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灵体消散, 那些系于高台之上的灵息之线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带着厚重的灰尘从半空落下,却没有任何声息。
虞别夜向着画棠的方向伸出的手没有落下, 他的神色有些空茫,像是连着灵魂都在这一刹那被一并抽离。
他亲眼见到了自己的母亲两次从自己面前消亡。
一次是□□的消亡,一次是灵魂的碎裂。
同样的痛, 他品尝过两次,好似绝望深处,还有更大的悲恸,让他已死的心坠入更深的永夜。
直到他垂落在身侧的那只已经被剑意割裂得鲜血淋漓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
那只手也并不温暖,没有太多的温度,但她握住他的手时, 就像是某种对他的坚定不移且永不后悔的陪伴和选择。
那是他人生之中,最初也是最永恒的光。
凝禅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握住了他的手,始终如一地站在他身边, 甚至没有在这个时候侧头看他,因为他不需要任何怜悯, 不需要任何安慰,也不需要更多的目光来细品他这一刻的伤痛。
交握的手便已经足够。
虞别夜的眼瞳里开始重新有光,然后,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下一瞬,他伸出的五指开始合拢, 能够湮灭一切的龙息从他的掌心开始蔓延, 他的双翼在每一次扇动之间,龙息便浓郁一分, 直到画棠山和少和之渊都被这样的龙息彻底覆盖。
那些跪立在高台之下,被灵息之线牵引,将龙女的神魂都耗尽的妖族们,在虞别夜的这一握拳之下,骤而化作了齑粉!
龙息漫卷,变成好似能摧毁一切的怒火,凝禅点燃的笼火中也沾染了龙息,从远处刮来的长风将满地的齑粉吹散开来,让那些微末的颗粒如灰尘般,与高台下的崎岖石块抑或土地彻底交融,变成即将被埋葬于这里的尘埃。
凝禅俯身。
她捻起了一根不知何时垂落到她脚边的灵息之线。
辟邪主灵。
她能感受到那根灵息之线上,画棠残留的气息,而她的灵息自然而然地顺着那道灵息倾泻而出,去追寻这条线另一头的终点。
她已经做好了要耗去半身灵息的准备,无论灵息之线的另一端通往怎样的深渊,她都会追寻到最后的终点。
然而这条线,却竟然出乎她意料的短。
片刻,凝禅若有所觉地抬头向前看去。
她手中那条线的另一端,正捻在一个男人手中。
一身掌门华服的虞画澜自黑暗中走出,他依然如同凝禅第一次见他时那般从容不迫,但在触碰到凝禅灵息的那一瞬,他的眼底还是泄漏了一点他真实的心情。
是狂喜。
近乎疯狂的愉悦从他的眼底蔓延,他捻着指尖那抹来自凝禅的灵息,再轻轻一捏,引那道灵息直接没入了自己的体内。
他慢慢抬起了脖颈,唇边也忍不住浮现了一抹笑容。
他等这一天太久了。
或者说,他想过太多不同的办法让凝禅自愿地给他一点灵息,却没想到,这一切会在今日以这种方式完成。
虞画澜觉得很满意。
在幡中世界的记忆涌动回到他的脑海中时,他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计划。
凝砚是他故意放了一手,甚至推波助澜地让祀天所带走的。
因为他知道凝禅一定会去救她的阿弟,而身具辟邪血脉的她们,天克祀天所。
一切都顺利得如同他的预期,祀天所大光明神殿的琉璃顶坍塌,而据说那位高高在上、他不顺眼很久了的神主,一夜之间神力大损,已经有了陨落的迹象。
他的计划本来只是到此为止,感受到龙女画棠最后的灵体被辟邪血脉唤醒,是他的意料之外。
但他到底是画棠山大阵的主人,他比所有人都更早地知晓了这件事,也比任何人都更近地站在画棠山上。
龙女画棠睁开眼的那一瞬,他就计划好了所有。
他猜到了别惊鹊和虞别夜会做什么,也并不在意龙女画棠的结局,他要做的,只有一件很简单的事。
让一根灵息之线自然地、不留痕迹地,落在凝禅脚边。
他成功了。
以千万半妖为试验的人造四方脉早已有了进展,朱雀脉之外,他体内的玄武脉中,已经有了灵息翻涌,除此之外,白虎和青龙两脉也早已被唤醒。
但灵息翻涌和被唤醒,与灵脉觉醒畅通之间,到底还差了些什么。
之前他一直都不知道究竟差了什么,但在拥有了幡中世界的记忆后,他终于确定。
差了的这一点点东西,就是凝禅身为辟邪后裔的那一点,能够骗过四方神兽的灵息。
虞画澜感受着那一抹灵息一点点落下,将他四方脉里最后缺失的那一块,咔哒一声补齐。
虞画澜除了朱雀脉之外,玄武脉也一并觉醒。
那道来自凝禅的灵息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更加绵延,更加霸道,虞画澜的眼中接连有了惊喜和更多的狂喜。
在沟通了玄武脉后,他的白虎脉和青龙脉……竟然也一并觉醒!
等到他重新低下头看向立于画棠山边的凝禅等人时,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高高在上。
因为他确实已经在云端之上。
他成了整个浮朝大陆古往今来唯一一位四方脉全觉醒之人。
他甚至不必回首,都能感觉到,那传说中的众妙天门就在那里,只需要他转身,抬手,再去推开那道门。
天穹在他身后,浮朝大陆在他脚下。
这一刻,虞画澜的面前闪过了这百年来的无数画面。
他为了这一缕龙女血脉而潜入妖域,没有人可以面对龙女一族而不动心,他血气方刚,也不例外。
是的,他爱过龙女画棠,但爱这样东西,对于他这般寿数绵长又久居高位之人,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那一瞬的心动和爱意,在他渴求的……或者说,他和他身后的所有这些人所渴求的一切面前,就像是一粒尘埃。
而他,正是因为不想成为这世间的尘埃,才付出了这么多的努力。
人造灵脉的过程是血腥痛苦的。
他自己剖开了自己无数次,有的是□□的剖开,有的是灵识的剖开,那些凌迟般的痛楚不能被任何事物遮掩,他只能硬生生地接受,甚至接受的是一片不知成败的未知。
而今,所有这一切,都变成了值得。
虞画澜的唇边开始溢出笑容,他的笑声逐渐开始变大,变得肆无忌惮,变得凌驾于一切,好似要让天地之间都只剩下他的大笑之声。
别惊鹊身后的妖族大军已经踏平了大半个少和之渊,这位妖皇与他自己所说的别无二致,确实非常擅长杀人。
昔日与凝禅对峙许久的那位飞扬跋扈的苏厌容早就见势不妙,带着自己的亲信和相熟的师弟师妹们跑了,而那些被虞画澜洗脑,高喊着要护卫少和之渊和掌门的所有人,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妖族大军密密麻麻,将画棠山包围,三具战斗傀在这样激烈的战斗中到底受了伤,其中一具已经倒在了半路,凝砚站在最完好的一具上,也已经距离他们很近。
段重明满身是伤,身上却笼罩了一道醒灵,而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片刻,他的影子里悄然有一道身影探了探头。
是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殷雪冉。
除了殷雪冉,还有唐家兄妹,两人此刻都有些气喘,不仅是因为闻讯后的千里奔袭,也因为他们再一次动用了自己的血脉力量,实在透支太大。
唐家兄妹身边站着的是白敛,他那把不离身的算盘上,空落落一片,所有的算盘珠子都被打了出去,他素来一丝不苟的发冠也有些歪斜,明显经历了一场鏖战。
——饶是有别惊鹊的妖族大军掠阵,少和之渊也实在是太大了,想要将这里扫平,实在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而如今,所有人都汇聚于画棠山下,杀意沸腾,战意熊熊。
可落在虞画澜眼中,他在看他们的时候,却仿佛在看蝼蚁。
片刻,他的大笑声终于停下,他立于彩云之中,高高在上地落下一眼,然后伸出一只手。
“笼火。”他开口。
朱雀脉的烈焰燃起。
“离火。”他再道。
白虎脉青绿色的火色蔓延。
“归梦。”
青龙脉幽白的疗愈之火光笼罩。
三道不同的灵脉色彩萦绕在他周身,这明明是浮朝大陆从未出现过的奇景,凝禅的神色却开始变得有些古怪。
“刚刚我还在想他为什么要用灵息之线连接我和他,实在是怪恶心的。”凝禅抬头看着浮空于天地之间的虞画澜:“他不会是借了我的灵息,一口气将所有四方脉都觉醒了吧?”
“要打断他吗?”虞别夜落在她身边,手已经攥紧了剑柄:“也不是不能一试。”
“不。”凝禅拉住他,摇了摇头,突然问了他一个好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知道欲壑难填的结果是什么吗?”
虞别夜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但看着此刻的虞画澜,他却好似懂了什么。
凝禅也不需要他回答,她继续道:“——是被欲.念撑死。”
虞画澜在适应了体内的四种同时汹涌的力量后,终于抬眼,微笑着看向下方的所有人,继续开口。
“须弥。”
玄武·须弥。
凝禅曾经在幡中世界里对他用过这一招,一招将他的所有灵息都锁死,然后割开了他的咽喉。
他这人记仇,如今自然要将这一招还给凝禅。
他的声音带着信步闲庭,带着笃定了这一切的结果后的百无聊赖,他就要在以一招玄武·须弥锁死了所有人的灵息后,用笼火将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地全部都烧成灰烬。
然后他再去施施然推开那扇随时都可以打开的众妙天门。
少和之渊被毁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他生气。毕竟此处的存在与否,对如今的他来说,已经并无区别。这里已经最大地发挥了它的作用——供奉他这个掌门百年之久,更让他从中发展出了一大批为他效忠、为他肝脑涂地的下属,甘愿作为他的实验体,只为功成之日,也能再觉醒一道四方脉。
但他到底出身于此,生长于此,妖兽踏平此处,将这里搅乱成了一片倾圮的废墟,这件事则让他的心境起了一些涟漪。
他要将这份涟漪抹去,就像他即将以笼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烧成灰烬一般。
他如实这般想着,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
一息,两息,三息。
虞画澜猛地从自己的畅想中惊醒,然后拧了拧眉。
笼火和离火都没有熄灭,归梦的色彩也依然明亮,但须弥……须弥为何没有出现?
虞画澜是个极有耐心的人,他不慌不忙再凝灵息,手指下压,遥遥点向凝禅的方向:“须弥。”
依然无事发生。
玄武脉畅通,但玄武脉中的灵息却一片死寂,并没有半点能够为他所用。
虞画澜愣了愣。
“须弥。”
“须弥。”
“……须弥!”
他的声音逐渐开始变得狂躁,然而无论他试了多少次,想象中的须弥灵法却始终没有从他的指间流淌。
凝禅甚至等得有点无聊了,她叹了口气:“试完了吗?”
虞画澜猛地被打断,他有点反应不过来地看向凝禅。
却见凝禅抬了抬下巴,她明明站在地面,连看他都需要仰起头颅,然而她的眼神,却像是她才居于高位。
“试完了的话,也该换我了。”她看向虞画澜,就如同那时在幡中世界一般,只是她的眼神,都已经让他回忆起了那时喉管被一寸寸割开的痛楚。她启唇,落下两个字:“须弥。”
空气中所有的灵息都在这一刹那被锁死。
纵虞画澜周身有离火与笼火相燃,但这一刹那,他依然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雕像一般,倏而从空而落!
段重明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笑一声,斩.马.刀已经在半空转过一个杀意澎湃的弧度,甚至虞画澜的身躯还在半空,刀意便已经冲至他的面门!
血流冲天。
虞画澜的左胳膊连同肩膀一并被这一刀硬生生剁下,残肢翻飞在半空,划出一道血线。
“这是为了段轻舟。”段重明刀落,眼中的杀意浓稠:“本想直接杀了你,但想要杀你的人太多,不如一刀一刀来。”
虞画澜的眼中一片愕然与空茫。
他还没能从倏而从云端而落这件事里反应过来。
美梦构筑与美梦碎裂之间的距离太近,他的梦碎得毫无缓冲,毫无理由,他甚至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直到身躯传来的巨大痛楚将他撕裂。
他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
但这一刻,他下意识所想的,是毫不在意。
因为无极境青龙脉的那一道归梦,哪怕是他命悬一线,也能将他救回来,更不用说白骨生肉。
归梦的幽白色火焰高悬于他的眼前,然而想象中的白骨生肉却并没有出现。
那些幽白色火焰仿佛虚幻冷嘲的幻梦,高悬,存在,却……没用。
是的,他感受不到任何一点被治愈的痕迹,感受不到任何真正来自青龙脉的那种疗愈复苏的灵息,他的青龙脉也正如此前的玄武脉那般,灵息充盈觉醒,唯独不被他所用。
“砰——”
他的身躯重重落地。
彼时凝禅九转天的须弥就可以封住他的灵息,如今凝禅已经无极,她之须弥,甚至让虞画澜的周身都不得动弹。
或者说,将他的所有动作都封印住的,也不仅仅是这一式须弥。
他跌落在地,像是一块残破的碎石,四方脉的灵息分明在他的体内翻涌,他明明已经看到了那扇随时都可以被他推开的众妙天门,却甚至不能抬起手来。
“为什么……”他眼神空茫地喃喃:“为什么?!我明明……”
明明四方脉都已经觉醒,却为何不能为他所用?!
有脚步声响起,凝禅和虞别夜停步在他身边,凝禅的手里不知从哪儿捡了一柄不知名的断剑,她微微俯身,很是嫌弃地一剑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将他喷涌的鲜血封住:“可别死得太快,那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将将平息了些许痛楚的伤口再度被贯穿,然而这一次,却不再有喷涌而出的鲜血,虞画澜想要疼晕过去,可那柄断剑上显然有某种灵息流转,让他始终清醒。
甚至比之前更清醒。
凝禅近乎怜悯地看着他:“虞掌门,为什么你会觉得,我的灵息连四方神兽都能骗过,却不能骗过你呢?”
虞画澜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声骤而停滞。
他的眼珠慢慢转动,直勾勾地落在了凝禅身上,他听到了她说的话,却仿佛一个字都听不懂。
“你猜我为什么明明可以沟通四方神兽,却只觉醒了两道四方脉?”凝禅居高临下地落下目光:“因为,你我虽能翻山移海,搅动天地,四方脉中的力量,却终究是借来的。”
“四方神兽借力于天地众生,你以为这借字,是谦逊或礼貌吗?”
“借的力量,终究是借。借得再多,你也要首先记得……”凝禅俯身,一指虚虚点在虞画澜的额心:“你我皆是凡人。”
凡人,就不要去肖想那些本应属于天地的东西。
借的东西,也总是要还的。
正如此刻。
凝禅借了自己的灵息给他,她不想借了,所以虞画澜就只能还回来。
“还有,你怎么有胆让我给你做替身傀。”凝禅笑得好奇却残忍:“你的灵脉早就烂啦。”
她边说,边收回了手。
一抹灵息从虞画澜的额间被硬生生抽出,然后被凝禅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被虞画澜视为珍宝,机关算尽才堪堪得到的灵息,对凝禅来说,不过是毫不在意的一点微末。
这样从虚空抽了点儿灵息出来,她都觉得有些恶心,甩开了那抹灵息后,下意识拍了拍手上莫须有的灰尘,边回头看向虞别夜:“你杀?”
口气随意得像是要让他来杀一只鸡。
虞别夜手里多了一块手帕,他牵过她的手,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仔细擦干净:“我杀。”
他认真地擦完她的手,用灵火直接将那块手帕燃成了灰烬,然后才转身看向虞画澜。
虞别夜从未以这个角度看过虞画澜。
他记忆中的他总是高高在上的,他位居浮朝大陆修仙界的最顶端,翻手为云覆手雨,只消他想,他便可以让一座画棠山都化作终年白雪的牢笼,将山中变成一座祭献的高台,也可以在谈笑间夺去无数人的性命,正如他将那么多的土蝼妖与半妖一并投入秘境之中,与祀天所开战,都只是为了消耗一些产能过剩的人造半妖一般。
但此刻,他这般狼狈地跌落在地面时,真的很像一条狗。
不,他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他更像是一具早已沉溺腐烂于贪婪欲.念与虚伪之中的尸体。
虞别夜想过很多次,自己要如何将虞画澜杀死。他设计过许多酷刑,甚至那些想象一度成为了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但此刻,真正到了他可以在一念之间就取了虞画澜性命的时候,他却甚至连一根手指都不想伸出。
不是什么释然,也不是什么大彻大悟,更不可能是原谅。
是他觉得他太脏了,连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恶心。
虞别夜抬起一只手。
湮灭之力闪烁在他的指尖,只消触碰到虞画澜,就可以让他从这个天地之间烟消云散。
但虞别夜却只是让这份湮灭之力没入了虞画澜的体内。
几乎是同一瞬间,虞画澜撕心裂肺的嘶叫声开始响彻天地,他的面容扭曲至极,身躯却依然不能动,别惊鹊觉得太吵,给他扔了一个禁言,然后看向虞别夜:“你给他搞了点儿什么?”
“没什么。”虞别夜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觉得,死太轻易,也太便宜他了。所以我捏碎抹去了他体内所有的灵脉。”
他将变成一个普通人,一个曾经见识过最高处的风景,再于最煊赫的时刻,一夕跌落,失去所有,再也不能修行的普通人。
但这还远远不够。
相比起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来说,这还远远不够。
别惊鹊笑眯眯地蹲在了虞画澜身边,单手托腮看向他,他面容俊美,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分明赏心悦目,但落在虞画澜眼中,却仿佛在看什么真正的恶魔。
“我不仅擅长杀人,也擅长折磨人。”别惊鹊用手拍了拍虞画澜的脸:“我可没有什么你们人类的那些道德底线,我保证你会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他会让他十倍甚至千百倍痛苦地经历一遍画棠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会让妖兽将他本就残破的身躯撕咬腐烂再治好,重复这些过程,他会将他的灵魂软禁捏碎,永世不得超生。
别惊鹊站起身来,他终于再一次看向了虞别夜,然后,他抬手。
在他的感召之下,那柄自开战以来就稳稳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废墟上的纯黑妖皇大旗回到了他的手里。
再被他随手扔给了虞别夜。
“这妖皇我不当了,化了八十年也没能化成龙,懒得努力了。”他说得吊儿郎当。
虞别夜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住妖皇大旗,只觉得自己抓了一块烫手山芋,听完别惊鹊的话以后,差点直接给他扔回去。
别惊鹊大笑起来:“小小皇位,就当送你的见面礼。”
他挑了挑眉,又带了点儿揶揄:“不然你是打算永远在你师姐那儿坐吃山空吗?”
虞别夜:“……”
拒绝的话一下子就卡在嘴边说不出来了。
别惊鹊一边大笑,一边单手拎着虞画澜的领子,另一只手随便挥了挥,身形开始变淡,走得毫不留恋。
“解救那些可怜半妖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别惊鹊落下最后一句话:“妖族的事情,就让妖族自己来解决。”
而凝禅的小指轻轻动了动。
此前,她捡起的灵息之线有两条,一条通往虞画澜,另一条则连接着那处真正的深渊地狱。
“找到了。”她轻声道,然后转身,看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却又觉得也算是意料之中只能如此的地方。
罗浮关。
也只有这个气息混杂,所有宗门的交汇之地,才最能掩人耳目,不被发现。
想来彼时止衡仙君坐镇于此时,表面是与少和之渊剑拔弩张,实际上也正是在掩盖这些妖息,巡查其中进度,再为自己多开一道灵脉。
这一日似乎极其漫长。
从日出那一瞬开始,妖群便开始嘶吼肆虐,凝砚的云间流火落满山间,战斗傀的每一步都在地动山摇。
到了日落的时候,那面之前还插在少和之渊宗门口的妖皇大旗,已经在罗浮关上方迎风烈烈飘摇。
“吾乃妖皇别夜。”他立于无数阵法之上,如履平地,声音平淡,却似牵动了这世间的规则灵法,让人不得不位置臣服:“这一刻起,罗浮关由我接手,无关人等,还请退散。”
无数喧嚣嘈杂后,昔日熙熙攘攘的罗浮关终于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空城。
妖皇大旗立于城头。
又有招妖幡于半空展开,幡灵起舞,将幡中三万妖兽释放而出。
无数妖族呼啸而入,将此处掘地三尺,直至触碰到罗浮关下的那一处深埋的阴暗之处。
天光落下的那一瞬,无数生灵怔然回首,看向自己从未见过的璀璨。
招妖幡无法收容它们的存在,但它们体内既然有妖血,便归属于妖皇的管辖范围,自可被带归妖域之中。
它们是本不应存在于这个世间的生灵,从出生的第一刻起,就已经违背了天地之间本应遵循的规则,也本应生于幽秘,死于阴暗。
它们依然注定走向死亡,直至它们中的最后一只都消亡。
但至少,是走在阳光之下,以自由的姿态。
祝婉照静立在少和之渊的一隅,她看着画棠山的坍塌,看着那些终年覆盖其上的雪崩塌滑落,最终在笼火下消融蒸腾,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应龙在世,而世间也只能有一条应龙。
所以她不必成为龙女,也不必肩负龙女一族孕育的职责。
她也终于可以去爱自己想爱的人。
祝婉照转身。
她的肩背依然挺直,却好似轻舟已过万重山。她不必再规律到让人害怕地自律,也不必时刻活在那些族规和职责之中。
起初,她的脚步平稳,就像是过去每一步那样。
但很快,她的身形就开始变得轻快,然后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轻轻提起裙子的一路奔跑。
那是她的人生里从未有过的奔跑。
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有人在等她。
那个人,叫谢柏舟。
合虚山宗,渊山。
又是一年桂花开。
凝禅不是很喜欢打理花花草草,她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傀身上的那些零件,对待其他需要悉心照料的东西,就格外不耐烦了些。
于是这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在了凝砚身上。
凝砚心里骂骂咧咧,嘴上是一个字都不敢提,矜矜业业蹲在桂花树林旁边,以灵息引了水来浇灌。
难为他一个觉醒了两次朱雀脉的人,要用他充满了笼火的灵息来引水。
这也就算了,他还要对付一个喜欢在桂花树上睡觉的段大师兄。
凝砚看着段大师兄脚边树下的酒罐,再看着他实在有些不修边幅的睡姿,冷哼一声,手下的灵息之水转了个方向,劈头盖脸浇了段重明一脸。
凭什么他在这儿打工,他段重明就可以睡大觉!
……结果段重明居然没醒。
凝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然后就听到身后响起了一道声音。
“你这样不行。”
凝砚愣了愣,猛地回头,便看到了在罗浮关那日一别后,许久未见的虞别夜。
他穿了一身暮山紫的衣袍,站在那儿的姿态从容洒然,显然在成为了新任妖皇后,他整个人都成熟了许多。看向他的目光里也都没了最初的乖戾尖锐,甚至带了点儿包容的笑意。
凝砚:“……?”
什么包容,什么笑意?
怎么莫名感觉这家伙越来越有一派正儿八经要做他姐夫的派头了?
怎么说呢,新任妖皇做姐夫这种事情,也是比较能接受的。
凝砚有些别扭地这么想着。
然后他就看到虞别夜施施然走到了段重明旁边,俯身在他耳边道:“殷雪冉来了。”
凝砚:“……?”
不是,殷雪冉来不来的……
他思绪还没连贯起来,便见连水都浇不醒的段大师兄原地起立,眼睛都没睁开,嘴里已经冒了一句:“没没没,没喝酒,真没喝。”
凝砚:“……”
真的来了的殷雪冉:“…………”
眼看段重明被殷雪冉提着耳朵带走,凝砚的心情这才平复下来了点儿,转眼看到虞别夜,正要说什么,虞别夜却已经走进了桂花树林。
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折了一捧桂花,与凝砚擦身而过的时候,还留了句“多谢”。
凝砚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件事。
不是,等等,这桂花树是虞别夜种的吧!
怎么他人都回来了,浇水的还是他?!
……
新鲜芋苗要先被蒸熟再剥皮,桂花糖浆要用大火慢熬,等待桂花飘香的时间,足够虞别夜再做一些别的事情。
譬如,如前世那般,给渊山的山巅种满六初花。
这一日,凝禅醒得比平时还要更晚一点。窗棂被敲响的时候,她还有点恍惚。
下意识起身,去将窗户打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张熟悉的脸。
虞别夜端着一晚酥烂软糯的桂花糖芋苗,桂花的香气顷刻间便充盈了她的鼻端。
而他的身后,是大片盛放的花田。
“师姐。”
他声线清越,笑容乖顺,只字不提自己如何风尘仆仆地自妖域赶来,也不提接任了妖皇新位后有多少琐事缠身,因为他只想来这里,送给她一片六初花。
凝禅怔然看着虞别夜,前世的他与今生恍惚交叠,再交融。
她倏而笑了起来,没有像前世那样伸手去接那碗桂花糖芋苗,而是说:“你等我一下。”
她关了窗,在虞别夜捧着桂花糖芋苗原地怔忡的时候,又推开了门。
然后,她迎着他的目光粲然一笑。
“还愣着干什么,进来。”
——《拯救濒危小师弟》·正文完结——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