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定风波(1)
数年之后,二月二、龙抬头,兖州王海郡龙门县。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道家云:“山云蒸,柱础润,伏岑掘,兔丝死。”
即是指当下这种水汽蒸腾的湿润气候,云霭笼罩了方圆数百里的土地。
当地的百姓数次在天空中看见庞大生物的影子,它们穿行在云海中,偶尔有低沉的吟声回荡在天地间。
有人声称:“那是龙!都是龙的影子!是神龙正在天上聚会,一定是龙神爷要过寿了!”
不过,这等无稽之谈,并没有被官府所理会。
神龙消失于世间已经太久了,凡人们只剩下了典籍和口口相传的古老传说,谁也不认为神话里的生物真的存在于世间。
此时此刻,龙门山之北。
一场大雨过后,天空中似有一道黑影坠落于荒山野岭之间,翌日之内,竟形成了一座小小的湖泊,其上水汽朦胧,却静止不动,乃是一潭死水。
这座新诞生的小湖泊,阻拦了本该畅通无阻的山路。
但因为近日来气候多变,故而附近的人并不敢走这条崎岖山路,宁可绕道而行,所以也就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奇异之处。
此刻,山路旁的一处简陋凉亭中,正立着两个躲雨的人。
其中一人黑衣雪发,气度高华,没有穿什么绫罗绸缎,却还是像个微服私访的王公贵族,令人见之肃然起敬。
正是段折锋。
另一人看起来则像个来自北野的青年人,大喇喇地裸露着精赤的胸膛与腹肌,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在蓑衣下濡湿,虽然长得野性而凶悍,但此刻圆溜溜的双眼里满布着委屈,撒娇般向身旁的长者说道:“师父!这蓑衣一点也不舒服!”
说着,抖了抖满头乱发的脑袋,活像一只落了水的小狗。
而身旁的黑衣人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罢了,随你。”
仿佛得到了准许,青年人高兴地扒掉了蓑衣,像一只撒了欢的小狗般冲进雨幕里,踩着雨水中的泥坑玩了起来。
一会儿,雨幕渐渐变得稠密,雨声连绵不绝。
另一名蓝衫的行人走向凉亭中避雨,虽然是避雨,但走路不疾不徐,好像并不在意自己衣襟已经湿透。
他走进凉亭里,好像很意外这荒郊野岭中还能遇见人,轻轻“咦”了一声,然后饶有兴致地抱拳道:“萍水相逢,两位不介意我也凑个地方吧?”
“请便。”
段折锋看了他一眼,眼眸中似有金色游龙一闪而逝。接着他好像也发现了什么,似笑非笑地道:“兄台如何称呼?”
“敝姓龙,家中行七,叫我龙七就好了。”蓝衫人笑道,“两位如何称呼?”
“我姓段。”段折锋淡淡道,“那边是我弟子。”
雨幕中的青年人突然动了动耳朵尖,好像听到自己被提及,兴冲冲地又跑回凉亭,挺起胸膛道:“我叫丛影!你好!”
龙七后退了一步,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热情,道:“呃,幸会。两位是龙门县本地人?”
段折锋不置可否。
龙七就问:“最近有没有看到天象异动?比如说,太阳天突然下雨,或者是暴雨突然停歇之类的情形?”
段折锋道:“天象倒没有异动,我不知道。倒是这条山路上的小湖,就是近日才出现的,很是奇怪。”
“对!我就是为了这个来——咳咳。”龙七收敛了一下激动的神色,“那两位有没有什么线索?譬如说,这湖出现的时候,是不是下雨天?天上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影子?”
两人还在打着哑谜。
丛影却听得不耐烦了,跳出来就道:“你就是想说,有一条蛟龙掉了下来,水之灵力消散,在此地化成了小湖吧?”
龙七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段折锋笑了笑,说:“这是当地流传的传说之一,据说功德深厚的蛟龙死后,尸身化山,灵力化水,可以泽被一方。”
“原来如此……”
丛影又忍不住插了嘴,舔了舔嘴唇道:“就是啊!我缠着师父过来这里,本来还想尝尝看天上龙肉的滋味呢!谁知道尸骨无存……”
龙七瞪圆了眼睛:“啊?放肆!!!”
段折锋却笑了一下,用指关节敲了敲丛影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凡间谣传‘天上龙肉、地上驴肉’,我徒弟一向顽劣,不过是说笑罢了。”
龙七却好像遭到了极大侮辱,一脸愤懑地瞪了丛影两眼,接着挪远了些,心中陡然有些怀疑这对师徒。
他借着看风景的名义,悄悄又睁开了第三层眼睑,露出了他真正的眼睛——一对龙瞳。
他悄然观望,却只见段折锋身上并无灵力,不像是修真之人;而丛影的身上则笼罩着浓重的妖气,看来是刚化形的一头妖怪。
——一只妖怪,拜一个人类为师?
好像很有故事的样子。
龙七重新凑了过来:“嘿嘿,段先生,你和丛影是怎么认识的?”
丛影刚想开口,段折锋却制止了徒弟,转而看向龙七道:“没什么出奇。”
龙七自然知道自己是被敷衍了,却不肯轻易放弃,觍着脸说:“那两位准备去哪里啊?”
段折锋道:“往龙门山见一位故人。”
龙七一拍脑袋:“巧了!我也是来龙门山参加一名长辈的寿宴,顺便问问他最近的异动是怎么回事!不如我们同行吧?”
段折锋似笑非笑,道:“萍水相逢,却直接相邀同行,兄台就不怕我们起了歹心?”
龙七哈哈一笑,面露自负之色,说:“不是我吹,而是我们龙……我们龙家个个身手不凡,世间少有能打得过我的!谁敢对我起歹心,那可真是找死。”
一旁的丛影跟着乐呵起来,没心没肺地说:“天上蛟龙都会掉地上,尸骨无存,只剩一滩水呢,更何况是你。”
龙七突然有些尴尬,说:“那个那个……想必是意外。”
丛影舔了舔嘴唇,转而揪住段折锋的衣襟,小声说:“师父师父,咱们答应他吧!”
段折锋便笑了起来,低声道:“莫撒娇。”
丛影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对深渊似的黑眸中,满是不谙世事的邪气:“天上龙肉,要聚会呢……嘻。”
第72章 定风波(2)
在龙七邀请之下,一行三人结伴而行,于山路间缓步慢行,看层林尽染的风光,倒是颇有几分意趣。
眼看距离龙门山还有一段山路,天色却很快暗了下来,他们便就近找到了一处废弃的山庙过夜。
其实这山庙此前并没有废弃,供奉的是本地的土地公。
然而土地公黄昏时望气,只见山上有一道龙气、一道妖气、一道魔气,径直奔着自家山庙来了,骇得险些当场大小便失禁,也来不及收拾包袱细软,哧溜一声就钻进地里逃了。
于是,当一行三人走到时,就见到这座山庙中,供奉土地公的雕塑昏暗无光,明显是已经被放弃了。
龙七还颇觉奇怪:“这龙门县也不是很穷啊,在这里当土地公应该是一份肥差,怎么会没有土地公?”
段折锋看了一眼供桌上的香炉,见其中香灰还散发着余热,便似笑非笑道:“想是出一趟远门吧。”
龙七叹了口气:“唉,自从那天杀的魔尊推翻了轮回命数之后,各地神职多少都乱了纲常……死人的魂魄徘徊世间,土地和城隍到处乱跑……”
话音刚落,龙七只觉得臂上一阵生疼,大叫起来:“喂!你咬我干什么!松口!松口!”
只见丛影“嗷呜”一口就咬住了龙七手臂,尖锐的牙齿直接咬出了血来,直到被段折锋拍了拍脑袋,这才意犹未尽地松口:“哼!”
龙七莫名其妙:“我招你惹你了?你这个疯子!”
丛影嘴唇上都是血迹,舔舐了一下唇角,双目中是邪气凛然的危险神色,直直盯着龙七:“你的血真甜。”
这一刻龙七心中一怵,过后才暗自安慰地心想:只是个疯疯癫癫的小妖罢了,我堂堂龙族嫡系血脉,怎么能怕区区一个小疯妖……
过了一阵,龙七自动缩到了山庙一角,距离段折锋二人远远地,也不再上前自来熟地搭话了。
段折锋也不以为意,教训自己徒弟道:“我教过你,做‘人’时不能随意用牙去咬。”
刚才还嗜血的丛影,委屈地低下了脑袋:“呜,师父,人的手忒也麻烦了……十个手指头软绵绵的,远没有爪子好使。”
段折锋警告道:“翌日见了江……你师娘,给我把爪子都收起来,否则我就替你剪干净。”
丛影双眼里含了一汪眼泪:“哦!”
片刻后,天色黑了下来,山庙外竟来了两个凡人。
这两人赶着山路进来,明显是被先前的大雨耽搁了行程,直到天黑才赶到地方。
见到山庙之中阴风阵阵,两人明显十分害怕,犹犹豫豫地径直前往供桌前,噗通一跪,献上了一盒瓜果点心,祈求道:“山神爷爷,俺们村又被淹啦。这最近天上黑风不断,还老实下雨,庄稼苗都淹死了,求求您显个灵,让这黑云都散了,别再下雨啦!”
说罢,诚心诚意磕了一百个响头,直磕得头昏脑涨。
一抬头,却见那山神雕塑后面,竟然好似有一个人影在飘摇,吓得两人互相搀扶着大叫了一声。
但再定睛去看,却找不到人影了。
两人随后不敢多做停留,又闯进了夜色里。
凡人走后,从雕塑后面就走出来了龙七。
他翻开供桌上的食盒随意看了一眼,拿出一只桃子啃着,笑道:“这腾云、降雨明明是四海龙族的事儿,他们来祈求土地公有什么用?”
丛影不答,却跟着从食盒里取出一把瓜子儿,笑嘻嘻跑到段折锋旁边:“师父!”
段折锋却不接,他又不是小师兄,向来不太爱吃零嘴。他看了一眼馋嘴的小徒弟,叹了口气道:“吃了人家的供奉,就有了因果牵连,要替人家消灾才行。”
丛影想了一下:“龙七也吃了!他先吃的!”
龙七:“……”你是小孩子在甩锅给兄弟姐妹吗?
龙七将桃子啃完,抹了一把嘴,也有心想要给“小疯妖”丛影一些震慑,便笑道:“不就是收回雨云吗?这个容易,不用等到明天,只用一炷香时间,我保管让这龙门县所有的雨都停了。”
说罢,他像个神秘高人般一笑,拢起袖子斜靠在柱子上,双目紧闭,这就入定了。
片刻后。
龙七已经元神出窍,飞出了山庙。
“……”
丛影问:“师父,龙族都是傻子吗?当着我们的面就元神出窍,也不怕我把他吃了。”
段折锋扶额。
此时,龙七的元神已经化为原形——赫然是一条长达数丈的青色蛟龙,头上龙角尚显稚嫩,腾云驾雾地飞到了空中。
他见到龙门县上空果然云雾缭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近期常有黑云出没,老祖宗谓之不祥。
有几个龙族亲戚丧身于其中,引发了全族震动,他这一次来就来拜访王海郡龙君前辈,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没想到途中就见到真有蛟龙陨落,尸骨无存,只剩下一汪小湖泊,更遇到了段折锋和丛影这段神秘的师徒……
龙七甩了甩脑袋,先将这些事情抛之脑后。
他运起天赋神通,试图将空中这些云雾统统驱散——以四海龙族多年来翻云覆雨的经验来说,降雨不太容易,收雨却是轻而易举的,只需要将附近的云层统统驱散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了。
然而,正当龙七聚精会神之际。
突然间,身后的黑云之中,轰然响起了雷声,其中有一道冲天妖气直直向着他扑来!
龙七大惊失色,龙身还来不及回头,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
黑云之中,竟然伸出了一只巨大无比、干枯恐怖的爪子,一把就握住了他的龙尾,死死扣住之后,就要向黑云中拖拽进去。
龙七拼死挣扎,本能地从口中喷出大量水汽,试图冲散这片黑云。
然而他的挣扎竟然毫无作用,只是略略将云层削薄,勉强看见黑云中隐藏着的身影:这是一坨恐怖无比的黑影,浑身上下覆盖着凌乱、干枯的黑色羽毛,从羽毛中淅淅沥沥地滴着恶臭的黑血,仿佛一座即将腐烂的血肉之物,勉强还以羽毛维持着躯体的形状。
——这是什么怪物?!
龙七大骇,拼死在云海之中翻腾,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怪物的巨爪。
眼看自己将要被整个拖进黑云,龙七心道:吾命休矣!
这一刹那间,突然有一道身影跃入了云层。
半个身子已经没入了黑云的龙七定睛一看,竟然是丛影这个小疯妖。
只见丛影身后张开了一对漆黑的巨大羽翼,轻松惬意地飞在黑云之前,笑嘻嘻说道:“这个龙肉是我先看中的!你得让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特么还在小孩子吵架?!
龙七险些抓狂,勉强叫道:“快、快走!你不是他的对手!”
丛影说:“咦?还算你是个好人、不、好龙。”
他扇动着羽翼,从怀中掏出了一物,直接丢向了黑云,说道:“喏,龙归我了,这个九尾妖狐的内丹给你,当作交换。”
黑云中的怪物接过了内丹,爪子稍稍放松了龙七,却似乎还有迟疑。
丛影见状,嘟起嘴巴道:“喂,做妖不能这么贪心。我师父肯好好跟你说话,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应该不会想他老人家亲自出面吧?”
听到此话,怪物终于彻底松开了龙七,将九尾妖狐的内丹送入黑压压的羽毛之中,接着便驱使着黑云,向着远方遁去了。
龙七此时遍体鳞伤,刚刚逃过一劫的他心有余悸,睁大了双眼看着丛影:“你、你要吃我?”
丛影笑道:“师父还要你带路呢,我不吃你。”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继续磕着,一边叽叽歪歪地道:“回去了回去了,今天不趁机在外面玩了,不然师父又要说我‘撒手没’……”
“……”
龙七惊魂未定,心跳依旧砰砰猛烈,他稀里糊涂地跟着丛影,然而在飞回到山庙之前,心中陡然一个激灵。
他想起来了:坏了!眼前这个不知底细的妖怪竟然就如此恐怖,能够逼退黑云中的怪物……那他怎么还有个“师父”?!!他师父得是什么级别的老妖怪!!我、我、我……我现在喊饶命还来得及吗?
第73章 定风波(3)
害怕归害怕,龙七却是没有考虑过当场落荒而逃的做法。
原因其一是他已经明白,这一路走来的两个人大有来路,尤其是那个姓段的白发人,恐怕修为远在他之上。既然已经从黑色妖怪手下救了他,那应该不会大费周章地再来杀他。
其二则是龙七也有自己身为龙族的骄傲,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就落荒而逃的话,那背后的十多个兄弟姐妹、亲戚长辈,乃至于事迹如果传遍了四海龙族,岂不是颜面扫地。
龙七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乖乖跟在丛影屁股后面,回到山庙之中。
段折锋在炉上新沏了一壶茶,坐在雨声中,眉眼沉稳、气度不凡,别有一番文士的儒雅意趣。
但在龙七看来,却十足十是个披着羊皮的恶狼,表面上越是温和平静,就越让人恐惧于他深不可测的真实意图。
龙七进了破庙,第一件事就是先鞠躬行礼:“晚辈东海龙宫敖绵,家中行七,见过前辈!请问前辈尊驾何方,来我龙门山所为何事,晚辈能否帮得上忙?”
段折锋还未回答,丛影却是先吸溜了下口水:“你叫敖绵?是绵羊的肉,哦不,绵羊的绵吗?”
“……呃。”龙七硬着头皮转开话题,“是取‘福祚绵长’之绵。”
“哦。”丛影不解其意,还以为自己又识错了字,生怕被师父段折锋责罚,垂头丧气地说,“不是啊。”
段折锋笑着摇了摇头,道:“老吓他做什么?过来看书。”
只见丛影全无刚才直面大妖时的意气风发,此刻乖如一只小鹌鹑,坐到了炉火旁,乖乖看起了一本《千字文》。
龙七眼见师徒两个好像都不太在意自己,就偷偷摸摸地挪动双脚,蹭出一丈远、二丈远……直到蹭到了山庙的另一个角落中,打算把自己变成一条隐形龙。
然而天不遂人愿,段折锋喝了茶,最终还是随意地看向他,道:“你来龙门山,也是为合浦龙君的寿宴而来?”
龙七低头称是。
合浦龙君敖濋就是龙七口中所说的“长辈”,乃是四海龙族中颇有威望的一位龙君——“合浦”二字说明合浦郡是其封地,由于龙族胜地龙门山就位于合浦郡中,因此这个封地正说明此龙地位崇高,是龙族中钦定的一位守护者。
事实也正是如此,合浦龙君敖濋已经守护了龙门山四百年之久,按律也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刻。
相比起人类而言,龙族确实寿命悠久,但始终仍有尽时。
寻常蛟龙寿五百岁,修炼有成的应龙寿二千岁,而唯有飞跃龙门、度过天劫的应龙方能成就神龙之位,寿数可与山川同岁——就如那守护不周山的烛九阴。
合浦龙君敖濋已经两千岁,寿诞就在三天之后。按照龙族古老的习俗之一,他广发请柬、宴邀群龙,为的是在众人见证之下,做出最后一次飞跃龙门的尝试……
若济,则飞升为神,与天地参;
不济,则身陨于是,埋骨龙门。
也不失为一场造化。
——也许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段先生”,是合浦龙君的朋友?
龙七心中燃起了一丝希望,颤声问道:“先生也是来参加龙君寿宴的吗?”
段折锋微微点头,但笑不语。
龙七长舒一口气:“既然是老寿星邀请的客人,当然也是我们龙族的客人,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寿宴。今日幸逢段先生修为高深,救了我一命,等我返回家中一定以厚礼相谢!”
段折锋倒是很随意,道:“也好。”
龙七当即敛袖一拜:“那就承蒙先生照顾了。”
“你高兴的太早了。”丛影歪着头上下打量起龙七片刻,露出了笑容。
……
数日之后。
合浦龙君在龙门山中的一处龙宫进行寿宴,龙族上下共计数十名成员都受邀在场。
除此之外,与龙族交好的几大世家、宗门、四海水族,甚至于世俗中人都有参与。
可谓是群仙汇聚,盛况空前。
当日龙宫之中,几位地位较高的宗主自然是受龙君亲自接待,得以位列宴席上座;
而地位不够的其余人等,就只能与龙君说两句话、奉上寿礼后,等在宫殿之外,届时在广场上与其他众人分列宴席其他座位。
此时龙宫内外紫气氤氲,灵香环绕,水族中的各色美人来往奉迎,更有鲛人为之作歌,营造出一番仙家气派。
合浦龙君须发洁白,面容却依旧年轻,双眼之中深不见底,神光起伏不定,令人见之便立刻联想到深水。
他身着锦衣玉服,头戴镶珠玉冠,在龙宫正殿中迎接贵客。
此时,龙七——真名为敖绵的这头小龙,急匆匆来见过了合浦龙君:“老祖宗!”
合浦龙君眉开眼笑道:“哎,绵绵小乖乖来啦!快来让四太爷爷看看,胖了没有?”
他伸手捏捏龙七的手掌,就似在赏玩七八岁的小孩似的,看来还想抱起青年来。
龙七大囧:“没……没胖!”
合浦龙君捏着他,不太满意:“怎么还瘦了呢?”
这时,旁边探出了丛影的脑袋道:“确实该长得再胖些。”说着擦了擦口水,直勾勾盯着龙七通红的脸颊,“绵绵小乖乖。”
龙七心脏好一阵乱跳,害怕地默念:老祖宗就在边上,他不能吃我不能吃我别吃我啊QAQ!
合浦龙君双眼微眯,打量丛影片刻,一眼看出这是个血统高贵的大妖……而且年轻尚轻,说来应该比龙七还小几岁,怎么眼睛一直盯着自家乖孙孙看呢?乖孙孙怎么还这么害羞地低着头呢?
合浦龙君打量二人片刻,显然生出了误会:“哦,我们绵绵小乖乖也长大了,晓得带道侣一起来看太爷爷啦!”
丛影:“?”
龙七:“?”
龙七懵了片刻,解释道:“不是,他不是……我们就是一普通朋友,他叫丛影,他在路上……算是救了我一命……”
“哦。”合浦龙君心中一合计:还是英雄救美的戏码!得了,这帮小年轻还害羞着,不打趣了。
于是只见合浦龙君慈眉善目道:“普通朋友,也可以来吃饭的嘛,来来,你们就坐太爷爷身边吧。”
他刚想去拉丛影的手,突然只觉龙须微跳,一股突如其来的危机感触动了龙族敏锐的战斗直觉。
合浦龙君定睛看去,只见丛影身后还站着一人,此人外貌只像是个俊美的凡人,然而气机却隐隐牵动自然之势——导致合浦龙君一直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光是这一点便能够断定,此人修为不在自己之下。
合浦龙君心中一凛。
场上沉默了一瞬。
龙七连忙介绍道:“这位是段先生,是丛影的师父。四太爷爷,您见过他么?”
此时,龙君苍老的双目中神光涌动,抬眼看向这位段折锋。
——魔气。
深不见底的魔气,藏在一副漫不经心的神色下。
袖口七道金纹,像龙七这样的年轻龙族或许还不知道,但合浦龙君却是认得的。数千年来,能够在妖魔之中获得如此殊荣的,恐怕仅此一位凡胎天魔……
无赦魔尊,段折锋。
合浦龙君手掌微拢,掌心中的灵力已蓄势待发,在他龙宫之中,数百阵图、上千水族精锐镇守于此,本该有自信能阻挡任何妖魔的侵袭,但是……
此刻他只觉背后渗出了些微冷汗。
“呵,段先生大驾光临,老朽真是有失远迎。不知尊驾白龙鱼服,来我龙宫有何贵干?”
段折锋笑了笑,这才启唇答道:“老龙君的寿宴,我倒是无所谓来不来。不过,我的那位师兄,想必是免不了要来一趟的。”
第74章 定风波(4)
半个时辰后。
合浦龙宫中已宾客云集,热闹非凡。
身为寿星公的合浦龙君位于大厅中央,以三杯水酒致敬天、地、人之后,便拉开了宴会的帷幕。
场中央,很快有一队身子妖娆的龙宫舞女开始美轮美奂的表演,靡靡乐声奏响之后,龙宫中腾起了飘然欲仙的氛围。
龙君礼数周到,在场的凡是尊贵客人,他都要亲自下桌去礼迎一番。
到了灵犀宗这一桌时,龙君笑道:“数年前到灵犀山时,老身还遗憾未能拜访到玄微真君。没想到这些年时移世易,江真人已摇身一变,成为了我修真界的顶梁柱,真是年少有成啊。”
掌门真人江辞月起身相迎,冰雪容颜也略微松融,点头道:“龙君客气了。”
二人互敬一杯水酒。
江辞月只是略略沾唇,果然如传闻中的一样,不苟言笑,颇为律己。
这时,龙君又注意到江辞月眉心剑痕已经很浅,猜测他与神剑无欺即将修炼至登峰造极之境,届时神剑就算不能轻易出鞘,以江辞月的元婴中蕴养的剑气也足以与天魔匹敌。
再看他腰上缀着的掌门玉牌,底下还挂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绘卷,想必这是传说中的《山海绘卷》,历经几番世事之后,外人更不知道威力几何,其中宿有多少听其号令的生灵。
“年少有成”这个形容实在是客气,江辞月如今可列为灵犀剑宗了。
合浦龙君心下稍微轻松了一些,向江辞月传音密语道:“真人稍等,我这里有一件棘手之事,需要你相助。”
江辞月不动声色,回道:“可是与龙门天柱有关?”
他果然是来观察龙门天柱情况的。
合浦龙君道:“算是有关吧。今日我寿宴上,出现了一位预想不到的人物,如今就在大殿之中,我不知其来意,不敢轻举妄动,只能——”
他还未说完,只听门外突然出现了大声喧哗之声。
什么人敢在龙君寿宴上这样喧哗?
宾客们几乎都停下了动作,回头望去,却见门外的天空突然由晴转阴,风声大作!
天空上徘徊巡逻的群龙都压制不住天气的异动,在云端显露出身形,大声呵斥道:“谁人在此造次?!”
只见浓云滚滚之中,突然赤红光芒大作,一辆织火狻猊牵着的马车横空而来,铁索横贯天际,化为结界将整个龙宫笼罩其中。
马车上很快出现一道黑色身影,生有六臂,头生狮子般的鬃毛,浑身上下笼罩有惨叫的冤魂,活脱脱是天魔临世的乖张模样。
“北域魔君罗刹隐!”
龙君一口叫破了这名不速之客的身份!
在场之人无不色变,面对这尊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君,不由得紧张戒备起来。龙宫中转瞬间亮起法术华光,一件件法宝隐隐将矛头对准了罗刹隐。
“哈哈哈,罗刹隐来了!”
魔君哈哈大笑,非但不以为意,甚至颇为自如地走下马车,信手一捞,便临空吸走了一把酒壶,将其中仙酿一饮而尽,这才砸吧着嘴笑道,“老龙王,你过个寿动静忒大,竟然引起了尊主的注意!”
他话音刚落,现场便有人抑制不住地惊叫:“是无赦魔尊!”
听到声音,罗刹隐忽然收敛笑容,斜睨了那人一眼,顿时令后者噤若寒蝉,再不敢放肆出声。
合浦龙君不得不走了出来,以上古龙威震慑场地,免得这魔头太过嚣张:“老朽自认与北域魔族无甚瓜葛,更无冤无仇,敢问魔君此为何来?”
龙威一出,这才将现场张狂魔气压制少许。
罗刹隐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拖了一张椅子,就和合浦龙君相对而坐,大咧咧道:“尊上觉得合浦老龙你活的够久、见识够多,算得上一个人才……龙才!所以让我亲自跑一趟,来送你一件寿礼!”
说罢,他一招手,便见狻猊马车上下来一对狼妖,恭敬地抬着一件一人多高、遮着幕布的事物,抬到了大殿正中央。
龙君脸色微变,看到这件东西遮着布,此刻他掀开也不是,不掀开也不是。
罗刹隐嘲讽道:“老龙!尊主送的东西,你看都不敢看么?”
场上沉寂了片刻,龙七忍不住上前提醒:“四太爷爷,这些魔头向来嚣张跋扈又阴险狡诈,说不定这里面是什么阴谋诡计,千万不要中他们的激将法……”
合浦龙君示意这位后辈退后,随后还是维持着得体笑意,看向罗刹隐道:“无赦魔尊亲自备礼,老朽却是消受不起,这件礼物我确实不敢收,请回吧!”
台下听见合浦龙君断然拒绝,都是略微松了一口气。
但罗刹隐却很不满:“老龙!!你什么意思?尊上送的东西,我罗刹隐亲自来送,你敢不收?信不信我今日就把你这龙宫搅个天翻地覆!”
他瞬间翻脸,合浦龙君也是不惧,凛然正色道:“你等送礼,是你们的事。但要我和你们天魔同流合污,那是万万不能。”
眼看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罗刹隐的魔气因怒气而翻腾不休,几乎笼盖整个龙宫,所有人都紧张起来。
正在此时,大殿中突然响起了一个清澈冷冽的声音:
“他送了什么东西,我身为师兄,也该有资格一看。”
鸦雀无声。
宾客席位之中,走出来一道雪色身影,正是灵犀宗主江辞月。
他眉目平静却隐含着威严,看向了正在发怒的罗刹隐。
不知为何,罗刹隐却没有继续挑衅,反而又坐了回去,哼了一声道:“看哪!本来就没让你们不看!”
这时,众人都是后退一步,以仰赖的眼神看向江辞月。
江辞月以不负众望,抬手将山海绘卷唤出,化为一道虚幻而巍峨的城墙,隐隐将自己、魔君和众人分隔开来,以免到时出现什么异动,从而殃及到所有人。
在城墙之内,江辞月右手凌空拂动,渐渐将“寿礼”上的幕布掀开。
众人躲在城墙后,都是屏气凝神地仔细看去。
只见幕布底下,是一道略显黯淡的金色转轮,似乎已经有些年岁,其上玄奥天数罗列,一眼看去就令人头晕目眩。
没人注意到,江辞月神色微变,动作突然停住了。
“——大衍天数金轮?不好,神器已经被魔化!”
合浦龙君忽然色变,发出昂然一声龙吼:“都转过头去!不能再看!”
说罢,他赫然化身为一条威武壮丽的五爪金龙,腾身而起,以无边云彩将整个龙宫覆盖其中,将每个人都隔绝开来。
原来那件幕布下的寿礼,正是灵犀宗曾经的神器“大衍天数金轮”。
金轮之中能预知未来的天鬼已经死去,然而其剩下的残骸被段折锋带走,在魔域之中交由数头梦貘大妖祭炼多年,此时已经不算是“金轮”,更堪称“魔轮”了。
此刻,梦貘大妖所编制出的梦境,已经如海市蜃楼般扩散开来,影响了所有人的神智!
若不是合浦龙君经验老到,及时将所有人隔绝开来,恐怕他们此时已经开始了自相残杀!
而在这场大梦之中,每个人都孤零零地经受着不同的遭遇。
有的人梦见了少年之事;
有的人梦见了被魔族围攻的幻象;
龙七梦见了自己被丛影生吞活剥的景象;
合浦龙君梦见了世界末日般的惨状……
而江辞月,却“梦见”了一处世外桃源,和一个命中注定之人。
桃源绘卷,沃土千里。
杏花灿烂地盛放,恍似无忧仙境。
“小师兄,好久不见。”
段折锋推开了清净小院的大门,带着他玩味的笑意,一如往常地看向江辞月。
江辞月却站定在原地,眉峰微微蹙起,说:“这是梦境,你只是一段幻象罢了。”
“既然是幻象,那岂不是正好可以为所欲为?”段折锋一挑眉,不怀好意地看向江辞月道,“我是不是很早就与你说过,你在梦里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忘了——我也可以在梦里对你做更过分的事?”
江辞月的唇瓣微微一动,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梦境委实太过逼真了,几乎让他以为牵起眼前的小师弟,他们就能走回灵犀宗门里,一起再听一次早课。
第75章 定风波(5)
回忆如白驹过隙,瞬息而没。
江辞月只是一恍神的时间,已见到梦中的段折锋向着自己走来,带着深沉笑意的双唇开合,吐出魔头蛊惑的话语:“既然只是梦境而已,何不重温旧梦?”
江辞月面色无波,只是长睫微颤,淡淡道:“此乃龙君寿宴,你身为魔尊,不该在此。”
段折锋笑道:“所以我是假的。”
江辞月却道:“但你行事……自幼乖张,破坏规矩不在话下,从来都敢兵行险招,所以就算亲身出现在寿宴上,也不是不可能。”
段折锋挑眉:“所以我又是真的?”
江辞月沉吟片刻,又沉稳道:“你麾下豢有数头梦貘大妖,对于梦境之事知之甚详……”
“究竟是真是假,掌门真人也说不准了?”段折锋笑着走近,宛如一头正在蛊惑人心的梦貘般,向江辞月说道:“小师兄,我回来了。你可曾想我?”
唰。
迎接向段折锋的,是一截雪亮的剑光。
这是他未曾设想到的回应,这时再抽身激退也有些来不及了,只见江辞月的这道剑光贴面而过,削下了一缕银白的发丝。
“我们都已经变了。”江辞月静静看着这缕发丝飘落而下,淡淡答道,“无论你是真是假,我只需要——一并斩断!”
随着话音落下,如练剑光刹那间铺展开来,宛如云破月出,光华瞬间照彻了一切迷雾。
段折锋未曾出招,反被江辞月截截逼退。
他的小师兄这一次毫无留手,上来便是凌厉的剑诀,就像在斩妖除魔。
不,他就是魔。
段折锋一路推到清净小院之内,终于退无可退。
眼看江辞月咄咄逼人的剑光近在眼前,段折锋眉峰一凝,若有似无的魔气就要从身后袭出,但就是这一瞬间罢了,到底还是收了回去。
他拔出了杀剑无赦,抵挡住了生剑无欺的进攻。
双剑在多年之后的首次聚首,便发出了无比欢悦的鸣叫。
一触即分。
而师兄弟两人的这场决斗,竟然就如当年在灵犀山门上,在灵犀真君的见证之下,那场青涩的对决一般。
一招一式,乃至于错身而过的衣袂都十分熟悉。
而这一切也终于停留在熟悉的那一幕上——
段折锋的剑没入了江辞月腰封之中,剑尖堪堪停留在那枚龙印的残痕上——早在多年之前,段折锋就已经为江辞月解除了龙印的盟誓。
而江辞月的那一剑,也留在了段折锋肩上的龙印处。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留手,他让段折锋流了血。
魔血很快沁出了玄服,血腥味令段折锋的眼瞳中有赤色魔气一闪而逝。
他缓缓道:“师兄,你果然变了。”
“我曾在天道之下发誓,要除魔卫道。”江辞月答道,“你曾经是唯一的例外。”
说罢,生剑无欺缓缓向前刺出。
江辞月问:“为何不躲?”
段折锋已经不是当年初上灵犀山的那个段折锋,假如他要对江辞月动手,只需引发魔气,化身天魔,便可以再战三天三夜。
到时赢的人就不一定是江辞月了。
但他没有这个打算,只是淡淡道:“求仁得仁,为何要躲?”
他叹了口气,又道:“时移世易,一切都会变。我曾经以为你是唯一的例外,江辞月,但是我好像错了。”
闻言,江辞月的剑又前进了一分,他冷冷道:“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师弟,拔剑。你若是顾虑自己身上的龙印,不能对我出手,也可以现在就解除龙印,我不会多加干涉——”
“没那个必要。”段折锋没有理会肩上的伤口,只专注看了江辞月一会儿,便笑着张开双臂,说:“要杀便杀,江辞月,你从来不是那个多话的人。”
江辞月唇线紧抿,眼中杀意一闪而逝。
段折锋倒是闭上眼,悠然长舒了一口气。
这一刻他只觉得释然,因为想到很多事,包括前世他们的结局,也包括灵犀真君做过的一切,包括他们身上彼此誓约的龙印,也包括终于卸下重担之时……
踏上修行之路,逆天而行;
做一个恣意桀骜的大魔头;
然后死在江辞月手里。
人生三大快事,夫复何求?
“倒也……不错。”
段折锋笑了笑,接着便感觉到江辞月的气息突然逼近,在自己唇角印上一吻。
段折锋颇为讶然地睁开双眼,便看到江辞月欺身而上,一对琥珀色的眼眸中,倒映出清净小院内外的漫天花雨。
江辞月喃喃道:“你骗我,师弟。”
他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玉簪,任由满头白发披散而下,于朦胧天光中染上玉色。
——江辞月这是在做什么?
这一幕突然使得段折锋沉寂已久的心声再次跳动,他想问:“你——”
却被江辞月打断:“不准动。”
段折锋刚想伸手,却被江辞月按了回去,右肩上的伤口未曾处理,但那种撕裂的痛感却渐渐化为了另一种酥麻。
巫山春色,朝云暮雨。
江辞月身上的灵虚香气近在咫尺,彼此的喘息声亦清晰可闻。
段折锋只想问:“莫非你还以为这是梦境?”
而江辞月竟然哼笑了一声,反问:“段折锋,你觉得我是真是假?”
段折锋哑然。
他似乎反被小师兄摆了一道,只得答道:“自然是梦境。这里都是假的,只有你我二人是真的。”
江辞月将他留在榻上,自己反倒起身,拢了拢松散的白发与衣襟,抛下了一句:“只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
段折锋:“……”
江辞月拂袖而去,关上门没了踪影。
留下段折锋起身想追,却突然“嘶”了一声,恍然想起来:右手还被江辞月绑在榻上,真真是全程被小师兄骂得“不敢动”。
段折锋躺倒回去,半晌后一手掩着眼前,低低笑了出来:“小师兄,你果然是学坏了……”
一会儿,段折锋收拾起身,也推开房门,侧耳一听,便知道江辞月正在清净小院后的温泉中沐浴。
走到温泉外,果然便见两处屏风迤逦而开,雪白浓雾氤氲盘绕。
段折锋就在屏风前,欣赏了一阵江辞月的剪影,道:“但你也不能这样骗我,我还以为你真想杀我——”
江辞月冷冷道:“当年在灵犀山,你说你去去就回,我信了,但你骗我。”
段折锋:“……”
江辞月:“后来在不周山,你说会告诉我真相,我信了,还叫你哥哥,但你又骗我。”
段折锋:“……”
江辞月:“再往后,在黎国故都,你说会回来找我,我又信了。但你还是在骗我。”
“咳,”段折锋右手成拳抵在嘴上,想方设法地为自己辩解道,“我只是想保护你,小师兄。”
江辞月:“今天,我给了你最后一次机会说真话。你却还在与我真真假假的猜谜。我气得想‘杀’你一次,你倒好,直接在我面前躺下了!”
段折锋沉默片刻,深刻反思了一番:自己到底说过多少句谎话,就连这么好骗的小师兄,最后都被逼成了这样……
须臾,他前进了一步,放软了语气道:“小师兄,我保证以后不会骗你了。”
哗然水声响起,如珠玉四溅。
江辞月从温泉中站起,雾气中隐约可见玉山般的后背,但又很快覆在了重重深衣之后。
他换上衣物,恢复了冰魂雪魄般的外貌,才从屏风后慢慢走出。
面对段折锋的哄劝,江辞月道:“这梦境你索性也不必驱散了,这就把这座清净小院搬去东海归墟罢。我不止想把你锁在院子里,还打算把你锁在归墟里,说不定一千年后你还能说出两句真话来。”
段折锋想了想,道:“若有你在,倒也不是不行。”
论脸皮,还是魔头的厚。
江辞月终于说不出狠话了,思来想去,骂了他有史以来最刁钻的一句:“混账东西!”
段折锋又想继续哄生气的小师兄,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
从江辞月摆在一旁的山海绘卷后面,鬼鬼祟祟地跑出来一直火红色的小狐狸。
这狐狸便是多日未见的容雩了。
只见它六条尾巴并在一起,同时灰溜溜地夹在后腿之间,耷拉着两个大耳朵,恭恭敬敬地走出来呈上一个打开的丝绒盒子。
江辞月走上前,从中取出掌门令牌,挂在腰封上,又翩然走了。
段折锋定眼看向这只满脸写着“我是狗腿子”的狐狸。
容雩两眼含泪,等着江辞月走了之后,这才委屈地哭天喊地:“尊上啊!!!三年了,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我都快把山海绘卷当成自己家了!!您不知道我这些年在江辞月手底下是怎么过的!!”
段折锋道:“师兄为何不再与我动手,是你透露了真相?”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容雩连忙摇头,伸出爪子指了指身后的山海绘卷,小心翼翼地说道,“是那群稀奇古怪的‘穿越者协会’干的,我什么也没听懂。但当年山海绘卷成型之后,夺天地之造化,竟然可以遮蔽天机、延缓劫雷。那群自称‘穿越者’的魂魄被江辞月救下了之后,一听说可以住进山海绘卷里,一个个的喜出望外,连夜把自己改名为‘纸片人协会’,然后就开始向江辞月泄露天机。”
段折锋:“……原来如此。”
他倒是未曾想到,一时好奇,令江辞月做成了这道山海绘卷,还有这等效用。早该在他计划中死去的穿越者们,反倒成了江辞月豢养的纸片人,就如当年桃源村的人们一样。
那江辞月今日的这些奇怪行为,也就解释得通了。
但解释归一码事,生气归另一码事。这回得怎么哄小师兄才好?
第76章 定风波(6)
同样是深陷梦境之中,清净小院里是一番景致,但对于合浦龙君来说,却又是另一件事了。
距离他受困进入梦境,已经有一段时间。
合浦龙君不断梦见自己的记忆,从他从龙蛋中破壳开始,到修道伊始、初识劫雷,再到镇守合浦郡,年华老去,迈向生命的最后阶段……
长达两千岁的人生,在那浩瀚日月之下,转瞬即逝,如雪泥鸿爪,再无踪迹。
然后……
在无赦魔尊捣毁轮回天柱之后,世间生死纲常已乱,他又会何去何从呢?
合浦龙君一闭眼,一睁眼,突然却发现自己在战场上。
风沙漫天,乌云蔽日,浓烈的血与硝烟味隔绝了一切感官,唯有眼前的敌人那饿狼般的眼神,令他心跳狂乱,呼吸急促。
——这是战场!不战斗的话会死!
合浦龙君握紧手中长枪,继而催动身下的战马,快速向着前方那名小卒冲锋。
他本以为自己武备精良,杀一个无马的小卒理应手到擒来,谁知那小卒竟然使出奸计——一把扬出手中的沙尘,洒入战马的眼中,将其惊起。
作为骑士,合浦龙君本能地催动术法,却忘记了此刻自己只是一名普通人,没有任何神异手段可用。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一柄断剑没入了合浦龙君的胸膛。
他瞪大双眼,不甘心地伸出双手去抓,却只在敌人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生命的活力迅速从他身上流逝,合浦龙君仰面倒地,在最后一刻才看穿了那漫天黄沙——
风沙之上,竟是两只执棋的巨手。
整片沙场,竟是一座硕大的棋局。
而他们这些生死搏杀之人,都只不过是他人的棋子罢了……
合浦龙君不甘地呢喃道:“区区一卒,怎能杀将?”
天下没有这样的棋局,没有这样的规矩!
然而,只听他身前那名小卒坚定地说道:“抱歉,我必须活着。”
豁然一黑,又是彻底的死亡。
合浦龙君脱离了凡人躯体之后,反而心中清明:对了,这是无赦魔尊专为自己所设下的幻境,无论怎么不合情理,怎么波谲云诡,都必然是为了动摇自己。但不管他怎么做,自己只要道心坚定,不为魔道所迷,就不至于让对方的阴谋得逞!
现在看来,这座幻境也不过如此。
“天下为局又如何?”合浦龙君低低道,“老夫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经不为此等残酷的天命而哀叹了。”
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下一刻他睁开眼睛,再次看见了这片风沙战场。
但此刻,他竟然是一名衣着破烂的小卒!
脚踩过泥泞之处,浑身疲惫不堪,却还要面对对面兵强马壮的一名将领!
“这是为何?”合浦龙君睁大双眼。
只听天空中轰隆雷声响起,那执棋之人叹息着说道:“为了胜利,我选择兑子。”
兑子!
那执棋之人明知道一名小卒不可能战胜敌方骑将,但是为了胜利,却选择让小卒去送死,只为能拖住敌方一回合罢了。
这也是残酷的天命吗?
“必死之局,我为何要去?”合浦龙君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去,只见棋局上那条楚河汉界化为滚滚大江,阻拦在自己身后。
执棋人道:“过河之卒,有进无退。”
过河之卒,有进无退!
合浦龙君心中盘算:即便后退,也势必要被战马追上。届时自己无力渡江,凭白耗费体力,只会将最后一线生机给葬送!
说来迟实则快,就在合浦龙君思索之际,敌方将领已经拍马而来。
眼看那锐利的锋刃就要冲向自己,合浦龙君忽然看清了对方的面孔——分明就是自己!
不,是上一世的自己?
来不及思考了,他下意识地矮身攥住了手中唯一的武器,同时左手在地上抓到一把尘土,接着就向那战马的眼中撒去!
随着一声嘶鸣,那战马果然受惊立起,起作用了!马上的将领也愣了一瞬!
合浦龙君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合身而上,用尽浑身的力气,将自己唯一的断剑送入了敌人的心口——
他杀死了上一世的自己,作为骑将的自己。用上一世学来的方法。
眼看着与自己不甘地死去,他心中百味杂陈,不由自主地叹息道:“抱歉,我必须活着……”活着走出无赦魔尊的幻境!
然而,话没有说完,他已经愣住。
因为这句话,他刚才听到过。
黄沙漫天,万千兵卒如幻影般穿行而过。
合浦龙君站在其间,恍惚间看到,每一名小卒、每一名将领都是自己的面孔,每一个自己都不甘地在沙场上拼杀,誓死走出这片幻境。
可他死后,却依旧困顿其中!
合浦龙君仰头望去,看见那执棋之人犹如天神一般,以冰冷的眼神望着这一切。
——如此多生命,如此多不甘,自己这么多的轮回,难道都不能击破这场幻境?
合浦龙君愤怒地指天:“老夫修行中人,本该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为天,就给我滚下来!”
轰隆。
随着一声惊世雷声,合浦龙君手持破剑,就像每一个经历雷劫的修行者一般,伤痕累累,却将雷劫斩碎。
他要杀死执棋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轰隆。
当合浦龙君再次睁开双眼,就发觉自己好端端地坐在一副棋局之前。
那棋局中黄沙弥漫,正是刚才的战场。
而自己手持一枚白色棋子,正欲落下。
眼前的残局已经行至一半,敌方骑将眼看就要破河而来,直逼自己老巢,难道要任由他长驱直入吗?
不,他手中正有一卒!只要牺牲掉他,便可以阻拦敌方攻势!
合浦龙君下意识要将棋子落下,却听见手中棋子大声问道:“为何如此?”
他下意识地答:“为了胜利,我选择兑子。”
卒子怒骂:“必死之局,我为何要去?”
此时此刻。
合浦龙君心中震撼难言,执棋之手迟迟不能落下。
他抬头看去,只见棋盘的对面,执黑棋者面目笼罩在黑暗之中,正低低道:“唯有这场棋局的胜者,方能离开幻境。而输的人,会被抹去一切记忆,重新开始这场对局。”
“为了离开幻境……”合浦龙君深吸一口气,“无赦魔尊,我必须赢你!”
说罢,他将手中白子落下,正放在楚河汉界之前!
“过河之卒,有进无退!”
他要逼着这枚棋子与地方骑将厮杀,因为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出路。他亦知道,这名小卒最终将会获胜,无视规则,亦无视天命!
啪。
棋子落下。
敌方骑将败退,这名小卒奇迹般地踏过河界,看见了无限的战场,也看见了敌方的元帅。
“将军!”合浦龙君大声道,“我已经赢了!”
他顾不上战场中,那些怒骂着天道不仁的自己,也顾不上沸反盈天的棋盘。他只知道自己赢了这场棋局,就理应能离开幻境,离开这场轮回。
但在离开这里的最后一刻,他竟然看到了棋局对面,那执黑之人……
赫然……
也是自己……
“输的人,将会被抹去一切记忆,重新开始这场对局。”
执黑之人,合浦龙君深深叹息,于绝望之中,没入了无边的黑暗里。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将会忘记这一切。
他会发现,自己竟突然出现在战场上,还是一名骑兵,他必须要杀死对方的小卒……
“不!我分明已经赢了!”
合浦龙君怒喝一声,将手中棋子丢出。
只听啪一声响,棋子果真坠地。
而他满额冷汗涔涔,猛然站起身,将手中的棋盘推翻,无数的惊惧和惶恐在心中翻腾而起,宛如毒蛇一般噬咬着摇摇欲坠的道心。
他惊魂未定,察觉自己依旧在这个执棋幻境之中,但却已经逃离了那个生不如死的轮回。
此刻,坐在他对面的人,分明是一个黑发、盲眼的少年。
这是幻境中除他之外唯一一人,所以这少年必然就是……
“无、赦、魔、尊。”
合浦龙君一字一句地说道。
盲眼少年笑了笑,并未理会掀翻的棋局,而是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手中最后一枚棋子。
“敖濋,仔细想一想,你真的赢了吗?”
“我……”
合浦龙君早已汗流浃背,恍惚之间,几乎以为在少年人修长手指间拿捏的还是棋子,还是自己。
自己就是那枚棋子,沦落于无赦魔尊股掌之间,无助而彷徨的无名小卒!
他想起来了,想起来自己刚入幻境之时的记忆,那些因为输掉对弈而被遗忘的记忆!
那时,魔尊说:“合浦龙君,不如我们来对赌。我这里有一残局,允你无限次地挑战,只要你能获胜一次,我就驱散幻境,从此于你龙族秋毫无犯,如何?”
而他说:“只需赢一次么?”
“不错。”魔尊道,“但是每次输棋,你都会忘记进入幻境后的一切,相当于重新开始。如何?”
“就算忘掉一切经验……”合浦龙君傲慢答道,“但无限次地挑战,无限次地轮回,我不可能次次一样。但凡有一次找到正确的道路,那就是你输。”
“是么?”魔尊双手交叠,黑眸深邃,笑容云淡风轻,“那我就赌你次次一样。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天命所定……
永坠轮回……
如今……
那盲眼少年——无赦魔尊伸出一根手指,淡淡道:“外界弹指一瞬,你已在此处幻境中轮回一万三千次,每一次都一模一样。你赢了,可也输了。”
“为何……如此……”
合浦龙君闭上双眼,只觉世间万物、森罗万象都从眼前消失,自己的道心犹如千疮百孔,就在魔尊的注视下摇摇欲坠!
“我为何就像一枚棋子,永远都走一样的路?”他惶惑的如同初初修道的孩童,充满了对世界的不信任。
而魔尊坦然答道:“因为这天道要你生而为合浦龙君,要你傲慢无知,要你两千岁来不能飞升,要你此情、此性不可更改——要你做一枚无知无觉的棋子,却误以为一切选择都出自自己的本心。这便是这个世界的天道。敖濋,你想明白了吗?这样的天命,你打算遵从吗?”
合浦龙君怔然呆坐,许久不能言。
但他看到,魔尊手中那最后一枚棋子,正是自己的模样。
那卒子字字清晰,指天怒骂道:“老夫修行中人,本该逆天行事——你既然不配为天,就给我滚下来!”
第77章 定风波(7)
此时的外界,合浦龙君的寿宴早已中断,众人都宛如惊弓之鸟一般,躲藏在山海绘卷后面,惊惧交加地观察着魔气的蔓延。
突然,有人叫道:“龙君!龙君醒了!”
只见黑雾之中,忽有两道金光射出。
仔细一看,果然是合浦龙君从大梦之中清醒过来,一对龙瞳之中射出湛然金光,转瞬却又收敛回去。
他站定在黑雾之中,龙威很重,驱散了周遭的魔气。
而留在场地正中的那破碎金轮之中,飞出了几个黑色的字符,被龙君探手一抓,直接捏在了掌心里,动弹不得。
众人登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兴奋地向着他走去。
“太好了,龙君清醒过来,就无需惧怕这群魔头!”
“我就说龙君不可能被轻易困在幻境之中!无赦魔尊也不过是初出茅庐,怎么可能动摇两千年道行的合浦龙君……”
“前辈,还请您带我们击败魔尊!”
然而,无视众人的说法,合浦龙君敖濋却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怔然看了看自己的掌心。
他默然站立许久,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那之前,老夫……还有一件事需要证实。”
距离他最近的,正是他的后辈龙七。
龙七只觉得老祖宗双目之间,仿佛流转着一层不详的怨气——他或许远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龙七失声道:“四太爷爷……千万不要被幻境动摇,那都是无赦魔尊的鬼蜮伎俩!”
“是真是假,我自当辨明。”合浦龙君缓缓回头看了他一眼,展颜慈祥地笑道,“绵绵啊,你也长大了,该多看看这个世界了——今日,正是一个好机会啊。”
他说罢,整个人忽然迎风而长,豁然光华万丈,竟是瞬间化为一头须发怒张的五爪金龙,伴随着金石一般的龙吟声,向天空之上腾飞而去!
地面之上,所有人齐齐惊呼出声。
这一刹那所有人都在仰望,他们望着那两千余岁的苍老金龙腾翔而起,最后望了一眼人间,随后便向着龙门之上徐徐飞去。
龙门,龙门。
从龙族自古以来,龙门便是一个上古传说之地。据说,第一只龙便是在此诞生;所有的龙族也要在死前,至少膜拜龙门一次。
传说中,修道有成的应龙可以在此做最后一搏,若能越过龙门天柱,到达那天光之上,便有机会脱胎换骨,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龙——就如那不周山上的烛龙一般,化身为神,与日月同寿!
此刻,所有人都知道,合浦龙君便是在做最后一搏。
青天白日之中,金龙的身影苍老而又圣洁,这一幕让他们震撼难言,只能静默地在此瞻仰。
只见合浦龙君接近之后,忽而盘旋在祥云中,而神秘的龙门天柱也缓缓出现,在众人眼中呈现出一道玄妙的天光,直贯天之极处……
向着更高,更接近道的地方,飞跃!
天空之中,忽而雷云滚滚,数不清的妖魔鬼魅从中现身,阻拦金龙继续向上。
而合浦龙君怡然不惧,合身而上,宛如金色雷霆般贯穿一切,在妖魔的谗言之中披荆斩棘,坚定地向着他的道飞去。
再接着,便是九九八十一道天劫。
然后,是罡风交加,地煞喷涌,三昧真火宛如彗星一般降临,落在金龙的鳞片之上,转瞬间将他遍体鳞伤。
龙血泼洒而下,如雨一般笼罩整个龙门山。
可他还在向上飞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势必要见证天的尽头、道的真身,哪怕他因此身死道消,至少也该亲眼见证这世间八大天柱的真相,也让他的龙族后辈们看到这一切——他无所畏惧!
忽然,轰隆一声有无量天劫炸裂而开,刹那间将整个天地照亮成一片银白色。
那银白色中,又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色喷涌而出。
一截金色的断角,飞旋而坠。
“龙君!”
有人失声叫道。
他们已经看到,金龙的身影被拥在那龙门天柱的光芒之间,犹如一片鸿毛般,轻飘飘地下降……
这是所有龙族的归宿。
合浦龙君终究没有成为神龙,他失败了,也即将身陨在天光之下。
叹息声中,龙族的后辈已经化为一条条蛟龙,向着奄奄一息的合浦龙君飞去。
龙君的身躯最后落在了龙门山上,一处小湖泊前,硕大的龙尾无力地砸落在一处山神庙上,将烟火气劈成了两半。
金色的龙首就垂落在山头,双目微阖,最后的鼻息中透露着不详的死气……
龙七第一个赶到垂死的龙君身边,哽咽叫道:“四太爷爷!……”
“莫哭,绵绵,我看到了……”龙君却是已经无法化为人形了,从金龙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回声,“我虽未得道,却也看到了……结局……”
他在那天柱之中,看到了什么吗?
众人只见,从五爪金龙的掌心里,缓缓飘出了几个黑色的字符,在龙君的眼前重新组成几句破碎的话:
【……道不与易,天柱……】
【……濋既败,坠于龙门山下,寿二千四十岁……】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这是?
从那破碎的大衍天数金轮里飞出的几个字,难道是对龙君的预言吗?
可是龙君如果早已看到这预言,又为何在临死之前,双眼中流露出如此多的不甘和愤恨?
合浦龙君敖濋最后的视野里,只看到自己的龙子龙孙们围绕一团,哭泣着,念着自己的名字。
他合上双眼。
分明是自己的选择,已经是龙族最好的结局,在龙门天柱下最后一搏,然后在众多子嗣环绕之下,毫无遗憾地死去……可是为什么偏偏,耳边仍然响起了无赦魔尊的那番话?
天命所定,永坠轮回?
这算什么?
分明是他自己的选择,却为何仍然在金轮的预料之中,为何无赦魔尊早已知道一切的结局?
他这两千余岁的生命,他所有的经历、所有的体悟、所有为了修道呕心沥血的努力,难道都在天命预料之中,一切都毫无意义……
龙门天柱之下,根本没有任何龙族能够成神……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一切都不过是徒然逝去的生命,宛如蝼蚁的挣扎和呐喊,天道从来不曾在意过……
他们龙族的生命,毫无意义?他眼前这些幼小而稚嫩的孩儿们,甚至不曾真正看过这个世界的真实,便已经注定了往后的一生……毫无意义么?
这……算是什么?
龙七跪倒在龙君尸首之前,忽然,他见到了一幕异象,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龙君紧闭的双目之中,缓缓淌下了两道血泪。
龙七骇然起身,却来不及说任何话。
只见,合浦龙君的尸身突然就像腐朽千年一般,快速地塌陷下去。金光熠熠的鳞片变得黯然失色,灿烂的龙血转化为紫黑的淤泥……
然后又从中生出了一只白骨森森的爪子。
那是一头瘦骨嶙峋、极其可怖的紫黑色魔龙……
从他的尸体上,拼尽全力地挣扎着,重新站了起来。
就像一个历经磨难的新生儿摆脱了已死的脐带的束缚,精疲力竭地大口吸气,然后向着天空发出了他最后一声、也是第一声咆哮——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天命!……天——命——!!!”
新生的魔龙浑身浴血,再度向着那遥不可及的龙门天柱腾飞而去!
在所有人惊恐的呐喊声中,只见魔龙再一次穿破云层,穿破妖魔的阻拦,穿破天劫和一切的不甘,轰然撞在了龙门天柱上。
天柱摇摇欲坠,大地动荡不休!
万千生灵骇然变色,再次仰望着天空上的那道身影。
而那魔龙每一爪都是一道鲜血斑驳的印子,他目眦欲裂,在无穷憾恨的驱使之下,张开破碎的咽喉,狠狠咬住了龙门天柱,将其一口粉碎。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整片天空都仿佛破碎了,一切摇摇欲坠,再也没人能看得清楚。
他们只看见一片黑暗——
那铺天盖地的魔气化为一件斗篷,被魔君罗刹隐信手扔给了魔龙。
而魔龙在其中重新凝聚为人形,属于龙君敖濋的面庞上却再不见一丝往日的慈祥,只余冰冷的漠然之色。
黑色散发迎风而动,其间一对黯淡的龙角,已经折损了一只,仿佛是过往惊心动魄的证明。
猩红色的双眼不见分毫波动,无情映照出眼前众人惊骇欲绝的神色。
“合浦龙君身死,龙门天柱已毁,如今这世间就只有魔君敖濋了,哈哈哈哈!”
罗刹隐张狂大笑,扬手招来了那家织火狻猊所牵的马车,对敖濋说:“走吧,不要让尊上等候太久!”
敖濋拂袖登车,衣摆迤逦之间,只见其中有六道夺目金纹,彰显了他如今的身份。
“不……”
在场之人中,只剩下龙七仍不愿接受事实。
他艰难在罡风中睁开双目,伸手想要挽留什么:“四太爷爷——别走!!”
身后有人死死拽着他,劝道:“别去!合浦龙君已经被无赦魔尊的幻象所迷,彻底堕入魔道了!”
“不、不会的!”龙七绝望地大叫,“龙君刚才还在看我……!他绝对不会轻易堕魔的,一定是有原因的!放开我!”
“敖绵!清醒点!难道你要追随他入魔吗?”
——难道要龙七追随他入魔吗?
敖濋赤红色的目光,扫向了苦苦挣扎着的龙七。
在他双目之中不见丝毫悲悯。
他只是抬起手,凌空斩下,将龙七那伸向他的手掌霍然斩落。
然后,他拂袖转身,登上了狻猊马车。
魔气刹那间狂涌,将龙七直接击落进湖水中。
龙七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断手之痛,就被一片冰冷的湖水所包围了。
他唯一记得的,是一双炙热的手掌将他从下坠中拉住。
丛影的声音说:“你哭什么?眼泪是留不住天魔的。他既然入魔,那就只有消弭毕生宿怨,平息心中憾恨,才能最后魂飞魄散,获得解脱。”
第78章 定风波(8)
当龙七再次醒来时,已经被很好地安置。身上无痛无伤,断手已经被用法术接了回去,以纯血龙族的生命力,再过个十天半月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但他坐起身后,依旧迷茫地呆坐了许久,就像难以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一切。
他不敢确信一切都是真的……
但他试图走出房间时,遭到了阻拦。
几名龙族的亲眷纷纷来劝阻,有人说道:“你重伤初愈,外面又刚经历了天柱崩塌,很不太平,还是先呆在房中养伤吧。”
龙七开始还试图反驳,他依旧想出去,至少……问一问合浦龙君去了哪里,其他人又怎么说?还有,丛影呢?
但是每次他都被拦了下来。
几次之后,他也就明白了:自己是被变相地软禁在房间里了。
那日天柱崩毁之后,合浦郡动荡不堪,仙盟之人不得不采取最严厉的措施,将合浦龙君的亲眷——尤其是龙七等最受宠爱的后辈都软禁起来,然后大肆搜捕妖魔之流,同时将魔君罗刹隐、妖兽丛影等人列上通缉名单。
仙盟之中,都是合浦龙君昔日挚友、提携过的后辈,此时不得不共聚一堂,商讨起应对的措施。
只不过,连日来,多数焦头烂额,并没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建议,反倒是叹惋不断。
“唉,龙君,何至于此啊……都是那姓段的魔头!”
“诸位明哭到夜,夜哭到明,就能救回龙君吗?”
“迄今为止,入魔之人就没有一个能救得回来的,我看合浦龙君心性大变,早已不是我们认识的老前辈了。”
“不错!诸君千万不能将那魔龙当作是昔日龙君看待。天倾之下,生灵涂炭,他们又何曾怜悯过那些无辜终生?我们共聚在此,也是为了斩妖除魔,万万不可再放任这些人胡作非为下去了!”
一阵焦灼的沉寂之中,有人去看上首的紫炀帝君,只见他低头沉吟,又问道:“灵犀真人何在?”
几人都是道:“他与无赦魔尊渊源颇深,我们不敢邀请他呀。”
帝君吁了口气,向他们道:“都已经什么时候了,我们还要彼此猜忌,莫非是觉得一帮乌合之众,真能讨伐无赦魔尊?”
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帝君细数道:“先不论千里之外的魔域,还有我们未知的数万万妖魔在枕戈待旦。就论摆在我们眼前的妖魔,目前看来即便最弱小的一个,也是那道行千年的六尾妖狐,最擅蛊惑人心;还有那妖兽穷奇,织火狻猊;就在你我眼前入魔的……魔龙敖濋;鼎鼎大名北域魔君罗刹隐,他的背后还有那神秘莫测的无赦魔尊……”
将纸面上的实力排列开来,众人方才惊觉:无赦魔尊的势力,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发展壮大,那股磅礴魔气早已向仙盟侵略而来,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倒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紫炀随后又道,“但为今之计,我等还需联合一切可能的力量,先将魔龙敖濋留在合浦郡。想来他新近入魔,还未恢复至生前的鼎盛实力,是我们目前最有可能击破的弱点。”
“不错!帝君说的有理。”
与会者交头接耳,商量片刻后,又重振士气,很快投入新一轮的讨论当中。
当日过后,合浦郡上下便遭到严格封锁。
被关在房中的龙七不知外面情势如何,呆了几天难免心浮气躁,奈何毫无办法,只能徒劳地发发脾气,骚扰一番关押他的人罢了。
他倒是也想向亲友求援,然而所有人都更担心他也遭到魔头蛊惑——就连德高望重的合浦龙君都难逃魔掌,料想他一个区区百岁的小青龙更是不堪一击,随时随地都可能拜倒在无赦魔尊的脚下。
龙七气愤难言,在小院中焦躁地来回踱步,一抬头时,却看到了意外之人——
灵犀真人。
时近黄昏,暮色四合。
江辞月的身影在楼台上不太清晰,只能隐约分辨出玉带博冠,是准备出门的样子。
——只是,以他的身份地位,似乎没有必要特地挑晚上出动啊。
龙七心中一动,直勾勾盯着江辞月看,直到盯得后者无奈垂目过来,无法再视而不见。
隔着夜风百丈,江辞月神念传音道:“何事?”
这是连日来第一个愿意搭理龙七的人,龙七大喜过望,连忙回应道:“江真人!麻烦你带我也出去吧!再被关下去我就要成第一个被憋死在家里的青龙了!”
“你可知道你如今处境堪忧,一旦擅自离开去见龙君敖濋,很有可能被误认作妖魔的党羽,一并通缉了?”
“我知道,但有些事不得不做,否则我余生不安!”龙七整理衣襟,深深向他一拜,随即正色道,“这次离开,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敖绵咎由自取,绝不牵连江真人。求仁得仁,绝无怨怼!还请真人成全!”
江辞月冰雪般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久远之事,轻轻叹了口气道:“痴儿。分明一无所知,却还是执着追寻……”
听到这里,龙七浑身一震,顾不上许多,目光灼灼地盯着江辞月,大声问道:“真人!你为何说我‘一无所知’?是不是你也知道什么,就像当时的龙君一样!他说……他看到过‘结局’,这是什么意思?!”
江辞月却避而不答,只是淡淡道:“若要离开,现在便动身吧。”
龙七到底是有求于人,不敢过甚地追问,只能闭上了嘴。
须臾,江辞月从山海绘卷中,召唤出两个纸人,以灵力画出两人惟妙惟肖的模样,作为替身留在了原地,避免仙盟中人对他们的行踪起疑。
只见两个纸人向江辞月行礼说:“全靠您了,剑尊大人!”
“假如真有人能拦住段总,那一定就是您了!呜呜呜拯救世界的希望……”
在旁的龙七听得一头雾水,看向江辞月道:“什么拯救世界?这两个……小兄弟,难道也知道什么?”
江辞月看了他一眼,只道:“知道得太多,于你无益。”
二人离开仙盟封锁的地界时,龙七忍不住向下张望。
他看到大地皴裂,风暴无休,天柱倾颓后犹如一条丑陋的巨大蜈蚣趴伏在群山之间,紫黑色地煞之气翻腾而上,造成黎庶涂炭,尸横遍野。
唯有那龙族陨落之地,小小一片湖泊尚存,宛如沙漠绿洲般醒目。只是龙君入魔时留下的那一截金色断角,已经消失无踪,想必早已被收走了。
“为什么……”龙七难掩沮丧,“为什么要这么做?哪怕有再大的苦衷也好,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杀戮……”
唯有身旁的江辞月一如往昔的平静,就像天边皓月、亘古不变。
他好像并未注意到这些事,目光看着云层,低声吩咐道:“噤声。”
龙七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下一刻便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滚滚黑云忽而炸裂开来。
黑云之中,魔龙敖濋正在兴风作浪!
正道修士们将他团团围住,其中更有龙族的后辈、亲友们,他们更了解合浦龙君的修为,因而大喊道:“快将云雨祛除!魔龙在这云中会修为大增!”
雨云外,龙七睁大一对龙目,看得清清楚楚:
那名手持捆龙索的修士,曾经在合浦龙君座下听道,有过几分师徒情谊;
那名在外围盘旋呼风唤雨的龙族,分明是龙君看着长大的后辈,曾经也和龙七一起挨过龙君的竹板子,又一起吃过宴席的;
还有那个满脸凶狠、提剑而上的剑修,曾拜倒在龙宫门前,为他的妻子求取过灵芝草,受过龙君的恩惠的……
昔日亲友,何故一夕之间刀兵相向,都欲杀敖濋而后快?!
缠斗不知几时,眼看龙君在众人围杀之下陷入危机,龙七忍不住想冲上去,显出原形阻拦在双方之间。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他无法再坐视这样的悲剧继续发生在眼前。
但就在此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生生阻止了他的冲动。
龙七浑身发抖,紧紧攥着双拳,回头看去。
只见灵犀真人江辞月同样紧盯着战场,雪白长发在阴沉沉的天色中飘飞,袍袖同样鼓荡不休,人却静立如山岳,低声道:“不要上前,段折锋定有安排。”
——无赦魔尊?
——是了,魔龙敖濋怎么会在这里单独出现,遭遇围攻……难道那魔尊还有什么安排……
龙七心绪难平,勉强按捺住自己,继续向前看去。
接着,他见到众人合围之中的魔龙终于现出原型,一对冰冷的龙目扫视过所有人,嘴角带着一抹自嘲的笑意,缓缓说道:“看清命运,就活该众叛亲离;违抗天道,就注定举世皆敌……这就是入魔的代价么?”
听到这里,龙七难免又心神一震。
但突然,他感到自己肩上的力道突然加重。
回身看去,江辞月原本平静的双瞳收缩了一瞬,蓦然将手收回,负于身后。匣中神剑无欺更是清鸣一声,想必他内心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平静。
不知为何,龙七的心中同他一样,猛然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
——无赦魔尊,你当年入魔时,也付出了这样的代价么?
第79章 定风波(9)
龙七这边在看着,只见那边的包围之势也已经渐渐收拢。
眼看魔龙终究双拳难敌四手,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叫道:“快快取出捆龙索,迟则生变!”
几乎是话音刚落,便听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然后在天昏地暗之中,一袭腥臭的黑云向着所有人袭来。
龙七心神巨震,刹那间认了出来——这是他自己曾遭遇过的黑云怪物!
几日不见,这怪物竟然更加恐怖,浑身上下干枯、凌乱的羽毛仿若沥干的黑油,包裹着白骨毕露的身躯,又似干枯老树的嶙峋枝条,一眼望之触目惊心。
而且就同上一次一样,这怪物不听人言,更不理攻击,只顾向着那包围圈中挺入。
刹那间,恐慌的惊叫声不绝于耳。
“这是什么怪物?!”
“快闪开!”
“救我——救我!他在吃我——啊啊啊啊啊!”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惨叫声过后,天空中竟散落下了一蓬鲜血,宛若天女散花般,很快被卷入了层层阴云之中。
那团黑云怪物竟是当场吃掉了一头蛟龙!
后者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被裹挟进黑云之后,转瞬间就化为一团血肉。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尤其是龙族后辈们,只觉得后背上一阵凉气直窜天灵盖——身为堂堂四海龙灵,从来都是他们横行无忌,又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任人鱼肉的处境?
面对如此怪物,未知的恐惧驱使着他们四散逃离,对于魔龙敖濋的包围圈也就彻底难以为继。
趁此之时,魔龙自然是一摆龙尾,化为一道雷霆穿梭在层云之中,眨眼间消失在了众人合围当中。
这一切发生得兔起鹘落,实在太快。
龙七尚且来不及反应,只听身旁的江辞月沉声道:“屏息。”
随后便是术法之力席卷而上,带着他同样遁入云中,向着魔龙一刻不停地追了过去。
只用了片刻功夫,远方的滚滚浓云连同那噩梦般的怪物,都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龙七惊魂未定,目光却不住看向敖濋。
此时,魔龙也略作休整,一对猩红的龙目看向了后面——不需要任何言辞,龙七便知道他已经发现了自己。
一咬牙,龙七便想上前,就堂堂正正地面对着这位入魔的龙君,问出他多日以来横亘于心头的诸多困惑。
但他正要上前,却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重逾千钧,一阵恐怖的魔气已经锁定了自己。
他艰难地抬眸看去,只见天光之下有一轮螺纹飞舟出现,拦在了他们与魔龙之间。
魔龙向舟上略一拱手致意,随后便化为一道流光飞向远处。
“等等!!”
龙七咬牙叫道,却见那螺纹飞舟中响起一道慵懒声音道:“丛影,拦着他,随你带去哪里。”
“是!师父!”
丛影兴致勃勃地从飞舟中一跃而出,人影刚刚拉长便化为了穷奇的原型,一口叼住了龙七。
龙七只觉动弹不得,一种被顶级掠食者压制的恐惧感,令他不由心跳加速,就连思维都要被冻结。
他知道那飞舟中是谁。
——那个看似凡人的段先生,曾经在他被黑云怪物袭击时救过他的,令人闻之色变的无赦魔尊。既然当日他选择放过自己,也许,也许今日也还有一线可能……
“段、段先生……”龙七强自压抑着恐惧,颤声说道,“请、让我……再见他一面……”
“他不想见你。”而段折锋淡淡答道,“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
来不及说更多话了,丛影已经叼着龙七,张开双翼一个扑腾,就这样翻滚下了云海。
层云之上,螺纹飞舟静静停留,船舷上的金色符文在暮色中暗淡。
江辞月就立在原地,道:“那你又是否想见我?”
里面静了片刻,段折锋低声笑道:“你可别提剑进来,小师兄,我算是怕了你了。”
说罢,飞舟上帘幕自发扫开,俨然是扫榻相迎的架势了。
而江辞月毫不设防,踏上飞舟之后,一低头掀开帘帐,便欣然踏入其中。
飞舟上屋舍看似小巧,实则内有乾坤,里头桌椅俱全,更摆着一副青瓷茶具,看来早已有了待客的准备。
不过,现在两人显然都没有喝茶聊天的悠闲功夫。
江辞月的目光一直落在段折锋的身上。
他看他霜白的长发,看他漫不经心的眉眼,看他一如往常的桀骜不驯的眼神,一时间感觉小师弟与当年初登仙门之时并无分毫不同,除了外貌以外,秉性从未更改;一时间却又觉得,他们之间已经变了许多了。
相见之前的千言万语,突然都烟消云散。
江辞月静坐了许久,方才低声地说道:“天柱之事,我已经明了,杀人实则为渡人。师弟,这些年,你始终如此……是世人错怪了你。”
“免了,小师兄。”段折锋笑道,“你知道我听不惯这些虚的。”
江辞月:“为何不与我解释?”
段折锋反问:“你猜,敖濋为何不与龙七解释?”
江辞月一时沉默了。
段折锋悠然地倒了一杯茶,摆在江辞月的眼前,倒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先不说‘天机不可泄露’。就算是解释了,又有谁会相信一个魔头呢,你还记得当年桃源绘卷的下场么?”
当然是记得。
江辞月曾用尽毕生所学,想要将一切的真相诉说给绘卷中的桃源村人知晓,让他们明白自己生于一个可悲的画中世界,唯有死后才能在仙人相助之下逃离樊笼。
但是世人只知道自己生于这方世界之中,未知生,焉知死?他们不敢挑战死亡,不敢直面恐惧,更不敢相信所谓方外之人的一面之词,只将江辞月当作是桃花林里的妖魔鬼怪,恨不能将这异端邪说赶尽杀绝。
就像现在的段折锋。
无赦魔尊,众魔之首。举世皆敌,谁人信他?
——与其徒劳耗费心力,去劝说那些愚昧世人,倒不如亲自动手,干脆利落。
他一直以来就是这样做的。
就像他屠空了桃源村的那一夜。
而在那之后,就算桃源村人已经明白了所谓真相,知道了段折锋杀人实为渡人,却终究无法将他看做救命恩人看待——只因那一夜的利刃与鲜血,仇恨与恐惧,都不是假的。
仇恨是真的,恐惧是真的。
所以没有人能够轻言看破,没有人能够替他人轻言谅解,没有人能在此之后以一颗平常心对待段折锋……
所以他只能是魔尊,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杀人无数的魔头。
接下来,只要这个魔头死了,那么结局就是完美的——所有人都能得救,所有人都获得自由,仇恨得以清洗,恐惧得以解脱,好人继续着他们的完美结局,而坏人魂飞魄散,永无来日。
“小师兄,你哭什么?”段折锋突然问。
“我……不知道。”
自从修行以来,江辞月从未感受到这种刻骨的悲伤与孤独。
他并没有因而绝望,只是难以忍受自己的回忆,他总是不停地想起段折锋入魔、叛逃出灵犀宗的那一天;他不停地想起自己与他剑刃相向的时刻,想起龙印,想起烈火焚身之苦;他想起不周山的雪,想起沦波镇的夜,想起更早之时,阴阳倒错绝境里的酒。
江辞月轻轻拿起茶盏,将其中的茶一饮而尽。
他已经克制住了自己手指的颤抖,轻声说:“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师弟,我同你一起寻找,一定还有别的方法,就像师尊在烈火地狱中赎罪……”
“如果有的话,钟九罹的皇后就不会魂飞魄散,他也就不会怒触天柱而死了。你忘了?她也是为他身受十万无辜之人惨死的天罚。”段折锋悠悠地说道,“有功必赏,有过必罚。仙人飞升,妖魔永劫。这就是天道。”
“不。”
江辞月抬眸看向他,清浅的双眸中依旧是坚定之色:“一定有办法,只不过是我力有未逮。师弟,你还记得当年山海绘卷一事,人、妖之间不是只能你死我活。我想要阻止妖魔吃人,却又不能饿死他们,这是可以做到的。只是我太弱小无力,是我空怀有一腔无用的壮志,既想强迫他人违背本性,又不能为他们开辟生存之道,满口都不过是慷他人之慨的空话罢了。现如今我既想要你能得偿所愿——让世人安然赴死,又不想要你成为众矢之的,为之牺牲,也一定还有办法。段折锋,你要信我。”
段折锋深深望向他的眼神,蓦然叹息一声,而后又轻轻笑了起来。
两世以来,江辞月从来都是仙道中人的魁首,每个人见到他都会说一句“道心坚定”。
道心坚定,是一个怎样的坚定法?
便是在尸山血海的绝境之中,也从未见过他气馁;又如前世段折锋对他威逼利诱,乃至百般折辱,最后杀空世界,也未见江辞月有过分毫动摇之心,更不见他有过被魔气侵染,出现丝毫入魔之象。
“好啊,小师兄。”段折锋向前探手,轻轻抚上江辞月侧颊上未消的泪痕,温和道,“别哭,我什么都信你。”
第80章 定风波(10)
话也说尽,段折锋还想上前一步,却是不能。
江辞月人虽然坐在原地,双目微合,雪发分毫不乱,但是一柄寒霜凛冽的灵剑却已经指在半空,阻拦在段折锋眼前。
江辞月眼也不抬地道:“你怕是忘了曾经在沦波镇起誓,假如你真是鬼王一事的始作俑者,便永远不可再接近我。”
段折锋笑道:“难为小师兄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江辞月冷冷道,“你每回骗我,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确实如此,”段折锋一手支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但我怎么还记得,当时还有个条件……”
回忆突然袭来——
还记得当日,江辞月一脸肃容:“你向我起誓,假如你真是始作俑者,以后就不准你再上我的床榻。”
段折锋沉思片刻,严肃地问他:“小师兄,你确定吗?”
江辞月点点头。
于是段折锋竖起三根手指:“好,假如今日这些妖魔真的是我指使,那罚我段折锋从今往后都不能再上江辞月床榻——嗯,除非他主动。”
回忆完毕。
“……”
江辞月不近人情的神色突然有些不自然,他撇过头,没有直视段折锋的双眼,语调中竭力维持着冷淡道:“想要我主动,不该说点好听的?”
“哈……”
段折锋忍俊不禁,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笑意方道:“这位冰清玉洁的江真人,你学不会这个,莫要勉强。”
江辞月咬牙道:“没有勉强!”
“好啊。”
于是魔尊的笑声低沉而浓稠,他向后靠坐下来,黑袍如滚云般披散,一手勾着下颔,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还有几分不怀好意地勾了勾手指:“怎么还不来?别让师弟我等急了。”
江辞月呼吸一滞。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事后段折锋才慢吞吞收拢着衣带,对江辞月说:“小师兄,你该了解我,凡事我喜欢做两手准备。”
江辞月:“嗯?”
“兹事体大。”魔尊一脸正经地说,“故而这句誓言除了你主动之外,还有一个破解法:比如我们下次试试在床榻以外的地方?”
江辞月:“……”
江辞月:“滚。”
天已将晓。
冰清玉洁的江真人分明衣冠整齐,好整以暇地从螺纹飞舟中走了出来。
但不知为何他的眉目间却好像带了一分窘迫似的,也不多做停留,便化为流光飞走了。
等飞舟的帘子再掀开时,便只能看见一个段折锋慢悠悠在喝茶了。
一会儿,丛影从底下飞了上来,一脚踏上飞舟,立刻带着满脸委屈地叫道:“师父——!!!”
段折锋也不抬眼,慵懒地回了一声:“嗯?”
丛影声音一顿,停在了门口张望一下,发觉没有第三个人在,才好奇地说道:“师父,江真人好吃吗?你怎么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
“好吃,但不是你想的吃法。”段折锋笑吟吟道。
“那就行。”丛影便也有些高兴起来,“我好久没看见师父这么笑了。虽然我总感觉……”
“什么?”
“总感觉师娘他跑过来也兴冲冲的,反像是来吃师父的。而且……”丛影满头问号,“他不高兴么?怎么跑的这么快?”
段折锋停顿了一下,笑容暧昧道:“他么?害羞罢了。”
他说罢,将茶杯放下,又看了眼丛影道:“你跑回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是啊,师父,”丛影被他一提醒,立刻又扁了嘴巴,将自己手上一道新添的伤疤翻出来给他看,“我好心救了那个龙绵绵,他竟然不领情!我让他别跟那些人混了,来我们幽州玩,他不跟我走,竟然还咬我!!”
“喔。”段折锋慢吞吞道,“想是你太过粗暴。”
“我粗暴?!”丛影哇哇大叫,“我都还没尝过他一口肉!!他就先咬了我!!!”
“他就这个反应?”
“呃……”丛影说,“我手上……都是血腥味,应该是不好吃吧。”说着,他狐疑地嗅了嗅自己的手掌。
段折锋道:“下回你洗干净了再去找他,兴许他就同意了。”
丛影认真考虑片刻,一会儿高兴地笑了笑,一会儿却又沮丧了起来:“唉,算啦,绵绵肯定是讨厌我了。”
……
且说前一夜。
龙七终究未能见到心心念念的敖濋,只是被丛影捉住后颈,提下了飞舟。
那时,他十分担心敖濋的安危,但也只能稀里糊涂地问丛影:“龙君他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那团黑云怪物究竟是什么?”
丛影便也稀里糊涂地回答道:“他不是很好么,没受什么伤啊,那个黑云好像是师父手底下的妖魔吧。”
“究竟是什么?”龙七紧张地问,“它为什么……好像在吃我们四海龙族?该不会是你的同族人吧!?”
“不会不会,穷奇就剩我一个了,这是师父说的,肯定没错。”丛影摇摇头,“它么,好像叫西什么的,西河?我没问过,但它确实喜欢吃龙啊,尤其像你这样鳞片亮闪闪的,他一口能吃八个!”
龙七只觉脊背发凉,他身为纯血龙族,却也从未听过如此骇人妖物——自古以来都是龙族称霸四海,又什么时候有过以龙为食的妖魔?那无赦魔尊究竟是找到了一种怎样可怕的怪物来对付龙族?
害怕之际,只听丛影说:“哎呀,别怕,反正那东西是从东海里来的,也离不了东海太远。你要是害怕,不如跟我回幽州吧……”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红彤彤的脸颊也不肯给龙七看到。
而惊惧中的龙七只听到丛影像是要带自己去幽州——幽州,那可是魔道的老巢!他一个清清白白的小青龙栽了进去,哪还可能清清白白地再飞出来?
急切之下,龙七一口咬上丛影的手掌,逼他放了手。
丛影一声痛叫过后,再去看龙七,却只见小青龙已经害怕得现出了原型,喷出一阵雪白的云雾作为遮挡后,飞快地逃走了。
“……”
片刻后。
丛影看了看自己手上整整齐齐的一道牙印,傻眼了。
龙七心中又惊又怕,又是懊恼与自责。
他趁着夜色未消,缩小原型,如一条泥鳅般地逃回自己院子里,将那顶替自己的小纸人收回,正打算松一口气,接着就感觉自己后颈一紧——
“绵儿!!你怎么能私自逃出去?”
龙七傻眼了:“……爹?!”
“臭小子!”龙七的生父——敖旭又气又急,拎起小龙崽子就咆哮道,“我叫你来给老祖宗祝个寿,没叫你他娘的在外面鬼混成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儿,又是什么勾结妖魔,又是什么私自潜逃的?就你这点变大变小的伎俩,还敢长辈面前班门弄斧!你给我全部交代出来,不然我就抄竹板子了!”
天明时分,龙七已经鼻青脸肿,乖乖蹲坐在笼子中,听候长辈发落。
笼子乃是敖旭为了教训自家几个臭小子专门打造,但凡是幼年龙族进去里面的,几乎不可能自己逃出来。
龙七自小吃惯了老爹的家训,此时也只能耷拉着脑袋,说:“我、我也不想跑出去的,但是龙君肯定是有隐衷的,我听见龙君说的那些话了,他们却都不相信龙君,凭什么啊?”
“你凭什么啊?”他爹听得差点怒急攻心,“你才几岁的一个小崽子,就敢跟仙盟长辈叫板了?这么多人都调查不清龙君因何入魔,岂是你一个晚上就能说明白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落入魔掌?”
“才不会……”龙七忍不住反驳,“丛影虽然……虽然看起来可怕,但其实……是挺单纯一穷奇……”
“什么?!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我看你已经快被那几个妖魔勾引走了!!”
龙七小声道:“我说的是真的啊,丛影还救了我……不止一回。他跟我正常说话,也没有不可理喻,也不是嗜血狂魔啊。我觉得这些妖魔没有爹你说的那么坏,也许他和龙君一样,也是身不由己的……”
“住口!”
敖旭终于气得须发怒张,指着龙七咆哮道:“还一口一个妖魔!你知不知道他带着一群妖魔,跟踪你回来,差点害死我们所有人!”
“什么?”
龙七突觉浑身一冷,如置身冰窖之中。
因为从后面抬进来的那个笼子里,竟然躺着的就是丛影——
遍体鳞伤的丛影趴伏在笼子底部。
他浑身浸透在血迹中,被仙法禁制得动弹不得,黑发几乎与血液结在一起,难以分辨出片刻之前的清朗样貌。
龙七几乎是下意识地直起了身子:“丛影!丛影你怎么样!”
却只听见粗重的喘息声,丛影艰难地道:“敖……绵……”
“是我!”龙七连忙回应,“你坚持住!”
但是丛影却已经昏迷了过去,一只被折断的手臂看似想伸向龙七,却终究不得。
龙七只觉得鼻子一酸,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紧了一般,什么都顾不上了,泪眼朦胧地向着笼外大叫起来:“别杀他!爹!你们救救他,求你了快救救他!”
“呵……”
敖旭就站在两个笼子之间,阻挡住了龙七的视线,恨铁不成钢地道:“绵儿,早早醒悟!他是妖魔,只会妖言惑众,从头到尾都不可能对你有什么真心实意。”
“你们放了他吧……爹,就当是还他救我的恩情也行!”
“放了他?不可能的,我们必须得从他口中拷问出来情报。”敖旭道,“魔尊在哪里?魔龙在哪里?那黑云怪物原型是什么,如何对付他们?这些东西问出来之前,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要!”龙七嘶哑叫道,“我全都告诉你们!你劝他全部告诉你们,你放过他吧!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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