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少和之渊。
“你说什么?人被祀天所带走了?!”虞画澜的声音带着暴怒:“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都是一群废物吗!”
下面的几个人噤若寒蝉, 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虞画澜手边的茶盏已经和残茶一起碎成了一片狼藉,他的脸色极差,哪里还有半分平素里温文的模样。
只是事已至此, 他发再大的火也已经于事无补。
强忍努力,甚至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后,虞画澜的目光落在了一道厚厚的帷幕上:“出来吧。”
他坐在高高的纯黑玉座上, 而从深紫色帷幕之后走出来的人,有着一张绝美带笑的脸。
正是祝婉照。
她的步履依然如此前一般轻盈,一如脸上的笑容,是让人可以短暂忘记当下的烦忧,无论如何也会弯弯唇角,回应一个笑容的轻快。
“你都听到了?”虞画澜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凝砚被祀天所带走了,而如若你说的是真的, 凝禅已是无极境,那么除非我自己亲自出手,又有谁能将她带到我面前?”
祝婉照笑容不变:“自然是有的。”
虞画澜看了她许久。
这位此前归属于合虚山宗的女弟子已经在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了。
虽说此前在少和之渊初见那一面之时,他便已经对她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好感, 但他更情愿将之归咎为见色起意。
——是的,虞画澜对此很坦荡, 并且觉得这并没有什么错。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虽入无极,却也依然是人,没道理他不能爱美。
直到祝婉照亲自站在少和之渊门口, 说请见虞宗主。
这些年来, 想要接近他的女修很多。
有的是爱慕虚荣,有的是渴望权势, 有的是别有所图,也有的声泪俱下,请他帮一点忙。
太多这样那样的目的,有大有小,但对于他这般已经立于修仙界顶点无数年的人来说,都是小。
他不是个吝啬的人,也喜欢居高临下地聆听一些赞美。
所以他向来不会拒绝。
就像是他笑着迎接了祝婉照的到来一般。
但祝婉照到底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不是说那张实在貌美的脸。
脸他见了太多,涅音仙子的脸,亦或者龙女画棠的脸……看了太久的美不一定会免疫,但一定不会那么轻易再被惊艳。
而是说,祝婉照直截了当地站在他面前,告诉了他所有自己知道的有关凝禅和虞别夜的情报,甚至对于他想知道的、有关合虚山宗内部的消息,但凡她知晓,都知无不言。
这很有趣。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祝婉照:“告诉我这些,你是想要交换什么?”
祝婉照勾起一个完美的微笑:“素闻画棠山高,而我想登山看一场梦。”
虞画澜看了他片刻,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祝婉照也没有再问过,而像是某种奇异的默认般,就这样在虞画澜身边留了下来。
直到此刻。
虞画澜阴晴不定地看着她,突地笑了:“什么办法?”
“您之前问了我许多合虚山宗的事情,那些都不是问题,只是在试探我说的到底准不准确。”祝婉照神色平静:“您在合虚山宗,想来必定是有眼线……亦或者说,合作方的。”
她抬眼,对上虞画澜的眼瞳:“让他出手。”
满屋灯火都被杀意激起,于是火色摇曳,宛如残烛。
凝禅一手还拽着那位殷家黑衣人的头发,将他的脸硬生生拽了起来,仰面朝天,连着拍了几个术法在他身上,却到底回天乏术。
她沉默片刻,掌心再凝出一个术法。
却被虞别夜拦住:“搜魂术乃禁咒,并非正道,不如还是我来。”
凝禅想要拒绝,转而又想到了虞别夜到底是应龙,再大的孽力反馈到他身上恐怕也只是沧海一粟,于是话到了嘴边又转了回去,默默起身站去了一边。
更何况,她现在情绪不算稳定,施展搜魂术并不合适,容易被反噬。
刚死之人的魂不难搜。
只是黑衣人这样的杀手,本就走在生死一线,手上沾染的血多了,身上沾染的因果自然更多,想要搜他魂的人实在众多,他自然被迫服下了对抗搜魂的灵草。
对抗搜魂,并非不能搜魂,而是死后魂魄自然不全,搜出来的东西,便也是断断续续的。魂魄溃散残缺,对于施展搜魂术的人来说,负担也会更大,弄不好,反而会将自己变成傻子。
考虑到这样的风险,在探知到黑衣人服用了这种东西后,大部分人都会放弃。
这也是大部分杀手组织保持秘密的办法。
虞别夜自然也感知到了这件事。
但他掌心的搜魂术的灵法光芒依然稳定地亮了起来。
搜魂术施展过程不能被打扰,凝禅自觉立在一边起了结界,为他护法。
她刚刚站定,寻音卷突然亮了一下。
平时联系她的人其实不少,大多是想要求一具替身傀的,消息堆积过多,她大多时候懒得看。
但这一刻,她莫名有点想要看一眼。
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好友的人发来的一条没头没尾的话语。
【即将来找你们的人是少和之渊的内线。】
凝禅目光一凛。
她长久地注视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紧闭双眼,眉心微皱,还在搜魂的虞别夜,然后低头打字。
【你是谁?】
想了想,她又将这三个字删掉,重新打了两个字。
【收到。】
对面是谁,她并非没有猜测。
祝婉照。
与她目的相同,但手段不同的人,此刻在少和之渊的人……这两个简单的条件叠加起来,也只有一个祝婉照。
凝禅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寻音卷,神识已经下意识散开。
她确实猜测过合虚山宗有少和之渊的内线。
这也不稀奇。
事实上,每个门派里都有各式各样的内线,这世界上从不可能有真正密不透风的墙。
但值得祝婉照冒着理应极大的风险,来发出这样一条讯息,那么这个内线,至少品级不低。
更甚者,这个人或许便是她此前猜测的,推动望阶仙君出死关,推动整个唐家灭亡的幕后黑手。
他前世成功了。
前世的这个时候,唐家下一代希望的唐祁闻早已死在了灵犀秘境中,望阶仙君已经陨落,唐家也成了一片散沙,逐渐淹没在了世家的行列里。
这一次,虽然不知道这个人在背后已经做了什么,但起码在这件事情上,他暂时还一无所获。
望阶仙君虽然还在闭关,但依然活着。
活着,就是唐家的定海神针。
也是这一系列针对唐家阴谋未能成功的象征。
这个来的时机也很巧妙。
或者说,目的一目了然。
他应当是来抓她的。
毕竟凝砚被祀天所带走了,而少和之渊肯定也想要知道他们姐弟两条四方脉的缘由。
如果是前世,在做成功了针对唐家的一系列事由后,虞画澜极有可能无法再使唤动此人。
但这一次不一样,这个内线,定然会抓住一切机会。
无论他的目的是也想要觉醒两条四方脉,亦或是,在望阶仙君陨落后继任宗主,又或者两者兼备。
这个人都一定会来。
凝禅的手慢慢落在了永暮上。
渊山距离合虚山宗并不远,无论来的是谁,只要想来,林林总总,也用不到十炷香时间。
天色已深。
渊山满地血腥。
还未来得及收拾的血味在精神格外击中的时候更加明显且刺鼻,凝禅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冷,因为她的灵识里,确实感知到了来自合虚山宗的灵息。
而这道灵息,她并不陌生,甚至可以算得上熟悉。
但她的眼中并没有任何意外之色。
理应是他,也只能是他。
前世望阶仙君陨落后,合虚山宗群龙无首,在祀天所和少和之渊开战,整个修仙界大乱的那些日子里,合虚山宗自然也还是有人主持大局的。
之所以主持了大局,却没有位临合虚掌门之位,那人对外只说如今局势未定,他不过代行一些事务,并非贪图虚名。
她当时不太在意,半信半疑,反正这事儿也与她无关。
但如今想来,她蓦地意识到一件事。
合虚山宗的掌门,历来都不纯粹是各峰头选出来的。
除了各峰头以多胜少的投票,更重要的是,要得到掌门之印的认可。
这世上没有人愿意代行掌门而不愿成为掌门。
除非他不能成为掌门。
凝禅推开门,夜风将她的长发吹起。她一手按在永暮上,未熄灭的笼火将她的脸和面上的笑意盎然照得明亮,她的眼瞳也正倒映出了自合虚山宗而来,落于虚空的渊山大阵之外,正友好地散发出灵息,看起来只是想要普通地拜访她一场的那人的身影。
止衡仙君。
第92章
止衡仙君乘风而来, 笑意盎然,立于渊山大阵之外,正对上凝禅的目光, 颔首示意:“凝小友,深夜叨扰。”
凝禅也笑:“请讲。”
止衡仙君脸上稍显一抹异色:“凝小友不打算让我进来,坐下再说?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需要小老儿帮衬一二否?”
凝禅神色坦荡:“阿夜也在,如此深夜,恐怕确实不太方便。”
止衡仙君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凝固。
不是没听过一些有关凝禅和虞别夜的流言蜚语,只是他完全没想到,这件事会被凝禅如此随意地说出来。
怎么说呢,现在的年轻人都已经这么直接了吗。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说,他到底算是凝禅的前辈, 都不用在前辈面前掩饰一二的吗?
她这么坦荡,便显得他原本就不纯的目的更加难以启齿了起来。
此外,比起其他人,他自然知晓更多有关虞别夜的真实来历。
比如, 虞画棠根本就不是虞画澜的妹妹。
又比如,虞别夜正是虞画棠的儿子。
……也极有可能正是虞画澜的儿子。
他清了清嗓子, 也正好从这两句话里寻得了一些比方才想好的那些更好的拜访借口。
“这不是巧了吗。”止衡仙君摸了摸新续的胡子:“我来找你,正与虞小友有关。”
凝禅轻轻挑眉,抬手:“有什么关,请讲。”
“渊山之大,虽然夜深, 我在这里这样说出虞小友的身世私事, 隔墙有耳,尤为不妥。”止衡仙君面色诚恳:“凝小友以为呢?”
如此你来我往几个回合, 凝禅确实是在拖延时间,她在等虞别夜的气息变得平缓一些。
虽然他从头到尾都没说,但她已经从他方才紧皱的眉头知晓,那殷家黑衣人的魂魄恐怕不全。
如今虞别夜已经度过了最凶险的时刻,确信他不会被反噬,只需要时间等待他搜魂完毕再醒来,凝禅也失去了与止衡仙君绕弯子的时间。
她于是再向前一步,将身后的门扉合上,掌心顺势在门上又贴了一层隔绝所有感知和声音的封印结界。
“我以为,依然不妥。”凝禅的笑容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讥讽和故作天真:“我夜观天象,今日不宜出门,所以我就站在这里,若是止衡仙君非要进来,那便请破阵。”
她说得并不算十分直白。
却也足够直接。
足够止衡仙君这样的老狐狸完全听懂言下之意,并且一寸寸收敛脸上虚与委蛇挤出来的笑容。
如此敛去所有表情后,居高临下地在夜色中望过来的仙君周身骤而充满了压迫感。
他对外示人从来都是朱雀九转天,如此掩盖多年,心境自然比寻常人更多许多隐忍和狡诈。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被凝禅这样的话语激怒。
这样的人最是聪明。
也最是目标明确,动机赫然,绝不会想要在无用的事情上费半分力。
所以在听完凝禅的话语后,他便已经明白了一切,且并不打算再浪费时间在劝说抑或交流上。
她已经知晓一切。
那么今夜便只剩下了一个结局。
凝禅要么死,要么被抓去少和之渊做研究,顺带买一赠一一个虞别夜。
对于并不想暴露自己身份的止衡仙君来说,这一刻,他甚至更倾向于前者。
又或者,他死。
止衡仙君没打算死在这里。
所以他周身笼火大盛,袖中的笔已经握在掌心,落笔便是一片泼墨!
泼墨中是杀意,是刀光剑影,也是漫天流火。
渊山宁寂的夜被点燃,原本无形的大阵在这样的攻击下于半空显露出了身形,整个渊山都好似在震动,大阵轰鸣,又有一阵石块落地的轰然声响起。
破阵总要找到阵眼。
而凝禅在阵眼那儿,镇了一具几乎有半山高的战斗傀。
战斗傀从落地起,便没有动过。
来试图破开渊山大阵的人不少,但彼时一直有段重明守阵,完全没有到需要战斗傀出手的地步。
而一具没有动的战斗傀立在那里,便如沉默的石头。
风吹,日晒,灰落,雨淋。
两年多的时间,让它落满了灰尘,灰尘上还有落石,有枯叶枝丫,像是什么与渊山早已融为一体的腐朽。
但此刻,腐朽苏醒。
巨大的战斗傀的双眼有若被灵石点亮,它的身形更是灵活到超乎想象,几乎只是瞬间便已经到了止衡仙君面前!
它的胸甲轻微错位,露出了密密麻麻镶嵌其中的雪亮刀刃,在靠近止衡仙君的一瞬,便已经尽数激.射而出!
雪亮划破火色,止衡仙君警铃大作,拂袖后退,灵息翻涌,竟是以宽大的袖袍硬是将这数百把刀刃尽数拂落!
嗤啦——
他的袖管却依然被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止衡仙君的面色开始变得难看。
他当然不会托大,也不是空手来此的。譬如他穿的这件道服也不是普通的衣服,而是一件防御灵宝。
而今,才刚刚一个照面,他的防御灵宝便已经有了破损。
“往日有人盛赞你的傀,我还多有不屑。人力才能胜天,傀不过奇技淫巧而已。”止衡仙君抬起袖子,仔细看着上面的伤痕:“今日方知,是我浅薄了些许。你的傀是有几分厉害。”
他施施然放下袖子:“也只是几分而已。”
止衡仙君话音落下,战斗傀的下一波攻击已经到了近前!
它交握双刀,刀风漫天卷起,眼看就要触碰到止衡仙君身前三寸!
那样巨大的刀刃,几乎有一颗大树的高度,仅仅是体积,便已经让人望而生畏,更不用说直面它的刀刃。
可这一次,止衡仙君却甚至没有退开。
他抬手直接接住了刀刃。
战斗傀的攻击停滞在了原地,满身用力,却竟然没有能将刀刃再进半步。
然后掌心灵息流转,猛一用力,竟是就这样硬生生将刀刃拍成了数段!
刀刃落地的声音响彻黑夜,止衡仙君在刀刃断后,并不停手,而是借势就这样欺身继续向前,踏着替身傀的手臂向前,直至替身傀面前,朗声一笑,一掌拍在了那傀的头颅处!
“你这傀,对付无极以下还行,在我面前,到底未免还是不够看了点。”
一声轰然。
止衡仙君落掌之后,想要自信起身,却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愣了愣,低头看了眼手下的头甲。
头甲确实被破坏了。
——陷下去了一个掌印。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和他想象中的,一掌被爆开的场景,截然不同。
止衡仙君沉默片刻,又是一掌落下,这一次掌心的灵息要比之前那一层更重更沉。
掌印于是也深了点儿。
仿佛在告诉他,他的努力也并非完全没用。
止衡仙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掌心,再看向那个与自己的掌心严丝合缝的掌印。
他早已朱雀无极。
如此全力一掌,便是小山也要震颤,再从中裂开一道缝隙。
这么一具人造的替身傀……又怎么会?!
“啊。”凝禅声音恰在此刻响起,“方才听您这么说,我还准备拔剑御敌,灵息都提起来了。结果……怎么有人连战斗傀的头都打不烂啊,那还要怎么破阵呢?”
她说得诚恳。
越诚恳越嘲讽。
止衡仙君这一生何曾被一个小辈这么明嘲暗讽过,便是再深沉隐忍,怒火也已经涌上了心头,他面无表情,提掌便继续再拍!
凝禅于是就这么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一个半老老头儿站在那儿,手臂已经挥成了连环无影掌,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替身傀的头颅,如此不知多久,那傀的头颅终于不堪重负,咔哒一声,从脖子的地方断了。
然后顺着肩膀骨碌碌一路滚落下去。
是的,到最后,头都没爆,也没被打穿,只是脖子连接处断了。
止衡仙君甚至愣了片刻。
换句话说,如果方才他第一掌……又或者后来的任何一掌,攻击的是这战斗傀的脖子而非头颅,理应早就已经是现在的效果了。
他用了这么多力,调动了如此多的灵息……简直就像个笑话。
止衡仙君面色极差,他拎着笔,就要绕过战斗傀再向前。
然而那没了头的战斗傀却没有倒下。
而是从胸甲的位置开始,又重新出现了眼睛和嘴巴。
——虽然这两样东西从本质来说对于一具明明可以是任意形态的傀来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但这样的重新出现,就像是在昭示它并未损毁,并无大碍,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我从书里看到了刑天上神的形象。”凝禅甚至还在旁边解说了两句:“得了点儿灵感。啊,是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我都是喜好艺术之人,不如请您点评两句,我这刑天战斗傀,审美如何?”
止衡仙君:“……”
止衡仙君:“…………”
他点评个屁!
审美个屁!
矗在他面前的战斗傀简直像个无头怪兽,他这辈子见过了太多奇形怪状的妖兽,参与了虞画澜等人的人造半妖计划后,自然也见到了许多畸形可怖的妖兽。
也没有哪个的眼睛鼻子嘴巴开在肚子上啊!
尤其那嘴巴甚至还画了一个巨大的弧度,就像是时刻在向他露出和善却诡异的微笑!
止衡仙君恨不得蒙住自己的眼睛。
他不愿意再看这怪东西多半秒,手中的狼毫已经再次挥出!
合虚·空花阳焰。
这一次,从他的笔尖挥舞出的,是合虚山宗的灵法剑技!
无数笼火火球将剑意包裹,天空中仿佛落下了一场真正的火雨,那战斗
楠諷
傀再灵活,终究不能躲开雨水,它的周身顿时被无数空花阳焰烧出了洞,变得伤痕累累,狼狈无比。
但傀是不会疼的。
所以饶是如此,它依然在进攻。
它的周身有十八般兵器,它便用十八般兵器,穿过空花阳焰,任凭自己的周身被点燃,被洞穿,变得破烂废旧,变得残破不堪。
也要将所有自己所会的一切都施展出来,只为守住渊山大阵的阵眼,杀了面前的人。
那些攻击对于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来说并不难躲开,但他要等待一个一击必杀的机会。
所以他在观察,观察战斗傀的所有动作,接下它的所有攻击,再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寻找的那个所有动作的动线共同指向的部位。
竟是替身傀的右侧心脏部分。
止衡仙君不再犹豫,那柄别在他腰间的剑终于第一次出鞘,剑如西风凌冽,一剑深深没入了战斗傀的右侧心脏!
战斗傀的动作终于一僵,然后永恒地停了下来。
然而止衡仙君的脸上才开始浮现笑容,漫天的剑风便已经将他重新笼罩!
方才还在渊山大阵之中嘲讽他的凝禅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前方!
又或者说,不知何时潜藏在了他面前这句战斗傀的体内!
凝禅确实在等一个时机。
一个止衡仙君终于拔剑,且暂时无法将剑抽回来的时机。
她知道,止衡仙君最强的,不是什么书画,不是他那只狼毫,不是朱雀无极的灵法,也不是什么空花阳焰。
而是一剑。
拔剑的那一剑。
所以她要等他无法剑回鞘,再出剑。
便是现在。
永暮出鞘,血色顺着她的手流转到了永暮的剑身,将原本就已经沸腾的剑意瞬间点燃!
天鹤诀·不知雪。
雪落漫天,她偏不知。
因为她剑意浩荡,足以将漫天的雪斩落。
也足以以一剑,将面前朱雀无极的止衡仙君的头颅斩落。
永暮的剑在半空划出了一道火色的绚烂弧线,弧线里旋即又多了血,然后血色继续喷涌而出,将笼火照耀的夜以鲜红渲染。
渊山今夜的血气足够浓郁。
再浓一点,也没关系。
凝禅剑落,早已不堪重负的战斗傀也落,无数零部件散落在地上,化作一片轰然,也像是在以这样零碎的落地声,作为止衡仙君生命的终曲。
一道青龙·定魂死死地按在了无头的止衡仙君身躯。
他才要离魂而出,却被彻底压制。
唯有青龙无极的定魂,才能压住朱雀无极的离魂。
止衡仙君的头颅迟缓地转过眼,死死盯着凝禅的脸,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虞画澜宁可暴露他,也非要他来将凝禅抓走。
他的眼前开始走马灯。
他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世家弟子,资质上乘但不算佼佼,一路按部就班步入修行之路,进入合虚山宗,一步步做任务,一点点积累修为经验,又有家中长辈长老们提携,在到了六合天的时候,自然成为了合虚山宗的一名执事。
再从执事慢慢上升,最后成了一峰之主。
他的人生有无数人羡慕,只觉得扶摇直上,顺畅无比,有前辈提携,有同辈师兄弟为掌门撑腰,他自可畅行所想,肆意招摇。
被窥得心中黑暗的那天,也是他突兀地觉醒了血源脉力的那天。
他这才知道,他得自母亲一方的血源脉力,名为【欲念深渊】。
他可以看到别人心中的任何一点恶念,并且将其无限放大,变成控制他人的手段。
他就是这样操控了满山弟子去针对唐花落的。
——人心从来都不可能坦荡,又有谁不会有那么一两个瞬间,对于掌门之女有艳羡嫉妒之情呢?
但与此同时,他自己的内心的泥潭也会被无限放大,他审视自己,本应自控,却越审视,越清醒。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更多的权势,想要走向更高的权利巅峰,想要更强大的力量。
这并不容易。
他已经站在了比他此前所能想象中的、更高的位置,他已经是一峰之主,想要再向前,便只剩下了掌门之位。
他不知应当如何超越望阶仙君。
可阴暗的欲念却在不断滋生。
直到有一日,他机缘巧合,知晓了虞画澜等一众人的计划。
他们在人造半妖,人造觉醒第二条四方脉。
止衡仙君的眼瞳逐渐明亮,他觉得自己找到了自己人生继续向前的办法。
所以他不惜众叛亲离,也一意孤行。
但现在,他只觉得荒唐可笑。
他终其一生在追求能够让自己的四方脉多觉醒一道,他处心积虑,甚至舍弃了自己踏入修仙一道的初心,背叛了自己最亲近敬仰的师兄望阶仙君,设计覆灭唐家,故意透露消息给他,逼他出死关,只为不动声色地逼死他,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望阶仙君死了,他才有可能成为掌门。
他距离成功已经很近了,很近很近。
如今他是合虚山宗的代行掌门,他也已经窥见了觉醒四方脉的可能性,他以为属于自己的人生终于迎来了一个想要的终点。
但看到凝禅,他才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他毕生索求的终点,不过是她的起点。
止衡仙君死不瞑目。
第93章
无极境陨落, 天下所有的无极境都有所触动,夜色从舒朗变得浓稠,整个渊山的上空都像是一片能将所有的光都吸进去的极夜漩涡。
无数人都看向渊山的方向, 更不用说距离渊山本就极近的合虚山宗。
太多人被惊动,合衣而起,惊疑不定地看向渊山方向。
这些年来, 太多人在渊山下与段重明交过手,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包括这一夜,在笼火刚燃烧起来的时候,也并没有多少人投去视线。
守山战斗傀巨大的身影倒下时,如山崩地裂,渊山周遭都被波及颤动, 却也依然没有多少人投去视线。
人人都知凝禅的战斗傀也很厉害,打架的动静大一点儿,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直到此刻。
灵息不会骗人。
轰然坍塌的,是止衡仙君的四方脉。
溃散出的灵息, 是朱雀无极。
在渊山陨落的那位,是止衡仙君。
代行掌门、朱雀无极境的止衡仙君。
他声名素来极好, 为人幽默又谦和,从不摆架子,大家平素便是调侃,也不过调侃他那笔看起来实在难以辨认、偏偏他自己又陶醉其中的泼墨。
又怎会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夜,陨落在渊山?
众人甚至下意识以为是有人来犯, 止衡仙君闻讯赶去, 是为了保护凝禅、渊山和合虚山宗才陨落的。
毕竟少和之渊和祀天所之间如今死伤无数,俨然已经有了不死不休的态势, 双方拉锯不下,此刻想要以一些事端来将合虚山宗也拉入这滩浑水,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段重明便是这么想的。
他第一时间拎了刀,御灵而去,只怕自己不能赶得快一点。
至于连止衡仙君都未能拦住的劲敌面前,他又能拦下几刻钟这种事情,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他的朱雀脉隐约发烫,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无极境的陨落,距离太近,他的心绪都连带着被影响了些许,如此一路而来,他竟然未能发现,虽然止衡仙君陨落,但渊山宁谧,连那座渊山大阵都全须全尾。
段重明在半路也遇见了别人,只是大家惊惧不定,情况不明,夜色又太深,灵息穿不透渊山大阵,如此局势,没有人想在这种情势下贸然前去。
乱雪峰的小崽子们倒是哇哇乱叫,各个都抄了家伙,但都被段重明关了回去。
止衡仙君都对付不了的角色,他们去也只能当炮灰。
段重明的刀已经擦了许多天,足够雪亮,也足够随时出鞘。
他一路都在续刀意,只等在合适的时机,至少有能出一刀的机会。
渊山越近,血的味道就越浓。
大阵会挡住止衡仙君,他却从来畅通无阻。
他最熟悉的那条上山的路已经被落石砸断,他此前居住的,虞别夜帮忙盖的小屋也被滚落下来的守山战斗傀的躯壳砸塌,一片狼狈倾圮,足以可见战况之剧烈。
与之相对,极其奇异的是,四野一片寂静。
段重明心头一凛。
他连呼吸都放轻了,脑中已经想到了最差的情况。
结果他一抬头,就对上了凝禅从山腰往下看过来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凝禅眨眨眼,段重明再眨眨眼。
凝禅看起来实在毫发无伤,除了头发随便披散下来,显得乱了点儿之外,完全没有那种鏖战半宿的痕迹。
不,也不是完全没有。
段重明的眼神下落,夜色太深,他这才看清,凝禅披着的盛红色外袍上,有些深红近紫黑的痕迹。
是血。
只有近距离被过分大量的血溅射,才会留下这样的痕迹。
“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上来?”凝禅不等他反应过来,就冲他招了招手。
段重明下意识御灵而起,落在了凝禅身边。
然后就看到了凝禅脚边的无头尸体。
也不是无头。
头在另外一边,眼睛还没闭上。
冲击有点大。
凝禅推搡他:“来得正好,快快,帮我合一下他的眼睛!”
又托腮嘀嘀咕咕:“真是奇了怪了,说好的无极境魂归天地,肉身与四方脉力都会也归天地的吗?为什么他还在啊?这不合理吧?”
段重明完全没料到这里是这么一个现场,头皮顿时有点发麻,被凝禅这么轻轻一推,甚至踉跄了一步,被迫与止衡仙君的头对视了几息,这才反应过来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回头。
“人你杀的?”
凝禅一脸理所当然:“你看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段重明:“……”
情况与他想象中的相差实在太多,段重明放松了些许,心情却更加复杂,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想问的太多,堵在嘴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一时之间已经不知道自己应该震惊什么。
是凝禅竟然能正面对上止衡仙君毫发无伤且直接把对方杀了。
还是止衡仙君深夜来渊山图谋不轨,显然是行凶不成,却被反杀。
——还是最直截了当的杀法,连反应和反击的机会都没有,空有一身灵宝,却一个都没使出来。
脑中麻木了片刻,段重明近乎机械地上前,试图将止衡仙君的眼瞳合上,努力了三四次却未遂后,他干脆扯了根布条下来,把他的眼睛蒙住了。
“也行。”凝禅表示赞许,然后继续对着尸体发呆。
段重明想问她在发什么呆,看什么,然后脑子才重新恢复了运转,想起了凝禅之前说的那段话。
是的,虽然未曾亲眼目睹过,但他也在书上读过的。
九转天以上,陨落之时,身魂俱碎归于天地,化作星芒,再四散而去。
段重明忍不住道:“该不会是个虚张声势的假朱雀无极吧?”
——他压根没问凝禅为什么会杀他,对前因后果都没有过问任何,因为这是对自己师妹绝对的信任。
凝禅的语气也极为自然:“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是假的,那么交手的时候我自然会感觉出来。他确实是朱雀无极。”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
还是凝禅慢慢道:“既然尸体还在……四方脉……也不是不能看看是怎么回事……”
段重明大惊失色:“不是吧?你刚刚招呼我快点来就是为了这事儿?”
凝禅:“当然不是。不是还让你遮住他眼睛了吗?”
段重明:“……”
凝禅再接再厉:“你还没无极,来探一探朱雀无极的四方脉,说不定就一夕了悟,原地破境了呢?”
段重明承认自己多少有点可耻的心动。
但他还在坚持自己的底线:“不是,等等,虞别夜不是也在吗?他人呢?他也没无极啊,怎么不让他来?”
凝禅轻描淡写地用下巴比了比山巅的位置:“今晚有人暗杀我,他搜魂呢。更何况,他不需要入无极,他天生就是无极。”
段重明:“……”
段重明:“……?”
不是,搜魂不是禁咒吗!
怎么你们两个人用得这么流畅自如理所应当啊!
而且什么叫天生就是无极啊?!
这是人话吗!
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闭嘴,选择了就当没听见。
总而言之,他懂了,当下最适合的人只剩下了他一个。
而且他动作还得快点。
代行掌门陨落,此刻合虚山宗的高层们肯定在开会,或许很快就会找上门来。
段重明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下身,敛了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认真。
尸体很新鲜。
四方脉中的灵息就算散去,将渊山的高空都遮蔽成一片极黑,却也还有未散的灵息存在,很容易就可以探知。
段重明承认,凝禅说得很对。
他或许是这世间第一个有机会以灵息去探寻无极境……尸体的人。
收获自然是有的,且颇多。
多到他觉得自己很快就可以九转天了。
一些他从未想过的、从未触及过的道路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原来朱雀无极的四方脉中,灵息是这样流转……
等等。
段重明原本甚至有些沉浸的思绪骤而被打断。
他有些不信,灵息反复又确认了数次,然后才有些骇然和谨慎地抬眼看向随意地坐在一旁的石块上的凝禅:“除了朱雀脉,他的白虎脉里……也有灵息。虽然不多,但非常对比其他两条完全干涸的四方脉,非常明显。”
他想从凝禅的脸上看到意外。
凝禅的脸上却只有在听到这话后的沉思和几分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已经觉醒了第二条四方脉。”凝禅坐在石块上,满身是血,语气也平淡,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像是某种天然悲悯却居高临下的审判:“只是这样的人造四方脉,并不遵循这个世间的法则,他的尸体尤在,说明他被法则排斥在外了。”
再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一处深渊地狱,以及想要人造四方脉的那些人……
他们知道自己死后也被法则排斥在外吗?
知道的话,他们会在乎吗?
段重明听得云里雾里:“什么?什么人造四方脉?人还能觉醒第二条四方脉?”
凝禅没想瞒着段重明,更甚至,这件事的最终,本就应当让天下人都皆知。
只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告诉他这件事。
但现在看来,她已经没有世间再去想那么多。
而段大师兄……其实也根本不需要她斟酌字句。
“是的,这就是虞画澜、祀天所的天启神主、和他们背后的无数人一起为之努力了已经不知几代了的事情。他们不满足于自己只能觉醒一条四方脉,只能借力于一方神兽,妄图能够得到更多的神力,所以他们想要再人造觉醒出一条四方脉来。”凝禅看向段重明的眼睛:“止衡仙君为之而不惜背叛合虚,也或许早已背叛了自己修道的本心。但现在看来,好歹他没有被画大饼,还真有了两条四方脉。”
她顿了顿,语气开始变得严肃:“段峰主当年……或许也是因此而死。”
“他们的手早已遍布每一个门派,这天下的每一个角落。我猜,他们也曾向段峰主发出过邀请函,但他拒绝了。”
“他拒绝,但他也已经知晓了这件事。”
修仙之人,除魔卫道,护卫苍生,死得其所。
但如若不是呢?
凝禅继续道:“这世间有人踏踏实实,于深夜追逐明灯,行止于独木桥上,日日夜夜,追寻大道。却也有人……另辟蹊径,不惜让苍生涂炭,血流漫天,让自己的双手沾满无数条命,以这些死不瞑目的枯骨为自己搭出一条通天的路。”
段重明的眼瞳慢慢睁大。
他早就通过殷雪冉带来的消息知道了自己父亲的死另有蹊跷。
却从未想过,这背后的原因……竟然如此。
他因愤怒而颤抖。
却又为自己父亲的宁死不从,甚至慨然赴死而骄傲。
“止衡仙君是来抓我的。”说完这些后,凝禅起身,已经对地上的这具止衡仙君的尸体失去了兴趣:“因为我和凝砚生而觉醒了两条四方脉。”
段重明猛地回过神来,只觉得脑子快要转不过来,脑瓜子嗡嗡的:“等等,你俩为什么能觉醒两条四方脉?”
前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语,在这一世却变得轻易。
凝禅摊了摊手,无辜道:“因为我俩天生就是半妖血统啊。”
段重明:“……哈?”
他神色古怪地盯着凝禅看了许久,终于慢慢开口:“所以说,我永远追不上你的修为,就是因为你比我多了条四方脉?”
凝禅:“嗯咯。”
段重明沉默片刻,如释重负:“我靠,你早说啊,早说老子就不这么苦苦追赶了,你知道这些年来我活得有多累吗!搞半天你只能算半个人?”
凝禅和凝砚从来都是下意识选择隐藏自己是半妖血脉的事实的。
人类这个种族,从来都是排外的。
她不想赌。
尤其在她不够强大的时候,她不想给自己和凝砚的生活带来任何一点伤害与波澜。
她想过段重明在知道了这件事后可能会有的反应。
却唯独没想到这种。
不得不说,段大师兄的脑回路……依然是这么难以琢磨。
她盯着段重明看了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说话呢?什么叫半个人?”
她笑了一会儿,笑又变得恶劣:“对了,忘了有没有告诉你了,虞别夜的原身也是妖,不半,纯粹的妖。”
段重明:“……?”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凝禅看了会儿:“不是,合着这么多年来,整个渊山加上我,总共有一点五个人?”
像是怕凝禅不懂,他还解释了一句:“我一个,你零点五个人。”
凝禅:“……”
神他妈零点五个人。
她翻了个白眼,不打算再和他纠缠这个话题,转身就走:“我去看看虞别夜搜完魂了没,阿砚被祀天所抓走了,我也要走了。”
段重明正要低头再看看止衡仙君的四方脉,闻言倏而顿住:“你说什么?”
凝禅没有想要重复一遍的意思,挥了挥手就要上山。
段重明却站直了身子:“等等。”
凝禅有些莫名,停了脚步回头看他。
段重明道:“祀天所那么大,各个地方的分部又实在众多,你就算去了,要怎么找阿砚?”
凝禅没有办法,凝禅只能杀穿祀天所,再酷刑拷打逼问。
段重明看她骤而凝固且有些心虚的眼神就已经懂了。
“我有办法能找到他在哪里。”他在夜色中开口:“你有秘密没告诉我,我也有,就当我们扯平了。”
凝禅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段重明笑了一声,有些散漫地抬起手,虚虚点向自己的双眸:“我的血源脉力,名为【重明】。”
重明,可观天下。
第94章
凝禅回身看向段重明的眼瞳。
那双眼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凝禅知道,只要她说一声好,眼中的眼瞳就会变成重瞳。
重明观天下, 用的便是这双世间仅见的重瞳。
是的,前世的段重明,也开过重明。
他的眼底会变成一片纯红, 将重瞳勾勒出一片赤红近紫的光。
他会看见天下,看见一切自己想要看的,世间的一切魑魅魍魉都会在重明之瞳下无所遁形。
在这种情况下,确实再适合不过。
但凝禅却摇了摇头。
“大师兄。”她极少这样称呼他,每每这样说的时候,过去总是带着几分戏谑调侃意味,但这一次, 她却喊得郑重:“重明是用来观天下的,不是用来找人的。”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不可轻易开。”
“这怎么算轻易?”段重明也笑:“如果这件事还不重要,又有什么事情更重要?”
凝禅沉默片刻。
却还是摇头:“不可以。”
段重明终于慢慢收了脸上有些漫不经心的笑, 他盯着此刻格外固执的凝禅看了片刻,倏而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凝禅确实知道。
这世上哪有可以无限制使用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的血源脉力。
如果说四方脉是来自四方神兽向众生的借力, 那么血源脉力就像是人类星点获得的,除却四方脉之外的另一脉力量。
使用这样的力量,都会燃烧自己。
便如止衡仙君将最终败给欲.念,反噬到了自己身上。唐家的瞳术可以眨眼之间便夺人性命,但这等力量若是用多了, 便会逐渐失去视力, 直至眼盲,再也无法将任何人的身影倒映在自己眼中, 自然也就无法在使用这份力量夺去任何人的性命。
这是一种剥夺与惩罚。
而重明之所以不可轻易开,便是因为,重明观天下,是以燃烧消耗生命为代价的。
段重明的母族姓氏为山南,而今,山南一族的血脉,世间也只剩下了段重明一个人。
这便是因为,他们观过太多次天下,所以山南一族,无人长寿,无人善终,最夸张的时候,甚至族中极少有超过四十岁的长者。
段重明出生的时候,山南一族已经非常凋零了。
一个几乎注定不能活得久的家族,自然早就在灭亡的边缘摇摇欲坠。
他们想过很多种办法。
隐居,散入人群,争取一生都不被发现自己的血源脉力,甚至有人尝试过将自己血脉之中的这一份力量剔除出去。
却无一成功。
隐居者终究为天下而现身,散入人群却也终究难以忍住使用这样一份力量。这天下太大,观天下的能力和责任又太重,在生命与天下之间,山南一族,从来都做不到自私到底。
将女儿嫁给求娶的段轻舟时,山南一族的组长存着为自己这一族到底存一条血脉的想法,恳求段轻舟不要告诉别人自己妻子的身份,并且取掉了山字,为自己的女儿改姓南。
段重明从来都觉得自己的母亲名叫南易。
他的童年也确实非常幸福,山南一族只是书本上的白纸黑字,那样惨烈的命运似乎与他毫无关系,而山南族族长的私心也好似已经得以实现。
直到他在四岁第一次觉醒血源脉力。
那时的他还不能真正掌握这种力量,他的眼瞳虽然已经是重瞳的模样,但他其实并不能真的看到
南易用布条缠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此目不能视。
但段重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虽然不解,却并不会不听南易的话,反而觉得有点有趣,还挺酷,也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重瞳意味着什么。
可小孩心性,段重明五岁那年,到底在与别人玩耍的时候,神神秘秘地给别人看了一眼自己的瞳孔,然后成功地收获了一大堆震惊。
段重明得意洋洋又偷偷摸摸地回到家,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南易也没有发现他做了什么。
只是那天晚上,乱雪峰来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在说他听不懂的话,说什么“山南一族最后的血脉”、又说什么“这天下如何如何”。
段重明有些茫然,他站在角落里,偷偷从蒙住眼睛的布的缝隙里看出去,看着自己母亲难看的脸色,又看向自己素来话多的父亲第一次张口哑然。
很久以后,很久很久以后,他在回想这一幕的时候,才明白。
在天下大义面前,没有人可以舌灿莲花。
至少段轻舟不能。
那些人说了很久,也说了很多,在终于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南易、似是在等她做出最后决定的时候,南易终于站了起来。
“重明,你过来。”
他这才知道,母亲早就知道他在这里偷看,却没有阻止他。
他没由来地有点害怕,却还是走了过去。
南易俯身,将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段重明迟疑道:“……娘?”
“你要记住,重明观天下,不可轻易开。”南易在他耳边温柔开口。
段重明倏而明白,他偷偷给自己小伙伴看眼睛的事情,恐怕已经被知道了。甚至这一屋子的人,可能也都是被自己这样的举动引来的。
“娘,我错了,我……”他小声道。
“不,是娘错了。”南易抬手,将他眼睛上的黑布摘了下来:“有些东西,遮住是没有用的。”
她的话语里没由来地透出了一股奇特的决然。
段轻舟眉心一跳,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猛地向前,却还是没能来得及。
“覆水难收,人生难易。”南易看向窗外的虚空,唇边有了一分对自己人生的讥笑:“原来我的名字,是这个意思。”
“阿易!”段轻舟惊呼。
南易全身的血却都已经燃烧了起来,将段重明的眼瞳烧成了一片红,也变成了所有人视线里的绯红。
“遮住没有用的话,那便只能毁掉。”南易重新看向段重明,她已经痛极,看向他的眼瞳却依然是温柔的:“我以我的血封印住你的血源脉力,你无法再使用这份力量,也不用使用。做一个普通人,健康平安地度过这一生,这天下如何,大义又如何,你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任凭它洪水滔天。”
她的面容都被这样烈焰的火色模糊,无数道灵法的光芒笼罩下来,段轻舟疯了一样想要靠近她,被无数次灼伤也不放弃,却到底无法靠近她一步。
南易用一根燃烧的手指点向段重明的眉心,像是赐福,又像是最后的解脱,她在说对自己孩子的期许,也像是在诉说自己这一生未能得到的渴望。
“我赋予你自私的权利。”
……
五岁的段重明拥有了自私的权利。
二十五岁的段重明,决定履行自己母亲赋予自己的权利。
他迈入七星天的那一日,南易对他的血源脉力的封印,便已经破除。
他已经拥有了足够的自保能力,不会轻易被人抓去,强迫他开重明,沦为那些人的工具。
段重明问出这句话,并不是要凝禅回答,他也并不想深究她是从何而知。
这段对于他来说确实过于惨烈的过去,早已在段轻舟过去日复一日对他的陪伴里沉淀,他或许永远不会释然,这段往事却也不会成为他不可提及的伤疤。
“如果我娘知道今日我开重明是为了什么,我想他也会为我高兴的。”段重明笑了起来,他的神色依然飞扬:“而且,眼睛长在我身上,哪有你说不可以就不可以的道理。”
他观天下,不为天下,只为依从本心。
也可以说,自私。
段重明闭眼再睁。
重明开。
刹那间,他的眼瞳里,已经盛满了天下。
……
虞别夜从搜魂之中醒来的时候,同时从收回的灵识里,也知晓了短短这一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
凝禅为了不要波及罗浮关,硬是开了传送法阵,将他的这一处小院与渊山短暂地连接在了一起,只要他推开房间门走出去,便可以走入渊山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惊动山下的人,只是从摇曳的灯火之中走了出来,恰遇见正在上山的凝禅。
“搜完了。”虞别夜开门见山道,眉间有一缕忧色:“是虞画澜派来的人,并不知道凝砚在哪里,也是听到虞画澜说了一句,凝砚先一步被祀天所带走了。但他知道,如果抓住了你,是要带你去……”
说到这里,虞别夜的神色有了一丝古怪:“去画棠山。”
“画棠山?”凝禅微微一愣。
却又在短暂的错愕后,凝禅却又莫名觉得,理应如此。
但她又说不出为什么。
直到段重明的声音倏而从她身后响起。
“我看到凝砚被带去哪里了,好消息是暂时全须全尾好吃好喝且不难找,坏消息是,恐怕你真的得要执行原计划才能找到他了。”他有些疲惫,刚刚使用过重明的眼瞳还有些发红。
凝禅“啊”了一声,想了一瞬才回忆起自己的原计划是什么:“你是说,得……杀穿祀天所?”
段重明摊了摊手:“在神主的大光明殿里,你说呢?”
凝禅:“……”
段重明突然又开口,这次,他的眼睛里带了点儿疑惑:“之前,你从画棠山回来的时候,说感受到过妖气?”
话题转得猝不及防,凝禅顿了一下,才应道:“是的,但那应该……”
她想说或许是她感受到了虞别夜没能收敛好的妖气,也或许是曾经身为龙女的画棠残存的气息。
但段重明已经打断了她:“你可能没有感觉错。”
然后,他在凝禅和虞别夜同时变得怔忡和不可置信的目光里,缓缓道:“我在画棠山下,看到了无数妖影。”
第95章
重明勘真, 绝不可能看错。
他看到了有妖影,那便一定有妖存在。
凝禅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虞别夜,却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不可思议。
“妖影?”虞别夜甚至上前了半步, 连语速都快了些许:“画棠山下?是山体之下,还是山体之中?还是说,这座山, 根本就是一座空山?”
“山中,亦或者山下。”段重明道:“而且……那些妖影有些古怪,它们并不像是真正的活物,却又明明有生的气息,在看到它们的的第一眼,我的感觉很古怪。”
凝禅追问:“什么意思?你是指哪方面的古怪?”
“我甚至觉得,那些妖影, 比起可能会霍乱浮朝大陆的隐患,更像是……某种祭祀,又或者说,阵法?”段重明对于阵之一道并不精通, 只能模糊地描述出自己的感受。
凝禅想了想:“你有办法将你看到的画面与我共感吗?”
段重明点头,却将目光落在了虞别夜身上, 片刻,他才道:“可以,但共感只能用一次,且画面不能被再次传递。你看,还是他看?”
凝禅愣了愣。
然后顺着段重明的目光, 也看向了虞别夜。
她只想到了自己熟知天下大阵, 若是那些妖影真的成阵,或许她可以窥得一二。
却忘了, 这世上最熟悉画棠山的人,除却虞画澜之外,还有一个。
正在自己身边。
画棠山是他的家,所以这一眼,理应让他来看。
段重明抬手指在虞别夜的额头。
那是静谧无息的一瞬。
又像是过去了许久。
虞别夜慢慢睁开眼,夜色之中,他的双眸悄然变成了灿金,瞳仁像一条燃烧着怒火的、漆黑的竖线。
他“看到”了画棠山下不知几许,那是仿佛连光都无法透入的地方,更不用说灵息。
那些极致的深黑之中,却依然能在重明之瞳下一览无余的无数凝滞的妖影。那些妖影形容扭曲怪异,形态各异,却全都面向着同一个方向,就像是以那个方向为锚点,一层一层地铺洒开来。
那个方向有一座高台矗立。
高台之上空无一物。
却好似拥有万物。
妖影像是献祭,又像是在被赐予。某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联系共存与妖影与高台之间,一切都像是在幽寂之中发酵的恶意。
这只是一个画面的共感。
但虞别夜……感受到了自己母亲的气息。
在空无一物的高台之上。
凝禅什么都不必问,只是看虞别夜此刻的眼瞳,就能猜到,段重明这一眼所看到的一切,果然与虞别夜的母亲龙女画棠有关。
她长久地注视虞别夜。
以一种这样她此前从未想过,甚至有些猝不及防的方式,她如此倏而得知了前世他为何明知或许是死局,却依然要前往少和之渊的真相。
他知道了深埋于画棠山下的真相。
又或者说,他知道的一切距离真相还很远,但至少,他掀开了其中太过残忍的一角。
而他想要知道更多。
他必须去,甚至别无选择。
前世如此,这一生,依然这样。
这是他命运的注定,与凝禅无关,与任何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画棠山就像是他人生的某种注定的起点和终点,他在这里生长,费尽心思地逃离,在以为自己终于被治愈的瞬间,才骤而发现,他必须回到这里。
虞别夜有些僵硬地回头,他极难控制自己这一刻的情绪,连周身向来克制至极的妖息都变得汹涌起来。
为母亲的境遇而愤怒,为自己此后长久居于画棠山却对此一无所知所感觉到的痛苦和自责,为命运如此周旋到此、自己竟然还是没有逃离虞画澜安排的大局的荒诞和讥诮……所有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甚至击垮了他素来引以为傲的自持。
若是他此刻还在罗浮关,想必罗浮关上方的弑妖大阵已经开始聚集杀招。
凝禅眼疾手快,直接把罗浮关到渊山的这一道传送法阵给捏没了。
段重明刚开了一次血源脉力,这会儿正虚弱,神色不善地看向虞别夜:“劝你收敛点儿啊,关爱一下老弱病残,你的妖息再浓烈点儿,怕是要直接把我从这里带走了。”
虞别夜这才像是如梦初醒,猛地从方才那一瞬的画面中惊醒过来。
他难掩歉意:“抱歉,我……”
段重明确反而笑了起来,向来神采奕奕的青年此刻虽然有些疲惫,眼睛却依然是亮的,他拍了拍虞别夜的肩膀:“说来说去,我们要杀的都是同一个人。不如同行?”
“我先随师姐去救凝砚。”虞别夜沉默片刻,却道。
凝禅摇头:“不必。救凝砚,我一个人就够了。若是他被囚禁在其他地方,我绝不托大,但祀天所不同。”
段重明不解:“到底也是天下三大门派之一,如何不同?”
凝禅露出了一个明媚却嚣张的笑容:“有一个秘密你们应该都不知道,大光明神殿信奉神兽,名叫辟邪。”
少和之渊。
一身华服的少女行走在雪夜之中。
隆冬的寒风好似穿不透她周身的灵息,她依然穿着单薄,勾勒出窈窕曼妙的身姿,她就这样踩着雪,一路走到了少和之渊的一处漆黑的偏殿门前,然后上前,吱呀一声推开了殿门。
殿内也是一片漆黑,只有走到最内里,才能看到,有一盏微弱的灵石灯燃烧。
灵石灯照亮了一个女人的脸。
饶是如此憔悴、狼狈、遍布疲态,那张脸却依然美丽,好似这世上除了死亡,没有什么可以夺走这份美丽。
祝婉照有了一刹那的恍惚。
这样的美丽,确实本不应存在于浮朝大陆,正如她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在这里,而是留在龙女一族一样。
她却没想到,那些自己听到的只字片语的传言是真的。
虞画澜真的把涅音仙子的脸,变成了和龙女画棠一模一样。
她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探听得知涅音仙子被软禁在这里,也花了很长时间,才觅得这样一个来到这里的机会。
她没有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也没有收敛灵息。
“涅音仙子。”她站在那个憔悴到近乎疯癫的女人面前,声线清晰:“我知道你没有疯,你是装的。”
她俯身看向她的眼睛:“我是祝婉照,你看看我这张脸,应该相信,我是画棠的族人。”
涅音仙子的眼瞳终于聚焦,她仔细看着面前这张与当年的画棠一样美貌的脸,沙哑开口:“……族人?”
“没错,她根本不是什么虞画澜的妹妹,她是被他软禁在这里的。”祝婉照轻声道:“我是来救她的,也是来救你的。”
涅音仙子的眼瞳猛地睁大。
她当然怀疑过画棠的身份。
但对虞画澜盲目到近乎盲从的爱慕,让她将自己心底曾经升腾过的蛛丝马迹的怀疑,都一并按压了下去。
直到此刻。
那些已经混沌的思绪重新喷涌,那些她怀疑过的点滴在心头浮现,她甚至不需要祝婉照再给她更多的证明,便已经相信了她的话。
“来救她……她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涅音仙子哑声道。
“她没有死。又或者说,她也不算活着。一定要说的话,我倒是宁可她已经死了。”祝婉照的目光慢慢落向窗外。
雪夜静谧,落雪无声,窗外的深夜中,比夜更浓稠的,是勾勒出的那一道画棠山的影子。
又或者说,创造了这道影子的那个人。
“涅音仙子,”祝婉照倏而转头,看向身后甚至已经连自己的脸都已经失去了的女人:“你恨吗?想报仇吗?”
祀天所。
隆冬的极北之境是一片黄沙漫天的萧瑟,天空好似近乎永恒的灰白,大雪漫卷,扬起的风中,雪与沙交织在一起,像是极北永恒的底色。
山并不高,但一座接着一座的连绵,像是群山望不到头的无尽重复,直至绝望的疲劳。
谁也不知道这些山,究竟要翻过多少座,才能看到一点人烟和绿洲,抑或一条蜿蜒的河川。
在这样的群山尽头,又或者说,有人觉得这里也是浮朝大陆的尽头之处,有一片光明。
那是传说中存放着无数灵宝,以灵宝之光将半片天穹都彻底点亮的大光明境。
也是祀天所的大光明神殿所在。
那是一座通体纯白、依山而立的巨大宫殿群,与山齐高,雄浑壮观,在这样的极北之境的终点静静矗立,仿佛神力。
无数人在大光明神殿前叩首,他们历尽千辛来到这里,只为目睹这样的神迹一瞬,如今九死一生,终于得以看到全貌,自然泪流满面,大喜大悲。
神光笼罩在每一个人身上,仿佛某种温柔悲悯的安抚,将他们身上的所有病痛与疲惫都如流水般洗去。
于是叩首的所有人沉疴尽褪,旧疾消融,哪怕是灵脉之中连自己都说不明白的那些伤痕与堵塞都烟消云散,灵息以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方式冲刷着焕然一新的灵脉,四方脉变得超越以往所有时候的畅通,好似下一刻便可以破境入九转天,再羽化无极,叩响众妙天门。
“和……和传说中一样!”有老者热泪盈眶,感受着体内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年轻之时的充盈灵息和生命之意:“大光明神殿,是灵殿!”
凝禅带着巨大的兜帽,面容被隐藏在雪白的厚毛绒兜帽勾边后,深黑的大氅和兜帽将她的身形遮掩了七七八八,只能看出是一位身量优雅的女子,与其他翻山越岭来到这里的朝圣者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除了周身的衣物看起来格外干净了点儿,在见到这般神境后也只是静静站立在原地,而非跪地叩首之外。
一开始,周遭的信徒还觉得,她这是在初见如此神迹之后,过分震惊而无法动弹,这样的事情也极常见,他们初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时刻。
但很快,大家就意识到了不对。
她在那里站立的时间太久了。
久得有些突兀。
能够翻越过如此众多的群山,最终活着抵达祀天所的修者并不多。除却祀天所自己本身设立的那些传送点之外,只有九转天和无极境可以自己勾勒传送法阵,否则都要靠自己的脚步去丈量一寸寸山峦。
凝禅在看面前这座大光明神殿。
前世她也来过,但当时是作为祀天所的座上宾来的。彼时神主也想要一尊替身傀,却又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无法离开此处,按理来说,派一位神使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送去给凝禅也不是不可,但祀天所无数人都觉得此行不妥,若是神主的一部分遗失,恐怕会引起轩然大波。
最后协商的结果,就是重金请凝禅亲自来了一趟。
那时,祀天所的所有传送法阵都以最盛大的模式运转,她带着虞别夜跨过一道道传送之门,直接踏入了大光明神殿的正门之中,直至行抵神主面前。
她也是在那个时候感知到这座大光明神殿与自己血脉的关系的。
辟邪主灵脉。
所以她才能以血给一具具替身傀点灵。
信奉辟邪之地,拥有如此精纯汹涌的灵息,再以灵息渡世间众人,也算是合理。
只是当时她没有什么野望,也没有太多别的想法,只觉得有趣,甚至没有想要试着以自己的血脉去感应试探一番,但那个时候,她万分确定了一件事。
没有人可以在大光明神殿之中伤害她。
不仅是她,还有凝砚。
所以在听说凝砚被软禁于大光明神殿时,她反而放心了不少。
前世她在鲜花簇拥下,被祀天所以最高礼遇相迎。
而这一次,她来得悄无声息,甚至已经能感知到有信徒带着不善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觉得有些有趣,忍不住弯了弯唇,然后就这样,在一众跪拜的信徒中,施施然向前走去。
大氅的毛边摩擦过冰冷的地面,大光明殿外的结界早已将那些漫天的黄沙隔绝,这里于是只剩下了冰冷却圣洁的雪。
毛边于是被雪染湿了些许,也终于有人倏而抬起手,攥住了她大氅的边缘。
一道有些粗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何人?见到大光明神殿为何不拜?若非信徒,又为何来此?”
凝禅顿住脚步,垂眼顺着那只枯槁的手看去,对上了一双狂热信徒的眼。
“我来寻人。”凝禅平静地看向他:“或者说,我来救人。”
“大光明能渡一切厄。你来救人,更应当虔诚。”那狂热信徒死死盯着她,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为何不拜?”
凝禅居高临下看他片刻:“可如若,大光明本身就是厄呢?”
四野本是一片低吟的嘈杂。
无数信徒跪拜的同时,自然会小声在口中重复自己心之所愿,好似这样便会被神主听到自己的心声,能够实现自己跋山涉水而来的愿景。
但在凝禅与那狂热信徒开始对话的一瞬起,那些窃窃私语已经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茫然地抬头看向凝禅的方向,再清晰无比地听到她的话语。
狂热信徒们一开始还有些怔忡,但凝禅的那句话在他们的脑中不住地回旋,再重复,最后终于化作了他们眼中的震怒与疯狂。
“你说什么?”
“亵渎——这是对祀天所的亵渎——”
“请神主降罪于这大逆不道的亵渎之人!天罚!她应遭到天罚!”
“她是灾厄——!口出亵渎之言的灾厄——!理应被拔舌,再被镇于牢狱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
无数声音如浪潮般响起,无数诅咒带着有如实质的愿力向着凝禅的方向席卷而来,连天穹在这一刻都变得暗淡。
此处本就是愿力的集中地,而当那些愿力变成某种诅咒与恶意的时候,也最容易实现。
大光明神殿中,几名神使已经感知到了此刻前殿广场上的骚动。
东神使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唇边有了一抹讥笑:“又有蠢货在大光明殿前挑衅了。”
“上万信徒的愿力,竟然也有人妄图突破。”北神使轻蔑地向着殿外的方向扫了一眼,只看到无数信徒如浪潮般向着某一个位置翻涌而去,像是要将那一叶无助的扁舟掀翻:“不过又一只蝼蚁罢了。”
“信我神主者永昌。”南神使轻声道,对殿外发生的一切并不特别在意,转而问道:“凝砚还是不肯就范?”
“自是不肯的。”西神使微微拧眉,正是那位彼时在少和之渊与凝禅有过一面之缘的神使:“说来也奇怪,我甚至没能探知他到底是与哪一妖族的混血半妖,总感觉冥冥之中似是有一股力量在保护他,阻隔我的探知……”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有这种妖。”东神使脸上讥诮更浓,他抬眉看向西神使:“你若是不行,不如我来。”
西神使抬起下巴,正要反驳,却听得神殿之外传来了一声惊呼。
他脸上露出了被打扰的厌烦,正要抬手布下一个隔音法阵,那一声惊呼之后,却又接连跟着无数声尖叫。
这一刹那,大光明神殿的光明,好似突然黯淡了一分。
那只是极其微不足道,甚至极容易被忽略的一分。但对于日日夜夜都生长并修炼于神殿之中的神使们来说,那一分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北神使霍然起身:“发生了什么?!”
“或许不过是神主即将突破,使用了一些愿力。”南神使依然淡定:“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西神使的目光却已经落在了殿外的广场——
原本应当被诅咒与疯狂的恶念落满的那个漩涡之中,却风停雨止,那种原本应当足够摧毁一切的愿力明明已经形成,却竟然没有能再前进半步。
被恶念驱使的那些信徒眼瞳赤红,近乎疯狂地诅咒着渎神之人,然而那一片赤红之中,却倏而出现了一抹其他的色彩。
是光的颜色。
光本无形,是万物才让光有了形状,有了颜色,那么光便是世间所有色彩。
那样的璀璨撕裂所有的阴霾,将一切恶念都照耀得无所遁形,那些所谓对渎神者的诅咒在这样的大光明面前都显得无比可笑,甚至无法靠近她任何一寸。
西神使的眼瞳骤缩。
不仅仅是因为凝禅的兜帽被风吹落,露出了一张艳绝而熟悉的面容。而那张面容所代表的一切昭然若是,毫无疑问,她是为了她的阿弟凝砚而来。
更因为,缠绕在凝禅周遭的那些光明,是他最熟悉的东西。
那是他日夜沐浴其中,为之臣服,为之信服的……大光明愿力。
那是神主为所有人洒下的光辉,是祀天所和大光明神殿存在的基石,是来自辟邪神兽的庇护与天赐,唯有能沟通天地的神主才能驱使和使用这份力量,为此,他付出了无法离开大光明神殿的代价。
这是天下所不知晓、他身为神使而要为之守护和献上一生的秘密。
可现在……
这样浓烈到他甚至在神主身上都未曾见过的大光明愿力,怎么会出现在凝禅身上!
“凝……凝望舒。”在叫出她的名字时,西神使的声线里甚至出现了不自觉的细颤:“怎么会……”
“哦,来得正好。”东神使傲慢至极地扬起下巴,依然没有看向神殿之外:“没想到抓了凝砚还有这等效果,来一双,正好让我们的研究可以有更确切的进展,也省得便宜了少和之渊的那群没什么用的老疯子们。”
话音落下,却没有人应和。
东神使微微拧眉,这才抬眼环顾。
其他三位神使不知何时都已经站了起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和表情一并看向殿外的方向。
殿外有什么好看的?
东神使怀着不屑和无聊,终于转过脸。
大殿之前的数万信徒方才如潮水般想要将凝禅淹没,而今,却也如退潮一般,近乎战栗地向着两边散去,为凝禅留出了一条通往大光明神殿的路。
也有狂信徒对于面前的这一切感到不解,感到被侮辱,那些被放大至极的对神主的信奉与痴狂让他们不能接受面前的这一幕。
大光明愿力……怎么能照耀在别人身上!
此人、此人定当是窃取了神主的力量!
剑声刀声符箓燃烧声划破空气,无数不顾后果不计生死的杀招向着凝禅的方向劈头而来!
凝禅却甚至不躲也不看,而是径直顺着人群分开的这一条路,向着大光明神殿的正门走去。
这条路不远,只需要越过这些信徒,跨过一道也不算非常高的门槛。
这条路很长,长到足够让那些令人心惊的杀招将她笼罩,却不能接近她丝毫。
近乎窒息的一刹那顿挫后,所有杀招在半空停滞一瞬,然后以比此前更加暴烈的方式,反施于那些人己身!
数道血花在半空炸开,血色落了许多信徒满头满脸,仿佛像是一场格外盛大的杀戮的开场。
“敌袭——有敌袭——”终于有祀天所的护卫弟子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大声唤道:“祀天所弟子何在——!”
于是信徒们再被祀天所的弟子们冲散开来,千万刀刃直指向纯黑镶白毛边大氅的女子,顷刻间已经结成了祀天所的愿力杀阵。
所有祀天所弟子们的刀刃都被愿力赐福过。
配合大光明殿的愿力加持,本应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无坚不摧。
然而凝禅却只是环视了一眼。
她完全没有自己已经被如此众多的祀天所弟子们包围了的自觉,站在那儿的气势反而仿佛像是她将祀天所包围了。
“神主。”她提了声音,以灵息注入其中,于是大光明神殿前的所有人都能听到她的问句:“你是想要让所有人都为你丧生于此吗?还不出来见我?”
“狂妄!”
“你以为你是谁!”
“何人敢辱我神主!”
“还和她废话什么!上啊!杀了她!”
“——杀了她!”
凝禅抬手。
永暮跃出刀鞘,落在她的掌心。
在掌心开始流淌鲜血染满永暮之前,凝禅提声道:“把凝砚还给我,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则所有挡在我和我阿弟面前的人——”
“都得死。”
凝禅周身的风开始漫卷,她的长发在风中翻涌,纯黑的大氅也在剑意出鞘的刹那散落在地,露出了内里的一身深紫色劲装。
“我数到三。”
天地之间除了诸位弟子喊打喊杀的声音之外,一片寂静。
凝禅等了片刻,倏而开口:“三。”
然后永暮横扫。
天鹤诀。
那是天鹤诀里最简单的一式。
创造出天鹤诀的初代剑圣恐怕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创造出的燃血之剑,不仅落在了应龙手中,还被辟邪后人学了去。
再以辟邪之血,剑扫供奉辟邪的神殿。
被困在纯黑的小屋之中的凝砚猛地睁开了眼。
他闭着眼和睁着眼都没有任何区别,反正都是一片纯黑,这样的纯黑本就可以逼疯任何人,很显然,祀天所想要以这种方式让他就范。
而此刻,凝砚依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血却倏而沸腾。
那是一种来自灵魂和血源深处的沸腾。
又或者说,呼唤。
“阿姐。”他慢慢站起身来。
这一处小黑屋极其狭窄,他在站起身以后,甚至不能向前一步,墙壁几乎与他的面容紧贴,更不用说做出其他的动作。
他的剑与长弓早就被拿走,这黑墙也不知是以什么材质制成,隔绝了所有他与自己本命物之间的感知。
但此刻,他不需要任何感知。
因为他的灵脉之中,已经开始向外喷涌笼火。
凝禅的四方脉觉醒了两次,且可以以辟邪之血沟通四方神兽,再借力于其他两条灵脉。
也只有凝禅知道,凝砚与她截然不同。
凝砚觉醒了两次朱雀脉。
所以他的笼火,足以烧穿这世间的一切桎梏。
辟邪之血带起的天鹤诀横扫天地。
这一刹那,大光明神殿周遭的所有愿力都倒卷而来,原本应该守护神殿的愿力与结界变成了倒转过来攻向神殿的杀意!
而几乎同一时刻,一道笼火冲天而起,与那道挡无可挡的剑意遥相呼应,从大光明神殿内部燃起!
一声轰然——
地动山摇,天地变色。
仿佛要与天地同寿的大光明神殿琉璃顶,在无数信徒不可置信的目光之中,轰然坍塌。
那是信仰之力的碎裂,这样的碎裂,足以让天地都为之震动。
血色崩裂,阻挡在凝禅面前的祀天所弟子,在这一剑下,齐齐被掀飞开来,吐出漫天鲜血,却终究被留了一命。
那位久居于大光明神殿之中的神主,到底还是出了手。
“凝小友何以借得辟邪之力?”一道纯白身影骤而出现在了凝禅面前,与此同时,有结界升腾而起,将两人笼罩其中,隔绝了所有其他人的探知。
那道身影面容模糊,身形也模糊,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只是一个还维持着人样的影子。
“借?”凝禅轻轻挑眉,然后笑了起来,她毫无畏惧地抬头直视这位不知已经活了多少年岁、积威深重,在无数人眼中已经等同于半神的神主:“谁说我是借?”
那道纯白身影伫立许久,他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应当也穿过了熊熊的笼火,再度落于凝砚身上,试图比对出两人身上的共通之处。
如此许久。
神主终于慢慢开口:“原是如此。”
这位地位尊崇的神主抬起手,下一瞬,凝砚已经被带到了他们所处的这一方空间之中。
然后,神主慢慢俯身。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行礼这个动作了,所以他的动作极其僵硬,极其缓慢,却也是真正的一鞠到底。
“多有得罪,还请赎罪。”
凝禅不答,只是看向凝砚:“看你。”
凝砚还没怎么搞清楚来龙去脉,但这不妨碍他看清楚现在是怎么一回事。
“我接受,但有条件。”被软禁了这几日,凝砚的神色有些憔悴,但眉目之间却依然桀骜:“第一,我要杀几个人,好像是你的神使,就是抓我来的那个和把我扔进小黑屋的那个。第二,祀天所所有人都不许再对我和我阿姐有任何不轨。第三……”
凝禅的声音接上:“第三,我要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阿弟。当然,事实上,我已经知道了,但我想要看一看。”
看一看那些自己从阿朝的记忆中所看到的深渊地狱真实的样子。
神主沉默了很久。
他想要拒绝。
但他无法拒绝自己所信奉的真正的“神”的后裔。
甚至连用话术敷衍都做不到。
因为这会违背他所修行的这一道本身,让他这么多年以来积攒的愿力一夕坍塌。
所以他只能答应。
神主再次抬起手。
将凝砚抓来的东神使和将凝砚关进了小黑屋的西神使在他手腕轻挥的刹那,如同碎裂般,化作了一片齑粉。
再下一瞬,凝禅和凝砚面前场景变换。
神主和两人一并立于高空之中,向下俯勘。
是和凝禅从阿朝的记忆里看到的,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
痛苦的嘶鸣,麻木的行走,混沌短暂却悲哀的一生。
再看一次,冲击力依然不减半分,凝禅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用留影石记录下了自己看到的所有画面。
再转眼,神主已经带着他们回到了原地。
“我知道你还想问这是哪里。”神主截断了她的下一句话:“我不能说。”
想必是出于某种狠毒的誓言,只要说出口,就会遭到后果极其严重的反噬。
凝禅对于神主的命不感兴趣。
活成他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凝禅已经觉得很可悲了。
更何况,她还需要祀天所牵制住少和之渊。
但这不代表,她不能对神主施以惩戒。
“辟邪佑世。”她如同谶言般开口:“但不佑你。”
神主倏而抬头。
那片纯白的身影开始变得恍惚,神主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却终于变幻成了淡去的身影。
将凝砚和凝禅的身影隔绝的那片结界碎裂开来,血味再也没了阻挡,和风一起卷入了鼻端。
剩下的两名神使自然不可能再来阻挡他们的路,只能在惊惧不定之中,眼睁睁看着两人全须全尾地转身。
大光明神殿,依然光明,却也不再光明。
凝禅带着凝砚走出祀天所的时候,辟邪的血顺着她的剑尖滴落在了大光明殿外的护殿大阵上。
走出祀天所的门之前,凝禅的脚步顿了顿。
她若有所感般,倏而回头。
长风吹起她的头发,极北之境的风如刀一般浓烈,混杂着她这一路杀进来的血气,一并扑入她的口鼻之中。
她的紫衣半身染血,脸上也溅着血,像是姿容秾丽的玉面修罗。
她不是回顾自己的这一路,也并不是想要铭记这一刻。
而是她感觉,在她的血和凝砚的血交织而落的这一路走来,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天地山河,好像有了一刹那的震动。
但倾圮了一半的大光明殿依然散发着暗淡的光芒,血色依然染红了祀天所的长路,一切好似都没有什么变化。
于是她转头,拖着染血的剑,带着凝砚继续向前。
同一时间,画棠山下,原本空无一物的高台上,倏而有一道身影影影绰绰浮现,又消失,几息之后,那道身影极艰难地重新出现,像是历经艰辛,终于凝出了这道身影。
又或者说,被唤醒。
辟邪能点灵,自然也能唤醒灵息。
更远的地方,一道身影伫立于高山之上,一头漂亮的银发被风拂动,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片他并不熟悉也并不喜爱的土地,倏而抬手,抓住了空中的一点灵意。
是早已悄然来到了浮朝大陆的妖皇别惊鹊。
他将风中的那一抹灵意抓过来,放在鼻子下轻轻嗅了嗅,连日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原来你在这里。”
第96章
虞别夜有太多方法回到画棠山。
夜色笼罩时, 大雪漫卷时,星光璀璨时。
与虞画澜周旋这许多年,他也有太多办法避开他的所有感知, 行走在少和之渊之中,再将那些道貌盎然的长老与执事们一个个捅穿。
正如当时他悄无声息地杀了余梦长老那般。
少和之渊的夜与祀天所截然不同,南境连风都是缱绻的, 湿冷太容易被笼火驱散,对于朱雀脉的两人来说,甚至不用多加一件外衫。
上一次来少和之渊的时候,段重明只觉得此处的灵石灯造型漂亮,比起他们一贫如洗的乱雪峰简直算得上是奢华,他甚至在依在某一盏灵石灯下,动了些不该有的偷鸡摸狗的念头。
今日他才知道, 原来少和之渊每一处灵石灯,都是虞画澜的眼睛。
他的灵息遍布于每一盏灯中,灯光照耀处,便是他的眼瞳所能看到的地方。
若是立于高空向下俯瞰, 去掉所有其他的冗杂,只将锚点定于那些灵石灯上, 便会看到,所有的光亮交汇错综,共同勾勒出了一个巨大的灵法阵。
以灯为阵,这谁能想到啊。
还好他当时只是想了想,没真的动手, 不然要是真的落入虞画澜的眼中, 他段大师兄这一世的面子可能也就只剩下七七八八了。
段重明小意跟在虞别夜身后,浓夜被灵石灯照耀, 他们潜行于这些光亮的死角之中,却甚至没有换下自己那一身招摇的红。
素来嚣张狂傲的段大师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紧张:“就这样?真不用我换一身夜行衣?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其实能屈能伸,也不是非要穿红衣……”
他絮絮叨叨的话语戛然而止在虞别夜的动作里。
只见虞别夜过分流畅地翻墙而入——用他之前解释的话语来说,这灵石灯阵的死角,除却那些阴暗处之外,就只剩下了这些娇贵的长老们的院落。
因为长老们拒绝窥伺,而虞画澜也到底给予了他们这份尊重。
这份所谓的尊重,如今变成了虞别夜正大光明潜行于少和之渊夜色之中的踏板。
“欸不是,你……”段重明鬼鬼祟祟地立于墙边,看着虞别夜在墙头消失的衣角,忍不住开口。
然后沉默片刻,一咬牙,也翻身而上。
他段大师兄这一生算不得光明磊落。
偷鸡摸狗捣蛋乱来的事情做得更是不少,但这样翻别人家墙头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做!
段重明在心底不断腹诽,然后脚还没点在墙头,身形才刚刚越过,视野恰能看到院内的模样时,耳中已经听到了一道过分干脆利落的声音。
是让人有些牙酸的剑柄磨过骨头与血肉时的声音。
段重明:“……”
他在半空就已经想要扭转身躯重新跳出去了。
奈何那扇里屋的门已经被推开,虞别夜云淡风轻地提了一个头走了出来,剑身还在滴血,甚至连那柄剑都不是他自己的,很陌生,想来应该是从这长老那儿随手拿的。
虞别夜一脸平平淡淡就是真的表情,非常自然地和段重明点头打了招呼,随手将那颗还带着惊惧表情的头扔到了小院里的池塘中,激起一声水响。
“师姐不在,没人会青龙·定魂。”虞别夜有些遗憾道:“死不透,但暂时也活不过来。”
段重明:“……”
他知道自己此行是来杀人的。
但一切都开始的太快,段大师兄刀都还没来得及抽出来,他第一次有了种没跟上节奏的茫然。
不是,什么时候开始,杀人也要有节奏了?
而且还是他一晃神就跟不上的节奏!
段重明还在短暂恍惚,那柄方才还握在虞别夜手里的剑,已经被递到了他面前。
“你的刀太显眼了,用剑凑合一下吧。”虞别夜把那柄剑递给他,自己手中又多了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刃。
显然,这短刃才是他在如此月黑风高之夜最顺手的兵刃。
段重明握了握剑。
是重剑,手感不错,虞别夜明显不是乱挑的。
重剑入手,段重明也终于迟来地进入了这个杀人之夜的状态。
杀意在幽暗之中悄然流转。
血色绽放。
这一夜很短。
晨曦乍现时,段重明甚至还有点儿意犹未尽,觉得自己顺手的节奏被照亮,却不得不暂时停手,与虞别夜一起隐匿去了少和之渊的外门破屋之中。
这一夜也很长。
他有点数不清自己到底杀了多少人,这会儿横七竖八地歪在地上磕灵草,疲惫才后知后觉如潮水般翻涌入他的四肢。他琢磨片刻,冷不丁开口:“你们少和之渊这么多长老的吗?怎么感觉笼火烧不尽,天明吹又生的。”
虞别夜在低头将自己手臂上的绷带卸下来,握短刃的时间太久,手会脱力,所以他用绷带将短刃绑在了掌心,刃柄的花纹几乎要刻入他的肌肤:“八个堂,每个堂二十五个长老,还有数不清的执事。别急,还能杀好几个夜。”
段重明有些咋舌。
转念又反应过来,换做是合虚山宗,恐怕长老的数量也只多不少。
——毕竟这可是拥有数十万弟子的庞大宗门,每个堂口之下的弟子数量都过万,更不用说还有无数外门弟子。如此庞然的数量之下,一个堂口有二十五名长老,确实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能说不定还忙不过来。
段重明看着天光渐亮,还有点没散尽的兴奋:“你说他们什么时候能发现人死了?会搜山吗?我们会被发现吗?”
没有人回应他。
段重明侧头去看,却见虞别夜已经斜倚在门框边,闭上了眼,呼吸趋于平稳。
人生第一次经历了这么刺激的夜,杀了这么多人,还在热血沸腾激动不已的段重明:“……”
怎么这事儿到了虞别夜这小子那儿就变得像是流水线!
白天睡觉晚上杀人如此娴熟!
也没听说这小子是杀人狂魔啊,怎么心理素质比他好这么多呢!
段重明不服。
段重明也试着也跟着虞别夜一起闭上眼,也变成一个熟练的流水线作业者。
闭了会儿,又睁开。
怎么办,太兴奋,睡不着。
虞别夜确实睡着了。
当然并不是段重明想象中的那种娴熟的在白天补眠入定,晚上杀人如切瓜的流水线作业。
从那日招魂幡展开,幡中世界的记忆回到脑海后,他的记忆就一直都有点混乱。
在对殷家的黑衣杀手进行了搜魂,再读了一遍别人的记忆后,那些冗杂的画面比之前更多的翻涌了出来,直至将他的所有思绪都填满,让他难以分辨虚实。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甚至分不清到底什么是突兀进入他脑海中的记忆,什么是真实发生过的一切。
尤其是在杀人的时候。
他没有杀过这么多人。
那一日杀余梦长老时,他看似镇定,实则在遇见凝禅时,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后来,后来他也确实杀过几个想要在秘境之中图谋不轨杀人越货的邪修,但也不过寥寥。
又怎么会将这一套杀人的动作进行得行云流水,甚至在杀那些长老的时候,杀出了一种无聊和熟手的感觉,好似他早已将此处屠成过一片血海。
……
血海。
猩红,绯红,笼火的红。
虞别夜闭着眼,冷风从并不牢固的门框缝隙里透入,挂在他的面颊上,冰冷让他颤抖却也清醒,也从杀人后的那些战栗甚至奇诡的快.感中冷静下来。
但视野里还是那片挥之不去的殷红。
他回忆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见过这样漫山遍野的火色。
虞别夜一度以为那是不知从何而来,强行入侵了自己记忆的邪祟,抑或是虞画澜对他做了什么手脚。
但火色被风吹开后,拖曳着长剑站在山崖尽头的,是凝禅的脸。
她半边脸上都是血,有些摇摇欲坠,身后的那只巨大的战斗傀他没有见过,却莫名觉得熟悉,好似那只战斗傀的整个制作过程他都有所参与,否则也不会在看到那只傀的傀身残破凋零的时候,有一刹那的心痛。
凝禅走得很慢,她每走一步,剑身上的血都会向下流淌得更多,有风吹过她的头发,然而她的头发也已经被血凝结,几乎要挡住视线。
虞别夜倏而意识到,凝禅上的这座山,正是画棠山。
然后,凝禅遥遥向他的方向举起了剑。
她分明好似已经力竭,但在举剑的时候,画棠山好似都在为她悲鸣嘶叫,四野的风都要被她揽动。
虞别夜心底骇然,他静静盯着凝禅,不明白她为何如此。
但很快,他就发现,她的剑对准的,不是他,而是立于山前的虞画澜。
她一字一顿道:“把我师弟还给我。”
笼火从她的剑尖燃烧到眉梢,她是强弩之末,却依然在向前,直至走到他的面前,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模糊的笑。
“师弟,有我在,别怕。”
一股撕裂般的痛贯穿了他的周身,那是仿佛来自于灵魂的悲鸣,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力量阻止他继续看下去,但虞别夜却还想看到更多。
他也看到了更多。
他看到自己将凝禅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在虞画澜的唇边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时,倏而松开了她,然后将她一掌拍下了画棠山的悬崖。
画棠山很高,但对于无极境的凝禅来说,绝不致死。
那一刹那,他与记忆中的自己有了一瞬的共感。
他知道“自己”这一掌的起因和用意。
画棠山是一座阵。
一座以他的母亲,龙女画棠的身躯和龙血为阵眼的,能够绝杀一切生灵的大阵。
虞画澜已经知道他的真身是应龙,也知道如若搏杀,他唯有开启这座九转噬魂大阵,才能将他镇压绞杀于此。
而现在,阵已成型,他做好了与虞画澜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唯独没想到,凝禅会为了救她,屠尽少和之渊,提剑上山,只为了救他。
他已身在局中,无可挣脱。
无人能明白,他在看到她出现时那一瞬的不可置信,他感到无与伦比的狂喜和退无可退的绝望,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生命的最后还能看到她,没想到她会来,会为他拼命至此。
但他唯独不希望她来,他可以死于自己的命运,
那样汹涌而不可言说的感情淹没了他,却也让他不得不孤注一掷,甚至没有任何解释时间地做出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让她离开这里。
哪怕恨他,哪怕永远不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他也要在大阵将这里的生灵全部困死之前,让她离开。
所以他不得不将她推落山崖。
以画棠山的高度,绝不至于要她的命。
虞别夜可以共情“自己”的所有想法,在第一个刹那,他也想不出任何其他更好的办法。
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一件事。
九转噬魂大阵,唯有妖可以触发。
凝禅本应平安地坠落至崖底。
——如果她不是半妖血脉的话。
虞别夜知道凝禅的辟邪半妖血脉。
但梦境,又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他以为自己是孤注一掷地救她。
但事实上……
虞别夜的思绪只来得及想到这么多,因为下一瞬,他已经看到了接下来的一幕。
在凝禅不可置信、惊愕,却又似乎带着某种恍然的目光中,九转噬魂大阵倏而亮起。
“师姐——!”他愕然向前,向着她身形的方向伸出手。
烙印着龙女血脉的绝杀大阵有着细密璀璨的线条,那些密密麻麻的灵法瑰色刹那间便吞没了凝禅的身影。
血花绽放。
虞别夜的灵魂像是被割裂开来。
为凝禅这一刹那的被吞噬。
也为“自己”在这一瞬陷入的不可置信和空茫后巨大的绝望和悲恸。
他看着“自己”撕心裂肺的疯狂,看着他毫不犹豫地一并跳了下去,试图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挡住这一刹那的绝杀。
却已经迟了。
九转弑魂大阵只能被触发一次杀招。
凝禅为救他而来。
也确实将他救了下来。
除却这个大阵,世间再无什么可以抵挡全盛时期,满身怒意的应龙。
她为他挡了这绝杀一击,以这样荒诞又荒谬的方式。
以她的死亡为代价,他活了下来。
他在从画棠山下坠的时候,短暂地与她碎裂开来的灵体相逢,他抬手想要抓住什么,那些细碎的灵息却从他的指间逃脱,像是厌恶,也像是逃离。
越是这样,他越是想要抓住更多,甚至不惜在这一刹那灼烧灵息,变成一个真正的笼,将那些仅存的一点点灵息软禁,最后化作自己掌心中的一点光亮。
更多画面在他的脑中浮现。
渊山百年,合虚一梦。
他曾伴于她身侧百年。
他也曾在渊山种满六初花,只为她在推窗莞尔一笑时,问一句:“师姐喜欢吗?”
她说喜欢,他便会笑开来,好似那声喜欢不是说给花听,而是说与他。
有人说他表里不一,这话传到凝禅耳中,他无端忐忑,犹豫良久,终于状似不经意般问出:“师姐会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凝禅在垂眸做傀,她歪头看他一眼,似是随口一句:“怎么会不喜欢。你可是我的师弟,你什么样,我都喜欢。”
他灵魂震颤,因为这一次的喜欢,是在对他说。
哪怕她说得随意,甚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更像是抚慰他的随口一言,但对他来说,就像是久久跋涉于沙漠之中的一口甘泉。
哪怕有毒,他也甘之若饴。
他看了她许久,露出了一如既往的笑容,低声道:“嗯,我也喜欢师姐。”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她说这句话。
后来,哪怕是她好几次一时兴起,非要问他有没有心上人这件事的时候,他注视着她,将她的身影烙印入自己的眼底,再有些无奈却温柔地开口。
“我的心上人,是天上月。”
……
可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他的天上月。
那片凝禅为救他而杀出的血海,点燃的火海,最后变成了他眼底燃烧不去的、以她的血泼成的真正血红。
他慢慢转过头来,看向同样愕然的虞画澜,然后在他同样惊愕的眼瞳中,开始化妖。
应龙的双翅遮天蔽日,将原本就已经是一片焦土的画棠山彻底遮蔽。
妖气如梦魇般蔓延,立于画棠上之上的青年双眼灿金,周身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这一日后,世间再无少和之渊。
……
虞别夜从大汗淋漓中猛地惊醒。
他倏而睁眼。
依然是雪夜,天还没有亮,冷风从门框的缝隙里吹在他的周身,他的脸颊上却真的有汗滴落,仿佛在告诉他,梦中所见的那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没有梦可以这么真实。
可以这样充斥和无数次地重复。
他在那一日后屠尽了少和之渊,今日被他杀了的这些长老与执事们,在那段他已经不愿意去回想的记忆的后续中,是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同样也死在了他的手里。
所以他会觉得熟悉。
虞别夜慢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与交错的记忆中并不相同的手,冷白,修长,却没有长年累月给凝禅递制傀工具而积攒出来的茧子,他在渊山种下的桂花树尚且还没有成林,更没有种下漫山遍野的六初花。
与那些记忆中最不同的是,他的天上月在那个雪夜,坐在渊山台阶的最高一阶,看他扫了一夜的雪,然后俯身吻了他。
虞别夜屈指。
雪夜的风吹在他的脸上,那些分辨不清的记忆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他在这样体内的炙热和冷风的交错之下,心绪不断翻涌。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在灵犀秘境中,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从天而落,再挡住他的那一剑时,留下的剑痕。
彼时他只是觉得熟悉,却没有再细思。
历尽千帆后的如今,他终于过于后知后觉,却也不算太晚地恍然。
那份熟悉,来源于天鹤诀。
她早就会天鹤诀。
换句话说,他如今拥有的这些又如已经活过一世了的记忆,她……也有。
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过往,她的记忆之中,她真的被他无端推落了山崖,在愕然中被九转噬魂撕碎,然后从头再来,又一次在灵犀秘境与他重逢。
前世……那些记忆,姑且可以被称为是前世吧。
所以她才会有那么复杂到让他无法理解的眼神和剑意,也所以,她会在那个时候,就将佛琉石放在了他的身边。
那些前世的记忆,是真的存在过。
存在,且依然在她的脑海中。
过去的一切都有了全新的解释,虞别夜回忆着一桩桩一件件细节,再与那些前世的记忆比对,心中的涌动越发激烈。
被九转噬魂大阵撕碎的那一瞬,一定很疼。
可再来一次,她犹豫再三,举剑却又放下,对他有戒备,有杀意,可最终,她却还是愿意相信他。
相信他,再为他俯身。
他的天上月再一次从天穹而落,而这一次,是为他而来。
前世今生,他自以为自己的爱意隐蔽而不堪,所以宁愿深埋心底,宁愿腐烂于自己的内心深处,让那些妄想和自己乱七八糟的人生一样,变成一团永远不见天日的腐泥。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他错了。
她敢在记得这一切后,依然向他而来,他却甚至不敢诉说一句真正的心意。
她自始而终都没有介意过他的分毫,而他却竟然到现在才明白。
虞别夜倏而站起身来。
角落里小憩的段重明倏而睁眼,有些迷茫地看向他:“怎么了?什么情况?我们被发现了吗?”
大半夜的,虞别夜竟然在笑。
段重明一个激灵,什么瞌睡都没了,也跟着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警惕道:“你还好吗?”
“我很好。”虞别夜站在夜色之中,朦胧的星光照亮了他的半张脸。这个白日里还满身杀意的青年,此刻的眼瞳和侧脸却竟然温柔缱绻:“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段重明:“……?”
段重明瞳孔地震,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白天杀了那么多人,晚上还能在这儿对着夜色温柔的笑。
这多少有点变态了吧兄弟!
凝师妹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快来管管你这个师弟,他……他多少有点不对劲啊!
这边段重明还在惊恐地腹诽,虞别夜却已经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我去接师姐。”他撂下这句话,然后就脚步不停地走入了风雪之中。
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风雪不能,冷夜不能,他自己过去那些蜷缩不堪的心,也不能。
他想要见她。
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更急迫,更冲动,更汹涌地……想要见到她。
第97章
凝禅没有拒绝凝砚也想随她一起去少和之渊的请求, 只是又给他拍了两个醒灵。
过去她总想着自己一人一傀就足以杀穿整个少和之渊,却忘了,凝砚也早已成长成了足以抵挡一面的少年。
“要不是这群人卑鄙无耻直接下了我的龙光射斗, 我非要他们好看不可。”凝砚拎着失而复得的长弓,如今他已经不用将弓背在背后,而是以本命物的姿态收入灵脉:“那小黑屋里更是隔绝一切感知, 如果不是阿姐你用血脉唤我出手,我怕是迟早连六感都会被剥夺。该说不说,祀天所这种使用信仰之力的地方,多多少少有点邪门手段。”
到底觉醒了两次朱雀脉,凝砚的复原速度比常人要快出许多,她觉得自己的醒灵要是拍晚点儿,凝砚可能自己都要痊愈了。
被关了这么久小黑屋, 凝砚的精神也只是萎靡了一小段时间,在看到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的时候,他就已经重新振奋了起来。
“可以啊阿姐。”凝砚吊儿郎当地靠在她身上,就差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自家阿姐背着自己了:“谁能想到啊, 我一把笼火,你一道剑风, 这神殿就塌了!我们俩这么厉害的吗?依我看,这样下去,这祀天所距离倒闭也不远了啊!”
凝禅无奈地扫了他一眼:“那是因为他们信奉的是辟邪。而他们仰仗的最大庇佑,不是宗门大阵,而是聚集于此数万人的信仰之力。唯有信仰之力坍塌, 祀天所才会塌。”
凝砚愣住。
凝砚不可置信。
换句话说, 除却真的有天人来此,一脚踩碎灵霄, 那么全天下也只有凝砚和凝禅这两位辟邪血脉的后裔,对于祀天所来说,是天克。
凝砚震撼极了:“辟邪,你是说我们血脉里的那个辟邪吗?真的假的?我还当那神主为何居然对我道歉,你最后又为什么要说辟邪佑世但不佑他的话!我还以为这是什么诅咒呢……不过,这对于一名神主来说,也确实是诅咒了。”
确实是诅咒。
又或者说,将过去笼罩在身上的那些神光,在这一句话之间彻底褫夺。
“天下这么多人,他们不抓别人,怎么偏偏就惹上了你我。”凝砚觉得有些荒诞和好笑:“这算是精准招惹吗?”
“你不是也看到了。”凝禅冷笑了一声:“不是他们精准招惹,而是这天下,本就只有你我二人觉醒了两次灵脉。他们此举,不过是妄图让自己也多一条觉醒的灵脉罢了。”
凝砚的神色逐渐沉静下来,然后皱起了眉。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当人强求本应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在无尽贪婪的趋势下,泯灭人性的扭曲。
他看到了那些生生世世都活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却以为这就是世间的无辜崎岖生灵们的痛楚、惨叫与麻木。
“神主会死吗?”他倏而问道。
笼火烧了一夜,凝禅转头重新看向祀天所方向的时候,晨光熹微,明光依然照耀天穹,但大光明已经不复如初盛景。
“祀天所还会存在,信奉辟邪,以求灵息的庇佑,这本身没有什么错。”凝禅道:“琉璃顶会重建,极北之境的尽头依然会是大光明神殿。”
“但神主……已经在死亡的路上了。”
每个站在无极境的人都想了无数办法,妄图叩开那扇众妙天门。
拥有人间信仰之力的神主也不例外。
他早已舍弃了肉身凡胎,以信仰之力滋养自身,早已是整个浮朝大陆活得最久,年岁最大的至高存在。
是为半神。
可成神的前提,是信仰永固。
当信仰之力一夕坍塌,自己所仰仗的神祇不再庇佑,灵体自然也会衰败。
从新一天的日光升起的这一瞬起,他将迎来真正意义上的,自己死亡的倒计时。
“神主陨落,祀天所要变天了。”凝禅收回目光,再抬手,撕开一道传送法阵。
凝砚下意识道:“那岂不是少和之渊要占上风了?”
凝禅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一步踏入传送阵中:“祀天所只是变天,少和之渊……”
两人的身形在少和之渊稍远处的山峦下出现,画棠山山巅的那一抹薄翠已经映入眼帘。
凝禅落下最后的话音:“……理应被从浮朝大陆抹去。”
晨曦照耀浮朝大陆。
少和之渊的宗门之外,有一片竹林。
禁空法阵之下,无人能御灵通往少和之渊的宗门,也不能直接撕开传送法阵,站立在大殿门口,无论如何,都要途径这一片落雪的竹林。
竹林很大,很深,如若无人带路,极容易迷失在这样的竹海之中。
更不用说,少和之渊自然在此布置了极厉害的迷阵,极多的人手,为宗门筛去可能的威胁。
前世,凝禅是硬生生将这里杀穿,一把火点了这片竹林,烧了个寸草不生,才入的少和之渊的大门。
一回生,二回熟,更不用说,这次她还带了笼火烧起来比她还烈的凝砚。
她正准备让凝砚准备一二,结果还没开口,抬眼的时候,她的面前竟然空空如也。
不,不能说空空如也。
原本种满了竹林的地方,如今已经是一片焦土,血洒在焦土上,还有横七竖八的一些尸体拖曳的痕迹,纵横出比此前的迷阵还要更错综的线条。
还有一些没有完全熄灭的火星在焦土之下,蜿蜒出绯红的火线,像是在舔舐竹林最后的残躯。
有人硬是将这里,推成了一片平地,一条可以行走于其上的路。
焦土之上,被拖曳开来的尸山边,有人弹了弹指尖的血,闻声回头。
青年一身黑衣,他身量极高,肩宽腿长,软靴包裹住修长的小腿,宽银腰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天光恰照亮他轮廓漂亮的小半张脸。他仿佛刚从杀戮的血色与深渊中苏醒,而所有照亮他眼底的光,不是天光,而是让他回首这一眼的人。
“师姐。”他看向她,转过身来,高束的黑发在背后转过一个飞扬又落下的弧度:“我来接你。”
他说的是我来接你。
却好似在说,我来为你清空你前行路上所有的阻碍。
正如他确实这样做了一般。
他看起来什么都没变,但凝禅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是哪里呢?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落在他的衣领,再落在他落血的指尖。
无论她看哪里,他的目光始终缠绕在她的视线上,然后在她还没想出什么的时候,提步向她走来。
凝砚落后凝禅几步,又被路边的灵植吸引了片刻,等他急急赶上来,绕过一个回弯,便见一片焦土落入眼中。
哪有凝禅此前提过的凶险竹林,只剩下了好似被一夜之间夷为平地的废墟。
凝砚:“……”
他先是为这一片焦土倒吸一口冷气。
眼眸一转,这口冷气吸得又更盛了点儿。
然后硬生生地把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卧槽”咽了回去。
比起两三年前已经懂事长大了许多的凝砚默默转身,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悄无声息地绕回了之前的礁石后面,继续看他的漂亮灵植去了。
虞别夜一路这样走来时,周身的血腥味越烈,灵法的光闪耀在他的周身,显然他也觉得自己杀意太重,想要洗去一二。
可这段路太短,他走得又太快,杀过的人也实在太多,昨夜今朝加起来,他甚至已经难以统计出一个确切的数字。
但他很快就笑了起来。
因为站在他对面的冲他慢慢笑开来的紫衣女子也衣衫染血,看起来比起他,不逞多让。
这样的他和她,正适合在这片笼火燃遍的焦土之上唇齿相交。
凝禅甚至在这样的吻之下后退了几步,直到被抵在了身后的一棵树下,虞别夜的手垫在她的后脑,他的动作有多温柔,他的吻就有多汹涌。
他的身形和影子将她完全地覆盖,甚至仿若密不透风的禁锢,所有来自于他的气息强势地笼罩在她的周身,再从周身蔓延到她的唇齿之间。
她被撬开牙关,不得不闭上眼,到最后,若非身后的树干,她几乎要站不住,快要挂在他的身上。
“阿夜,你……”
她想要说什么,却再次被封住了唇。
这是一个太过侵略性的吻。
恍惚之间,凝禅觉得自己好似知道了他到底有哪里与以往不同。
他不再小心翼翼,那些过往的克制和不确定都变成了如今不再隐藏的汹涌爱意,与其说他变得不一样,不如说,他只是终于做了自己辗转反侧魂牵梦绕却始终不敢的事情。
不再是她主动,而他因为太过珍惜而小心翼翼。他像是突然相信了她对他的喜欢,又相信了自己是值得被爱的,所以才敢第一次如此放肆。
是的,他不再怕自己的呼吸变得粗重是亵渎,不再怕自己对她的妄念会惊扰,不再怕那些在幽暗的夜里滋长的对她的占有欲太狰狞,也不再怕展露自己最真实的欲.念和对她的贪婪。
虞别夜沉溺于唇齿之间的感官,沉湎于她的气息与她交融,却又忍不住在分开的一瞬睁眼看她。
凝禅的鬓发都有些乱了,眼尾飞红,本就秾丽的姿容带了娇色,唇色被吻得近乎艳丽水润,她的眼底一片迷蒙,双臂抬起,圈在他的脖子上,是全然信赖的姿态。
虞别夜将她紧紧地箍在怀中,心底却依然有巨大的酸涩与悲恸传来,那些前世的记忆始终紧攥着他的内心,即便此刻拥她在怀,他的心中却依然有难言的恐惧。
比起那种共感的、绝望空寂后的失而复得,他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和之渊,满身满心升腾起的,却是怕旧事重蹈的恐惧。
画棠山依然在,虞画澜想来依然在九转噬魂大阵中等着他既定的命运,而那座画棠山下……
虞别夜猛地皱眉,身形一晃。
凝禅一把抓住他:“阿夜?”
“我没事。”虞别夜猛地回过神来。
方才他试图回忆起更多前世的记忆,然而这样主动去求索时,他的脑中倏而疼痛难忍,仿佛刀割一般。
他正想再说什么,便听到凝禅的声音在短暂的沉默后响起:“阿夜,你看着我,回答我一个问题。”
他慢慢转过眼。
凝禅的呼吸几乎打在他的鼻尖,她没有推开他,就保持着这样过分亲密的姿势,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仿佛要从中读到他全部的情绪,然后问道:“你是不是……”
她开了个头,却极难继续措辞。
又或者说,她不知应当如何发问,也不知自己想要听到怎样的回答,甚至未必想要一个答案。
但虞别夜的那双眼中已经浮现了笑意。
带着痛的笑意。
这样的笑,足以回答她想知道的一切。
“是的,我想起来了。”他低声道。
虞别夜的声线在这样低声时,天然便带了一缕带着摩挲感的喑哑:“用想起来形容,也并不多么恰当。或许应该说,我看到了。”
他似乎用极大的力气才能说完后面的话:“我看到了你的死。”
两人对视的眼神有一刹那的凝滞。
但没有人转开视线。
虞别夜有些艰难地继续说:“我看到你满身是血,为救我而奔赴画棠山,而我……”
他觉得自己应该解释。
凝禅跌落山崖时,眼瞳中的不可置信和恍惚像是一柄不停息地在他灵魂之中刻下一刀刀血肉模糊烙印的短刃,他想,前世的余生,恐怕他都活在这样的痛楚之中。
“而你将我推了下去,然后我被大阵撕碎。”凝禅接上了他的后半句话。
那些她自己也本以为会很难出口段话语,在真正出口的时候,却竟然变得轻巧:“是因为那一次,你不知道我是半妖,而不是因为你想杀我,对吗?”
虞别夜长久地凝视她。
他这一生在遇见她之前,从未有过一息坦途。他以为是家的地方,是他禁锢他母亲一生的牢笼,他以为是至亲舅舅的人,在无数深夜枉顾他母亲的尖叫与辱骂,一次次闯入她的床帏,他曾以为是他父亲的人,被他自己亲手提剑屠了全族。
但如此这般,除了那个知晓一切的雨夜之外,他也从未哭过,他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和一生。
可这一刻,他却眼眶酸涩。
他连爱她都爱得宛如信徒仰望神明。
又怎么会有任何一个瞬息想要杀她。
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张口欲言,最终,却只能重重一点头。
随着他的动作,某种如枷锁一般萦绕在他心头的执念禁锢倏而一轻。
就像是始终缠绕在他身上的染血荆棘终于落地,他的这一段在尖锐石子上的无尽跋涉,终于可以坐下来喘一口气。
他不是故意杀她的。
他只是……
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上了他的眼睛,将他的目光遮住,然后,凝禅踮起脚,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阿夜,我原谅你。”
她掩着他的眼眸,让他的感官里只剩下她的气息和声音。
“所以现在,你可以爱我了。”
一滴泪顺着虞别夜的脸颊蜿蜒而下,勾勒过他的轮廓,下巴,最终滴落,没入脚下的焦土之中。
他终于敢正大光明地在阳光下爱她。
……
凝砚从看灵植,变成无聊伸手试图催熟一番,结果他的灵脉里除了暴烈的朱雀脉笼火,哪有什么温和的成分。
于是整片的灵植在他的百无聊赖中被点燃,凝砚心中一惊,手忙脚乱地灭了火,叹了口气,有些哀怨地站在那儿,看向天穹。
冬日的天总不会很湛蓝,可今日的阳光实在是很好,前一日的飞雪好似已是旧时梦,然而阳光并不温暖,在凝砚这样抬头的时候,又有雪花在天光之中落下,散落在他的面颊上。
“下雪了。”不远处,清晰地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女声。
凝禅说着,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在掌心,突然想起了自己不知何时看来,但好像很适合此刻的一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雪了,天亮了,少和之渊该破了。”
自从与祀天所开战以来,少和之渊的上下弟子从来都紧绷着一根筋。
不是怕哪天突然被打到宗门口来,这么久以来,纵是普通弟子也看清了,少和之渊和祀天所算得上是势均力敌,除非有过分强大的外援,否则谁也别想真正将对方宗门攻破。
因而弟子们提心吊胆的,从来都是另一件事。
——怕新一日的迎敌派遣名单里,有自己的名字。
留在宗门中,一定不会死。但被派遣的弟子们,九死一生,据说大部分都死在了与祀天所交锋的秘境之中,而那些秘境,据执事们的说法,有的太过失控,有的太过血腥惨烈,所以最终都被彻底封印,谁也无法进去,谁也无法出来,彻底成了无人之境。
弟子们听得面色惨白,谁也不敢问出心中所想。
……那若是在秘境之中还存活,苦苦熬到了可以离开的时候,却发现秘境已封,自己上天无门入地无望,该是何等的绝望。
这明明是将派遣弟子们当做弃子!
普通弟子们早就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若非入门后便与宗门已经签了生死契,留了一缕魂魄在魂灯之中,恐怕此刻已经有许多人悄悄溜走。
新的一日有落雪。
无人有心情欣赏艳阳飞雪,大家都在惊恐不定地等着执事的宣判,就如同过去无数天那样。
死一般的宁寂之中,执事在一片绝望惶然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少和之渊正门的方向却倏而传来了一声巨响。
执事没当回事儿。
巨响而已,自然有人处理,这些天来,也不是没有祀天所的死士悄悄摸来,试图搞点动静,震慑一下少和之渊。
结果还不都是被拖走,死无全尸。
不值一提。
然而巨响之后,又是一声比之前更加巨大的声响,连带着地动山摇。
面前有了一小阵骚动。
执事有点烦,皱了皱眉,想要训斥这群普通弟子两句,抬眼却见到众人都看着自己身后山门的方向,目露愕然,连嘴巴都因为震惊而微微张开。
“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东西。”执事忍不住开口:“大惊小怪什么!”
他说着,却也到底带着轻蔑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眼瞳骤缩。
三具比山门还要更高大、满身都挂满了兵刃武器的战斗傀一步一步向前而来,在他回头的这一瞬,其中两具战斗傀正在一人一边,俯身用力,硬生生地将少和之渊屹立了数千年的山门拔了下来!
然后像是什么垃圾一样,随便扔到了一边。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也太突兀,就连守宗门的弟子们都没反应过来,宗门便已经没了。
直到此时,执事和众弟子耳中才将将传来一声暴喝。
“敌袭——!有敌袭——!备战——!”
绯红暴烈一箭自远方而来,云间流火带着无数笼火如雨般自天而落,将执事愕然的眸子照亮。
他这才看清,在那三具已经开始攻城略地的三具战斗傀后,还有一具凝立不动、也更高大的战斗傀立于远方。
那具战斗傀的头顶,有蜜色肌肤的少年张扬而立,挽弓如火,气势如虹。
龙光射斗·云间流火。
凝砚笑得张扬:“开路的事情正适合交给我来做。”
无数流火之中,凝禅和虞别夜踩过已经成了一片废墟的少和之渊宗门。
再次回到这里,凝禅免不了有些唏嘘。
兜兜转转,她竟然还是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可能在火中化为一片倾圮,就是少和之渊难免的命运吧。
她这样想着,无极境的灵息已经彻底铺洒开来,就要将掌心的笼火附在那三具战斗傀的兵刃上。
远山却倏而有轰鸣与震动传来。
那是她来时的方向,而那些轰鸣的方向,好似也正是她面前的少和之渊。
凝禅微微一愣。
她感觉到怀里的招妖幡也在这一瞬开始变得炙热,力竭沉睡的幡灵终于醒来。而跟在虞别夜身边的那只已经长大了不少的小虎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神采奕奕,将一名持剑的弟子扑倒,踩在他的身上,朝天长嘶一声。
虞别夜对妖族气息的感知更加敏锐,他将凝禅悄然护在身后:“是妖潮。”
这不对劲。
妖潮怎么会距离少和之渊这么近。
或者说,怎么会直到少和之渊这么近,才被发现?
凝禅还没想清楚这是为什么,那些奔涌而来的妖族大军已经开始出现在视线里。
下一瞬,他们的面前有一道瑰丽的传送法阵亮了起来。
浓郁到化不开的妖息之中,一头漂亮银发的男人形容散漫地走了出来。
他有着一张过分惊艳的脸,几乎模糊了性别,华服繁复,眼瞳是极浅淡的金棕色,让他看起来冷淡倨傲却又睥睨。
他抬起手,比了一个手势,那些即将逼近的妖潮便骤而停下。
四野从极喧嚣变得极安静,只在这一瞬之间。
小虎妖一声欢欣的嘶鸣,高高跃起,已经跑去了那人身侧,亲昵地蹭了蹭。
凝禅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神色慢慢变得有些古怪。
那人正在手法随便地摸小虎妖的脑袋,似是夸奖:“多谢你的眼睛。”
然后,他抬眼,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虞别夜脸上。
四目相对。
凝禅也顺着他的视线,一并侧头看向了身边依然满身警惕杀意的虞别夜。
然后古怪的神色有了一刹那的裂缝。
……这两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
不,不是有点,她觉得,这绝不是有点能够形容的事情。
她还在措辞,想要问问这是什么情况,怎么一回事儿。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事情应该没这么简单,但也找不到什么别的理由,只好似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在阻止她开口……
便听段重明的声音带了点儿震惊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哟,虞别夜,这人怎么长得和你还怪像的,别不是你打架还叫了个爹来吧?”
凝禅:“……”
段大师兄,论嘴,还得是你。
第98章
段重明是自己摸索过来的。
他醒来的时候, 漏风的小屋里空无一人。段大师兄一个激灵,连刚醒的那点儿困顿都没了,十分警惕地用灵识探查了一遍周遭。
然后才发现, 行,是真的没人。
虞别夜睡前待过的那儿凉得透彻,半点儿余温都没有, 显然这家伙已经不知道离开多久了。
而这破小屋也确实算得上是少和之渊外门最隐蔽的角落,他的灵识都探出去这么远了,还是一点儿人息都没有。
天光朦胧,段重明没有因此放下戒心,还思考了一番要在这里等虞别夜回来,还是自己先行动。
鉴于虞别夜什么都没给他留下,段重明第一反应是他还会回来。
就这么干等了足足两炷香, 等得日光打落过来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转了一个角度之后,段重明才意识到一件事。
他可能是想多了。
虞别夜这种大概从来没有团队活动过的家伙,怎么会记得留暗号给他。
段重明压下心头那点儿火气,推门而出。
然后在推门的同时看到了掉落地面的传讯符, 上面正是虞别夜临走前说他要去接凝禅的留言。
段重明:“……”
哦。
显得在房间里干等的他更愚蠢了!
总之,段重明心情微妙复杂地这样一路紧赶慢赶过来, 才走到半路就听到了宗门这边惊天动地的喧嚣和嘈杂,如此动静,饶是他距离这边还很远,也足以看清那几道巨大的战斗傀的身影。
少和之渊一片混乱。
正方便了他在人群中更快速地穿行过来,去与凝禅等人汇合。
结果才到, 他还没看清楚局势如何, 满身战意才提起来,就看到了这么一张确实和虞别夜的脸有点过分相似的面容。
怎么说呢, 他的那句话也并非是嘴快过脑子。
因为就算是脑子过了一遍,银发男人的那张脸,也还是和虞别夜实在太像了。
气氛一时之间有点凝滞。
虞别夜的心情很微妙。
他自然已经知晓了自己身为应龙的由来,非要说的话,他是天道之子,而天道恢恢,他总不可能对着这世间的规则叫一声“爹”。
无论是妖还是人,总得有一个由来。
他表面上的由来,确实是龙女一族为他的母亲画棠挑选了面前这位龙侍别惊鹊,而他的外貌,也的确继承来源于此。
甚至他的名字,也是如此。
这么说来,又或者说,按照龙女一族历代诞生出的应龙们的传统来说,他确实……理应将面前的这个人叫“爹”。
……但实在是说不出口。
尤其是他在幼年时喊过柳易眠“爹”,然后又亲手屠了柳氏一族,对他来说,“爹”这个字眼,比起某种带了对父亲的美好幻想与憧憬,更像是一个想起来就作呕且充满了血腥的残忍回忆。
打破这一瞬寂静的,是别惊鹊的笑声。
他大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向段重明:“是吗?我也觉得像。”
他边说,又抬头看了一眼三具依次排开的巨大战斗傀,完全不掩饰眼中的欣赏:“傀不错。”
然后,他向前走来,在靠近虞别夜的时候,也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十分自然地与他擦身而过。
“杀人这种事情,我比较擅长。”别惊鹊就这样站在了所有人的最前面,他姿容依然散漫,但在他踩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那一刻起,他周身此前收敛起来的杀意与属于妖皇的气势,便已经开始毫无保留地散发出来:“找人的事情,你们来做。”
段重明凑过来,没忍住,小声问了句:“这人谁啊?”
银发男子完全不掩饰自己听见了,他没有转头,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都听见。
“别惊鹊。”
随着他的声音,方才陷入了绝对寂静的妖群开始重新沸腾,地面震动轰鸣的声音越来越近,少和之渊守宗门的弟子们才刚刚集结成阵,就已经被第一波冲上来的妖兽们彻底冲散开来!
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于苍穹之上亮起,无数灵纹阵线密密麻麻的浮现,尖叫声与示警声一并响彻,大阵张开,自然便要将所有的妖兽都隔绝在大阵之外!
——如果少和之渊的宗门还在的话。
宗门坍塌,阵线断了几条,但如此规格的大阵,本就有自我修复的能力,眼看就要重新编织,再将宗门位置的阵壁补齐。
却到底有了一刹那的顿挫。
别惊鹊的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柄妖皇大旗,他反手将旗杆插在地上,纯黑的旗面随着妖气带起的狂风翻卷,猎猎作响,于是那重新编织的护宗大阵便不能再寸进半步!
方才那名拿着弟子名单的执事甚至还在为面前的一幕怔忡,那些极速接近的妖兽们已经到了近前,为首的一只高高跃起,眼看利爪与杀意已经到了他的面门!
一道大力从他身后传来,将他一把堪堪拉开,狼狈跌落在地,却也到底避开了这一击。
执事这才如梦初醒,他侧脸看去,却见竟是他方才厉声训斥的那名弟子。
那弟子脸色苍白,显然吓得不轻,拿剑的手都有点抖,却在所有其他人都已经四散逃跑了的时候,到底折身将他救了下来。
执事心情复杂至极,他咬牙起身,一把将那弟子扯到了身后:“跟我跑。”
那弟子还没反应过来:“……啊?”
“啊什么啊,你啊个屁!”执事暴怒道:“还站着干什么,真想和宗门共存亡?蠢货!跑!”
无数双眼睛在少和之渊中睁开。
那些眼睛有的是闭关已久的护宗老怪物,有些是此前入定且没有将宗门口传来的动静当一回事儿的长老。
自然也有一双,是虞画澜。
他不在自己的寝殿。
前一夜,被他丢在偏殿的涅音在这么久以后,第一次敲响了他的门,冲他露出了一个与昔日的画棠实在过分相似的笑容。
不仅是那个笑容,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画棠平日里的样子。
她带了酒。
酒的味道很好,也很熟悉。他一时之间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喝过这样的味道,却觉得连酒里都是画棠的气息,好似这酒只在画棠那里喝过。
这一夜充满了荒唐,他做了许多自己之前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好似他真的曾经与画棠浓情蜜意,之间全无那些算计目的,她还是会如最初那样,用充满爱意与憧憬的眼眸看他,对他说最缠绵的情话,对他露出最甜美的笑容。
他当然还有理智。
理智却也只觉得涅音这么做,想来应是在这么多日的被苛待后,终于想通了,愿意安心做一个替身,永远活在他喜欢的面具之下。
这很好。
虞画澜觉得很满意。
直到此刻天明。
涅音满身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原本娇嫩白皙的肌肤已经没有多少完好,淤青与红痕遍布,她疼得一夜都睡不着,在看到虞画澜睁开的眼时,却依然下意识露出了一个自己对着镜子练了千百遍的笑容。
虞画澜看她的眼神却没了前一夜的柔情蜜意。
他的眼神从平淡,开始变得冷漠,甚至冷酷,再到后来,变成了涅音只是看一眼,都觉得可怖的残忍。
他起身。
她有些颤抖地随他一并起身,她的衣服前一夜早已被撕扯成无数碎片,所以她只能如此不着片缕地服侍他,强忍着巨大的羞耻感为他穿衣,束发,整理衣冠。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像是充满了□□的毒蛇,也像是残忍的审判。
与他相处的每一刻都变得极其漫长,漫长到虞画澜倏而探手扼住了涅音的脖颈时,她竟然反而松了口气。
是想象中……或者说,等待已久的结果。
他的手指开始收紧,眼神冷漠至极,看她就像是在看一个玩意儿。
身为掌门,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与他的灵识相连,他即便不去,也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本应在感知到的第一瞬间就出现的。
但他却竟然在醒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你在酒里放了什么?”虞画澜问道。
涅音不知道。
酒是祝婉照给的,她甚至不知道这酒有什么作用,只是依照她说的去做。
但她此刻看到虞画澜的样子,眼中却抑制不住地开始浮现笑意。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脱离了虞画澜的控制,让他震怒不能自已。
这样的认知让她的心头翻涌起了巨大的愉悦,愉悦到盖过了她如今处境的耻辱和越来越窒息和疼痛的脖颈。
她不说话,虞画澜也未必真的想要一个答案,因为涅音眼中疯狂的笑意已经足够回答。
他的手开始收紧。
涅音毫不怀疑,自己应该就要死在这一刻。
她的脸涨得紫红,已经呼吸不上来,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却依然疯狂甚至轻蔑。
“掌门——!”急促的敲门声猛地打破这一刻紧绷的气氛:“攻破宗门那人自称是妖、妖皇别惊鹊!还请掌门主持大局!”
虞画澜猛地松开手,下一瞬,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涅音重重跌落在地,剧烈的咳嗽声中,她一边爬在地上,用布料遮掩住身体,一边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是音修,这一生也没发出过这么难听的笑声过,但她却觉得自己此刻的笑实在太过悦耳,太过动听,太过畅快。
可很快,这些笑意就变成了翻涌而出的恶心,让她跌跌撞撞起身,开始止不住地呕吐。
前一夜发生的那些事情在她脑中回放,她吐得肝胆寸断,却还是觉得恶心。
在她的身后,祝婉照的面容自黑暗中浮凸出来,她站在那
喃風
里,静静看了她片刻:“你可觉得不值?”
涅音仙子刚刚吐完,她整个人都摇摇欲坠,回过头来的时候,眼中却雪亮,好似有一团火在燃烧。
“只要他能死,只要我能为他的死推波助澜哪怕一点浪花,我都觉得值得。”涅音仙子的声音里是不加掩饰的恨意:“至于我付出了什么……都是我罪有应得。”
她深吸一口气,沙哑问道:“虞画澜什么时候死?”
祝婉照露出一个冰冷的笑:“今天。”
她看了她片刻,倏而伸出一只手,停在了涅音仙子的脸前。
“这张不属于你的脸,我就先拿走了。”她开口:“答应你的事情我做到了,你可以做你自己了。”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身后,涅音仙子愣了许久,然后疯了一般起身,去找了一面镜子,再看向镜中的自己。
那是她自己的脸。
她盯着那张熟悉的脸,颤抖地抚摸过自己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然后放声大哭了起来。
相比起她昔日对虞画棠所做的一切来说,所有她经历的这些,不过九牛一毛。
一切都是她罪有应得。
如今她遍体鳞伤,却终于在这场赎罪中,寻得了一点心安。
大阵与妖气在半空中碰撞出有如实质的火色,妖兽从妖皇大旗撕裂出的这一隅缺口处奔涌而入,逐渐将整个少和之渊化作了被妖潮覆盖之地。
纯黑大旗之下,别惊鹊的银发翻飞,他微微侧脸:“还不走?”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多看虞别夜半眼,只字不提自己到底是不是他爹这件事,好似只是段重明那一句觉得两人长相相似,对他来说便已是足够。
但虞别夜却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
凝砚持弓立于战斗傀上:“阿姐,有我在这里,你放心。”
段重明的斩.马.刀已经出鞘,他一人一刀,已经杀开了一条路,红衣师兄回首一笑:“杀虞画澜的时候,记得给我留一刀。”
提步之前,凝禅突然道:“等等。”
她取出招妖幡,向别惊鹊递了过去:“或许有用。”
每一代妖皇都想要得到招妖幡。
如果说对于人类来说,招妖幡就像是提之而色变、让人无限联想起千年之前初代妖皇近乎占据整个浮朝大陆的禁忌之物的话,那么招妖幡对于历任妖皇来说,则像是无论如何也想要拥有的圣物。
不仅仅是因为招妖幡能够号令群妖的强大,更因为,拥有招妖幡在手,便像是某种妖皇的传承,是整个妖族荣光的再现。
但别惊鹊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片刻,他却笑了起来:“号令群妖如果还需要一面幡,还当什么妖皇?你拿着玩儿吧。”
凝禅一愣。
然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也是。”
和别惊鹊擦身而过的那一瞬,她忍不住多看了这位妖皇两眼,然后才随虞别夜一并,跃至小虎妖的身上,随着妖潮,向着画棠山的方向而去。
少和之渊到底是天下三大宗门之一,占地面积极大,小虎妖送了他们一程,便返程回了战局之中。
剩下的路,还是自己走比较快。
快要到画棠山脚下的时候,虞别夜突然问道:“真的很像?”
凝禅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实话:“……是很像。尤其你妖化的银发样子,就更像了。”
虞别夜紧紧抿着嘴,半天没说话。
凝禅没有打扰他。
要接受这件事,可能确实需要一点时间,也更需要一些自我消化。
她如是想着。
结果过了片刻,虞别夜冷不丁问道:“是他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凝禅没反应过来:“……啊?”
虞别夜的下颚绷得很紧:“你刚才看了他好几眼,所以,是他好看还是我好看?”
凝禅:“……”
凝禅:“?”
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在这儿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飞醋?
而且你这一路都神色严肃,就是在想这事儿?
她啼笑皆非地盯着虞别夜看了会儿,停住脚步,在虞别夜看过来的目光里,冲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虞别夜神色依然肃然,却依旧依言俯身凑了过来。
凝禅勾住他的脖子,猛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你最好看。”
虞别夜的脸猛地红到了耳根,然后干巴巴道:“……哦,那就好。”
凝禅笑了一声,才看向眼前。
他们的身后,是别惊鹊的妖潮,凝砚的云间流火和段重明长刀横扫的杀意。
她抬起手,又一次将掌心贴在了画棠山的大阵上。
前一世,她也是这样破阵的。
只是灵息还未运转,虞别夜却将她的手拉了回来,他看向画棠山的眼瞳已经开始变得灿金。
“这一次,让我来。”
虞别夜的长发开始一寸寸褪成银色,应龙漂亮的黑色双翼在他身后张开,属于应龙的妖气第一次如此毫无遮拦地展露出来!
画棠山开始震动。
又或者说,整个少和之渊都在天摇地动。
只是妖潮汹涌,本已将此处搅得天翻地覆,又哪里还能分清这样天崩地裂的由来。
正如高悬于整个少和之渊的护宗大阵之中的弑妖阵法,此刻正忙于向着别惊鹊的方向落下杀招,再感应到虞别夜这里的滔天妖气时,分过来的力量,就弱了实在太多。
弱到凝禅在虞别夜头顶撑开了一柄红伞,她的灵息就已经将那道落下来的杀招挡住了。
画棠山大阵是无形的。
直到一道“喀拉——”的碎裂声响起。
起初只是一条裂纹。
裂纹很快蔓延,再变成了好似密密麻麻的蛛网遍布在画棠山周遭。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彻底崩塌!
落雪无声。
阵破的这一刹那,天地也真正无声。
画棠山大阵破,终年不停的落雪在空中停滞一瞬,画下了最后的终章。
天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山峦之上。
一缕笼火自山脚燃起。
凝禅掌心的红伞转动,伞沿下悬挂的金色铃铛发出玎珰声响,每一声响起,便有一缕笼火从伞边如云间流火般散落,直至将整个画棠山都镶上了一层绯红的边。
火色开始冲天。
画棠山的雪本应能熄灭这世间一切火。
但此刻,雪已经停了。
所以笼火渐盛,直至让整座山的雪都融化,再将厚雪之下,都烧成一片真正的焦土。
凝禅和虞别夜并肩站在画棠山下。
上一世,凝禅踩在焦土之上,一步步登山,踏入九转噬魂大阵之中。
而今,虞画澜定然也已经静候于画廊幽梦外,甚至这一次,他已经知晓了凝禅半妖的身份,所以他只需等她和虞别夜中的任意一人入阵。
可惜这一次,凝禅不打算入阵。
只是一把火烧了画棠山,还远远不够。
凝禅抬起手。
她没有用永暮,只是将手虚虚地圈出了一个握剑的手势,而虞别夜站在她的身后,将她拥在怀中,再用自己的掌心贴在了她的手背。
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却已经知晓对方想要做什么。
剑息同时自两人周身燃起,再一并抬眸。
天鹤诀。
属于辟邪的灵息之血和蕴含天道规则的应龙之血一并凝在指尖,再逐渐以剑息相引,缠绕凝成了一柄这个世间绝无仅有的血色长剑。
没有任何剑柄可以承受这样两种力量同时出现,正如没有任何存在可以阻挡这一式天鹤诀。
剑息浩荡,凝成一道冲天的笔直直线,又或者说,死线。
触碰到这条凋零死线的一切都会被割裂开来,再被褫夺所有的生机。
草木如是,画棠山也如是。
天鹤诀的剑气将天地都灼烧,九转噬魂大阵在这一剑下被劈散开来,荡然无存,正如这一剑,也在虞画澜愕然的目光中,将半座画棠山彻底湮灭。
一缕幽然之灵息从画棠山中悄然溢散。
妖潮战局之中,别惊鹊霍然转头,看向了画棠山的方向。
再下一个瞬息,他已经悬空站在了半座空荡的画棠山前,脸上那素来的散漫已经尽数收敛。
他看向空荡的山体之中,慢慢伸出一只手。
那座借助了段重明的重明之眼被看到了一瞬的高台终于真正落在了虞别夜的眼中。
那一剑后,他的妖息与灵息一并翻涌,手臂上有龙鳞涌现,却又害怕割伤怀中的人,所以被他死死按了下去。
有灰尘翻涌。
灰尘里,是陈旧近乎腐朽的妖息,这样的妖息带着凋零,带着血腥,也带着绝望。
他终于看清。
那是一座祭台。
或者说,刑台。
高台之上,只剩下了枯槁凋零的一抹近乎虚无的影子,无数灵息之线从她的身上蔓延而出,像是一张将她缠绕封印的蛛网,使她不得反抗,不得动弹,不得出声,不得思考。
灵息之线的另一端,是高台之下那些无数面向她的妖兽们。
妖兽们被动贪婪地吸收来自于她的龙女之血,那些金色的血斑驳混杂于他们的体内,又有更多的灵息之线贯穿过他们的身躯,将那些混杂了他们的妖兽血液的龙女之血,输送到更深更未知的远方。
它们一边从她的身上欲壑难填地剥夺她的生命与血液,一边却又因为感知到了她身为龙女一族的气息,而天然地为之臣服,所以才会变成这般模样。
跪拜匍匐着贪求和攫取,让高台上的龙女画棠带了某种献祭般的神性。
所以她才能在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后,却以这样的灵体姿态继续浑浑噩噩地存在。
直到被凝禅的辟邪之血中的灵性唤醒。
天光透过遮天的妖息倾泻下来,落在那抹虚无苍白的影子上,勾勒出了一道有温度的轮廓。
被编织的枷锁和牢笼被打破的这一刻,她终于能重新睁开双眸,再看一眼这个对她来说并不温柔也并不美好的世间。
她像是大梦一场。
就像那些苦难,那些烦忧,都只是另一场与她无关的噩梦,而她终于醒来。
在看到别惊鹊的脸时,她的脸上甚至短暂地浮现了一个模糊的笑。
就像是她在少女时代每一次从族中偷溜出来见到他时一样。
“阿棠。”别惊鹊痴痴看着她,却甚至不敢再靠近她半步,那样脆弱的灵体,哪怕只是蝴蝶振翅的惊扰都有可能碎裂,他又怎敢妄动。
画棠的目光慢慢转开,她像是真正刚刚苏醒的少女,懵懂地打量着这个世间,直到看到依然持剑而立的虞别夜。
她有些混沌的目光终于开始变得清晰,那一刹那,她的眼中闪过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却最终落点在了温柔。
她想起了所有,却又忘记了所有,她只想给虞别夜留下这样的温柔。
正如过去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看向他时,始终保持的神色一样。
“娘……”虞别夜喃喃出声,他上前一步,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碰她,却又如别惊鹊一般生生停住脚步:“娘——!”
龙女画棠长久地看着他,似是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所有这些最终都化作了一个温柔的笑。
她艰难地抬起手,无数灵息之线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使得她的动作无比艰涩,她似是想要向虞别夜伸出手,又像是想要握住别惊鹊的手。
但她的手,最终越过了他们,伸向了日光缱绻灿烂的天穹。
那里有自由的风,柔软的云,和翱翔的鸟。
那份难言的神性赋予了她灵体,而她的灵体存在的意义,不是为了看虞别夜最后一眼,也不是为了向着别惊鹊露出一个少女时的笑容,更不是向虞画澜展露自己的恨与绝望。
而是为了触摸这一刻的阳光。
她这一生,从未有一刻是为自己活着的。
她以为的反抗家族,是步入了更深的泥沼,她想象中的良人,是世间真正的恶魔。就连她的灵体此刻被唤醒,被感知后,真正能被救下的,也不是她自己,而是束缚于她周身的灵息之线另一端的那些可悲生灵。
但这一刻,她被束缚一生的灵魂,终于自由。
温暖盛大的阳光里,她的灵魂终于可以碎裂开来,随风散入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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