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临二圣(9)
此时此刻,玄天台上。
山海绘卷的雏形展开之后,江辞月只觉体内法力极速流逝,若不是有段折锋倾力相助,只怕他早已被抽干心血。
然而天之一角何其宏伟,即便如此,依旧有阻拦不住的灵气如瀑布般倾泻。
江辞月心中毅然,咬破自己舌尖,以莫大定力,再次催动山海绘卷上前。
在众人看来,他的背影就像是雪崩之前,仓皇展开双翼的白鹤,渺小而又无畏。
壶公愣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大声道:“道友莫急,我来助你!”
说罢,解下自己腰间的法宝酒壶,将这酒壶投向山海绘卷。
刹那间,只见酒壶不断变大,化为一座高山融入绘卷之中,金黄色的酒液成为溪流汩汩而下,定格成卷中一景。
得此协助,山海绘卷中法力更甚,绘卷的虚影凝实了两分。
“岂能让道友专美于前?”
一旁的乘鹤老人见状,哈哈大笑了起来,上前投出了自己手中拐杖。
只见拐杖落入绘卷之中,化为无垠厚土,湖岸承载起了那一汪金色溪流,成为无根之水环绕着青山。
既然连两位散修老人都已出手,剩下的人也就不再犹豫。
洞渊天门弟子们洒下师门丹药,于绘卷中化为林立的苍柏、青竹,霎时间其中绿意盎然,清气上浮为云雾。
神霄宫则请出符箓之术,使远山层叠、一水环绕,画中成为自给自足的一方小天地。
就连躲藏着的小凤凰也忍不住探出了脑袋,清鸣一声过后,揪下自己尾巴上珍贵的尾翎,轻飘飘落入绘卷中,成为一道七彩虹光,横贯天际,照亮其中山水,都如蒙受日月恩泽一般流光溢彩。
短短几息之后,在数人的帮助下,山海绘卷雏形已毕,庞大法力汇聚一体,眼看即将成型。
突然,只听绘卷发出了布帛撕裂之声!
——绘卷本身是以羊皮纸制成,并非什么灵物,此时却已经撑不住这么大的法力了。
江辞月心中一惊,这时却突然听见段折锋沉稳如初的声音:“师兄,拔剑。”
几乎是话音刚落,生剑·无欺下意识地铮然出鞘。
而杀剑·无赦近在眼前,一剑迎向了眼前无边无际的灵气,刹那间竟然将其轰然斩断!宛如星河断流一般的奇景,将天地间一切都照得光亮无比、纤毫毕见。
就在这一瞬间,江辞月不需任何言语,已经明白了段折锋的想法。
神剑无欺霍然斩向山海绘卷,剑影如开天辟地的盘古巨斧,将这方小天地强行撕裂!
生剑·无欺不为杀戮而生,这一剑真正劈开了山海绘卷中的天地之分,令它终于成型。
就在下一刻,天地灵气的断流再次奔腾而下,将他们二人淹没。
就在众人翘首以盼之时,只见混乱之中,金光乍现。
一幅美轮美奂的山海绘卷凌空悬浮而起,随着金光大作,竟将外泄的灵气全部收入其中,迸发出七彩玄光。
——江辞月如此冒险的举动,竟然成功了。
山海绘卷已成,同时也挽救了黎国灵气外泄的危机。
江辞月疲惫地后退两步,靠在段折锋肩上。
这时,壶公走上前来,认真地收敛衣袖,向他深深鞠了一躬:“道友高义,老夫代黎国所有百姓,多谢你舍命相救之恩。”
江辞月连忙挣扎起身,回以一礼:“不敢,多谢道友相助。”
还未起身,只见眼前众人都纷纷肃立行礼,向着他低头躬身:“道友高义。”
江辞月来不及一一回礼,只得深深躬身,又道:“山海绘卷在各位相助下成型,这并不是我一人的法宝,理应由大家一起决定如何使用。此事结束之后,我会邀请诸位来我——”
江辞月话未说完,突然只听天空中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霆声,将他们打断。
他们还来不及更多欢呼和恭贺。
天空之中,忽然间黑云压城,电闪雷鸣。
有人惊叫道:“神器出世,这是炼器天劫来了!”
寻常天雷已经令修士都难以阻挡,更何况炼器天劫是专门针対刚刚炼成的法宝,必须要炼器者全力帮扶,才能保证法宝不失。
江辞月余力已竭,但是为了山海绘卷不失,还想勉力上前。
却听段折锋低声道:“莫慌。”
他一边揽住江辞月,一边信手挥出,杀剑·无赦迎着漫天黑云而上,将扑面而来的第一道天劫直接击溃!
此时,滚滚雷霆声不断响起,闪电时不时照亮天宇,众人纷纷发出惊呼声。
原来是炼器天雷竟然分散成数十道,対着每一个人都凝聚了起来!
——山海绘卷既然不被江辞月承认是独属于他的神器,那么也就是所有人都是它的作者,所有人都有责任要接受这天雷。
值得欣慰的是,天雷威力分散之后,反而不那么危险。
但众人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奇怪的事:神器的主人要分权,而天雷也要平分责任,天道真是另类的公平。
当下各自施展术法抵御天雷,免得阴沟里翻了船。
而混乱的天劫之中,便没有人能注意到,段折锋已经趁此机会,悄悄抱着江辞月跑了。
江辞月精疲力尽,根本无力反抗,只能任由混账师弟带着他离开玄天台,却没有盲目躲藏,而是秉承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之念,混入了皇帝办事的宫殿中。
也不知道这些修士回过神来,发现他们两个“神秘人”消失了之后,会作何感想。
——恐怕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灵犀宗掌门人委曲求全地扮作怀月公主,而另一位神秘的驸马爷,更是魔域幽州的无赦魔尊……
总而言之,这两位的身份,恐怕要成千古之谜,成为黎国的又一个神话传说也说不定。
……
距离玄天台异变的数日之后。
江辞月终于从昏睡中醒来,自发地开始打坐。
经此一事,虽然他耗尽法力,甚至亏空心血,但却成功阻止了瑶池天柱倾覆之后的天灾,同时意外将山海绘卷炼成。
在那个刹那,灵气冲刷的同时,挽救无数百姓的功德之力也在冥冥之中落下,使江辞月灵台中的金丹运转圆满,真正触及到了元婴期的门槛。
在天下所有的修士之中,能以这种方式修炼金丹圆满的,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有江辞月一个罢了。
他心中更有预感:自己恐怕马上就将晋升元婴,因为有功德护佑,这一次的天劫不会太过凶险,定能有惊无险地度过。
又是数日过去,打坐过后的江辞月神完气足,睁开双眼,只觉眼前整个世界都大为不同。
元婴期在传说中乃是“半仙之体”,元神炼化、显现婴儿之后,即可元神出窍、周游世界,观看天地无形之气。
同时,元婴真人哪怕肉身死去,元神亦能存在很长一段时间,期间如果能施展神通、重获肉身,那就能完成死而复生之举。
再等到元婴期圆满的阶段,修士方可真正说“长生”,寿数可达千年之久。
此时,他再全力施展成型的山海绘卷,已经不会像先前那么吃力,甚至到动用心血的地步了。
不过,江辞月并没有完全沉浸在喜悦中。
他睁开双眼后第一件事,就是抬起手臂,循着捆仙索去找段折锋——江辞月积攒了一肚子的疑问,势必要好好将自己那个混账师弟给拷问一番。
但没想到,他打坐调理的时日太久,捆仙索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自动断裂开来。
现下,他仍处在皇宫中,由段折锋设下的一道阵法保护着,却不见段折锋本人的身影。
片刻后,江辞月缓缓踱步而出,沿着金碧辉煌的回廊走向偏殿。
他找到了,偏殿中,段折锋竟然在和黎王下棋。
段折锋十分悠闲,手拈着一枚棋子,已经察觉到江辞月的到来,抬眼道:“夫人醒了,过来喝口茶吧。”
江辞月闻言,眉梢微微一动,显出隐忍之色。
——他真的不想在黎王面前祭出戒尺,但他真的挺想揍师弟一顿的。
黎王:“……”
兴许是意识到自己做了电灯泡,黎王江虔连忙道:“两位仙长应该有要事相商,要不我这就先告退吧。”
江辞月:“好。”
段折锋:“不好。”
“……”
在江辞月充满了杀气的凝视下,段折锋看向黎王道:“这些天你不是找到了记载鬼王钟九罹往事的典籍么?刚巧江辞月人也醒了,就一同过来研究一下吧。”
黎王夹在当中,不敢不应,只得硬着头皮道:“是,请两位仙长随我来。”
既然有正事要说,江辞月就只能将自己心中的疑虑暂且按捺下来。
戒尺缓缓地缩了回去。
走在前面带路的黎王,一丁点也不知道,自己心目中仙风道骨的两位仙人,正走在后面“眉来眼去”。
江辞月:混账师弟,你给我等着。
段折锋:先欠着,先欠着。
——债多了不愁,反正小师兄想用戒尺揍他的时候还少么?
混账师弟很有自知之明。
第62章 临二圣(10)
江辞月闭关的这段时日,黎国内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他暂时尚不知情。
另一边,黎王则按照段折锋的吩咐,找到了关于鬼王钟九罹的记载。
一千七百年前,那已经是两个朝代之前的事。当年黎国正值清平盛世,乃是神陆之中数一数二的大国。
有一任皇帝终生无嗣,于是从宗室子弟之中选出十人进行考核,最终挑选了其中排行第九的钟九罹作为太子,驾崩之后令他登基为帝。
“这么说,钟九罹曾经是黎国皇帝?”江辞月问。
黎王点点头,回道:“不错,钟九罹曾经是一位很不错的明君。史书记载寥寥,只有后朝史官的评价为‘知人善任、威德遐被、躬行节俭、雄才大略’,这是极为难得的。除此之外,就只有民间野史记录,我找到的这本则是当年玄门记事,乃一位云游道人所书。”
“既然如此,钟九罹的真名是什么,为何书上没有写?”
黎王道:“钟九罹在临死之前,命令史官将关于自己的记载全部抹去了,连名字也是他自己改为了‘九罹’。皇帝尊名本就要避讳,多年之后,民间已无他的真名记载了。”
“‘罹’字不祥……”江辞月若有所思道,“看来他确实遭遇了一些不幸之事。”
黎王点了点头。
钟九罹临死前下令,将自己的名字从历史上抹除。
也就只有玄门中人能够免于皇帝的命令,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
按这门书中所说,钟九罹是皇帝中难得的痴情人,一生之中只有一位青梅竹马的皇后,即便皇后没有子女,他也准备仿效先帝的做法,从宗室之中过继一个优秀的继承人。
然而计划被一次灾祸打乱。
那一年,黎国境内出现一位作恶多端的魔君,打算将徐州城内整整四十万人炼成魂珠,从而炼制自己的本命魔器。
这种伤天害理之事,非但惊动了玄门,也让身为皇帝的钟九罹大为伤神。众人想尽了办法,却只能击退魔君,而令他的元神设法逃脱,并在数年之后卷土重来,戕害了黎国数万百姓,扬言要向黎国复仇。
为了能彻底解决这只天魔,钟九罹下令举国封城,対其围追堵截,最后设法包围在一座边陲小城中。城中仅八万人中,却被天魔所蛊惑,甘愿为他效劳,隐藏他的行踪。
一旦放过天魔,之后整个黎国都将继续笼罩于他的阴影下。钟九罹万般无奈之下,终于决定屠城……
看到这里时,段折锋低低笑了一声:“江辞月,你看这像不像我的风格?”
黎王闻言,有些惊骇地看向段折锋。
他自然不知道,当年在桃源绘卷中,段折锋就做过这种事——为救人而杀人,他的手中剑可从来没有丝毫犹豫过。
江辞月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话题引回到正事上:“这么说,钟九罹最后还是屠城了?”
黎王有些复杂地停顿片刻,才说道:“是他的王后先下的令。”
钟九罹的皇后,同样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名姓,但也是一任贤后。
她是正统玄门瑶池天宫出身,甘愿陪钟九罹做一名凡人。天魔事发之后,也是她屡次建议,才能将其困在城中。
如今所有办法都已用尽,钟九罹无奈决定屠城之际,皇后却想到:钟九罹一生作为明君的功德,足以他轮回转世入善道,可一旦下令杀死这八万人,身为国君的他却要在地狱中受十倍于常人之苦。
她万般不忍,最后先钟九罹一步,在夜间拿走王帐中的虎符,下达了屠城的命令。
钟九罹対皇后笃信不疑,愿意与她共分君权,却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导致这样的结局。
魔君已死,黎国百姓安全无虞。
然而皇后自己身为修行中人,却制造了如此杀戮,即将面临天道审判——堕魔天劫已至。
她却毫无抵抗的欲望——她不愿堕魔之后苟活着,笑着向钟九罹道别之后,在天劫之下从容赴死。
江辞月有些动容,叹息道:“是一位巾帼英雄。”
段折锋则挑眉道:“为救一国,而杀一城。钟九罹和他的皇后分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天道却要降下惩罚,你觉得这就没有错么?”
江辞月悲悯道:“天道有功则赏,有过必罚——他们二人死后,自然会有功德之气护佑,来世命数会有所补偿。”
“如果是我。”段折锋却道,“今世还没有活完,想什么来世?等到了来世,自己和所爱之人都已面貌全改、记忆全无,算个什么补偿。倒不如干脆堕魔,胡作非为、逍遥自在,再和心上人过个百十年,最后魂飞魄散、死个干净,让人想寻仇都找不到我的尸骨,这才叫痛快。”
“又胡说。”江辞月低声道,“你置我于何地?”
“都说了在‘心上’啊。”段折锋坏笑道。
江辞月耳朵一红,偷偷瞄了黎王一眼,抿着嘴不再说话。
黎王倒是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短暂対话,他继续翻阅着这本纪事。
当年,皇后身死之后,钟九罹悲痛欲绝,回朝之后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开始举全国之力寻找起术士,想要为皇后招魂。
然而,幽幽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徒劳寻找了十年之后,在皇后的祭日上,绝望的钟九罹忽然为自己改名,同时下令史官将记载自己的文字尽数销毁,然后……
“……自裁于皇后陵寝中。”黎王道。
他将这本纪事已经翻到底,在内页上看到了当年的云游道士出于感慨而记下的一句词: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了解了钟九罹的生平,众人一时间都沉默了片刻。
江辞月轻声叹息,先将个人感情放在后面,而是提出了一个疑点:“这样看来,钟九罹是殉情自杀,寻常而言,他应该没有那么大的怨气,能让他化为厉鬼,乃至于鬼王,在千年之后依旧作祟。”
“关于这一点,神霄宫中倒是有些线索。”段折锋道,“应该是他下了阴曹地府之后,不服判决,怒而擅闯阎罗殿,最后堕落魔道,最终为紫炀帝君所擒获,关押于神霄宫天牢中。”
这样一来,钟九罹的时间线就能全数串联上了。
前不久,他被一头凶兽穷奇救出天牢,逃窜至黎国,恐怕到了今天,实力已经恢复了不少。
江辞月凝重道:“虽然暂且不知他堕魔的理由,但既然怨气冲天,必有报仇的対象,我们必须及早找到他,以免当年的悲剧再重演。”
黎王安静地听着,此时连忙表示:“两位仙长如有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帮忙。”
江辞月看向他,温和道:“玄天台一役动静颇大,好在灵气并未倾泻。只是如今狐王逃逸,你可曾受到影响?”
他说的隐晦,其实不只是担心黎王受伤,更多的是担心狐王曾经在黎王身上留下过什么法术,例如迷惑他的心神,以求共治天下。
黎王听出了他言外之意,答道:“多谢关心,我身体并无大碍。容璟他……唉,他也不曾胁迫过我,这只是我们的一个约定罢了。”
“约定?”
黎王点了点头,似有些怀念起过往,带着几分自嘲地解释道:“当年我是年幼登基,内忧外患之余,还空怀一身的理想——我想徐州、豫州的妖怪那么多,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也要过自己的生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什么他们不算是我的子民呢?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天下大同,人和妖互为依靠,互相信任,就如鱼水一般彼此交融,那样就好了。可惜当时年轻,我尚且不知道有些妖怪必须吃人才能活。再后来遇到容璟,那又是很长的一段故事了,但总归,他答应我……”
他依稀记得,那年冬天很冷,狐王穿着雪白的单衣落在雪地上,踏雪无痕,像月光一样美。
容璟耐心地听完这个孩子气的小皇帝的理想,过了很久也没有嘲笑他幼稚,而是露出笑容说:“那就试试吧。人归人,妖归妖。”
小皇帝江虔伸出手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百年就百年。”狐王说,“你会是个好皇帝,希望我也是。”
原来,不是九尾妖狐迷惑了人类皇帝,而是人类皇帝打动了九尾妖狐。
不论之后的十几年里,世事如何变化,他们的心境又如何变迁。
至少在这一刻,人的皇帝和妖的皇帝怀揣着一样的脆弱理想,达成了这样的约定。
“鱼水交融……天下大同。”江辞月同样没有嘲笑江虔的话,他认真地点头,“这当是我辈共同的目标。”
段折锋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就是江辞月。
他也不会说,前世时,他们恩断义绝。没有段折锋等人的倾力相助,元婴期的江辞月,为了挽回瑶池天柱倾覆的天灾,付出了千年寿数的代价……
生剑·无欺劈开天地,为黎国所有的妖怪展开了一副山海绘卷,从此人、妖两隔,再无祸起萧墙之虞。
山海绘卷中,灵气化为一处不老泉,其中蕴养着一株人形太岁。
“这些妖怪,生而食人。若为了保护人,而将他们的生存之道剥夺……那就并非慈悲,而是无能。”江辞月说,“济世者,理应无分敌我、天下大同。”
他刺破心口,以心尖之血喂养太岁,将之化为山海绘卷中一株参天之木,令那些妖怪得以休养生息。
从此以后,黎国再无妖患,却留下了关于妖怪的理想乡的传说。
第63章 临二圣(11)
江辞月醒来后,并未在皇宫中留太久,很快就和段折锋一起不辞而别。
黎王甚至不知道此事,直到宫人早晨过去时,发现人去楼空,室内一切家具俨然,竟是从来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难道这两名仙人也是镜花水月么?
黎王在庭院中久久地逗留,却不见二人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周遭竹林随着风声沙沙作响,小径旁的棋亭依旧沉默伫立。
黎王便在那副未完的棋局旁坐下,闭目冥思片刻,不知何时睡着了。
在黎王的梦中,他模糊地梦到许多人、事、物。
他仿佛见到了那名神秘的黑衣仙人,但対方站在高崖上,毫无慈悲地低头俯瞰着黎国的土地,白发飞扬之下,有无数的妖魔自他身后涌出……
那似乎是一场战争,是黑衣仙人向黎国发起的战争么?但是为什么?
黎王又同时梦见了狐王容璟,他与江辞月斗得不可开交,最后导致了玄天台的崩塌。
再然后,他梦见了自己从未见过的鬼王钟九罹,钟九罹向自己一指——
在那一刹那,黎王突然在梦中惊觉过来。
眼前一切的血与火的纷争,都在刹那间消散,只剩下清风明月,与淡淡的白芷香气。
只见一袭白衣的江辞月就立在他的面前,温和道:“怎么会做如许噩梦?”
黎王灵台一清,立刻明白过来:自己刚才不小心睡着,做起了古怪的噩梦,而真正的江辞月及时赶来,为自己驱散了梦魇。
他躬身道:“多谢仙长,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梦见这些东西,就好像……就好像上天在冥冥中示警一样。”
“我在这里,不会如此的,师弟他……也不会犯这种错。大约是你最近被妖气惊着了魂魄。”江辞月指点道,“在我房中,有留下一方灵虚香,你将之点在寝宫中,可保魂魄安然、延年益寿。今后我离开黎国,如再有什么变故,你就取一点指尖血点在黄纸上,默念我的名字后点燃,我会在梦中现身助你。”
黎王欣然道:“多谢。”
江辞月接着看了一眼梦中景象,又道:“时候不多,我该走了。”
黎王追了两步,有些怅然若失道:“你……今后还会来看我吗?”
“或许会,或许不会。缘分使然,不必介怀。”江辞月看向自己的亲生兄长,片刻后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意,“已经有人在等你了,它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说罢,他便翩然乘风而去。
黎王从梦中醒来时,自己身上披了衣服。
而他的元皇后就坐在一旁细心地绣着女红,见他醒来后,笑道:“夫君,总算醒啦。”
四下没有第三个人,但黎王有些紧张地起身,道:“你怎么来这里?我不是告诉过你,最好不要在这些仙人面前出现,免得他们有所误会……”
“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皇后露出神秘的笑意,略略解开自己的外衣后,有一截洁白的狐尾调皮地躲了起来。
她抓着黎王的手,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我今日小憩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白衣仙人抚琴,五彩凤鸟起舞等奇异的景象,醒来后便忽然有感——我腹中应该已经有了你的孩儿。”
“真的?!”黎王刹那间狂喜。
自从与皇后成婚之后,他便知道凡人与狐妖之间极难有子嗣,本来已经准备效仿古之贤帝,从旁支宗室中过继优秀的世子,却没想到峰回路转,皇后竟然有了身孕。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的小腹,欢喜地说:“这孩子无论是男是女,我都要将它立为储君,以后亲自教它读书、识字,告诉他种种道理,让他做个明君……”
“一定是男孩子。”皇后在冥冥之中有所预感,“我还梦见了狐王陛下——九尾仙狐就站在白云上,他告诉我,这孩子会是个好皇帝,让你多教他天下大同的道理,继承你们的理想,不要像他一样半途而废。”
“半途而废?”黎王怅然叹了口气,“我找了他这么久,原来容璟竟然也不辞而别了吗?唉,但他既然肯在你梦里出现,我也就放心了,也许日后还会有重见之日,希望到时的黎国不会让他太失望。”
“一定不会的。”
……
江辞月从梦境中醒来,室内的灵虚香已经燃尽。
他対黎王做完最后的告诫,便好像了却了人生中一件大事,心境为之豁然开朗,已然更进一步。
他起身下榻,看见段折锋就在倚着窗户,望着窗外景象若有所思。
见江辞月元神归来,段折锋挑眉道:“和你那磨磨蹭蹭的皇帝兄长说完了?”
江辞月露出不赞同的眼神:“都是紧要之事,怎么叫‘磨磨蹭蹭’?他今日做了一个怪梦,说你发起了一场战争——我猜想还是你太凶神恶煞,杀气把他魇住了,便给他留了一些灵虚香。”
听到这里,段折锋突然略微坐直了身子:“他还梦见了什么?”
“都是些无稽之谈。”江辞月倒没有太过在意,走过去说,“倒不如来说说,为什么我们到黎国的时机如此凑巧,事情又发生得如此突然,最后瑶池天柱崩塌,又遂了你的意图?”
小师兄要秋后算账了。
但段折锋眼睛也未眨一下,笑道:“江辞月,没有证据就冤枉我可不行。”
江辞月抿唇:“我细想过了,从我们出发以来,你说走水路,我们才会进入妖怪海市;进了海市你说要看拍卖,我们才会偶遇狐王,我被误认了身份;然后你顺理成章地提出去见黎王,之后才会有群仙宴会。宴会上接连又发生了宫女闯入的变故,最后进入玄天台……瑶池天柱就崩了,这不会全部是你的计划?”
“这都是偶然罢了。”段折锋轻描淡写道,“谁能有本事掌控这么多人呢?你也看过了宫女,不是妖、不是魔,想必是专门打听了群仙宴会,才会刚好在那时闯入,可惜最后死了,证明不了我的清白了。”
江辞月闭目思索片刻,不得不承认段折锋所言有理。
——不然,假如这一切都是他的布置的话,那这一路行来遇见的妖、人、修真者,乃至于狐王容璟、黎王江虔、鬼王钟九罹,难道都在段折锋的预料之中?
——那么他的城府也太过深沉,心智也太过可怕!
——将这些人杰统统玩弄于股掌之中,早在数十日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的结局……世上岂有如此神鬼莫测之能?
江辞月半信半疑,心中盘算着,怎么能教导小师弟乖乖听话。
熟料,今天的段折锋表现得却已经像个好师弟了,微笑道:“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接下来不妨就帮师兄你找到鬼王吧。”
“当真?”
“说话算话。”段折锋道,“只是需要掌门师兄给一点小小的奖励。”
江辞月本想问“什么奖励”,但突然停住了话头,想起段折锋的斑斑劣迹,当即警惕地说:“我绝不会再穿女装给你看。”
段折锋有些惊讶的样子:“师兄怎么会这么想?”
江辞月大窘,原来是自己误解了师弟的意思。
——哎,自己怎么会变得这么污秽,真、真是丢人……
江辞月耳尖通红,微微低下头,认错道:“是我不対。你说要什么奖励,我尽力为之就是了。”
下一刻,只见段折锋肃容道:“此前掌门师兄在海市中的伪装被轻易识破,我思来想去,还是因为你身上妖气不足,又没有长狐狸尾巴的缘故。于是我近日翻遍典籍,寻到一个术法,能帮你幻化狐狸耳朵和尾巴——”
江辞月目瞪口呆:“这、这都是什么典籍,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术法?!”
“典籍无关紧要。”段折锋义正辞严道,“还请掌门师兄这就试一试这门伪装之术,免得之后做正事时,又露了马脚。”
江辞月只觉得事情哪里哪里都不対劲,但却无法反驳这么浩气凛然的师弟,半晌后终于充满警惕地说:“那我……就试一试,你不要有别的心思。”
“请掌门师兄放心。”段折锋抱拳道。
二十多个时辰过后。
……
——放心他个冰糖葫芦串!
——小师弟就是个邪恶至极的混账大魔头!绝不能対他抱有一丝一毫的幻想!
江辞月软在书桌上,迤逦白发披散而下,满脸通红,以手背掩盖着自己的双眼,低喘着道:“不成了……”
段折锋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小师兄,你不是偷摸混进灵犀宗来吸阳气的狐妖么?怎么才这点就不成了,修炼还需勤快些,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这话怎么就有些耳熟,像是他年轻时対师弟们的教导一样。
但、但谁的修炼会是这个样子的?
江辞月发出崩溃的呜咽声,又道:“不修炼了,好师弟,你饶了我,我真的不能修炼了……”
“师兄可真是个坏孩子。”段折锋坏笑着咬住江辞月毛茸茸的耳尖,“怪不得这么久了还只有一条尾巴,师弟以后还要多敦促敦促你才行。”
第64章 撼轮回(1)
黎国事端虽然告一段落,但鬼王钟九罹依旧逍遥法外,不能不防。
按照江辞月的吩咐,黎王将徐州城附近戒严,街坊亭里中常备一盏夜灯,又令人四处寻访修行中人坐镇各府之中。
再过几天就是七月初七,按道家卜算是今年之中阴气最重的一天,往年此时地府鬼门大开,百鬼巡街,挨家挨户都必须门窗紧闭、避免冲撞到鬼神。
江辞月掐指算到这一天,同样浓眉紧锁,推算道:“鬼门大开之时,阴气达到鼎盛,届时鬼王钟九罹就算实力没有完全恢复,也必定大为增强。他如果有意复仇,一定会选择在那个时间做点什么。”
段折锋点头表示赞同,接着悠闲道:“光知道时间可不够。”
不错,时至今日,整个黎国中的修真者都没有找到鬼王究竟在什么地方。光知道时间,而不知道地点的话,他们同样无法有所布置。
江辞月皱着眉,取了甲骨、铜钱、蓍草一一推算,可惜他从小就没有辅修卜算一道,始终没有什么进展。
段折锋看了半天,叹了口气道:“唉,江辞月,再算下去可就长皱纹了。”
江辞月抬眼看他:“这是正事,你别捣乱。”便继续摆弄他的六爻。
段折锋看得有趣,伸手按住他的铜钱,笑道:“口诀都念错了,小师兄。”
其实江辞月没有念错,奈何他学艺不精、心虚不已,完全没听出坏师弟在骗自己,登时大为窘迫,道:“那、你来……”
“我也不会算卦,不过,我知道有谁会。”段折锋抛起铜钱,在五指间玩弄了一圈道,“走罢,我带你去认识几个人。”
不久后,段折锋领着不明所以的江辞月,来到徐州城内一所人声鼎沸的镖行中。
只见这镖行修得鳞次栉比、富丽堂皇,比起黎国皇宫来也不遑多让,烫金匾额上赫然刻着“穿越者责任有限镖行”一行大字,右下角有一“穿越者协会”的朱漆印章。
江辞月茫然道:“这镖行遍布各国,我倒是略有耳闻,但似乎是凡人设立,真能有鬼王的消息么?”
“你等会儿便知道了。”段折锋施施然从后门迈入,一路信手将沿途守卫全部迷晕,直接带江辞月迈进一处密道,继而出现在一个古怪的会议厅中。
只见厅内或坐、或躺着的几个穿越者,眼见密道门大开,出现了两个人影,都是大惊失色:“谁?!”
段折锋从容无比,拉开其中一张椅子,往上面一坐,笑了笑:“不认识我?”
几个穿越者如临大敌,而其中的周颦、李珠儿两人已经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了:“魔、魔、魔——”无赦魔尊啊!!!
“叫师兄。”段折锋冷冷道。
两人浑身一个冷战,立刻改口:“段师兄!!!”
江辞月从后面走了过来,目光落在这两个灵犀宗女弟子身上,问道:“你们不是与洞渊天门在一起,为何会在此地?”
两人再次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剑、剑、剑——”灵犀剑宗啊!!!
“叫掌门。”江辞月蹙了蹙眉。
周颦:“掌门师兄!!”
李珠儿:“您您您怎么会和无——和段师兄在一起啊!”
江辞月看了一眼段折锋,道:“我们都是为鬼王而来,在一起行动,没什么好奇怪的。你们不可听信谗言,误以为师弟他叛出师门,明白么?”
“是!!”
眨眼间,段折锋和江辞月两人坐在椅子上,审视着这群人。
而穿越者们早已从悠闲自在的模样,转变为战战兢兢,恍如一群等待审判的囚犯一样列成一排,卑微地接受两位大佬的审视。
周颦仿佛回到了曾经在灵犀山上,被幼年期魔尊各种欺压的时候,还不等段折锋开口,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老老实实全部交代了:“弟子不是在这里偷懒,而是回来和协会里的大家一起商量,能不能用金钱的力量找到鬼王的踪迹。”
“说起来,这个穿越者协会……”江辞月若有所思道。
所有穿越者听到这里,都脊背一寒,生怕他看出了什么端倪。
然而江辞月并没有怀疑自己的门下弟子,而是温和道:“原来你们成日里不思修行,都把时间花在了这个协会上。我听闻穿越者协会发明无数,颇有济世救人之风,这倒也好。你们放心,我不会因此追究你们。”
众人听到这里,都是热泪盈眶,周颦心道:剑宗大人您是天使吗!!
江辞月安抚了众人之后,便又问:“如此说来,你们可曾找到鬼王的踪迹?”
周颦目光看向了穿越者中的老大——面壁人白济,但后者深知眼前两位大佬的可怕,根本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敢流露。
周颦只好自己在心中思忖良久,一咬牙,将他们关于鬼王的情报向江辞月和盘托出:“我们已经通过‘可靠渠道’发现了鬼王在徐州城附近的行动路线,他很可能会选择在鬼节对沦波镇动手!”
江辞月眼神一凝:“消息属实?”
“是真的!”周颦紧张地说,“按剧情……不是,按推算,鬼王在恢复了实力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足够的部下——所以他要么杀很多人,要么趁着鬼门大开,去阴间收服大量的鬼,鬼门大开是他最好的机会。”
江辞月听后,微微点头:“不错,有理有据。”
即便消息不确真,但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已经准备让沦波镇也先行戒严了。
此时,江辞月回头去看段折锋,却见小师弟漫不经心,随手拿起桌上的“穿越者日报”看了起来。
民间日报也没什么出奇的东西,最多也就还在报告一个月前在边境的那场狐妖大乱而已。
江辞月心中突然生出些许的违和感,心道:周颦他们会有关于鬼王的消息,可以说是巧合。但师弟他为什么知道这一点?难道……这是他的什么计划?
想到这里,江辞月微微眯眼。
他心里知道自己不是混账师弟的对手,于是不动声色,继续以掌门的威严讯问周颦道:“我记得你们原本走在我们前面,理应也得到了黎国群仙宴会的消息,为何没有去?”
周颦生怕他误会,连忙解释道:“我们本来是打算来的,谁知路上却中了那头六尾狐妖的圈套,足足在迷宫里转了半个月,等出来的时候别说剧情……什么都晚了!简直怀疑他是故意拖着我们的!”
段折锋闲闲地翻过一页日报,随口道:“都是妖狐一族,他设法拖延住这些弟子,也就是帮了狐王。”
——这倒也可以说得通。
但江辞月总觉得其中有什么蹊跷,只因这一切都太过严丝合缝了,甚至比书上的珍珑棋局都要精巧。
兴许是因为江辞月思索了一会儿,令眼前这些穿越者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在老巢里被看穿。
身为领袖的白济不能再坐视下去,于是试着开口,转移话题道:“见过江真人,在下白济,是协会的创始人。我们虽然被六尾妖狐迷惑,耽搁了很多时间,但是因为手头还算有钱,买到了很多消息。最近,我们找到了黎国的狐王大人——”
“找到了狐王容璟?”江辞月微微点头,“不错。”
白济发现有用,有些振奋地继续说道:“对,狐王很好说话,愿意帮助我们一起对付鬼王——狐王也觉得,钟九罹会趁着鬼门洞开之际,对沦波镇动手。”
——小师兄和这群只知道剧情的穿越者,至今不知,狐王容璟早已死了,被鬼王钟九罹取代多时。
段折锋继续悠然翻过一页日报,一个字也没有参与讨论。
一切悉如他的计划,分毫不差。
第65章 撼轮回(2)
七月初七,今年之鬼节。
这一天乃全年之中阴气最重的时间,其中又以夜子时到丑时(凌晨0点至3点)阴气最盛,就连日月星辰都必须暂避云中。
神陆各地,分别将会有不同数量的鬼门洞开,迎接当地鬼魂去往地府。
很多凡人以为阴曹地府是某个固定的地点,就好比仙人所在的灵州,会像凡人的城市一样,能用双眼看到,能用双腿走到。
但实际并非如此,地府更像是另一重位面,与人间互为重影——更类似于表、里两个世界的说法。
人间的每一座门扉,在阴间都有相应的位置;每一座高楼宫殿,或许正是地府中的油锅炼狱。
只是对凡人来说,只有死后才能一窥这个“里世界”罢了。
这一天的沦波镇,早早就被官府组织,强制撤离了所有民众。
大街小巷之中蔓延着极为诡异的寂静,不祥的迷雾笼罩了所有视野,唯有修行者与妖物能勉强窥见一二。
子时刚到,夜幕漆黑、不见星月,浓重的阴气使得整个城镇仿佛被寒流席卷,屋檐上甚至挂起了冰棱。
修为不济的穿越者们,这时都惴惴不安地缩在护身法阵里。
周颦悄悄地蠕动着脚步,靠近了一点江辞月的背影,这才略微感觉到安心;但紧接着她抬起头看见段折锋的背影,顿时又缩了缩脖子。
李珠儿抓住她的手,结果感觉两边掌心都在发抖、出汗,她听见了自己的牙关咯咯作响的声音。
江辞月忽道:“噤声。”
迷雾之中,只见有一盏幽蓝色的诡异灯火慢慢接近着他们。
一群穿越者顿时就像凡人一样慌成了一团:
“啊啊啊啊啊啊啊快点撒符咒!”
“阿弥陀佛,邪魔退散!”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符咒一股脑地向外撒,简直就像是在办白事时的纸钱,漫天飞舞着。
在这阴惨惨的场景里,又不知道是谁高声唱起了壮胆的歌:“没有至高无上的救世主!没有神仙皇帝和护民官!生产者们,我们要自己救自己!要把公共福利实现……”
“……?”
江辞月有些后悔了,看向段折锋,低声问:“真的有必要带这些弟子来么?”
段折锋沉默片刻,果断承认错误:“失策了,该把他们打晕当作沙包,总比现在这样有用。”
夜空中的歌声那么嘹亮,简直就是首当其冲的醒目提醒。
江辞月无语之后,念动清净经,迫使这些胆小如鼠的穿越者们安静下来。
此时,那盏幽蓝的灯火也越来越近,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此“人”面如冠玉,双目含波,丰润唇角天生带笑。
竟是狐王容璟!
穿越者中,白济大为惊喜:“狐王陛下,您怎么来了?”
这“狐王”相较之前,面色有些苍白,一看就真的是受了重伤的模样,但这丝毫不减其独特魅力,甚至还多了三分冷艳、傲岸之色。
只见狐王轻笑了一声,声音沙哑道:“鬼门洞开在即,你们都敢直接来,我身为黎国妖皇帝,怎么就不能出现了?”
他说罢,轻轻捻动手中的宫灯——这竟是他那天从拍卖会上夺得的琉璃碧火宫灯,是先皇后亲手制作,具有驱鬼、辟邪之效。
而其中闪烁着幽蓝色的火焰,原来正是狐火,照亮了周遭数十米的迷雾。
白济终于知道自己先前被吓到纯属误会,连忙弯腰行礼,说:“您肯来真的是太好了。今天在这里的大家,既然都是为了鬼王钟九罹而来,那至少今晚,请一定竭诚合作,一起守护沦波镇。”
他说着,看向江辞月和段折锋——显然害怕这两位大佬突然动手,先将狐王拿下。
先前他们在黎国皇宫中的确有一场冲突,甚至直接导致了瑶池天柱的倾覆。
不过,江辞月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至少如今狐王和他们目标一样,都是保护黎国百姓不受鬼王戕害。那么关于狐王的对错功过,还需等今夜过后,才能另行审判。
但狐王却似乎不太信任江辞月,道:“我有伤在身,而且正是眼前的两人所致。你们说,我怎么才能相信他们?”
段折锋沉吟片刻后,道:“不如击掌以修为起誓,今夜我们三人之间不准相互动手,如有违者,当遭天雷惩罚。”
击掌起誓乃是修真界约定俗成的一类方法,越强的修士所受的约束也就越严苛,违背自己誓言者就算没有真正遭受天雷,日后也会遭受心魔等阻碍。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江辞月点头道:“可以。”
狐王也微微点头。
三人就此起誓:七月初七天亮之前,绝不对彼此出手。
眼看解决了内忧,穿越者们大喜过望:无赦魔尊段折锋、灵犀剑宗江辞月、狐王容璟,这三位大佬合作!那他们岂不是天下无敌?!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
时间缓缓来到了夜子时(凌晨0点)。
四周幽幽地响起了呜咽风声,寒流更甚先前,穿越者们一个个都发起抖来,学着企鹅的样子挤在一起。
借着琉璃碧火宫灯的照明,他们分明看见,周围的迷雾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的人影——
这些人影一个个都像穿着甲胄,步伐整齐地缓慢行进,就如行军有纪的精锐部队,却一点点地向着光亮处走来。
阴兵借道!
胆子小的两个女弟子几乎是立刻就吓晕了过去。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似慢实快。
一眨眼功夫,这支阴兵已经近在眼前,甚至能让人看见覆盖全脸的青铜头盔,其中惨白的皮肤一闪而逝。
所有的凡人都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扰了这支恐怖的军队。
而在阴兵最前,则有一名穿着黑衣,显得格外鹤立鸡群之人,灵动的目光看向了狐火中的众人,却又似乎有所顾忌一般,停留在了光亮之外,双腿仍然被阴森迷雾所环绕着。
黑衣人的声音同样古怪,就像锐利刀刃刮蹭着粗糙石面,十分难听:“吾乃酆都夜游神,前来迎驾。诸位何人,敢挡吾道?”
江辞月不卑不亢,上前护住身后的弟子们,拱手道:“灵犀宗,江辞月。”
夜游神听到他的名字,似乎微微有些惊讶,道:“原来是生剑之主,失礼了。那么这边这位想必就是杀剑之主。”
段折锋微微点头,并不与他寒暄。
夜游神也不见怪,显得非常忌惮于他,甚至悄悄又后退了两步,将僵硬的身体完全隐藏在迷雾中,才说道:“今日之事,与两位剑主无关,还请两位让道。”
江辞月看向夜游神身后——成百上千的阴兵静悄悄地伫立着,似一棵棵诡异的枯树,毫无动静,都在等待着夜游神的命令。
如此大的排场,不像是寻常的鬼门巡逻。
江辞月沉吟片刻,问:“请问尊驾今日带阴兵前来,是否与鬼王钟九罹有关?”
夜游神公事公办地答道:“是,也不是。”
江辞月略有些意外,随后说道:“不瞒你说,我们推算到鬼王今日会在沦波镇出现,恐怕对各位不利,我们才会提前来到这里,想要拦截于他。如今他尚未现身,依旧隐藏于暗中,还请各位多加小心。”
夜游神听后,非常有礼貌地向他拱手,说:“多谢剑主告知。但我等今日前来,是为迎驾,不接到驾崩的皇帝,恐怕难以回地府交差。”
“皇帝驾崩?”江辞月再次感到意外,“难道是黎国皇帝江虔出事了?”
“非也。”夜游神抬起头,黑洞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看向了站在后面的“狐王容璟”,“驾崩的黎国皇帝,是另一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夜游神话音未落,只听白济爆发出了一阵极为惊恐的惨叫声!
他眼睁睁地看着,身前那盏狐火灯突然大亮,宛如一闪而逝的雷霆电光,照亮了迷雾中白骨森森的阴兵,也照亮了“狐王”微笑的脸庞——
哪有什么玉树临风的模样,分明只是一具阴惨惨的白骨骷髅。
第66章 撼轮回(3)
狐王并非狐王,而是鬼王钟九罹占据了他的身体。
当他的本来面目在火光中展露的刹那间,就连江辞月都来不及反应,更遑论聚集在他身边的穿越者们。
他们只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呼喊声,下一秒声音就戛然而止!
冲天而起的鬼气将幽蓝色的火焰彻底吞没,而这些实力低微的穿越者们,立刻就被裹挟在内,三魂七魄都被剥离出肉体,化为一颗颗漆黑的锢魂珠,落入了鬼王的掌心。
失去灵魂的肉体接连噗通倒地,脸上惊恐的表情仿佛被定格在那一瞬间。
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没有按剧本的安排来。
铮然一声,剑影出现。
江辞月神色凝重,看向鬼王道:“钟九罹,将这些弟子放下。”
钟九罹面対近在咫尺的剑锋,却没有畏惧之色,将一颗颗锢魂珠握在掌心中,青白色的面孔上流露出嘲讽的笑意:“我们有盟誓在先,天亮之前,你们不能対我动手。”
江辞月催动剑锋,然而正如鬼王所说,他只觉得神剑十分迟钝,不能如愿対鬼王进行攻击。
道心越稳固、越正直的人,越容易受到誓约的束缚。
但江辞月将剑锋收回,转而催出山海绘卷,道:“即便不能伤你,但如果是禁锢你的行动,我还是能够办到。钟九罹,我再次警告你,你与黎国之间的事情,不应该牵连这些无辜的年轻人。”
看到山海绘卷时,钟九罹面露惊讶之色,接着专为凝重——他意识到山海绘卷竟然是另一件足以威胁到自己的神器,江辞月所言为真。
钟九罹的目光短暂地扫过江辞月,又看向段折锋,眼神中晦暗不定。
忽然,他长袖一展,化为一道漆黑帘幕隔绝在他们之间。
“哈哈哈哈,那我就不与你纠缠了!告辞!”
鬼王的声音渐渐远离,显然他早有布置,正在快速地逃离他们。
当江辞月飞举而起,在夜空中追踪鬼王之时,他被重重迷雾所包围。
正在情急之中,只听段折锋轻笑道:“小师兄,你忘了点灯。”
话音刚落,就见一点青色灯光亮起。
原来是段折锋捡起了那盏琉璃碧火宫灯,以魔火将其点亮——
在鬼王手中的幽暗灯火,刹那间大放光芒,照彻了四周的迷雾,让江辞月得以看清脚下黑暗的沦波镇,看清那支前来迎驾的阴兵,阴气森森的队伍直接包围了整个沦波镇。
而在迷雾的来源处,则是传说中洞开的鬼门关。
那是一座高达数丈的青铜巨门,门扉紧闭之下,有极阴之气化为地煞,在地面上奔涌而出。若不是这扇门只会出现几个时辰,恐怕整个沦波镇都能沦为鬼蜮。
而鬼王的身影在天空中宛如一只巨鹰,飞掠向这座青铜门。
——在鬼王手中,还握着那些弟子的魂魄!
“站住!”
江辞月飞掠而上,欲将鬼王阻拦在青铜门前。
然而他没想到,地面上那密密麻麻的阴兵队伍见此情景,竟然上前阻拦。
夜游神手持招魂幡,化为遮天蔽日的白色幕帘,拦在江辞月眼前,冷冰冰地说道:“我等前来接引魂魄,本就不易,还请剑主多多体谅,不要阻碍公事,让小的们难办。”
江辞月凝眉道:“你们接引驾崩的狐王,为何要阻拦我追击钟九罹?”
夜游神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答道:“钟九罹也是从地狱里逃脱出来的恶鬼,我们亦有追击的责任。如今他自投罗网,还敢从鬼门关回到阴间,那我们当然是喜闻乐见……”
“既然如此。”段折锋忽然道,“不如我们也去阴间看一看,免得钟九罹又从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手中逃了出来,顺便将我小师兄心心念念的弟子们接回来。”
江辞月略一思忖,微微点头,明白段折锋的想法:如今他们誓约在身,不能直接対鬼王动手,但既然鬼王逃进了地府,那么地府一定会対他围追堵截,他们跟着去观察局势,总好过和地府阴兵硬来。
夜游神対两人的决定有些意外,问道:“阴间非同阳间,生人胆敢进去,会遭阴气袭身,折损寿命。两位即便修为通天,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江辞月摇了摇头,道:“责任所在,不必多说,请吧。”
夜游神也就不再规劝,而是带领阴兵回到鬼门关前,手持号令,让青铜门缓缓地打开。
门扉虽开,然而其中漆黑一片,恍如一只深渊之眼,观察着这片阳间。
江辞月脚步只是略缓,就感觉到自己右手被牵起。
他回头看去,段折锋已经拉着他,不甚在意地低声笑道:“早在禁地中,我就想看看真正的地府长什么样子了……小师兄,假如旧梦重温,你还会被我感动哭么?”
江辞月瞬间大窘,就连紧张都忘记了,生怕这段话被旁人听去。他捏了捏段折锋的手,训斥他:“办正事的时候,不准插科打诨!”
段折锋笑了笑,却是率先一步,踏入了青铜门中。
甫一踏入阴间,他们立刻就能感觉到阴气缠身之感。
浑身都像置身于冰冷的水中,无比沉重,又冰寒刺骨,几乎连手脚都不能自如运使,必须时时刻刻运起法力进行抵抗。
然而,死者在这里却如鱼得水,一具具白骨骷髅填充血肉,重新幻化出生前模样,就连朽坏的兵器、盔甲都恢复崭新,成为一支威风凛凛的真正军队,行进在道路上。
江辞月与段折锋対视一眼,继续随夜游神而前进。
传说中的阴间,天色永远昏暗、不见日月星辰。
在黑暗苍茫的荒野上,只会生长着鲜红的彼岸花,离离掺杂在残垣断壁之中,别有一种凄厉之美。
而脚下的阴气则连绵成黑色的水流,从四面八方都向着同一个方向汇聚而去,指引着那些魂魄该去往哪里——阴曹地府,十殿阎罗所在之处。
而一些善人或恶人有着特别的灵魂,则专门有阴吏进行指引,就是传说中的牛头马面,也领他们顺着水流前行。
这些水流将会在奈何桥下汇聚成忘川河,而其中不愿轮回转世的魂魄,就会化为三千弱水,就是传说中“鸿毛不浮、不可越也”,就连一根羽毛都无法飘浮起来的弱水。凡是灵魂踏入其中,都会被恶鬼撕扯着脚踝,彻底落入忘川河,成为他们的一部分,永世不能轮回,可谓是凶险万分。
夜游神此时已经化为一名白衣中年男子,光看外貌与生人无异。
他向江辞月微微行礼后,笑道:“请二位随我来地府,鬼王钟九罹如果真是来复仇的,想必会直奔阎罗殿。”
三人随即化为三道流光,以飞举之术快速地前行,俯瞰着脚下众多浑浑噩噩的灵魂。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阴曹地府。
这座阴间唯一的城池,有着遮天蔽日、不可逾越的古老城墙,宽不知几千里许,而正门处以小篆写有“酆都”两个大字。
在这大名鼎鼎的鬼城之内,阴寿未尽的魂魄将要在此度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享受来自人间的供奉,直到阴寿耗尽,最后按照阎罗王的审判,进入六道轮回中,重新转世存活。
光看外表的话,鬼城中人流不息、灯火通明,几乎和阳间的繁华都市都没有区别,谁也猜不到其中所有人都已经是鬼了。
此时,鬼城中一队队阴兵正在奔向中央的阎罗殿,一看便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夜游神问其中一名阴吏:“你们为何如此慌张?”
阴吏头也不回地答道:“钟九罹擅闯阎罗殿!!楚江王大人命我们出动十万阴兵将他包围!绝不可再让他擅自逃离地府!”
“区区一个钟九罹,何至于此?”夜游神惊讶道,“而且我看这里并没有十万阴兵之数,难道说他还有同谋?”
阴吏答道:“鬼门洞开之时,青州、兖州、幽州、徐州各地都有妖魔结阵强闯鬼门关,阴兵分散各地正在抵抗这些妖魔!阎罗殿内守备空虚,是被钟九罹趁虚而入了!”
说完,阴吏继续随队跑去。
而夜游神回头看了看江辞月,颇有些不知所措的神色。
江辞月同样也不知道这件事,凝重道:“鬼王的布置看来比我们想象中更多,各地鬼门关的阴兵都被妖魔拖住了,看来阎罗殿确实有危机。”
段折锋却玩世不恭地笑道:“危机便危机了,还担心这些鬼能再被杀一次不成?我看这钟九罹顶多是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才会直奔阎罗殿。不然要是换了我,只怕已经带这些军队攻打进城了。”
江辞月想了想,安抚夜游神道:“既然我们已经到了,那就不妨一起追捕钟九罹。无论他要的是什么样的公道,至少都不该将无辜路人牵连其中。”
夜游神感激地点点头,一行三人索性也跟着前去。
此时,阎罗殿中果然已经大乱,鬼王钟九罹直接闯入其中,甚至将守卫打得七零八落。那巍峨威严的大殿正被无数阴兵包围着,一个个如临大敌。
夜游神还来不及请示阎王,只听大殿内传来了钟九罹张狂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地狱整整十八层,你们说要度化世人,可结果呢?梓潼这样的善人,魂飞魄散已近千载;而我这样无恶不作、罪业缠身的恶鬼,为祸人间数百年,最后只要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些善人就活该要度九九八十一难?”
第67章 撼轮回(4)
江辞月与段折锋对视一眼,推开阎罗殿重重殿门,继续前行。
高大巍峨的大殿中阴气森森,不见丝毫光亮,一路行来,沿路都是牛头马面之流恐怖而威严的雕塑。
原本的阴吏守卫已不见踪影,只余满地狼藉。
几人向前走去,却见夜游神突然停住了脚步,站在一处铜柱前,久久没有移动。
江辞月上前一步,立刻明白夜游神为何被吸引。
这处铜柱上血迹斑驳,怨气冲天,而且被法术所禁锢,避免有人误触。
江辞月问道:“这是什么?”
夜游神幽幽说道:“这就是当年钟九罹化为厉鬼之地,因为怨气太重,无人可以接近,只能封印在原地。”
段折锋则上前一步,睁开玄微天目,仿佛感受不到怨气的冲撞,伸手轻轻摸到铜柱上缠绕着的粗壮铁索。
“这是铜柱之刑,用于地狱第六层。”
当他只见触到其上血迹之时,猛然间有雷霆电光在大殿中闪烁,刹那间所有人视线之中只余一片黑白。
原来在铜柱一旁,留有地府的记录簿。
当年钟九罹受刑之时,地府文官将所有一切都记载了下来。
数百年后的今日,钟九罹重游故地,铜柱上他残存的怨气因此激发,将当年的往事彻底重现。
一千多年以前,钟九罹在其皇后死后十年殉情,自刎而死。
他来到地府之后,仍是生前样貌,身着玄色朝服,两鬓斑白、神采奕奕。
经由第一殿的秦广王宣判,钟九罹乃是大功德的皇帝,理应进入六道轮回之天人道,来世享受福报。
然而,钟九罹立于阎罗殿上,却不听自己的判决,而是执着于问道:“既然我有功德,那我的皇后也理应分享一半。梓潼比我早走了十年,如今想必还没有投胎转世,请问她正在地府何处?”
阴吏道:“大胆!阎罗殿乃是宣判轮回之所,不是你随意提问的地方!”
钟九罹语气坚硬如铁,说:“我生时找不到梓潼,死后难道还不能如愿?人间既然没有她的消息,那我一定要在黄泉找到。”
大殿之上,迷雾深处,秦广王的声音无悲无喜,他问道:“你看见那边的铜柱了吗?”
钟九罹随之看去,见到了大殿中立着的那根铜柱,大约是二人合抱之围,上面捆着道道铁索。
秦广王道:“不服判决,或扰乱阎罗殿者,要在此受铜柱炮烙之刑。”
钟九罹听后沉默片刻,固执道:“不见梓潼,我不轮回。”
轰然一声,雷光再照。
千年前的往事在无边的光芒中刹那消失,黑暗中只见血迹斑斑的铜柱依然伫立着。
江辞月问:“钟九罹当真在此受刑?”
夜游神答道:“他受刑七七四十九天,心气不死。只要心不死,像他这样身负功德的魂魄,也就不会消散。”
钟九罹身受铜柱炮烙之刑足足四十九天,在这期间,他始终屹立着,昂着头,不肯低头向阎罗王服输。
他生前做了几十年的皇帝,励精图治,又从天魔的手中救下了黎国数万万百姓,如此积累下来的功德之庞大,足以庇护他在地狱成神。
地狱中的神仙,就是阎罗、夜游神、阴吏等神职,维持着人世间轮回的法则,受天道之庇护,永生不死。
然而,钟九罹违抗阎罗王的判决,始终不肯轮回,宁愿在铜柱上受尽刑罚。
功德之气一天天消磨,随之而生的,是怨气一寸寸壮大,钟九罹迟早要成为厉鬼。
七七四十九天,乃吉数之最,到这一天时,铜柱上渐渐酝酿出雷劫。
这意味着钟九罹即将沦为厉鬼。
而看押着他的地府文官记载了每一天他的言行,终于在这一天忍不住,跪倒在钟九罹面前,说:“请您轮回去吧!”
钟九罹漠然不答。
文官道:“小人生前乃是黎国贫民,多亏有您护佑,才能在洪灾那年平安长大,受您恩惠之后,又在您朝中为一小官,得以养活全家,分润功德。小人死后忝居阴吏一职,却不敢忘皇帝陛下的大恩,如今实在不忍见您在此受苦……”
钟九罹说:“既然你已经做了阴吏十年,那是否知道皇后在哪里?”
文官叩首道:“您击退天魔,因而有大功德。而皇后娘娘下令屠城,杀了全城八万百姓,这是大罪业啊!小人在此十余年,虽然从没见过皇后娘娘,但是以她这种大罪,肯定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钟九罹听后,嘴唇微微颤抖,许久没有说话。
四十九天以来从未低头过的皇帝,突然就在阴吏的面前,毫无威严地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如此伤心,泪水浸湿了前襟,甚至哽咽着问道:“我的梓潼,她是一个那么温柔良善的女人,甚至为流萤之死落过眼泪,她还那么怕疼,我都不舍得让她拿起一根针……如今我要轮回入天人道,她却要留在地狱受苦……我怎么忍心?阎王怎么忍心?上天怎么能忍心?”
轰隆,天雷在钟九罹的头顶上酝酿。
电光照亮了整座阎罗大殿,无数牛鬼蛇神的恐怖雕塑在其中闪现出轮廓,漠然地看着这个男人为他的皇后痛哭。
钟九罹抬起满面泪痕的面孔,怒视着这片劫雷,高声质问:“我所爱之人即便制造杀业,那也是为了挽救更多无辜之人!即便她堕入魔道,那也是为了成就我的大功德!我们本是夫妻一体,就连生死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凭什么一个要轮回天人,另一个却堕入地狱受苦?”
天地不答,唯有雷劫滚滚向他而来。
在那几乎劈碎了一切的雷光之中,钟九罹悲愤的、咆哮着的面容仿佛在此定格,百年、千年之久,他最后的呐喊声也穿透了无情时光,深深镌刻在铜柱的斑驳血迹中。
“天凭什么是天?道凭什么是道?诸天仙神,凭什么高高在上地宣判我?假如轮回不公,我凭什么还要信仰轮回?”
许久之后,雷劫平息,千年前遗留下来的影像也就此消散。
段折锋收回手指,眼前古老的铜柱之上,怨气却久久不能平息,依旧如千万张愤怒的脸庞,在向天空叫嚣着自己的不甘。
江辞月轻轻吐息,诵念了一段经文,以平息这段怨气,然后道:“看来,钟九罹确实是在受刑之后,在这铜柱上成为了厉鬼。他的怨气之深,几乎是立刻就成为了鬼王,从此为祸世间,为他心爱的皇后报仇雪恨。”
夜游神说:“钟九罹当年大闹阎罗殿之后,在地府里纠结起了一支军队……唉,他生前就是德高望重的皇帝,那些人竟然连死后都还愿意追随他。这件事在地府里是很大的丑事,总之当年连十万阴兵也没能抓住他,导致他逃回了人世间……”
江辞月看了一眼段折锋,道:“他在人世间却没有大肆制造杀孽,好像仍然在寻找他的皇后,后来则被紫炀帝君所抓获,关押在神霄宫天牢之中,直到最近才寻隙逃了出来。”
夜游神低头郁郁道:“看来这一次他处心积虑地回到阎罗殿,还找来那么多妖魔攻打鬼门关,是做足了准备,要向地府复仇了。”
一行三人加快步伐,却没有在第一殿秦广王殿中见到任何人。
一直到第三殿楚江王殿,他们才再次见到钟九罹——
只见钟九罹已经恢复了鬼王面貌,高达数尺的厉鬼身形,面容青白而恐怖,怨气环绕丛生,在他手臂上赫然还镶嵌有密密麻麻的魂珠——都是他强行抓取的灵魂,其中包括有那几个无辜受难的穿越者。
此时,钟九罹正与那玉阶之上的阎罗王对峙着。
大殿之中,眨眼间是神、鬼、人、魔齐聚,只有一段简短的对话。
阎王说:“钟九罹,当年对你的审判,确实是我的决定。你终究还是来找我复仇了。”
钟九罹阴森地答道:“复仇?复仇之事,要等我找到梓潼以后再说!”
眨眼之间,钟九罹的声音却又变得温柔起来:“我在人间耽搁得太久了,梓潼一定等得不耐烦了……这一次来,我已经今非昔比。我一定要找到她,带她回家,然后,再和她聊一聊,我是怎么让整个地府都烟消云散……”
“且慢。”江辞月尽量冷静客观地说,“钟九罹,令爱虽然身陷地狱,但事出有因。天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没有什么功过相抵的说法——”
“狗屁的天道!”钟九罹忽然咆哮出声,身上怨气豁然而起,几乎将整个阎罗殿都笼罩其中,“天敢罚我梓潼,那就是天错了!如此有眼无珠的天道,就应该不存在!”
阎王无悲无喜地说:“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黎国皇后心地良善,然而确实背负了无数杀孽,她的结局虽然令人惋惜,但轮回法则就是如此,只为她所作所为而宣判,不因个人意志而转移。”
“呵、呵呵……”钟九罹怒极反笑,猩红的双目阴森地扫荡过所有人,“你们这些修真的走狗,至今还在振振有词地为天道辩护……”
这时,段折锋却淡淡道:“看不惯天道,那就掀翻这天道;看不惯轮回,那就覆灭这地狱。把气撒在人身上做什么?”
钟九罹一时沉默过后,竟没有反驳他。
他们的对话并未持续太久,就被一名阴吏所打断。
“秦广王殿下!不好了!”
原来是门外有人急报道:“幽州鬼门关失手,魔君罗刹隐率军攻下来了!”
“喔?”阎罗王低哼一声,“我地府与他魔域罗刹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何要在此时落井下石?”
只听钟九罹冷笑道:“自然是因为我和魔尊达成了一笔交易,他助我攻入地府,而我也完成他的一个要求……”
话还没有说完,钟九罹突然摇身一变,怨气再度扩大数倍,向着阎王殿外飞去。
而阎罗王暂时来不及阻止他,先抛出数道令牌,下命令道:“令阴兵先去阻截魔道之人,绝不能让无赦魔尊的手下打进地府,否则天道伦常乱矣!”
“那钟九罹怎么办?”
“他无非是要找一个女人,且先让他慢慢找着!”
“魔道之人入侵地府?”
江辞月已经将怀疑的目光看向了段折锋,说道:“你是否知道此事?”
段折锋笑道:“小师兄,我这些天来都和你绑在一起,同吃、同住,何来的机会暗通款曲?别忘了,捆仙索还是你亲手锁上的。”
江辞月沉默片刻:“你太会骗人,我不能确信这件事。”目光中满是谴责。
段折锋:“……”
是什么导致了他的小师兄对他充满了不信任?
是上次骗他说要帮忙,还是上上次骗他进桃源绘卷,还是上上上次在不周山……具体不记得了。
总之,是时候产生一丝负罪感了。
段折锋:“那不如这样。我们兵分两路,师兄你去看看魔道入侵的情况,我去继续追钟九罹。”
江辞月沉吟过后,不赞同道:“不,你去查看魔道。我知道你在幽州内颇有威望,想必能有办法阻拦他们进军,至少拖延一二——到时候如果魔道依旧如此,那我就能合理怀疑你真的与他们勾结,甚至说,他们就是在听从你的指示行事。”
段折锋颇为讶异。
——诶,不得了,小师兄什么时候学会了这等心计?
段折锋不动声色道:“那你去追钟九罹,倘若遇到危险,甚至都不能对他出手,教我如何放心?”
“七月七日天亮之前,我虽不能对他动手,但他也不能加害于我,你大可以放心。”江辞月平静道,“我看钟九罹始终只是想找回皇后,或许还有向地府复仇,左右都对我没有多少恶意,不至于有什么危险。”
有理有据,难以反驳。
段折锋眼底流露出几分笑意,潜藏在深邃眼神之中,随即附和地说:“也罢,既然小师兄不信我,那依你所言就是了。”
江辞月盯着他的双眼,尝试以自己稀薄的经验判断话中真假,然而未果。接着,他灵机一动:“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江辞月大窘:“你、你认真发个誓,做甚还加个奇怪的条件?”
段折锋低声笑道:“防止小师兄作茧自缚,以后后悔而已。”
第68章 撼轮回(5)
既然已经商量好,那就开始分头行动。
约定好了汇合的时间、地点之后,江辞月便掐诀而起,紧追着钟九罹的踪迹,去往地狱深处。
而另一边,地府之人自然对段折锋充满了不信任。
寻常人可能看不出来,但夜游神却能感知到段折锋身上若有似无的魔气非同一般。
这导致他越走越不敢靠近,渐渐成为了段折锋身后一个小跟班,战战兢兢地问:“您要先往幽州鬼门关查看究竟,还是就近去徐州……”
段折锋笑了笑道:“看,就不必了。丛影虽然调皮;但有罗刹隐协助办事,本座还算放心。”
他回身望去,整个地府阴气漫天,远方似有无穷故事隐没在阴霾中。
夜游神惊恐的神色,也就一闪而逝。
……
此时,江辞月追着钟九罹离开阎罗殿,下到酆都之外,即见十八层地狱。
地狱十八层并非以上下区分,而是指刑期年数与痛苦程度排列,从第一层拔舌地狱至于第十八层刀锯地狱,次第而增。
其中恐怖之处难以遍数,只听见人间恶徒在其中惨呼呻吟。
钟九罹化为一道阴云,飞速掠过其间种种,目光已经扫过千万正在受苦的鬼魂,却始终没有停留。
他一天找不到心爱之人,就一天不会止息。
江辞月无法对鬼王动手,尝试劝解他道:“你要找一个人,大可以与地府商量,让阎王容情,何必要大闹地府?”
钟九罹同样不对他动手,却也不听劝阻,遍历地狱之后,茫然找不到人,就又寻一遍。
这时,地府一支阴兵终于赶到,直接与钟九罹交战。
钟九罹展开黑色纱衣法器,竟组成一张滔天幕布,其中阴鬼不计其数,与阴兵战成一团,一时间天昏地暗。
江辞月浓眉紧蹙,以剑指唤出生剑·无赦——虽然不能交战,但却组成一道金光璀璨的剑幕,宛如遮天蔽日的无穷金雨,将双方相互阻隔。
钟九罹的身影似一只黑色秃鹫,盘踞在其中,深沉不定的目光落在江辞月的一袭白衣上,低低说道:“我为了今天,已经足足等了一千六百年,今天谁也不能阻拦我。你不能,阎王不能,天道不能……”
说罢,长袖招展,化为无数道鬼影,向着四面八方散去。
就在江辞月和钟九罹隔空斗法之时,酆都城内却已经兵荒马乱。
阴吏们大惊失色:“不好!有一个天魔攻进了城内!城防告急了!”
远远望去,只见城中兵戈声四起,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头凶兽穷奇的身影,张开羽翼在战场上所向披靡,寻常阴兵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夜游神、牛头马面、黑白无常早已纷纷出面,暂时将其攻势稳住。
然而,钟九罹趁此机会,突出包围圈,化为无数鬼影不知所踪。
江辞月看了一眼城内场景,冷静地请见阎罗王,建议道:“酆都内有钟九罹,外有罗刹隐等妖魔,可谓内忧外患。当今之计,最好先稳住钟九罹,再将妖魔击退之后,回头处理此事。”
阎王虽然是神职,然而论战斗力,却难以抵挡数量庞大的妖魔军队。
他沉吟片刻,最后问江辞月:“你是准备?”
“请借生死簿一观。”江辞月沉着道,“助钟九罹找到他失去之人。”
夜游神道:“但钟九罹是祸乱地府的罪人!假如先例一开,那就坏了自古以来的规矩,往后若是人人要来找人,就先大闹一通地府,这成何体统!”
阎王挥手阻拦了他继续说下去,果断道:“非常之时,就行非常之事。夜游神,你带生剑剑主去找到那一卷生死簿。”
夜游神只得低头领命,带江辞月去了。
地府生死簿有无穷卷数,每卷记载十万万人,唯有地府之神能够准确找到某年、某地、某一卷。
江辞月手捧生死簿,恍然间突然想起:曾经在灵犀山的生死幻境之中,他也在假地府里找过生死簿,找过一个自己失去的人……
没过多久,江辞月重回十八层地狱上。
只见漫天阴霾未散,钟九罹的阴影始终笼罩在这里。
身旁夜游神对着那片黑暗叫道:“钟九罹!阎王殿下对你网开一面,同意将生死簿借阅给你,找到尊夫人!你还不速速现身?!”
稍许,黑暗中并无动静,夜游神焦躁地问江辞月:“难道钟九罹担心这是陷阱,所以不敢现身?”
江辞月沉着道:“他会来的。这是他千百年来唯一的夙愿。”
果然,只用了片刻功夫,阴云中重新汇聚起了钟九罹苍白的脸庞,怨气正在他的袍袖中鼓噪不已,显然他即将失去耐心,重现厉鬼之王的本色。
江辞月轻轻抬手,金色生死簿悬空而起,化为无穷长卷延展而开,其中文字玄奥无比,每一段都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灵魂复杂的一生。
“梓潼!”
钟九罹急切地上前,然而再次被生剑无欺阻拦。他怒视着江辞月:“让开!”
恐怖阴风近在眼前,撩动江辞月的白发。
然而江辞月的身影渊渟岳峙,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钟九罹,我助你达成夙愿,但条件是你不可再伤害无辜之人——先将那些锢魂珠还来。”
钟九罹心急如焚,根本不欲和他多说,直接扯下自己手臂上缠绕的黑线,将其上数百颗魂珠直接抛洒而出!
哗然一声,锢魂珠如天女散花一般向四处飞散,分别坠入底下十八层地狱中。
江辞月眉头一皱,看钟九罹全部心神就放在生死簿上,决定向下追去。
他担心这些无辜的灵魂坠入地狱吼遭受折磨,便先赶去救人。
锢魂珠坠地之后,化为一个个神色茫然的无辜魂魄,其中就有那几个可怜被卷入的穿越者。
他们前一秒刚刚被吓坏,接着就魂魄离体,被钟九罹直接收走;下一秒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自己就踉踉跄跄地到了一处极为恐怖的地方。
——第十六层火山地狱,是为损公肥私、行贿受贿等罪人所设,同时也有犯戒的出家之人。
其间受刑者在火山之中被活活烧灼而不死,罹受烈火焚身之苦三亿二千七百六十八万年方能得出。
只见烈火之中,无数焦黑人形发出骇人的呻吟声。
穿越者们再次吓得魂不附体,尖叫着向火山外沿爬去。
好在他们还没有遭遇什么,江辞月已经及时赶来,直接抛出山海绘卷,将他们装入其中。
山海绘卷中,穿越者们心有余悸地抱成一团,像一群小鸡崽围着江辞月,瑟瑟发抖地问他:“掌门真人!!发生了什么!?”
江辞月没有什么时间与他们废话,暂且安抚道:“没事,钟九罹假扮狐王,闯入了阴曹地府,想要找到他的皇后。如今地府危急,我需得助他们一臂之力,晚了只怕世间伦常紊乱……”
“啊?!”
“这么快就到地府危急这一段了吗?”
惊魂未定的周颦脱口而出道:“那轮回天柱被段总推了没?”
“……”
话音刚落,场面突然安静下来。
穿越者们个个呆如木鸡地看向周颦,而后者陡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脸上充满惊恐之色,看向江辞月。
只见灵犀剑宗双目微眯,眉头皱起一道熟悉的峰纹,沉凝道:“‘轮回天柱’?‘段总’?你们将心中所知一一如实道来。”
“……”
穿越者们噤若寒蝉,像考试作弊被发现的学生们,都不敢说话。
唯有面壁者白济知道,他们在剑宗面前漏了破绽,那就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他深吸一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和措辞工作,才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们也最多只能知道三天内将要发生的剧情。但是地府这一段迫在眉睫,一看就是段总真的联合鬼王钟九罹,挑起地府与妖魔之战,要正面打下轮回天柱了!”
江辞月神色不变,然而四周气温都好像突然降低了下来。
他低头沉吟片刻,像是将这句话慢慢咀嚼过一遍,淡淡道:“段折锋……真是他在幕后主使?”
“段总英明神武算无遗策……”周颦哭丧着脸说,“鬼王脱困不就是他指使他徒弟丛影小哥干的嘛,我还很磕那一段来着。”
“咳咳,言归正传。”白济生怕泄露更多穿越的秘密,连忙转开话题道,“轮回天柱就是轮回台,就是地府里面掌管六道轮回的天道法则,段总和鬼王合作,为的就是这个天柱。如今他们都已经打进地府了,说明……掌门真人您已经和他恩断义绝了吧……”
他越说越小声,也不敢去看江辞月的表情。
而江辞月:“……”
昨天,混账师弟还在小师兄的榻上熟睡。
——恩断义绝?哼,是时候让段折锋刚立下的誓言应验了!
江辞月眸光冷然:“……我早晚会狠狠收拾他。”
——剑宗真的生气了!!果然老好人生起气来才是最吓人的!
穿越者们再次抱头蹲伏,白济小心翼翼地说道:“轮回天柱已经没救了,咱们赶紧跑吧……”
江辞月淡淡道:“事情未定,怎么临阵脱逃?我这就去轮回台前,好好看一看所谓的‘合作’,看看我这个胆大包天的混账师弟是如何瞒天过海、骗过所·有·人,悍然攻打地府的。”
说罢,他一拂袖,便将山海绘卷收起,也不再管里面安全无虞的穿越者们。
十八层地狱之中阴霾依旧,场景恐怖诡谲。
但江辞月气极反笑,化为一道流光,直奔着轮回台飞去。
经历酆都、阎罗十殿,就能顺着忘川沿岸的彼岸花海,找到其上奈何桥。
走过奈何桥,喝下孟婆汤的鬼混,就会在阴吏的引导下,按阎罗王的判决,跳下轮回台,重入六道轮回之中。
——轮回台,就是这样一个执掌六道轮回之所。
唯有修为精深之人才能看见,轮回台上华光万丈,仿佛从无穷碧霄中引来一道天光——那正是轮回天柱的表现。
此时此刻,江辞月飞往轮回台前,看见钟九罹已经先一步站上了奈何桥。
四周无穷阴兵将钟九罹团团包围住,但因为奈何桥易守难攻之事,他们一时间难以攻破眼前的结界。
而钟九罹手持金色生死簿,满眼血泪,顺着滚滚黑云流淌而下。
——他找到了梓潼的记载。
一千七百年前,尹钟氏,殁于徐州城郊,入魔天劫之下,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
不入轮回。
怪不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找了千百年的爱人,原来早已不存在于世间任何一处了。
江辞月一袭白衣,落在彼岸花海中,缓缓踏上奈何桥。
花海鲜红似血,忘川之中万千冤魂如泣,这一幕似乎也在江辞月的记忆中存在过。
他试着宽慰钟九罹道:“逝者已矣……”
钟九罹抬起头,双目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唯有血泪从中不停地涌出。他对江辞月说:“你不懂。”
这一次,江辞月沉默了很久,才低声答道:“我也曾经这样找过一个人。”
——万幸,他并没有失去他。
只是那种遍寻不得、苦等千年的感受,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习惯。
钟九罹踉跄后退一步,手中金色生死簿跌落在地,重新化为一道华光,飞回了不远处夜游神的手中。
因为鬼王的移动,四周阴兵都如临大敌,每一双眼睛都紧张至极地盯着他。
正在这时,酆都城中再次响起轰然之响——想必是妖魔又拔一寨。
局势更加紧张了。
而天际更是出现了妖魔的身影,一头背生双翼的穷奇趁机离开酆都,笔直飞进了包围圈,旁若无人地挤开重重阴兵,抬头看向奈何桥。
只听它咧开嘴,对钟九罹说:“师尊早就告诉过你了,假如是凡人入魔,一旦没能度过天劫,那就是魂飞魄散、灰飞烟灭的下场,连灵魂都不会有,所以也不可能还在地狱受苦了。”
而钟九罹却没有在乎这些人,他好像已经看不见周遭任何人,只是喃喃地喊了一声“梓潼”,好像并未意识到这一声没有任何意义。
奈何桥上,江辞月看了一眼这头穷奇,目光冷凝道:“丛影,你师父段折锋在哪里?”
“师尊还在打阎王啦……”穷奇抖了抖翅膀,随口回答道。
回答完了之后,他才突然察觉不妥,一对虎目陡然瞪大,看向江辞月:“诶?!你?江辞月?”
江辞月不答。
“哇,你怎么知道我叫丛影啊!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师尊……啊不不不,段折锋不是我师尊!这些事都不是师尊指使的!”穷奇说到一半,意识到越描越黑,突然像猫一般蹲伏下身子,发起抖来,“完蛋了,我怎么说漏嘴了,回头师尊会不会打烂我的屁股啊……”
江辞月仍然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
这头穷奇。
早在鬼王钟九罹从神霄宫脱困之际,据说就是他从旁协助;
再后来,在黎国王宫中,狐王组织的群妖盛宴里也有他的踪影;
现在想来,狐王逃离之后带着这头穷奇,想必也是他设法引狼入室,使得钟九罹暗算了狐王,并夺取了他的肉身,进而能够迷惑到江辞月等人,然后闯进鬼门关;
如今地府大乱,又是这穷奇领着一队妖魔,不,还有魔君罗刹隐等天魔率队,从各个鬼门关同时进攻,一看便知道是有人暗中筹谋已久……
真是好一副棋局。
好一个无赦魔尊,好一个段折锋!
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与鬼王钟九罹合纵连横,又率大妖穷奇、天魔罗刹隐等妖魔攻城拔寨,将狐王容璟、黎王江虔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何等可怕的城府,真不敢相信,数年之前,他曾经也只是一个置身妖窟中长大的盲眼少年。
——倘若当年没有一个江辞月适逢路过,从枯井里救起了段折锋,世间岂不是少了这么多的阴谋诡计?
想到此处,
江辞月低声喃喃:“我还是低估了你,师弟……”
——这样一个魔头,他江辞月何德何能,自以为能够降服?
“坏了……”
穷奇眼见着江辞月真的瞬间明白了一切,惊恐之余,不免大为焦急。
他飞掠而起,跑向浑浑噩噩的钟九罹身边,大声叫喊道:“喂,钟九罹!醒醒!该是你履行承诺的时候了!师尊他助你报仇,不惜动用数十万妖魔大军,为你攻入地府,创造这千载难逢的机会,那你的回报呢啊?!”
钟九罹目光浑浊,沙哑地说道:“我钟九罹一言九鼎,既然做过承诺,就一定会完成……既然地府已经沦陷,那就也到了我复仇的时候……”
“不可!”
江辞月回过神来,微微动容,生剑无欺转瞬而出,想要阻拦钟九罹。
然而收到誓约的束缚,剑刃在钟九罹身前不足一寸之处,就无力地停滞住。
轰然一声巨响,竟是远处的阎罗殿在战火之中不堪重负地开始倒塌。
在数万阴兵惊恐的注视中。
只见钟九罹最后一次铺展开他无穷的怨意,如遮天蔽日的黑幕般笼罩向所有人!
刹那之间,天地只余黑暗,人人都在恐惧地呐喊,人人都以为钟九罹将要向自己复仇,将要捣毁这座地府……
可钟九罹行过奈何桥,步向轮回台。
在转瞬即逝的寂静之中,钟九罹轻声道:“六道轮回……唯梓潼没有轮回,那我钟九罹是人、是神、是鬼、是魔、还是畜生,又有何趣……天道不辩善恶,又有何用?哈、哈……”
他陡然张狂大笑起来,浑身怨气化为黑色的火,滔滔指向那无尽苍穹。
“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皆悲哀!天道,我钟九罹向你复仇来了!”
第69章 撼轮回(6)
在场之人大多万万没有料到,钟九罹最终选择向天道复仇。
只见他的身形扩大成黑色巨人,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轮回台,以顶天立地之势,头触轮回天柱而死。
其后天宇横倾,阴气四散,整个地府之中燃起了紫色的阴火,几欲将一切尽数吞没。
地府中万千魂灵都抬头仰望着这一幕,神灵们摇头叹息,却无可挽回。
江辞月已经知道,天柱倾覆之际,已经非人力所能企及,只有尽可能地远离危险,事后再来清点损失。
他抓紧时机,将自己救下的无辜之人送入山海绘卷,紧接着就听见天地间一声巨响。
……轮回台已四分五裂。
没有灵气外泄,只有无数魂魄。
——数以万计的魂灵,犹如飞星一般轰然而散,翩跹成漫天星火。
这一刻所有人都在抬头仰望,看见宏伟而辉煌的场面。
轮回湮灭,十八重地狱次第而动,无数受苦的魂魄冲天而起,华光飞散。
江辞月站在酆都破败的城墙上看着这一幕,喃喃道:“轮回天柱倾覆,会发生什么?”
身后有低沉的声音答道:“地府自古以来执掌生死轮回,所有死者魂魄经阎罗殿审判过后,入六道轮回,转世重生。如今轮回不存,地府秩序就此毁灭,谁也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只有一件事能够肯定……”
江辞月回头看去,见到是戴着面具的秦广王踱步而上。
只听阎王道:“吾等阎王,本是奉天道规则,赏善罚恶,为诸多灵魂指导轮回。现在地府已死,善恶之道不存,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江辞月沉默不语。
从此种意义上来说,钟九罹的复仇终于得偿所愿——他以自身魂飞魄散为代价,覆灭了天道轮回之所。
江辞月问道:“夜游神去了哪里?此事过后,你们将往何方?”
“轮回不存,又要阎王做什么?”阎王却是洒脱一笑道,“吾忝居高位已一万余载,也是时候离开这个地方,也许会去见一见老朋友——我听说,烛九阴也逝世啦,该去不周山祭奠一番。”
说罢,他就如一个最平凡不过的灵魂那样,一步步走下了城墙,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而这场天崩持续了不知多久,天地摇撼,日月无光。
十八层地狱为之一空,只余熊熊烈焰仍在燃烧着。
江辞月主持众人收拾残局,只见当时入侵地府的数万妖魔都已退去,令行禁止,宛如人类军队一般,让人感到啧啧称奇。
江辞月却不奇怪,而是向一个俘虏问道:“你们的无赦魔尊在哪里?”
妖怪抱头答道:“小的不知道!真的不敢知道!”
江辞月便问:“罗刹隐呢?”
“应该是往东方去了吧!”妖怪回答,“我听说,天魔们要去东方无尽海,至于要做什么,小人就不知道了……”
罪魁祸首之一的钟九罹已魂飞魄散,另一个无赦魔尊却不知所踪。以他的行事风格来看,恐怕还有一系列庞大的计划正要展开。
修士们为此胆战心惊,不由地再次进行长时间的商讨。
有人问江辞月:“如今令师弟已经确认与妖魔勾结,甚至贵为无赦魔尊……江真人,您身为灵犀宗掌门,准备如何处置?”
江辞月淡淡道:“既然是我的师弟,自然由我亲自将他捉拿……”
“捉拿之后呢?灵犀山并无法阵,那就还是关押在神霄宫的天牢?”有人质疑道,“可无赦魔尊是有本事将鬼王从天牢里挖出来的人物,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多大能耐……”
“我的师弟,我对他……足够了解。”江辞月望向了桌上的神陆沙盘,目光停留在东方无尽海中,“如今天之八柱已失西方半数,灵犀、不周、瑶池、乃至轮回台都在他掌下化为灰飞。想必他下一步的目标就是东方的龙门、扶桑、建木,和最神秘莫测的归墟。我欲亲自往归墟,将他捉拿,然后将他锁在归墟之中。”
“归墟中空无一物,传说是世界之底,真能关押住如此魔头吗?”
江辞月轻描淡写道:“我亲身镇压,从此与他一起与世隔绝,再不入世。”
众人一时沉默下来,感叹于灵犀宗这位新任掌门人的刚正不阿。
却没有人知道,江辞月此时微微闭目,眼前出现的都是段折锋斜倚在窗前向自己看来的身影……
他曾经向师弟承诺过:若有朝一日,你真的被魔气所影响、性情大变,那我就带你去东海深渊底的归墟,在那里造一座真正的桃源乡,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我们两个就这样锁在一起生活,我会看守你、监视你、保护你、照料你……直到我们锁在一起化为枯骨,永沉归墟。
如果师弟与生俱来、命中注定要做一个大魔头,那么这样的结局,是他能为他设想的最好的退路。
江辞月重新睁开双眼时,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没有人知道他内心做下了怎样的决定。
而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时间,就要继续为众人奔走,解决轮回天柱倾覆之后的事故。
——有阴吏惊惶地向众人禀报道:“不好了,十八层地狱里的魂魄都已经出走了,魂归天地,不知所踪……”
“这我们已经知道了。”
阴吏又叫道:“但是在火山炼狱里,还留了一个魂魄不肯走!他说是自愿在这里赎罪的……”
“什么,还有人自愿入地狱?他是什么身份?”
阴吏道:“此鬼非同寻常,身上有修道的法光,有功德的金光,却还有魔道的魔气,小的们都不敢接近他呀……还请各位神通广大的修士帮忙去看一看吧!地狱都要塌了,何必还在这里遭罪?”
因为江辞月曾经在火山炼狱中救出几名弟子,算是有了经验,所以这次还是他领人去一看究竟。
只见在这片烈火熊熊的焦土之中,受苦的魂魄都已经四散而去,只有一道漆黑的人影依旧停留在正中。
此鬼盘腿端坐,双手掌心相对、结成法印,闭目不言,浑身沐浴在烈火之中,一边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烧灼之苦,一边却低低默念着超度的经文。
阴吏所言不虚,江辞月一眼就能看出:此鬼生前法力不俗,至少有化神期的修为,甚至可能距离飞升只差最后一步。
是什么原因,让这样一位通天彻地的大能自愿留在地狱之中?
一行人布置了大量的护身法术才敢踏入火山中,即便如此,也不敢停留太久,此时身上都还有微微的灼热感。
江辞月上前一步,身边已经有人按捺不住,上前问道:“敢问前辈是何方神圣?缘何留在这地狱之中?”
鬼魂不答。
又有人劝道:“如今六道轮回都被那魔头给湮灭了,地府整个空虚,地狱即将塌陷,你赶紧也走吧……”
依旧不答。
江辞月于是越众而出,礼貌问道:“在下灵犀宗江辞月,请问前辈贵姓?”
就在他声音传出的下一刻,忽然间,鬼魂睁开了双眼。
他有着一对金色的眼睛,是江辞月熟悉的法眼——
玄微天目。
就在这一刹那,江辞月微微失神。
从这鬼魂身上忽而迸发出极强的法力,将他拉入了结界之中,现在整个火海里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彼此的声音。
——江辞月听见了玄微真君的声音,他说:“徒儿,我等你多时了。”
霎时间,江辞月的脑海中涌现出浩如烟海的回忆。
那是最初之时,他被母亲从黎国王宫送走,辗转来到灵犀山,踏过寂静而漫长的玉阙宫,跪倒在玄微真君的面前,向和蔼可亲的老人行拜师大礼;
那是在年幼之时,玄微真君忽然有一日不再考校他的功课,而是赐下桃源绘卷,告知他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
那是在成年之后,玄微真君日渐疏远,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师尊,安排他接引新人、迎奉生剑、刺下龙印……一步步行来,仿佛一张盖天的罗网,将他重重束缚在宿命之中。
“……师尊。”
江辞月低声呼唤道。
如今他已是灵犀宗的掌门真人,身量高过玄微真君,定力也今非昔比。他已能平静地观察着眼前的师尊,问他:“你为何在此?”
玄微真君沐浴火中,以沙哑的声音答道:“我在此为一人赎罪。”
“那人姓甚名谁?来自何处?犯下何罪?”
“一概不知。”
“为何要为他赎罪?”
“因为我为他指明天道末路,要他披荆斩棘,忍受众叛亲离之苦;要他举世皆敌,行常人所不能行之事。我要他颠覆此世,为世间恨他之人而犯下滔天杀孽。”玄微真君缓缓答道,“故而我在此为他赎罪3亿2768万年,以偿清其杀孽,唯留其功德,许他转世重生,重获喜乐。”
代他赎罪。
就像钟九罹的皇后,为了钟九罹死后的功德,选择代他下令杀戮……自己却因此获罪于天,经历入魔天劫,最终魂飞魄散。
而什么样的罪孽,又需要玄微真君这样的化神期强者,在这火山炼狱之中赎罪整整3亿2768万年?
江辞月闭了闭眼,过了许久才问道:“师尊,你曾说过自己毕生之中只会有两名弟子,第一个是我,第二个,就是你一概不知的这个人——因为在他收徒之时,其实你已经身死了,是吗?”
“是。”
“这个人名叫段折锋。”江辞月轻声道,“他对我说过,他不要来世,只求今生。”
第70章 撼轮回(7)
江辞月从火山炼狱中离开之际,有人问他:“其中的那位老前辈呢?还是不愿意出来吗?”
江辞月沉默片刻,答道:“他是自愿在此,你们不必相劝。”
众人面面相觑,但见江辞月都已经离开,也就只好紧跟上去。
此时此刻,这片地府已经不复初来时的阴暗。
随着天柱倾覆,仿佛重云散开,有千万年来久违的日月之光照彻而下,恍如将天空照破了数道裂隙。
四散的魂魄向着世间每一个角落飞度而去。
所有人都在望着这一幕。
有人低声说:“地府即将不复存在,那位老前辈如果还不肯走,恐怕要被掩埋在地煞之中……”
江辞月回头望了一眼地狱,似乎答非所问地说道:“待我将师弟带回来,一切都会明了。”
他不再留恋,大步向前走去。
日出之后,鬼门关自动消弭于时间。
在此之前,江辞月成功带着山海绘卷穿过鬼门关,回到了阳世的沦波镇中。
此时的沦波镇沐浴在晨曦之下,再无昨日夜间的阴森氛围,只有空荡荡的街道回荡着风声。
江辞月展开绘卷,找回到众人的身体,然而……
周颦惊恐地发现:“我回不去啦!!!”
穿越者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嚷起来:
“完蛋了,我怎么没呼吸了?!”
“谁把老子杀了!”
“怎么会这样,掌门真人救我——”
“怎会如此?”
江辞月俯下身,将指关节凑近众人的身躯,接着发现他们果然已经失去了生机。
这也就意味着,山海绘卷里的穿越者们成为了无根浮萍——没有了肉身,就只能做孤魂野鬼,再修炼的话就是和钟九罹一样的鬼修之道了。
江辞月眉头紧皱,看向山海绘卷里——
只见众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围坐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道:“应该是昨晚那群妖魔,在穿过鬼门关的时候发现了我们的禁制,顺便就把肉身都毁了吧……”
“都怪我们没有元婴期的修为,不能元神分离,被鬼王强行抓走了魂魄,只留肉身在原地。”
“那以后怎么办啊?”
“等着魂飞魄散吗?”
山海绘卷里,这群小人捂着脑袋,一个个十分颓废的样子。
江辞月看着他们摇了摇头道:“你们将死未死,乃是生魂,还不至于魂飞魄散。这样吧,如果有想回到阳世的,暂且居住在纸人力士中。”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声讨论片刻,不断点着小脑袋,好像达成了什么共识一般,却答道:“那还是算啦。”
“纸人不能吃,不能喝,不能做爱做的事……不如留在山海绘卷里呢!”
“咱们先二次元修炼一会儿。反正穿越都穿越了,不差这一回了。”
“绘卷好啊!绘卷安全!等以后段总毁灭了世界,有外面的三次元顶着!咱们终于可以安心喝奶茶了?”
最后一个小人儿话音刚落,就被众人慌忙捂住了嘴巴。
白济:“别!剧!透!”
江辞月:“……”
这群穿越者,真当堂堂元婴真人是个聋子不成?
江辞月沉默片刻,看着这群生动的二次元小人儿,说道:“今日回去之后,将你们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向我道来。”
众人兵荒马乱。
白济倒是知道他们躲不过这一劫,就乖巧地点点脑袋,又说:“可是泄露天机的话,会挨天劫——”
“天柱倾覆之事,我都承担了下来,自然没有畏惧过天劫。”江辞月沉吟片刻后说道,“山海绘卷乃是神器,你们居于其中,又已经不是肉体凡胎,想必天劫不会那么凶猛。不过,你的思虑未必没有道理。不如等我晋升化神期后,再与你们彻谈,想必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众人又是惊讶,又是欣喜,并带着几分对未来的恐惧。
他们没有想到:剧情比想象中的节奏要快了这么多,江辞月都已经想着晋升化神期真人了,那岂不是……他即将接近玄微真人的级别?
化神期真人能通天地之造化,当年玄微真君也是在此时窥探到了天机。
白济欣喜地思考道:也许,真的有机会将剑宗拉拢到他们这一边!穿越者协会客卿长老江辞月!哇塞无敌了!
……
而此时,随着妖魔如海潮一般退却,阳世渐渐恢复了正常的秩序。
峭壁之上,众人苦寻不到的无赦魔尊——段折锋本人,正在淡淡地低头望着整个沦波镇。
他身旁,六尾妖狐恭敬地低垂着脑袋,现在还轮不到他说话。
只见罗刹隐上前一步,说道:“尊上,六道轮回已毁,该往生的、不再往生,该永劫沉沦的,也偷渡世间。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笼络了不少鬼修,想必能为咱们的大业更近一步。”
“不错。”
段折锋漫不经心地回答着,双目之中有金色的波纹不断闪动,他低声道:“玄微真君依旧未出地狱,想必是他自愿如此。”
“那个老儿?”罗刹隐面露些微狰狞之色,“要不要属下去帮他魂飞魄散?”
“不必了。往事已矣,我和他互不相欠罢了。”段折锋轻描淡写地转换了一个话题,“我让你办的另一件事如何了?”
罗刹隐答道:“那些‘穿越者’么?已经都杀完了,肉身精气也干净了,只能成鬼修。千里眼看过了,应当还在绘卷里住着。尊上,属下担心他们会透露一些不该透露的……为什么您要将他们留在江辞月那边?”
段折锋翘了翘嘴角,低声道:“没什么别的意思,给小师兄解个闷。”
今世,他的计划只会更加紧凑。
这些穿越者所谓的经验,已经是毫无用处了。而且有天机在前,想必也不能泄露什么重要的情报出去。
不如给江辞月留着……做奶茶。
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缓缓行进。
到了此时,他早已没有回头之路,既然连江辞月都已经分别,那就更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
段折锋回过身,苍茫双目俯瞰着脚下这片辽阔的大地。
他的玄微天目不止看见了天柱倾覆,也看见了万千魂灵在人世中四散……
黎国先皇后,江辞月的生母的魂魄,先在皇宫中看到了长子江虔,他正威严地坐在朝堂上。
接着她看见了皇后腹中的胎儿,那是半妖的血脉,也是黎国未来的皇帝。
不过……何须担心呢?黎国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担心过皇帝是人、是妖。
皇后欣慰地笑一笑,接着飞度千里,也落在沦波镇中的檐角上,她看着:白发披散的江辞月身负山海绘卷,衣襟上悬着灵犀掌门人的令牌。
他手执那盏母亲亲手制作的琉璃碧火宫灯,忽见其中灯火幽微,就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江辞月回头看去,只见晨光照耀着屋檐一角,其下有精美的风铃微微颤动,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是谁的殷勤叮嘱。
随着阳光升起,一切都重获寂静。
江辞月回过神,雪白的身影隐没在人潮如海之中,继续走向他的下一程。
一位远古的半人半神——噎鸣的魂魄,不辞千万里之遥,远度徐州、青州、幽州之地,来到不周山缺。
他见到不周天柱的遗迹,见到烛龙漫长沉睡后留下的痕迹,也见到这里重现的日月,幽幽叹息一声。
他知道:万余年过去,自己在地府中担任神职的同时;留在人间的烛龙也终于耗尽了寿数,寿终正寝,回归天地之间了……
只可惜,他们最终没能见上一面。
许久之后,只见噎鸣取出一支竹笛,站在废墟之上,为他的老朋友烛九阴吹奏起了一支古老的曲子。
那首曲子,烛九阴或许已经忘记了,但好在,噎鸣总还是记得的。
笛声悠扬,温柔地笼盖不周山渐渐复苏的大地。
一位姓段的大将军,带着他的巾帼夫人,重回燕国故地,却只见段府人去楼空,早已没有了人烟踪迹。
街边巷陌,百姓们民生已久,似乎只有说书人还在津津乐道,诉说当年圣上清缴段二爷府邸的故事。
当年的段氏小少爷段折锋的踪迹,似乎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夫妻二人的魂魄既是悲伤,又是愧怍,遥遥看向段家宗祠之中,却发现段折锋的大名,早已从家谱中勾去了。
巾帼夫人说:“当年我追随夫君而去,却未曾想过家中幼儿失去双亲,又该如何平安长大……终究是亏欠这孩儿良多。”
将军则道:“既然我们一家并未在地下团聚,想必锋儿依旧活着,也有了他自己的缘法。自他出生起,我都没有见过他一面……不能圆父子之缘,实在遗憾。若有来世重叙父子之情,那就好了。”
而后,二人就在祠堂之中,深深对拜。
夫人道:“来世还愿与将军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将军笑道:“与君千岁,终有一别。夫人先请。”
二人再次拜别,随后释然一笑,魂魄飞散向天际,从此不复再见。
此时千万里之外,段折锋一身蓑衣,独立江上,随着千里水波悠悠而远。
身后有一只小凤凰在穷追不舍,却始终追不上他。
段折锋劝道:“走吧,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与你无关。”
小凤凰眼泪汪汪,扑棱着翅膀道:“……爹!”
“找江辞月去。我段折锋一生自负,从不需要任何人的宽容怜悯,更不稀罕世人的惺惺作态。”段折锋淡淡地说,“朱怜,你我此生无缘,本是一件好事。等日后世人清算之时……至少不会再连累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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