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画棠陷入了深深的震惊和自我怀疑。
她当然不是那种觉得亲亲就会怀孕的傻子, 也不会觉得自己只要和虞画澜睡在一张床上盖着棉被聊天就可以繁衍后代。
所以,这孩子到底是哪来的?
龙女怀孕,与普通人类或妖族并不相同, 整个孕育的过程会长达三年之久,期间她不会有任何与平时不同的表现,所以只要她不说, 没有人会知道她怀孕的事情。
这件事情,她下意识地隐瞒了下来,神色如常,没有露出丝毫破绽。
在昼夜难安了许久后的一个风雨之夜,有脚步由远及近,虞画澜推开了画棠的房门,他站在门口, 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去看一看浮朝大陆更高处的风景。
画棠看向他,手指微蜷,神色却平静,她注视虞画澜许久, 倏而问道:“你到底为何带我来浮朝大陆?你既然成为了我的龙侍,为何却不娶我?”
她极少这么尖锐, 虞画澜低头看她片刻,第一次轻慢地用一根手指挑起了她的下颚。
是一张太过完美无瑕,无人能够拒绝的红颜面容。
“娶你?”
画棠第一次知道,虞画澜那张分明好似永远温柔的脸上,还可以露出这样近乎刻薄的神色。
“好啊。”
画棠所有的不安都被这两个字抚平, 她心头有些莫名的惶然, 却又下意识觉得虞画澜方才的讥诮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
虞画澜带她走出了宁静祥和却无趣的小村落,扶摇而上, 御剑过云端,于一片盛大之中降落。
那是画棠第一次踏入少和之渊。
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真正的浮朝大陆,是这个模样。
画棠看着一路的人恭谨小意地俯首行礼,称身边的人一声“掌门”,愕然看向虞画澜,却见身边之人温和疏离,显然早已位居高位。
她早知他身份恐怕并不简单,否则又怎么可能轻巧跨过妖域与浮朝大陆的界限。
却不知,他竟然是少和之渊的掌门。
那时的画棠山,还没有这么厚的覆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座山。她与虞画澜一并住在少和之渊的主殿之中,侍女侍从如云,她自小便生活在阶级森严的龙女一族,作为龙女候选,她也早就习惯了曲高和寡,高高在上,并不会不习惯此处的生活习俗。
许是怀孕的缘由,画棠变得不太爱与人交流,只觉得既然虞画澜答应了,她便只需要等待。
直到有一日,她听到虞画澜含笑对旁人道:“家妹性子内向,还请诸位多多包涵。”
“哪里哪里,天下第一美人静是一幅画,动也是一幅画。性子内向与否,皆是美的。”
画棠疑惑了一会儿。
虞画澜有妹妹?她怎么没见过?
然后便见那人抬步而来,冲着她拱手一礼:“虞姑娘。”
画棠抬眉,看向虞画澜,却见后者施施然看着自己,眼中神色莫测,像是想要试探她的反应,也隐含着某种她看不懂的神情。
像是期待她答应,像是威胁她必须答应,却又隐约想要她拒绝。
下一瞬,虞画澜竟然道:“这位是柳家的少主柳易眠。阿棠,过来看看你的追求者。”
追求者?
画棠隔着一条回廊,眼角一跳,转头看了过去。
疯子。
画棠的脑中冒出这两个字眼,旋即像是加深这个烙印一般,不断重复。
这个疯子。
他竟然想要将自己介绍给别人。
她明明亲手选了他做龙侍,他却竟然对这份契约毫不在意!
画棠没有选择。
她在自己知道之前,就从画棠,变成了虞画棠。
过去,她还曾窃喜,自己的画字与他的名字中有一个字相同,就像是某种命定的情缘。
如今才知,原来这个字,也可以变成方便他胡乱为自己伪造身份、信口开河的方便。
原来她在主殿住了这么久,大家却竟然以为她是虞画澜的妹妹。
甚至不知何时,她还多了这样一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称号。
难怪有那么几次,她分明不想,却被盛装打扮,随虞画澜出席了那么几次盛会。
被称为追求者,柳易眠也丝毫不恼。虞画棠的美太过惊心动魄,浮朝大陆见过她的人并不太多,但为她神魂颠倒茶饭不思的,恐怕能从少和之渊的山巅,排到山脚下。
他近乎贪婪又仿佛朝圣般看着虞画棠的脸,在心底感叹这般不似凡间所能见到的美,然后便见虞画棠对他勾唇笑了起来。
龙女的笑,自带魅惑的能力,比她的容颜更让人心颤。
画棠笑了一声,音色温柔:“我的追求者?那你愿意娶我吗?”
她这么说,当然是挑衅。
虞画澜的脸色果不其然变得极差,但他很快也笑了起来:“柳兄确实是来求娶的,如今看来,阿棠对柳兄,似乎并非无意?”
柳易眠痴痴看了画棠许久,那一日,虞画澜与柳易眠交谈了很长时间,画棠坐在不远处的湖心亭里,她的妖力不多,听不到湖岸边两人话语的内容,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再看向湛蓝的天穹。
不用听也知道,她像是一个明码标价的商品,被虞画澜以合适的价码,交换给了柳易眠。
虞画棠跑过,但她如何能离开而不惊动一位朱雀无极境的巅峰修士。
她挣扎过,挣扎等来的便是大门紧闭的禁锢与束缚,她甚至不能踏出房门一步。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浮朝大陆,虞画澜有太多办法让她屈服。
比如,将她软禁在一座高山之上。
一开始,画棠的情绪里还有不可置信和反思,反思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会,才会让虞画澜这般对自己。
她也问过他许多次。
直到有一天,虞画澜将手按在门框上,又一次给她的房间上了枷锁,然后冷冷看她一眼,目光缓缓挪动到她的腹部,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
“你说呢?”
画棠如至冰窟。
她已经怀孕两年了。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自己瞒得极好,却不料,虞画澜竟然从一开始就知晓这件事。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画棠问道。
“要感知一个人的体内是否还有另一份心跳,是很容易的事情。”虞画澜道:“别忘了,我是朱雀无极。”
画棠张了张嘴,无数解释的话语在唇边,却又尽数咽下。
她要说什么?
说自己没有背叛他,没有做那些他想象中的事情?
谁信?
她自己都不信。
她沉默了很久:“我是龙女。”
虞画澜挑眉:“所以?”
“你想要柳易眠来做我的龙侍,又或者说,龙父?”画棠问道。
虞画澜饶有兴趣地看着面色苍白,却依然坚持在与他讨价还价的女人:“是谁……重要吗?”
他靠在门框上,轻轻挑眉:“他总会知道,他的父亲是我。如果他不知道,我也有办法教他知道。”
十里红妆,宴席从少和之渊的门口摆到她居住的山下,画棠脸上挂着机械的笑容,像是一个牵线木偶般跟在柳易眠身后,随他完成了浮朝大陆成亲的全过程。
满目绯红,满目荒唐。
画棠看着觥筹交错言笑晏晏的一切,只觉得想笑。
讥笑。
笑自己自以为逃离了龙女一族沉重的枷锁,便是天高海阔任鸟飞,却原来她其实……没有羽翼。
她甚至不能展翅,所谓梦幻泡影般来自虞画澜的那一点点自由的气息,都不过是虞画澜为她编织出来的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梦醒了,她不必在乎红绸的另一端是谁,她只是需要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一个父亲。
又或者说,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是让她的这一次分娩,拥有一个合乎情理的缘由。
大婚的夜晚,是洞房花烛。
柳易眠是温柔的。
他如此痴恋她,对待她近乎虔诚,只是他说了许多她听不懂的话语。
诸如:
“我遵从我们的约定了来娶你了,阿棠。”
“阿棠,我们说好的,洞房花烛的时候要……”
后面是一些污秽不堪的胡言乱语,画棠茫然地盯着他,眼神慢慢失去焦距。
什么约定,什么说好了?
被进入的那一刻,画棠甚至没有感觉到疼。
她盯着床帏的一角,有些冷漠地感受着此前在龙女一族的课程中无数次提及的过程。
然后,眼瞳骤缩。
在终于与别人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夫妻之实的这一刻,画棠的脑海中多了一段不知从何而来,仿佛凭空出现的记忆。
又或者说,有关龙女孕育应龙所应当知道的知识。
她终于知道,为何当初,她会在任性地违背族中人的意愿,执拗地选择了虞画澜后,还能如此轻易地离开妖域,几乎没有遭到任何阻挡,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彼时她还以为是因为虞画澜只手遮天,手段惊人,满心满眼都是他。
从未想过,原来是自己的族人……又或者说整个妖域都在故意放水。
只因他们所有人都知道龙侍的选定,究竟意味着什么。
龙女本身的意愿,又或者说龙侍究竟是谁,其实从来都并不重要。
而从始至终,龙女的作用,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孕育应龙。
龙女是工具,龙侍也是工具。
之所以无论挑选哪个种族作为龙侍,都不会影响应龙血脉的纯净性,并不是因为龙女的血脉过于强悍。
而是因为,龙女孕育应龙,本就不需要任何异性的参与。
在选定了龙侍的那一刻,那枚胚胎,便已经会在她的体内悄然发芽。
应龙没有父亲。
一定要说有的话,那么应龙的父亲,是天道。
是不可言说的、俯瞰天地、制约人间的……天道。
第82章
无数双眼睛像是隔着时空在于画棠对望。
那些眼睛有的冷漠, 有的讥诮,有的空茫,也有些是近乎慈悲的温柔。
又或者说, 对后来者的怜悯。
随之而来的,是大段的记忆。
只是一点魂魄的记忆,凝禅无法阅读画棠此刻所看到的一切画面, 但她却明白了一件事。
直到此刻,画棠才真正成为了龙女画棠。
她接受了完整的、来自龙女一族的所有传承,并且终于在此时,知晓了那个龙女一族秘而不宣,保守至今的最大秘密。
——龙侍并非真正的龙父。
只是应龙的相貌,会有三分与龙侍相似,以打消龙侍在某些方面的怀疑。
千万年来, 龙女与龙侍之间都密不可分,从未有过龙女如她这般,弃族人为自己选定的龙侍于不顾,转而和其他人私奔。
画棠望着苍穹, 眼中来自少女时期的最后一丝天真也消失了。
比起所谓妖域传言中天选的种族,她觉得, 她们更像是被诅咒的一族。
崇高的地位,完美的容貌,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遮掩最赤.裸残酷真相的梦幻泡影罢了。
可悲她竟然从出生起,都生活在这样的幻梦之中, 直到此刻才知晓拥有这一切的背后, 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只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有关这件事情的半个字眼。
就像是被某种规则锁定, 亦或是被注视。
画棠提笔忘字,纸张不能承载,言语不能出声,留影不能存留。
来自苍穹的注视下,她与她的族人,只能永久地缄默。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一个生命正在被她孕育。
她是这个生命的母亲,也是孕育这个生命的工具。
那些记忆传承中的注视再次在她脑海中出现,那一双双眼中的、此前她不明白的情绪变得明晰,甚至感同身受。
画棠只觉得悲哀。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甚至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掌心凝聚了妖气,想要拍向自己的肚子。
但她的手到底还是悬在半空,没有动。
画棠分不清是因为所谓的母性,还是有什么力量阻止了自己的行为。
或许她也不想分清。
分娩前,虞画澜来见过她一次,他垂眸看着依然貌美到让人惊叹的画棠,第一次问出了这个问题:“是别惊鹊的?”
画棠抿嘴。
然后沉默。
不能说是,因为确实不算是。
却也不能说不是,因为被选定的龙侍是别惊鹊,她的孕育也是自此而始。
她只能沉默。
虞画澜冷笑一声,手指掐得她的下巴生疼:“柳易眠不知道你是龙女,你猜他看到你生出来的是个妖,会是什么反应。”
画棠毫不畏惧地逼视回去,她第一次在虞画澜面前露出这样的神色,然后,她也笑了起来:“我猜他会杀了我的孩子,再杀了我?”
她的笑容开始扩大:“你想要当龙父,我偏不让,天下所有人都可以做龙父,除了你。柳易眠杀不了我,我便让别惊鹊杀,若他也杀不了我,我便再找人来杀。虞画澜,你听清楚,我就算死,也绝不会让你如愿!”
能够与一个人类义无反顾地来到浮朝大陆的龙女,她的性格底色本就是叛逆而决然的。
虞画澜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面色反而变得温柔:“我会如愿的。”
画棠很快就知道了虞画澜这话的意思。
她在某一次沉睡之后,再醒来的时候,竟然已经回到了最初她来到浮朝大陆时的那一处院落。
他囚禁了她。
她只能在这里度过生育前最后的时光。
寻音卷不可使用,传讯符不可使用,密不透风的大阵绝对笼罩着这片土地,曾经温柔的美景变成了牢笼,风吹是将她的一举一动传递给虞画澜,草动是虞画澜将她的一言一行看在眼里。
画棠试过无数种方法。
可是身怀应龙的她,绝食也不会死,寻死也自然有一股力量笼罩着她,让她的计划失败。
画棠从觉得荒诞,到觉得有趣。
然后,她在虞画澜下一次到来的时候,以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想要与他同归于尽。
反正自然有天道的力量庇护着她,虞画澜此刻也无法伤害到她,那么,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好的,或许她能试着杀死他的时机了。
但她失败了。
妖气将所有的一切炸裂开来,原本宁静的小村庄变成了一片近乎荒芜的废墟,画棠妖丹碎裂,遍体鳞伤,却只是让虞画澜的衣角炭黑,俊美的脸上多了一条点醒灵不过三息便会愈合的小伤口。
虞画澜用手指沾了沾脸上的血,放到面前看了一眼,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惊惧的龙女:“想法不错,但你是否忘记了,你是生而妖力低下的龙女。看在你肚子里应龙的份上,我不动你。”
画棠忘了一件事,天道的力量是会庇护她,却只是不会让她失去性命。
并不代表虞画澜不能用其他的一些方式折磨她。
——在她诞下腹中的应龙之后。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画棠摸着襁褓中一头银发的婴儿,低声道:“我的龙侍名叫别惊鹊,那么,你就叫别夜吧。”
那是她清醒着对自己的孩子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
因为那一天之后,虞画澜一指点在她的额头,将她所有关于他的不好的记忆,全部删掉。
甚至让她忘了别惊鹊的存在。
被她玉石俱焚地烧成了废墟的小村落一夜之间被重建,曾经的那些不堪被彻底掩埋,连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从这一天开始,虞画棠的记忆里,龙侍从头到尾都是虞画澜,她是心甘情愿与他在一起,她名叫虞画棠,是他的妹妹,与他在一起,本就是她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嫁给柳易眠不过是掩人耳目。
而她的孩子,名叫虞别夜。
失去记忆对她来说,是幸福,也是不幸。
她忘记了那些不堪的过往,眼中少了几分清明,也会在虞画澜来时用温柔的目光看向他,然后陷入短暂的、自己都不明白从何而来的恍惚。
总觉得有什么不该是这样的,却也不明白为什么。
但也正因为如此,虞别夜在这一处被重新修缮过的村落之中,度过了虚浮在彻头彻尾的假象上的、平和宁静的童年。
直到画棠山开始落下终年不化的雪,山巅建成了一座名叫画廊幽梦、被称为是天下三大盛景之一的别院。
……
这一片碎片所承载的记忆到此为止,后续的画面变得更加断断续续,甚至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片段。
也不知是因为虞画澜修改了画棠记忆时所用的灵法伤及了她的魂魄,又或者是她此后的记忆彻底陷入混沌,凝禅敏锐地感知到,如果强行去拼凑这段记忆,恐怕会让残存的这一魄,都彻底破碎。
她停下了追溯,慢慢睁开眼。
如此长时间的追溯对她来说负担也并不小,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阅读来的记忆更像是自己亲身体验了一遍,有那么一瞬,她对虞画澜的厌恶与憎恨到达了某种阈值,甚至连周身的灵息都开始暴涨。
直到一只手轻轻覆盖住了她的手背。
是虞别夜。
看过了自己母亲如此堪称惨烈的过往,更重要的是,得知了自己如此……奇特的身世后,虞别夜的情绪,竟然依然是稳定的。
很难想象他在后来画棠没有呈现的那段记忆里到底遭遇了什么才让他有了现在这样的状态。
又或者说……
凝禅抬眼,对上了他那双沉黑的眸子时,那些浓郁到化不开的憎恶,终于逐渐像是清晨的雾气一般渐渐散去,露出了内里原本的她。
“阿夜。”她破开这许多迷雾,抬手,抚上虞别夜的眉眼:“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她刚刚起了个头,却倏而拧眉。
一些有关天道与龙侍的记忆如退潮般从她脑中被抽离,她的眼神迷离一瞬,下一刻,虞别夜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于是那些已经退至半路的记忆浪潮,便硬生生停滞在了原地。
凝禅骤而反应过来。
是了,如此秘辛,又怎可能存留于记忆之中,她理当忘记。
“除了天道的部分,其他的事情,我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毕竟后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是亲历者。”虞别夜握着她的手,以自己的灵息将她包裹,语气有些讥诮的散漫:“祂可以抹去别人的记忆,却总应该让我自己知道来历。”
这个祂,指的自然便是天道。
所以他才可以让凝禅的记忆消退停留在这一瞬。
因为他想要她记得。
他愿意将自己最鲜血淋漓的一面完整地呈现给她。
只要她愿意。
凝禅的手指从他的脸颊划过,她注视他良久,心中有太多的话语,却没有一句适合在这样的时候说出口。
苦难本就不是一件值得分享和歌颂的事情。
即便她近乎亲历了一遍,又哪里敢说一句感同身受。
“你总不可能永远用你的灵息包着我。”凝禅终于开口,她慢慢道:“阿夜,你到底是谁这件事,对我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虞别夜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撤去灵息。
“你是虞别夜,是别夜,是应龙,又或者是……天道之子。”凝禅有些艰难地吐出最后四个字,静静地看着虞别夜:“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所以记不记得这件事,也并不重要。”
和上一世一样。
她带他回来,从来都不是因为这些身份中的任何一种。
“你在我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身份。”凝禅主动将手从他的手心中开始抽离:“你是我从灵犀秘境里亲手捡回来的……师弟。”
前世与今生交错,那些画面在她的面前闪回,她心知肚明自己将要失去一段有关虞别夜的记忆,甚至不确定前世的自己是否也曾知晓却又忘记。
但这一次,她做了一个决定。
凝禅在最后两个音落下的同时,骤而松开与他交握的手,在指尖滑落的一瞬,她的脑中一空,那些原本的记忆从她的脑海里不留痕迹地消失。
她知道自己忘了什么,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她甚至下意识知道,很快,她就会连自己忘了什么这件事,也会忘记。
所以她向前,凑近虞别夜,语速飞快。
“我听说过一个说法。”凝禅在距离极近的地方看着虞别夜的眼睛,她的鼻息几乎打在他的脸颊:“我知晓了你的秘密,就要用一个秘密来换。”
“我这个人向来慷慨。”凝禅道:“虽然我已经忘了你最大的秘密是什么,但我想,我有两个秘密可以与你交换。”
“忘了的秘密又算什么秘密。”虞别夜摇头,再向前一点,近乎贪婪地感受着她周身的气息:“不必为此勉强自己,哪怕你永远都不告诉我,我也不会介意的。”
凝禅用一根手指将虞别夜推回去了点儿:“但是我想说,所以你必须听着。”
虞别夜眨眨眼。
凝禅道:“第一个秘密,有关我自己。第二个秘密,有关你。你想先听哪个?”
虞别夜想了想:“第一个秘密。”
凝禅问道:“难道你不好奇我有什么有关你的秘密吗?”
虞别夜摇头:“比起我自己,我更想知道你的事情,越多越好,哪怕不是秘密,我也想听。”
凝禅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如果这两个秘密是二选一的话,你会后悔的。”
“怎么会呢。”虞别夜笑了起来:“有关你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后悔。”
凝禅摊了摊手:“好吧,那我先告诉你第一个秘密。”
“我和凝砚都觉醒了两条四方脉。”凝禅道:“因为我们都并非纯血人族,虽然血脉已经非常稀薄了,但严格意义上来算,我和他,都算半妖。”
虞别夜眼瞳骤缩。
但惊愕之后,他的表情里更多的,竟然是惊喜。
连嘴角都忍不住勾起。
凝禅愣了愣:“你怎么这个表情?等等,你不会曾经觉得你是妖族我是人类,所以我们最终还是会殊途吧?”
虞别夜被猜中心事,沉默下去,结果一抬眼就看到了凝禅不可置信的眼,又飞快摇头:“我只是想过……”
话到嘴边,又卡壳,卡了片刻,虞别夜的耳根开始微红。
凝禅没太明白,她抬手捏了捏虞别夜的耳垂:“说话就说话,怎么还脸红了?”
虞别夜深吸一口气,耳垂传来的温度让他轻颤一下,片刻,他像是豁出去一般开口道:“我怕……我会在情绪过于失控的时候,化作妖身。妖身与人类的身躯到底有一些区别……”
措辞片刻,实在太难隐晦,虞别夜破罐子破摔般道:“就是担心在某些时候会伤害到你,或者很难被接受。”
凝禅:“……啊?”
什么东西?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虞别夜抬眼看她,耳根通红,近乎一字一顿:“我做过许多与你有关的梦。”
凝禅不明所以:“做梦不是很正常吗?我也做过与你有关的……”
虞别夜已经打断了她:“春.梦。”
凝禅:“……”
凝禅:“…………?”
饶是她平时再能说,此刻也闭嘴了。
尤其结合虞别夜方才的上下文,其中那些她觉得怪怪的内容……
果然非常非常非常的不正经!
凝禅脸上的表情开始收敛,目光也变得幽幽,甚至不受控制地向下游离,然后像是猛地醒过来了一样收回。
虞别夜哪里没注意到,他红透了耳根,表面佯做镇定,努力转开话题:“那、那另一个秘密呢?”
甚至结巴了一下。
凝禅没好气道:“哦,另一个秘密就简单多了。”
虞别夜:“嗯?”
怎么关于他的就简单无聊起来了?
他还来不及思考更多,便听凝禅语气轻盈直白道:“另一个秘密是,我也喜欢你。”
第83章
虞别夜耳根的红透骤而蔓延到了全脸, 他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连目光都出现了刹那的失神。
凝禅的语气并不正式,她说这话的时候甚至还带了点儿因着前一段对话而带来的不耐烦和散漫。
虞别夜唇角的弧度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他太了解凝禅。
不耐烦和散漫都是掩盖某种并不反感的害羞, 否则她早应在听到如此冒犯的话语后,拂袖而去。
在知道自己注定会忘记,却又不确定究竟会忘记多少的时候, 她无论如何也要告诉他的,竟然是这样的两件事。
这样全无保留,将自己的身世到情绪都和盘托出的秘密。
龙女的血源脉力自带鉴真,他自然也继承了一部分这样的能力,所以他对别人话语中的情绪感知极为敏感。
凝禅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她没有任何丝毫的,对他的厌恶亦或是疏远。
看过他那般黑暗甚至让人怜悯的过去后,她没有说半个安慰他的字眼, 而是选择了这样一种方式。
她的所有情绪始终平和稳定,直到此刻,他才在止不住的心跳声中,重新回想起了她松开他的手, 毫不在意地失去那些有关他身份的记忆时,所说的话语。
他自然是在意的。
可她却用这样轻巧的方式, 让他的那些在意都变得轻飘飘了起来。
虞别夜,别夜,又或者说,去掉所有的、与他无关的前缀,就像她对他的称呼。
师弟, 和阿夜。
他是谁, 从来都不应该是被这样一个称呼所决定的。
她说不在意,就是真的不在意。从一开始, 她就没有在乎过他究竟是谁,她的眼中,从始至终,都只有他这个人。
她说喜欢,就只是喜欢他。
凝禅说完这些后,那些来不及抓住的记忆彻底远去,她甚至恍惚了一下,然后连自己曾经有过这段回忆的事情都完全忘记。
再抬眼,便见到虞别夜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凝禅忘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此刻有些莫名:“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刚刚有说什么或者做什么吗?”
她迟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也没什么异样吧?”
虞别夜没有回答她,而是直接凑过来,在凝禅有些茫然惊愕的眼神中,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太过轻柔,轻柔到近乎虔诚,没有任何侵略性,可他的气息覆盖在她的面颊,又像是要将她彻底笼罩。
凝禅短暂地愣神,却也并不拒绝,她缓缓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在他的唇稍微分开的刹那,她看着他,倏而问道:“你之前说,有人背叛了你。”
虞别夜垂眸:“是的,但……”
他想说他已经不在意。
但凝禅却笑了起来:“你想杀回去报仇吗?”
宗门开战,秘境之中,两派弟子见面便分外眼红,争夺秘宝时下手也不再留情,出手则是杀招,然而入秘境的弟子总不可能只有少和之渊与祀天所两家,所以其他门派的弟子们被误伤的情况也极多。
一来二去,整个浮朝大陆都乱了起来。除却大家表面上还尊敬如今也没有站队的昔日三巨头之一的合虚山宗几分以外,其他的各个宗门之间都已分别积怨。
自然也有人早早翻出许多陈年旧冤,趁乱报仇,将原本就已经混乱的情态搅得更乱更浑,并将脏水随机泼洒到任意一个门派身上。
三番五次下来,秘境失去了原本的秩序,变成了杀人越货,生态更加复杂残酷的修罗场。
小修士们从憧憬秘境,变得恐惧,而散修们和那些本就修阴邪之功的门派则不亟于迎来了一场狂欢。
也有人在此刻想念过虞别夜。
在那些土蝼妖与其他妖物肆虐于秘境之中的日子,是他站出来,救下了无数弟子的性命,许多人由此自然觉得,若是他在,肯定会一如既往地维持秘境中的秩序。
却也有人嗤笑一声:“说什么梦话呢?你们难道忘了,在入渊山之前,他可是少和之渊的弟子。”
“那又怎样?他虽出身于少和之渊,但仅仅只是外门弟子,难不成还能外门出什么归属感来,反过头去帮少和之渊?更何况,若是少和之渊对他有半分好,他又怎可能跟着凝望舒走?”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你们是否忘了一件事。”有人意味深长道:“他姓虞。”
一句话堵死其他人的所有话语,虞姓并不多见,更不用说在少和之渊。虞画澜久居掌门之位,虞姓尽数出于他的家族门下,盘根错节,势力雄壮。
若是其他门派的虞姓,兴许还能说一句不过巧合。但少和之渊的虞姓,必定与虞掌门沾亲带故。
毕竟此前所有浮朝大陆的人便都知道,这少和之渊的虞姓世家,已经霸道到,让少和之渊中,其他不属于他们家族的其他虞姓硬生生改姓的程度了。
绝对的力量抑或说强权面前,弱小的一方被蚕食,被提出无理的要求,除了忍辱负重地接受,又能有什么办法。
改姓这种事情,过了三代,再去回首时,新生的孩子们恐怕对自己原本的旧姓都会没有任何归属感。
少和之渊从来都如此霸道。
对内如此,对外自然更变本加厉。
众人惶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在秘境中只能提心吊胆地与其他门派的人暂时组成联盟,也好过单枪匹马遇上祀天所或是少和之渊。
不敢去秘境,却又不得不去。
不去秘境,修为便无法得到提升,去,却又极容易丧命,可如果因此而止步的话,道心反而容易受损,更何况,如若修为一直得不到提升,别说秘境了,就算是平素里的一些历练里,也很容易出事。
简直仿佛成了死循环。
极雾秘境中,几个门派的弟子小声讨论着这件事,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忧色与警惕,一面放出灵识小心地观测周围,一面不住地感慨。
“只能说我们生不逢时。”一名男修摇头感慨道:“太平的日子没让我们赶上,现如今,别说追寻大道,连活着都变得艰难了起来。”
“是啊,还不如去过凡人的日子,虽然无趣,但至少有一条命在。不像我们,若是不来这秘境,宗门还要罚我们。左右都是活不下去,也只能来一搏。”
“杀妖,修行。这本也是我们修士的日常。但你们听说了吗?现在秘境里的妖……越来越奇怪了。甚至已经超出了万妖图鉴此前的认知,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乱世出豪杰。”又有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看起来有些单薄的白衣青年神色稍显倨傲:“太平反而难出头。诸君若是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下一位名扬天下的人,不是你我呢?”
这话也没错,但……
“志向不错。但希望你有命活到那一天。”一道过分悦耳的女声响了起来,听不出什么情绪,也说不出这话是讥讽还是肯定。
那声音太好听,众人忍不住循声看去一眼,只见说话之人一行两人,一高一矮,都带着面具,面具上有繁复的火焰花纹,并不精致,那些火焰纹路的刻痕甚至有些拙劣,但若是盯着想要看清,却又觉得说不出的眩晕不适。
这两人是一开始就加入到他们队伍中来的,但要是细想,却好似又记不清他们到底出身哪个门派,还是路过的散修。
正是凝禅和虞别夜。
下了渊山后,恰逢极雾秘境开启,这秘境比彼时的灵犀秘境要危险许多,一般要六合天以上方可进入,由此可见一斑。
凝禅和虞别夜都压了点儿修为,带了面具,换了玄黑色的道服,还在气息和气质上做了点儿微调,若不是对两人极其熟悉之人,恐怕站在面对面的位置,也不会认出来。
进入极雾秘境的原因也很简单,秘境开启的一瞬,虞别夜便已经感知到了其中熟悉的妖气。
应龙血脉让他的感知比其他人更加细致全面,他传音给凝禅:“这里的妖气程度超出普通的极雾秘境很多,同样也有极大量的土蝼妖,就和之前我去过的那些秘境一样,不太对劲。”
凝禅又问幡灵:“你感觉到什么了吗?”
招妖幡已经被她滴血认主,收入体内,幡灵自然也可以虚无自己的身躯,坐在她的肩头却无人能见。
“好斑驳混杂的妖气。”幡灵仔细感受着每一缕空气:“我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妖气,这到底是什么?”
当时凝禅就决定入秘境一查究竟,至于为什么要加入这一行人,原因很简单。
方才那个声音清冽的白衣青年名叫万旬,虞别夜此前的一身血色中,有一剑,是出自他手。
万旬也侧头看了一眼带着火焰面具的两人,他眼中有明显的不悦闪过,却并未多说,竟然反而笑了一声:“万某便先谢过这位道友吉言。”
凝禅也笑:“不谢。”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吉言,一定要说的话,应当定义为送你的谶言。
妖兽的气息逐渐浓烈。
失控的秘境之中,根本不必刻意去找寻,妖兽自然而然会追寻人类的气息而来。
一行人的神色都变得严肃起来,没有人插科打诨,还有人脸上的神色变得悲壮了一些,显然并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从这一次活下来。
地面开始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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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平线处,有庞然的身躯乍露真容。
不仅仅是土蝼妖。
如果抛去一切的慌乱仔细去看,那些本就体型巨大可怖的土蝼妖却更像是被挟持,被迫挤在那些说不清是什么妖兽的队伍里前进。
妖气混沌。
大难临头各自飞,原本还算成型的一行人已经四散开来,大家各有本事,能否活下来都不好说,这样的境地下,本就是各凭本事。
凝禅和虞别夜有些敷衍地躲在一块石头后面,神识却已经都悄然铺散开来。
幡灵早早地跃上了石头的顶部,眯眼向着远处看去。
“这不正常。”片刻后,幡灵道:“这和我之前见过的那些奇怪的妖很像,我明明看到了它们,但却无法写入招魂幡!”
“你是说南溟幽泉吗?”凝禅反应很快。
“是的。”幡灵顿了顿,又有点迟疑:“只是气息相似,相比起南溟幽泉,它们看起来要更……”
幡灵措辞片刻,终于道:“更像是妖,也更像……人?”
它话音落下的同时,凝禅也通过灵识看到了。
很难形容在看到这一幕时的感受。
土蝼妖巨大的角缠绕在无数妖兽之中,那些妖有的体型畸形的巨大,左边如小山,右边却好似霜打后枯萎的茄子,有些则是不正常的佝偻,好似饿了一整年,却偏偏有着巨大如肿瘤般的肚子。
是妖兽的外形,行走时有时却又宛如人类。
人类在过去之所以可以对妖兽毫不犹豫的下手,除却那些水火不容的世仇之外,还因为两者之间的形态区别巨大,所以才不会有心理负担。
可若是妖兽的形态在某些方面突然变得与人类极其相似,哪怕是这样畸形可怖的相似,那么落下的每一刀,都会变得心魔重重。
越肖似人类的东西,反而越可怖。
凝禅的思绪有些飘远,然后有什么念头在脑中极快地闪过,再被她捕捉到。
等等,肖似人类……
妖兽若是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可以化形为人类,便如虞别夜这般的应龙大妖,天生便能以人类的形态示人。
但这些甚至没什么神智的妖兽呢?
它们……为什么会开始接近人类的形态?
第84章
留给凝禅思索的时间并不多。
她没有暴露自己身份的想法, 这世间傀师众多,但她的傀从来都与众不同,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做一个泯然众人的傀当然简单, 但凝禅不屑。
她又不是只有傀。
妖兽的气息越来越浓烈,随之而来的,是可怖逼人的死寂之气, 很显然,这一队簇拥着土蝼妖的奇诡妖群已经在此前造下了无数杀孽。
空气中有血的味道。
血气锈迹斑斑,却分明混杂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腥气。
不仅仅是其他妖兽的血味。
还有人类的血。
在他们之前,很显然,已经有其他修士遇害。
这一认知萦绕于在场之人的心头,大家的脸色都变得有些惨然和壮烈。
“左右不过一死。”有人低喃出声,神色旋即带了决然:“吾辈修道之人, 就算不能死得漂亮,起码不能太窝囊。”
一声铮然。
剑光刀影,血的味道更浓了些。
他们这一行一共十九人,没有三大门派的人, 修为大多在六合天到七星天,几乎全都是门派中的佼佼者, 甚至有几位在门派中,已经坐到了年轻长老的位置。
譬如方才说活着都变得很难的紫衣男修。
感慨归感慨,抱怨归抱怨,已经摸爬滚打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在追寻大道的路上走出这么远, 又怎么会有人在生死面前真的消极以待。
紫衣男修执剑在前, 又有人以他为阵眼起阵,数道灵息拔地而起, 顷刻间便在众人面前勾勒出了一道灵息之墙!
汹涌而来的妖兽们被阻了一瞬。
所有人的心头都微微一松,旋即又徒然缩紧。
因为,也只是一瞬。
起阵的是一位红衣女修,她分明已经到了玄武脉七星天,此等修为放在整个浮朝大陆也算是拿得出手,便是到了三大门派,恐怕也会被奉为座上宾。
然而此刻,她的灵息之墙,却竟然在这些妖兽的一次撞击之下,就已经有了碎裂的迹象!
“这不可能!”有人惊呼一声:“这些妖兽的气息……分明只相当于六合天!就算数量众多,灵息之墙又怎么会这么快就碎裂!”
紫衣男修脸色煞白,他为阵眼,顶在最前,妖兽众与他之前只隔着薄薄一层灵息之墙。如今墙体碎裂出裂纹,那些原本被隔绝开来、浅淡了许多的可怖气息从墙的另一段溢散过来,让他刹那间竟然有了一种转身想跑的冲动!
万旬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急急道:“阵眼不可妄动!否则会被反噬!”
“你行你上啊!”紫衣男修的声音好似是从牙中挤出来的,他满身都被那些妖气笼罩,如至冰窟,声音中还带着僵硬的颤抖:“说得轻巧,我也不想动,反噬起码能活命,但若是灵息之墙破了,要的可是我的命!”
“但你身后还有我们一十八个人!你若是动了!我们都要死!”万旬声音更大,他语速极快,像是生怕紫衣男修打断他的话语:“你必须撑住!”
紫衣男修神色微顿,原本煞白的脸色竟然在万旬如此的话语激荡之下,变得殷红起来。
剑息从他的剑尖激荡出来,再反哺入灵息之墙,那原本破裂的缝隙被剑息填补,再度阻住了妖兽众的进攻!
“李兄大义!”众人叹道,纷纷为紫衣男修之举所触动,周身的战意也比此前更浓了一些:“李兄如此为吾等拖延时间,诸位还请结阵,待灵息之墙一碎,便厮杀出一条生路!”
众人都在为紫衣男修鼓劲,维持着灵息之墙的红衣女修也咬紧了下唇,额头渗出冷汗,生怕自己拖了后腿。
只有凝禅似有所觉地侧头看了一眼万旬,再看了一眼带着兜帽的红衣女修。
她刚才就觉得红衣女修有些熟悉,这会儿终于想了起来。
是此前在少和之渊有过一面之缘的,来自太琴天象的桑灵兰。
但显然,此间也只有她一个太琴天象的弟子,其他人都与她素不相识。
那便更奇怪了。
若此间的所有人都来自同一宗门,那么紫衣男修为了保护自己的同门而奋不顾身,倒是不难理解。
可他们分明彼此之前素不相识,紫衣男修又为何以命相搏?
而且他明明前一刻还在大声反对,想要保命,怎么可能被万旬的三言两语所打动!
“血源脉力。”凝禅传音给虞别夜:“他觉醒的,是言灵操控类的血源脉力。”
虞别夜的目光也穿过脸上的面具,正落在万旬身上。
这位昔日与他同行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白衣青年与以往的样子并没有太多变化。他稍显单薄却神色倨傲,嘴边也总是挂着仁义天下,遇事看起来也好似处处以他人优先,会率先站出来指责那些不顾全大局之人,责任感与集体荣誉感都极强。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身在局中之时,还没有什么别的感觉,甚至因为万旬的话语激励,让好几次秘境之行化险为夷,他在心底还对他有过感激。
可如今变成旁观者后,他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不适。
再听到凝禅的话语,那些过去的一幕幕顿时变得有了另外的解读。
……原来那些原本对执行他的命令感到不情不愿,却在万旬的劝说下义无反顾地转身去做的人的背后,是万旬的血源脉力。
如果再去深究一层。
万旬压根不是想要帮他,更多的,应当是如现在这般,保住自己的命。
与此同时,甚至还能因为自己大义凛然的话语,获得其他修士们的认同和感激。
除却被架在最前面的那个有口难言、被他的血源脉力所操控之人。
“我……我要支撑不住了!”桑灵兰倏而开口,她周身灵息震荡,同时带动了灵息之墙的震荡。
万旬眸光一闪,温声再开口:“桑仙子,你看李兄都没有放弃,再坚持坚持,依我看,这些妖兽也支撑不了多久,只要……”
“只要什么?”凝禅从众人身后走了上来,分明人群熙攘,她穿梭过来时却竟然没有人看到她的动作,只看到带着火焰面具的神秘女子站在了桑灵兰的背后,声音悦耳却带了点儿讥诮:“只要桑仙子撑住,大家就可以多一线生机?”
“不是吗?”见到是方才就在意义不明地“祝福”他的人,万旬也不恼,不急不忙道:“还是说,这位道友有什么高见?”
“桑仙子铸灵息之墙,和李兄一并阻挡于此处,舍生取义,掩护我们逃离此处,是为生机。”凝禅的声音变冷:“他们以命相撑,众人却只知道躲在背后,甚至不知道逃……”
“这叫蠢。”
她冰冷地打断万旬的话语,然后看也不看万旬倏而变差的脸色,抬手按在了桑灵兰的肩上,在她诧异地回头看来时,声音便缓:“你可愿意让我借你的灵息之墙一用?”
随着她的手,一股极其温和、仿佛能洗涤体内所有沉疴的灵息注入桑灵兰的玄武脉,让她方才几近枯涸的灵脉仿佛枯木逢春,重新舒展开来。
桑灵兰惊愕地看向凝禅,入目却只是火色的面具。她莫名觉得凝禅有些熟悉,却无从窥探,她注视了她片刻:“灵息之墙……除了隔绝和阻挡之外,还有什么用处吗?”
“用处很多哦。”凝禅温和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分明并不相识,桑灵兰在听到这话后,却差点落下泪来。
她抿了抿嘴,认真颔首:“好。”
万旬脸上的倨傲之色并未散去,他轻轻挽出一个剑花,有些倨傲地笑了一声:“我倒也想要看看,灵息之墙,还能有什么用。”
凝禅看也不看他:“总比你只会站在别人背后,除了一张嘴之外一无是处要强。”
万旬下意识就要反唇相讥。
但是下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凝禅的话中似乎有些意有所指。
不等他反应,凝禅已经又看向了作为阵眼的李兄:“你也可以回来了,这个阵,现在不需要你来做阵眼了。”
李兄像是被惊醒般,眼中猛地恢复了一片清明,他甚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自己握剑的手,心有余悸地看了看灵息之墙背后的那些咆哮焦躁的妖兽们,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自己剑息的抽离,猛地突出一口血来!
“李兄!”
“李兄你还好吗!”
几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也有稍懂阵法之人怔然道:“可是灵息之墙,本就需要一个阵眼,若是让李兄回来……”
“李兄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凝禅松开了放在桑灵兰肩上的手,再径直向前走去,与一步步后退的李兄擦肩而过,短暂对视,然后站在了方才李兄所在的位置:“我来执阵,我为阵眼。”
桑灵兰猛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惊慌失措喃喃一声:“这怎么可能!”
然而下一刻,空气中的风已经漫卷而起!
落叶转了一个方向,原本只是薄薄一层的灵息之墙分明没有什么变化,但随着灵息的节节攀升,灵息之墙仿佛也随之变高变厚,逐渐变成了仿佛坚不可摧的厚盾!
“玄武·执灯。”凝禅道。
桑灵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执灯这种四象天时便可以使用的灵法护盾怎么可能和灵息之墙相结合……”
凝禅没有回头,她的目光始终落在灵息之墙背后那些看起来异常可怖的妖兽们身上,像是想要以目光看透它们的真身。
白虎脉悄然流转,她的眼瞳中有金橘一闪而过。
白虎·蝉目。
蝉目之下,一切幻影都无所遁形。
眨眼再看,面前的一切没有任何变化。
不是幻影,不是虚假。
这些肖似人类的奇诡妖兽,都是真实存在的。
凝禅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灵息之墙横在她和不断用头上的巨角撞击灵息之墙的土蝼妖之间,土蝼妖的眼白通红,有如疯狂,装不破的透明墙体让它更加暴躁,好似宁可死在这里。
“咚——”
“咚——咚——”
巨大的土蝼角让人震颤,看着这样巨大的角一下下撞在灵息之墙上,也足够震撼。
最为震撼的是,透明的墙体之后,带着火焰面具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无畏无惧,平静到连衣角都没有动一下。
“它在求死。”凝禅倏而道,却又困惑喃喃:“它为何要求死?”
幡灵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倏而翻墙而过,自天而落,顺着土蝼妖巨大的角滑落在它的头颅之上,一掌按了下去。
除却用眼睛看,自招妖幡生长而出的幡灵,在用自己的手接触到妖兽时,也能探知一二。
片刻后,幡灵愕然抬头。
“这只土蝼妖……”它的声音带了一丝从未有过的颤抖:“它的肚子里塞满了妖丹!”
第85章
土蝼的眼瞳之中是癫狂。
隐含着无尽痛苦与绝望的癫狂, 哪怕丧失了所有的甚至也无法掩盖这一层浓郁的痛楚。
幡灵到底出身于招魂幡,对于妖类的共感能力极强,她的手全身都跟着这样的痛楚颤抖了起来, 直到凝禅意识到不对,飞快地以招魂幡将她强行召回。
回到招魂幡的时候,凝禅怀中的招魂幡恰好触碰到了佛琉石一瞬。
凝禅恰好捕捉到这一隅流转的绯红, 她愣了愣,旋即重新看向了面前还在失智般撞击灵息之墙的土蝼妖。
“土蝼妖丹,可以掩盖妖气。”她喃喃开口:“即便如此多的妖丹集中于此,此处的妖气依然冲天。那么,这些妖兽们的境界抵达了几重天?”
虞别夜的手已经放在了腰侧的剑上:“我来试试?”
凝禅却按住了他的手:“借点笼火给我。”
她已经在众人面前展露了自己的玄武脉,蝉目的运转悄无声息,她并不打算暴露自己觉醒了两条灵脉的秘密。
虞别夜掌心燃起了笼火, 那些肆虐的火乖巧地蛰伏在凝禅的掌心,再被她一掌按在了灵息之墙上。
于是原本透明的墙开始燃起了一层通透的绯红。
“这是……”桑灵兰慢慢睁大眼:“朱雀脉的笼火,竟然也能燃烧在灵息之墙上吗?”
万旬忍不住嘲讽一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这妖兽还能如普通野兽那样畏火?”
回应他的, 是灵息之墙上的笼火,在下一瞬倏而暴涨!
土蝼妖来不及反应, 巨大的角依然撞击在了灵息之墙上。于是笼火刹那间便顺着土蝼妖的角蜿蜒而下,眨眼间火色大盛,将整个土蝼都变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
一声悲鸣响彻,土蝼妖仰天长啸,笼火突破了它的护身妖气, 将它的皮肉灼烧成了一片焦炭。
“这、这怎么可能……”紫衣男修眼瞳骤缩:“若是笼火就可以烧穿土蝼妖, 那么此前我们那么多人的牺牲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朱雀脉都能燃笼火,为何你的笼火就格外霸道?!”
焦炭簌簌而落。
土蝼妖的身躯轰然倒塌, 它的皮肉绽开,血色满地,那些包裹在它腹中的土蝼妖丹在火色之中,裹着焦炭,于无人注意的角落悄然坠地。
妖丹离体,凝禅的手依然平静地按在灵息之墙上,仿佛墙另一端的笼火与她毫无关系,但事实上,那些笼火在她的操纵之下,将逶迤于地的大片妖丹密不透风地笼罩了起来。
她需要验证自己的猜想。
妖丹周遭的最后一丝缝隙也被笼火烧遍。
紫衣男修的话语才落,原本随着土蝼妖的轰然倒地而变弱了一瞬,让所有人都悄然松了口气的妖气,突然开始暴涨!
妖气漫天,这一刹那,连空气都变得稀薄了起来!
在场众人第一次知道,原来妖气本身,便可以粘稠有如沼泽深渊,让人深陷其中,甚至难以生出反抗的念头。
“发生什么了?”紫衣男修艰难开口:“为何妖气突然变浓!如果是这种等级的妖兽,我压根不可能进入这个秘境!”
桑灵兰一直紧紧盯着凝禅的动作,方才撑住灵息之墙对她来说透支过大,此刻妖气漫天,她被影响颇深,呼吸也变得比其他人更加困难。
“土蝼妖……土蝼掩盖了这些妖兽的妖气。”桑灵兰大口喘气,一边已经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这些妖兽,分明就是借由土蝼妖有遮掩妖气的作用,掩人耳目!”
“不可能!如果妖兽学会了利用其他妖兽来遮掩什么,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这些妖兽已经拥有了神智。而拥有了神智的妖……压根不应该是这样妖兽的外形!”万旬低声反驳道:“更何况,妖若是要杀人,何曾需要这样的遮掩,这说不通!”
“怎么说不通。”凝禅的声音冷冷响了起来:“若是一开始你就感知过这么强劲的妖气,你还会来这里吗?”
万旬一愣。
其他所有觉得万旬的话有道理的修士们,也是一愣。
“凡事哪里有早知道……”万旬还想开口。
“这还需要早知道?你的灵识是回老家过年还没回来吗?”凝禅打断他的话:“你自己看看现在的天,但凡从远处看一眼呢?”
众人方才被过于震撼的妖气摄住,此刻被凝禅提醒,才如梦初醒般看向天穹。
却见原本清朗的天色此刻已经是一片浓稠的妖紫色,妖紫的正中有一片巨大的漩涡,如此倒挂在空中,漩涡正中便像是一只睁开的恶魔眼瞳,正在冷漠地注视他们。
桑灵兰忍不住爆了句粗口,然后毫不犹豫地直接捏碎了此前一直攥在掌心的求援符,再自爆身份:“我来自太琴天象,看在寻音卷的面子上,或许能有其他门派的前辈能来支援我们一二。大家不要恋战,只要我们足够谨慎,未必没有活下来的希望!”
紫衣男修脸色煞白,手中紧紧握着剑:“吾乃散修,命也没多值钱,但我不甘心死在这里,总要先战再……”
至于此前还在慷慨激昂的万旬,这位一直显得略有些单薄病弱的白衣青年正在悄然后退。
显然想要趁着凝禅掌心的灵息之墙还撑着的时候,保命溜走。
“万旬。”凝禅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她分明没有回头,却像是脑后勺长了眼睛:“你想去哪里?”
万旬的脚步顿住,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凝禅的话语落在了他的身上。
万旬脸色难看,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狠绝:“不过萍水相逢,你管我去哪里?”
凝禅终于转过头来,她带着面具,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万旬却从那火焰面具上看出了一丝寒意,下意识后退半步:“你想干什么?”
“我确实管不了你要去哪里,也并不觉得大家此刻不能大难临头各自飞。”凝禅看着他,笑了一声:“其他人怎样我不管,只是我和你之间,还有点私仇。”
万旬愣了愣,只觉得荒谬:“什么私仇?如果你觉得方才我说的那几句话冒犯到了你,那我道歉,我现在就道歉!只要你让我走!”
此前一脸宁死不屈的是他,此刻毫无负担道歉只为逃走活命的人,也是他。
虞别夜沉默地看着这位自己昔日以为是好友的人,只觉得此前与他曾经并肩过的短暂旅途都像是一场笑话。
枉费他也曾真的信任过他。
甚至在被捅了刀以后,还自欺欺人地想过或许他有什么苦衷。
他这一生没有交过什么朋友,最接近有朋友的时候,也因为对着自己心中的天上月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而愧疚逃走。
他曾经当做是朋友的人,竟然原来,是这样一副面容。
虞别夜觉得自己应该愤怒的,就如同刚刚被他捅了那一剑时那样。
但他的心底却出奇地平静。
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原来他的所有伤痛,都已经被凝禅抚平。
“好啊。”虞别夜倏而开口,他的声音甚至带了几分愉悦。
这一路走来,他一直缄默,直到此刻。
他没有变幻声线,所以他一开口,万旬的脸色就变了。
“你是……”
他没能说完这句话。
因为下一瞬,虞别夜已经出现在了他面前。
万旬后退了半步,骇然道:“你竟然没有死!我明明……你明明……”
他紧接着想到了什么,就要大声喊出虞别夜的身份。
但凝禅已经先一步向着他遥遥点出了一指。
万旬所有的话语都噎在了嘴边,他想要说话,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白虎·封喉。
“此人以血源脉力妖言惑众,我暂且封了他的喉舌。”凝禅淡淡开口:“还请诸君接下来看到什么,都不要说出去。”
这两句话前后并没有任何关联。
但所有人在看到凝禅一边维系着抵住彼端无数可怖妖兽的灵息之墙,一边还有余力回头来封住万旬时,心头都多了几分天然的畏惧。
她那句“暂且封了他的喉舌”,在此时此刻,就像是在轻描淡写地说“暂且拔了他的舌头”。
前后连起来,就像是凝禅意有所指,若是他们敢乱说什么,那么下一个被拔舌头的,就是他们。
哪里还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更何况,所有人的心头在此刻都升起了一丝希望。
“我不走,也什么都不会说。”桑灵兰第一个反应过来,她惊惧地看着被灵息之墙挡在后面的妖兽们:“如果不仅仅是这一处的妖兽们是被土蝼妖遮掩了妖气,变成了让我们觉得自己可以匹敌的等级,而是整个极雾秘境里的妖兽都已经变成了这样的状态呢?”
“留在这里,我或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但如若逃走,我也未必能活到有支援前来。”桑灵兰轻声道:“我愿起心魔誓,保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会说出去。”
凝禅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此前桑灵兰已经自保了身份,太琴天象的弟子虽说战力普普,但消息和分析能力最是出众。她的这一番话语正戳中了大家心中隐约感觉到却没有完全说破的想法,众人面色沉沉,闭眼再睁开。
片刻后,满场都响起了立心魔誓的声音。
万旬眼中的绝望之色更浓。
然而那一记封喉不仅封住了他的言语能力,甚至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如此封住所有人的嘴,毫无疑问,这私仇必须血债血还。
他……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如此向着,万旬看向虞别夜的目光更加愤然,他的咽喉之间发出了无声的嗯啊,显而易见似是有话要说。
凝禅看他片刻,在所有人的心魔誓都立完后,解开了万旬的封喉片刻。
便听万旬大声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我背后是……”
他没能说完,凝禅已经重新又把他的话封住了。
还能是谁。
她完全懒得再听一遍那个名字。
此刻,她更关心的事情在于,面前这些妖兽究竟是什么来头,身上到底藏有什么秘密。
想要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这么近距离的看,是没有用的。
幡灵的眼睛不管用,所以她打算活捉一只,再以灵法侵入它的记忆,亲自看看,在它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它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进入极雾秘境时,她将自己的修为压制到了六合天。
要杀掉这些妖兽,六合天也不是不可以。
但要活捉一只……
凝禅周身的气势开始节节攀升。
笼火随着她的气势升高,越来越盛,直至整面灵息之墙上的绯红都从透明变成了一片有如实质的红。
那些浓稠窒息的妖气仿佛被这样冲天的火色烧碎,凝禅站在火色背后,长发被火带起的风吹拂起来,她脸上的火焰面具也终于耐不住如此激烈的灵息,出现了一丝裂缝。
桑灵兰心头的那份莫名的熟悉感越来越盛,直到凝禅将手按在腰间永暮剑的那一刹那,她脸上的面具,终于被缭绕的剑气彻底震碎,露出一张绝美的面容。
“……一拳师姐!”桑灵兰脱口而出,然后又觉得自己太过冒犯,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凝禅弯了弯唇角,侧头看她一眼,用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在桑灵兰惊喜又带了更多担忧的目光里,向前一步。
她的面前就是灵息之墙。
向前一步,自然便是穿墙而过。
她没入自己燃起的笼火之中,穿过拿到她为身后的人铸起的灵息之墙,长发翻飞,站在了妖气冲天的奇诡妖兽面前。
妖气扑面,血气腥臭。
凝禅皱了皱眉,扣在剑鞘上的拇指轻轻向前推出一寸。
永暮出鞘。
第86章
灵息之墙的火色将凝禅的眼瞳也染成了一片绯红。
如果说墙后的妖气是一片沼泽, 那么越过这面墙时,扑面而来的妖气,已经浓稠到恐怕能让一些低等级的修士当场晕厥。
沼泽之中, 越是挣扎,陷得越深。
但到底还有挣扎的余地和力气。
在这里,好似连五感都被剥夺大半, 慢身心都会被汪洋般的绝望浸透,再也生不出半点反抗的意念。
空余一片死亡般的可怖寂静。
哪怕不去看,这样的妖气也已经足够昭示,到底有多少条生命陨落在它们的手上。
灵息之墙的存在已经足够激怒这些一路走来都无人能阻拦的妖兽。
如今看到竟然有人如此胆大自信到穿过墙来,于是此前那些积蓄起来的怒意全都化作杀招,铺天盖地向着凝禅而来!
灵息之墙上的笼火悄然暗淡了些许,足够墙后的人们看清眼前的这一幕。
那些形容怪异奇诡的妖兽们身形高矮不一, 却都比站在地上抚剑的女子要庞然太多,它们的身形投下的影子层层叠叠铺在她身上,无数杀招如落雨般密密坠下,站在那儿的凝禅就像是滔天巨浪中的一叶小舟, 眼看就要被彻底吞噬!
桑灵兰忍不住上前两步,手贴在了灵息之墙上, 口中喃喃:“师姐——!”
万旬口不能言,见到这一幕,眼中却忍不住升起了浓厚的恶意期待。
如果她死了,他未必不会还有一条生路——
然而他的念头却被剧痛击碎。
血红开始覆盖他的视线,万旬从咽喉中嘶吼出一声破碎的哀鸣, 整个人想要因为剧痛而佝偻下身子, 却因为被定在原地而完全不能动,只能硬生生感受自己眼眶里的生疼。
虞别夜面无表情地收回手。
他的手指里夹着的, 是一枚鲜血淋漓的眼球。
“万兄。”虞别夜的声音铺洒在他的耳边,和以往他对他的称呼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在此刻好似恶魔低语:“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用这种眼神看我师姐?”
万旬分明已经疼得神志不清,虞别夜的话语却还是清晰地传入了他的脑海中。
下一刻,虞别夜脸上已经泛起了无尽的嫌弃之色,他随手将那只被自己硬生生抠下来的眼球又塞回了万旬血肉模糊的眼眶里。
“怪恶心的,还是还给你吧。”
他塞得潦草胡乱,与其说是将新鲜的眼球塞了回去,不如说是将一团异物放进了本就狰狞的伤口之中。
“不过一只眼睛,就不必表现得这么疼了吧。”虞别夜拍了拍万旬的肩膀,掌心的灵息打得他几乎要跪下身去。
这一刻,万旬的内心其实是希望自己能跪下去的,蜷缩的身躯会让痛楚感得到抚慰。
但虞别夜轻巧地托住了他下沉的身躯:“被你们捅了十几剑的时候,我可是一声都没有坑。”
万旬的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那么万分之一的侥幸,那么在听到虞别夜的这句话时,他心底蔓延的,只剩下了绝望。
他是来报仇的。
而那个如今没入了无数妖兽之中不知生死的女人……想来或许就是渊山上那位神秘的傀师。
但傀师也能有这么强大的灵息和战力吗?她甚至都没有拿出来傀吧?
万旬意识有些涣散,不是很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
因为那些妖兽铺天盖地的重叠阴影之下,那无数凌厉不留余地的杀招之中,妖气最浓稠之处,有一道血光乍现。
与血光一并出现的,是剑意。
在场的修士里,有数人修剑,此时他们腰侧的剑都随着这漫天的剑意开始不安分地颤动,就像是被唤醒,再激起一腔剑意热血。
所有人都难言愕然地看着灵息之墙的另一端,看着破天的剑意拔地而起,将浓稠的妖气搅碎,将此刻妖紫暗沉的天色划出一道雪亮的剑光!
“好剑!”饶是此刻气氛颇为紧张和沉闷,紫衣男修也没忍住眼中惊叹,拊掌赞道:“真是好剑!这位女修究竟师从何人!这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剑法,实乃我生平仅见!有没有人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剑!”
第一道剑光亮起后,下一剑,则是如光源迸射般的许多道剑光!
以凝禅为中心,无数道剑光如光源散射出的光线般,在一刹那将所有围困她的妖兽们的身躯贯穿切碎!
尸块翻飞,血流如注,原本浓稠的妖气一滞,取而代之的是血腥味。
很难讲这两种气息到底哪一种更让人难以忍受。
血如瀑布般从被切碎的妖兽肢体处倾泻而下,淋落在地上,凝禅早就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把纯白的伞,伞面上原本像是落了些红梅,旋即血色逐渐蔓延,红梅晕染开来,逐渐将整个伞面都变成了浓郁的红。
所有人都在惊叹这样的两剑。
只有虞别夜的目光落在她持剑的那只手上。
黑衣红伞,在血海之下静默而立,凝禅手中的剑上也是血,剑光染血,再被她轻轻抖落。
那些血里,有凝禅的血。
因为她方才用出来的剑,名为天鹤诀。
两年多之前,他在那个静默的夜悄然离开时,留了天鹤诀给她。
后来他归来,从未问过天鹤诀剑谱的下落,也没有问过她是否翻开过这本剑谱。
在他心中,给出去了的东西,就全须全尾都彻底属于凝禅,哪怕她是一把火点了,他也乐意等火烧尽后,将落下的余烬收拾干净。
虞别夜从未想过凝禅会真的翻开这本他留下的剑谱,甚至还学了天鹤诀。
所有人知道,天鹤诀,是剑圣之剑。
却鲜少有人知晓,想要以天鹤诀点燃剑意,是需要血引的。
所谓血引,便是以自己的血为引,唤醒沉睡的天鹤剑意,以血荐剑,再挥出这世间最负盛名也是杀意最强的剑圣之剑。
他的眼瞳中倒映出凝禅这一剑剑的剑光,他的唇边也不知何时带了自己都未曾觉察的笑意。
她挥洒着他的剑。
只是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想要将已经翘起的唇角再翘高一些,更难以遮掩眼中想要再多看她一会的贪婪。
他之前觉得,自己的所有伤痛都被她抚平了的这件事,是真的。
甚至在此刻,也是真的。
凝禅的剑意无双,黑衣红伞银剑,纵横在火色之墙的另一边,也像是将虞别夜心头的那些阴霾一剑剑劈开。
天鹤诀,以血为引。
这是虞别夜学会的剑,却也永远无法出的剑。
因为他的真身是应龙,平素里他还可以掩盖自己的血与其他人有异,障眼法,染色,亦或是其他许多办法都行得通,毕竟也没有多少人真的关心他。
唯独天鹤诀不行。
应龙之血来作为剑引,不仅会暴露他身为妖的事情。生而为群妖统领的他如果燃血,也极可能会引发妖潮,抑或更严重的后果。
他曾感念虞画澜毫无保留,教他如此厉害的剑。
练剑的岁月很苦,很累,很难。
他挥的每一剑都非常认真,他学剑的每一瞬都全神贯注。
可他小意努力这么多年,最终学来的剑,却原来是这天下自己唯一不能用的剑。
多么嘲讽。
说不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天鹤诀这三个字都变成了他心底不愿被任何人触摸的伤痛,像是无时无刻都在提醒他,曾经信任过多么人面兽心的禽兽,曾经为了虚无缥缈的许诺,全力以赴再换得一场空。
直到此刻。
她挥出了他无法出的剑,就像他始终从未松开过握着她的手。
永暮在凝禅的手中肆意挥洒,天鹤诀的剑光果真睥睨无双,那些原本看起来仿佛完全无法战胜的妖兽在天鹤诀之下,像是被切瓜果一般被剑意切开。
切口甚至都是平整的。
凝禅的剑光像是劈开一切黑夜的明光,那些遮天蔽日的妖兽在她的手起剑落时,不断轰然倒塌,再被她轻巧地用剑尖剖出妖丹。
天穹之中的妖紫色渐渐淡去,那种压在大家心头的窒息感散去,就仿佛雨过天晴,终于有阳光破开厚云落下。
不偏不倚落在红伞黑衣的女子身上,遍体尸块,站在那儿持剑的凝砚看上去像是一个实打实的杀手。只是阳光洒落,却竟然第一个照在了她的身上。
也照亮了她手中的永暮。
——正最后停留在了一只人面羊角四足兽身的妖兽脖颈处,再深一寸,这种妖兽的性命便要不保。
凝禅杀光了此处所有的妖,挑挑拣拣留下了这最后一只,她仔细观察它片刻,终于确认了自己心头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
人工感。
这些妖兽,就像是被拼接出来的人造产物!
这样的念头在凝禅脑海中一转而过,并未细思,因为她马上就要亲自去阅读这只妖兽的来历与所有过去。
然后,在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兽瑟瑟发抖的眼神里,凝禅一掌拍在了它的额头,将它强硬地按在了地面,以灵相牵,开始阅读这只形容奇特的妖兽的记忆。
第87章
这一幕很是奇特。
尸山血海的一片狰狞中, 黑衣红伞的女子伸出一只雪白的手,露出一截纤细手腕,按在面前那只人面羊角四足妖兽的额头。
人面羊角四足兽身躯原本极是高大, 通体都是纯黑的毛发,近乎与此前的土蝼妖一般高低。然而此刻,它却仿佛俯首为臣般, 蜷缩在地,低下怪异诡谲的头颅,任凭凝禅的所有动作。
过分庞大与纤细的对比与色彩构成了足够震撼的画面,所有人甚至都忘了恐惧,只是带了点儿怔忡地看着面前的这一幕。
四野寂静,只剩下笼火点燃那些妖兽身躯后的燃烧之声。
火声噼里啪啦,仿佛此处不是什么妖气血气冲天的极雾秘境, 而是某个宁静辽远的夜。
灵息侵入通体纯黑的人面羊角四足妖兽脑中,与它的魂魄一瞬间链接,凝禅蓦地闭上了眼。
她开始“看见”。
……
深渊。
凝禅“看见”的,是一片深渊, 字面意义上的深渊。
眼瞳肉眼可见的四周,是一片混沌波动的暗色结界, 这样的色彩与不稳定的结界面,天然便会让人生出一种未知的恐惧感,好似哪怕接近,就会被这样的边界吞噬。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这是一片极其广袤却分明可以看到边界的空间,又或者说, 或许是小世界。
边界太高, 太有压迫感,太让人恐惧。
凝禅用的是人面羊角四足兽的眼睛和记忆, 所感知到的,自然便是它的记忆和情绪。
它好似是生来便知道,那些边界,是最不可触碰的存在。曾经有无数生灵想要逃离此处,却都被那些边界所吞噬,连死都死得悄无声息,毫无痕迹。
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连一点波澜都不会激起。
一如所有生命在这里的存在。
它也是有名字的,那些含糊混沌不明的声息中,它被唤作“阿朝”。
阿朝的神智并不清晰,它像是开智开了一半又戛然而止,智力水平并不多么稳定,在有些方面异常聪慧,却又在其他一些方面显露出最原始的倾向。
譬如进食时,它是纯粹的妖兽。
而在使用工具进行日常活动时,却又会显现出无限类似于人类的一面。
用阿朝的眼睛以第一视角去看自己使用工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凝禅被迫看着阿朝用自己有四根很像是人类的手指,却更加粗粝,还多出来了一截指骨的前爪灵巧地将红黑色的泥土淘洗后,再放入砖块的磨具之中。
明明是机械的重复,却竟然因为看久了,看出了几分流畅自如来。
总之,阿朝的记忆里,它的日常便是如此。
睡觉,起床,与形形色色模样千奇百怪的工友们一起上工,淘洗泥土,注入磨具,进食,继续工作,直到夜幕降临,再度进食,然后回到自己的住所睡觉。
睡觉的地方,是再简陋不过的隔间,没有门,每一间都同样大小,这对于阿朝来说有点太小了,它必须让自己尽可能地蜷缩起来,才能睡进去。
但它很喜欢这里,这是可以给它带来安全感的栖息地。
它还知道,如果不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进入这里,那么就会被带走,再也回不来。
阿朝见过一次被带走的同类。
那是一只如人类般直立行走,拥有过分巨大双足,却长着羊头牛角的妖兽。
阿朝只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它看到那只妖兽面容扭曲,尖啸连连,血在它身后蜿蜒成一条厚重的线,直到它被拖走。
拖走它的生灵如它一般直立行走,以白色的长袍覆盖全身,面上覆盖着金光璀璨的头盔面罩,将面容彻底地遮掩起来。这些人被称为执行者。
没人知道执行者的真容,但对于白袍的恐惧,却仿佛与生俱来。
阿朝看着妖兽被拖走,心中没什么波澜,闭眼继续睡了。
它虽然第一次见到,但这样的声音夜夜都会响起。
阿朝不是很能理解,因为夜晚来临,回到栖息地这个流程深入它的灵魂,它不能明白为什么有的同类一定要违背,也不能明白纵使大家都知道后果,却还是有妖兽前赴后继。
但阿朝并不深究。
主要是因为它的开智程度也不怎么允许它细思。
阿朝的一天天过去,凝禅也一天天看过去,甚至几乎都要熟悉它的这一生。
当然,凝禅最不习惯的,还是阿朝的进食环节。
砌砖工地包吃。
每次来发饭的,也是一名妖兽。能胜任这种工作,那名妖兽的灵智显然至少要比阿朝聪明一些。
它们的食物也是妖兽。
或者说,更纯粹、更符合凝禅认知的,真正的妖兽。
高等级的生灵蚕食低层级,高智慧的生灵吞噬低等级。
这是自然界的铁律。
每一次阿朝和自己工友们的进食过程,就像是它们这些妖兽游曳到了食物链的上一层,然后再反过来将低一等的生灵自然而然地当做养料。
道理都懂,就是在凝禅看来,简直像是同类相食。
纵使她每每此时都忍不住闭上眼不看,但进食的声音也总会在她的耳中响起。
如此过去不知年月多久,终于有一日,阿朝在淘泥再注入磨具的过程中,将磨具损坏了。
它愣神了一会儿,盯着磨具看了片刻,努力将磨具修好了。
阿朝生活的平静被打破。
“你,跟我走。”这一夜,一名白袍执行者停步在了阿朝的栖息地前,面具后面发出含糊混沌的声音,但阿朝和凝禅却奇异地能听懂。
阿朝从栖息地有些费力地挤出来,沉默却惊惧地跟在了白袍执行者身后,顺便收获了一路同情怜悯的目光。
凝禅这才第一次随着阿朝的视线,看到了更多这方神秘世界的景色。
那些让人窒息的密密麻麻的隔间栖息地在黑夜里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沉默巨兽,无数妖兽在这样的夜里静默,于是这栖息地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墓地,而那一个个隔间却甚至不是它们的墓地,而是火葬场的骨灰储存格,它们明明活着,却更像是在等待一个被下葬的时机。
只是这一次,阿朝并不是被带去下葬的。
它沉默混沌地跟在白袍身后,走了不知多久,经过了一片片这样的栖息地,然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刺痛眼睛的光亮。
与这样的黑夜相对的,是白袍执行者此刻带着阿朝进入的,与阿朝此前生活的那一面孑然不同的,这个世界的另一面光明。
那是一座城池。
人类城池。
凝禅“看”着面前近乎恢弘的一幕,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一个生灵拥有名字,总应该有一个起源。
换句话说,名字不可能凭空出现,总得有一个人,给它起名。
这个人,是谁?
阿朝跟着白袍执行者的脚步,懵懂地左顾右盼,那些景色落在它的眼中,形成了一片并不能被他所理解的记忆,直到白袍执行者带着他走入了一座巨大的、外形肖似一座金字塔般的奇异建筑。
然后停步于一间天花板过于高耸、看起来似是专门为了阿朝这般体型的妖兽所建造的房间里。
房间里有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这是凝禅进入阿朝的记忆后,看到的第一个人类。
那个人类也穿着白袍,白袍的边缘细密纹绣着一些金线花色,他头发有些微白,闻声看来时,眼中的目光带着审视。
“测四方脉吗?”那人声线微哑,开口问道。
“正是,这只半妖今日出现了疑似灵智进化的现象。”白袍执行人对着桌后的人一礼:“还请林老主持。”
他边说,边将一枚留影石递了过去。
林老灵息注入留影石,简单看了一眼,正是今日阿朝将磨具修好的一幕。
看完后,林老点了点头,站起身,白袍的袍尾拖曳在地,他走到阿朝面前,冷漠地看了片刻,倏而抬手,竟是就这样破开了阿朝的胸膛,无视它痛楚的嘶鸣,就这样直接探入了它的灵海之中,以手开始拨弄它的四方脉!
又或者说,比起林老的徒手数四方脉,凝禅更为震惊的,有两件事。
第一是林老对阿朝“半妖”的称呼。
第二,是阿朝这样的妖兽,竟然也觉醒了四方脉吗?
痛楚只是瞬息,凝禅还来不及思考,林老已经收回了手,阿朝胸前被撕裂的骨肉随着林老手臂的退出,奇异地如被一潭被探入了一只手的小池一般,竟然骨肉合拢,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很好,一条半四方脉,前景不错,继续培养。”林老颇为满意地打量了阿朝几眼:“这孩子是几号房的?两边的血统来源于哪里?”
“回林老,十九号房的砖工营地,这是它的资料。”白袍执行者的准备显然极为周全,他递上一份有关阿朝的完整资料:“父亲是相当于五方天实力的山羊妖,母亲是……”
白袍执行者回忆片刻,继续道:“是璇玑宝阁的女修,三才天。”
凝禅的眼瞳猛地收缩。
她几乎是麻木地在脑海中重复了白袍执行者的这句话,然后看着林老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并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地翻阅手中资料,然后道:“去查查这个女修还有没有别的孩子,都是什么情况。”
白袍执行者颔首,领命而去。
“等等。”林老在白袍执行者即将离开的一瞬又开口:“把她带来见我。”
凝禅因为太过震惊,思绪都有了一瞬间的收缩。
她有些茫然地想着,璇玑宝阁这个门派距离少和之渊的位置好像并不是很远,阁中多为女修,喜音律,战力并不多强,大多是音修,这些年来,璇玑宝阁最著名的修士名叫涅音仙子,而涅音仙子……
此前从祝婉照藉由殷雪冉的手交来的那枚留影石中,明明白白地揭示了涅音仙子与虞画澜的关系。
之前立于极雾秘境的滔天妖气中时,凝禅挥洒自如,但此时此刻,只是阅读一份这样的记忆,她却真切地觉得自己难以呼吸。
她想过许多种可能性。
唯独没想到,真相竟然是一副如此这般血淋淋又残忍的模样,以这样一种方式,骤而呈现在她的面前。
此前她那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阿朝这两个字确实并非凭空出现的。
而是来源于他那位……璇玑宝阁的人类母亲。
人类与妖族并非不能结合,虽然两个种族水火不容,兵戈相向,但这个世界上也并非总是非黑即白,有十恶不赦的妖兽,也有生而单纯从善的妖族,而相爱一事有时又的确毫无道理缘由。
——半妖诞生的基础,从来都是跨越种族的爱。
就像她和凝砚。
更进一步来说,要妖兽与妖族,其实更像是两个概念。妖族是可以拟化作人形的大妖,若是隐匿起所有妖族特征,看起来和人类也并无太大区别,就像是虞别夜。
再不济,最起码,是有人形的姿态的。
这样的妖族与人类所诞下的后代,本就应该是天生就能以人类的姿态行走于世间、拥有完整神智和灵识的半妖。
而不该是阿朝这样的。
人类可以与妖族在一起,却绝非妖兽!
可听闻林老的意思,这位璇玑宝阁的女修……或许孕育了不止阿朝一个半妖!
门口传来了窸窣声,凝禅在这一瞬,甚至不敢去看这位璇玑宝阁的女修,已经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林老。”响起来的,是方才白袍执行者的声音:“很遗憾,这位女修已经自尽了。”
听到她的死讯,凝禅的心头竟然一松。
在这种深渊地狱之中,死……才是真正的解脱。
“是吗,可惜了。”林老淡淡道:“是迷魂幻境又失效了,还是离魂丹的药效过了?多有潜力的一个苗子,就这么没了。吩咐下去,这种事情以后不可再出现了,都盯紧点。”
白袍执行者恭谨称是。
这一天后,阿朝换了一个生活的地方,从那样逼仄的栖息地,换成了明亮宽敞的地方。
它不必再工作,进食的妖兽等级也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只是每隔一段时间,林老就会将它带到此前的那个房间里,如那一次一样,用手探入它的灵海,看看它的四方脉有没有继续觉醒。
每次来的时候,林老都会在写下许多记录,在他与其他人交谈的过程中,凝禅听到了许多零碎却关键的词句。
“又失败了?无妨,我们的样本还有很多。这样的半妖终究不是真正的半妖,想要稳定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我们都努力了这么久了,不着急一时。”
“目前这只的状态还算平稳,龙血含量大约占比为百分之三,更多含量是半妖的躯壳难以承受的。”
“嗯?四号样本又死了?可恶!四号样本可是至今为止最成功的范例了!”
“你说什么?虞画澜说自己看到了完美的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半妖?那怎么不抓来给我研究一二!”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她抓来给我研究!”
……
到这里,凝禅还有什么不明白。
离开南溟幽泉的时候,她与虞画澜对了那一掌的时候,曾经迫不得已展露过自己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事情。
那时虞画澜形似癫狂,大笑不止,眼中的狂喜仿佛能溢出眼瞳,包括后来交付替身傀时,他看向她的神色依然十分奇异。
纵使此刻,这深渊世界的幕后之人尚未浮出水面,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也已经足够明晰起来。
这个深渊地狱,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目的。
——制造半妖,试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半妖可以觉醒第二条四方脉,并且试图复制。
这两年多来,她高居渊山,是段重明为她守山,让她不曾遇见半分外界的纷扰。
却原来,那些来到渊山的人中,有许多是冲着这件事而来的。
凝禅难以言语自己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不可置信与觉得荒谬的心情慢慢汇聚,最后变成了一腔汹涌的怒气与无与伦比的杀意。
不仅仅是对虞画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人能以一己之力就完成这样一方巨大的深渊地狱。
能够支撑起这样一场如同修罗地狱的场景、只为满足一己之私的,是成群的、无数的、位居高位却贪婪残忍的人们。
是少和之渊的掌门,也或许包括少和之渊的前任掌门,无数长老。
不仅仅是少和之渊,初时凝禅只觉得林老的白袍上的纹绣有些眼熟,此刻仔细去想,哪里还想不起来,这正是祀天所神使的袖边上所纹的大光明纹。
或许能够觉醒两条四方脉的诱惑实在太大,修仙的岁月太多漫长,在历经了无数岁月后,却发现自己无望触摸更近一步的天穹,在寿数将近的时候,实在是太容易不择手段。
不,或许都不必等到寿数将近。
譬如虞画澜,他只是想要以更激进的方式,靠近众妙天门罢了。
没有多少人能够像是望阶仙君那般,在生死面前不去另辟捷径,而是生死在天,去赴一场凶多吉少的死关。
而他这样义无反顾地去闭死关,便也像是扇了这些想要以第二条四方脉去叩击众妙天门的人们一个巨大的耳光。
所以唐家才会遭此劫难。
凝禅有些恍惚地想,前一世,望阶仙君真的没有见到众妙天门吗?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记忆的画面变得重复而断续,直到有一日,阿朝再次被带到了林老的面前。
林老摇了摇头:“没有进展,没什么用了。”
他冷漠地在阿朝的资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然后道:“最近的半妖又变多了,得消耗一些。让虞画澜去安排它们入秘境吧,多杀点修士,再顺便多抓几个女修回来。”
又突然想到了什么:“对了,那个觉醒了两条四方脉的半妖还没抓回来吗?”
白袍执行者摇头:“派去的人,被龙杀了大半。虞掌门在处理了。”
林老嗤笑一声:“都说养虎为患,虞画澜还敢养龙,我倒要看看,当初不听我的话,如今他要如何收场。”
白袍执行者也并不以为然:“虞掌门说无妨,毕竟画棠山还在那儿。”
林老“嗯”了一声,不再多言,挥了挥手。
阿朝被重新带走,这一次,它没有能回到让它度过了这一生最快乐时光的地方,而是茫然地跟着白袍执行者去见到了更多其他的妖兽,然后与它们一并被与一只腹部被塞满了土蝼妖丹的土蝼妖绑定,再传送进入了一片秘境。
它们没有任务。
它们只懂得做一件事,进食。
有妖兽的时候,杀了妖兽来吃。
妖兽杀光了,那些进入了秘境之中,灵息深厚的修士们,便是它们的食物。
第88章
凝禅阅读了这只人面羊角四足兽的一生。
是漫长却短暂的一生。
漫长的痛苦, 短暂的解脱。
但在外界看来,时间也只过去了堪堪十息。
凝禅感同身受了它的所有痛苦。
方才在那么多的妖兽之中行走时,妖气与漫天的杀意并不能让凝禅受一点伤, 但此刻,凝禅在收回覆盖在人面羊角四足兽额头的手时,身形竟是一晃, 忍不住吐了一口血出来!
虞别夜向前一步,才要过去,凝禅已经若有所觉地伸出一只手,向着他的方向比了一个自己没事的动作。
然后下一瞬,她重新垂手握住了永暮。
“阿朝。”她的声音很轻。
阿朝睁开眼,它的人面在这样庞大的身躯上显得格外怪异可怖,但如若有人仔细看它的眼, 才会看到,这样一双眼中,是婴童般的纯净与无知的残酷。
它出生时,有温柔的声音这样喊出过它的名字。
永暮的剑光亮起, 它身首分离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声, 也是它的名字。
它的死去,不是悄无声息,这个世上,至少有人知道,它叫阿朝。
阿朝的血溅了凝禅一脸, 她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躲开,也没有用灵息将这些血渍隔绝在外。
血是有温度的。
但凝禅只觉得冷。
她看着面前一地的妖尸, 再慢慢抬头,看向了天穹洒下来的日光。
日光温暖灿烂,是这天下最普通的存在。
却有人被深埋软禁于不见天日之地,穷其一生,也再难见一缕日光。
笼火尚未烧尽她周遭的妖尸,焚烧的味道漫卷在风里,灵息之墙不知何时已经被撤去,于是那些还未溢散完的妖气顺着风,一起刮在了灵息之墙另一侧的众人身上。
他们不必死在这里。
这本应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时刻。
但不知为何,这一刻的风,便是他们,也感觉到了悲伤。
桑灵兰突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冰凉,她下意识抬手,抚摸上自己的眼眶,再低头看到自己指尖透明的液体,愣了片刻:“我……我怎么哭了?”
长久地注视天穹,日光会让眼瞳在看其他事务的时候,都带着不真实的光斑。
凝禅却依然看了许久。
然后转过头来,看向因为她扫来的这一眼注视而忍不住有些蜷缩的众人。
“不必怕我,也不必发心魔誓了。”凝禅弯了弯唇角,将永暮上的妖血抖落:“在这里的见闻,你们想要告诉谁都可以。当然也可以告诉那些想要杀我的人,想来就来。”
她边说,边向着万旬的方向一弹指。
万旬身上的所有禁锢在这一瞬被打开,他跌落在地,眼瞳的痛楚让他忍不住哀嚎,旋即立刻大声嚷道:“他们是……他们是虞别夜和凝望舒!少和之渊正在悬赏他们的首级,哪怕只要、只要将他们二人的行踪消息告知少和之渊,都可以领到一笔不菲的赏金……”
他没能说完。
因为永暮剑已经被凝禅抬手抛了出来。
一道剑光撕裂空气。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一道剑光,没有任何剑意,想要躲闪,理应也不会太难。
但永暮剑还是没入了血肉。
从万旬的前胸进,后背出,发出一声沉闷。
笼火在凝禅的身后燃烧,她前行时,自然而然地踏在地面的灰烬之上,像是要将那些灰烬再踩成随风的齑粉。
凝禅走得不快,人群自然而然分开,直至万旬面前。
她重新握住永暮,面无表情地回抽,然后用染了万旬的血的剑尖,冷漠地挑起了他的下巴,对上了万旬痛极又盛满了恨意和恶毒的眼。
“记住这样的疼。”她突地笑了一下:“然后去告诉那些曾经和你一样背刺过阿夜的人……”
凝禅俯身,在万旬耳边道:“晚上睡觉的时候,不要闭眼。”
她的音色悦耳,便是说出这样冰冷的话语,也带着有些天然的笑意和尾音。
但万旬却只觉得如坠冰窟,浑身的血在这一瞬都变冷了下去。
一剑穿胸的痛,被活生生挖出眼球的痛,两者加起来,好似都比不上凝禅的这句话。
因为万旬知道,凝禅说的,都是真的。
他看到了她的剑。
所以他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都能做到。
“我……我可以告诉你,我们为什么会背刺他!”万旬倏而开口:“是有人告诉我们,只要给他一剑,就可以给我们大量的灵石和灵宝!甚至、甚至可以指点我们的修行!”
凝禅“哦”了一声,神色平静:“你是想要告诉我,那个人,名叫虞画澜吗?”
万旬的表情有了一瞬的空白,然后飞快开口:“不、不止!除了虞画澜,还有祀天所的神使!”
凝禅依然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
万旬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而且,他们在交谈的时候,我都听到了……他们是说,因为虞别夜杀了太多土蝼妖,阻挡了他们的计划进程,所以……”
这一切,与在阿朝的记忆中看到的话语不谋而合。
凝禅的表情还是很平静:“这些我已经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万旬沉默许久,他已经把所有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了出来,却不料凝禅竟然早已知晓。
片刻,他猛地睁大眼,想到了什么:“对了!虞掌门……虞画澜身边最近多了一个合虚女修!我看到过一眼,她长得……很美,非常美,见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的那种美。”
凝禅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起伏。
能被如此形容的人,有且只有一个。
祝婉照。
凝禅有点意外,却又觉得意料之中,祝婉照有她自己的目的和行为逻辑,她和祝婉照的目的多少有些重合之处,大家不过殊途同归。
所以她只是挑了挑眉:“知道了。”
这一次,万旬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所以凝禅擦干净了永暮,向着不远处的诸位修士点点头示意,转身便要走。
桑灵兰忍不住追上来了几步:“师姐!你……你还要继续留在这个秘境里吗?”
凝禅对桑灵兰颇有好感,她看向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展颜一笑:“是啊。我要去把秘境里剩下的妖兽都杀了,你乖乖在这里待一会儿,秘境应该就破了。”
言罢,她与虞别夜并肩而去。
黑衣广袖与收了起来,随便拎在手里的红伞一并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桑灵兰愣在原地。
凝禅的话语说得太过轻巧,甚至轻飘飘,在提到杀这些她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怖的妖兽时,轻松到像是要去随便切切菜,哪里像是要去面对整个极雾秘境之中的妖兽。
“假、假的吧……”紫衣男修忍不住开口:“虽然这位师姐的剑确实很厉害,可能是我这辈子都没法达到的高度,但要说杀光整个秘境也妖兽,听起来也……也太狂傲了点!”
又有人附和:“是啊……虽然很感谢她救了我们一命,而我也听过凝望舒的名号,她做傀是厉害,但不代表她其他方面也这么厉害啊。我还知道虞别夜确实在过去的许多秘境里杀了很多妖兽……诶,等等。”
说到这里,这人突然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了万旬身上:“我就说怎么虞别夜突然消失了,原来是被人背刺了?”
大家的目光一并如剑一般落在了万旬身上。
万旬已经给自己拍了醒灵,然而不知为何,无论是眼球的伤,还是贯穿躯壳的伤,这两种都不致命的伤却偏偏愈合的速度极慢,原本的白衣青年公子哪里还有此前的半分模样,狼狈如丧家之犬地缩在角落里,一声不吭。
众人见他如此,唾弃两声,也就转回了目光,重新讨论起了凝禅方才的话语。
桑灵兰沉默片刻。
平心而论,她多少也这么觉得。
但……
她遥遥看向凝禅的背影消失的方向。
她莫名有一种预感。
凝禅说的话,会成为现实。
她会说到做到。
极雾秘境。
若是以白虎脉的蝉目从高处向四野去看,便可以看到,如同方才凝禅经历过的那般紫色的妖云竟然随处可见,无数只腹中塞满了妖丹的土蝼妖掩盖着可怖的妖气,然而妖气聚拢,终究难掩,也到底有修士殊死一搏,捅破了遮掩妖气的那一层薄薄的纸。
凝禅站在一处山峦上,风吹拂她的衣袖,和她手中的招妖幡。
招妖幡认主,幡灵可以在凝禅愿意的情况下,与她共享视觉。凝禅看了阿朝的一生,幡灵也和她一起看到了这一切。
此时此刻,幡灵心中的愤怒并不比凝禅弱多少。
“我竟不知,杀戮妖兽,也可以变成慈悲的解脱。”幡灵坐在凝禅的肩头,风也将她的两条辫子吹拂起来:“我可以试试召唤它们,虽说是半妖,但它们的体内到底有妖血。但……有一件事我要提前告诉你。”
凝禅问:“什么事?”
“要召唤一整个秘境的妖兽并不是易事,我会力竭。而若我力竭,有的封印便会变弱,直至时效。”幡灵道。
凝禅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封印?是说招妖幡中的妖兽会跑出来吗?”
幡灵摇头:“不,招妖幡中的妖兽即便我死了,也不会擅自跑出来的。我是指……幡中世界中的记忆。”
凝禅愣了愣。
她几乎都要忘了幡中世界里发生过的事情。
但幡灵这么一提醒,她的脸色瞬间开始变得古怪了起来。
其他的记忆倒还好,就是……
就是她在幡中世界时与虞别夜的相处……
凝禅的神色很是不自然地扭曲了一瞬,她闭了闭眼,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道:“幡幡啊,你知道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们就不要强调这种细节了。”
幡灵微妙地看她一眼,再看一眼立在不远处的黑衣青年:“真的吗?我不信。”
凝禅:“……”
凝禅幽幽道:“幡幡,你知道的太多了。”
幡灵瞬间一个激灵,立正坐好:“说什么呢!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无知的幡灵!你准备好了吗?准备好我就要开幡唤妖了!”
凝禅收拾思绪,直至心无旁骛,她的灵识早已铺散开来,再次确定自己选择的这一处山峦周遭十里都渺无人烟后,她才终于颔首:“开始吧。”
她立于山巅,在拿到招妖幡后,第一次开始向幡中注入自己的灵息。
卷轴开始随着灵息的充盈一寸寸展开,那些密密麻麻绘制于画卷之上的线条开始变得生动,再浮凸在卷轴上,层叠成了惟妙惟肖的无数妖兽虚影,再逐渐有了色彩,逐渐须发毕现。
——只等凝禅心念一动,这些随初代妖皇征战过天下的妖兽们便随时可以化作实体,重返天下。
幡灵终于站起了身,她轻巧地踮脚,翩然落在了彻底展开、悬浮在半空之中的招妖幡上。
灵息不断地注入,顺着招妖幡上的每一寸线条延伸,最终没入幡灵的身体之中。
她闭着眼睛,手中掐出无数繁复的灵诀,口中念念有词,一股莫名且奇特的灵压如同池塘上泛起的涟漪一般,一层层地向外扩散而去。
起初,招妖幡与幡灵的灵压只想是微风拂面。
但当幡灵张开双臂,慢慢开始向着天空扬起头,两条长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开始在身后飞舞之时,微风已肆虐。
风将凝禅的头发吹乱,雨点从天而落,渐大渐密,然而雨声的噼里啪啦甚至不能成为天地之间能够入耳的声音。
因为有妖兽自四面八方而来。
起初只是零散的一些庞然身影,更多的是秘境之中的普通妖兽,但旋即,随着第一只巨大的土蝼妖与它的伴生妖兽群的出现,越来越多半妖土蝼群开始踏着沉重的步伐,向着以凝禅为中心的山峦进发。
妖气渐重。
第89章
狂风, 乱雨。
凝禅觉得长发有点碍事,她随意将长发挽起,然后冲着虞别夜的方向招了招手:“来帮我绑一下头发。”
立于山边的黑衣青年走过来, 从芥子袋里取出一条红色发带,颇为娴熟地将她的头发绑好,然后向后退了半步, 垂眸掩住眼眸中的一些恍惚。
就在方才招妖幡拂动之时,他注视着幡面上的那些涌动的妖兽线条,脑中却突然出现了一段原本被抹去了的记忆。
是幡中世界。
那段记忆涌入他脑中的刹那,他便已经意识到了记忆的来源与发生的地点和时间。
虞别夜抬眼看了凝禅的背影一眼,再看向自己的掌心。
她长发入手的触感,与记忆中一样。
只是……
虞别夜神色难免古怪。
他想起来了,那她想起来了吗?
还是说, 她从未忘记过?
不过现在不是深究这些问题的时候,因为山巅之下的脚步已经轰然。
举目望去,四野已经满目妖兽,他们所在的山巅在此时此刻就像是一座孤岛。
被半妖妖兽们包围的孤岛。
虞别夜想要回到方才所站的地方, 却被凝禅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回首抬眼,正落入凝禅的眼眸, 她的眼瞳极亮,那是一种被怒意点燃而长久不会熄灭的亮,再倒映出他的身影:“要试试吗?”
虞别夜一愣:“试试什么?”
凝禅牵着他的手腕,带着他的手落在了他腰间的剑柄上,她注视着他的眼睛, 一字一顿道:“天鹤诀。”
虞别夜的眼瞳里露出了一点不可置信, 他慢慢眨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适合使用天鹤诀的时刻了。
如今他们已经深陷半妖妖群之中, 举目无人,便是有人以神识窥伺此处,此处如此厚重的妖气,无论引起什么样的异象,都不足为奇。
至于他身为应龙的血脉会不会在燃血引血之时造成什么影响……
若是能燃烧群妖,便让这山下的无数生灵超度解脱。
又若是引起天下妖兽惊惧,便让那深渊地狱的妖群长啸,冲破那些可怖桎梏,最好顺便能将那些置身其中的贪婪人类们踩死。
所以他的手指开始紧扣,握住了腰间的那枚剑柄,再展颜一笑:“那就试试。”
天鹤诀是剑圣之剑。
他腰间的剑柄,自然便是剑圣的剑柄。
说是剑柄,因为那真的光秃秃,只是一个没有剑身的剑柄。
剑柄通体纯银,近乎雪亮的白色,上面细密繁复地镌刻着无数线条,只有已经会天鹤诀的人才能以灵识看清,那剑柄上赫然将整本天鹤诀的剑诀都刻录在了上面。
剑圣之剑,不需要剑身。
因为这剑,本就名为燃血。
它以血为剑身。
虞别夜在拥有了这枚剑柄后,曾经无数次用手指抚摸它,再厌弃地冷笑一声,却到底始终不曾将它丢弃。
——有问题的是他,而不是这柄剑。
又或者说,有问题的,是虞画澜,而不是他抑或这柄剑。
他从来都是怀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嘲弄与自我厌弃地心情来看这枚剑柄的。
也曾握住过,虚虚比划两下,再讥笑着颓然松开。
唯独这一次。
覆盖着凝禅掌心温度的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站在山巅,无所顾忌,堂堂正正地,拔剑。
凝禅与虞别夜背靠背而立,衣袂翻飞触碰,再分开,彼此的体温在背后短暂相遇。
空气中满卷着浓厚的妖气,大雨倾盆,厚云之上有电闪雷鸣呼啸而过,好似要就这样劈向人间。
有血顺着永暮的剑柄落下,顺着剑身滴落在地,再被剑意牵引,重新落回剑身,与其他滴落的血珠蜿蜒在剑身之上,再轰然燃起,将原本雪亮的剑身燃成一片血色的绯红,如同她脑后飞扬起的那条绯红发带。
凝禅起剑天鹤诀。
也有血顺着空荡荡的剑柄垂落,那血的颜色为妖紫,于是剑柄下凝出的剑身也是妖紫近黑,银白的剑柄与上面繁复镌刻的剑诀倒映出逐渐凝出的妖紫色剑身,再倒映出持剑之人从纯黑变成了银白的长发,和他举起剑时,那双已经变成了灿金色的眼瞳。
虞别夜起剑天鹤诀。
妖紫构筑出一整柄剑,比一般的剑要更长三寸,更薄却更宽,沸腾的妖血燃起绯红的火,又有笼火自虞别夜的脚边开始燃烧,就这样顺着他们所站立的山体一路向下燃烧,顷刻间便将整座山都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火山!
凝禅的眼瞳都被这样的火色照亮,她短暂地恍惚了一瞬,只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火烧画棠山的那个午后,旋即笑开。
她抛去所有杂思,永暮在半空划出一个弧度,剑意已浓。
既然剑意浓,自然便到了起剑的时候。
凝禅双手持剑,足尖轻点,与虞别夜一并从山巅向着两个方向坠下!
天地之间同时亮起了两道沛然的剑光!
永暮如白昼,燃血如深夜。
剑光在半空稍顿,旋即混入天地之间的落雨之中,于是分裂成了千万道剑意,与倾盆的雨一并自九天而降,密密麻麻,将整片空间全都照亮,再坠至千万妖兽!
血花溅射。
千万朵血花与嘶吼悲鸣一并响彻天地。
声压绵延成现,有那么一刹那,凝禅的耳中喧闹至极,然后是尖锐的疼痛后出现的骤而极静,她的周身早已湿透,分不清是落雨还是血雨,又或者,这两者早已融为一体。
土蝼倒地,妖丹落了满地,再有无数半妖的尸块堆叠其上,头颅,躯干,四肢,长尾,翅膀,抑或其他言语不能描述的畸形。
天鹤临空,剑雨如鹤鸣,凝禅出剑,再抬手。
她立于虚空,于是虚空四周围绕着他,有足足八个虚空漩涡出现,八具战斗傀从中跃出,落入战场之上!
凝禅出剑,于是八具战斗傀也随着她的动作,一并从身后卸剑,再一剑荡出!
天鹤诀的背后一片战场,剑出依然如鹤。
只是用剑的人换了一个。
虞别夜银发翻飞,此前他的身后还只生长出了一面翅膀,此刻随着他境界的提升,两只巨大的黑色羽翼一并展开,每一下振翅都带着让群妖匍匐的力量。
他分明才是妖气最浓郁的中心,但他却在将这里的妖气驱散。
剑气浩荡,可斩心中意难平。
妖紫色的燃血剑挽出绚烂的剑花,虞别夜的剑起初还带着一点从未出鞘过的生涩,但所有这些剑式在他的梦中心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所以生涩很快变得流畅,再入化境。
与其说是在杀戮,银发金眸的青年倒不如说是在妖群之中持剑起舞。
燃血剑的剑身随着他的举剑溢散成无数的血剑,四散而出,剑意磅礴,再在虞别夜旋身挽剑时,聚拢而归。
他为应龙,他为天道之子,他的血本就是这世间最睥睨霸道无双的存在。
所以血剑穿梭过无数半妖的躯干,妖火与剑意一并贯穿再燃烧,笼火漫卷,没有任何一只妖兽能够承受这样的天鹤诀。
无数的剑光与火色之中,虞别夜终于停剑,他的周遭已经没有任何一只活物。
他站在尸山之上,向下看去,原本将他桎梏住的那些有关天鹤诀的心结已经尽数散去。
某一个瞬间,他恍然觉得,阴差阳错。他过去总觉得自己习得的剑诀却竟是天下最不适合自己,他唯一不能挥舞的剑。
可如今看来……
这天下恐怕未必还有比这剑圣之剑更适合他的剑了。
燃血为剑,他的血,本就至强。
虞别夜在一片火色中回首,向着凝禅的方向看去。
八具替身傀恰在她周身落地,他的发辫绑得很好很牢,却也难免松散了些许,但红色的发带依然翻飞,与她转身看来时的笑容一样明媚。
于是虞别夜也笑了起来。
他甚至没有收起翅膀,而是就这样展翅向她飞了过去,再向她伸出一只手:“要一起看看吗?”
凝禅看了他片刻:“看什么?查漏补缺吗?”
言罢,自己先笑了起来,到底伸出手,然后被虞别夜带起来,打横抱起,一并悬于高空,垂眸看向火海。
妖兽湮灭,天空中的妖气漩涡也开始暗淡,天光重新洒落,而极雾秘境也开始有了松动破碎的迹象,虞别夜的银发悄然褪回黑色,他们一并立于最高点,看着那些陷入秘境之中惶惶然,只听得此方腥风血雨,却不知发生了何事的修士们一个个被传输出秘境。
桑灵兰遥遥看向这边,振袖行礼,深深一躬。
紫衣男修李兄也在行礼,他的身侧,饶是万旬脸色惨白,不情不愿,也依然被紫衣男修狠狠一巴掌拍了下去。
这是真正的救命之恩。
永暮悄然抖去剑身上的血渍,落在虞别夜脚下,于是银发金瞳的青年收了双翼,立于剑上,与怀中人俯瞰天地。
等到目睹整个极雾秘境最后一名修士都离开,凝禅终于松了口气,从虞别夜怀中伸出一只手,轻轻一招。
翻涌展开的招妖幡重新一寸寸合拢,变成了一副再普通不过的画卷的模样。
幡灵精疲力尽,钻进招妖幡中,显然要好好睡一觉,休息一番。
空间坍塌,结界碎裂,未烧尽的笼火与消散的剑意即将一并埋葬于此处。
虞别夜突然开口:“你的另外一半血……是辟邪?”
凝禅刚刚放松了点儿,听到这话,后背都整个僵直了起来,她像是炸毛了一样猛地直起身来,一手抵在虞别夜颈后,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
虞别夜没避开她的目光。
极雾秘境的倾圮在这一眼对视里都变得不那么重要,永暮从天而落,停泊在极厚的落叶上。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入了秋。
树叶一片金灿,将虞别夜原本已经褪回了纯黑的眼眸重新映出了璀金色。
凝禅第一次在与虞别夜的对视中败下阵来,她狼狈移开目光,声音却镇定:“嗯,是辟邪,所以才能点灵。”
虞别夜的目光向她的头上落了一瞬:“据说辟邪有毛茸茸的鹿角。”
言下之意实在清晰不过。
是说她在幡中世界时,以肖似毛绒小猫的形象出现,完全没有展露出鹿角。
凝禅:“……”
凝禅冷静道:“不然怎么说是半妖呢?如果全须全尾都一样,那岂不是辟邪本身?”
也有道理。
虞别夜颔首,片刻,倏而又问道:“渊山……原本是凝家的渊山?”
凝禅点了点头,正要多说两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抬头,看向了虞别夜。
从她的这个角度看去,虞别夜的下颌线清瘦却优越,漂亮得无可挑剔,和他那张脸的五官一样,毫无缺点。
这张脸,凝禅看了一百多年,也还没腻。
也当然能看出点儿不对的地方。
凝禅盯着虞别夜看了一会儿,试探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虞别夜目光果然闪烁:“偶然听说。”
凝禅:“……”
偶然个屁。
合虚占据此处都已经数千年,天下人早就只知合虚,这片浮朝大陆上,就算是寿命最长的修士,也不曾目睹过辟邪一族栖息于渊山上的时代。
她前世看过那么多本书,读过那么多典籍,也没见过哪本书上记载过这件事。她自己之所以知道,完全纯粹是因为这是某种血脉传承的记忆罢了。
说到底,她向合虚要了渊山,纯粹是某种血脉记忆的驱使和情怀罢了,并没有什么想要重温自己这一支的旧梦辉煌的意思。
总之,所以,除了她前世曾经告诉过他这件事之外,他从哪里去听说?
幡灵是说了记忆封印会松动。
但怎么这松动,还会带动前世的记忆也一起涌现啊!
第90章
虞别夜其实自己也并不是很能分清这些一起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的虚实。
原本被割裂开来的记忆重回, 一开始会就像是被生硬地重新塞回来了一些陌生却分明熟悉的东西,在短暂的适应后,那些记忆的重组便会出现一些错乱。
比如去回忆的时候, 画面并不连续,而是一些断续的片段。
很乱。
他在记忆里像是过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而在这些交织的错乱里, 他却好似有两重身份。
一重里,他是她的师父,她是被他手把手教剑的辟邪小猫妖,从手不能握,再到他位列天下第一,她便是天下第二。
第二重里,她依然是他仰望的师姐, 一切似是与现在并无不同,但他却分明陪伴了她比现在更漫长的岁月。
两种不同的视角记忆交错穿插,虞别夜分不清这些到底都是什么,却又能笃定这些理应都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因为那些记忆中的情绪都很真实, 没有半分虚假的痕迹,他的鉴真血脉也没有被触动。
他眼神有些闪烁, 只是因为……那些记忆交错中的某些画面,实在是……
只是这样回忆,他都觉得是僭越。
越是觉得僭越,却又忍不住去再回忆一遍,又不可置信, 又食髓知味。
他甚至羡慕记忆中, 在幡中世界里的自己。
可以如此毫无顾忌地展现对她唯一的偏爱和绝对的袒护。
凝禅只是神色古怪了一瞬,便移开了目光, 什么都没有多说。
她方才耗力过多,饶是已经无极境,也难免有些疲惫。更何况,她也总不可能干巴巴去问点什么。
最重要的是,她观虞别夜的神色,恐怕就是真的拥有了前世的记忆,应当也只是一些,绝对没有最后他伸手将自己一掌拍落的事情。
并不能解答她的某些疑问。
等到虞别夜稍微整理了思绪,努力镇定地想要重新面对凝禅的时候,低头却发现,凝禅就这样侧脸依靠在他怀里睡着了。
是又一个冷秋。
虞别夜将凝禅裹进自己穿的大氅里,又怕她难以呼吸,于是又专门将她的脸露了出来。她因为脱力而有些苍白,这样被漆黑的大氅的毛毛边裹了一圈,看起来脸就更小,只有巴掌那么大。
她睡着的时候,连睫毛都不会翕动,是真正的沉眠。
虞别夜垂眼看了她很久,然后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然后他足下绕出一个法阵,前行一步,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凝禅再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巨大却温暖的床上,她裹着厚厚的被子,窗外的寒意没有渗透出来半分,虞别夜坐在窗边,以法阵将这一隅隔绝开来,安静宁谧,至于温暖,则是因为他持续地燃着笼火。
凝禅侧脸,望着跳跃的温暖火焰,沉默片刻:“所以你就在用笼火给我取暖?”
虞别夜早就发现她醒了,只是她不说话,他便也不打扰,此刻听到这个问题,他才笑了起来:“所谓笼火,说到底也还是一种火罢了。理应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凝禅幽幽看了他一眼。
她没法反驳,用笼火取暖这种事情她前世也做过。
甚至方才这句话,也是她前世说过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虞别夜已经端了润唇的茶过来,凝禅缓解了唇齿间的干涸,看了一眼窗外,已经认出了这是哪里:“罗浮关?”
虞别夜颔首:“之前我行走于秘境之间时,在这里长租了一套院落。后来接悬赏多了,有了积蓄,就干脆把这里买下来了。”
罗浮关的地价可以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高,虞别夜这么说,就说明他没有用当时从画廊幽梦里取出来的灵石,也足以可见他在这两年里到底接了多少任务,走了多少个秘境,又剖了多少枚妖丹。
前世没有这个院落。
这一次,到底还是有很多事情有了改变。
凝禅这一觉睡了足足六天,醒来的时候除了实在是好饿,体内已经沉疴尽褪。
她的手在床边按了一下,果不其然感受到了无数个疗愈法阵的痕迹。
她的动作没有瞒过虞别夜的眼睛,他一边往桌子上端热气腾腾的面,一边道:“之前受伤次数实在是太多,所以多多少少学了一些疗愈灵法。”
面很新鲜,劲道,显然是刚刚做好捞出锅,没有半分浸泡过久的痕迹。
凝禅吃了几口,突然问道:“你做了几碗面?”
虞别夜愣了愣:“一碗,但不够我可以再做……”
“我是说。”凝禅道:“这六天里,你做了几次面?”
虞别夜沉默片刻,又笑了起来:“都被我吃掉了,一点都没有浪费。”
凝禅深深看他一眼,低头继续吃面。
热气拂面。
她却好似看到了虞别夜一次次进出厨房,端出一碗面,等她苏醒,直到面的热气散开,面条有些泡肿在碗里,鸡汤汤底的油也有些凝固,他再抽出一双筷子,低头将这一碗已经食不知味的面仔细吃完。
这是今生的虞别夜,他不知道她吃面不喜欢倒醋,所以面里有酸味,酸得她几乎吃不到面本身的味道。
但她吃得很认真,很平静。
因为这是今生的虞别夜煮给今生的她的一碗面。
他纵使或许有了一些前世的记忆,也回想起了幡中世界发生过的事情,但他依然还是他,没有任何其他的变化。
她不喜欢醋,也不喜食酸。
但她喜欢这碗面。
吃完面,虞别夜起身收拾碗筷,凝禅起身沏茶,灵石灯照亮这一隅小院,刚刚投下一片几乎温馨的光晕。
凝禅用滚水洗了茶杯,才要摆好,目光却顿了顿。
灵石灯投下的阴影,扭曲摇晃了一瞬。
门窗都以灵法阵封印好了,哪里来的风?
她的脑中电光石火间已经反应过来了什么,掌心倏而在面前桌面上一拍,整个人已经向后跃起!
她的身体尚在半空,永暮入掌心时,便与迎面而来的剑风碰撞出了一声铮然!
几乎是同一时间,厨房的方向也响起了一片陶瓷碎裂之声!
凝禅有些遗憾地想,方才自己吃面的碗边上有几朵漂亮的粉色重瓣六初花,一看就是虞别夜自己提笔绘上去的,她很喜欢。
但看来,这一声碎裂后,这只碗应是保不住了。
“和我打还分心?”粗曳的声音响起,黑衣人的身影方才随声浮现:“小姑娘,未免太托大。”
“托什么大?”凝禅眉眼冷冷,手中的永暮上已经燃起了笼火,反手一剑劈下,饶是那黑衣人闪避再快,他的前襟依然被撕裂开来,顺带在肌肤上落下了一道灼伤:“世人皆知喊我一声望舒仙子,你又是什么东西?”
黑衣人退至阴影之中,身形仿若消失不见,空气中只剩下了他桀桀的笑声:“老夫拿人钱财,受人之托,来取你性命。”
凝禅却望着影子有了一瞬的出神:“殷雪冉是你什么人?”
黑衣人这才想起,面前这位望舒仙子的出身是合虚山乱雪峰,而他们殷家,正有一名后辈,在乱雪峰。
“没有关系,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冲我来,与她无关。”黑衣人沉默一息。
“哦。”凝禅这才道:“那就好。”
黑衣人还在好奇,什么叫那就好,而且是他的错觉吗,她怎么好像松了一口气?
这个念头还没落下,凝禅的身形已经一闪,灯火摇曳之间,竟是一只手直接探入影子之中,将他活生生从中拽了出来!
黑衣人瞳孔剧震:“这、这怎么可能……!这里这么多影子,你是怎么判断出我在哪里的!”
“陪阿冉对战太多次,你们殷家人的血源脉力我再熟悉不过。”凝禅居高临下道:“看在她的面子上,我饶你不死,说,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的肩膀被永暮一剑钉在地上,明明有那么多让他感受到安心的影子,他却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停在原地。
“她竟是连这个都告诉你了。”黑衣人眼神复杂:“青龙·定魂可定离魂,也可以将我们的血源脉力定住,冉丫头确实与你关系匪浅。”
他又喃喃道:“这与说好的不一样,你怎么会燃笼火,怎么能用青龙·定魂,你到底觉醒了几只四方脉?难怪……难怪他们想要抓你……”
凝禅懒得听他废话,永暮又搅动一寸,与骨骼血肉碰撞,发出难听的摩擦声。
厨房那边的碎裂动静也渐渐变低,黑衣人之间明显是有言语以外的联络方式的,饶是蒙面,凝禅也能看出,自己剑下的黑衣人脸色微变。
都被虞别夜杀光了。
他已经是唯一的活口。
“我不是来杀你的。”剧痛从肩头传来,黑衣人深吸一口气,字眼似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们只是来绑架你的,就像绑架你的阿弟一样。”
凝禅眼瞳一顿:“你说什么?”
她没想杀黑衣人,然而黑衣人的眼瞳却逐渐涣散,显然任务完不成,他回去也是死,还不如自尽于此。
凝禅一掌拍下去,九转无极境的醒灵硬是续了黑衣人一息的命:“是谁让你来的?”
黑衣人闭上眼:“祀天……”
然后没了生息。
段重明将手中的刀举至眼前。
刀身极长,这样的距离,足以倒映出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神色虽然还有些散漫,但已经足够坚毅的、棱角分明且英俊的青年面容。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长相与母亲更肖似一些,但他的眼瞳却与父亲的几乎如出一辙。
整个乱雪峰见过段轻舟的人都这么说。
他的记忆里,段轻舟是鲜活的。
不同于其他有些峰过于忙忙碌碌而对自己的孩子反而懈怠的父亲,段轻舟陪伴他的时间极多,反而是他在过去时常有些烦。
烦自己好似永远都只能被他的羽翼笼罩,整个合虚山宗明明这么大,可怎么无论他偷跑去哪里,他都能第一时间找到他。
段轻舟不会打扰他的探险。
纵使危险即将落于他的头上,纵使他即将头破血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旁观,然后在他疼得哇哇大哭的时候,给他拍一个醒灵。
“疼有什么可怕。”段轻舟毫不讲究地席地而坐,与他平视,甚至在后来更多时候,是他抬头看向段重明:“可怕的是不疼。”
段重明不太能理解:“不疼怎么会可怕?”
“傻啊你。”段轻舟大笑起来:“不疼说明,死了啊。”
段重明:“……”
啊这。
他很是无语地瞪了段轻舟一眼,却也真的忘了身上的痛,拍了拍土,爬了起来。
他和段轻舟的相处模式向来如此,生死都挂在嘴边,变成了一件轻飘飘也不太用避讳的事情。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照不宣,缅怀和记住一个人有太多种方式,而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这一种,因为每一次提及生死,他们便会一起记起段重明的母亲。
段轻舟没有血源脉力。
但段重明有,这份血源脉力自然便是来源于他的母亲。
可他从未用过。
因为他的母亲将他的血源脉力封印住了。
又或者说,是他意图破开这份封印,所以才导致了母亲的身死。
段重明抬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他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为什么叫“重明”。
因为他生而重瞳。
生而觉醒血源脉力,这份脉力的名字,也正是【重明】。
重明观天下,不可轻易开。
所以他人生的前几年,都是蒙着眼睛,在黑暗之中渡过的,直到他母亲的封印完成,他的重瞳被隐藏起来,他才被揭开那块黑布,第一次看到了光明。
和母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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