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叙平生(4)
江辞月终于抓住了段折锋,将他锁在自己身边,只是付出了美色的小小代价。
段折锋倒是看上去一点也不着急,任由锁链留在自己手上,听说这捆仙索无法可解之后,索性连尝试都不去尝试,优哉游哉地看着江辞月道:“所以,你接下来准备如何?”
江辞月严肃道:“自然是与门人回合,先带着桃源绘卷离开魔域,回到灵犀宗后再说。”
段折锋:“他们听说你抓到了魔头,想必很高兴。”
“我……没有说。”江辞月低声道,“你暂且隐瞒身份,先随我回去。我不想他们发现你回到灵州。”
段折锋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笑道:“江辞月,你这么做可不像是个光风霁月的掌门人,倒像是魔头的卧底。”
江辞月十分羞愧,又说:“如今他们视你为魔,自然会以魔待你,我只是……不想……”
“嘘,我知道你的为难。”段折锋说,“江辞月,你且看着。”
得益于段折锋先前的命令,江辞月离开魔域之时,几乎看不见任何一个妖魔。
北野之地十分荒凉,所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便是说这里。
江辞月头戴帷帽,特地披上狐皮,以妖狐气息伪装自己,随身带上那桃源绘卷——以及里面那群可怜的梦貘。
段折锋则戴了一张面具,尽管未做任何伪装,但他身上的魔气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北野自然畅行无阻。
两人日夜兼程,几日之后即抵达了幽州边境。
在这里,竟有一队妖魔化为人形,似模似样地把守着碍口。
为首的牛魔大马金刀地坐在矩马上,声音响如黄钟:“前面的狐妖!来这干什么!有没有通行令牌?”
江辞月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附和着说:“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实在是抱歉。”
牛魔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露出淫邪笑容道:“新来的小狐狸啊?现在俺们幽州这片地儿还归罗刹老魔管,但是那老魔又被新来的魔尊管,上头说了,进出幽州都得有指示,以后不准随便出去找人吃,懂了没?”
江辞月微微一怔,点头道:“是。但我们不是想出去找人,只是旅行而已,请问哪里能得到许可?”
“许可嘛,说难也不难……”牛魔大笑了起来,引来他身后那队妖魔纷纷上前,不怀好意地打量起了江辞月,“小狐狸身段不错,来陪我们一夜,我们来给你‘许可’如何?”
数对垂涎欲滴的目光,落在江辞月身上。
有一不知名的妖魔留着口水道:“嘻嘻,看这小狐狸细皮嫩肉的,一夜哪里够哥哥们疼爱——”
唰。
话音未落,一片暗影闪过,所有人都还没有看清任何东西。
只见牛魔面露愕然之色,蒲扇般的大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下一刻却已经身首分离,轰然倒在道旁,鲜血喷溅了三尺之高。
妖魔们如临大敌,豁然抽刀看向江辞月,还有江辞月身后他们未曾注意到的那个神秘身影——
段折锋依旧坐在马上,冷漠的目光离开了牛魔的尸体,漫不经心地俯瞰着这队魔物:“让开。”
魔气涌现,昭示他的身份。
这群妖魔相当现实,刚才还怒气冲天的模样,现在已经噤若寒蝉,一个个趴伏在地上:“参见天魔大人!大人饶命!”
段折锋没有管他们,慢悠悠策马路过每个妖魔恭敬匍匐的身躯,目光看向了一旁的江辞月。
这时,他才忽然笑了笑,举起手臂,露出斗篷下隐藏着的金色锁链,拉着江辞月贴近他手臂,才道:“这只妖狐啊,是本座养的第十八房小妾,如今还在调教着,你们眼光倒是不错……”
江辞月:“……”
妖魔们听后,争先恐后地恭维道:
“狐妖大人倾城绝色!”
“天魔大人好艳福呀!”
“能伺候天魔是每个狐妖最大的机缘了!”
熟料,他们此起彼伏的话未说完,段折锋突然改了脸色,冷冷道:“本座最讨厌有人觊觎我的东西。你们竟敢调戏第十八房小妾,可知道该当何罪?”
场面静了一瞬,所有妖魔都在瑟瑟发抖。
突然,有一只狼妖大叫一声:“天魔大人饶命!小的刚才没有发话,只是不小心看到了狐妖大人的脸,小的这就谢罪!”说罢,伸出二指戳瞎了自己的双眼。
妖魔们纷纷醒觉过来,看过的、就将自己双眼剜出,说过的、就将舌头拔除,再恭恭敬敬地匍匐在地。
江辞月瞳仁收缩,只觉后背发寒,低声道:“何至于此?”
段折锋却漫不经心地笑着,打马从一众妖魔身边走过,将他们抛于身后,慵懒地向江辞月道:“江辞月,魔域可不是你们那等讲规矩的地方。你看看你,还想着怎么弄到许可;他们想的却是敲骨吸髓,把路人都吃得干净。魔道弱肉强食,本就是常理——”
江辞月道:“我听他们说,魔尊设下规矩,让他们不能随意离开幽州出侵扰凡人。我还以为幽州也有规矩。”
段折锋看了他片刻,笑了笑道:“你以为魔道是一个皇帝下了命令,普天之下的臣民就俯首遵从?不,其实是魔尊下了命令,听的人老实活着,不听的人老实等死。所以,如果魔尊突然失踪,几天之内就会有大妖、天魔试探着伸手,要是再过几十天……你猜这里会发生什么?”
江辞月吸了口气,低声道:“北野魔域的幽、冀二州与青、徐、梁、兖四州毗邻,一旦妖魔尽出,百姓就危在旦夕。我必须在边境生乱之前,先行告知灵州三大宗。”
灵州三大宗即为天山神霄宫、昆仑虚以及洞渊天门,仙道以这三大宗门人数最众。但论实力,在世的五位化神期真人之中,玄微真君已故,还数神霄宫紫炀帝君威望最高。
灵犀山一事过后,紫炀帝君还未回到天山。
江辞月就留书神霄宫,希望他们能够在派人来接应的同时,多加观察一下幽州、青州边界之乱。
几日过后,江辞月和段折锋顺利离开幽州,进入青州边境之地。
这里虽然偶尔遭遇妖魔侵扰,但已经纳入燕国范围内,十余里地外便看见一处小镇。
直到这时,江辞月才受到了神霄宫和灵犀宗的来信,说是他们早已来到边境接应,但却被妖魔动乱拦住了去路,不得不在当地停留。
信中说:作乱的妖魔乃是一头六尾妖狐,虽然修为不及九尾天狐,破坏力也不能与其他妖类相比,但是却极擅长蛊惑人心,造成民间大乱。即便是有经验的修行者,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抓到。
江辞月看完信后,终究不忍民众受苦,沉思了一阵后,看向段折锋请教道:“这头妖狐既然来自北野魔域,你是否有什么办法管束?”
段折锋正坐在旁边淡定喝茶,手上的捆仙索发出细碎动静,闻言后笑道:“江辞月,我可是个魔头,你将我抓到之后,还要我出谋划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别撒娇。”江辞月无奈看他,“我在认真问你。”
“好罢。”段折锋叹了口气,“妖狐一族虽然常与魔道为伍,不过严格来说不听魔君管辖,而是自奉一名九尾天狐为王。如今狐王远在黎国,它们自然缺乏管束。你们要想抓一只狡诈的六尾,那就用足够多的人来掘地三尺,将每一个人都仔细排查一遍身份。”
江辞月闻言点头:“不失为一个办法。”
他转身提笔,开始向神霄宫一行人写回信。
沉吟多时,江辞月不时回头询问,将信写得认真。
于是几日之后,神霄宫之人做事也相当认真,据说纠集了数百名弟子,在青州边界布下天罗地网,更由宗门刑部长老坐镇,要将作乱的六尾妖狐拿下。
但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段折锋和江辞月离开幽州不到一旬之日,幽州、青州交界之处爆发妖患,以六尾妖狐为首的一干妖魔和神霄宫进行了两次交锋,战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
修真者们作出了疏散民众,包围妖狐的决定。
却忘了,远在灵州的天山守备空虚,就连刑部长老都就近前来青州相助。
当夜,神霄宫用于关押妖魔的天牢突发异变,有上古凶兽穷奇冲阵,数十头大妖连夜逃离,其中更有大名鼎鼎的鬼王钟九罹。
据说,灵州的天幕整整一夜都是赤红色。
鬼王钟九罹脱困的第一时间,灵犀宗门内就有法术传信过来。
江辞月展信阅读,不由面色凝重,道:“鬼王出世了,据他们卜算,是往南方黎国逃去。兹事体大,神霄宫号召附近的修士都去助他们一臂之力,尽快将其捉拿。”
段折锋道:“很危险,江辞月,我劝你不要搅和这趟浑水。”
江辞月却摇了摇头:“鬼王被困数百年,如今实力大减,还可以设法捉拿。但如果放任他在外休养生息,恢复全盛之时的实力,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如果听说危险就却步的话,那就不是江辞月了。
段折锋也清楚小师兄的脾性,笑了笑,扬起手展示捆仙索,慢悠悠道:“你要去帮忙,我就也得跟着去。黎国路远的很……”
江辞月听后,怀着两分歉意道:“抱歉,但这是力所能及之事,我还是想尽绵薄之力。”随即吻了吻段折锋的唇角,又低声说,“算我欠你一次。”
段折锋这才满意,心情颇为不错:若是江辞月知道,调虎离山、鬼王脱困都是我的计划,他还会这么甜蜜么?
……唔,还是不要让小师兄知道了吧。
第52章 叙平生(5)
鬼王钟九罹逃离神霄宫天牢之后,一路向南边逃去。
路途中,所有修行者都听从号召前往围追堵截,也包括曾在青州追查六尾妖狐作乱的修士。
他们如今突然明白过来:这妖狐一直在蛊惑人心,但却没有谋财害命,不是因为忌惮,而是拖延时间!它最开始就为了声东击西,为远在灵州的同伴提供掩护。
如今鬼王在逃,修真界为之震动,大批修士向青州赶来。
而这六尾妖狐早已望风而逃,什么财物、仆从都没有带,早早地溜回了幽州。
容雩:QAQ我已经尽力了尊上!再晚只怕我这身狐毛都要被扒光了……
而另一方面,大批修士经青州官道向南一路追踪鬼王,很快进入黎国边境。
在徐州驿站中,江辞月则终于和灵犀门人会合。
他手上捆仙索还和段折锋绑在一起,实在不方便见人,于是只能隔着一道帘子,将住着梦貘的桃源绘卷交付过去,嘱咐道:“暂且安置在洞见峰上,由霜梧真人照拂一二,让值日弟子每日进去观察情况。”
弟子们接过绘卷称是。
他们当中,除了周颦、李珠儿两人之外,竟然还混入了另外两名穿越者。江辞月问起来时,周颦说:“反正大家都是去找鬼王的,索性一起走啦。”
江辞月微微点头,又接着嘱咐道:“你们修为不高,找到鬼王的线索后就汇报给我,不要逞强。”
周颦说:“我们懂的,掌门真人!”
她身边那穿越者听他们说话,心道:剑宗果然外冷内热,但是为什么不露脸呢,好想看啊!
这样想着,胆大包天的穿越者就特意上前,正式地自我介绍:“在下神霄宫弟子朱裕,仰慕真人已久,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一见玉颜?”
江辞月:“……”
门内,段折锋低声闷笑了起来,在江辞月耳边道:“掌门真人,你怎么不出去呢?”
江辞月手上缠着金锁,颈上还有刚刚被他咬出来的红痕,哪里敢出去见人,闻言大为恼怒,低声道:“你就是故意的。”
段折锋完全不否认:“嗯,一想到小师兄现在是掌门人,突然更觉兴奋了。江辞月,你还不快点打发他们走?”
江辞月耳根通红,按住段折锋作乱的手掌,一边咬着牙对门外说道:“我暂时不方便见客,你们先走吧。”
门外,穿越者们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听话离开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里头除了他们的掌门真人,还藏着一个十分恶劣的大魔头。
就因为有段折锋在,江辞月就不方便与其他修行者会面,二人只能低调行事,沿路向南经水路进入徐州。
黎国水土丰饶,水路四通八达,倒不需要什么仙家手段,就可以一日千里,直达都城。
江辞月索性与段折锋包下一艘小船,径直往南。
这一路上水道盘口众多,每次盘查身份时,江辞月总得使一些小小术法,才得以蒙混过关。
船家是个老油子,收了钱,也不在意他们隐瞒身份,还提醒他们说:“再往南走,京畿之地搜查身份会更加严格。你们两个要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最好不要南下了。”
江辞月与段折锋对视一眼,上前道:“敢问船家,黎国京城为什么进出如此严苛?是因为最近听说有鬼王逃来了南边吗?”
船家抽了一口水烟,笑眯眯地说道:“那倒不是,俺们京城从来都那么严格,是因为皇帝老爷不喜欢外人进来——外面的人总是对俺们京城大惊小怪的。”
“听闻再南边一点的扬州已经为妖族所占据,徐州与其近在咫尺——是不是常年妖患作祟,所以你才这么说?”江辞月又猜测道。
船家依旧不疾不徐地吐了一口烟,过了好久才似笑非笑地说:“妖怪嘛,多,也不多。你们来得正好,京城外头沦波镇里,正好有一年一度的海市,里头什么东西也有,说不定也能给你们找到混进京城的办法。等你们见识过海市,就知道京城为什么不欢迎外人了。”
江辞月虽没有完全明白,但还是有礼貌地道谢:“多谢船家指点。”
几日后,小船轻飘飘在水面上航行,从十几丈宽的小河一路汇流,驶入波涛汹涌的徐州河,没入了成千上万艘形态各异的船只中。
船队宛如训练有素的军伍行列,在船坞上空令旗的指挥下,先后过关。
他们的小船没有文书,便沿着另一条人工水道,停在京城外面的沦波镇码头。
江辞月将工钱结清,船家就掂量着钱袋,豪爽地说:“海市持续三天,白天热闹,晚上更热闹——你们要的假文书得在晚上才能买到。不过小心些,别暴露了身份,这里可是真的有妖怪的。”
他说完,大笑了几声,脱去外衣之后,竟然“噗通”一声直接跃入滔滔河水中。
隔着水面看去,只见这船家手上生蹼、脚上有鳞,竟然是一名与海族混血的半妖,他直接游向水中,不见了踪影。
这几天来,江辞月二人当然也知道船家的异样,但这时见他如此明目张胆、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身份,反倒是吃了一惊。
码头之上人流络绎不绝,偶尔有人注意到水中情况,却好像浑不在意。
江辞月运使法力看去,只见这沦波镇的街头行人成百上千,其中几乎有三分之一都带有妖气。
有的长着兽耳,有的在裙子里藏着尾巴,有的连人话都还说不清楚,甚至有个妖怪直接现出二尾猫的原型,正在屋檐下悠闲地晒太阳。
这一切井然有序,所有人都司空见惯,自顾自过着自己的生活。
江辞月轻轻吸气,低声道:“久闻扬州多年妖患难除,没想到就连徐州、黎国京畿之地都已经这样妖物横行。”
“鬼王混进这样的黎国,才叫做神不知鬼不觉。”段折锋笑了笑道,“你看这些百姓都已经见怪不怪,能与妖怪和平共处,可见此地秩序不错。”
江辞月若有所思,道:“黎国皇帝是有道之君,即便在妖患之下,也能使天下安定。”
江辞月并不喜欢伪造文书,因此没有听船家的去黑市,而是以“灵犀宗一位普通弟子”的身份上报给官府。
或许是近日来修行者出现得太多,黎国的礼部反应相当训练有素:核对了江辞月的灵犀宗令牌之后,为他下发一张临时的身份证明和路引,同时将他安排住在京城外的别馆之中,等着再过几天,皇帝会统一来见修真者们。
修真之人一般不会接触俗世,但其中也难免会有贪恋权财之辈,甚至会谋个一官半职,为皇帝做事。因此世俗皇帝倒也不会太大惊小怪,只需按照上宾的礼仪接待这些“仙人”就可以了。
而在受到皇帝招待之前,江辞月并不准备虚度这几天时间。
傍晚时分,他与段折锋一同出门,准备见识一下船家口中的“海市”,看看黎国这边的妖怪是否有什么小道消息流传。若能得到关于鬼王的线索,那就更好了。
晚上的沦波镇果然灯火通明,沿路小店摊头连绵不绝,行人之中甚至多半都有妖怪血统。
这也方便了江辞月和段折锋混入其中,毕竟如果人人都作伪装,那么人人都显得不那么醒目了。
二人一路前行,顺着妖怪最多的人流,来到码头之前,只见牌坊上已经不是“沦波市集”几个大字,而是换上了“海市”两个烫金古体。
江辞月和段折锋携手来到牌坊门口,却被守卫在此的门神拦住了。
守门的两只三头犬妖对着江辞月狂吠不止,引来了管事的一名狼妖,狐疑地看向江辞月道:“我们这里是海市,是妖怪的集市,可不欢迎人族修士。你若是正道之人,现在赶紧离开。”
江辞月不擅撒谎,闻言下意识地看向了段折锋。
段折锋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反问道:“你怎么就知道我们不是妖?”
狼妖耸动着鼻子,带动他手下两只三头犬也十分焦躁不安,人立而起,对着江辞月不住吠叫。狼妖道:“味道不对!他身上都没有狐妖的那股骚臭味,反倒是……反倒是有点像那些正派修士用的香气!”
“妖怪就不能用灵虚香么?”
狼妖有点愣住了,说:“倒也没这种说法……但……不对!你怎么证明你们是妖?!”
段折锋笑了起来,贴近江辞月耳畔道:“小师兄,你有没有本事变个狐狸耳朵出来让我玩玩?”
江辞月大窘,恶狠狠道:“你自己变!”
段折锋调戏完师兄,而后才对狼妖说:“证明这个容易。”
片刻后,段折锋取出一枚哨子,江辞月看着颇为眼熟:“?”
段折锋吹响哨子,不多时,天际便飞来了一团火红的毛球。
江辞月:“……”
狼妖哆嗦着嘴唇:“……凤、凤、凤——凤凰啊!!”
狼妖大惊失色,万万没想到这一哨子吹来的竟是只如假包换的凤凰。五色凤族之中,尤以赤色为尊,眼前这只凤凰虽然年幼,但观其尾羽,是如假包换的纯血神兽。
周围围观的妖族之中,鸟类都已经忍耐不住血统天性,要向小凤凰顶礼膜拜。
就在此时,只见这万众瞩目的小凤凰落在段折锋手指上,高傲地挺起小胸脯,矜持地对段折锋喊道:“爹。”
又对江辞月极为响亮地道:“娘!”
狼妖见状大为震惊,连忙对段折锋和江辞月行礼道:“原来是凤族的一对神仙眷侣驾到,恕小妖刚才有眼不识泰山,怠慢二位了!”
段折锋嘴角微翘:“好说。”
“……”江辞月沉默良久,终于以手掩面,羞愤交加地接受了这个伪装身份。
第53章 临二圣(1)
龙、凤、麒麟等上古神兽虽然久不出世,但依然被认为是万妖之祖。寻常妖怪看不出他们的“原形”,也都认为是自己修为不够。
于是,段折锋和江辞月“表明身份”之后,在场妖族霎时间变了一个态度,毕恭毕敬地请两人进入海市。
只不过,其他妖怪都信了,门口那两头犬妖却是灵智未开,只知道自己在江辞月身上闻到了人族修士的味道,就依旧紧盯着他,喉中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段折锋瞥了一眼,冷淡道:“坐下。”
威压之下,两只犬妖突然神情大变,极为惊恐地夹紧尾巴,蜷缩了起来。
而江辞月嘴角微动,看着那只小凤凰也下意识地蹲坐了下来,就在段折锋的肩上张开嘴,哈赤哈赤呼气,只差没把舌头也吐出来。
江辞月:“……”
——小师弟到底是怎么养凤凰的!
趁着还没人发现,江辞月伸出两指,合上了凤凰的鸟喙,低声道:“你是鸟,别学狗。”
小凤凰似懂非懂,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対着江辞月摇起了尾巴……尾翎。
他们终于得以进入海市,果真如狼妖所言,这里是妖怪的天下。
一路行来,琳琅满目,都是妖族开设的店铺。其中有鲛人售卖鲛纱;有蜃精叫卖各色珍珠、海产;有沙虫千里迢迢来交易沙漠奇货;偶尔也能看见半妖在主持人、妖之间的交易,抽走足足二成利润,为交易作保。
就连海市辽阔的建筑群本身,也是一名大妖催生珊瑚以形成的。三日之后,珊瑚就会耗尽法力而死,沉入河底化为鱼儿的养料。
海市最中心的拍卖会场,便是大妖旗下产业,每年都要在此拍卖奇珍异宝,与会者都是匿名,因此颇受妖怪们欢迎。
此时,那狼妖极为殷勤地给两人带路,沿路向两人介绍各种店铺。
江辞月问:“可有售卖情报之所?”
“这……”狼妖有点为难,借步到一旁才低声道,“本来是有的。但最近太多人来问鬼王的消息了,其中不乏人族修士,乃至于魔道之人。咱们这海市说小不小,但是说大也不大,哪里敢夹在这些大佬中间啊,索性关了了事。”
江辞月:“这么说,你们确实有一点消息?”
狼妖左右观望了一阵子,神神秘秘地说:“在这儿说不安全。两位大人真想知道,不如跟我来拍卖所的雅座,那儿安全,嘻嘻……”
说是雅座安全,其实也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狼妖将人介绍来之后,可以吃点回扣罢了。
手头拿了好处,这狼妖方才心满意足,向江辞月透露道:“据说鬼王是和北域的一位天魔合作,这才能脱困而出。说是天魔派来了一只凶兽穷奇,搅得天山上面不得安宁……”
令人失望的是,这些消息都是他们已经知道的,看来対于鬼王可能的去向,黎国这里的妖族也不甚明了。
江辞月又问道:“黎国皇帝,是不是那位少年登基的江虔?”
“人皇帝好像是叫这个名儿。”狼妖答道。
江辞月道:“人皇帝?什么意思?”
狼妖笑答:“哎,因为人皇帝管人,妖皇帝管妖,两边互不相干,俺们妖怪才能在这个地盘上活的这么好。”
江辞月一时惊住了,听狼妖的说法,黎国这片土地上,竟然由人、妖两位皇帝同时统治着?
江辞月问:“那妖皇帝是哪一位?”
狼妖听到问题,有模有样地対着皇宫方向拜了拜,然后才小声恭敬道:“自然是九尾天狐容璟陛下。”
此时,江辞月还想进一步问问情况,但隔壁雅座突然来了人。
这行人同样神神秘秘,为首的戴着帷帽,由数人众星拱月地伺候着落座,又有拍卖行的管事亲自送来瓜果点心,一看就知非富即贵。
双方只隔着珊瑚装饰物,看上去典雅大方,然而隔音效果不敢恭维。
江辞月怕漏了马脚,于是不再追问下去,而是摆摆手让狼妖先行离开了。
至于段折锋——江辞月看了一眼,却见混账师弟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雅座上的拍卖物品名录,対正事漠不关心,葡萄倒是已经吃了好几个。
发现江辞月看了过来,段折锋就闲闲地抬了下眼,漫不经心道:“酸,你不爱吃。”
江辞月哭笑不得:“唉,算了,你坐着就行。”
台下忽然锣鼓喧天,原来是海市拍卖会正式开始了。
法术让整座楼内都陷入一时的寂静。天井之中,袅袅娜娜地降下一対鲛人,笑意盎然地宣布拍卖开始。
这时如果从雅座中离开,就显得太过显眼,江辞月索性就和段折锋坐在一处,当作是增长见识了。
两人同看一份名录,段折锋还剥了个葡萄喂给江辞月。
“……”江辞月默默道,“别吃了,真的很酸。”
段折锋大笑,凑过来吻了吻江辞月的唇瓣,调侃道:“嗯,我倒是觉得有点甜。”
隔着珊瑚都能看到,隔壁雅座有人张望了一下这里,兴许是被笑声所打扰。
江辞月耳尖通红,竖起名录挡在中间,含糊地低声道:“回去再说你。”
千年蚌精所产黑珍珠、上古冉遗褪下的蛇蜕、木神句芒信物、南明离火一缕……
随着拍卖物一件一件地展示、起拍、敲定,隔壁雅座却和这边一样毫无动静。
直到台上展出一件东西时,江辞月忽而眼神一凝。
只听管事介绍道:“此乃琉璃碧火宫灯,可以驱暑、辟邪、威慑鬼物,以虺骨为架、龙须为线、鲛纱为布料,用料极尽豪奢。最重要的是,此物乃先皇后专为怀月公主亲手所作,颇有纪念意义。只可惜,怀月公主早夭,先皇后也已故去,此灯是一位宫女收拾旧物时偷偷带了出来典当,辗转至此,才为各位所见。”
这盏宫灯很好看,但也已经旧了。
段折锋低声问:“认得?”
江辞月轻轻点头:“我认得这盏灯……很小的时候见过。”
段折锋笑了笑,从丝绸盒子里举起了玉牌——示意出价。
海市拍卖行対于拍卖之物,都会设有底价和拍价,每一次竞拍无需客人报价,自动按拍价上涨。
段折锋这边举了两次牌子之后,拍卖行中便没有什么人相争——因为这盏宫灯说来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作用,只不过対有些人来说意义非凡罢了。
但他们没想到,两次叫价之后,隔壁雅座也突然举了牌子。
隔着珊瑚,江辞月望了一眼,依旧看不见対方是什么人。
他低声按着段折锋的手,摇头道:“不用非得买下来。重要的是回忆,不是那件东西。更何况……我修道已久,早已斩断凡尘,真的不必。”
段折锋叹了口气,道:“要是真的不在意,怎么不把那只玩具丢了?”
江辞月一愕。
他年幼时离家,只抓着一只布老虎带走了,如今一直将它珍藏在书桌暗格里……但段折锋怎么会知道这个?
段折锋又举了牌子,隔壁却好像和他杠上了一般,连举了两次。
魔头终于是不耐烦了,叫来门口的小妖怪,说道:“你们这里可以以物易物吧?”
小妖怪恭敬地说:“现在价格已经是一万三千枚灵石了。您要报什么东西,我们要先请鉴定师傅看过,然后给您一个准数,海市会以九成半的价格给您折算。请问您要出什么价?”
段折锋伸出一根手指:“一座灵石矿。”
“……”
小妖怪张大了嘴半天忘了合上,傻乎乎地看着他。
魔头嫌弃道:“要什么鉴定师傅,拿张地图来。”
小妖怪终于懂了,连滚带爬地出了雅座,一路狂奔向台上。
须臾,主持人听了小妖的低声报告,脸色都为之一变,匆匆忙忙地道:“対不住,各位,拍卖暂停,咱们有位客人出了一个小的们担待不起的价。”
拍卖会场一时哗然。
雅座内,江辞月大为恼怒,教训师弟道:“一盏宫灯,何至于此?你出整整一座灵石矿,太过铺张浪费了,我这就去把人叫回来。”
段折锋懒洋洋的,一手支着下巴,听着小师兄的数落,好半晌才说:“一座灵石矿而已,我幽州多的是矿脉,也多的是‘好客’的‘本地妖怪’——要是他们真敢来魔域开采的话,我倒也想看看,敢偷走怀月公主的宫灯还拿来拍卖的,能是何等胆大包天之人?”
江辞月:“……”
这魔头真的太坏了。
他哪是用灵石矿去换,他这是想要卖家的命。
江辞月倏然站起身,一不小心连他们手上的捆仙索都在哗哗作响。小师兄用谴责的目光看着他:“我现在就去收回报价!”
话音未落,雅座的小门却被敲响了。
段折锋依旧坐在椅子上不动,江辞月只得去应门。
竟是隔壁雅座之人来敲门。
因为顾及身份,江辞月一时没有将门打开,只淡淡问道:“有何贵干?”
而门外听声音是个阴柔男子,他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一份礼物,才道:“我是方才与二位出价之人,并不是想作意气之争,只是那盏宫灯是我家主人受人之托、非要拍下不可的重要之物。两位贵客既然能出的起一座灵石矿,想必也不是真的在意价格,我家主人有意一叙,看看这中间有没有什么回旋的余地。还请两位一定赏脸。”
江辞月却不想节外生枝,但対方如此彬彬有礼,只好也将门打开,推辞了礼物,客气地拒绝道:“见面就不必了,这件宫灯我们可以出让。”
谁知,他刚一开门,海灯的微光照亮面容的那一瞬间。
门外的来者脸上瞬间显出惊讶、敬畏之色:“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第54章 临二圣(2)
打扰了他们的来客,自称他的主人也是为那盏琉璃碧火宫灯而来。
江辞月运使法力去看,只见眼前的阴柔男人腮边有须、身后长尾——赫然是一头刚能化形的狐妖。
这狐妖大惊失色地喊他:“陛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江辞月:“……”
毫不夸张地说,江辞月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撒过什么慌,隐瞒身份进入海市之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
——此刻还被人认错,该怎么办?
江辞月脑海中霎时间一片空白,本能地回头去看段折锋。
段折锋看小师兄那睁大了一圈的眼睛,就觉莞尔。
他就从容不迫地走到门口,打量狐妖一眼后,也不答话,而是反问:“你是谁?”
狐妖额上冒出冷汗,看了一眼段折锋也不认得,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头也不敢抬地说:“小的是狐王陛下身边的,名叫胡肆,经常在宫外当差的。”
“哦?”段折锋反客为主,底气十足地质问他,“宫外当差,为什么来海市厮混?”
狐妖的背后涔涔流汗,连忙解释道:“这也是狐王陛下的吩咐,小的什么也不知道。您要有什么问题,不如直接去问问陛下……”
啪。
段折锋听到这里,突然从指间击出一道法力,当场将这只小狐妖砸晕。
江辞月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了?”
段折锋道:“你还没想明白?隔壁那群神秘人就是狐王在微服私访,我们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虽然不知怎么回事,但这狐妖肯定是把江辞月认成了黎国皇帝,还叫他去见一见隔壁微服私访的狐王。
一旦两边见面,江辞月这个冒牌货肯定首先被揭穿,到时只要稍加调查,他们的真实身份在狐王面前恐怕也瞒不住。
江辞月被认出来倒无关紧要,可段折锋是被他“抓获”的大魔头……在这徐州就是众矢之的。
想到这里,江辞月恍如一个第一次逃课的小学生,慌得六神无主:“怎么办?该从哪里跑?不如我先去击碎结界,你从另一边——”
“打住。”段折锋忍俊不禁,“我还没有慌,你怎么紧张成这样?只需跟着我,从后门悄悄离开就是了。”
“喔……”江辞月怔然给他握住手。
段折锋侧身笑道:“不要慌,江辞月,你越从容不迫,人家越不容易起疑心。”
事实果真是段折锋的“逃课口诀”更加有用。
只见他目中无人地走在前面,沿路守卫没一个敢来询问的。
只有门口的管事笑眯眯地问:“拍卖会还未结束,两位贵客这就要离席了吗?”
江辞月见状,手心都要冒出汗了,还好涵养功夫出色,暂时没有把慌张写在脸上。
段折锋却只是“嗯”了一声,连个借口都懒得想,直接道:“有事先走,让开。”
管事的连忙给他让开道,并恭敬地弯腰:“客官慢走……”
江辞月:“……”
离开戒备森严的拍卖会所,江辞月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段折锋笑道:“小师兄,你又没有杀人放火,到底怕什么?”
江辞月垂头丧气:“但……我这辈子都没有像这样慌张过。”
段折锋哑然失笑,戏谑道:“看来以后干坏事的时候,真不能带上你。不然一转头你说不定都已经弃暗投明了。”
两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前脚刚刚离开,拍卖所中立刻就发生了变故。
现场很快戒严,一队队人马快速涌入会场,开始挨个地排查。
场中众人惊疑不定,还是站在场中央的管事依旧落落大方地解释道:“会场中来了可疑人员,竟敢冒充黎王陛下,我们正在搜查这个人。”
排查之人并不粗暴,十分讲秩序地进行搜索,很快也将场下的骚乱平定下来。
甚至有人向台上问道:“难道是鬼王混进来了?”
管事笑容不变,答道:“现在尚未可知。不过请各位放心,鬼王刚刚脱困、十分虚弱,海市一定会全力保护诸位安全。”
搜查很快遇到了麻烦,却不是江辞月真的被发现了,而是当时他们隔壁的雅座。
有客人不服气地大声质问:“凭什么这个座位的人就不搜查?难不成贵宾就这样有特权?”
海市的管事有些为难,周围的客人却纷纷鼓噪起来:
“就是、就是!说好要保护我们安全的!”
“难道你们和鬼王勾结在一起了?快打开门让我们看看!”
……
声音此起彼伏之际,雅座的小门真的被打开了,场下一时鸦雀无声。
从里面走出来的却是一名身着华服、头戴珠冠的青年男子。此人玉树临风,面如冠玉,长眉英挺,双目却似秋水含波,眼尾是勾魂摄魄的一抹红。鼻若悬胆,双唇却丰润,唇角天生带笑。
可以说既有男性的狂野之气,又兼有女子的妩媚之色。
他在万众瞩目之中走了下来,似乎早已习惯成为众人的焦点,从容不迫地说道:“说得不错,那就也搜查本王的地方吧。”
底下终于有人失声道:“狐王陛下!”
九尾狐王,容璟。
据说是和黎王分治天下的一位大妖,更是整个海市的幕后靠山。
没想到真是他微服私访,带着人悄悄进了拍卖行,还与江辞月看中了同一盏宫灯。
高台之上,狐王容璟毫不避讳,目光扫视过全场。
眼波横处,每个人都几乎觉得他向自己抛了个媚眼,台下不乏有人心猿意马,为狐王的魅色所折服。
此刻,朱唇轻启,狐王的语调却是冷硬的:“没想到在我海市中,还有人胆敢冒充江虔,真是胆大包天。来人,传令下去,封锁整个海市,不准任何人、任何妖进出。”
命令下达之后,整个海市都动荡起来。
……
段折锋刚和江辞月回到客栈中,马上就得知了海市戒严的消息。
江辞月分明没有做贼,但却分外心虚,将门窗完全紧闭之后,无助地踱步:“怎么办?”
段折锋看他这副样子,不住地笑他:“我还没有慌,你慌什么?过来坐下,喝杯茶。”
江辞月像个听话的乖孩子,坐在榻上之后,又接过茶杯,呆呆地抿了一口。
接着,他只见段折锋忽然脱了外衣,一步步向他逼近过来。
江辞月双眼微微瞪大,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倾了一些,有些惊慌地问:“你做什么?”
段折锋一手支在床沿,阻止了他逃跑的冲动,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眯起眼仔细地打量江辞月片刻:“小师兄,他们把你错认成了黎王,看来你和他长得很像啊。”
江辞月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兴许是他看错了。”
“我倒不觉得是看错了。”段折锋似笑非笑道,“是你自己老实交代,还是等我‘刑讯逼供’一番再老实交代?”
江辞月大为窘迫,低声道:“没有什么好交代的,都是我早已斩断的尘缘,不提也罢……”
“喔。”段折锋凉凉地应了一声,接着突然抓着江辞月的脚踝,将他掀翻在榻上,“真的没有么?怀月小公主?”
啪。
江辞月手中的茶杯沿着床沿滚了下去。
茶水在床褥上形成一滩深色的污渍。
床帐层叠飘摇,遮掩住了里面模糊的动作,只听得细碎的锁链声。
江辞月很快求了饶:“别……我老实交代。”
段折锋十分失望:“小师兄,你这么快可不行,为什么不多嘴硬一会儿?我根本还没来得及逼供你。”
江辞月恼羞成怒,低低叫道:“你根本就是想找借口胡来!”
段折锋沉吟片刻,露出了魔头的笑容:“你说得不错,都已经胡来了,何必还找什么借口?”
说罢,将床帐彻底扯下。
很快,里头只传来江辞月被“逼供”的断续声音:“我会说的!别……呜,我什么都说……”
这一次,段折锋胡来的不是很久,但是已经足够惹恼江辞月了。
他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生气,还像当年般发出大师兄的控诉:“你太过分了,如今我们身在黎国隐姓埋名,说不定还在被通缉,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寻欢作乐……”
段折锋沉思片刻,难得诚实地说:“大概是因为听见了‘怀月公主’的名号,我突然觉得很想强抢公主,做一回驸马。”
江辞月半晌没有吱声。
段折锋也不去掀开被子,只笑道:“说好的你什么都说呢?”
江辞月回想起刚才屈辱的经历,不由又生了三分钟的闷气,好半天后才道:“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当今黎王江虔就是我的同胞兄弟,只比我早出生半盏茶功夫。当年黎国皇帝膝下无子,元皇后产子本来是大喜事,只等着加封太子,可谁知道她生下了一对兄弟……”
同胞兄弟降生于皇室,古来就视之为不祥。
但这“不祥”的原因却与玄学无关,而是因为他们生得太像。
对于皇帝而言,绝对不能存在一个长得一模一样、同年同月出生的人,否则一旦有心人作祟,无论是偷天换日,还是鱼目混珠、揭竿起义,都会轻易动摇国本。
当年这对兄弟一出生,皇后宫中上下都变了脸色。
老皇帝始终缺一个继承人,盼望第一个儿子已久。刚刚生产完的皇后知道,一旦被皇帝发现,小儿子必死无疑。
毕竟舐犊情深,皇后当机立断,串通当时宫中侍女、稳婆,谎称第二个孩子是女孩儿。
老皇帝自以为喜得一对龙凤儿女,很快将大儿子立为太子,又将“女儿”封为怀月公主。
于是这个弥天大谎,一直瞒到了怀月公主六岁有余。
第55章 临二圣(3)
直到怀月公主六岁时,属于男孩的特征渐渐难以掩盖,知悉这个秘密的宫人也多了几个,当年的知情人中也有离开了宫闱的,但多数仍然留在宫中。
欺君之罪后患无穷,皇后不得不另谋出路。
她用药伪造怀月公主自小体弱的假象,然后在六岁那年请来了瑶池仙宫里的真人,称是公主福薄、不能承受皇家天子之气,必须要远离皇宫、潜心修道才能活下来。
唯一的爱女被迫修道,皇帝万般不舍,可惜徒唤奈何。
“小公主”自此被仙人带走,更改名字,斩断尘缘,再不会回到黎国宫廷之中。
十数年过后,帝、后先后驾崩,当年的太子江虔登基,而那名玉雪可爱的小公主也早已被遗忘在尘封的画像中。
“……大抵就是这样。”江辞月叹了口气,“我应该也曾和你说过两句,左右都已经是过去之事了,我也没记得太多。”
段折锋:“想看。”
江辞月:“什么?”
段折锋诚恳道:“想看小公主穿裙子。”
江辞月先是一愕,接着耳尖红了,再接着脸颊也气得微微涨红:“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听见了这个?!”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也。”段折锋一脸理所当然,“我又不是灭情绝欲的那等魔头。”
江辞月再次说不过他,但总还是觉得不对劲:“还是聊点正事吧。”
“也对。”段折锋沉吟片刻,“江辞月,我觉得这是个你穿裙子的好机会。”
“……”
江辞月怒视他,咬牙:“我说聊点‘正事’。”
段折锋笑道:“你听我说,江辞月,如今我们在黎国非亲非故,又必须得隐瞒身份,一不当心还要被当做鬼王给通缉,正是急需一个假身份的时候。而你的‘公主’身份正能作为掩护,第一、半真半假,至少可以瞒得过去;第二,接近皇宫,也可调查真相,顺带保护你那个皇帝胞兄。你觉得如何?”
江辞月手指松开,接着陷入了沉思:“但我离开已久,在黎国看来,怀月公主早已对外宣称早夭。”
“只要黎王相信就可以了。他应该是当年知情人,知道妹妹只是被带走修道了。”段折锋说服他道,“看今日那个小妖的模样,你和黎王长得至少有七八成想象,估计你一露面,黎王就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已斩断尘缘……”江辞月低声道,“不该再和凡人相认。”
“你如果真能忘记,就不会留着那只布老虎了。”段折锋调侃他道,“难不成金丹真人还喜欢玩这个?”
江辞月一愕,有些心虚地问:“你怎么会知道?”
他藏在书桌下的那只布老虎,是当年唯一从黎国带走的东西,这些年来再如何修道清净,也不曾丢弃过。
段折锋说:“江辞月,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
江辞月望进他深邃双眸中,最后无奈点了点头,又低声道:“有时候我更想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段折锋,你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段折锋笑了起来,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道:“要不怎么会是个‘混账师弟’。”
接着,他们稍微商讨了几句之后的计划。
段折锋说到乔装打扮时,江辞月疑道:“总觉得我们商量过这些事?”
段折锋笑道:“最早最早的时候,我们用狐皮装过阎王和判官,你忘了?”
江辞月恍然:“你从那时候起就对骗人这么驾轻就熟。”
段折锋挑眉,相当自得道:“正是如此。”
傍晚,段折锋果真让人送来了一件华丽雍容的如意缎绣五彩祥云朝服。
江辞月望着这明黄的颜色,大窘:“这、这也太过艳丽……”
段折锋道:“黎国尚黄色,只有长公主能穿明黄,弄来这件衣服可不容易。既然要‘恢复身份’,还是得像一点。”
江辞月还是觉得不对劲:“为什么不能恢复彻底一点?我一定得是‘公主’么?”
“你和黎王长得相像,如果再是男儿身,只怕他身边会有人提醒他——当初除掉你就是为了帝位稳固。”段折锋慢条斯理道,“但妹妹就不一样了,生来惹人怜爱……”
江辞月盯着他:“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是更喜欢女孩儿?”
“小师兄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段折锋笑容加深,“时候不早了,我来替你更衣吧。”
“……你给我待在外面。”江辞月咬牙。
然而,江辞月实在不知道这繁复的宫装要怎么穿进去。
他身穿中衣,提着衣领在屏风后面来回踱步,好不容易将袖子套上,却发现后背还有几个扣子,想来这件衣服设计之初就是要一队宫人服侍着穿戴的。
江辞月垂头丧气,问外面:“师弟,你还在么?”
段折锋一听便明白了,慢悠悠走了进来,也不搭话,免得小师兄恼羞成怒。
他从身后替江辞月系上扣子,又拉紧了腰带——
“唔……”江辞月吸了一口气,“太紧了……”
“这句话,一向是我的台词才对。”段折锋低声笑了起来,将腰带系紧,然后将江辞月按在屏风上,“让我看看,穿好了没有?”
江辞月回过头,翩然白发流泻而下,贝齿紧紧咬着下唇,霞生满面的脸上映着羞恼。
实话实说,江辞月虽然生得好看,但气度清贵英朗,很难让人错认成女子。
但也正是如此,此刻他被迫穿着华丽繁复的宫装,显得更像个被俘的尊贵皇子,甚至不知道自己即将遭遇怎样的屈辱。
江辞月:“……”
段折锋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阵。
江辞月一手挡着自己双眼,喃喃道:“果然还是扮不像的,算了吧。我不可能这样出去见人……”
“我可不舍得你这样出去见人。”段折锋笑了起来,拉开江辞月的双手,将他按在塌上,“小师兄,我想玷污你。”
“什——”
江辞月的抗议声很快地被堵在了口中,他大惊失色,双手推拒着段折锋。
“撕拉”。
一时不慎,华丽的宫装就被破开了一道口子。
床帐被拉下,段折锋信手一道指风,将室内唯一的灯火扑灭。
黑暗之中,只剩下暧昧的水声。
“唔……”
江辞月挣扎着、挣扎着,最后还是乖乖地从了。
……
“混账师弟!”
事后,江辞月相当生气:“正事还没有做成,怎么能整日耽溺于情欲?”
“双修大道,也是正事。”段折锋义正辞严道。
江辞月懊恼不已,翻身想要下榻,却发现自己一缕头发和段折锋的打了结,只得拉长了脸,低头先解开发结。
段折锋一手支着头,悠哉地看着江辞月的努力,另一手偶然一挑,发现身下压着一条断裂的宫装腰带,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只穿一次就坏了。”
江辞月咬牙:“这究竟是谁的错?”
段折锋笑着安抚他道:“别生气,小师兄,你要是想穿,我下次再挑选一件就是了。”
“谁还想再穿?”
啪。
戒尺凌空飞起。
江辞月已经明白过来了:“你根本就是故意哄骗我穿上这个——!!”
一盏茶过后。
在戒尺的威胁下,段折锋正襟危坐,和江辞月面对着面。
江辞月满面寒霜:“现在只谈正事,你给我老实一点。”
段折锋戏谑道:“是,师兄。”
江辞月问他:“你是从哪里开始哄骗我的?”
段折锋就老实答道:“从‘公主’那一段起。其实都已经这么多年过去,黎王但凡有心,都能知道当年真相——他应该知道自己有个弟弟,而不是妹妹。”
江辞月怒视他片刻:“混账师弟,骗人不打草稿,我罚你面壁思过十天。”
段折锋无辜地看着他:“师兄,现在不是只谈正事么?”
“……”江辞月一时语塞,“那就回去灵犀山再罚你。”
“别生气,师兄,我们的计划是有效的。”段折锋笑道,“今夜便可入梦,即便不能拿到‘怀月公主’的假身份,至少也可告诫黎王一番。只要有他的支持,我们在黎国可畅通无阻了。”
……
当夜。
黎国王宫中,灯火暂歇。
黎王江虔结束了一天的公事之后,得知皇后已经安寝,便回到自己寝宫中歇下。
睡意朦胧之中,他忽然闻到一股特殊的香味,若有似无、沁人心脾,又似乎引领着他看向什么方向。
黎王睁开双眼,呼唤宫中侍寝的婢女,却愕然发现无人应答。
四下静谧无声,一轮皓月不知何时已经升到中天,照得整座宫殿空旷而明亮,无尽雪白的云雾笼盖了一切,只余一条小径延伸向宫外。
“难道是梦?”
黎王摸向寝宫机关,却没有发现匕首,心中一凛,知道这并不是正常的梦境。
——容璟就在宫中,如果自己在梦中出事,至少他会有所察觉。
如此想后,黎王定下心来,谨慎地沿着小径前行。
少顷,只听见一声无比清亮的鸣叫,令他神魂巨颤,抬头望去,却见是一只华丽的雏凤凰张开双翼,飞驰而过。
随着这声凤凰鸣叫,眼前云雾霍然拨开,显出仙山云巅的景象,一棵苍柏兀然而立,而柏树下是一副棋局——
两名白发玉颜的仙人正在树下对弈。
黎王走上前去,恭敬道:“敢问两位仙长,进入本王梦境,所为何事?”
听见他的声音,那名白衣仙人停顿了执棋的手,回首往来。
看见他容颜的一刹那,黎王如遭雷击,下意识喊出了脑海中的一个名字:“怀月!!”
白衣仙人神色微微动容,却没有回答。
他对面,另一位黑衣仙人笑了笑,淡淡答道:“他已经不是红尘中那个‘怀月’,而是本座的道侣——灵犀真人。”
第56章 临二圣(4)
“你……真是怀月……”
黎王不曾想过,自己年少时就已经失去的亲人,有一天竟会以这样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出现在眼前。
他不敢确认梦境的真实性,出神地凝视眼前江辞月与自己相似的面容。
江辞月轻声叹息,没有否认段折锋的说法。
身侧,精致的四龙铜足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灵虚香,将黎王层层包裹,令他平心静气,忽觉眼前一切都十分茫远。
一个半人高的纸人惟妙惟肖地沏着茶,为他倒上一杯清茶,自动飞向他的眼前。
黎王亲手接过茶杯,手中熨帖温度恰到好处地提醒了他:这是个梦,也是个真实的梦境。眼前的白衣仙人确实曾经是当年的“怀月”,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黎王平静下来,走向棋盘旁另一个蒲团,正襟危坐,丝毫不敢摆起皇帝的架子。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论怎么饮用,杯中茶水丝毫不见减少,茶水澄澈、茶叶金黄分明,饮下后神完气足,就像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场大觉。
他心中敬畏,开口询问他们的来意:“请问两位真人,是否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得上忙?”
江辞月看向段折锋,而后者不疾不徐地落子,看也不看黎王一眼:“世俗中人,岂能帮得上我们什么忙?”
黎王心中也觉得如此,也不觉得冒犯,低头道:“真人说的是。”
段折锋就又道:“我们此来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近日来,灵州有一名作恶多端的鬼王脱困,直奔黎国而来,恐怕对黎国社稷有害。我们两人只是出于怜悯之心,过来告知你一声罢了。”
黎王听后大吃一惊,他平日里敬为上宾的所谓修士,实则都是一些无门无派、游历四方的散修,根本不知道最近修真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
他匆忙问道:“请问真人,什么是‘鬼王’?他来黎国是什么目的?”
江辞月耐心向他解释道:“鬼王钟九罹是千年前一位鬼修,曾在徐州掀起过腥风血雨,最终为神霄宫紫炀帝君所擒,关押于天牢中。如今鬼王脱困,而且向着徐州而来,我们担心他是要对此地百姓大肆杀戮,借此恢复实力,卷土重来。”
“钟九罹?谁会起这样的名字……”
江辞月道:“听闻他俗名姓钟,乃是黎国前朝王室第九子,堕入魔道之后自己改名为‘钟九罹’。”
黎王倒吸一口冷气:“是他!民间传闻他早已魂飞魄散了,原来是被仙人抓走……”
“怎么,你也知道他?”
黎王镇定道:“前朝秘录中有一些记载,只是我现在也说不清。请两位真人稍候几日,我这就派人彻查当年之事。”
江辞月微微点头:“如此甚好。”
接下来,江辞月又吩咐了黎王一些事,多半是教他如何在宫中布下防护,又授他符咒之法,至少能保半年太平。
实在危机关头,黎王还可以咬破舌尖,通过自身之血呼唤江辞月来护驾——毕竟是有嫡亲血脉的同胞兄弟。
这样一来,江辞月才能放心让黎王参与调查鬼王一事。
段折锋一脸无聊,任由这两人在旁边聊天,自己则和自己下起了棋来。
反正以江辞月的棋力……和他自己左右互搏也没什么区别。
直到江辞月事无巨细地吩咐完后,段折锋才闲聊一般地对黎王说:“近日会有很多修士来到徐州,与其让他们一个个来皇宫偷看,不如你光明正大地下发请柬,邀请他们一同宴饮。”
黎王点头称是,又问:“什么时间合适呢?而且不怕二位笑话,小王肉体凡胎,至今不辨仙凡之人,恐怕难以把请柬发到对的人手上。”
江辞月就点了点旁边小纸人的脑袋,说:“请柬有灵,你只需要令人将它张贴在皇榜上,只有修士能看见上面的字。至于时间和地点,不如就借你的皇宫后花园一用。”
黎王连连称是,心中不乏窃喜地想着:这些仙人手段实在神奇!一杯茶都能让我精神抖擞,如果他们在我后花园中宴饮,想必会留下更多想都不敢想的好处。若是能借此机会,问一问仙道长生不老之术,那就是天大的幸事……
须臾,仙风漫漫,周围的云雾似乎更加浓重,几乎难以看清棋盘。
段折锋淡淡道:“时间到了。”身型旋即化为一缕神光,飞逝向茫茫云海之中。
江辞月点了点头,正欲离开。
黎王忽然叫了一声:“怀月……!”
江辞月的步伐便停了下来,看向黎王道:“我已经不是当年之人了,陛下不必这样叫我。”
黎王小步前趋,低声道:“我很感激你肯来提醒我,灵犀真人,我知道一定是因为……你心中还是挂念我这个哥哥的。还记得当年你离开时,我也什么都不懂,母后说我抓着你不肯放,哇哇大哭,让‘坏人’不要带走妹妹……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怀月’必须要离开皇宫才能保命,而且其实是个弟弟……”
江辞月脸上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说:“当年之事,谁也无可厚非。索性我们二人依旧健在,也算是没有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黎王嘴唇嚅动片刻,问他:“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江辞月沉默片刻,说:“你已经见过我的道侣了,我们算是青梅竹马、年少相识,感情一直很好,以后也会如此。”
“这样就好。”黎王想起段折锋的气场,不知怎么的便有些畏惧,只得换了个话题问,“那这群仙宴会,你们会一起来吗?”
江辞月点了点头,道:“我会借用‘怀月’的身份与他一起。”
正在这时。
云中渺茫之处,忽然传来段折锋遥远的声音:“那我该是‘驸马’了。”
江辞月大窘:“你怎么还没走?”
“本来已经走了。”段折锋凉凉地道,“回来看看你们聊什么东西这么久,怕你被他拐骗回皇宫。”
江辞月小声辩解道:“又促狭,我们是在聊正事……”
“我也有正事要对黎王说。”段折锋漠然道,“——这是我道侣,不是你弟弟,滚回去粘你皇后去。”
黎王听后,瞬间大窘,那表情几乎和江辞月如出一辙。
梦境中刹那间风起云涌,如暴风雨降临,撕碎了眼前一切和平景象。
段折锋宛如个大魔头一般,将江辞月的身形卷入滚滚黑云中绑走,瞬间没了踪影。
黎王还在呆愣中,就被一脚踹出了梦境。
皇宫中灯火幽暗,依旧还是他睡前的景象。
黎王翻起身,满头冷汗,向下触摸到机关后,大殿内立时亮起灯火,两队守卫悄无声息地涌入寝宫护驾。
禁军首领全副武装地出现在他面前,单膝下跪请安。
黎王这才心中稍定,说:“朕没有事……只是刚才做了一个梦。”
回想起刚才所见所闻,其实黑衣仙人根本没有针对自己散发过杀气,但那股气场已经令人心惊胆战。
须臾,侍女端上脸盆。
黎王动了一下手,接着愕然发现,自己枕边竟然蜷缩着一个纸人。
小纸人就和梦中一模一样,并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一礼,接着在被其他人看到之前,瞬间躺倒,变成了一沓空白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
黎王回想起梦中一切,就对人吩咐道:“天明之后,叫宰相和钦天监都来御书房,朕有大事要说。”
侍女抬头为黎王递上温热的毛巾,却在看到他的瞬间吓得花容失色,连忙跪倒在地。
“朕脸上怎么了?”
黎王心中一惊,直接赤足走向寝宫内的镜子。
借着通明烛火,他愕然抚触自己脸颊,发现自己鬓边少许白发已经复黑,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眉间、眼尾的细纹犹如被磨平,整个人竟恢复了弱冠之年的青春面貌。
“神仙手段……”黎王喃喃道,“果真是神仙手段。”
皇帝在镜子前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又吩咐人道:“朕的内库里有一个封存多年的箱子,朕记得是最年少的时候用的东西,你们去把它搬来。”
太监们很快将那只大箱子擦得光亮如新,搬到皇帝面前。
黎王亲手拆了封条,将箱子打开,从里面又一个上了锁的小箱子中,拿出了一只陈旧的布娃娃。
他脸上满是感怀之色,拒绝了太监们插手,伸手轻轻弹掉布娃娃上陈年的灰尘,低声自语:“还有谁记得呢,其实朕还小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妹妹’。当年母后为我们一人做了一个布玩具,让妹妹先拿……我那时就是想不明白,她一个小姑娘,偏偏不喜欢布娃娃,为何和我抢那只布老虎?结果我俩大打出手,我竟然还打不过她,只好去和母后告状……母后说我是哥哥,要让着小妹妹,于是我就把布老虎让给了‘妹妹’……”
他说完,还笑了几声。
但抬眼看去,周遭一应宫人都不敢陪着他笑,反而噤若寒蝉地跪倒在地。
——是了,在他们眼中,怀月公主早夭,只怕说错一个字就要惹皇帝伤心了。
黎王叹了口气,将布娃娃珍惜地放了回去,感慨道:“若是‘怀月’还在,现在应该和我长得很像了。”
身边的老太监陪笑道:“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应该是很像的。”
黎王目光迷离,低声笑道:“是啊,毕竟一母同胞……只是命运作弄,使我们分道扬镳,如今天差地别……”
说到此处,忽然又有一宦官上前,道:“陛下,狐王回来了,说是还带了您要的琉璃碧火宫灯,现在要见吗?”
黎王的眸光很快恢复了清明,说:“他有心了,我也正好有事要同他商量。”
第57章 临二圣(5)
既然不能以真面目出现,索性就隐藏得更彻底些。
段折锋直接是以怀月公主的驸马身份写的请帖,广邀黎国境内所有修行者,一同参与三天后的群仙飨宴,商讨如何对付鬼王钟九罹。
届时,虽然宴会是在皇帝的后花园,但实际场地自然由他来掌控,多做一些伪装也就是了。
只有江辞月对这个计划耿耿于怀:“我绝对不会再穿裙子。”
“你‘女扮男装’就好。”段折锋表现得很大度,“我看宗门里的女弟子也都喜欢穿男装。”
江辞月小声抗议:“为什么我非得是‘怀月公主’?我可以混在人群中。”
段折锋怜爱地看着他:“真的么?小师兄,这是需要演技的。”
“………………”
沉默十秒后,江辞月宣告放弃抵抗:“我知道了,我还是不说话,听你骗人就行。”
至少这一点他很熟练。
江辞月郁闷地转过身,裁剪一些纸人力士以作备用。
他原本没有做战斗的准备,然而段折锋特意提醒道:“小心鬼王。”
江辞月动作一顿:“鬼王可能来袭击宴会?”
“未必是偷袭。”段折锋淡淡说道,“他如今实力不济,想必不敢来硬的。不过,说不定会披上一张人皮,混进来打探消息。”
江辞月轻轻吸气,道:“我知道了。”手中朱砂笔旋即换了个角度,在纸人力士身上画起了符咒。
段折锋打开客船上的小窗,外面海阔天空,正是徐州运河较为忙碌的时候。
望着这和平而繁华的景象,他却恍然想起前世,也是在黎国京都中,这条河被染成了红色,所谓“血流漂杵”、“尸横遍野”。
鬼王钟九罹是为了恢复实力,而他是为了推翻瑶池天柱——
为此,哪怕牺牲黎国数万万百姓,也在所不惜。
那场大战之中,江辞月来迟了一步,未能来得及救下黎国皇帝江虔,据说在见到战场惨状之后,他当场吐了一口血……
然后,江辞月就以“灵犀剑宗”的名义,向段折锋下了檄文,里面列举了无赦魔尊那些年来累累恶行、罄竹难书。
他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师门除害。
隔着妖魔横行的战场,他们曾经有过短暂而遥远的一次对视,他看不清江辞月的表情,就像看不透江辞月心中所思、所感。
而段折锋那时已经杀红了眼,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江辞月再也不会给他任何回去灵犀山的机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整个黎国都在战火中崩塌,化为一片废土,万千灵魂嚎叫着奔向地府,也奔向他的下一步计划。
仔细想来,也许正是从那一天起,身为人的段折锋才真正死去,留存于世上的便只剩下那个以杀戮为道的无赦魔尊。
这些渺远的回忆浩如烟海,却又恍如昨日。
“……小师兄。”
段折锋突然出了声,走回到书桌旁边,伸出双臂将江辞月的背影圈在怀中。
江辞月手头的动作抖了一下,朱砂笔画出一个圈。他只好无奈地将这张纸人废弃,回头问道:“又怎么了?”
段折锋双目清明而冷酷,低声在他耳边道:“江辞月,如果有一天我陷入杀道之中,魔心示显,无法自制,也许我会伤害你。答应我,一旦见到我身上这枚龙印激发……”——你要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嘘。”
江辞月捂住他的嘴,无奈地说:“混账师弟,现在知道堕入魔道不好了么?师兄都已经替你想好了。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气所影响、性情大变,那我就带你去东海深渊底的归墟,在那里造一座真正的桃源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两个就这样锁在一起生活,我会看守你、监视你、保护你、照料你……直到我们锁在一起化为枯骨,永沉归墟。”
“那样……倒也不错。”
段折锋低低笑了起来,捉住江辞月的手,低头吻上了他的双唇。
……
三日之后,黎国皇宫中,随着朝霞飞举,后花园里忽然生出了雪白云烟。
宫人们窃窃私语,却不敢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只觉云山雾罩,一切都看不清晰。
数道五色虹光,从天际延展而来,仿佛在接引着四面八方的来客。
突然,云雾中,出现了一名乘坐黄鹤的羽衣老人,大笑着踏入云中。
他肩头停留着一只小小的纸鹤,引领他抵达宴席之后,就灵巧地鞠了个躬,化为一张镶云纹的精美邀请函,上书:乘鹤老人。
纸人力士向老者鞠躬之后,向内唱名:“徐州散仙·乘鹤老人到——”随后领着乘鹤老人踏入花园中。
一路行来,奇葩异草,争妍斗艳,令人目不暇接。
老人跟随纸人,来到宴席上坐下,举目望去,只见正前方的主座上落座有一黑、一白两名年轻人,分别戴着凤、凰两张相似的面具,看来就是这次宴会的主人。
须臾,周边座位陆续落座。
除了神霄宫、玉虚门、洞渊天门、瑶池天宫等名门大派之外,还有几位来到黎国帮忙的散修——其中光老人所知的,就有控赤鲤于河上的书隐居士、壶中藏真迹的壶公、远海蓬莱的磨镜客等人。
众人就坐之后,免不了一阵“久仰久仰”的寒暄。
又有人疑惑地问道:“我看请柬上是以黎王的名义,怎么到了这里却不见黎王,主座上的又是何许人也?”
“我看那白衣人周身清气汇聚,想必是修道有成之人,难怪宴席上用的都是正统的灵虚香。”有人猜测,“但另一位黑衣人,无论是看服饰,还是开天眼,我却一无所得,真不知是何方高人。”
几人面面相觑,发现竟没一个知道宴会主人的真实身份,不由暗中警惕。
有人上前去与两位主人见礼,问道:“敢问两位阁下尊姓大名?与黎王又是什么关系?”
黑衣人淡淡答道:“内人是黎国长公主,封号‘怀月’。”
他看来惜字如金,只用短短一句话回答了两句问题。
而“怀月公主”则全程一个字都不说,只负责调动纸人招待来客。
有一人想要上前向公主敬酒,黑衣人则代替他道:“拙妻腼腆,羞于见人……当然也不擅饮酒,请回吧。”说罢,黑衣人凑过去与妻子贴耳交谈,举止亲密而温文,一看便知道两人感情甚笃。
当年黎国“怀月公主”的事虽然不大不小,但对于修真中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隐秘。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怀月公主及驸马,难怪能以黎王的名义广发请柬!”
“哈哈哈,当年听闻‘怀月公主’的消息,贫道还扼腕惋惜了一阵子,没想到如今金童玉女、郎才女貌,实在是不错!当浮一大白!”
“多谢公主、驸马爷款待,祝二位百年好合、儿孙满堂呐!”
……
躲在桌子底下的小凤凰:“啾?”
江辞月:“……”
段折锋忍笑:“小师兄,你再忍忍。”
……
少顷,宴席上人已满座,竟没有少一个,也没有多一个位置。
宴席的主人仿佛早就能推算到在场的人数,分毫不差,光这一点就令人分外吃惊——要知道,在场的甚至不乏元婴期的高人。
只见黑衣人轻轻拍手,就有一队惟妙惟肖的纸人侍女端着托盘走来,为每一桌都呈上菜品,又送来一壶灵茶。
这些菜品个个色、香、味俱全,光是味道就令人食指大动,可是暂时没有人敢动。
有人大着胆子问道:“这盘是什么肉?驸马,你要是不说清楚,我们可不敢吃啊!”
黑衣人淡淡道:“各位放心,自然不是人肉。”
玩笑话说完,台下陆续响起了笑声。
黑衣人倒没有笑,接着道:“盘中肉食,分别是横公鱼、夔牛、狌狌、鯥等兽。”
这些名字,很多人都没有听说过,一时都左右相顾,窃窃私语了起来。
乘鹤老人却看见,邻座的壶公瞪大了眼睛。
壶公当年出名,是因为时常将自己变小,居于壶中,曾发宏愿要走遍神陆,遍寻美食、美酒——简而言之,是个资深吃货。
乘鹤老人凑过去问:“怎么,这些异兽很珍贵?”
壶公倒吸一口冷气道:“岂是珍贵二字能概括的?只说这横公鱼吧,老夫走遍大江南北都未曾见过一条活的……最后的史册记载,也是足足有千年不曾有横公鱼出世了。”
乘鹤老人惊异地看着自己盘中鱼肉,疑惑道:“那这位神秘的‘驸马爷’是在诓骗我等,还是这横公鱼真有来处?”
壶公摇了摇头,说:“千年未见的横公鱼,要能活到昨天,就算不是大妖,恐怕也差之不远了。”
听到这里,乘鹤老人更加举不动筷子了:“壶公,我劝你还是先别吃了。”
只听壶公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如此绝代美食近在眼前,朝能吃,夕死可矣!”
说罢,在老人震惊的表情中,壶公拿起筷子就吃,不但吃横公鱼,而且每一盘菜都尝一口,吃完后拿起茶壶猛灌,大声道:“真香!!!”
这响亮的声音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壶公不管不顾,接下来对着每一盘菜开始细嚼慢咽,闭着眼睛,表情极乐宛如登仙一般,长长叹出一口声:“嗝儿——!”
不需要任何的赞美话语,这一声“嗝儿”就是对食物最大的敬意。
邻座之中,陆续都响起了动筷之声。
乘鹤老人目瞪口呆,随后对壶公竖起了大拇指,赞叹道:“壶公真乃性情中人,吾辈楷模也!”
第58章 临二圣(6)
众宾欢对,酒酣耳热之后,便有人主动提起了正事。
在场之人都是为了鬼王的消息而来,无论是想要接榜悬赏,还是担心黎国百姓的安危,如今当务之急就是找到鬼王的下落。
有人提出道:“既然我们已经在黎国王宫之中,为何不请黎王相助呢?”
问题刚出,台下就有些诡异的寂静。
少顷,有人笑了一声道:“只怕黎国已经不是黎王的天下,而是被妖怪所占据了吧。”
众人纷纷看向台前,宴会的主人——所谓黎王的亲生妹妹“怀月公主”。
段折锋开口道:“黎国有妖皇帝,自然也有人皇帝。妖事归妖,人事归人,这有什么好争的。”
“这么说,我们找鬼王,不但得问过人皇帝,甚至还要请示一只妖狐?”
“不错!我看这皇宫中妖气熏天,这些妖孽早已成了气候了,你们这些黎国的修士,恐怕一个个都助纣为虐,要么就是视而不见,才会任由那九尾狐发展到今日尾大不掉的地步!”
此言一出,黎国的散修们纷纷羞愧低头。
却也有人并不服气,出言反驳道:“此言差矣,狐王容璟又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我们怎么就助纣为虐了呢?再者说,今日黎国之昌盛,还要有一半归功于这些小妖——自从海市开办、人妖通商以来,黎国国库日渐充裕,甚至去岁还有盈余,百姓赋税日减、更无妖祸相侵,眼看天下海晏河清,这难道不是狐王治下有方的功劳?”
“妖始终是妖!”也有人反唇相讥,“你们让人、妖混居,无异于为虎作伥!谁知道狐王什么时候会兽性大发,以他的地位,只怕吃了人你们也要为他遮掩吧!”
……
台下一时吵了起来。
就在众说纷纭之间,主座上突然响起一道剑鸣声。
剑鸣声所过之处,所有人都感到心中一惊,灵台霎时间无比清明。有两个动了真火的,甚至感到神魂一颤,当即收敛了心神,不再吵吵嚷嚷。
声音却是来自“怀月公主”。
他身边,段折锋也淡淡道:“今日只论鬼王,不谈妖狐。”
他们顿时都安静了下来,只因忌惮于这两人高深莫测的修为。
然而,这场宴会似乎注定不能回到正轨。
正当众人争论不休之际,突然只听一声惨呼。
一名女子身穿血迹斑斑的宫装,强行闯过了纸人力士的包围圈,跌倒在众人的宴席之前。
惊呼声响起,讨论再次被打断。
已经有心善的修士将女子救治起来,问她:“你是谁?为何强闯群仙飨宴?”
仔细看来,这名宫女浑身伤痕累累,却不是因为纸人力士所伤,更像是宫中的阴私手段,导致她手脚上都是勒痕。
只听她叫道:“求各位仙人救救我的孩儿!”再次险些昏迷过去。
心善修士摸到她的脉搏,确认性命无虞,同时也转头向众人点点头:确实是个凡人女子。
主座上,段折锋慢慢踱步下来,居高临下地观察了这个女子,片刻后问道:“你要我们救你的孩子?”
宫女匍匐在他眼前,悲声道:“奴婢是皇后宫中的下等宫女,悔不该听信了一个臭男人的甜言蜜语,前不久为他诞下一个孩儿……我的孩儿是无辜的,却被狐王抱走了,说要肃清宫闱!谁都知道,进了他妖怪的手里,哪里还有命在!求求这位仙人,救救我的孩子吧……”
众人听完她断续的自述,不由面面相觑。
古来宫女与侍卫通奸,倒是屡见不鲜,然而怪就怪在,狐王抢走了他们生下的孩子,是做什么去了?又为何留下这名宫女的性命?
众人再次窃窃私语起来。
一会儿,最直率的壶公忍不住了,站起身道:“这有什么好吵的!横竖我们就在宫里,直接走过去问一问狐王就完了!今天光听见你们在这说这个狐王的事儿了,老夫现在就想亲自去见一见,这九尾狐到底是一代明君,还是个祸国妖君!”
江辞月忍不住微微点头,表示赞同。
段折锋瞥了他一眼,淡淡道:“说得不错,是非曲直,还需要我们亲自去看才好。若是真有冤屈,我们可以当场伸张;要是另有隐情,也省的在这里冤枉了狐王。”
他一发话,众人纷纷称是,选择跟从。
根据宫女的说法,狐王不止带走了她的孩子,甚至常常从宫外、海市中带回一些儿童,这些孩子进到宫中一个叫做“玄天台”的地方,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一行数十个修真者踏出云端,就以迷魂之法,控制了一名宫中侍卫,本想让他带路。
谁料,这侍卫失去神智之后,竟然露出了一条狐狸尾巴——原来他是一名半妖。
有人讶然道:“宫中竟然堂而皇之,让半妖做禁军侍卫!皇帝难道不怕么?”
宫女解释道:“在我们黎国,本就人、妖共存,半妖也比诸位仙长看见的要多得多……黎王陛下任事也并不分什么人、妖之别,他说这是为了一视同仁,否则狐王就要寒心了。”
听到这里时,走在最后的江辞月已经若有所思。
段折锋在他耳边道:“你认同这种做法?”
江辞月小声回答:“虽然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但现在看来其实很好。如果人、妖之间真能如此和睦,上到皇帝、下到黎民百姓都这样习以为常,黎国可堪为天下表率了。”
“相处易,相知难。”段折锋却意味深长地说,“最难的不是让他们和平共处,而是相信不疑。”
江辞月听后,心中一动。
他总觉得,段折锋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庭院深深,宫闱大门次第而开。
玄天台正如其名,是一座用以祭天的黑色高台,守卫者几乎都是狐王的亲信,不知为何,其中有几个似乎受了伤,仍在七零八落地站着岗。
但今天,以修行者的决心,却必须要进去看个究竟。
众人各使神通,将这些受了伤到守卫放倒,几乎轻而易举,便轻轻叩开了玄天台的大门。
玄天台之内,妖气幢幢,几乎让每个人都立时变了脸色。
只因里面也在举行宴会!
妖风阵阵,浓郁的腥臭味令人倍感不适,却是妖类惯常的气氛。
只见玄天台内,蟠龙柱高大巍峨,支撑起玄顶,正当中以一颗硕大的蜃珠引入了一线天光,照亮正当中一汪清泉。
清泉旁,数十个妖怪围坐一圈,主座上斜躺着一名众星拱月的狐王。他们竟是像模像样地举办着宴会,分吃着一顿残忍的宴席。
——在那餐盘之上,赫然有一团白花花的血肉之躯,正发出婴儿的啼哭声。
谁都没有料到这幅画面,修行者们几乎目眦欲裂。
那名引路过来的宫女惨呼一声:“孩儿啊!”随后便昏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
像是被她所惊醒,江辞月率先上前一步,一言不发地唤出生剑·无欺,以无穷剑影将眼前的群妖宴席笼罩。
“且慢!”
只听一声不紧不慢的低语,声音却如有实质一般,将莫大的压力按在众人肩上。
只见主座上,狐王容璟站起身,繁复鲜红的锦衣从玉山般的肩头滑落,露出了一道刚刚包扎好的伤。
只见他赤足而下,身后雪白的九尾迤逦如兰,狭长的兽瞳紧盯着这群闯进了宴席的修真者:“我说今日怎么会有无名小卒来扰人兴致,原来是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人类派来的马前卒——‘人归人,妖归妖’,双方互不干扰,在我黎国,你们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随着他的话语,宴席上各个妖物也随之露出獠牙、利爪,发出兽类的威胁之声。
“无耻妖物!”却是有人按捺不住地大骂,“就在这皇宫之内,你们竟然堂而皇之的活吃婴儿!伤天害理,罪不容诛!”
随着他的话语,只听“锵锵”声不绝,却是修行者也将刀兵尽出。
双方剑拔弩张,眼看一触即发。
狐王轻蔑地笑了一声,说:“怎么,你们群仙宴席上,就可以公然吃妖;我们群妖宴席上,就不能尝尝人肉么?”
“畜生!你们强夺他人幼子,这怎么能一样!”
“且不说你这‘强夺’的罪名好没来由。其实肉最嫩的是什么,我看你们人类也明白得很啊。”狐王翻看着自己尖锐的利爪,杀气不经意间从妩媚双眼中流露,“人最爱吃是乳猪、羊羔,甚至百无禁忌到生吃乳鼠,还叫做‘三吱儿’。那你可知道我们怎么叫人么?嘻,男人的人最硬,要多添把柴火,就叫‘饶把火’;女人的肉肥美,就叫‘不羡羊’;小孩的最嫩,连骨头都软,所以叫‘和骨烂’……”
“别和他废话,先把孩子救下来!”
电光石火间,刀光剑影、法术huacai已经纷呈而至。
乘鹤老人仓皇间抬起铁拐应对,只见对面已经有一头生有双翼的斑纹老虎向着自己猛扑而来。
他心中刚刚一惊,忽然便感到剑光一闪而逝,将妖怪利爪就挡在眼前。
抬眼看去,竟然是那名“腼腆”的白衣公主,在这激战之中分心多用,场上数道剑影,宛如连绵不绝的海浪一般划分着天地,也成为众人强有力的后盾。
——真是后生可畏啊!
乘鹤老人心中有所感慨,连忙趁机上前,从妖怪的餐盘中先抢下一个不断哭叫的“婴孩”。
然而,孩子甫一到手,老人就忽觉不对,发出一声“咦?”之后,就惊疑不定地伸手摸向孩子的天灵盖。
第59章 临二圣(7)
当此时,江辞月人还立在正中,不方便动手,生剑·无欺的剑影却已经布满战场,如潮鸣电掣,风起云涌。
如此人物,自然首当其冲,被狐王容璟盯上。
这九尾天狐乃是有名的大妖,论修为可堪与元婴后期的真人相媲美,只是同其他狐狸一样,不擅长与人争斗罢了,但此时原型半展,光凭其注满妖力的锐利长爪,竟然能与无欺剑影正面相撼。
场内登时只见雪白狐影,刹那间犹如漫天飞鸟一般,将江辞月团团包围住。
就在众人前来营救时,又忽然只听轰然一声巨响,被击碎的每一道狐影,都化作了壮烈的狐火,天女散花一般绽放。
“小心!”不知是谁大声喊道。
剧烈的冲击几乎摇撼过每一个修士的护身法术,接着他们只见一道黑色的剑影划破光亮,几乎将整个视野都吞没。
段折锋就立在江辞月眼前,手臂上魔纹展露,一柄深沉如渊的魔剑,杀剑·无赦如杀神一般横亘在狐王面前。
狭长兽瞳猛然收缩,狐王认出了魔气:“你——!”
段折锋身后,江辞月剑眉紧蹙,伸手轻轻抚上段折锋的手臂:“师弟。”
仿佛是被他唤醒,段折锋微微回头,魔气也在这一刹那间收敛,再次变回了那个不显不露的黑衣神秘人。
时隔多年,杀剑·无赦与生剑·无欺邂逅,只用了一招,便将狐王逼退。
江辞月神情微变,他不知道段折锋如今究竟修为几何,但却能感到无欺剑几乎完全被压制住,跟随着无赦剑的气机被牵引。
——段折锋的实力能与元婴期旗鼓相当?
只见容璟脸色嫣红,连退几步之后,身后九条狐尾骤然张开,整个人亦凌空而起,英俊逼人的脸庞逐渐变得狭长、雪白牙齿逐渐尖锐,此时三分像人、七分像狐。
狐王的目光扫过眼前隐藏着魔气的段折锋,又扫过隐瞒着身份的江辞月,最后竟低低地笑了起来,双眼瞳仁变得猩红道:“原来如此,原来你们是早有预谋,才会选今天这个好时机……趁我虚弱之机,前来‘降妖伏魔’,好继续扮演那仙风道骨、沽名钓誉的‘仙人’么?呵呵呵呵……”
激战之中,他肩上伤口开裂流血,脸上愤怒神情不似作伪。
江辞月杀气一停,眼中浮现出几分思索之色。
突然,所有人都听见乘鹤老人放声说道:“不对,诸君且慢动手!这些婴孩不是真的!”
众人一时惊住,有人问道:“什么意思?”
只见乘鹤老人将手中那团“哇哇”作响的白肉摔在地上,霎时分为两半,接着这两半竟然各自化为一个“婴孩”,再次惟妙惟肖地发出了声音。
“这些血肉之物,并无魂魄,更无神智……”乘鹤老人一边解释道,“不能算是生灵。”
他还未说完,只见地上蠕动着的肉块落入场馆正中的泉水之中,就像草木一般生出层层根须,贪婪地吮吸着其中乳白色的泉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长大。
这一幕委实有些恶心,乘鹤老人撇过了头去。
却见壶公盘腿飞悬于半空中,思索道:“老夫倒是听闻过这种东西,早先说东海深处有‘视肉’,又名‘太岁’,‘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又说,‘食之尽,寻复更生如故’,恐怕正是此物了。”
太岁,山海经中有载,是民间传说中的不老药,有人说它长得像肉灵芝,但始终并没有见过。
传说中,吃一片太岁,其很快会复生,自我还原成原来的模样。
与这些妖怪宴会中的东西,十分相像。难道真是一场误会?
故而众人一时间僵持了起来。
先前袭击过乘鹤老人的那头妖怪——身形如虎,背生双翼,乃是古籍中记载的猛兽“穷奇”。此时他盘踞场中,裂开利齿密布的嘴,发出了青年男子的声音:“人吃妖,妖吃人。我还以为是天经地义之事,大家早就心照不宣了呢!”
狐王容璟冷笑了一声,讥讽道:“只有他们吃我们的份,若是妖凌驾于人之上,那就是大逆不道,他们会想出种种方法前来‘讨伐’——就如同今日我的下场一样。”
穷奇抖了抖翅膀,倒没有像狐王一般的愤恨,而是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道:“那有些妖怪生下来就要吃人,不然活不下去,要怎么办呢?我小的时候被人捉住,打得奄奄一息,以为我死了,交给和尚超度。后来我没死,和尚教我要忍住不吃,多吃青菜就可以成佛,然后……我就饿得快死啦!”
穷奇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自己说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接着才续道:“就像人类吃观音土会死一样,我不能不吃肉,所以我跑出了和尚庙。要不是我师父后来告诉我,我是穷奇,就该按穷奇的活法天经地义地活着,不需要人类的许可来苟且偷生,我应该已经化为一具妄想成佛的枯骨了。真奇怪,你们人类凭什么规定我们妖怪怎么活着?又凭什么规定谁成佛陀,谁下地狱?”
场面一时间哑然,无人为他作答。
而这时,江辞月上前一步,查看泉水中的“太岁”,确认其中真没有三魂七魄,发出声音的甚至也不是真的肉,只是灵气聚成的天地灵物,自动化为了人形而已。
随着太岁在泉水中继续生长,形状已经从人参果一般的婴孩,渐渐变成了肥胖的五六岁小孩。
江辞月眉头紧皱,以术法掬起一汪乳白色的泉水,低声道:“此泉也非同寻常。”
与他形影不离的段折锋此时道:“这是瑶池灵泉,或者换一个叫法——‘瑶池天柱’。”
江辞月倏然一惊,目光向上看去,只见这泉水的来源是空中一枚硕大的蜃珠,而蜃珠是将远方的天光牵引至此。
狐王容璟眼见瑶池天柱和太岁都已经被叫破,索性也敞开了说道:“不错,这是瑶池天柱所泄露的灵气,我以聚灵法阵在玄天台中,将其化为实质,就成这汪泉水。在此泉中蕴养太岁,能以一日抵百日之功,食之太岁可以增长妖力。”
“也可以当人肉吃。”穷奇瓮声瓮气地补充道,“狐王每当满月的时候就会喊黎国内的大妖来聚会,不然我可忍不住——啧啧,人多的地方太香了。”
原来这才是群妖聚会的真正目的。
狐王能够统摄黎国,为此地群妖立下规矩,所仰仗的应该就是这处玄天台中的瑶池天柱和太岁。
江辞月微微摇头,杀机不觉间已经淡了下来,向狐王说道:“今日之事,恐怕是一场误会……”
江辞月却还没有说完,只听后面再次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各位仙人有所不知!这些太岁不是真的长生不老药!它长成人形,是因为它还要用人血来养!”
众人又是一惊,乘鹤老人捋着长须,有些晕头转向地道:“慢慢说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只见后面走来那名最先闯入宴会的宫女怯生生上前,向众人施礼道:“太岁本该是灵芝,妖怪要的却是人肉,所以狐王在宫中采集人血,以血哺之,才变成你们今日见到的样子。之所以每当满月的时候才能办这个宴会,就是因为狐王要用时间向民间征血——你们没有见到,宫中人人脸色惨白,而民间卖血的贫者有致死的,为的仅仅只是二两银子……”
“笑话。”狐王冷然道,“你情我愿,银货两讫,只是一场生意而已。你要把那些人的死怪在我头上?”
直面狐王的宫女大为惊惶,花容失色地跌坐在地。
江辞月上前一步,拦在狐王面前。
狐王道:“让开!我带这个女人去江虔面前,看看这是个什么货色!”
而躲在江辞月身后,那宫女又颤声道:“各位仙长,今日你们已经叫破了这群妖怪的宴会,今后他们只会更加肆无忌惮。我、我被狐王看见,已经是必死无疑了,但是剩下的宫人都是无辜的啊!”
话音刚落,狐王杀气凛然,如刀尖般刺向她:“还敢叫!”
宫女泣声道:“……只怕仙人们前脚一走,后脚我们宫中就要被妖怪血洗一空——”
这一次,她还未说完,狐王已经悍然发动!
妖影漫天而过,江辞月手中剑再出,将他阻拦在前。
但是他并未想到,狐王这一次含怒全力而发,一条雪白狐尾脱落化为飞雪——即便被江辞月以护身法力阻拦,然而彻骨寒意却穿过他,殃及到身后宫女。
前后只有一呼吸的时间而已。
只见那女子脸色青白,手脚僵硬,呼吸断绝,已经成了个死人。
人命在妖怪看来,始终还是轻贱。
狐王处置了这名宫女,这才重新以正面审视众人,不卑不亢地说:“挑拨离间之辈已经死了。你们也不必跟我废话,要抢天柱、抢太岁,还是要杀我?”
实则,修士们方才已经低声讨论过了:“若放任这些妖怪继续在黎国发展,终究不妥。”
“不错,狐王已经贵为一国之君,甚至连黎王也不能控制。一旦他有朝一日改变想法,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令黎国生灵涂炭;即便他不改变想法,谁又能确保下一位妖皇帝同他一样,能保这么多穷凶极恶的妖怪不恢复本性?”
“今日已经是这样的局面了,真如那宫女所说,这狐王杀性甚重,恐怕要血洗宫中。我们如今也只能带这些妖怪回天牢关押,顶多善待他们一些罢了。待他们皈依之后,收为道门灵兽,辅以契约之术相约束,方可确保无虞。”
“呵。”狐王充满讥嘲地笑了一声,“说完了?终于名正言顺、心安理得了?想收我为灵兽,那就来试试。”
第60章 临二圣(8)
正当双方激战之际,玄天台外却再生变化。
一只白狐趁乱混入战场,还想顽抗,却被神霄宫弟子当场捉住。
狐王见之大怒:“混账,谁让你回来的!快滚,我自己可以走!”
眨眼间,白狐落入天罗地网中,被迫化为人形——赫然是一稚龄少女,向狐王嘤嘤哭诉道:“大王,我们出不去,外面被歹人设下了法阵……”
狐王脚步一顿,恍然抬头,眉宇间都是凶煞之气:“他们早有准备!今日一早派人来偷袭时,我早该知道……修道的看似道貌岸然,实则衣冠禽兽罢了!”
乘鹤老人却觉得他冤枉了自己,叫道:“不是我们偷袭你,也不是我们设下法阵,这其中当有什么误会……”
“没有什么误会。”段折锋淡淡说道,“断生离恨阵,是我布下的。”
玄天台在战斗中损毁,不详的烈火在外面蔓延,猎猎作响的火舌盖住了骇人的寂静。
火光之中,狐王与段折锋四目对视,他的神色不再愤怒而张狂,反而冷静了下来。
而段折锋不紧不慢,依然如旧:“断生离恨阵能囚禁三魂七魄,生者不能出,死者不准离,你们不必白费心机。容璟——狐王陛下,我知道你留在这里负隅顽抗,只是想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好让你狐族老幼能够悄悄离开黎王宫中,自己再通过天狐遁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包围,可惜你的布置已经落空,今日我们必须在这里得到一个结果。”
狐王双目微微眯起,紧盯着他道:“能算计到这个地步,你不是寻常人,为什么要和这些修道者为伍?”
段折锋笑了笑,抬起手臂,悠然道:“你猜。”
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段折锋的身上。
他终于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神秘的布局者身份,就连江辞月都不知道他为了这一刻做了多少准备。
他们以为他会解释的,但段折锋没有。
杀剑·无赦悍然飞出,断生离恨阵已如黑幕一般包裹了整个玄天台。
正如他所说,在得到一个结果之前,无论是活人还是死人,都不能离开这里。
玄天台中的战斗,持续了几乎三天两夜,所有人都临近极限。
早就在偷袭中负伤的狐王,被迫负隅顽抗如此之久,全凭妖物天生的强大生命力继续硬撑。
有人劝过他和解,但是狐王说:“就算我今日死在这里,尸体腐朽,骨头成灰,元神魂飞魄散,但我的每一寸骨灰都自由。想要我容璟卑躬屈膝,做你们人类的奴仆?除非天塌地陷,此世重归混沌……”
说罢,他一扬袖,浑身斑驳血迹忽而化作漫天桃花,飞散向众人。
警惕之中,江辞月看见一道狐影飞扑向年迈的壶公,不由下意识道:“小心!”上前两步,为壶公抵挡住这次偷袭。
壶公尚未来得及道谢,只见段折锋已经被迫跟来,目光却回过头看向玄天台正中央——
瑶池天柱之下,赫然还立着八道狐影,昂首发出勾魂摄魄的嘶叫声。
江辞月瞳仁骤然收缩,剑影在刹那间收回,却已经阻拦不及。
只见狐王化为原型,雪白而矫健的九尾狐宛如天地间一道曙光,悍然撞向了那摇摇欲坠的瑶池天柱。
天柱有缺,本就灵气外泄,化为一汪清泉,为狐王所利用。
如今遭遇狐王的舍命一击后,天之一角,就此塌陷!
混乱中,只听众人齐齐呐喊,仰望着天地即将发生的剧变。
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间,江辞月脑海中却没有什么狐王,而是想:黎国百姓千万,更隐藏有妖怪、半妖千万,一旦瑶池天柱崩塌,灵气外泄,这些妖物随之实力大进,则黎国百姓危如累卵!
他见过烛龙最后一面,也见过不止一次天柱倾覆,知道天柱崩塌之时,以凡人之力根本无法挽救。
但是灵气外泄,或许有办法解决。
江辞月伸手向袖里乾坤,却没有摸到桃源绘卷——此卷已经载着梦貘一族回到灵犀山去了,但还有一卷,是为山海绘卷的雏形。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曾经向师尊玄微真君发下宏愿:“也许有朝一日,我成为渡劫期真人,又能明晓天下之真理,届时我就画一张山海绘卷,将山川湖海都画在其中,我希望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天下太平、郭太敏感,我想保护其中子民不受天灾人祸之苦,也免于愚昧无知之恨。”
他没想到,山海绘卷尚未完成,眼下就有一副重担即将压在他的肩头。
但江辞月义无反顾,将绘卷雏形展开之后,如无形藩篱笼盖了眼前景象。
随着法力的极速抽离,山海绘卷遇见壮大,竟要将整个玄天台和疯狂外泄的灵气都包裹其中!
段折锋的声音就在旁边响起:“江辞月,你就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江辞月闭了闭眼,他知道以自己如今法力,根本不足以解决这场天灾,山海绘卷未必能够笼罩灵气洪流,自己却必将耗尽心血而死……
但他别无选择,也别无所求。
他听见段折锋轻轻叹了口气,他好像已经预料到了江辞月的选择,并未试图阻拦,而是以魔气相助,刹那间便令山海绘卷再展数百丈!
“那就一起再疯一次。”段折锋低低笑道。
江辞月眼眶一红,用力点了点头。
……
就在天柱倾覆,所有人无暇自顾的时刻,混战还在继续中。
神霄宫弟子将重伤的狐王包围,历经几番乱战之后,终究还是百密一疏,让一道狐影突出重围,逃到了玄天台外。
此时,段折锋全部法力用于维系山海绘卷,断生离恨阵也自然露出破绽,被狐王轰出一道缺口。
数只小妖怪顺着缺口飞速地逃走,而狐王就守在这里做最后的断后——他的原形都已遍体鳞伤,身后九条狐尾萎靡不堪,甚至其中三条已已经断裂,乃是被段折锋所伤。
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向穷奇喊道:“走!”
参与聚会的妖物之中,就属这只穷奇血统最为强悍,但也属他最玩世不恭。
如今天柱倾塌,这穷奇竟然还有空与修道者们周旋着,甚至来到玄天台中,一口将那死去宫女的尸体吃进肚里。
狐王守着最后的退路,最后含怒道:“丛影!还不走?”
穷奇这才听见他的声音,打了个饱嗝之后,展开天鹅般的双翼,长尾一扫,抖落开附近的追击者,逃向了出口中。
一行妖怪毕竟在黎国皇宫中经营多时,通过早已准备好的退路,隐藏身形,一路逃到了皇宫外的隐蔽之处。
早已是强弩之末的狐王这才能松一口气,疲惫地蜷缩在榻上,只剩下舔舐自己伤口的力气。
而那穷奇此时上前一步,笑道:“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
狐王目露凶残之色,低低道:“这群老不死的修真者,总是肖想着将我狐族收为奴仆。这次之后,想要我黎国太平,不能再和江虔平起平坐了。趁着灵气外泄,我就下旨召集境内大妖逼宫,设法攻上天山神霄宫,就此一劳永逸——既然幽、冀二州能沦为魔域,那我徐、扬二州何故不能效仿成为妖界?”
“这就要打破和江虔的约定了呀。”穷奇有些遗憾地摇摇头,“果然和师父说的一样呢。”
“尊师究竟是哪位魔君?”狐王问他,“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待我攻下徐州之后,许诺都城之内的无尽珍宝随他取用!”
穷奇咧开嘴笑了:“我师父要的不是珍宝,他想要的只怕你给不起。嗝儿——!”
说话间,他突然又打了一个饱嗝,随后便从肚子里吐出了一具尸体——正是刚才在玄天台内吃下的宫女尸体。
“你……”狐王蹙起眉,正待训斥他两句,忽然声音卡在了胸膛中。
他猛然吐出一口血,骇然低头看去,只见那宫女伸出一只紫青色的手,插进了自己的胸膛中,握住了那颗虚弱的心脏。
啪。
“你是……钟九罹……原来……如此……”
——原来这宫女从一开始就是鬼王假扮!难怪她始终在挑拨离间,引燃战火,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性命……
狐王终于明悟,但已经迟了。
他口中吐出最后一句话后,怒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呼……”
宫女的尸体呼出一口浊气,慢慢地支撑着站了起来,彷如一具不甚灵活的傀儡玩具,将狐王的心脏生吞入腹之后,双眼中闪过了一道精光。
他正是鬼王钟九罹。
一旁的穷奇丛影见状,问他:“实力恢复够了没?”
“六成。”钟九罹漠然活动了一下筋骨,浑身上下发出噼啪响动,“待我将狐王遗体炼化之后,寄居其中,就算恢复了八成吧。”
“不影响师父的计划就行。”丛影抖了下翅膀,“你胆子真大,那可是修真者的聚会,你当时只有一成实力,也敢借一具凡人女子的身体进去骗人。”
钟九罹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要他们打起来,不管是狐王的身体,还是修真者的身体,总有我能利用的东西。”
“你要是看中了别人的身体,一个运气不好……”穷奇忽然坏笑道,“说不定要被我师父打死。”
钟九罹自负道:“哼,令师城府之深、布局之远,实属罕见,但也未必能看穿本座的借尸还魂之术。”
“才不会。”丛影笑容加深,戏谑地看着钟九罹,骄傲地挺起胸脯道,“我师父有一对玄微天目,还有鬼神莫测之智,世上没人能骗过他。他看见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后面只不过是陪你做戏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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