗?”
凝禅的声音很冷,甚至带着一抹讥笑,明明是一个问句,却被她说得像是一个肯定句。
“是。”虞别夜周身灼热如烧,心跳如鼓,声线却很稳,好似此刻如此姿态被迫抬头的不是他:“也不是。”
他张了张唇,想说一定要说的话,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这样做。
但这句话本身就是错的。
他怎么没有想过。
那些回忆起来都像是亵渎的梦里,他何止停步于此,比此刻更过分千百倍的事情都发生过太多次,所以他才觉得自己脏。
更肮脏的是,他却忍不住回忆。
他唾弃这样的自己,却情难自已。
所有这些话语堵在嘴边,无从开口,无从解释,虞别夜闭了闭眼:“但我愿意承担所有后果……无论是什么。”
虞别夜读不懂凝禅此刻的神色。
她有些似笑非笑,眼神却又有些古怪,她分明是在看他,却又像是在透过他看更深远的什么,但她的眼瞳里从头到尾,也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没有被冒犯后的生气,没有觉得肮脏或是恶心的厌恶,也没有想象中的错愕和不解。
比起这些,她的眼中,是更复杂的一些情感。
虞别夜说不清那是什么,心口却莫名感到了一阵酸涩。
好似有一只手攥住心脏,在经年累月后,轻轻一捏。
将那些积年的、属于他却又分明陌生的难明心绪,滴落在他的心脏。
凝禅深深注视他许久,终于慢慢开口:“虞别夜,你没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话吗?”
当然有。
他想说的所有一切都因为说不出口而盘桓在他的躯干与血液之中。
又被深埋在渊山深厚的落雪之下。
可雪的名字本就叫凝禅。
而他扫了一夜的雪又被覆盖。
所以虞别夜很轻地眨了一下眼,就这样保持着仰头看她的姿势。
——他本也从来都是这样看她的。
然后说出了那句他本以为会永远深埋心底的话语。
“凝禅。”他终于能不以“师姐”两个字来称呼她,而是喊出她的名字:“凝望舒。”
他已经胆大妄为地吻了她的唇,又怎么会畏惧扒开自己的血与肉,说出深埋其中的那句低喃。
“我喜欢你。”
凝禅捏着他下颚的手指轻轻颤动一下,然后问:“从什么时候开始?”
有些话,一旦已经开口,接下来的话语便也不那么难。
“从一开始。”虞别夜道:“见到你的一开始。”
是的,他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
在意识到自己心思的那些难眠的深夜,他望着凝禅做傀的身影,将自己龌龊的心思压下去一次又一次,再在心底问了自己一遍又一遍。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他排除了无数个瞬间。
不是那日她站在所有人的视线中央,顶着虞画澜居高临下的眼神,伸出手指向他。
也不是孤身一人上画棠山,自损经脉,暴露一身秘密,也要将他救走带回。
是比所有这一切更早的时候。
是他见到她的第一眼。
纵使他对她刀剑相向,却依然知道,她自九天而落,是为他而来。
自此,此后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他的蓄谋已久,是无数完美的借口之下隐藏的想要靠近她更近一点的卑劣的心。
今日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要试图伸手摘月。
可他的天上月此刻,却为他而俯身。
凝禅注视了他许久,突然开口:“再说一遍。”
她这话没头没尾,甚至有点突兀,但虞别夜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喜欢你。”
他看着她的眼睛,清晰而坚定地重复,眼尾飞红,然后向上撑起身体,以这样绝对仰望绝对弱势的姿势,再度吻住了凝禅的唇。
他虔诚地后仰脖颈,任凭自己的咽喉弱点全部暴露在凝禅的手下。
在虔诚之下,是孤注一掷不顾一切近乎疯狂的,亵渎。
他吻技并不多么高明,甚至连舔舐她的唇角都是小心翼翼的,但他很快就学会了更多,又或者说,他本能地想要更多。
所以他将她越扣越紧,直至撬开她的唇齿。
然后在这一瞬,骤而停下。
因为他在所有的浑浑噩噩和不留后路自暴自弃般的沉溺之外,终于过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从头到尾,凝禅都没有拒绝过他。
从他试探地贴上她的唇,从他说唤出她的名字,从他说出第一句“我喜欢你”,到此刻,他得寸进尺,一而再,甚至想要再而三。
她将他按在地上,垂眸看他,却始终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灵法波动。
以她如今已经入了无极境的修为,纵使如今的他也已今非昔比,若她真的有半分不愿,便是他再突然出手,再卑鄙无耻,又怎么可能近她的身,她若是想要躲开,他又岂能触碰到她?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那股原本就萦绕在他四肢的战栗弥漫到了他的五脏六腑,虞别夜的心跳快到不可思议,每一下又很重,像是在重重叩击他的灵魂。
虞别夜此前一直都不敢闭眼。
他近乎贪婪地将此刻能见到凝禅的每一眼都当做最后一瞬。
直到此刻。
他终于闭上了眼,任凭唇齿之间传来的触觉放大,直至侵占他的五感六识,让自己闻见的只有凝禅的气息,触碰到的只有凝禅的肌肤。
就像这个世界,这整个世间,他第一次生出明确的欲望,明明白白滋生出“想要”两个字眼的,从来都只有一个她。
所以他的世界,只有她,就已经足够。
至少在这个瞬间。
他从小心翼翼变得进攻性极强,他保持着这样仰起下颚尽力想要够着她的姿势,好似要将自己全须全尾地献祭给身前的人,却将她紧紧扣在身前,让她周身所有的温度都沾染在自己身上,一息一瞬都不流走。
虞别夜终于清晰无比地认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不必扫雪。
也可以亲手摘月。
虞别夜的唇很软,他的动作逐渐变得不那么轻柔,却足够缱绻,他几乎是仔细地扫过凝禅唇齿的每一寸,并不满足于浅尝辄止,像是想要并永远沉溺于这一刻。
被吻住的那一刹那,凝禅不是不震惊的。
是那种,纵使心底多少有了准备,有了来自前世今生的所有猜测,却也还是难掩的震惊。
她并不怀疑虞别夜喜欢她,依恋她,甚至爱她。
但她从来都以为,这些情感,是渊山百年的相处后,一点一滴产生的。
但是不是。
原来一切都始于最初的最初。
凝禅很难形容自己心底弥漫出来的那种,很细微却丝丝缕缕逐渐充盈了自己整个胸腔的愉悦。
前世与今生交错,最后再变幻交织成面前吻着她的这个人。
她当然是喜欢他的。
否则为何会与他共渡渊山百年,炼十三具替身傀给他,为他提剑屠去半门少和之渊,再杀上画棠山去。
她喜欢前世的虞别夜,也喜欢今生遇见与前世态度截然不同却依然追在她身后的虞别夜。
他光风霁月乖顺温和纵然很好,但黑夜里拖着尸体,一剑轻松斩断大妖头颅的虞别夜,也依然是她认识的那个虞别夜。
她愿意迁就他的这些无伤大雅,也愿意对他想要隐瞒的一切视而不见。
前世如此,今生依然这样。
前世的他或许不曾坦诚。
但她又何尝做到了无话不说。
她始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
她不相信这样的虞别夜,会真的想要杀他。
她愿意再相信他一次。
凝禅的手指无意识地拂动,划过虞别夜的肌肤,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对他的牵制,但他却好似甘愿保持这样的姿势,好似甘愿永远臣服与她的脚下,永远以这样的姿态看她。
“我不叫凝望舒。”唇齿分开的须臾,凝禅倏而开口:“所谓望舒,不过是一个生疏的称呼。若你不想叫我师姐,以后,你就叫我凝禅吧。”
她不是望舒。
所以她也不是什么天上月,自可掉入人间。
第78章
少和之渊与祀天所的开战, 比凝禅预想的还要更早了一些。
甚至于她和虞别夜才从渊山下来不久,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凝禅和虞别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
却并不意外。
浮朝大陆原本就是三间巨头宗门形成了微妙的三足鼎立的态势, 彼此依存又相互制衡,三角形从来都是最稳固的状态。
但这个世界到底不可能永远是等边三角形。
纵使望阶仙君没死,他这个死关闭的时间, 也未免太长了一些。
更何况,他闭关的原因,本就是寿数将至。
所谓寻找无极之上的众妙天门,这世间恐怕无人看好。
哪怕是日夜为自己的阿父祈祷的唐花落,虽然表面说着自己的阿父一定可以的,但内心深处,却是连自己都不敢深想的凄然。
大厦将倾, 纵使大厦本身还在,却也已经风雨飘摇。
等边三角形的一边开始倾圮,在这个过程开始的起点,另外的两边便已经开始谋划自己的无限延长。
更何况, 这三家大宗门本就不是真正的各自为阵,私底下错综复杂的暗中交易不知繁几, 至于罗浮关这种表面和平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是表面,只是大家还愿意象征性地给这一处浮朝大陆和平友好象征的地方一些颜面罢了。
凝砚捏着寻音卷,看着上面接连弹出的前线快报,“啧”了一声,带了点儿耐人寻味的神色挑眉看向虞别夜:“你要回去参战吗?”
是的, 两年过去, 已经长大了足足两岁的凝砚在看到虞别夜的时候,依然有一种从心底而生的不爽。
这种不爽在看到凝禅非常自然而然地握住了虞别夜递出的手时, 达到了顶峰。
怎么说呢,虽然早就多少已经预感到了这一天的来临,但是骤然见到,还是给了凝砚不少冲击。
凝砚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阴阳怪气补充一句:“阿姐啊,有的人不辞而别两年,这才回来几天,再怎么也不应该发展这么快吧?”
凝禅没有解释的意思,随口道:“你段大师兄不是早就说过了吗?”
在一旁的段重明“啊?”了一声,突然被点名,有点没反应过来:“我说过什么?”
凝禅:“我就好这一口啊,有什么问题吗?”
凝砚:“……”
凝砚万万没料到这话能这样直接当着虞别夜的面说出来,他十分一言难尽地看向虞别夜,就见后者露出了一个十分坦荡的笑容,甚至耸了耸肩:“我就是这一口。”
凝砚目瞪口呆。
凝砚无话可说。
怎么说呢,某种意义上来说,他阿姐和虞别夜,确实蛮配的。
而且虞别夜你小子以前还装乖,怎么两年过去连这层皮都懒得披了吗!
难怪看他越来越不顺眼了!
凝砚在心底骂骂咧咧,却听虞别夜继续道:“比起所谓的参战,我更好奇他们开战的原因。”
白敛举了举寻音卷:“前因后果倒是早就有人分析总结过……”
“不,比起那些能放在明面言说的理由,这背后肯定还有别的更深层次的原因。”虞别夜边说,边从芥子袋里取出了一块徽章。
那是祀天所神使才能佩戴的,特制的,上面依然闪烁着微弱却特殊的灵识的大光明徽章。
“我是在某一个秘境之中捡到这个的。”虞别夜手指一动,那枚徽章便在石质桌面上立着转了起来,连带着上面的那一层灵识都转动出了一层灵光。
须臾,那片灵光便将石桌侵蚀出了一小片凹陷。
等到转动停下时,凹陷所显露出来的图样,恰与徽章上的日出明光的轮廓一模一样。
这是祀天所独有的、辨别大光明徽章真伪的手法。唯有神主赐福过的徽章,才可以在转动后,以灵光刻出大光明印记。
“准确来说,不是捡。”虞别夜一手按住还在滚动的大光明徽章,将它按在石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因为一些你们大概知道的原因,这些年来,虞画澜没有停止对我的追杀。一开始是雇佣一些散修死士,后来是贴了悬赏令——反正我招惹的仇家越来越多,有悬赏令也并不引人注目。”
“是的,因为我到底自小于少和之渊长大,门内长老我几乎都认识,他也不好直接撕破脸让他们来杀我。”虞别夜笑了一声:“可悬赏令、散修和死士都对我束手无策时,应当如何?”
“他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人,来杀我。而这个人,偏偏不能来自少和之渊。”
凝禅坐在旁边,微微侧头,看向虞别夜。
他半垂着眼,显然是想要遮掩其中的情绪,唇角是勾起的,那些彼时的情绪已经被冲淡了许多,但他如今这样回忆起来时,显然还是难掩讥诮。
后来的事情,他不说,她也大概能勾勒出一二。
虞别夜越来越强,成长的速度让虞画澜不得不心惊,尤其是他从始至终都知道他的原身究竟是什么。
既然不能掌控他,便毁灭。
然而所有的一切手段都失效,而最新的消息传来,虞别夜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已经摸到了九转天的门槛,再等下去,这个世界上真正能杀的人,便会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人。
虞画澜终于无法继续等下去。
“与我交手的人,是九转天巅峰。穿着少和之渊的长老道服,带着象征长老职权的山海戒。”虞别夜道:“却被我拿到了这块大光明徽章。”
徽章是真。
日出明光印记是真。
虞别夜绝无可能认错,所以长老道服与山海戒也是真。
想杀虞别夜的人或许很多,但能同时让大光明徽章和少和之渊的山海戒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的人,并不多。
所有人的脑中都已经同时冒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怎么哪哪儿都有他……”凝砚有点烦躁地撸了把头发:“这老头儿到底想干嘛?”
虞别夜忍不住笑了一声。
以年龄来算,这个老头儿叫的毫无问题。
不过虞画澜这老头儿最是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在外示人从来一丝不苟,年轻时更是勇夺过浮朝大陆第一美男的称号,否则也不会有人相信天下第一美人的虞画棠是他妹妹。
“说得好。”他冷不丁开口,鼓励的眼神落在凝砚身上:“下次见面也这么叫他。”
保证能把虞画澜气个半死。
“如果是这样的话……”凝禅说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测:“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的所谓开战,应该也另有隐情。”
“神主的地位绝无可能被动摇,尤其他正值盛年。”白敛拨拉了一下算盘珠子:“祀天所内部也并没有任何分裂的迹象,无论从哪一方的情报来看,都是如此。”
这话说得笃定,虞别夜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却看到凝禅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认可的意思。
无他,白敛天生擅长整合信息,并注意到隐藏在那些信息背后的真正意思。
此前在乱雪峰一直捉襟见肘的时候,这份天赋都被用在想办法多抠搜……嗯,多节约点儿钱这事上。
说起来,还是寻道大会之后,虞画澜不得不按照约定送来的大会奖金,成了乱雪峰的第一桶金,大大缓解了整个峰头的财政危机,外加后来凝禅的替身傀收入,直接让乱雪峰从内到外焕然一新。
总之,白敛再也不用天天扒拉他的算盘珠子,只为了多省一块灵石了。
能力却也总是要用的。
白敛的一身本事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尤其在得知了段轻舟峰主当年的死事有蹊跷之后。
白敛查了许多资料,这些资料甚至并不囿于少和之渊本身。
也或者说,正是这些资料引导他,冥冥之中,再去看看祀天所的情况。
所以他才能笃定地说出,祀天所内部如今并无半点争权夺势抑或分裂的迹象这样的话来。
但大家的脸色却也因为这句话变得更难看。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倘若凝禅觉得这一场开战有问题的直觉预感是真的,与虞画澜在背地里达成了某种共识的人,便不是祀天所的某位或许想要上位的高层。
有且只有可能是一个人。
祀天所的神主。
大家的身后都泛起了一层森森的冷意。
唐花落和唐祁闻对视一眼。
“唐家……”唐祁闻甚至在开口后,顿挫一下,才继续道:“那么在背后让唐家如此的,理应不外乎便是这两人之一。当然,也有可能是共谋。”
不止是唐家。
唐家至少在此刻,还没有蒙受太大的损失。唐花落以一人之力硬生生守住了两年多之前的那一次进攻之后,整个人飞速成长,如今也已经五方天,更不用说她可以越级杀戮的可怖血源脉力。
在唐家之前,已经陨落在了这一场不止已经密谋了多少年的阴谋之中的,是段轻舟。
当年知晓了段轻舟极有可能死于一场阴谋后,段重明沉默了许久。
他没有脱下红衣,也没有离开渊山,只是低头擦刀的时间越来越长,身上的红衣越来越艳,落刀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刀中杀意点滴积累,刀刃渐锋,像是在静待某一个时刻。
便如此刻。
“我有个问题。”段重明听了许久,终于看向虞别夜,开口问道:“为什么杀你的人,不能来自少和之渊?又或者说……为何虞画澜不亲自出手?”
他可不会愚蠢地认为这是因为虞画澜忌惮虞别夜身后的合虚山宗抑或凝禅。
前者恐怕他如今压根不放在眼里,至于后者,在没有拿到替身傀之前或许还有些威慑力,但如今,绝不至于为之而放下对虞别夜的杀意。
行事如此绝对且不顾后果之人,绝对不会将这两者的任何一种放在眼里。
凝禅大致猜到了一点,觉得这大致涉及了虞别夜自身的隐私,正要将这个话题带过去,虞别夜却已经开了口。
“因为画廊幽梦。”虞别夜的语气并没有什么起伏:“只要画廊幽梦还存在一天,虞画澜和整个少和之渊的所有人,便都不能亲自出手杀我。”
与此同时,几乎是同一时间,静静在自己的房间里入定修炼的祝婉照猛地睁开眼,向前吐出一大口血来。
并非是走火入魔。
她方才在以秘法追溯当年发生的一些浮光掠影。
此举对她来说消耗巨大,负担很重,但她也有且仅有这一个法子来窥探当年发生的一切。
——龙女的记忆是可以传承的。
上一代龙女身陨之后,她的所有记忆都会被下一任龙女继承,这种记忆的继承和洗礼一直以来都是确认下一任龙女的方法。
祝婉照原本也只是龙女的候选之一。
与其他候选不同的是,她自幼便十分喜欢虞画棠,她一方面憧憬自己成为下一任龙女,另一方面,却又日夜祈祷,虞画棠能长命万岁。
哦,是了,那个时候,虞画棠还不叫虞画棠,她的名字,是画棠。
龙女画棠。
但她等了又等,一直等到龙女画棠的所有气息都从浮朝大陆和妖域一并消失,也没有等来传承的记忆。
第79章
那些祝婉照追踪到的浮光往昔的前半段并没有什么出奇。
或者说, 那些往昔,与祝婉照的过去也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龙女一族,本就是为了孕育应龙而存在的种族。
她们本身并没有太多的力量, 勉强足够自保,但却拥有绝对美貌的面容。
那是一种超越一切种族认知的美,换句话说, 便是这天下所有不同审美的所有种族,都能共同认可的美貌。
与此同时,她们这一族还有一种似是与生俱来的魅惑体质,很容易引得自己身边的人为自己神魂颠倒。
说是万人迷也不为过。
便像是此前在灵犀秘境之中,分明唐花落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但所有人都会本能地直接想要维护她,将错处扣在唐花落身上一样。
当然, 那一次的事情也并非纯然是因为她的体质,如果只是因为她,那么大家或许会更关怀她的下落,甚至可能会有人直接不顾生死跳下来救她。
那些指责唐花落的事情, 更像是被人有预谋地带了节奏,甚至隐约影响了众人本就因为她而不太稳固的心智。
总之, 龙女画棠的前半生,都是在妖域度过的。
她与祝婉照所知道的所有其他龙女一样,在龙女候选的时期,接受了完整的有关龙女一族的教育,并且学习孕育和抚养应龙的知识。
同时, 也要接受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
——孕育应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每一任龙女都能成功的话,那么这个世界上应当会有无数条应龙存世, 而非如今世间无龙的局面。
是的,有太多龙女腹中的龙胎都未能成功出生,而是胎死腹中。
此外,一位龙女的一生,也只有一次怀孕的可能性。
以上这些信息,是龙女一族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当然,也是龙女一族绝不会对外宣告的秘密。
而成为龙女候选后,祝婉照才知道了另外的一件被埋藏更深的秘密。
应龙的血脉,不会被任何其他血脉稀释或掺杂。
换句话说,无论龙女选择了什么种族成为龙侍,都不会对自己肚子中的应龙本身产生任何影响。
龙侍的存在,是龙女的伴侣,是龙女能够怀孕开始孕育应龙的起点,是龙女腹中应龙的爹,但应龙的血脉本身,却又与龙侍毫无关系。
祝婉照自己知道这件事儿的时候,也是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她彼时和龙女画棠一样,疑惑又有点震撼地低头看了自己的肚子一眼。
……怎么说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但族中长老说得十分理所当然,好似这世间的生育一事都是如此,所以祝婉照和画棠都暂且按下了心中的些许困惑不表。
但龙女候选,到底只是候选,在接收到来自前一代龙女的记忆传承之前,谁也不知道下一任龙女是谁。
所以还是龙女候选的画棠在短暂的震撼之后,并没有太过在意,又也许是她天性叛逆,比其他天生便被龙女一族的责任和教义洗脑的龙女们更多几分自由的天性。
所以她在还是龙女候选的时候,就经常偷偷溜出去玩,哪怕回来被发现以后被关禁闭,也乐此不疲。
她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如今的妖皇别惊鹊的。
那时的别惊鹊,也还是一只小黑蟒,也算是和画棠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会在画棠被罚关禁闭后,偷偷溜进来,只为了给她送一颗自己刚刚找到的会发光的珠子,也会在妖域的沧澜江边等待七日七夜,只为见到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画棠一面。
那个时候的画棠,是明媚狡黠的。
连带着记忆碎片的色彩都是一片灿烂的明黄。
祝婉照揉了揉眉心,闭上眼。
这种明黄持续到了某一日,画棠在偷偷跑出来去找别惊鹊的路上,遇见了另一个男人的时候。
白衣青年站在沧澜江边,黑发与衣袂一并翻飞,腰侧一柄漂亮的长剑,背脊挺直,面容英俊,周身散发着一种画棠在妖域从未见过的温润内敛却又因剑气而纵横睥睨的复杂气质。
画棠怔然看了白衣青年许久,直到对方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来,与她遥遥对视。
“你是谁?”画棠先开口问道:“这是龙女一族的地盘,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那人笑容温和,声音也温和:“我叫虞画澜。听闻前任龙女危在旦夕,所以我想来试一试,是否能成为下一任的龙侍候选。”
至此,画棠的记忆碎片,从灿烂的明黄,变成了一片绯红。
祝婉照深吸了一口气,她看向窗外的皎皎月色,再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吊坠。
她之所以可以追溯画棠的过去,是因为她虽然没有接收到记忆传承,但龙女画棠的三魂六魄中,有一魂落在了她的身上。
所以她才被认定为了下一任的龙女,并且来到浮朝大陆寻找这一切的真相。
她的掌心里握着一枚小小的吊坠,在幽暗之中,也散发着温柔长明的柔白色光明。
于此同时,她掌边的寻音卷上,正有一条消息。
【祝仙子若是想,虞某自然乐意。】
她长长地输出一口气,却难掩自己眼中的厌恶之色。
虞某,自然便是虞画澜。
那个与画棠的记忆碎片中的白衣青年有着同样一张脸的男人。
她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创造与他的偶遇,甚至以龙侍之位为交换条件,谢柏舟拜入了少和之渊门下,只为掌握虞画澜的动向,无数次让她自己都难忍恶心的相处后,虞画澜终于在她状似无意地提出想要去画棠山看看后,回复了她这样一条信息。
祝婉照站起身来,又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
“你还在吗?”
殷雪冉没有出声。
“我知道你在。”祝婉照轻声道:“我对你没有恶意,也知道你没有恶意。有些话,我本应亲自去找凝望舒说,但却总是不知应当如何开口。”
“劳烦将这个给她。”
她将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枚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吊坠取下,放在了自己的影子里。
殷雪冉沉默许久,终于将那枚吊坠拽入了阴影之中。
眼看着吊坠的光芒被阴影覆盖,祝婉照终于露出了一抹笑容。
然后,她拉开门,踏入了风雪之中。
听殷雪冉转述完这一切之后,凝禅看着手中的吊坠,有了短暂的恍惚。
她想起了前世的一件事情。
一件被她近乎刻意的遗忘了的事情。
是的,她从来都以为,前世的虞别夜不顾一切地奔赴画棠山,是为了救祝婉照。
也不怪她这样想,毕竟她彼时前脚才知道祝婉照被困画棠山的消息,后脚就听闻虞别夜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直到此时,她方才得知,这两件事……原来似乎真的,并无直接关系。
最后一件让她深埋心底,多少有些耿耿于怀以这样一种有些猝不及防的姿态被解开,凝禅多少有点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抬眼扫了虞别夜一眼。
却见后者的目光认真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殷雪冉见状,不再多留:“如今祝婉照应是往画棠山去了,我难以再追踪,之后我便回乱雪峰静修……大师兄的状况,我还是有点担忧。”
这些年来,虽然她日常会来给段重明拍几个醒灵,但恐怕在此之外,段重明身上依然还是有大小暗伤无数。
凝禅认真对她一礼:“辛苦你了。”
殷雪冉摆摆手,却又在提步时顿住:“如果,我是说如果有那么一天。”
她转过头来,看向凝禅,展颜一笑:“还请大师姐在大师兄拼命之前,就先把人宰了。”
宰了的对象,是一位如今算得上是整个浮朝大陆战力巅峰,无限接近众妙天门的朱雀无极。
殷雪冉的这句要求分明像是无理取闹,她却说得无比笃定轻松。
所以凝禅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她颔首:“一定。”
等到殷雪冉的脚步声渐远,虞别夜才轻声开口道:“可以给我看看吗?”
凝禅的目光重新落在自己的掌心。
那枚吊坠的样式很繁复,像是藤蔓一般错综的银色线条勾勒出了水滴形状,将一团柔白色的光芒包裹其中。
错综的灵纹极其细密地镌刻在镶嵌的银色线条上,凝禅仔细看了片刻,便已经觉得有点恍惚。
这并不正常。
她已是无极,这个世界上能让她的灵识感到恍惚的灵纹并不多,而能够扰乱灵识的灵纹,从来与禁锢和封印有关。
但禁锢和封印伴随的,都是强大的禁忌力量,通常会给人不适感,可她手中的这枚吊坠传来的,却只有绵延不绝的温柔和守护之意。
她摊开手,看向虞别夜:“你见过这个?”
“不,不是见过。”虞别夜连呼吸都放轻,他的声音有如呢喃,近乎难以自持地靠近她的掌心:“是熟悉……”
那团柔和的光缱绻地洒落,虞别夜小心地伸出一根手指,却甚至不敢触碰,只是落在了那片光芒落下的边缘,便已经像是被灼伤般,猛地收回了手。
凝禅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虞别夜沉默了许久,他说不清这种熟悉感的由来,心头却觉得好似有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每一下心跳都变得酸涩难耐。
直到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了他的脸。
“你怎么哭了?”
虞别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凝禅:“我哭了?”
脸颊的微凉迟一拍地传来,虞别夜迟疑地抬手,再看向指尖上的液体,眼中的困惑和心间的涩然更深。
凝禅却已经在电光石火之间,想清楚了许多。
从寻道大会时,祝婉照莫名出现在画棠山下,与虞画澜最初的奇异交集,再到南溟幽泉的小世界中,她像是凭空般的出现,又以及这两年来从殷雪冉那里传来的许多消息……
虽然还不知缘由,但毫无疑问,祝婉照的目的,从头到尾,都是那座画棠山。
她要去画棠山。
而她要去画棠山的唯一可能,只可能与虞别夜的母亲有关。
所有这一切串联起来,这枚不知为何交由到凝禅手上的吊坠,来由就变得明了了起来。
“我猜想……”凝禅慢慢开口:“这或许与你的母亲有关。”
可是既然如此,为何要给她,而不是直接给虞别夜?
无论祝婉照和虞画棠有什么关系,都理应不该不知道虞别夜和虞画棠的关系。
凝禅有些困惑,她的灵识飘散开来,轻柔地包裹住掌心的吊坠。
灵识的视角下,那些镌刻在银色蔓藤上的灵纹变得清晰起来。
那些线条缠绕缭绕,再在凝禅脑中重新绘制成型,最终定格成了一片繁复错综却终于有迹可循的灵纹禁锢阵。
凝禅神色微变,骤而起身。
下一瞬,她的身形已经出现在了藏书阁。
踏入无极境后,整个合虚山宗的藏书阁都已经对她彻底开放,她只需念动,便可以一步踏往自己想去的地方。
凝禅步履匆匆,她从一处上了重重禁锢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本已经脆弱到快要掉书页的古籍,依照自己的印象,翻到了某一页。
能够承载灵纹阵的书页都是特质的,然而便是没有注入任何灵息的灵纹阵本身也会拥有力量,再特质的纸张在灵纹阵的冲刷下,会无可避免地变得脆弱,直至在某一日湮灭。
这世上奇诡的灵纹阵浩瀚如烟,所有阵的形成都不是偶然,而是步入灵阵师一道的无数前人在千百次的失败与试验后总结的成果。
传承与记忆本就是阵之一道延续的方式,凝禅前世阅尽天下阵,却也不敢说,自己在阵之一道上,有多深的造诣。
譬如她方才在脑海中勾勒出的这个阵。
如此奇特诡谲的阵,她也只见过一次。
就在她手中的这张书页上。
她的目光再次随着书页上的纹路勾勒一遍,与脑中方才游走的灵纹一笔笔比对重合。
然后终于确定。
九转拘魂阵。
凝禅重新看向掌心。
她掌心的这枚吊坠上,细密镌刻的,是九转拘魂阵。
也就是说,那其中长明般燃烧着柔和光芒的……是一缕魂魄。
一缕虞画棠的魂魄。
藏书楼的最高层一片安静,连呼吸都变得清晰可辨。
凝禅倏而明白了为何祝婉照偏偏将这吊坠给了自己,而非直接交由虞别夜。
因为她是傀师,能够给替身傀点灵的傀师。
她可以点灵注魂。
自然也能阅读魂魄中的记忆。
凝禅将那枚吊坠悬在自己面前,任凭其中的光芒照亮自己的眼瞳。
前世,她从不知晓,这世间还有这样一枚吊坠。
殷雪冉没有潜伏在祝婉照的影子之中,祝婉照自然无从将这枚吊坠交由给自己,她带着祝婉照的魂魄到了画棠上,旋即不知发生了何时,但总之这枚吊坠最终定然是落到了虞画澜手中……
她已经大致猜到,虞别夜正是追寻这一缕魂魄而去。
如果她想,她大可以现在就将灵识沉入其中,阅读虞画棠的过往。
但她不能。
凝禅将手中的那本古籍放归原处,重新迈步,结了传送阵,回到了虞别夜身边。
虞别夜并没有离开。
凝禅的一去一回在她看来并没有多长时间,但事实上,将这样繁复的灵纹阵比对一遍,其实已经过去了足足一日一夜。
虞别夜的眼瞳有些微红,他在看到她的同时,便已经开口:“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我知道这个吊坠是什么了。”
和凝禅开口的第一句话几乎同时响起。
“那是我母亲的魂魄。”两人对视一瞬,是虞别夜继续道:“那缕气息……来自我的母亲。”
凝禅注视着他,颔首:“吊坠上是九转拘魂阵,但……却又与真正的九转拘魂阵不同。”
她将那枚吊坠放在了虞别夜掌心:“所谓拘魂,是颠倒阴阳,行不可为之事,硬生生将本应入九幽轮回的魂魄强硬地拘于人间。这是一个强迫而为的法阵,本就是禁咒之一,通常来说,这样的灵纹阵几乎都伴随着怨毒与不安,拘于其中的魂魄也会有强烈的想要挣脱束缚的愿望。”
“给我一缕你的灵息。”凝禅的手指点在虞别夜的掌心,再引导他的灵息一并触碰到了那枚吊坠。
“你感受到了什么?”
从灵息彼端传来的,是沉静与温和。
虞别夜慢慢道:“她是自愿被禁锢的。与其说是被禁锢,倒不如说……镌刻在这个吊坠上的灵纹阵,在保护她。”
凝禅颔首:“是的。在这个九转拘魂阵之上,原本还有一层遮蔽法阵。祝婉照在将这枚吊坠给我之前,将这一层遮蔽法阵擦去了一半。换句话说,在擦去遮蔽之前,恐怕其他人便是见到了,也只会觉得这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吊坠。”
“为什么要遮蔽?”凝禅皱眉:“她在躲避什么?是害怕被谁发现?祝婉照是怎么得到这一缕魂魄的?在此之前,是祝婉照在保护她的魂魄吗?”
虞别夜深深看向那枚吊坠,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吊坠的表面,那片柔和的光温柔地照亮他的指尖。
他有了一瞬间的恍惚。
恍惚觉得好似是虞画棠温柔地握着幼年时的他的手,告诉他,阿夜,要勇敢。
要勇敢。
勇敢地迈入那些未知的黑夜。
哪怕黑夜狰狞。
“我做过一个梦。”虞别夜倏而开口:“是某一夜我在渊山下的树边睡着的夜晚做的。”
“在那个梦里,我见过这个吊坠。又或者说,我见过她的魂魄。”
他在那个梦里奔走于不见前路的密林之中,无数参天的树林遮天蔽日,分不清白昼与黑夜,周遭潮湿阴冷,前方只有一缕微光。
他本能地想要接近那缕光。
于是他披荆斩棘,蹒跚前行,哪怕满身是伤,无数次跌倒再站起来。
到了后来,他终于触摸到了这一缕光,却在一片如梦中梦的大片空白恍惚后才醒来,再回首时,他已经伫立在了一片近乎永恒的荒芜之中。
他站在巨大空旷的大殿里,穿着纯黑的宽袍,心中空荡如死,影子拖得很长。
在梦里,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心中空空,直到这一场大梦醒来,他坐在渊山的夜色中,捂着莫名悲恸的心,抬首望向山巅的那一抹暖黄的光,才缓缓恍然。
梦里的他,孑然一人,身边再无她的身影。
步入修仙一道,便再也不会做毫无意义的梦,所以虞别夜一直以为,那缕光代表的,是凝禅。
他如果像是在梦中那般苦苦追寻她,最终反而会失去她。
所以他才会在那一日扫雪上山,只为了见她最后一面,再去奔赴一场诀别。
却原来,那束光,指的是他掌心的这一缕魂魄。
于是梦中的一切都被颠覆改写,那些意象有了全新的解释。
虞别夜抿了抿唇,重新看向凝禅:“你愿意和我一起看看当年的画棠山吗?”
哪怕这份魂魄的记忆中,有再多不堪。
哪怕要将最泥泞的他和他的过去撕扯开来,呈现在她面前。
第80章
龙女一族有天灯。
天灯便是龙女的命灯, 无论此刻龙女身在何处,只要天灯飘摇暗淡,便昭示着龙女的生命垂危, 许是已到末年。
每当此时,便是选拔龙侍的时刻。
是的,龙侍从一开始, 就并非龙女自己来选的。或许在更早的时期,龙女尚且有这份自由,但事关下一任应龙的龙父,龙女一族的长老们思前想后,硬是将这件事变成了一场选拔。
一场最初只是想要选出最适合之人。
但后来还是不可避免地掺杂了太多利益交换与暗潮涌动的“盛会”。
龙父的诱惑面前,没有妖兽能够拒绝。
龙女一族的地位也自然而然随之水涨船高,纵使这个种族本身并不多么强大, 却也自此开始,成为了无数方势力的博弈之地,谁也不会主动入侵此处,试图将龙女一族变成附庸, 无人能经受起下一代应龙的怒火,但所有种族都在努力渗透此处, 只希望下一代应龙与自己的种族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关联。
满妖域的族群都收到了这份候选龙侍的邀请,所有族群中适龄的、最优秀的妖族们,纷纷奔赴龙女一族的领地而来。
据说甚至还有族群只有寥寥几个名额,而为了争夺名额,还会专门举办一场选拔, 唯有族中最优秀之人, 才能踏上龙女一族的土地。
画棠觉得这一切都无聊至极。
她这么想,自然也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虞画澜——那日在沧澜江边相遇后, 画棠对这个气质过分矛盾却出众的青年产生了不可抑制的好奇,自然便也留下了能够联络到自己的方式。
这是不被允许的。
而在此之前,也只有别惊鹊一人知道。
幽秘的传讯符流转于沧澜江边与龙女一族之间,画棠坐在沧澜江边,将脚伸进冰凉的江水中,却并不觉得冰冷。
孕育应龙的血,本就极寒。
这世间的万物对她而言,都是温暖。
画棠晃着洁白的脚,笑吟吟道:“别看啦,除非受到邀请,否则你永远也看不到这里真正的模样。”
虞画澜向着她身后望去一眼:“原来是这样,我看到的是草长莺飞的草原,一望无际,万马奔腾,风吹草低。”
画棠压根不回头,只是笑:“都是假的,即便是龙侍选拔的时候,大家所能看到的景象,也依然是假的。”
“没有人能看穿吗?是因为阵法,还是别的天然的禁锢?”虞画澜极其自然地接口:“我感受不到阵法的痕迹,想来这就是你们族地天然的特殊之处了。”
画棠并不回应,事关龙女一族的秘密,她虽然顽皮叛逆,却从来晓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我还没有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加龙侍选拔?是因为你也想要做龙父吗?”画棠岔开话题,歪头问道。
草甸澄水,少女的眼瞳明亮天真,纤尘不染。
好似能让世间一切污泞都无所遁形。
“想,也不想。”虞画澜垂眼看着沧澜江中少女绝美的姿容,掩去眼中所有深不见底的情绪:“我有一件一定要做的事情,想要做成这件事情,或许只有通过成为龙父才能实现。所以,我想要来试试。”
他知道,龙女一族的特有天赋,名为鉴真。
她们天然能分辨其他人所说话语的真假。
所以他说的是真话。
画棠是试探,也是好奇。
而现在,在知道了他所说的话语是真之后,她的好奇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她想知道,他想要做成的事情是什么。
她几次想要开口,都将自己的冲动也疑问压了下去。
——此时的她,还并不知道,虞画澜想要做的这件事情,对她来说,便是此生最可怖的深渊。
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虞画澜,看着他在说出这句话后,被风拂动的黑发和分明有些落寞却依然决然的身姿。
莫名的,她的心头竟然有了一丝怜惜和心疼。
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了怜惜这样的情绪时,本就是动了情。
这样的情可以是友情,可以是亲情,但对此时此刻的画棠来说,或许更应该被写为爱情。
如果要说是从哪一刻开始,画棠觉得自己龙女候选的身份也不错的话。
那么一定是现在。
如果,是她成为了龙女,那么是不是,她就可以知道,虞画澜心之所想到底是什么了呢?
画棠有些懵懂地将自己的想法讲给了别惊鹊。
银色长发的俊美妖族少年沉默地看着身边的画棠,金棕色的眼里神色复杂。
他看画棠时,眼瞳中写满了温柔,可是让他温柔的对象,却在满嘴说着另外的人。
所以那些温柔之下,便写满了冷意和戾气。
但他对着他心爱的女孩,一分一毫都没有表露出来,他耐心地听完她说完每一字每一句,满脑子剩下的都是“我要杀了那个男人”。
等到画棠走了以后,他一只手按着的地面,才出现了一整片的皲裂。
但他没能做到。
别惊鹊甚至没找到虞画澜的踪迹。
他沉默地站在沧澜江边,看着江水中自己的身影,神色逐渐暗沉。
别惊鹊出身于腾蛇一族,在整个妖域地位崇高,战力超群,他素来眼高于顶,若非画棠的存在,他对于龙侍选拔这事儿也兴致缺缺。
却不料有朝一日,他竟然掘地三尺,都甚至没能站在对方面前。
别惊鹊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弱小。
画棠出来的时间每天都有限,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分给了沧澜江边的那个人,留给别惊鹊的越来越少,甚至别惊鹊要守在她溜回去的路上,才能见她一面。
也许是别惊鹊将自己的一切都包裹得太好,所以直到别惊鹊堵在她回去的路上时,画棠都没有意识到什么。
她与他太熟稔,脸上露出了与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的、在见到他时的惊喜笑容:“阿鹊!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这里等你。”别惊鹊道。
画棠笑吟吟拍拍他的肩:“我猜你想我了。不过今天我必须要早点回去啦,前任龙女时日无多,命灯飘摇,族长说要我们这些龙女候选都去守灯。我先走啦!”
别惊鹊却没有让开路。
“我只有一句话想要问,很快。”他沉沉看向画棠,倏而一笑:“倘若你成了龙女,我去候选龙侍,你会选我吗?”
画棠早就知道别惊鹊天性散漫自由,便是族中施压,也并不打算成为所谓的龙侍候选人,如今乍然听到他这样说,很是愣了愣。
若是过去,她一定会站定,再仔细问问他为何会这样说。
但本就不想成为龙女的画棠在这之前,脑中也闹出过如果自己成为龙女,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实现并知道虞画澜愿望的想法。
所以她神思有些不宁,有些恍惚地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她是在对自己说。
却真的在几日后的龙侍选拔现场见到了一脸厌世高傲模样的别惊鹊。
龙侍选拔现场熙熙攘攘,别惊鹊对于这种像是选后宫一般勾心斗角的地方厌烦至极,抱胸靠在一边的廊柱上,阖着眼,周身都散发出一股与此处格格不入的气息。
直到他感受到画棠的气息。
他唇边擒了笑,睁开眼,却见画棠带着笑喊道:“虞画澜!”
她那样的笑容,另天地失色。
另别惊鹊失色。
却从未进入过另一个男人的内心。
别惊鹊眼睁睁看着她掠过他,奔向那个他遍寻也未找到的男人。
就像后来她真的成为了龙女的时候,转身掠过已经被龙女一族的族长和长老们选中成了龙侍的他,径直走向了虞画澜。
她指着那个陌生的人族男人,轻轻扬起下巴:“我选他。我要他来做我的龙侍。”
于是所有的选拔,整个妖域都变成了这个人族男人的衬托,他的存在和她的选择,让妖域之中所有为了龙侍的位置而密谋和努力的妖族们都成了笑柄。
妖族可以忍受自己输给妖族,别惊鹊从龙侍候选中脱颖而出时,所有妖族都是心服口服的。
但妖族不能容忍自己输给一个人类。
一个不明来历,也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妖域的人类。
画棠随着虞画澜离开的时候,甚至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牵着她的手,踏入了沧澜江的水色之中。
然后被银发少年拦住。
别惊鹊的银发在星光下熠熠,他金棕色的眼瞳只盛满了画棠一个人的身影,他完全无视虞画澜的存在,一步步行至画棠面前,俯身看她:“你想好了,要跟他走?”
画棠认真点头:“我想好了。”
“如果你不是龙女,我本是要向龙女一族求娶你的。”别惊鹊看着她的眼睛,倏而笑了一声:“画棠,你知道什么叫做成为龙侍吗?”
画棠从未想过别惊鹊对她会有这样的心思,她还沉浸在第一句话带来的震惊之中,下意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知道……”
成为龙侍,自然要先有夫妻之实。
画棠如此心道。
然而下一刻,别惊鹊竟然就这样当着虞画澜的面,用一只手抬起了画棠的下颚,俯身亲了上去。
他的吻粗鲁又横冲直撞,生涩却野蛮,直接撬开了画棠的牙关,缠绕住她的舌头,品尝到了血的滋味也不放开。
这个吻汹涌且短暂,别惊鹊甚至是在虞画澜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直起了身,轻蔑挑衅地看了虞画澜一眼。
擦身而过。
虞画澜神色很淡然,画棠以为他并不多么在意,她们妖族在这方面比人族开放得多,不过区区一个吻,她虽然觉得别惊鹊的情绪和举动都有点奇怪,却很快就扔去了脑后。
去浮朝大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跟在虞画澜身边,却竟然在站入了某一处传送阵后,再睁眼,已是另外一片天地。
毫无疑问,虞画澜的这一场去往妖域的来去,都是蓄谋已久,妖域中人所以为的固若金汤,其实恐怕早就被人族渗透成了筛子。
虞画澜也没有带画棠去少和之渊,而是将她安置在了一处风景如画却偏僻简陋的乡村别院之中。
来到一处全然陌生的地方,画棠只觉得刺激又新奇,她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并不觉得这样的别院是怠慢,毕竟她也不知道人族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
新奇的东西太多,画棠并没有发现自己身边的这位龙侍变得越来越忙,彼时的太琴天象还没有做出寻音卷这种东西,所以有无数的寻音卷在虞画澜身边缭绕。
他分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与她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他们没有过夫妻之实。
但有一天,画棠却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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