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顾清黎一手提着早餐,一手提着鞋,来到宾馆。


    前台的大爷正在门口练八段锦,旁边的收音机播放着新闻。


    顾清黎走进来的时候,他客气地道了声“来了啊”,没指望这帅小伙能回应。


    也打过几天的照面了,这小伙子惜字如金,还不爱和人对视,总是闷头走自己的路。倒是另一个看着更有活力,除了总是半夜前天打电话问有没有什么洗鞋机按摩椅之类的奇怪要求。


    破天荒的,顾清黎竟然冲他点了下头,算作招呼,似乎心情好像不错。


    大爷古怪地撇撇嘴,收音机里播报着本地新闻:


    “经济快讯,度尚集团滨城科技分公司,于日前落地完毕,坐落在优美的滨江湖边,将于9月2日进行挂牌仪式。届时,度尚集团总经理杜荣舟将会亲临现场进行剪彩……”


    顾清黎的脚步顿了顿,走进宾馆。


    大爷歇会儿擦了擦汗,却见顾清黎又折身回来了,将装鞋的袋子微举:“麻烦在您这放一下。”


    “搁在桌上就行。”大爷瞅了眼,仰头喝水。


    将袋子放置在前台闲置桌的角落,杜清黎默默看注视了会儿,自嘲地勾了下唇角,转身上楼。


    “叮咚——”


    邱天似一直在等着,很快便拉开门,双目明亮有神地瞅着他手里的早餐盒。


    顾清黎扫了他下巴一眼,上面有一笔水性笔的黑色墨水。


    邱天殷勤接过早餐,拿出手机想要留下一张照片作纪念。


    结果看到包装盒上有店家logo,顿时泄了气。


    今天怎么不是顾清黎自己做的了。


    顾清黎朝里走,无意中瞥见卧室的桌子上,堆放了不少纸张。


    来之前,邱天许是在画画。


    邱天帮他把面盖揭开,“你也快来吃吧,一会儿面要坨了。”


    自个儿迫不及待地吸溜了一口。


    顾清黎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展开筷子。


    茶几上,邱天的手机屏幕忽地亮起,是系统发送了一则推送:


    “本市气象台预测,未来一周天气转晴,特告知广大市民,轮渡已全线恢复通行……”


    “咳、咳咳。”邱天拼命咳嗽起来,假装找水,碰到手机,把手机反扣在桌上。


    边咳边偷瞄顾清黎,只见顾清黎一直在埋头认真吃饭,手长的他从茶几上轻松够到一瓶矿泉水,把瓶口拧松了点,放到他手边,随后继续拿起筷子。


    这应该是,没注意到新闻吧?


    三天之期到了。


    邱天打算,只要顾清黎不提,他也不提,许是就这么忘了,再磨一磨顾清黎,说不定就不会赶他走了。


    心里拼命打着如意算盘,嘴里的面都不香了。


    忽地,顾清黎的裤子口袋传来手机没电的提示音。


    邱天一直心虚着,主动没话找话:“我房间里有充电宝!”


    顾清黎闻言起身,进了卧室。


    邱天见他似乎没什么异样,遂放下心,继续吸溜面条。


    可是好一会儿,顾清黎都没有出来。


    邱天撇撇嘴,高声说道:“就在桌上啊,靠近台灯的地方,还没找到啊?”


    伸长了脖子,发现顾清黎站在桌边,一动不动。


    笨死了,充电宝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摆着,邱天心里吐槽着,起身过去帮忙。


    走近了,才发现顾清黎的视线落在桌上的纸张上。


    邱天咯噔一下:糟了——


    桌上是他忙活了一夜,刚刚出去打印好的转学通知书等文件材料。


    原本还想一切尘埃落定了后,给顾清黎一个惊喜来着,如今既然被发现了,只好提前让他开心开心了。


    顾清黎指了下桌面的纸张,问他:“什么意思?”


    邱天摆了摆手好似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就字面意思呗,我决定留在滨城读书了。”


    见顾清黎没有说话,邱天偷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激动了……”


    顾清黎挣开他的手,一生不吭地走到了窗台边,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支烟。


    瞥到邱天桌上的药盒,他只是把烟拿在手里,没有点燃。


    这似乎不是一个感动加激动之人该有的反应。


    邱天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心里打鼓:


    “怎么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


    顾清黎倚在窗台边,背对着阳光,神色不明,周遭透着压抑气息。


    邱天也渐渐收起了笑脸:“你不愿意和我回帝都,那我就来滨城,不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吗?”


    顾清黎低下头,没有情绪地笑了笑。


    “你不要有负担,”邱天走近一步,“我都想好了……”


    顾清黎声线冷硬地打断他:“你胡闹前,问过我的意见了吗?”


    邱天的脚定在原地。


    他不理解,顾清黎在这形单影只,多一个人陪他,他能有什么意见。


    直觉顾清黎接下来会说很不好听的话,他不想听了。


    忙假装清理桌面上的东西,扯开话题:


    “你不是要充电宝吗?在这……”


    顾清黎显然不给他逃避的机会,说的每一个字像刀一样在凌迟:


    “当初,家里的那些变故,我确实有所隐瞒。”顾清黎的半张脸都隐在帽檐下,停顿了会儿,再道:


    “但我最后和你说的那些,都是真话。”


    邱天的脸色骤然发白。


    ***


    一年前,杜家别墅。


    紧锁的雕花大门终于打开,蹲在地上好久的邱天,像摁开了开关,立刻站起来,重新注入活力。


    天气很热,邱天的鼻尖出了很多细汗,两颊也被晒出了红晕。


    杜清黎从里面走了出来,但并不走近,疏离地站在那。


    许久没见到杜清黎,邱天脸上不由自主地扬起笑容,紧接着,又有些埋怨地看着他。


    月前,邱天和画室的同学一起,参加了五台山的写真训练营,需要离开帝都半个月。


    可刚去山上没两天,杜清黎突然就不回他消息了。


    他训练营结束回来,连忙去学校里找到杜清黎,质问他怎么回事。


    杜清黎说自己去国外处理了点事,太忙没什么时间看手机。


    邱天心里有些不乐意,有什么事忙到连回句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但统共也没几天,顾清黎确实眉眼有些憔悴,许是忙累的。


    他便没有再深究,而是向杜清黎伸出手。


    结果,杜清黎问他要什么?


    邱天瞬间脾气就上来了。


    杜清黎常常跟随着爷爷出国或者去外地谈生意,每次回来的时候,都会给邱天带具有当地特色的冰箱贴。


    邱天的冰箱上塞得满满都是杜清黎送的冰箱贴,都快贴不下了。


    他以为,这已经是他和杜清黎心照不宣的默契了。


    结果杜清黎忘得一干二净。


    邱天很少在杜清黎这里受到如此的怠慢,气得把书本砸到他的身上,嘴里嚷着“再跟你说话,我跟你一个品种!”


    本以为杜清黎很快就会来哄自己,结果半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就要到杜清黎的生日了,对方却没有一点消息。


    二人在一起玩这么久,邱天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越等越慌。


    于是在杜清黎生日的今天,他亲自来到杜家找他。


    杜清黎素来好说话,过往只要他做错事微微低下头,杜清黎就会原谅他。


    管家刚才出来说过,杜清黎不在家。


    邱天一点没信,他明明看到杜清黎的常用车就停在草坪上。


    这一等,就等了一上午,现在可算把杜清黎等出来了。


    杜清黎心情似乎不佳,眼睑下垂着。


    邱天这几天气消了,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大题小做,区区一个冰箱贴而已,没必要和杜清黎发那么大的火。


    但他也拉不下脸来和杜清黎道歉,于是佯装大度的样子:


    “那什么,我不怪你失联那么久了,今天来呢,是特意给你过生日的。”


    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是哪里说错了,杜清黎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嘲弄地自语:“生日……”


    邱天拿出口袋里的一个小锦囊,里面放着一个编制的红绳:“喏,这是我在武台山的庙里,求来给你保平安用的。”


    他夸张地缓和气氛,“我也太善良了吧?你都不回我消息,我还给你准备生日礼物呢……”


    “够了。”


    杜清黎厉声打断他的话。


    邱天有些被吓到,杜清黎很少用这么严肃的语气和他说话。


    杜清黎撇开眼,似看他一眼都嫌多:“看到你这无理取闹的样子,我就反胃。”


    邱天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杜清黎,你怎么说话的?”


    “跟你相处好累,”杜清黎的眼底写满了厌倦,“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邱天的鼻头冒着酸气,近一个月的冷战,已经让他心里颇多委屈,但他还是率先让步。


    他第一次做这么丢面的事,如今又听到这样的重话。


    他蓄了满腔的怒火,也开始口不择言:


    “你以为我想跟你玩?以前不是你掏心掏肺地非要做我哥?真把自己当救世主了天天管着我,现在不想管了是吧?”


    邱天爽快地笑了两声:“那正好,我还乐得自在了!我早就不想跟你玩了,不好意思说罢了……”


    杜清黎似不想和他再多说一句话,话都没有听完,便转身回了别墅。


    门关上的一刹那,邱天气得哭了出来,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把手中的红绳砸到门上,转身跑了。


    ***


    邱天的成长环境很是病态,在最需要爱时候,妈妈去世。


    爸爸又是工作繁忙,常年不着家,他嘴里嚷着自由,实际上颇为渴望有个人能陪伴自己,照顾自己。


    顾清黎就那么及时地出现了。


    很多时候,邱天不是做不到,也不是做不好,更不是不懂事,就是享受小脾气被顾清黎惯着的感觉。


    顾清黎那么优秀,身边也有太多太多有闪光点的人围着。


    邱天总觉得自己要特殊点,顾清黎待自己,才能待他人不同。


    能在他辉煌人生之中,成为一个小的污点,邱天都能兴奋开心许久。


    毕竟,坏的印象,更能让人印象深刻。


    无理取闹后,顾清黎仍然依着自己,总归和对待别人,是不一样的。


    却成了顾清黎推开自己的理由。


    邱天不知道该怎么挽回,也不知道该去如何与顾清黎辩解。


    他一直以为,顾清黎是最懂他的那个,却不想和其他人也没差别。


    牵着他,却只行到半途,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一起走。


    所以吵架后的这一年,邱天活得糟透了,甚至比他小时候一个人的时候还要难过。


    体验过陪伴,再被丢弃,无异于对他加倍的打击。


    如今,顾清黎还要再把那个伤口揭开。


    邱天捂住耳朵,一句话都不想听。


    但顾清黎的声音还是从指缝间穿透,刺激着他的神经:


    “邱天,一年了,你还是让我觉得很累。”


    邱天放下双手,红着眼看他。


    一年了,顾清黎还是知道,什么话,能精准地把他再度推开。


    “你没来之前,我过得很平静。”说着,顾清黎抬起右手,露出上面狰狞的伤,“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的事了。”


    邱天嘴唇张了张,喉咙却哑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来的时候,没想过会这样。


    顾清黎的喉结动了动,用最软的语气,说着最狠心的话:


    “走吧,就当我拜托你,我现在只想做个普通人。”


    邱天的视线落到他布满伤痕的手臂上,眼底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转身跑走了,房门“砰——”的一声合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顾清黎跌撞地跑到洗手间,跪在马桶边,干呕了起来。


    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颊通红,汗水瞬间湿透了衣服。


    他从烟盒里再抽出了一支烟,想要点上,右手却不住地哆嗦,怎么也摁不动打火机,好不容易摁出了火苗,那火却难以对焦。


    尝试了好几次无果,顾清黎把烟与打火机都砸开,扶着洗手台喘息。


    用冷水冲拂了好几次脸,顾清黎才镇静下来。


    他恍惚地,出了房间。


    下楼走过前台的时候,大爷刚泡好一杯枸杞茶,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见着他那头发湿透,胸口缀着大片水迹的样子,愣了下。


    手里的茶壶没拿稳,啪嗒一声掉桌上,茶水泼了满桌,忙拿抹布擦,忽想起什么:


    “那个,你还有双鞋落在我这。”


    顾清黎的声音沙哑:“不要了。”


    说完,便落寞地走了出去。


    俊俊网吧。


    阿亮拿着扫把,糊弄着扫扫地上肉眼可见的垃圾,仰天打了一个超大的哈欠。


    身后响起脚步声,阿亮道了声:“欢迎光临。”


    结果来人竟是顾清黎,后者打开饮水机的开关,拿抹布擦了擦墙面上请来的财神爷,俨然一副上班的样子。


    阿亮诧异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昨天不是你上的夜班吗?白天还来做什么。”


    顾清黎这才反应过来:“没事,我替你。”


    结果电脑的开机密码输了好几次,都输不对。


    阿亮把他从位置上扯了起来:“行了,赶紧回去休息休息吧,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晚班还是你啊,别想趁机换班!”


    边说边把他推了出去。


    顾清黎在大街上站定了会儿,随后找到了一个方向,抬脚走去。


    平房区里人口密集,有人在两处电线杆之间牵了根绳晒衣服,有小孩红领巾不会系在脖子上弄了个死结,还有电瓶车飞快骑过溅起大片水惹得乘凉的大妈怒口大骂。


    顾清黎穿过这些有人气儿的地方,走到了巷子的末端。


    顾恒健平日里在车站拉三轮,方莉婷无业游民总梦想着打牌暴富,二人没有正经工作,此时还没出门。


    老远,顾清黎就听到方莉婷在屋内的叫嚷声:“喝,还喝!干脆直接喝得你两眼一闭双脚一蹬,省得我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心烦……”


    顾清黎手伸进口袋,欲拿钥匙,余光却瞥见门口堆了一些垃圾。


    那些物品熟悉得令他浑身一震,竟全是他的物品,不值钱的衣物和课本。


    他连忙俯身,在这堆垃圾里翻找,找出了个皱巴巴的书包。


    拉开拉链,在最里的隔层,找到了一只断裂的红绳。


    他仔细地捋了捋,又放回去,把衣物和课本塞进包里。


    转身离开的时候——


    钥匙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肩上的书包明明不重,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最后,竟然又走回了宾馆。


    前台的大爷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正摇晃着脑袋,嘴里哼着调。


    顾清黎在他面前站定:“帮我开个最便宜的房间。”


    大爷抬头瞅了他一眼,怎么魂不守舍的,纳闷道:“你那房间不是续了三天,还没退呢……”


    话还没说完,顾清黎便拖着脚步,上楼了。


    进屋后,没开灯,顾清黎径直地走到窗边,失了所有力气搬地躺下。


    右手刚刚结好的痂,又被他无意识地扣得血肉模糊。


    八月底暑气未消,他却莫名有些发冷,钻进了被子里,里面似乎还有前人留下的余热。


    他不知餍足地往里钻了钻,拉被子盖过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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