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仁和帝, 云箫韶脑中一遛转过,愣是没搜刮出甚鲜明的印象。
不过,只瞧着咱们这位圣上德性, 一边腚上生疮坐杩子一般, 只是歪屁股, 把个冯贵妃宠得无法无天, 几乎甫一进宫就寻由头赐下代掌六宫的权柄,做下多少阴司勾当,六宫乌烟瘴气苦不堪言。
——这项上只有冯太后撑腰断断不够, 没有仁和帝纵容决然成不了。
便知, 他吃他的好母后、好爱妃灌毒, 实乃自食其果。
罢么罢么, 云箫韶跟着一只脚踏进清心殿,别人家的事儿,哪个要咱操心,先头第一件不如想想, 仁和帝召见做什么。
大约是, 递到慈居殿的陈情书, 也传到清心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仁和帝,会允么?
云箫韶拿不准。
要他不答应,云箫韶眼观鼻鼻观心往地上跪,拜一拜, 心想要他不答应, 做样子一头撞上他殿里立柱罢了, 即便看父亲面子, 老皇帝总也不能不吐口。
要他答应,嘶, 上头仁和帝叫起,云箫韶起身,眼睛安在足尖三寸,分毫不望上首瞧,心说他要答应,那未免也太好。
真如此顺遂么?就此脱开李怀雍,云箫韶简直难以置信。
这话说回来,李怀雍舍她究竟为着什么,只为着投饵钓李怀商的襄助?似乎,云箫韶怎么思度怎么觉着不像。
或者像先前与母亲说的,为着在仁和帝跟前落一个可怜?教仁和帝瞧瞧他受的欺压和委屈?似乎也,不很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正想着,上首老皇帝忽然问:“云氏,你这表上说,‘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你读过不少诗书?”
桃在露井上,李树在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云箫韶借古人诗陈她的姊妹之情,意在表明筝流与她同命,筝流受辱即是她受辱,她与徐燕藉不共戴天。
云箫韶敛着神儿欠一欠身:“回陛下的话,诗书谈不上,只略识几个字。”
有一刻,皇帝没言语,过一会子自言自语一般开口道:“兄弟还相忘,兄弟还相忘,一介女子尚且明白这道理,唉。”?云箫韶听着,怎说的?陛下嫌弃膝下几个皇子不懂得兄弟友爱么?
这你又要怪到哪个头上呀陛下,您要对他们的母亲该是尊、该是卑都守着规矩,位尊者不彷惶自忧,位卑者不生不该的野心,那您后宫一家人也能和和乐乐。
再说咱和筝流实打实一母同胞,嫡亲的姊妹,咱父亲可没像您似的三妻四妾。
她正暗自腹诽,冷不防皇帝忽然招呼她:“云氏,你来。”
“是。”
她一步一步端正行过去,皇帝又指她磨墨。
书房活计她是惯熟的,幼时甫一够着书案就往父亲书房溜达,再上辈子也没少进李怀雍书房,虽说经年过去,总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不仅没抹黑,反而轻车熟路,熟稔极了。
她不慌不忙,手帕衬在掌心去握漆烟墨。拇指分力为之握,五指齐聚为之拢,她手上规规矩矩五个指头尖儿捻在一处。
边上和公公给铺纸,皇帝御笔狼豪蘸上,慢慢摹一首《桃李》。
一壁下笔,他一壁与云箫韶说道:“你妹妹诸事,你父亲与朕说过,是徐家欺人太甚,不怪你妹妹生气。说吵嚷着要铰头发做姑子去?你归家也劝劝。”!云箫韶五脏六腑燎起热乎劲儿,蓦地一缕心念飞到九天外,归家也劝劝?这意思?
听皇帝又道:“也不怪你生气,皇后许是年纪大了,耳根子软,禁不的她娘家人劝,竟也替她不成器的内侄求情。你对你父亲说,朕即便驳徐家面子、驳皇后面子,也要替你家二姑娘主持公道。”
“谢陛下洪恩。”云箫韶答一句。
心里一叹,徐皇后,中宫位上二十来年,白活了。不得圣心,她徐家不得圣心到这地步,独一枝儿的子侄,比不上不相干一个臣子家的闺女。
要说云箫韶面上功夫还是到家,心里再是感慨面上分毫不显,她神情安静,仿佛一身一心全系在面前一座砚台上,眼里心里别无他物。
她如此专注,皇帝瞧她两眼,并指朝她一点:“你父亲习得好字,由你代劳,今日这幅送你父亲品鉴罢。”
皇帝赐字,云箫韶拜下谢恩。
转念又一想,赐字是恩赏,赐一幅《桃李》,又是何意?
皇帝叫起,没再问旁的,教她领旨谢恩,她听令退出殿去。
出宫路上,和公公一改方才桀骜,笑道:“今日上门叨扰,令尊不在府中,咱家冒犯了,改日定要上门赔不是。”
云箫韶微笑:“公公那的话,劳烦公公跑一趟,实在已是辛苦,今日是府中招待不周。”
和公公又客套。
说这和公公,凹湛湛枯瘦眼眶,内里透出来全是精光,赶着巴结,言语间左一个云大人右一个令尊大人,热乎极了。
他说:“可见是陛下心疼贵府上二姑娘,连国公府的公子也得让道儿呢,二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福气想还在后头。”
“借公公吉言。”云箫韶答一句。
答完她蓦地一顿,让道?
国公府给云府让道儿,显出来是仁和帝不偏帮皇后,不肯赦徐燕藉的罪,因此才有的这句。那麽,那麽,显出来是仁和帝允她云箫韶的陈情书,允她和离的请,还挑她手书当中诗句临摹当赏赐,又是甚么弦儿?
是否皇帝心中,云府,不仅越过国公府去,还能越过隐王府。
云箫韶心头隐隐觉出什么,细说又未定,将信将疑回去。
府中她屋里是李怀雍在候她,见她进来,李怀雍唤她:“凤儿,你回来了。”
云箫韶正待问他何事,可眼风一错,好巧不巧他神情撞入眼帘。他面上似是平常,可眼中浓黑翻滚,似有十方天兵陪着雷公电母要兴雷雨,按捺又奇异。
这、这是又闹甚幺蛾子。
李怀雍问她:“父皇见你?”
“是,”云箫韶定定神,那幅《桃李》将抻展开,“没旁的话,只给父亲赐下这幅字。”
李怀雍垂目看几眼,旋即收回目光,也没说旁的。两个又闲话几句,云箫韶说暂且分离已成定局,想带碧容家去,相处时日久了,怪舍不得她,李怀雍没二话,只说好。
没说两句,他即告辞。
教画晴送出去,云箫韶回过味儿,怎么着,到底来咱这处何事,丢魂儿似的,仿佛只为等她一句答话。!等她一句答话?
是,是了!可不等着她的一句话?一句宫里带出来的话,一句仁和帝亲口说的话!
正琢磨不明白他呢,缘何此时肯放手,原来关窍在这儿!他不是单门为着拉拢李怀商,也不单是为着落冯氏的口实,而是在试探!
仁和帝保筝流,仁和帝又保云箫韶,生要斩断云家与隐王、与徐家的干系,允云箫韶家去,这是将云家从夺嫡之争当中摘出来,至少是从皇后党当中摘出来。
摘出来……
春暖天气,暖风拂入夜,却一霎雪光入怀,云箫韶心中雪亮,又着李怀雍道儿了。一个徐燕藉行强盗事,试出来皇帝心中徐家地位,一个她云箫韶和离,可不又叫李怀雍试出来他皇帝老爹心中他的地位?
如今他心里当是门儿清,他李怀雍,并不是仁和帝属意的储君人选。
在窗前独坐许久,画晴进来两回催安置,云箫韶方慢吞吞起身,匀面脱衣上榻,面朝里躺好。
今日她这困头来得快,原没有不舍,如今更好,摸透李怀雍的用心,她心中再无纠结。
吴茱萸下得重么?不重,毕竟她这枚棋子在李怀雍处,实在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阿。
·
隐王妃作别隐王爷归家这日,王府门口可是热闹。
云府自派轿子小厮来接不提,就是压门面来送妆,忠勇伯秦家大娘也上门,上直卫指挥使庞家也遣人上门,还有隐王爷的人,又留下十足的情面,当年纳的采陪的嫁分文不取,都给王妃带着送回,好么那好大一行人迤逦行来。
知道的是和离送妆,不知道的还当是过门送亲。
临出府,李怀雍握云箫韶的手不肯撒开,云箫韶低着眼睛垂着头只不说话,踅摸半晌,李怀雍道:“箫娘,我舍你不得。”
云箫韶则道:“过两日奴家生辰,还望王爷全脸面,切莫致礼,没得惹人议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怀雍张嘴结舌:忘记这茬了。
一起子筹谋,打去信李怀商始,紧锣密鼓到今日,他捧着荆山玉当顽石相似,昏了头了,竟忘了四月二十是云箫韶的生辰,急不的就要送她归家。
火烧火燎一样,一日等不得一样。
李怀雍张嘴待说什么,可说什么?
他呆愣神儿的档口,云箫韶最后向他拜一拜,扭头离去。
有那么一瞬的功夫,李怀雍忽然地后悔,眼瞧云箫韶一只脚迈出王府的门槛,他蓦地生出老大怀疑:她此去,真还能回得来?
她此去……
她上轿,头也不回,好似全无留恋地,“凤儿。”他喃喃念一声。
依稀地,他心里生出一比:上一世他没能接她进宫,这一世是否,他又一次亲手将她撇开?
不,不能罢?不会的,他两个说定的,将来他得登大宝,她会回来他身边,当是如此,必定如此。
只是运筹帷幄如李怀雍,不得不认,某个春夜里偎他怀中默默垂泪的那个贴恋他的女子,仿佛只是他晚夕间错过的一场梦。
第 42 章
春花开罢不忙愁, 来年更有好花时。
四月下旬天气,头上云府没旁的吵闹,单一件, 云箫韶生辰家里要给她上寿。
她好歹说, 才归家罢了, 不消大办, 旁人还道遇着甚喜事呢,才定下请相熟走动人家来家略坐坐,不张扬。
只是说这话云箫韶自己先头笑起来。
杨氏、筝流跟着笑逐颜开, 可不是喜事?从前担惊受怕, 怕她心里头蒂结想不开, 没想她是个心胸开阔的, 万事不往心里搁,用得进、睡得下,长是嘻笑,还不好?一家人娘儿仨作伴, 成日都是好日子。
却老话怎说的, 人生不如意, 常是十八玖,云箫韶不想着大操大办,可惜事与愿违,一心要给她祝寿的大有人在。
或者这起子人, 祝寿在其次, 攒着劲儿是要来看一眼热闹。
亲王妃和离?
一辈子见得着几个?
去瞧瞧去瞧瞧。
且这个云氏, 从前的太子妃, 那是何等的耀赫!
出嫁时十里红妆,先头敲锣打鼓的唱家进东宫的门, 末后的送亲队将将打云府门口出来,嫁进去更不得了,竟得太子爷独宠,不纳小不立妃,两三年功夫,她没落个男花女花也不说她的不是。
再有去岁她在东宫上寿记得罢?
斗大的朱砂判堆天泼地,院中廊下满满儿开的好花,都是太子置办,恨不得给她捧到天上。
如今好了,如此有情有义郎君天上掉下来相似,她不珍惜,要闹着和离,真是,倒要瞧瞧今年没人儿给她栽芍药,看有她的后悔。
到十九日晚间,陆续贺仪抬进二门口,礼单一张接一张,雪花片片飞金锁,飞上云箫韶案头。
那旁人给你上礼,你收不收?这些个大小娘,家里父兄不少父亲同僚,原封不动给人送回去可还像样子。
既然收下,正日子上寿,你总要请人来坐。
私底下画晴说:“要不的称病罢了,娘做太子妃、王妃时,宽待各方,怠慢过哪个?得罪过哪个?下过哪个的脸?要来看笑话。”
云箫韶不当回事,脱牢笼、享清闲,没得老天爷白赐下的?总要付些代价,不妨事。
再说看笑话,咱不当自身是个笑话,不觉好笑,谁还能笑话咱?
一宿晚景无话。
第二日,四月二十,诸事大吉,云府大姑娘上寿。
清早起,画晴打帘子进来笑:“小桂瓶儿来给娘磕头。”
“引她进来。”
云箫韶发话,边上给她整发髻的画春却皱眉:“是哪个?单听名字恁地风尘气,要来给娘磕头,别污娘子的眼。”
屋内碧容也坐着的,一听这话脸上挂不住,把头儿低下不言语.
云箫韶隔镜子看见,没说什么,只分付画春:“你去灶上看看,今日不顿瓜仁茶,要上春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画春一僵,不觉讪讪:“奴正给娘子梳头呢。”
“搁这罢,”云箫韶平平淡淡,神色言语没露出个喜怒,“手里梳儿,不急一时。”
画春答应出去,云箫韶递一个眼色给画晴,画晴知局,叫画晚出去接桂瓶儿,自己走进来对云箫韶说:“这个丫头,俺每叫一声娘,偏她乔张致,要叫娘子。”
“什么法子,”云箫韶道,“人是瑶台上飞下来的鹊鸟儿,看得上咱?”
原来那会子云箫韶归家,说要捎上碧容,也是碧容巴不得的,落后李怀雍说生说死又要她也带画春,画春也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她那时为避着节外生枝,点头答应。
如今可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李怀雍的耳报神成日杵在她跟前。
这便罢了,左右咱可没甚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她不该说这一嘴,一棒子乱打百家人,就是云箫韶这个做主子的都没看不上碧容,她画春就要看不上。
又听画晴说画春两句,云箫韶说:“明日她再缠舌,打发她回王府罢了。”
碧容帕子掩在唇上笑起来:“娘哪的话,王爷也依。”
云箫韶招呼她到近前,一壁说:“他依不依,我如今还管?闲的,”一壁央道,“我的姐姐好人儿,梳头的丫头张嘴,我替你打发出去,如今可没人给梳头了,我不要旁人,姐姐与我梳来。”
“罢么罢么,”碧容笑嘻嘻接过篦子,“还叫娘蓬头垢面不成?只是奴笨手笨脚的,比不得高上人巧手儿,娘迁就。”
画晴说,上一个掌篦子的张嘴,这一个也没少着些儿,都是快舌。
云箫韶就说你哪个差在哪儿?
主仆三个顽笑一回。
须臾云箫韶头也梳齐整,碧容笑着出去。
她鏊子街事忙,再一个去年东宫梧桐苑她露过脸,今日再抛头露面不相宜。
她出去,画晴又给云箫韶扶一扶头,说道:“娘看是疼碧容。”
“能不疼她的?”云箫韶起身望榻上舒展坐下,“她救命的恩不提,咱把她带出来,不好好待她么?与那些个始乱终弃子弟何异。”
也是这个理儿,这档口桂瓶儿进来,喜气洋洋磕头拜道:“娘的好日子,奴来迟了。”
又奉上一段尺头、四盒子羹果做寿,云箫韶道要你破费。
又说几句话,时辰自长脚儿,午食的时辰说也就来了,就在眼前。
昨儿致礼的人家纷纷派家里妻小来贺。
这些太太姑娘到云府,进门只见赫赫宣堂、煌煌壁山,玉石子的铺路、四方斋的挂画,自有手脚伶俐的小厮僮儿引路到东边院子,但见湖山画舫,花木垂檐,幽雅极了,又有琴筝齐奏丝竹萦耳,添得热闹喜气。
院子当中收拾一座花厅,桌席端正,果酌肴盏,俱是宽大寿筵规格。
有的小娘忍不得的:“她在家里过这等日子,隐王府落魄,想是过不下去。”
边上秦玉玞见机道:“那可不,听闻是云家先头往宫里递信儿,圣上也点头,谁看不上谁真是两说。”
这一下,原想着奚落看热闹的人儿,不免气势先矮一头。
落后等见着寿星公缓步出来,白凌凌通袖儿、绿濯濯缎裙,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虽不多,也没甚足金贵,只耳畔一双明月珰晃晕晕光彩夺目,衬得她的出落,月画灯描,粉妆玉琢,向相熟的伴儿笑一笑,端的嫣然百媚。
竟是,比先前见时颜色还要好。
是呀,宾客落座,座中有耳清目明的娘子回过味儿,听闻云氏和离前长是生病,三不五时就有病体沉重的传言,如今归家,想是养得大好了。
瞧着精神百倍,正陪着云府主母杨氏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杨氏想也当她是掌上明珠,送她十二枚南海珍珠,一颗足有婴孩拳头恁的大,装在匣子里熠熠生辉。
罢了,这还有甚笑话可看?
是笑人家容貌出色?
抑或是笑人家家赀万贯?
还有父母亲千娇百宠?
笑甚笑,也笑得出来,散了散了。
再有实在害兔儿病的,专爱红眼睛,叫百样寿桃寿面寿星酒一个摧灌,刚想风言利语说两句,外头又抬进来一水儿贺仪,一问不得了,是圣上的赏赐,这哪个还敢多言?只有悻悻然闭嘴。
云箫韶这日的寿筵,甭管内心里怎样,面上总是宾主尽欢。
未牌时分,宾客各自归家,陈家院子来的几个唱杨氏也亲自赏过送回去,没得耽误人晚夕的生意,云箫韶回自己屋里,凤钗半卸云鬓半解,正这时候,画春打帘子进来,说后角门上有客,现在卷棚角上西厅坐了,要见娘子一面。
云箫韶一听,什么客还用说?自然是画春认的好主子李怀雍。
她当即问:“是你做主引他进来?”
画春称是,一味撺掇:“娘子放心,王爷眼罩绉纱戴个齐全,旁人瞧不清面目。”?哪个能放心!云箫韶沉着脸儿,长眉倒竖:“我清净人家,要他上门?”
画春吃她疾言厉色说了,有些瑟缩,不过仍仗着胆儿:“王爷记挂娘子芳辰,特来相贺,娘子难道不记王爷的恩情?”
恩情?
这恩情给你你要不要阿?
云箫韶真有些气着,冷声道:“你只记着你家主子的恩,不当是我云家人,好,今日我就发落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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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画春真正惊着,连忙跪下:“娘子那的话!奴自随侍娘子左右,无不尽心尽力,不知哪一件叫娘子生出些儿误会,奴千万个错儿,承望娘子明言教导!”
“你哪个错儿?”云箫韶说着,外头画晴、画晚听见吵闹进来,云箫韶指她两个说道,“你问问这两个,家里还有未出嫁的姑娘,你领外头汉子进院?”
要如此说,这罪过大过天。
说但凡家宅,好不好,最怕丫鬟婆妇好戴利市花、爱揣喜筵锭,调说的好人家娘子妇人往外偷配汉子,闹得家宅不宁门楣不净。
话说到这份上,谁劝也管不得,云箫韶请来母亲,做主就要发落画春出去,说:“她认的主儿就在西厅,领她出去罢了!”
初时杨氏还劝和,低声道:“仔细隐王爷嗅出个一二,他的筹谋你也知道,使手段逼得你嫁回去可如何是好?”
云箫韶又不傻,这一节早过脑子,答道:“母亲放心,他的手段暂不得空往我头上使,圣上跟前有他的忙。”
宫中朝中,李怀雍处境都不容乐观,自有需他筹谋处,哪个轮得着咱们。孰轻孰重,人心里清楚得很。
这话说定,画晚麻利拾掇画春包伏,塞进一顶小轿儿,速即给抬出去。
这一个一身二主的货叫打发出去,她正主子怕还在西厅坐着,杨氏不免发愁,云箫韶道:“愁什么?他的名儿没上礼单,咱也没请他,只遣个僮儿在西厅门前喊,说咱家寿筵上失窃,再不的就要报官,看他自走出去不走。”
她寒着一张脸,拦不得的,杨氏遣人去喊,筝流站起来:“我也去!”跟也跑出去。
说这老天不长眼,不,或许是太长眼,前一刻还艳阳高照,后一刻狂风卷云,合该也是夏日的天儿,不一时竟然瓢泼一般大雨落下。
少时,僮儿来报,说西厅有一人影儿趁乱夺路奔将出去,也没个遮蔽,叫淋个一头一脸,云箫韶说:“知道了。”
又对杨氏和筝流说:“果真好雨知时节。”
话音落下,外头整好一记闷雷砸在当空。
眼见是怎样好雨?芭蕉声碎,石榴红破,雨幕无情,来时路只是望不见。
第 43 章
说这李怀雍, 钻角门没见着人,左等右等画春只是不见,又听说府上失窃正要报官, 哪里待得住?仓惶惶急忙抢出院子, 跃马离去。
不巧夏日这雨, 不讲情面遮天蔽日, 劈头盖脸浇他头面上。
他今日出门本是临时起意,为着云箫韶生辰坐立不安几日夜,今日再捱不得想见她, 不凑巧的天没顾上, 礼仪等等也没顾上。
可就这没见着云箫韶的面儿, 个中狼狈懊丧不必言表。
比及归府, 一瞧,门口檐下这立着的是谁,不是画春?
说不清,李怀雍只觉心头一团烧铁相似。
见他浑身湿透, 门头阚经儿和小伴赶着来扶他的驾, 忽地他手中马缰一勒, 座下马蹄声嘶高高跃起,唬得几人一跳。
李怀雍马鞭直指远远儿站着的画春:“你上前来。”
画春哆哆嗦嗦一步一移,一咬牙跪倒在雨地:“主子爷息怒,主子爷息怒!”
待说什么话, 李怀雍截口打断:“你为何在此地?”
是胸口烧铁反灌涌上喉咙, 他声如淬铁一般:“不是分付你好生侍奉王妃?你怎在此。”
慢说是画春, 即便是自小跟着的阚经儿都没见过他气狠成这样子, 连忙使眼色想堵画春的嘴。
可画春没领会,自顾自叩地说道:“主子爷明鉴, 是云氏容不下奴婢,赶奴婢出来,是她容不下奴婢啊!”
“容不下?”李怀雍慢慢念一遍,轻声细语,看掩在雨声里头听不清。
忽而阚经等人只见玄影一闪,咻——啪——,李怀雍手中鞭子划开雨幕毫不留情抽上画春面颊,如花似玉的粉面上登时见血。
李怀雍马鞭收在掌中,道:“你休胡说,王妃最好性情,待你们从没有疾言厉色时候,你竟如此诬她。定然是你手脚不干净,盗窃主人家财物,事败遭逐,脏水只管往王妃身上泼。”
言毕面不改色,下手说时迟、那时快又一鞭下去,画春两边脸颊遭殃,生生胀肿破相,边上阚经几个等闲也不敢求她的情,个个噤若寒蝉。
李怀雍抚一抚鞭上沾的血,手上一甩,血珠子弹进雨中,一丝儿痕迹也无。
他再问画春:“是否是你偷窃。”
阚经儿寻机骂道:“你这丫头!哪里学的顺手牵羊毛病!仔细认下一顿打罢了,这还是轻的!”
你不认,就不单是一顿鞭打这轻的了,有的是重手等着你!
画春身上筛糠一般打颤,吸着气儿答道:“是,是奴婢猪油蒙心,私藏王妃几枚簪子釧子。”
阚经接趟要押她:“贼狗肉奴婢,看奴才到后院管教!”
说要带人进去,李怀雍拦了:“慢着。”
画春叫阚经带进去罢了,好歹留一条命,偏他们主子爷不允,只得从新跪下伏好,李怀雍端坐马上,好似漫天的雨滴没打他身上似的,闲闲又问:“不仅偷盗,还躲懒。今日我令你给王妃传信,你也浑忘了,是也不是?”
是不是?
李怀雍又说:“是以,王妃并没有来见我,盖因她毫不知情,是不是?”
他声调悠然,可听在画春耳中直好比阎王爷低语,一个激灵,答道:“是。”
少一刻,几人在雨中呆的,没人敢言语,方听李怀雍道:“那就罢了,解她下去罢。”
“是!”阚经拉着人跌跌撞撞进去。
李怀雍又停一刻,飞身下马,交付马具进府。
进去前,他微微侧身向外瞟一眼,眼神深得很,目光着落处,那是,那是云府的方向。
晚间阚经去看画春,数落道:“你要与主子合气?看你脸上吃痛落疤,受这个罪!”
画春眼中清泪长流:“哥哪里话,我哪个与主子合气?是云氏当真不愿意见主子爷,赶我出来拿我撒气,主子爷见不着她的,又打我撒气儿。”
阚经儿道:“她不愿意见主子面儿,这话如今谁敢对主子爷说?你望后也往肚里咽咽罢。”
打这以后,阚经上下口提面命,王妃云氏提不得,渐渐在隐王府内颇有些禁忌意味,人人皆知主子爷心中所想,人人也不敢提。
画春脸上好全乎,阚经看顾她依旧在茶房灶上当差,并不敢使她到李怀雍跟前晃悠。
由来的道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丫头从前何等的风光,王妃娘娘抬举的屋里人,在其余下人跟前半个主子也比得,脏累活计哪个轮得着她?如今可不比往日,供人驱使受人白眼。
旁人上上进,还图个在主子爷跟前得脸出头,也挣个出路,画春连这个盼头也没有,日子活似没个头。
有些话同委屈,肚子里憋得久,少不得生出些儿怨恨。
说这日,五月初旬天气,画春在苑圃房筛粗茶,遇着一人儿,同她一般的受委屈人。两人一拍即合。
·
徐茜蓉这月余没少往王府跑。
国公府家里也没少说她的,可只看着她家里约束的徐燕藉,即知,白费功夫罢了,国公府继夫人赖好说两句,徐茜蓉张眉瞪眼就说你又不是我亲娘,一句就把嘴堵了,说不上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以,徐家大姑娘,照例三不五时造访隐王府。
要说那是她表哥,她要去看,谁拦得住?
如今更是去除一个碍眼的云氏,表哥还不是她囊中物?两人又不是没钻过一个被窝,如今没人作祟阻挠,可不的正是时候再续前缘。
这日她打扮得浓妆艳抹,珠翠盈髻、胭脂堆脸,又挑一身艳色衣裙,乔模乔样往王府来,轿子在正门停当,也不避着人,做张做致迳到府内。
可她打扮再鲜艳,行止再嚣张,不见她的人终究不见。
如她头几回上门时一个样,阚经儿只有一句话:王爷不得空。
她抹得红艳艳面上漒紫,急眉赤眼骂道:“好你阚经儿,从前何等地奉承,如今眼中只瞧着旁的高枝儿,仔细我告诉皇后娘娘!”
阚经儿躬着身:“表姑娘这话说的,即便发落到正阳宫,也得看着宫规不是。”
徐茜蓉气急,抻手竟然挥攮人,直把阚经推开,径自望李怀雍书房闯。
闯进去,李怀雍立在案后正提笔,不知是写字还是作画,见徐茜蓉贸贸然进来,他冷淡抬起眼:“何事。”
真正见着人,徐茜蓉反倒腰杆软了、气势折了,只诺诺道:“瞧要端阳,家里命我来走动。”
李怀雍嗯一声,说知道了,甚么贺仪,搁着就是,落后他自给舅舅回话。
就要送客。
徐茜蓉鼓足勇气叫一声:“表哥,”把莲瓣嘴角儿耷了,桃花眼皮拢了,恳切道,“表哥身边儿这也没个人,终究不像话。”
“表哥。”她楚楚的神色,轻颤着声儿又唤,李怀雍没理她,却也没拦她,她大着胆子慢慢儿挪几步到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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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想着且绕过去,抓着她表哥胳臂,偎上也好抱着也罢,总归□□半露一径挨着身儿——
冷不防眼风一低,错眼瞧见她表哥案上。
案上一幅澄心堂纸,烟月一般的好笔墨画成,画上芍药花丛红艳艳,却比不得正当中那女子的笑靥。
那女子细长长远山眉,清皎皎杏核眼,清水碧绿衣裙,不是云箫韶是谁。
贱人,云氏。
徐茜蓉银牙咬碎,一时只恨不得劈手将那画儿夺来撕碎踩掇污泥里,甚劳什子贱人,也劳表哥动笔!
画得还这般、这般。
眉梢羞着意,唇边笑含情,妍态有余,这不是她脸上惯常的神情,至少徐茜蓉从没来她脸上看过这般情态,即知,这是李怀雍眼中她的神态,是李怀雍笔下的她的神态。
下笔尚且如此情意倾注,真正搁心里得有多重?
徐茜蓉心下大恨,好你云氏,扫地出门还霸着表哥眼里心里!好不死你的!
再看她表哥,聚精会神,一笔一笔在画上女子鬓上描摹,哪个看得见她徐茜蓉还杵在近旁?徐茜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到了全是苍白,新鲜脂粉遮不得的,苍白如纸。
她悄无声息退出去,合上门,身子攲斜着门倚,半晌说不出话。
“表姑娘?”
忽地不远处有人唤她,她张眼去看,是个丫鬟,仿佛还是从前云氏贱人身边的,叫什么?表姑娘要你叫,徐茜蓉速即变脸,柳眉抻了眼睛睁了。
谁知她刚待作色,没想这丫鬟一句话堵她的,心思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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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春说:“素闻表姑娘一片丹心,如今奴知道一个黑心的,还知道她的错处,表姑娘听不听?”
黑心的?两人左右观得无人,移步到茶房,如此这般说几句。
徐茜蓉疑道:“泰王?一准儿么?你没听岔来?”
画春眼里满满儿是恨:“错不了,贱妇有处宅子,说不得就是她偷汉子快活所。又和城里哪家院子里卖唱的姐儿打热,看学得甚娼妇风月活计,只把汉子拦了。”
这话一听,徐茜蓉立即信个七八分。
要不的死死箍住表哥的心怀来,原来关窍在这儿!好死不死的寅妇,今日犯在我手里。赏过画春,许诺必要拿着这由头叫云氏好看,徐茜蓉急急出去。
画春原本想的,不过是想要借徐茜蓉的口,往京里传些风言风语,叫云箫韶落脸不好看。
可惜世间诸事,长是不比你盼的长,徐茜蓉听见这一耳朵,心内狂喜,万般不念着,只念着哪一日捉他两个的奸,掀到光天化日底下,表哥也看看云氏寅妇真面目。
最好是人多,甚宴会筵席上露出个圭角,岂不美哉,对,宫宴,若是云氏在宫宴上现眼最好不过,不是说还得着陛下青眼?咱们让你好好露头招风儿。
这一项,徐茜蓉心里算计,想想几次在自家姑母处吃的羞辱,眼瞧寻不着助力,不如……另寻门路。
第二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徐茜蓉这皇后娘家侄女,悄没声儿摸进慈居殿的门。
第 44 章
微雨小荷翻, 榴花明欲燃。
说今年入夏,宫中旁的不知道,却见榴花开得情是好, 垂条似的荫、灼眼似的花, 宫中各处可见争妍斗媚榴树盆景。
许是沾上榴花好意头, 榴树枝上窥实见子, 毓秀宫里传出好消息,冯贵妃遇喜。
这一下龙颜大悦。
赐下好些东西不提,镇日起居歇宿在毓秀宫, 红火大半年的徐氏姐妹黯然失色, 风头终于过去, 后宫头一份儿的宠爱重又落回冯贵妃身上。
这日六月见朔, 李怀商进宫给未出世的弟弟上礼。
先在仁和帝眼皮子底下过一遭,无甚吃食,都是各类珍玩摆件,珊瑚玉石, 教御侍医一一看过, 绝没有半分能伤着妊妇或孩子的物什, 这才抬进毓秀宫。
冯贵妃和颜悦色,连夸李怀商孝敬。
这倒奇了。
自打李怀商领殿前指挥使,冯氏姑侄哪里再有好脸色给他,今日倒奇了。
访过毓秀宫, 李怀商迳到咸庆宫看温嫔。
才预备把这话说一遍, 冷不防抬头看温嫔脸色, 嘴上就是一住。咦, 今日实在,甚么日子?奇事连连, 他母妃长是温和和笑脸儿,今日神色怎如此冷厉?
只听温嫔遣退殿中宫女太监,只留家中随来的丫鬟,冲李怀商肃穆道:“跪下。”
“母亲?”李怀商不解何事,依言跪下。
温嫔望他一眼:“你不知何事,我叫你跪就跪?”
李怀商道:“母亲那的话,儿子跪母亲乃天经地义。”
“好你,”温嫔冷哼一声,“我倒不知你是个孝子,你倘真是个孝顺的,做出这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事!”
李怀商大惊,虽则是他心里一向有些儿不足为外人道的妄想,可他言行从没有出格之处,怎惹得母亲这一篇话?
温嫔一口气忍不得的:“云氏也是,瞧她一副温良样子,内里恁的不知廉耻,我说她三不五时来我处献甚殷勤,原来你二人早有茧儿!”
说罢张手就要拶打李怀商脑袋,李怀商也没躲,生受她打了。
虽说温嫔不爱那些个金灿灿饰物,可手上总戴护甲釧子,这一下可好,看给她儿额上凿出铜钱大一个血窟窿。
边上心腹的大丫头立时慌作一团:“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赶着取来白棉帛和生柏止血散。
又劝:“王爷再不是,说两句罢了,看给打出个好歹来,娘娘不心疼?”
温嫔撇脸儿不去看那呲哗流的血,嘴上道:“我心疼?我的心疼只是喂出他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这李怀商任打任骂,须臾,丫头与他额上白棉帛好容易止住血流,他从新跪下跪好,膝行到温嫔跟前:“未知母亲听得哪里风言风语,儿子只说一句。”
温嫔眼中一丝儿光亮,昂着希冀:“自是风言风语,你与云氏从来是没影儿的事儿,是不是?”
李怀商避而不答,只道:“母亲听我说,皇兄与她的和离,另有隐情。”
说罢将从头,他的好皇兄李怀雍是如何手书一封试探他,试探出来,又是如何拿云氏作筏子拿捏他,后头故技重施,一件事妨三家,又令云氏给太后上陈情书,以此试探父皇心意,诸如此类,概没藏着掖着,一股脑倒完。
温嫔听罢,呆在当地。
又听李怀商道:“这回全是皇兄做的茧儿,不过看儿子位及殿前指挥使,想收拢儿子作助力,甚么与云氏和离,真章原不在云氏身上,在隐王爷的野心,种种风言风语怕也是他推波助澜,好哄得我襄助。”
温嫔听罢,动心骇目,思索不止。
少一刻,问李怀商:“此前云氏当真对你没个半点表露?没勾着你?”
“不曾,”李怀商摇头,“不瞒母亲,她搭儿子做买卖也好,央儿子医馆里的太医也罢,从来守着礼数,递话遣的丫鬟僮儿,偶见着几次面,总在开阔人来往处,角门垂花门打开,边上一遛丫鬟侍立,绝没有与儿子独处的时候。”
听他这般磊落,温嫔不觉信个八分,教丫鬟给他额上伤处包囫囵,叫起赐座。
先是道:“你皇兄,这是像了你父皇,不像他脑子没个二两糊的母后。”
后又问:“云氏甚么病,延宫里太医便了,再不济也有她母家相熟的医婆姑子,做什么烦求你一个外人?”
李怀商有意在母妃跟前替云箫韶卖个可怜,只装作不愿细说:“兄弟友爱,今日已说尽皇兄的不是,再说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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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是闺阁女儿私事,轮着他多嘴。
这一下勾起温嫔好奇,再三追问,李怀商端着拿着只顾不肯说,须臾,叹道:“母亲有所不知,前年说甚么云氏遇喜又白不存,去岁说甚么太后不慈爱,要罚她无辜抄经,把她身上累杀了、生病,实则都是皇兄做的勾当。”
温嫔大惊:“耶嚛,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好歹是夫妻,你皇兄真能下得去手儿?”
李怀商把头儿点了,又说:“想她家里还有小妹,她父亲当是时也不在京中,她母亲自千头万绪,她如何再烦扰?这才求到儿子头上。”
只是叹气:“皇兄心里有大前程,把她害病又抛了。您也道她是万千宠爱,独得皇兄青睐,实际过的什么日子,个人只有个人知道。”
冷暖自知,大抵天底下女子到底血脉相连,温嫔终于信个囫囵,一晌唏嘘不已:“一枚响鞭儿要听三响,如此胸腹筹谋,想你皇兄是个大丈夫,能狠得下心,可怜云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又说:“是我错怪她的,难为她自身难保,长是还惦记着我们这些个老人儿。她出王府,这一向也见不她。先前我听见冯贵妃一言,不想险些冤杀她。”
李怀商慢慢问:“贵妃不张罗着好生养胎,说云氏什么话?”
温嫔道:“我正与你商议这件儿。非是我不分个皂白要打你,要骂你,”望外看一样,向丫鬟道,“去外头看看,防要长耳朵的家生哨。”
丫鬟领命出去,温嫔定定告道:“慈居殿不知哪里听来风声,说你与云氏有私,一心要当众拿你二人的错处。”
李怀商本想好好溯一溯根源,一下免不得莫名其妙:“原没个勾连,儿子真是,她一根指头尖、头发丝没碰过,拿什么错处?”
温嫔道:“宫里的手段你那个知道!帐中灵犀香一点,再把你二个连薅带哄骗去,没有错处也给你编排出错儿!”
啊,灵犀香么?那、那……
李怀商旁的心思收一收,心中一动:“倘若此等计较,非得青天白日宫中里外齐聚不可,依她们计,预备寻甚么场合?”
温嫔发愁:“若说宫宴,毓秀宫如今有身子,寻个由头要阖宫给她贺喜也过得去,随意央你父皇就成。若说现成的例,算日子最近是七夕乞巧宴。”
“如此这般。”李怀商与温嫔商议几句。
如今早早探得风声,倘若只作避防未免不美,不能足够,不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大致定下计策,李怀商又问:“不过冯氏如此密谋,母亲如何得知?”
温嫔道:“我是没离娄的眼儿,只是长耳朵长舌头的奴才哪个宫里没有。”
李怀商笑道:“冯氏手底下,您能望慈居殿和毓秀宫安插眼线,母亲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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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他花搅母亲,温嫔作势又要打他,只是手抻出去一半,偏抬起三分,摸上他额角,道:“儿,我打你狠了。”
李怀商只道应该的,温嫔心疼一会子,又指他笑道:“一向要与你说亲,你不乐意,当你是没开窍,却原来落在云氏身上?”
母子连心,哪有瞧不出他的。
温嫔心里明镜儿,云箫韶或许对她儿无意,可神女无梦襄王有意,她儿那二两心思,不问也看透。
话到这,李怀商就差立誓,他绝无再进一步的心思,只盼着搭救她脱离苦海罢了,温嫔跟着叹息,说你要再进你也得进得,你皇兄护食儿乌眼鸡似的,一关过得去?这话就忒长,一时半刻没个决撒,母子俩暂撂下,专心先过眼前难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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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不宜迟,时不我待,又过去几日夜,李怀商教别鹤递话,说请云箫韶清雨阁一见。
如今在家,再不必甚么改换行装一类的劳什子,云箫韶按约正大乘轿到鏊子街,先寻清堂口宅子碧容算一刻的账,落后领画晴上清雨阁。
要不说清雨阁乃京城第一幽雅地界,一进门,入眼就是装点的竹掺篱笆影壁,兜头盖脸的清凉气,回廊角、木阶傍,一座一座的青靛铜缸满盛水,水上开的多多青莲,应时又应景。
云箫韶想起上回哪一季来,楼头阶上栽的还是牡丹。
牡丹也罢青莲也好,若非主人家闲情逸致,哪里按季换来?
正想着,边上一道声音:“你、你来了。”
是李怀商,云箫韶过去与见礼,心说他怎的你你你的,口里没个荒调。
而后体省他的纠结处:从前他唤她是二嫂,如今呢,如今却唤什么?是了,她一声六叔也唤不的。
又一想,值什么?称呼罢了,换出个花儿来不还是原样人?云箫韶洒脱笑道:“王爷安好,今日传奴家来何事?”
脸上笑影儿顷刻间凝住,盖因瞧见他正面,失声道:“王爷额上这是?”
天,怎恁的一块伤!
李怀商低着头,只说无碍,云箫韶问他太医看过了?他说看过了,又说有事相商,引到隔间坐下,云箫韶只得搁下这茬。
随到阁中,李怀商又命人座屏设到门脸外,把乞巧宴上布置大致讲一遍。
这一下,云箫韶哪有不吃惊,先头听见冯氏这等奸计,落后又听李怀商的反手,一听之下,几度思忖,万没有错漏处,可说万全之计。
只有一件,她不明白他的,问道:“说来我只须佯装不知情,冯氏给什么茶酒照例饮下罢了?要引我到哪座偏殿花厅,也只当不查?只等你的动作。”
李怀商答是。
那,她佯作不知,与她真个不知,有甚区别?她真不知,说不得到戏上还逼真几分。
随即云箫韶蓦地回神,这一位,是李怀商,不是李怀雍。
不是,不是凡事大包大揽、单会闷声不响、憋坏水儿利用人的李怀雍。
是,是再周详的计策、再万全的设计,但凡涉及她的安危,都要预先与她说一嘴的李怀商。
她定定神:“多谢王爷。”
我,我省得了。
万事俱备,只待七夕。
第 45 章
光阴乘飞舟, 七月始流火,前头离潘郎不过三四月天气,如今跨谢桥已淡暑新秋, 转眼日头数到七月七。
七夕本就乞巧带喜事的影儿, 今年更了不的, 毓秀宫也逢喜, 可谓喜上添喜,仁和帝下令在三大殿设宴,外臣在外, 内外命妇自陪着太后、皇后等在内, 各自设宴庆贺。
这日活计不少, 搭春桥会、穿针乞月、攒喜蛛儿云云, 各家小娘妇人进来,每人预备好的香花木盒,巴掌大小,上刻名讳姓氏, 先头就由宫女给齐齐收到大殿中央案上。
说这张案, 不是寻常桌案, 面长宽广,四周设围,中置葡萄枝子,一团团一簇簇, 再捉喜蛛儿放于其间, 各家花木盒缀在边上, 待酒酣宴阑时各自起出来瞧, 只看花木盒中爬进蛛儿没有,有又要看蛛网疏密, 密者言巧多,稀者言巧少,是个趣儿。
云箫韶和云筝流陪着杨氏进宫,娘儿仨一模似样三只梨木香盒,只刻字不同,交予掌喜蛛案的宫女。
云筝流悄着声儿:“巧多又如何,巧少又如何?”
云箫韶笑道:“巧多者明年赶就嫁出去了。”
云筝流半边帕子当脸:“罢么罢么,给我那只封口儿,甚巧,我可不要。”
眼见上手冯太后凤驾至,云箫韶比一个噤声,跟着默默入座。
席间没什么话,无非是冯贵妃张致些,一会子这个瓜果冷了她吃不得,一会子又那个酒儿没热她饮不得,落后仁和帝前头宴罢驾到,她飞红的眼睛楚楚可怜,好似偌大的宫宴没一嘴她可口的吃食,谁苛待她似的。
偏仁和帝吃她的,依她的请给重传的食案,她才喜笑颜开。
少一刻,最后一道桂花蒸酥传完,是启喜蛛案的时刻。
眼瞧宫女儿翻开一只只香盒比对,忽地说不得,一股子看哪来的不安袭上云箫韶心头,觉着有事儿。是什么?会是什么?是……
只听那打头的宫女儿拍手笑道:“数着了,这只梨儿木香盒中蛛网匝数最多最密。”冯太后笑眯眯问是谁家的,宫女答道,“云学士长女箫韶是也。”
得,跟这儿等着呢。
四周响起一圈儿议论声,这一位巧儿多?嘶,她要再嫁?她可刚出来。
玉阶第二层两道目光也攸地朝云箫韶射来,是李怀雍、李怀商兄弟两个,云箫韶只当没看见,起身领香盒。
冯太后慈爱笑道:“好,你进前来,哀家有赏。”
云箫韶无法,手捧香盒一步一步移到阶前,听冯太后赐下一应物什,又说:“好孩子,哀家不成器的孙儿本配不上你的,你再嫁时,慈居殿给你添妆。”
这话,云箫韶只觉不单是阶上两边儿他兄弟二个在瞧她,背后身侧,简直满殿的目光只汇聚在她一身。
正待说什么,边上冯贵妃娇笑道:“姑母哪的话,不成器的怎是咱家子弟?家门另有不幸罢了,说不得他两个单论夫妻情谊,原本好着呢。”
家门另有不幸,话说到徐皇后脸上,座中襄国公继室夫人和领着的徐茜蓉,神色也不好。
徐皇后道:“既是人家事,外人何须饶舌。”
冯贵妃俏脸板了,美目含光,冲仁和帝道:“陛下,臣妾言语不检,见罪皇后,心中惶恐,陛下可怜则个,替臣妾给皇后娘娘赔个不是罢。”
仁和帝眼睛只看着殿中作舞的伶人,心思哪在这上,只说:“大喜的日子赔什么不是,你安坐罢。”
徐皇后脸色越不好,冯贵妃眼睛微眯待浇油,这档口,玉阶末一席有个女子开口插话,她笑道:“贵妃姐姐听从陛下一眼,宽心罢,仔细惊着胎呢。”
这是谁?云箫韶眼风一瞟,哦,立即认出来,这想必是徐婕妤,观形貌与徐茜蓉八成相似,余下两成还要秀致,徐茜蓉比之尚不足。
仁和帝看她一眼,温和道:“难为你记挂着你冯姐姐的胎,赏。”
这下改冯贵妃面色不虞。
她在徐氏跟前眼见落不得好处,转又对一直立在阶下的云箫韶开口:“呀,云大姑娘面色不好,怎么?不耐烦提怨偶?莫非神女心中另有佳梦?”
呵,这不连上了,给后头你姑侄张罗的大戏打四大件儿呢,花鼓铙钹情儿热闹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云箫韶不接茬,淡淡道:“贵妃娘娘此言差矣,神女谓之瑶姬,乃炎帝之女,陛下在上,臣女如何忝颜自比瑶姬?”
瑶姬是帝姬,咱们哪儿比得,云箫韶紧接着微微一笑:“阖宫上下哪有神女。”
座中一听,那可不,宫里三个皇子硕果仅存,哪有帝姬。
又听她道:“若说有,或者难道娘娘盼着肚儿里是个帝姬么?”
冯贵妃落下脸,彻底黑了,盼也不是不盼也不是,答什么都不合适。
须知由来宫嫔遇喜最难说,盼皇子,那但凡是个皇子将来都能上进,你做母妃的安的什么心?说盼公主,那你何意,难道你生得皇子,谁容不下你?连太医院都不好说,今日这话问到冯贵妃跟前,连仁和帝都侧目,似乎等着要看她如何作答。
她讪讪,恰巧冯太后看她一眼,暗含警告,后头才是真章,她遮口一句自有天定,发话遣云箫韶退下。
又坐一刻,冯贵妃吃云箫韶抢白,仿佛顷刻间整顿神态重拾兴致,丝毫未情怯,又点一出奔月。她有身子,她是大的,席上添酒回灯,殿中笙歌至晚不息。
再一回宫人来奉酒,迳到云箫韶这一席的宫女儿眉眼低垂,服制也只寻常,与其余奉酒宫女无异,只是脚上鞋面露出来,云箫韶看在眼里,霞光锦的鞋面儿好不打眼,知是太后或是贵妃跟前得脸的。
她奉来的这杯酒,想必就是了。
面上只作不知,云箫韶自斟一杯,眼角余光望阶上,果然冯氏姑侄互相个儿悄摸递一个眼神。
这添东西的酒,云箫韶是真咽。
虽则温嫔的人听来一耳朵帐中灵犀香,可终究未定,即便真就是灵犀香,这一品难道有定数?谁知她们冯氏姑侄哪一样药材添减。
药材未知,药性也未知,这就没法子使云箫韶做戏唬乱,必得真真儿吞进腹中不可。
没半分迟疑,云箫韶仰脖子一气咽下。
怕么?实话说的,不怕。若真论为着什么,大约是为着李怀商十成十的抱诚守真,赤心相待。
片刻功夫,秦玉玞过来叙话,没说两句呢,云箫韶忽然说晕着,秦玉玞只当她是有酒,笑道:“你这是怎说的?宫里饮宴也没个禁。”
云箫韶以手撑额,只觉天旋地转,喜蛛案上是否漏出来一两只蛛儿,看钻进咱脑子,神思搅成一团。
“真是,”云箫韶拍拍秦玉玞手儿,“我去更衣,你陪我?”
哪有不陪的,两人回过杨氏,联袂起身离席。
大殿再望后两遛廊庑连的偏殿空的,本就是留给宴上娘娘太太小姐歇神儿、更衣设来,云箫韶、秦玉玞两个一路转到靠西南角有一座,空着,匾上题三个字,是采桑阁,秦玉玞掩口笑道:“宫里也有这殿名儿?罢了,姐姐疼我,与我进采桑阁罢了。”
云箫韶已然晕乎其晕,勉力悄声嘱咐一句:“稍后我或许睡去,你别忙,倘若有人着意要引你出去,你跟着去罢了。”
秦玉玞听出弦儿:“云丫头,你甚么话?只对我说。”
云箫韶顾不得答,直身儿站着已是勉强,道:“回去宴上,落后无论什么事,你替我陪一陪母亲,告诉她别怕,我有的应对。”
秦玉玞一壁应下一壁扶她进采桑阁,才进去里间安坐,云箫韶神志飞缠一般,昏昏沉沉歪到榻上。
隐约间,果真有人进来支开她玉玞姐姐,秦玉玞脚步迈出去前,似乎朝她这处望来,目中隐含担忧,可终究依她所言,撇她独自离去。
比及秦玉玞甩开支应回到宴上,杨氏果然相问,秦玉玞只说她贪杯,且要睡一刻,留下丫鬟照应,自先来回干娘的话。
忙着说话,又忙着忧心,秦玉玞没看见,殿中玉阶上好几人儿此时缺席,泰王爷算一个,另冯贵妃也暂不在席中。
少一刻,殿外奔进两名女官,尚宫局服制,神色肃厉,进来望冯太后跟前说两句,冯太后似乎念着要等一等尚未归席的冯贵妃,可这档口仁和帝注目来,问:“何事匆忙?”
初时两人面色迟疑躲闪,后冯太后发话:“无妨,你二人照对哀家说的,一一禀来。”
其中一名女官答:“是,回陛下的话,奴婢等掌宴间巡游,巡至西南采桑阁,忽闻殿中有女子声。”
仁和帝不当一回事:“既是女眷歇憩之所,有些个声响有甚奇怪,没得你二人跌跌撞撞失了行迹。”
女官速即跪下:“陛下明鉴,当中女子颤声柔气,恰似有人在殿中□□一般。”
此言一出,殿中蓦地一静,阖宫大宴,内外命妇皆至的大宴,竟然有人敢在宴上张狂?
仁和帝脸色落下:“是哪个宫的宫女儿不检点,拿了就是,何须禀来。”
女官不言语了,冯太后冷笑道:“她们不敢拿人,想必身份自是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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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和帝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底下座中也议论纷纷,云筝流疑惑道:“说起来大姐许久没回来。”
边上杨氏,与秦玉玞相视一眼直吸气,这怎说的,总不能跟她大姐姐扯上干系罢?这秦玉玞更知一层,听见采桑阁三个字,心悬到嗓子眼儿,只狠不该耳根子软,该守着云丫头才是。
上首冯太后定下计较,非要去捉浪徒现行。仁和帝不意掺和这档子事,冯太后又不得押他去怎的,只好说生说死叫上和公公跟随,又把徐皇后、大小嫔妃都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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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般张扬,活像要做拉人见证似的,殿中不少冰雪人儿已嗅出不寻常。
临出殿前,冯太后冲殿中肃穆道:“这等不检点习气,哀家要去看,尔等也领着各自小娘去张眼看看,引以为戒。”
她目中如同淬毒,阴瘆瘆、冷湫湫,好似巢穴中最毒的蛛儿祖宗,不由分说领着浩浩荡荡人群往采桑阁行去。
第 46 章
要说冯太后还是雷厉风行, 一阵风似的率领众人到采桑阁。
人虽多,只这等事谁敢出头,愣是没一人儿吱声, 静悄悄、乌泱泱, 采桑阁外一片人愣是跟空无一人似的。
众人倾耳听, 阁中女子声气宛然, 哼哼唧唧吟哦不止,真当是行房之声!当即都把脸惊了,面面相觑更不敢言。
冯太后冷笑道:“狂到宫中来, 哀家今日倒要瞧瞧, 是哪家公侯小姐。”
又补说一句:“抑或是哪宫丫鬟, 没个廉耻!”
转向和公公:“非是哀家大惊小怪, 只是此等浪行没个像样,违反宫规,皇后要做贤良人,不肯出头做主, 可哀家眼里容不得沙, 少不得来立一立规矩!”
话说得徐皇后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屈膝道:“臣妾无意纵许有违宫规之事。”
和公公躬着身儿说合,说太后娘娘奉行宫规,皇后娘娘尊恭太后,是以宫中规矩严整、上下有序。
冯太后不再揪着, 一指殿门:“开门, 哀家要看看到底是谁如此狂悖。”
尚宫局两名女官得令, 一左一右上前, 对看一眼,二话不说狠命咣地推开门, 喝道:“谁人在此!”
门外众人屏息,只等着看是哪对儿野鸳鸯成事。
必然是野鸳鸯啊,正经夫妻,回家等不得的?非要在宫宴上行事?定然是等闲不得见、不好见的两个,今日趁着三大殿齐设宴,人多眼杂,外殿朝臣的宴歇了,寻这时机摸到内里。
阁中却一时半刻没人儿露面,众人预想的,奸夫寅妇遮遮掩掩慌慌张张出来领罪,统统没有,一时仍只是听见里间艳声阵阵,啾啾不歇。
此时殿门大开,声气传出来更真切,冯太后反倒现出犹疑之色,再没有先前闷头冲前捉人的急促劲儿,脸上惊疑不定,足下只是止步不前。
秦玉玞扶着杨氏拽着云筝流,三人都是不得已跟来看,不过此时三人心里都安定:这个声儿,腻着嗓儿似的娇甜,声位高紧,不是云箫韶。
阶上徐皇后、众嫔妃、和公公等,想是摸不着头脑,目光纷纷投在冯太后身上,怎主张来的也是您老人家,临门一脚踹不出去的又是您老人家?
这时候徐婕妤施施然站出来:“果真大胆狂徒,幸而有太后娘娘肃正宫规,如若不然,宫中风气且要被这等人败坏去。”
几个嫔妃附和,这一下太后看被高高架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没法子,方才还龇牙咧嘴说皇后眼里能揉沙子呢,没得顷刻间您老人家眼里也揉得了?尚宫局女官见太后不言语默许,和公公手里一掸,只说急着要给陛下复命,两个女官一看,速即带领几个太监进去拿人。
众人只听里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
“贵妃娘娘!”
“冯贵妃您!”
什么!采桑阁中行癫狂之事的竟然是冯贵妃!谁能料得!
云筝流快人快语:“另一人是谁?”
阶上冯太后有如顷刻间灌塑成人灯,言语不得,动弹也不得,俗话说山水轮流转,徐皇后这一下扬眉吐气,向里间喝道:“速将奸夫寅妇解出来!”
又对和公公说:“公公瞧着,本宫忝有个协理六宫的名头,竟然出得这等秽乱之事,本宫可如何向陛下交代。”
和公公想也是惊着,思忖片刻,夺步进殿。
冯太后颤巍巍抬手儿,看是想拦,似乎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和公公没真真儿看在眼里,或许还有法子遮掩,和公公但凡亲眼见,在皇帝跟前,再无转圜余地。
一般时刻,太和殿。
殿中泰王李怀商净手归来,一瞧,向左右奇道:“怎的不过省神功夫,满殿的人呢?皇祖母、母后,还有母妃,怎的都不见?”
他对过李怀雍蓦地抬眼看他,他只当没看见。
仁和帝道:“没大事,妇人等,大惊小怪,没大事,你坐。”
陛下金口玉言,连说两个“没大事”,李怀商谨遵君父旨意,从容落座归席,饮酒用食观戏,安然自若。
没大事,这话仁和帝说实在早了。
须臾,和公公着急忙慌疾步进殿,禀道:“陛下,贵妃娘娘不好了。”
仁和帝疑道:“不好?如何不好,难道胎像不稳?”又问,“你不是随太后去拿人,怎的扯上贵妃?”
这话一出,仁和帝自己回过味儿,寒声道:“待朕去看。”
又说:“你兄弟在此,”似乎在两个成年儿子之间打量一番,还是指李怀雍,“你看顾小九。”
李怀雍应下,仁和帝领仪仗赶着奔出。
比及圣驾赶到采桑阁,似乎已经迟了。
但见太医院院判守在门口儿,神色既颓丧又惊惧,不知看见什么场景。
不单是院判大人,冯太后脸色最糟,垂落的眼皮和嘴角颤抖不止,脸色灰败张嘴说不出话儿,周遭嫔妃命妇、宫女太监,噤然而立相顾失色,都是吃一惊又骇一跳神情。
望见圣驾,一个一个连见礼都忘了,不只是谁打的头,一声“臣妾参见陛下”,一嗓子石破天惊似的,众人方捡起规矩二字,纷纷跪下见礼。
再走近两步,仁和帝看见宫人一盆一盆打殿中端出来,盆中腥气四溢,不是血水是甚!
“贵妃的胎向来安稳,”仁和帝疾言厉色,“如今是怎了?”
院判额上全是豆大汗珠,拭之不止,答道:“是、是一向安稳,只是喜上头三月,再安稳的胎相也、也经不得这、这……”
仁和帝厉声道:“这什么!答话吞吐,你一五一十答来!”
院判直挺挺往地上跪,口称恕罪,就是不肯再答,问宫人内监,都只跪着请罪,一旁徐皇后急急道:“启禀陛下,贵妃与人有染,在阁中行房,因此落胎。”
徐皇后早按捺不得,一心想着进去拿人,只是先头和公公进去看过一回,落后就使人把持得严,除却太医宣进去,旁人谁也不让进,她一直止步外间,此时仁和帝发问,她少不得添油加醋如此这般说一通。
听闻此言,仁和帝气得不轻,却先呵斥徐皇后:“住口!”自己三两步夺进里间。
只见里间榻上已是不能看了,血水浸透榻褥,其上瞑目躺的女子,脸庞青白,连痛呼都没力气,闭着眼细细吐气。
另榻边地上跪倒昏的有一名男子,这名男子衫子敞的、亵裤光的,下半身儿腿上,湿淋淋、抹糊糊沾的血,尤以当中那话为最,蔫头耷脑垂在一片血色里。
却说这男子是谁?襄国公大公子徐燕藉。却说他身上没得哪来的血?流出来是冯贵妃,怎沾他物儿上呢,还用说。
原本安好的胎相,怎的忽然不存,尚宫局又说采桑阁内听淫声,听见的是谁?可不正是这一对奸夫寅妇,不知是怎样的颠鸾倒凤盘桓无度,以至冯贵妃肚子里的根蒂没保住。
这地步仁和帝不信也得信,目眦具裂,抢到榻前一掌抡掴在冯贵妃面上:“贱妇!竟然孕中贪淫,与外男有染!你张眼,朕倒要问你,眼里还有朕没有,还有朕的皇儿没有!”
和公公只是劝:“陛下,陛下且息怒,这、这……”
这什么?顶梁骨分八块,各自浸进冰雪桶,仁和帝张嘴结舌,这、这,说甚他的皇儿,焉知这贱人是第几日偷腥,焉知她肚子里落的是谁的贱种!
仁和帝一指榻上,叫一众御侍医:“尔等,旁的不拘,将冯氏唤醒,朕有话问她。”
一听圣旨如此说,院判几人商议着,给下九转还阳丹。
听陛下又问:“这狂徒怎的不醒?”
院判道:“徐公子马上受惊,一时吃风惊悸,因此尚未醒转。”
外头徐皇后原本志得意满,好好好,要你冯氏做张做致逞尽风光,如今这起子脏事犯在本宫手里,可这怎说的,贸贸然、明晃晃,怎听见里头说一嘴甚的“徐公子”?
徐公子,哪个徐公子?
冯太后又不聋,也听见这声儿,张着眼看徐皇后面上,徐皇后心下一惊也回看去。两人经年的冤家婆媳,没一日融洽,此时却忽地灵犀一点所见略同,齐齐发动奔进阁内。
一个道:“启禀陛下,一定是冯氏贱人引诱在先!”
另一个道:“胡说!定是徐氏狂徒见色犯上!”
一个说:“母后没个皂白,如何犯上?他一介外臣,没人接引等闲怎进来?”
另一个说:“谁道他买的哪个奴才好引路,再说贵妃不知道自己身子?若非有人强迫,如何做出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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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嘴。”
仁和帝冷然下令:“都住嘴。”
两人见他面上神色甚厉,夫妻母子各自几十年,都没见过这等神色,只得闭上嘴。少一刻,榻上冯贵妃美目迷蒙而动,终于睁开眼。
睁眼看见仁和帝守在一侧,还当是垂怜顾她呢,纤纤玉手抬起来,娇声道:“陛下,臣妾身上好疼。”
奈何奈何,她的手没人儿接着,她呼出的疼没人儿心疼,仁和帝面无表情:“冯氏,你与徐燕藉通淫,自几时起。”
冯贵妃这才看看四周,似乎明白几分,挣扎要起身:“陛下、陛下明鉴!臣妾何曾与人有染?这不是要拿——”
“拿实话说来,”拿甚么,哪敢容她再攀扯,只更会徒惹怀疑,冯太后截口打断,“你是否受人胁迫!”
冯贵妃身上疼着,依稀也意识到谋事未成,在体感身上,肚中孩儿想是不保,不觉悲从中来,泪就落下,哭道:“受人胁迫?甚么?姑母我、我不知……”
她竟是一时糊涂,又许是顺风顺水做宠妃太久,神歇智锈,没顾上替自己分辩一句。
仁和帝怒道:“朕待你不薄,你如此报答朕?”
泪儿掉完,委屈哭完只剩气恼,冯贵妃又惊又怒:“陛下何来此言?”又忍不得的,“臣妾辛苦诞育玄儿,卑躬屈膝给徐氏做小,如何还吃陛下诘问?”
不提孩儿还罢了,仁和帝大怒,劈手一掌甩在她面上,她本是决撒的人,身上有几分力气?吃一掌打落榻上。
嘴里杀猪相似万般叫出来:“说甚么待我不薄,只不肯发落徐氏罢了!”
一巴掌打得,她神思也脱开迷情香药,眼睛也清明,看见地上徐燕藉,遂知今日事万难善了,忍不得叫屈:“他甚么贼囚根儿?臣妾哪个与他有染!陛下何故冤枉人!”
“贱妇!当面捉着你两个,你还抵赖!还敢对朕口出愤懑怨言!”
面上看,仁和帝目中赤红蜿蜒、阳穴青紫胀鼓,已然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喝一声贱人伸手掐上冯贵妃颈子。
她白馥馥颈子,也曾承万岁欢鸳鸯交颈,也曾戴千金项金玉争辉,俱往矣,如今看捏在仁和帝掌中松不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仁和帝,年轻时也是弓马详熟领过兵的人,盛怒之下又没留力,只听咯嚓一声,冯贵妃粉颈一歪,竟然生生毙命,被仁和帝掐死在榻上。
第 47 章
当时自恃如花容, 圣主朝朝暮暮情。
可惜一朝颠覆,花容月貌空付流水,恩断情绝芳魂归西, 本朝圣宠一时的贵妃冯氏, 于这一年七夕死在宠爱她、一手捧她上高位的皇帝陛下手里, 身子底下满是血污。
血污, 名声也没有很清白,先头说冯太后雷厉风行,仁和帝逊色在哪?采桑阁当即封宫, 贵妃冯氏收金册金宝, 贬为庶人, 秘不发丧。
采桑阁前, 仁和帝居高临下,看一眼太后撺掇来的一遛内外命妇小姐,下旨:没见着,今日你等来此, 甚也没见着, 既没看见什么人行止不端, 也没看见什么人秽乱宫闱。
否则,仁和帝道:“冷宫冯氏身边缺个伺候的人,自去陪她便了。”
这谁还敢多言,各自扮锯嘴儿葫芦, 跪下只是谢恩告退。
冯太后一嗓子还没哭完呢, 被自己好儿子的人送回慈居殿禁足, 自然对外说不是禁足, 只说凤体不康健,身边亲信的姑姑宫女给扒干净, 与冯氏宫里的宫女押在一处,只等一个一个讯问,看冯氏的丑事有没有知情人。
徐皇后诚惶诚恐,亲眼看见她侄儿叫嘴堵着、双手绑定,头脸罩进布袋解去,和公公亲自过问,连要关到哪儿都不知道。
起先她有心,她妯娌,也就是徐燕藉的娘这不领着徐茜蓉也在宴上?虽说不是亲娘,好歹是国公夫人,皇后有心寻机问一嘴,可仁和帝不咸不淡瞟个眼风到她面上,她缩起脖儿老实不再言语。
眼瞧这架势,当时进采桑阁的人并不多,皇帝又捂着徐燕藉头脸,什么弦儿?只怕不愿意外头知道,不愿意给冯氏明定一个通奸罪,虽说大伙儿内心里都有谱,但皇帝并不愿意外头知道这奸夫是谁。
这是、这是皇帝自己给自己留个面儿,也给她徐家脸上留一分,徐皇后不得不领情,装聋作哑。
扶着春荣的手回到宴上,徐皇后后知后觉,咂摸出一点回味。
得宠如冯贵妃,死在榻上那样子。
脖颈乌青,周身浴血,死不瞑目。
再一听,仁和帝又下令,九皇子李怀玄褫夺封王号,又说他母妃“病重”,照看不得他,暂交给慈居殿抚养。几岁的孩子,走还不利索,从前也是千娇百宠他父皇心尖儿上人,叫太监利掌钳着带走,跟太后一道禁足去了。
没甚大敌倒台的欣喜,徐皇后满心里只有畏惧。
座中也是如此,经得这等变故,还饮什么宴,很快仁和帝挥挥手,各家忙不得告退,今后朝中眼见要变天,不知预备回家如何与父兄商议呢。
仁和二十一年的七夕乞巧宴,虎头蛇尾,酒灭灯熄。
·
这一应的是非和热闹,云箫韶一概不知。
半个时辰前。
胡乱打发秦玉玞走出,不一时门内蹿进一人,定睛看是先前与她奉酒的宫女儿,走进来,嘴里说道:“云大姑娘莫嫌头疼处,自有你舒畅享乐时。”
三两三抻手来,竟然来扯她襟前衣裳。
这云箫韶也是好一副耐性,佯装吃药力害没劲儿,任身上袖衫叫剥开,这时外头又一阵响动,听一尖细声音道:“妥当了?泰王爷已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摆弄云箫韶衣裳的宫女儿,想是见她委实无力抵挡,随即答应一声,撂下半截裙衫去应门。
又问:“那头药灌进了?”
门外内监答:“早是灌进了,他本心里不抒怀,奉承二句、劝杯儿酒便了,有甚难的!”
又说:“已是三分酒七分药力,眼睛顿得蒙,魂儿烧得飞,但凡挨着女身就如同久旱解渴一般,自要是殿门儿一关,保管成事!”
云箫韶耳听两个奴才远远儿已经“泰王爷”、“王爷”叫迎,心说如今可是,千钧一发,按说她该心焦,药效催熬理应更添焦躁,这情形看去实在死局,天王老子也救不得,可她照实说,心内安然,不知哪的一股子底,只是平静。
朦朦胧胧间,殿门吱呀一声,方才宫女儿和一名内监,合力挦撦李怀商进来,迳到榻边,往云箫韶身上只是一掼。
哎哟,怪沉。
待两个下套儿奴才出去,殿门严严实实合拢,绝近处李怀商睁开眼,两个不期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李怀商身上僵硬无比,倒好似惊着一惊,云箫韶头还晕的,勉力唤一声:“磨蹭什么?”李怀商方如梦初醒,道一声得罪,翻身起来给她披衣,又打横将她从榻上抬抱起身。
清明利索,果然没中甚药酒。
后窗又翻进来一人,是他那名小伴儿叫望鸿的,端的有膂力,肩上扛一人,单手打窗棂上越过。
扛的那人乌云似的鬓发,不消说,是冯贵妃,人事不知样子,李怀商带云箫韶悄无声息翻出去,见墙边地上还一人委顿在地,是徐燕藉,望鸿从出来又将他送进去。
如此动作俱悄无声息,连窗棂上也事先抹的松油,开开合合只是静谧无声。
忽听屋内闷哼,想是徐燕藉悠悠转醒,接着一阵衣物窸窣,又一刻望鸿才轻着手脚翻出,低声向李怀商禀告:“已经入港,男的没神儿,通分不清个胖瘦美丑,更别提认人。”
李怀商颔首,冯氏好歹他平日也叫一声母妃,此番非是他心狠,实在人无犯我、我不犯人,抱定云箫韶一矮身闪进夜色。
云箫韶只觉天旋地转,依稀又进一间宫室,内有一脸生的御侍医等候,隔着帕子给云箫韶诊脉,说:“确系灵犀散无疑。”
李怀商问:“原先预备的解药吃得?”
御侍医答吃得,李怀商袖中摸出一枚手巾,掀开手巾里裹的两枚乌澄澄药丸,递予云箫韶。云箫韶去接,却怎说的?咱中甚么灵犀散的还没手儿抖,你手抖哪门子抖?好容易才托住李怀商手,以口衔之,仰头咽下。
须臾,神清目明,小腹间安生,再没那一股子火烧火燎的邪性,御侍医给看过说已无大碍。
只一件,她面上不知怎的,依旧的酡颜如醉,耳畔一点连上眼睫,红艳艳颜色始终不消,李怀商着急问御侍医这是何故,御侍医道药材有南北,人也长不相同,或许云娘子就是脸上要红一红。
这一看,殿中回不去,左右杨氏有秦玉玞看顾,无虞,最后李怀商道:“你放心,我给夫人带话,请她放心。你且在此处安歇,诸事料理完毕,我接你出去。”
蓦地他舌头一绊似的,从头道:“小王、小王会着人给令慈带话,娘子且在此地安置。”
又踅摸两句,一句话颠倒两回说,云箫韶观他,面上只怕和咱面上一般的红。
心里好笑,打发他自去。
御侍医跟着后脚也走出,只留一个望鸿看门。
望鸿是他的人,云箫韶没来由地安心,身上疲累不堪,这灵犀散冲她的,活像打京城步行望西郊圜丘一个来回,药效解开依旧手足发软不得使,倚在臂上,不知不觉迷瞪过去。
再睁眼,看见外间李怀商规规矩矩背对立着,隔得老远,云箫韶连忙整顿精神,起来问他:“殿中情形如何?”
李怀商见她醒来,率先问:“娘子身上好些?”
“早不妨事。”云箫韶谢过,又问殿上,李怀商据实讲一遍,只说的也是仁和帝说辞,贵妃冯氏犯上,剥去贵妃服制打入冷宫,云箫韶松一口气。
今日这计,看是成了。
这一节心气儿猛然放下,加之她方才起得急,这一捧血气冲额给她晕的,眼前一黑,李怀商见不好,抢上前一步扶她,她一只白素素手儿堪堪落进他掌心。
这是,方才云箫韶真晕、李怀商装晕时不算,此时这是两人都清醒白省时的头一遭,真个算是碰着挨着。
李怀商慌得,眼睛上下左右东南西北乱飘,独不敢多看一眼她,口中道:“已与你、与令慈说定,升云巷口她二人等一等你,小王定送你、娘子安然归家。”
见他这样子,云箫韶又是眩得要晕,又是逗得要乐,猛然间回神,心中啊一声。
他慌他的,你忙什么?你怎也忘了,忘记手儿伸回来,怎么,自己手儿不会动么。
这边厢李怀商总算收拾心思,松开她低声道:“小王唐突,那、那小王送娘子归家。”云箫韶也低着声儿,说好。
两人出里间、转过座屏,没成想,门外有一人负手堵他两一个正着。
见两人步出,李怀雍淡淡道:“期我乎桑中,今日采桑阁拿住,竟然是假鸳鸯。”
真的,在这儿呢。
云箫韶先头道:“隐王爷此言差矣,我正待出宫,恰遇着泰王爷罢了,隐王爷张嘴未免无凭无据,没得风大闪着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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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李怀雍冲她伸出一只手,“夜黑风高路不好走,我送你归家。”
你送?要你送?谁要你送。
云箫韶侧侧脸儿,就怕李怀商让步,可喜可贺并不曾,李怀商一言不发坚定站在她边上。
好,你一个未成婚的王爷,尚不惜名声,你都不怕,我怕甚?
云箫韶嫣然笑道:“不劳隐王爷,早前泰王爷与家中母亲说定,有他相送,我家中也放心。”
说罢扭头就要走,听李怀雍在身后恻恻唤道:“凤儿。”
声声唤她:“你当真不跟我走?”
云箫韶脚下慢一步,可也只有一步,旋即接趟往前,李怀商带着望鸿亦步亦趋跟她。
后头李怀雍又道:“十余年情意,等闲变却么?”
十余年?李怀商一脸不解,难道她与皇兄幼年相识?云箫韶却知道,这厮,漏一句这话,提点她谨记身份,这世间与她一同际遇者,唯他李怀雍而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既然你要掰扯,既然你非要问这一句。
云箫韶霍地转回身:“殿中情形,我听说了。李怀雍,你何其聪敏,我与你兄弟不在殿中,恰这档口冯太后大张旗鼓要捉奸,加之先头我赢的喜蛛儿头筹,这桩桩件件,你嗅不出茧儿?”
是啊,冯氏这一计有迹可循,殿中不少人观得影儿,聪明如你李怀雍就没觉出丝毫端倪?
云箫韶声气轻飘飘,只寻着真病处扎刺——
“我问你,当是时,你拦太后一句没有?”
太后要拿我的错处捉我的奸,一旦计成,李怀商龙子凤孙又是男子,至多名声受损,我呢?我父母亲呢?我妹妹呢?我们一家子,脸面望哪儿搁。
如此万劫不复,你试着拦一拦没有?
没有,你巴不得我名声落尽泥里,你好大模大样救我于危难,是不是?
李怀雍吃她一问,生生倒退两步,哑口无言,云箫韶唇边抿一个笑:“情意二字,隐王爷少提。”
说罢决然转身,衣袂蹁跹步履如飞,头也不回离去。
她今日穿薄袖新芽色衫子,深银灰的裙,暗夜行去背影如月华倾。却见是怎样月色?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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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李怀雍下衙回府, 没回书房,分付晚膳设到中路第二院。
隐王府中路院子是哪个住着?没人,是云箫韶旧时住所。
原本云箫韶和离家去, 这院子李怀雍只是命人勤加洒扫, 不许积灰纳垢, 桌子椅儿案, 凡有落漆损坏者,立时就要处置,紧着修缮换新, 连榻上锦帐被褥也要时时浣洗, 一分一厘不许显出无人居住样子。
后不成了, 李怀雍每日自携笤帚、水盆洒扫, 屋前屋后花圃也要亲动手。
?土掏水浇洒,这处的花不能败。
云箫韶生辰时他寻人不至,哪个又是孤例?正经下帖,不见, 暗中递话, 不理, 后头他心中也明了,飞鸟投林,鱼游入海,佳人难再得, 好梦难依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夕宫中晚上, 又……
万事难言, 只一日不落徘徊在她的故居。
今日他分付灶上, 说在王妃居所用夕食,又点名要画春伏侍。
画春战战兢兢打帘子进屋, 低着头不敢看她主子的面,连声气都屏着,生怕一个不在意吃主子恼。
没想她主子爷十分和颜悦色,招呼她道:“麻利设箸摆盏,仔细耽误你娘用膳。”?画春一个激灵,谁?这屋里、这桌旁,哪还有旁人?
两分狐疑八分惊惧,画春哆哆嗦嗦自箧橱里取出盘盏摆上,给紧挨着摆在近旁一席。
但见李怀雍斟茶倒水十分殷勤,面前杯儿斟满还不消停,径直又往边上杯中添茶。
手上忙的,嘴里也不歇,他道:“箫娘,说你好饮鹤岭白露,只是如今不当季了,这一饼我遍寻京中茶贩才典来,你尝尝?”
一旁画春心窝里一捧寒气,顺贴脊梁骨蹿上天灵盖,要死,这屋里哪来的箫娘!
李怀雍犹自不觉,只是用膳,席间神色平常,只是画春把眼儿觑着,见他屡屡给空座儿上的空盘盏添食夹菜,三不五时还对着身边温存一笑。把个画春唬的,心说王母娘娘后土娘娘,俺主子莫非撞邪。
饭毕,李怀雍箸撂下,神情恹恹不乐,叹道:“你身上还是没好利索,胃口不开,怎能养好身子呢?”
又问画春:“王妃素日晚间歇宿安稳么?”
问谁!画春战栗不止,答道:“尚且安稳。”
“嗯,”李怀雍若有所思神色,忽地喜笑颜开,“如此,本王晚间来陪她罢了。”
又说:“不便进来打搅,更睡不好,只在外头看两眼罢了。”
遂细细嘱咐,几时掌灯,几时点热水,几时挂帐,几时熄灯,都说一遍,画春有什么法子,只有答应。
比及晚夕,她照吩咐忙一通,点灯时撑开轩窗的缝儿望外瞧,她主子爷恰站在窗外花圃后头。
黑灯瞎火,花影潦草,负手披发,形影相吊。
面上却见笑影儿,无比欣慕神色,仿佛看的这屋里住着甚仙妃神女。画春瞅一眼,无端五内里直发毛,赶着合上窗子。
·
七夕采桑阁案过后月余,这一件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也不知和公公押着徐燕藉讯问出什么话,总归安一个犯逆大罪,又历数作歹伤人、嫖宿伎女、不忠不孝等罪状,判一个斩立决。
这一个定罪,那头冯贵妃,不是了,是庶人冯氏,终于发丧。
明眼人都知道,说甚么病逝发丧,不过是过明路、敷衍内史撰舍人,要不的好端端有名有姓妃子,好歹还当过贵妃,还育有皇子,荣宠一时,人没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不是?都则急病,陛下“怜惜”,太医院“尽力”,看拖这十来天也像样子些。
说冯氏发殡,有宫女儿跑去看一眼,哕,七月的天儿,本没有很凉飒,冯氏身上早已乌黑发腐,气味那老大,哪里还有从前尽态极妍、艳冠六宫的影子?
又说根本连一副板材没有,一张草席囫囵铺裹,驾泔水车的太监一道给抬出宫,胡乱扔到乱葬岗喂野狗。
原本冯太后有心想要知会家里,再薄、年份再浅的板材好赖置办一副,半道上拦住太监予些银钱,草草下葬也好,总归是有个坟茔,奈何没成事。
一则是奉差事太监怀揣和公公嘱咐,和公公的嘱咐那就是圣旨,就是陛下的嘱咐,谁的脸面也不能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二则是知会家里,知会谁?
太后亲信还没出慈居殿就被拿住,再说家去,打量还是贵妃在时的冯家呢?
原本父兄给保举在五寺当差,说来不是皇帝的舅哥就是皇帝丈人,谁不捧着趋着?
如今贵妃获罪身死,太后、九皇子幽居,冯家眼看日落西山,即便一时半刻还没发落,那不早晚功夫?
从前趋炎附会同僚、嘉奖看重上司,哪个还有好脸色,不过不上不下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一起子变故凌乱不堪,加之总算她贵妃新丧,这年中秋好佳节,宫中京中,谁家也不敢大办。
若说追忆哀思?真没有。冯氏生前飞扬跋扈,在世时六宫都暗道不是,还真没结下甚善缘,大家怕的什么?怕只怕一个张风露脑,万一惹着陛下的眼,一举给你打成贵妃党。
慈居殿太后还好端端活着呢,人没走茶已凉。
说这中秋,虽说是不好张灯结彩大宴宾朋,可各家节上随礼等一应礼数总还要循,几望这日,云箫韶陪着杨氏收理礼单。
旁的倒没什么,秦玉玞娘家送的礼隆重,惯有的描金扇历日、果盒鲜食等不消提,只看当中一座半身白玉观音像,白玉浑凝古朴,雕刻宝相庄严,小厮搬进来一路啧啧称奇,谁看见不满口称赞。
品色已属上乘,更说是南朝梁武帝宅中遗物。
这一下把杨氏惊着:“耶嚛,等闲送这等大礼,即知我送他的薄了。”
又拉过云箫韶:“明儿你去她大姐府上走动走动,也问个清醒白省,看是忠勇伯有事儿找你父亲说,抑或是有用得着你外祖家之处。”
云箫韶笑道:“他家和咱依誮家甚么交情,真是天大的这等事,早明言罢了,若是为难,也不会开口。”
“不是这等说,”杨氏忽地眼睛一张,瞧着云箫韶目露古怪,“她家里是有个小郎罢?”
母亲这眼风打来,云箫韶速即听清言外之意。
这事儿怎说的,多少令人哭笑不得。
自打四月里云箫韶生辰,许是瞧她好人材,又没请隐王爷,分明交情已断,各路保山媒人如同雨后春笋,一个排一个地接茬冒尖儿,有事没事,打一个相看走卖丫头厮儿的由头,就要来杨氏跟前饶舌。
有的也说是给二姐看,实则眼睛瞟的、嘴上探的,都是云箫韶再嫁的风声。
即便是宫中风云骤变,各家婆子照样络绎不绝,没听说么?乞巧宴上是云家大娘子攒得喜蛛儿最多,可见好事将近。她人品相貌哪里挑,兼之家里父母又宠爱,不会给少陪妆,说不得就是近来京中第一等的好妇人。
二嫁怎的?她哪个行差踏错,赖都赖即要问斩的那个,那个徐家的不成器子孙,做下勾当,坏人家美满姻缘。听闻襄国公家里还护短,母家这样子,闹得隐王爷里外不是人,云大娘子也把心怀伤了,心灰意懒,这才一拍两散。
近来风头如此,杨氏今日看见秦家厚礼,免不得就在这上动疑问,云箫韶则笑得打跌:“她家是有个幼弟,可才几岁?弱冠没有?小我好几岁呢,我惯常只当多个兄弟,玉玞姐姐怎不知道?万万没这个心。”
那是何意?杨氏再三要她去问,她应下,这头暂搁下不提。
转头张罗其余人家的礼。
正说呢,翻着一件,九缎锦盒两大座,杨氏扯过礼单看一眼,不吱声了,只堆到云箫韶跟前。
云箫韶接过一看,好么,先头秦家的礼,或许果真与她无关,这一单,她却推脱不掉,致礼人红纸黑字,隐王李怀雍。
第一只宽面锦盒中是六匹湘椴,料是一模似样的好料子,颜色各有不同:头上二匹绛烟深色,沉蕴大气,是送给杨氏;另二匹长春花色,鲜嫩轻盈,合筝流年纪打扮;其余二匹天水碧,清淡淡、净淩淩,好个水近天青,不是云箫韶素日心头爱是什么。
杨氏念一念礼单:“另一只装的两匹云鹤金缎,稍一匹大红荣彩蟒,是上覆你父亲,通是用心思。另一些金币礼物、摆件鲜果,”叹一口气,“小定也不是这排场。”
鲜果?甚么鲜果,云箫韶问了,杨氏道:“这上说的,大宛红葡萄,两大金箩送来。”
大宛红?云箫韶爱吃不假,去年还好生折腾一番,酿酒、制汁头,忙得不亦乐乎。
可那是她鏊子街自己院中摘得,要你李怀雍忙什么?
画蛇添足,滥竽充数。
杨氏觑她神色:“怎说,实在不乐意看,赏发各处铺子,教伙计下人吃罢了。”
赏人?赏咱家人,那不还是等同收下么?收下就是承他的情。中秋的礼,即便看着面子,总是不好原封不动归还。
云箫韶在厅中起身又坐下,如此踅摸两回,忽然冲杨氏伸手:“礼单予我。”杨氏递她,她倒好,抄起窗前案上剔灯的梅花小铰,唰唰两下,好好一张齐整撒金大红纸,看她给剪掉一截。
杨氏道:“你这孩子,要你说话,你要剪人家单目,这一下还回去都不好还。”
云箫韶狡黠一笑:“还回去?谁说要还回去。”
“东西都装上,我自有好去处。”
第 49 章
原来这云箫韶, 剪礼单一截剪得好,堪堪剪没送礼人姓名,隐王李怀雍几个字飘落在地。
又单挑出这些个他送来的东西, 吩咐家中小厮在车上装停当。
她对杨氏道:“母亲别忙, 他要趁着节上巧立些名目, 我让他的?看我送出去。”
说罢领画晴和一个厮儿, 速即就要出去。
杨氏撵在她身后问:“王府出来的东西,谁家敢收?你看给人家招致灾祸。”
云箫韶一壁前行一壁扬扬手中帕子:“母亲放心,这家人落不着灾。”
杨氏见阻拦不得她, 她平素就有主意, 少有唬乱的时候, 只好随她去。
说这家人是哪家?不怕落着隐王府的发落?
自然是李怀雍的好娘, 的娘家,襄国公家。
云箫韶乘轿转过两条巷,到紫栏街,坊中门阔五间的就是国公府。到府门前说是云家小姐, 中秋佳节来致礼, 先给引到门厅里安坐, 丫鬟给顿茶来,四色细巧果子端上。
只是主人家一时半刻没见着。
国公府内,一家人分好几家说话,国公夫人虽说不是徐燕藉亲娘, 可赖好从小看到大, 她自己又没落下个根蒂, 实承望给养老送终, 如今可好,她这指望要问斩。
如今又听见是先前自家儿子结仇的云家小姐, 当即大骂:“她家来甚?一向没个走动,莫不来看笑话?”
又自笃定:“是了,当时她姊妹两个就想给我儿重判,定个重罪,如今我儿要问斩,可如她的意儿了!”
襄国公却道:“两家原本不睦,如今来走动,夫人听说,正是因着旧有嫌隙,这档口云家最不好落井下石。”
又思忖:“云家为着自家名誉,也为着从前与咱家外甥夫妻一场的情分,难道愿意替燕藉说情?”
因道:“云大人一向在御前能说上话,在朝中门生故旧极多,见一见总不是坏事。”
几句理论把夫人说服,教徐茜蓉领头去接人。
这徐茜蓉哪敢说半个不字儿!
她和冯氏做下勾当,没得没捉住云箫韶那个贱人,怎捉得了冯贵妃?单一个冯贵妃罢了,不过得罪太后,原本姑母就与太后不睦,不过怨上添怨,算什么,可这怎说的!怎就要还连累兄长丢性命!
徐茜蓉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晓得云箫韶和李怀商的一番应对设计,只当是自家兄长别是和冯贵妃真有个首尾,当晚赶巧私会,看捉错到她二人头上。
又是懊恼,又是疑惑,又是恐惧,懊恼是痛失好局,云箫韶逃过一劫,疑惑是她怎逃脱的?恐惧是赶明儿冯太后看嘴上没把门,把她徐茜蓉牵扯供出去。
如今要去迎云箫韶,徐茜蓉千百个不愿意,疑神疑影,一时又开始疑心,别是已经透出风儿,云箫韶已经晓得她在这里头牵头也搅合。
难道是那个丫头,画春,说得什么?不敢罢?对外人多言主人家事,又是那腌臜难听话儿,画春敢声张?
再说画春即便要说,说什么?她又不知自己曾经登过慈居殿的门,又没跟着进宫侍乞巧宴,她能知道什么?
千丝万缕不能安定,见着云箫韶,徐茜蓉颤着叫一声儿:“云大姑娘。”
云箫韶倒十分好声气,跟着进去见过她母亲,口称夫人,又说:“旧有嫌隙,如今有难,看着倒不落忍。”
国公夫人听着,与自家夫君所言好似暗暗相合,遂受下她的见礼,迎到对座,徐茜蓉在下打横,叫丫鬟点茶。
云箫韶道:“家中事多穷冗,我几个笨拙的,一向疏忽走动。因是头一回上门,奴亲自来了,多有失礼,夫人勿怪。”
国公夫人恹恹听着,见怪甚见怪,家中独一枝儿的男花要问斩,她哪个有心思过节走礼,一心只想当头问上一嘴,看云家老大人能否给说说情。
好歹按捺,翻开云家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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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瞧,湘椴虽然不算顶贵重,一年到头皇后娘娘处也能得着几匹,也赏过家里,可这上来方方正正、齐齐整整六匹好布,实在也是隆重。
云家送来这样好的礼面儿?国公夫人把心里光火燃了,似乎替自家儿子嗅得一线生机。
她娘儿俩看布匹的空档,云箫韶又不瞎,瞧见徐茜蓉的不寻常。
这姑娘,素来没好脸,犹记从前在东宫,总不端不正“姐姐”、“表哥”地叫,为着一声正经称呼闹出好大风波。后头见面,两人已撕破脸,她口中更没个尊敬,云氏,那会子她都是这般刺儿的,缘何今日如此顺舌钝嘴、乖觉守礼?
这也罢了,云箫韶和她娘叙话,这姑娘半句不插嘴不抢白,头儿脸低垂,眼睛乱飞,手中帕子绞缠不停,不知道还当她是雌蛛儿母,要织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肚子里揣的什么事儿?
思量着,云箫韶说:“如今节上,不敢打搅夫人忙碌,他大姐与奴说话便了,夫人请便。”
国公夫人一双眼睛殷殷,着意看一眼徐茜蓉,出去了。
她出去,榻上两主位空置一席,徐茜蓉也不往上头坐,仍扣扣索索窝戳在凳儿上。
如此看,云箫韶更笃定她的心虚。
只是心虚什么?她哥哥犯下的事儿,她心虚什么?
说来今日上门真是奇也怪哉,徐家独苗男子汉要死,还和云箫韶长是有龌龊,她登门,不当是来看乐子、挖苦人?早做得让打出去的预备,还预备礼物单子只往府门口一堆罢了,远远传出去更好听,心里真没想着徐家还能以礼待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徐茜蓉前倨后恭,准没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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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云箫韶大模大样把茶盏端了,嗅一嗅,看一眼边上徐府丫鬟,故意道:“这茶水,不好。”
徐茜蓉竟然不接茬,好性儿极了,吩咐丫鬟:“茶不好,叫灶上再顿好的来。”
丫鬟领命出去,屋内只余她两个,云箫韶忽然嘴角抿一个笑影儿:“不是茶不好。”
徐茜蓉看她脸上那个似笑非笑样子,只觉心虚到魂飞魄散,勉强道:“大姑娘方才不是说不好?”
“我道,”云箫韶盯着她慢慢说,“水不好,非是茶不好。你家的水,不干净。”
舒展坐直身儿,云箫韶一副老神在在样貌,又问:“我问你,你家的水,源头打哪儿来?流出去又往何处?”
徐茜蓉总觉着她一问不寻常,另有深意,不单门在说烹茶的水,强撑着笑道:“看大姑娘说的,不过灶房院里凿打的水井,自家吃用,还往哪送?”
云箫韶瞅她半晌,端起茶盏又嗅一遭,说:“我怎么闻着,这水像是打玉泉山上流下来,往宫中金水河流去呢。”
徐茜蓉呆嘴挢舌,瞪眼儿没言语。
听她又闲淡淡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徐茜蓉张嘴一句:“画春与你说的?”
画春?云箫韶长眉一凝。
·
话休饶舌,八月凉初透,九月冬裁衣,人间又早一年寒冬。
这日,十月初旬天气,北风匝地,彤云密天,云箫韶披一件素色绒圈锦斗篷遮风,要往鏊子街算账。
堪堪出云府的门,对过升云巷口新起的一家茶水铺打入眼帘。
这家贩茶人恁地乔张致,面阔三间、上下两层,听人说内建回字楼,当中一座小花园,泉眼细流、绿草茵茵,楼上隔的一间一间茶座,门脸缀纱,座屏织锦,通是个再幽静雅致不过的去依誮处。
至于是听说,盖因云箫韶没进去亲眼瞧过。这茶社开也有月余,不仅是她,云家上下谁一步也没踏进去,谁也没碰他家一盏半壶的茶。
任他们吹得天上地下,这茶社名曰青梧轩,若问东家是谁?只看阚经儿不避讳三天两头上门,哪个还不知道。
分隔断的茶座,栽花的茶楼,人家鏊子街开的好好的清雨阁,你要在这里开青梧轩,云箫韶一眼看不上。
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且青梧两个字,云箫韶也不喜欢,看是比着从前东宫梧桐苑起的名,聒噪。
这档口,茶社内伙计看见云箫韶出来,当即互相招呼,呼呼啦啦十几个小厮进进出出,搬出一水儿铜花盆在门口安置好。
画晴陪着云箫韶出来,呀一声:“这时节那来的芍药?开得还这样艳。”
云箫韶冷哼一声没答。
云府门前本来安静,升云巷却是极热闹一条街巷,又是深秋摆芍药这等奇事,就有四面八方插科打闲子弟汇聚,问青梧轩伙计,也是画晴一般的话:北风吹得紧,怎培得芍药这春夏日开的花?
伙计吊着嗓条高声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一品朱砂判,乃是趁着南地暖地气栽得,星夜兼程送来京中!”
画晴听见,悄声对云箫韶说:“不好,朱砂判三个字透出去,干净是惹人耳目。”
云箫韶道:“他起青梧轩这名字,不就是想满京城都品出圭角来?”
画晴说:“娘,吃食用具他一向送来,总还合得你心意,只是这花你从前就厌烦,怎么巴巴儿地还往咱眼前送。”
合心意的吃食布料,云箫韶猜测这当中少不了画春的功劳。甚?十几年朝夕相处李怀雍是自己记得?呵,什么胡话,笑杀人。
只是画春统共伺候多久?日常喜好汇禀总也有竟时,想必开始胡编乱造,攀扯一句芍药花。
画晴问:“娘可要上前瞧瞧?”
“不必。”
云箫韶扭脸上轿。
画晴又问娘觉着不好看?她道:“好看?只觉着可怜。花能移来,地气移不来,开得两日就要败,你说可怜不可怜。”
说完这句,管你街头青梧青桐的轩,管你满亭红的白的花,云箫韶眼风没留一个,带着人离去。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长是十八玖,说的就是云箫韶今日。
她不想理会的人,偏偏要找上门。
说领着碧容在葡萄架下看一刻的账,碧容起身去更衣,云箫韶仰头闭目养神,听见影壁那头门开合声,一眼瞟过去是个内侍服制身影,看身形大致相当,云箫韶只以为是望鸿。
接趟阖着眼歇神儿,嘴里笑道:“望鸿儿,跟你家王爷来喝茶?”
有一会子,院中寂静,落后是边上画晴叫人:“隐王爷。”
云箫韶蓦地睁眼,是、哪个是望鸿,分明是阚经;王爷也确实是王爷,不过不是她以为的泰王,而是隐王李怀雍。
李怀雍,正负着手,立在门下望她。
第 50 章
李怀雍神情平常:“你二人常在此相会?”
神情是平常, 可眼中密云翻滚,浓黑如墨。
两世十几年相识,云箫韶还不晓得他?他这是气得狠。
不过云箫韶性子自有一截叛逆, 又无根无识, 对面不相逢, 咱哪辈子遭瘟欠你的?要看受你的生气。
葡萄架下, 李怀雍只见女子满目冷淡:“王爷既然不早不晚找上门,想这条鏊子街上谁家清早几更起、晚间几时歇,难道还有王爷不知情的?”
只怕早早遣人盯牢, 李怀雍暗使人缀影、下黑手本事, 云箫韶可是见识过, 没得还要问这一嘴。
真要那样子, 还只是在云府对过巷子口开一间茶社了事?只怕茶社早开进云府,早要闹个沸反盈天。
真是,来来去去云箫韶心头只一念:吴茱萸,几时发作。
她这头满心里厌烦, 那头李怀雍也并没好受到哪去。
这小院子不过三进, 外头倒座还划出去开铺子, 两边厢房也多半用作仓储,慢说与东宫相比,就是与隐王府相比,与云府相比, 都可说窄小。
满院逼仄, 只有一架葡萄占尽风光。
是怎样的葡萄架?
映阶青委蕤, 当窗紫抚苏, 玉砌秋色知谁主,隔阑一架疏绮, 葡萄雨。
这时节架上紫宛宛、红嘟嘟果子,色泽饱满,流光荐架,只是,这好颜色流落进架下端坐的女子眼中,清凛凛、冷冰冰,秋实盈枝的喜气,半分也没剩下。
她的目光,她的眼神,这样冷,直好似没在瞧着一件活物。
是了,李怀雍心想,可不么?她想你死,她有这个心难道是第一日。你自己亲手践行的验证,灯宴面对一只红绡梨,她缄默不语;望月楼面对一伙刺客,她无动于衷。长久以来,她不是婉顺,不是性喜静,她只是想你去死。
痛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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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痛又悔滋味,从前李怀雍登临九五时独尝十年,从头来过,一度他以为已然尝尽,没成想,自家悬的帐子埋着头脸,自己拴的纤绳绊着桨,到头来又是自食苦果。
那时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李怀雍。
他一手使冯氏攀扯上净莲教,祸根已铸只等事发,云家二老眼瞧器重,让他收得服帖,他凤儿也似乎日渐回心转意,不再不假辞色,江山美人,似乎俱在他手。
可惜只是似乎。
乞巧宴一节,云箫韶问他,为何没有阻拦太后。
旁的缘故不提,事到临头,竟然、他竟然畏惧,不敢跟去看。
一旦想着,去看即是看见云箫韶与另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这男子还是他手足兄弟,借天地威势、十方胆色,借不来的,他不敢去看。
只是,不敢。
因此李怀雍狂躁,李怀雍发疯。
乞巧宴前,他还只是想方设法想云箫韶答应见一面,乞巧宴后,一缕痴念萦怀,头脑如沸,忍不得的,镇日起居都往云箫韶旧时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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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不歇趟地召画春,不厌其烦令画春说尽,说王妃平日里好吃什么、穿什么、顽什么,翻什么书观什么画,春日里多瞧园圃里什么花,秋日里多裁库里什么锦。
最销魂是每日晚间,画春在房中忙碌安置,屏风后头点热水,小轩窗前置篦子,夜阑人静,画春走到榻前站一刻,似乎榻上有人与她闲话,而后打下帐子吹熄烛火,就好似、就好似云箫韶仍然在里头,正歇宿。李怀雍即在黑漆漆窗前凝立,静夜无言,烟漏点滴,点滴到天明。
如此一场又一场寂寞又缱绻的夜色里,李怀雍心火如煎。
又有风闻,说京中但凡年纪相当的小郎,议亲问心里属意哪家小娘,十之五六要答云府大娘子。每每听手下暗卫回禀这起子消息,李怀雍如鲠在喉。还说甚么运筹帷幄?还说甚么胜券在握?统统不见踪影。
就连他精心置办送上门的礼,云箫韶半点面子不留,转手送到外祖家。
今日他来见云箫韶,也有预料,见着的会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云箫韶,不妨事,他有两句话要问,问完就走。
云箫韶忽见他变戏法似的,身后拎出一只酒坛。
听他问:“春日卿归去,转眼已到秋,今日我别无所求,想请你小酌两杯。”
两人一坐一站,默然对峙片刻,云箫韶问:“是甚么酒?”
李怀雍缓缓答道:“是荔枝姜酒。”
荔枝姜酒?云箫韶听完一怔。
这一味酒,想不是画春透露的她的喜好,只因这辈子她还没喝上姜酒,喝不上,不必喝。
还是,从前生成儿时亏身子,盛夏的天长是手足冰冷,没入秋就要穿貂袄、烧地龙,情是畏寒,母亲心疼她,又觉着一年到头吃药也不好,遂找高人看秘方,四处求来一张暖身酒方。
又知道她好吃荔枝,特特给调的口味,那时候云箫韶几乎日日离不得,夜里歇宿前总要饮他两盏。
今日李怀雍说请她饮这一味荔枝姜酒。
天青色湘椴,朱砂判芍药,茶社也好葡萄也罢,一应物什俱是假作无事,俱是咽泪装欢,是舍棺材本买烟花,看生看死,只这一坛子姜酒,道着真病:面子里子掀开,你我原是老相识。
云箫韶默默无言,教画晴取酒盏。
酒盏取来,又对画晴说:“你去告诉碧容,月前的账你二个看过罢了,我与隐王爷说一会子话。”
“是。”画晴退出院子,李怀雍也命阚经望影壁下候去。
他亲自给二人盏中斟满,云箫韶垂眸看盏中暖姜颜色,道:“这里头没添半夏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怀雍手上一顿,旋即苦笑:“是我的不是。没有,你放心。”
谁的不是,谁是谁不是,云箫韶没答,仰脖儿一饮而尽。
两个昔日夫妻,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小半坛子饮罢,李怀雍忽然问:“你如此怨恨我,想是后头几年来的?成儿死后?”
云箫韶道:“不止。”
不止。
“成儿死了,鸾筝儿死了,我父母亲都死了,落后不久,”云箫韶自斟自饮一杯,“我也死了。”
李怀雍心里一痛。
听云箫韶问:“你呢?你是打哪时候来的。”
李怀雍道:“你……去了以后,我心里不痛快,费尽心机登上的皇位,也没坐多久。”
云箫韶唇边现出一个笑影儿,些儿是嘲讽:“怎么,难不成你为着我不曾立后纳妃?”
“是。”
云箫韶一呆,笑意落下,双唇微张,面上浮出惊讶之色。
李怀雍摇摇头:“我不是自吹擂邀功,那时前朝事忙,身边也没个能尽信的得力人手,千头万绪,我也,实在没那个心思。”
喔,云箫韶没吱声。
李怀雍又说:“后头几年,是,凤诒六年起始,我起坐歇宿,身体大不如前,那时我已大致体省,大约没剩几年寿数。”
“凤诒?”云箫韶脱口问道。
凤诒,凤凰,诒离。她的闺名是凤这个字。
这就不消问,云箫韶转头问:“这年号,数到第几年?”
李怀雍答:“第十年。”
十年,原来他只当十年皇帝。可不是,诚如他所言,上辈子夫妻两个居东宫十载,十载战战兢兢,十载风雨飘摇,几度废立,好容易熬上皇位,他也是个没福勾的,竟然只享十年的年祚。
云箫韶低低笑起来,神色掩在横斜的葡萄枝子之间,问李怀雍:“怎么,你没立徐茜蓉当妃子?”
“不曾,”李怀雍道,“你去得不明不白,死前只在慈居殿用过茶水,我疑心是这里头有阴司,焉能留她。”
他声声唤道:“箫娘,我与你报仇雪恨。”
他箫娘声色淡淡,没应。
只是再饮一盏荔枝姜酒。
这酒,真暖。
若是,人能如酒,该多好,没那一起子弯弯绕绕,虚头伪饰,一盅儿饮下,暖就是暖,冷就是冷。
可惜,人并不如酒。
李怀雍收网,深情如许:“箫娘,我如何才能与你坦诚相对,你如何肯再瞧我一眼?”
又说:“老天何其垂怜,我前世负你错过,如今从头一遭,难道不是命定的缘分,天赐的时机?教我将功补过,教你弃旧图新?”
哦?老天当真垂怜?如何?不如何。云箫韶唇边笑意加深:“弃旧图新,好个弃旧图新,”她问,“你我重活,成儿呢,那一世我的父母妹妹呢,画晴呢。”
她的问话不是诘问,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平静。
平静即不是问句,她心里自有答案:不能,你我重活,死去的人永久已经死去。
“你说将功补过,不错,”云箫韶注视李怀雍失神的脸,“我来补过,弥补上一世为女不孝、为姊不慈、为主不悯的过错,我不想着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们,弥补己过,转头却与凶手握手言和?”
“李怀雍,”她一字一句,“你好一句弃旧图新,今日我说,你我没甚么缘分,只有几笔账。”
若要还,也容易,身死道消,只把你性命偿来。
这句云箫韶没说出口,只是已在说与不说之间。
两人之间冰弦冷涩再无他话。
李怀雍垂着脸:“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看去他接着还有话,只是这档口院门口倏然一声马嘶,院门咣当,一人夺步进来,是李怀商,看见院中两人只是对饮,他猛地刹住脚步,张嘴道:“碧容姑娘说你、你们,”略整神色,又说,“说云娘子、皇兄先后到访,倒失迎。”
原来是碧容更衣回来,瞧见这院中怎说的,剑拔弩张,赶着跑去隔壁清雨阁叫请他们东家。
云箫韶简略道:“无事,隐王爷即刻告辞。”
李怀雍居然没否认,只说:“是,只待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云箫韶示意他问,他道:“想必六弟业已经听说,北边战报传来,建州王爷反了。”
什么?建州王爷反了?云箫韶听罢大怒,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怒气:这建州王爷,年年吃咱朝廷粮饷,娶咱皇室公主,竟然还反了?建州,建州,京中与建州隔山海关相望,如若开战,京城危在旦夕。
李怀雍对云箫韶说:“父皇有意点我兄弟二人其中之一挂帅,箫娘,你来说说,我兄弟二人,该谁去?”
谁去?谁去,沙场上兵戈不长眼,可不认你是王爷王孙,壮士百战死,说不得就要马革裹尸还。李怀雍问的,你一句话,你果真忍心看我战死沙场?今日云箫韶但凡发一句准话,将来满朝里说去,是你云大娘子亲手送隐王上战场。
隐王,抑或是泰王。
李怀商也把眼张巴巴,看向云箫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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