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倘若只有和母亲的计较, 云箫韶对李怀雍至多态度转缓,不再是冷冰冰罢了,不会没得还要设宴延款。
中天月上霍搅的乌云, 月下桂树横生的枝节, 这当中又生一件儿。
入冬先头第一个节, 是寒衣节, 按例授衣祭祀开炉,云箫韶进宫陪着完礼,晌午回府, 和秦玉玞约着往城外宝檀寺祭扫烧献。
宝檀寺建有好几家祠堂, 忠勇伯秦氏向来的承祭就是揽在宝檀寺。另佛家广渡, 不问贵贱, 宝檀寺后山有一片荒山,专门给无名无姓的亡人收殓,稍稍布施一二家畜钱粮,师傅都给念普渡经, 家资微薄不能远行归乡祭祖的, 也给设坛摆祭, 供人凭吊。
秦玉玞来给祖宗上香,云箫韶则迳到无名的后山祭坛,要上两炷香。
小僧见她主仆衣饰打扮,好生领到清净的隔坛, 云箫韶叫画晴施他谢过。
第一炷香, 画晴扶云箫韶跪了, 她心中默念:好成儿, 异世别时,永无相见, 近来你也少入梦,想必已蒙造化托生去了,你好好儿的,生做闲散富户子弟,娘愿你此生父母慈爱无病无灾,一生无忧。
点上烧了,青烟默默,人也默默,祭坛前寂然无声。
少一刻云箫韶又点一炷香。
拜念庆寿寺弟子文氏,我不知你名,你却因我丧命,今日我来奠你。
原来当日在崇文殿,那文姑子畏惧李怀雍手段咬舌自尽,血溅三尺当即身死,落后云箫韶暗中差人收殓尸身,在她庆寿寺后巷宅子等候多日不见亲眷,只有自做主将她葬在此地。
云箫韶心里默念:你是佛家子弟,吃斋念佛给人看疾,临了却惨死不得善终,可见世道杀人。愿你往生托在好人家,富足平安,再不受世道催磨,善有善报,寿终正寝。
如此两炷香上完,云箫韶起身,慢慢领画晴出去。
出去到前山寻她玉玞姐姐去。
秦玉玞家里没有新丧,她家祭祀就不必哭丧脸儿,相反在坟前掉泪那才是不肖子孙,棚里摆的宴、请的唱,路过无论相识陌路都可来讨一杯一盏,权当积德行善。
见云箫韶来迟,秦玉玞问:“你去寺里了?见着人没有?”?甚么人,云箫韶不解,秦玉玞也惊讶:“你不是去寺里谢那姑子去?早先你说宝檀寺有个看千金科的姑子,手段高妙,要到病除,医好你夜不安枕白不思饮的毛病,我当你今日要亲自答谢。”
阿,这也是的,云箫韶倒忘记这茬,陪说一句:“我倒浑忘了,多谢姐姐提个醒儿。”
今日出来叫别鹤跟着,正合当,他也是王府在册的奴才,云箫韶遣他即刻回府置来两匹布、四匝写经的檀纸、十二副描金扇和百张历日,另再称五两银子,她自先领着画晴上宝檀寺寻人。
这一去,香烛燃在无主的佛殿,孙行者拜见野狐佛,是白去的。
左问右问,问过一重殿、二重塔,三重的经阁、四重的斋,八面僧房看完,有哪个云游的看疾姑子影儿?
不仅人影半个没有,大小师傅问过一遍,都说虽然宝檀寺也收比丘尼,但近来并不曾见着会看千金科的医婆姑子,又问过相貌,云箫韶说高庭额头、宽山鼻梁莲瓣嘴,小沙弥直摇头:没有没有。
这倒奇了,云箫韶无功而返回来对秦玉玞说,秦玉玞也纳闷:“不是好好的荜澄茄散开来?你还说管是见效,怎会没个声名踪迹?”
是呀,话是这样说,甘甜口儿的药汁子和白纸黑字的方儿,都是明明白白的,怎会没这个人?
忽然云箫韶想起举荐这姑子的是李怀雍。
这宗疑影儿埋下,云箫韶再没陪着饮宴的心,人来人往也不显得她摇席破座,和秦玉玞说过又辞她母亲,云箫韶独领画晴下山来。
山脚儿上,云箫韶停一停,上山一条道,就在这里候别鹤回来,画晴道要不留信儿罢了,家去再计较,云箫韶摇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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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心生出容易消去难,今日她必要验证。
此地有一片开阔地,轿夫赁担者有之,贩纸钱祀品者有之,还有摆字摊的书画先生,看是有不识字的孝子贤孙想给祖宗捎话,他给人代笔。
云箫韶教画晴:“荜澄茄散的方子,你去借他的笔墨,默一张来。”
比及别鹤回转,画晴方子早默成,云箫韶也看一眼,照依记性添改几处,揣在袖子里。
别鹤问:“主子怎在此?不是与寺中恩人叙话?”
恩人,还恩人呢,未知是哪一世欠埋的仇人,云箫韶面上不显,只问:“你从前看顾泰王爷的药材买卖,我有句话问你。”
别鹤笑道:“娘娘请问,奴才知无不答。”
云箫韶问王爷名下这一向开有医馆没有。
见她既不使府内的御侍医,也不延旁的医婆姑子,也不家去请云家相熟的太医看,别鹤知局,建言道:“既然如此,主子娘娘只管先回鏊子街清堂口歇息,奴才领实肚儿的太医上门岂不便宜?医馆总是人多眼杂不是。”
也是个理儿,云箫韶坐轿先回鏊子街。
有一句她的理所当然她没问问自己,不信李怀雍,又暂不想惊动母亲,哪个就信到李怀商头上?
她不知,她压根儿没生出这个疑问,好似由来的道理,李怀商就合该可信。
不过她赖好还算有些城算在心,别鹤请来太医,她说话含带三分,并没有贸贸然脉象漏出去。
只教画晴对那太医说:“我们娘子素有头昏脑沉、脾胃不和的毛病,今得一张荜澄茄散方子,瞧来似乎不寻常,想上覆您给斟酌斟酌。”
说罢递上去。
那太医看了,一语道出个中玄机:“旁的药材加减无碍,只是甘草多厚添了。”
帘内云箫韶心下一动,缓声问:“向先生请教,可有病症专须甘草对症么?”
那太医称不敢:“学生才浅,并不曾听闻有甚症结专须一味甘草医治,”细看那方子,终于道,“这方子改得蹊跷,说是荜澄茄散,实际更似一味解毒丹。”
这一下把画晴和别鹤都惊住,解毒?别鹤忙问:“确切?”
太医道:“差不离,只是若问十分确切,还须看过贵人医案才知。”
云箫韶心中有个猜想,她病的时机,恰是太后懿旨使她奔波抄经,可她抄也不是一日两日,月余的日子都没累病,怎的一下子就病得起不来?
太后为难,她随即有恙,这话,听着熟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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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年头上灯宴太后发难,落后李怀雍上下张致延医,让宫中都误以为云箫韶吃太后的惊吓落胎,给太后好挣一番恶名声,听来是不是,异曲同工。
甚宝檀寺姑子,又是李怀雍举荐。
心一横,云箫韶腕子蒙着手帕伸出去。
帕子是李怀商归还的囫囵个儿,云箫韶紧盯上头绣的凤凰羽,静待医者定论。
顷刻间就诊完,太医道:“这位贵人脉上有亏,有服用半夏降逆散的痕迹,这才有的头沉晕昏、五脏失和之症,甘草加量的荜澄茄散恰解半夏毒性,确切无疑。”
画晴大惊失色:“半夏降逆散!这毒物俺娘子何时服来?”
太医道:“也无甚难事,少量多次添在日常饮食当中难察其味,譬如茶水,茶叶色多棕褐,与其色状颇为相似,难以察觉。”
茶水,那段日子云箫韶屋里顿茶的是谁,是画春,画春又是谁的人。
好。
好好好,一面嘴上抹蜜糊弄母亲,一面下毒叫云箫韶病着,好给冯氏泼脏水,真乃物尽其用,真是,好手段。原要谢宝檀寺姑子的封儿,照样谢给这太医,只是又讨一味旁的药品,此去云箫韶归家,一个字也没对旁人多言。
·
李怀雍听说云箫韶单门设宴请他,喜不自胜,又听说寻的徐茜蓉作由头,唇边笑意只有更深。
他的眼睛里心里看着想着,箫娘缘何纠结一个徐茜蓉?自然是吃味抹酸。
又为何吃味?还不是心里存着他。
为何忽然转性儿?是她惯往外逛,即便是三天两头去鏊子街外宅他也不过问,讨着她的舒心?抑或是,关窍还是在她娘家母亲身上,自己一席话收敛人心,她母亲劝过她的,因此她才露好脸。
无论哪一项罢,总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迳到王府东南角漻沫亭,只见金乌西沉,软夜生香,亭中烧拢炭盆云炉,暖意融融,案上瑶液珍肴玉箸宝盏,案前云箫韶青湛湛广袖长裙,销金比甲潋滟的缀边儿,直把李怀雍魂儿晃去。
这般飞絮游丝相似飘着,李怀雍道:“你说,是要给徐茜蓉赔罪?”
他脚步停在亭外阶下两步,只慢慢看,仿佛誓要将此情此景镌刻心底,云箫韶也不催他,立在亭中盈盈而笑:“是呢。”
“却一意要提她的?”云箫韶口中又嗔道,“前儿殿下就说我脸上不如从前丰润,当是什么?蓉儿脸上莹润,殿下喜欢去看她罢了。”
李怀雍再耐不得,两步过去握她的手:“不喜欢不喜欢,凤儿,我的凤儿。”
云箫韶笑拉他入座,夫妻两个用膳。
席间她并不如何殷勤,间或奉酒布菜神色也只是寻常,仿佛夫妻间最寻常不过一顿晚食。
饭毕,两人立在阶前观园中晚景,画晴和阚经儿退至尽远,李怀雍冲云箫韶伸出一臂,终于把人合抱在怀。
“凤儿。”他喟叹,叹佳人在怀叹夙愿得偿。
李怀雍中心热如醉,云箫韶脸儿埋在他肩头,神色冷如雪。袖口微动,一撮药粉倒洒进他杯中。
说今夜漻沫亭外究竟怎样晚景?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
第 32 章
不知怎的, 李怀雍今日恁地浅量。
或许也不是,她素白一双手捧来的杯儿,李怀雍哪个忍拒, 或许不知不觉贪杯多饮也未定, 不一时只觉脑中熏熏然蒸着, 头脸腾云。
对云箫韶说:“凤儿, 我不济,有酒了。”
醉昏睡去前,他看见云箫韶对他柔柔一笑:“睡罢。”
好, 酒是好酒, 想梦也必定是好梦, 李怀雍沉沉睡去。
这日往后, 云箫韶一改长来的疏隔态度,三不五时亲手制细巧果子吃食,叫画春送去李怀雍书房,有时李怀雍来她屋里, 用饭闲坐说话儿, 她也舍的好声气, 夫妻两个稀罕是日渐融洽,不题。
表一表由来一件,说这一任的两广布政使兼巡盐通政云雀山,奔波两月, 遇山翻山遇海跨海, 终于紧赶着腊月头上抵达京师。
也不知他得着圣上甚么密旨, 要这样赶着。
云箫韶去看, 看见父亲精神气色尚好,松一口气。
归家接风少不了, 只是暂没轮上云箫韶。
说这云雀山云大人,先前赴任两广,再望前任过翰林春坊官,手底下点过好几榜进士,这些个学子,管是状元及第还是陪榜末甲,都要称云大人一声老师。恩师回朝,你看是不去拜会?天地君亲师,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因此云大人归府不得闲,接连十来日宴饮不断。
比及回云箫韶帖,已是深腊天气。
那日是李怀雍亲送云箫韶回门,四街八坊的邻家瞧着,隐王妃是王爷大驾陪着,金顶红幔的轿直抬进二道门,好不风光。
云箫韶原本就不上看,心里按着八百个不耐烦面上忍耐,哪知道更不上看的还在后头。
过没两日,宫里传出旨意,徐皇后寻个由头,要见筝流。
这一下好脾性如杨氏也是作色,对云箫韶说:皇后未免忒心急,你父亲回来,便是圣上还没召呢,正阳宫先见家眷,这像样儿?
确实,不像样。
这个,原本圣上要见父亲的,可是皇后先见筝流,或许圣上就要打量打量。须知云父卸任还朝述职,接趟是擢是贬还没个定,成败只在见圣上这一面中,万一圣上心里生出芥蒂,就不见他了,那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皇后此举不仅心急,实在也阻人前程。
云箫韶给母亲小妹支招:“先去慈居殿拜见太后,别怕,素也是女眷进宫的规矩,落后再去正阳宫,坐一刻就告辞,她要强留,就说你身上物件落在慈居殿。你要去慈居殿,她总不敢拦你,借机出来就是。”
杨氏说:“咱每钻这个空子,也是皇后没个缜密,凡问你的亲事,你只说一切听父母之言。”没入宫拜见过贵主子的小娘,按理是该主母带着进宫才是,可徐皇后急躁之下没提这句,该她吃的亏。
云箫韶犹不放心:“穿也简素些,阖宫也看看,咱们没当她正阳宫甚巧宗高枝儿。”
后头娘儿两个把云筝流说耐烦了,她道:“罢么罢么,我不爱搭理,她还能按头安排我不成?真当我是个任人摆布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说,她性子这样,她不乐意还真没人能迫她,云箫韶和杨氏稍稍放心,送她进去给皇后磕头。
她两个这心,不该放。
回转时,云筝流带回来正阳宫一遛的赏赐,布匹首饰珊瑚摆件,生怕旁人不知道皇后娘娘对云二姑娘的中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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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问谈些甚,果然说皇后娘娘屡屡提及她娘家一位徐大郎。
杨氏叹气,云箫韶所言不虚,皇后必定存着做亲的心思。
这话递到云父跟前,杨氏意思早做打算,趁着皇后那头总还没有明的指婚旨意,先头给筝流定下旁人,总有个余地不是。
可云父不很依。
原来云雀山此人,读的是圣贤书,忧的是君王事,最是奉怀人臣忠耿,言道:“皇后娘娘千岁尊驾,既然属意垂怜,咱家里怎好忤逆她老人家心意?”
杨氏将云箫韶原话一五一十告到,说这襄国公府徐大郎是如何的不检点,镇日撒漫肯使,招拢一帮浪闲抹嘴、帮嫖贴食子弟,飘风戏月嫖赌齐行。
云父把尺长胡子捋了,花白眉毛也皱了:“你旁的话说也中听,这等污言秽闻何处听来?襄国公祖上从龙之功,怎会家教如此松纵,他姑母又位及中宫,不说他来?想是傀儡儿的戏,只有影、没声气。”
杨氏见他不尽信也无法,终究又没亲眼见着,哪个又抓着徐燕藉的现行?
又过几日,更不得了,说襄国公府上忽然兴土木,东路院子起卷棚、搭绣楼,说像什么?俨然做婚庐腔调。
这等圭角露出来,虽说人家府上半个字没说过云筝流的名儿,可任是谁不联想着皇后召见云二姑娘时送的礼?一时间议论纷纷,都传说隐王妃要嫁小妹,隐王爷要娶表弟媳,一家双姝不进两家门,看是亲上加亲的好亲事。
杨氏本想再慢慢劝一劝,可他徐家恁地乔样的张致,这那还坐得住?只得急忙对云箫韶说。云箫韶一听,这桩亲事,父亲话风里竟然没有很不愿意?不成,这哪成,家主一旦点头,亲事板上钉钉。
连忙先安抚杨氏,定下她亲自对父亲说,私底下搜拽出一张身契合一副十二支镶珠宝玉钗。
钗上珠光熠熠,云箫韶抬手抚一抚,叹口气。他六叔送来的这两样罪证,轻易她本不想起用,如今是藏不得,明珠总不能蒙尘,须亮出来好好说一说。
这日云箫韶说家去,李怀雍照例送她,她笑道:“不过陪着说话,至多夕食前就回,也要人送。”
李怀雍温言软款:“要送。”
成,他送他的,云箫韶坐在轿中,袖子里稳稳当当揣着掀他徐氏脸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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迳到云府,云箫韶在门内看着李怀雍回,扭头先到杨氏屋里。筝流也在,姊妹二个陪母亲说一会子的话,少一刻,单门撇下画春,云箫韶独自望前头父亲书房走去。
“父亲得空儿?”她立在廊下规规矩矩问。
云父在里头唤她:“凤箫儿进来。”
又说:“你这孩子,自进来罢了,哪个拦你?要白问一句。”
云箫韶观父亲神色,眉心刀斧削刻一般的川字,冷直挺挺的嘴角,最是严正肃穆的人,可言语里只有慈爱可亲,是仅对着她的。
也对着筝流。
再看她父亲书房铺设,简素板正,座屏梁上悬的字,是“宁静致远”四个字,云箫韶知父亲的为人,今日怕是要好一番矫。
蓦地,云箫韶在书案前笔直跪下,口中道:“女儿不孝,偶闻一事,长自在怀,如鲠在喉,拿也不是、搁也不是,连母亲也未说过,今日贸呈与父亲。”
云父见她神色郑重,问她何物,她将袖中暗窠院子的身契和头面奉上。
又说:“常言道九龙庭也生睚眦,草鸡窝也飞凤皇,好人家未必教养不出坏德行子孙,请父亲明鉴。”
云父细细看过一页满沾脂粉气的身契,又看匣中宝钗,良久叫起,令她:“你头尾全着说来。”
云箫韶得着准话,把徐燕藉在外包占粉头、象姑的一码子脏烂事说一遍。
末了云父问她如何得来的信儿,证物也握在手里,她没提李怀商,只说自己与襄国公姑娘相交,冷眼瞧着并不很有闺秀样子,如今传出做亲的传言,少不得心里踌躇,就对闺中交游秦玉玞说过一嘴,秦玉玞请家里兄弟暗中查问徐大郎品行,三问两不问,问出这些个好歹。
云父听罢,道:“如此出力,做事停当,你好生谢秦小娘和她兄弟。”
云箫韶称是。
又问:“这门亲,父亲瞧也做不得罢?”
云父叹气:“只一件,前日为父见你夫婿,虽未说定,却也与他曾有一言。”?云箫韶心中一阵警醒,何时?李怀雍上覆过父亲?提过这门亲事?
好个李怀雍,在她跟前百依百顺,背地里竟然先下手为强。
面上不露声色,云箫韶与云父磨一回墨,闲谈两句,这才探问:“未知外子与父亲的话,早知他要来,我早与父亲明言。”
云父仔细看她一眼,道:“王爷是挂念为父罢了。从前他和六王爷,如今是泰王,年小时为父挂任过他二人的文师,见为父还朝,他来拜会。”
又说:“凤箫儿,你自幼心里有主意,只是夫婿跟前莫要逞刚强。王爷是个有能耐的,又是中宫嫡子,如今退居亲王位不过缓兵之计,你待他须打着些尊重才是。”
两句话把云箫韶说杀了,当即又跪:“我敬他是夫君,操持中馈孝敬婆母友待小姑,何处不尽心竭力?”一不做二不休,闭眼编排一段儿,“只是父亲没听见她的,我年前怀身子,还没落地听个声响呢,皇后就筹谋,说只待我生产动手脚,使我一命呜呼,将来她侄女进来孩儿就过去养,如此既传宗接代又有孩儿做纽带,接趟得着咱云家助力。”
这话从头是虚,可云箫韶上辈子命途也差不离,不算她冤枉人。
云父面上只是深思:“果真有此事?”
云箫韶声泪俱下:“如此薄情寡恩,徐氏岂可相与?我命何贵,可倘若真叫李怀雍登位,家里焉有好下场!”说罢只是只是垂泪。
云父思忖一番:“这一向,倒与你夫婿所言实不符。”
云箫韶问李怀雍到底许下什么应承。
云父道:“为父观他人材,又看他身在逆旅犹有风骨,因高看他两分听他一言。”
“你夫婿说值此存亡之秋,云氏与徐氏当携手共济。”
“为父深以为然。”
第 33 章
一时云箫韶心下大恨, 李怀雍迷魂汤惯上手,灌完母亲又来灌父亲,真是, 当她家里都是好糊弄的, 打量要欺负谁!
云雀山的思虑:“还是要帮扶你夫婿, 只是徐家这门亲, ”老大人目光落在自家闺女呈来的两样东西上,“实非良配。却要寻个甚由头回绝?”
天下哪有不疼闺女的爹,原来云筝流嫁去受苦, 他也舍不得, 只是将来的储君位, 内心里还是看中李怀雍。
云箫韶身上颤着, 眼睛垂着,问父亲:“您心向李怀雍,是因他是王爷,还是因他是我夫婿?”
云父奇道:“这怎说来?由来不是一等?你既与隐王爷为妻, 咱们与徐氏便一衣带水, 自成一党。”
云箫韶指着屋中悬的字:“‘非淡泊无以明志, 非宁静无以致远。’武侯留得千古名句,然父亲岂不知,武侯拜蜀汉丞相,他兄长诸葛瑾却任东吴大将军, 族兄诸葛诞效力曹魏, 即知, 即便一家也可各有志向。”
人说血浓于水, 可即便同宗血亲,尚可各有其主, 更何况只是姻亲。
云父眼中精光迸进,审慎道:“凤箫儿,你一五一十对为父说,是否待你有薄,不只是皇后而已。”
不只皇后,那还有谁来,父亲这话问的是谁。
云箫韶眼里泪星儿收了,道:“父亲久不在京,有两件儿,父亲想必没听过。”
云父与她坐,愿听其详,她把年头起灯宴上红绡梨案说一遍,又把前儿她的“病”说一遍,又说:“我这身子白不存,秋来又病气缠绵,都是他的手笔。”
算成儿的命,也不算赖诬李怀雍。
你要拿我作筏子,给太后挣恶名声,个人做事个人担,还不许咱们也拿着说一嘴么。
这云雀山不听便罢,敢听见这个,当即大怒:“王爷好心思!为父在朝中与他效力,横竖能是为着什么?实承望他厚待你!他竟然如此作贱!”
又问:“你母亲知道?”
云箫韶答说不曾:“因恐母亲空忧惧,只告诉他徐姑娘的首尾。”
云父一听之下又把些心火点了:“已有首尾?原当只是徐氏起茧儿,王爷不知情,如今瞧来只是瞒着你而已!”
云箫韶见父亲主意已改,收道:“这一起子内宅事,不值说来扰父亲清听。”
云父只有叹息:“我儿,为父说你,寻常难处岂肯说。”
他终究不是杨氏,再是心疼总没有那许多外露,只再三说,一定想法子回襄国公府的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至于旁的,如何与李怀雍周旋,陛下将来建储云氏又如何自处,这些俱是长久之计,哪个一时半刻就能说定,云箫韶见好就收,从父亲书房告辞。
没过两日,云府传出消息,说是主母杨氏的母亲思念外孙女,遣人来说接去住上一段儿。杨氏是川蜀望族,杨氏的兄长,就是云箫韶的舅父,那是任着川陕都司指挥使的一方大员,谁敢说个不字?云箫韶已经许人哪里去得,自有云筝流去看顾外祖母,年后就启程,一锤定音。
人不在京里,徐家还能追到川陕说亲怎的?仔细吃她舅舅一顿狠拶子,打将回来。
这一劫算是躲过,云箫韶与杨氏放下心,只是稍稍有些心疼云筝流要远行,舍不她的,她自己却雀跃,数着日子等年节,迫不及待要跳进蜀地广阔的山川。
看她高兴,云箫韶和杨氏只有欣怀,罢了,这孩子喜欢,任她喜欢罢。
云箫韶喜欢,云筝流喜欢,云父与杨氏也喜欢,可老话怎说的,几家欢喜几家愁,她家里喜欢,自然有人不喜欢。
先头第一个,李怀雍就不大欢喜。
他先前分明在云父跟前递过话,君子相交,话没有明白说透的道理,说到那份上几乎已是板上钉钉,是,徐燕藉有些不成器,可有他时时提点约束,还真能委屈箫娘的小妹么?
这怎还躲到外祖家去?活像遭瘟闯的躲瘟神。
又说来,云箫韶待他和颜悦色,却从不留他歇宿,这一向,李怀雍心头疑云密布。
云箫韶又不傻,哪个体察不得,留的后手予他。
这日,白雪消息隆冬又,人间早腊月,云箫韶请李怀雍品茶赏雪。
李怀雍打帘子进屋,只见稍间两面窗子打撑着,外头好雪景透进来,屋内燃着卷云炉,香麝浮动,暖意袭人,榻上设近香小案,案边一角云箫韶正在点茶。
见他进来,云箫韶也不起身见礼,只仰脸儿微微一笑:“王爷来了。”
又说:“请妾身的罪,身LJ上不爽利,不便起身。”
李怀雍按下心事,过去要握她的手,她不予,一味掩起来忙着翻手上茶针,李怀雍笑道:“你怎的又不舒坦?也请人来看不是。”
云箫韶嗔道:“不解风情,妾要顿茶,怕耽误王爷的盏,这才推说身上,偏要问。”
这等小女儿情态,李怀雍不见多少年,心心念念又多少年,一时飘飘然,轻声问:“是甚么茶?”
“繁雪,”云箫韶又望窗外看一眼,“知道,今年头一茬的白梅枝上雪,收进瓯中作的沸水。”
一旁画晴适时道:“殿下还说嘴呢,为着集雪,俺娘手足上要生冻疮。”
李怀雍一听,大为疼惜,连声问现如今好了没有,捉她的手紧看,云箫韶只肃着面孔斥画晴,怪她多话,叫李怀雍宽解赦出去,自坐下舒舒服服品一壶云箫韶精心预备的好茶。
夫妻二个凭窗话雪,须臾,云箫韶低着声儿道:“妾知道王爷心里的疑问,妾只说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这话触着真病症结,李怀雍问:“父亲母亲觉着我待你不好么?”
云箫韶镇静道:“哪个说王爷了?爹娘是瞧着,宫中冯氏多番为难,妾身上又不争气,徒惹一身病,做爹娘的哪有不心疼?因此一心要多留二姐几年,不单是对着他大郎。”
这话有理有据合情合理,李怀雍答得上来?
给冯太后泼脏水是谁的手笔,正是他一手操办霍搅,常言道打晾起的衣裳桁子多打自家的脑袋,他可闷头吃着自身苦果。
只得挪过案那头,将云箫韶抱在怀中哄道:“也是,你且劝劝二老,二姐的亲事慢慢再说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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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云箫韶嫣然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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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说这徐燕藉,自打东宫詹事府散伙,虽还领着李怀雍亲王府詹事的职,只是亲王府多大差事!兼之李怀雍是退居,万事防着冒头,许多产业铺子收铺,典的典、赁的赁,又到年节上,无非各宫各府的贺仪,打点上也就罢了,横竖是得闲。
万般无事,徐燕藉哪个在家呆牢,逐日不干别的,专伙搭一班闲手遛脚子弟往院子里逛,国公府夫人说他几次,说宫里娘娘正待与他说亲,教他也看着收敛。
说的正理,只是又不是亲娘,谁听她的劝?徐燕藉不听,说得次数多,他一个横气耍楞,竟然不在家中歇宿,镇日只睡在粉头家。
若问哪个粉头,近来原先几个相好象姑丢开,现是与城南陈家院里桂瓶儿打热。
这日几个子弟在陈家院子里饮宴,屋内暖帘轻放,炉中兽炭款烧,案上堆珍馐,杯中盛玉液,阶下唱的姐儿打扮得玉树琼林相似,款跨鲛纱轻启朱唇,端的一室暖如春的风月气儿。
一个闲人对徐燕藉说:“哥如今逍遥,不赶回家?”
前儿国公夫人没少使人来接,闹得通是难看。
徐燕藉哼一声,面前盏儿推个颠倒,喝道:“这话哪个耐烦听!”
众人见他恼怒,纷纷把笑脸赔了,边上陈桂瓶儿忙扶捧酒盏,从斟慢劝:“爹气消些儿,仔细有酒催肝火上脑,看头疼。”
又一个抹嘴的开腔花搅:“怪小寅妇儿,显你体贴人?”又拍手笑道,“我知道了,哥定是叫这小寅妇儿勾着魂,看不上甚云府雨府的姐儿,亲事推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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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由如滚火星儿的热油滋啦倒进沸水,徐燕藉当即骂道:“贼囚舌根,长是你多长一张嘴吃饭?提甚云家!”
他这声气实打实,兄弟几个稀奇,互相看看不言语,桂瓶儿急俐,赶着叫几个好颜色姊妹来唱,这才堪熄浇灭他的火气。
只是没得又横生枝节。
原本听得好唱,尤其当中一个年小的姐儿,还没出来,徐燕藉叫来问叫什么,桂瓶儿笑道:“她是俺侄女儿,才十三。”
又说:“承蒙爹问,叫宝筝儿。”
前半句还好,这美人儿只等着出成梳笼就是,后半句,千不合万不合,她要叫什么不好,她名儿中要带一个筝字。
“贼短命贱人!”徐燕藉碗口大拳头捣在宝筝面上,白馥馥面孔立时红着泛紫,嘴角一旁血丝渗出来。
忙得乱,妈妈鸨母进来劝和,打发宝筝儿出去,添酒回灯重开宴,见徐燕藉脸上色平些,桂瓶儿曼声问:“她不好,教妈妈打她便了,这一向是怎了?爹仔细吃手疼。”
这姐儿,说方才那宝筝儿十二,她也差不太多,刚不上十五年纪,初初成的鲜嫩颜色,她名中又不带着甚忌讳字眼,哪个眼瞎对她桃花样的脸有火?徐燕藉只粗声粗气,将云家推拒亲事一节讲一遍,又说不知躲到哪穷乡僻壤外祖家,好似他多高攀!
听是升云巷头的云家,这桂瓶儿不做声了,只静悄着,另一个闲人子弟啐道:“管她是什么神仙下凡,难道咱哥配不得!”
有搭腔有接趟,几个当下把云二姐连同云家编排一顿,污言秽语无般不说出来。
少顷,先头调桂瓶儿的那个闲头说:“她几时上路?要不的,咱伙上周教头给她截住,押到哥跟前,哥尽力发落,也解哥的气。”
徐燕藉趁着酒,竟然只道:“闹将出去,怕不好。”
“闹?”左右建言献策,“她姑娘身子丢了,她敢说?左不过归家说一句遇匪,擎管京畿府邻近几个山头剿匪罢了,哪个摸到咱头上?”
一番话把这徐燕藉说得意动,心邪意乱,边上桂瓶儿只不说话。
第 34 章
今年的年节趁两份喜气, 一来照例的辞旧迎新,二来仁和帝圣体康健,绵延两季的风疾好个囫囵, 怎能不喜?传令六宫, 要大操办。
只是再是忙乎再是风光, 风头也轮不到正阳宫。
宫里挥春贴年红, 题桃符、给各宫分赏红封的是谁?是冯贵妃。
年廿八上,这日也该是内外命妇到各宫走动,云箫韶进来拜过太后, 到正阳宫一瞧, 原想着皇后合落一清净, 没想庆安王家里老王妃正携妇拜皇后的驾, 一时半刻不得空,云箫韶遂领着画晴拐到咸庆宫。
温嫔殿里宫女正掇炉子烤红柿儿饼,温嫔不拿乔张致,贵妃椅搬在一旁, 卷起袖子也趁手往炉子上丢摆, 云箫韶进来见礼, 笑说:“娘娘好兴致。”
又说:“我家里做这个,惯是再望上裹一层糖霜,甜津津的,由来吃不上倒想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温嫔教宫女与她包了, 笑道:“你这孩子, 来我处还能短你一嘴柿饼不成?只是我这上头没裹的糖霜, 我这年纪, 实吃不了甜的黏牙。”
云箫韶微微一笑:“娘娘甚么年纪?我先头进来,一晃眼还当炉子前坐的娘娘家里哪个侄女表姑娘, 怎形貌与我温娘娘如此肖似。”
温嫔眉开眼笑,指着她与宫女道:“我家里那来的姑娘?她撒痴卖癫,你替本宫打她出去。”
云箫韶作势要逃开,不忘起身捏着帕子望炉子上取一枚柿饼,拉画晴道:“快走,吃打也罢了,多捞几枚缠牙的是正经。”
惹得温嫔脸上笑意越收不住,叫云箫韶安生坐,又说几句旁的。
先说今年冬天好过,秋里进补的好药材,入冬半夜手足身上暖洋洋,半点寒气没有,全赖云箫韶晋的好血苟子汁头,云箫韶称不当谢,后又说起娘家母亲妹子。
须臾,温嫔又说:“我倒忘了,你不去正阳宫坐,爱来我这里磨牙?”
云箫韶道:“皇后娘娘要见庆安王妃,我等好一会子,眼看完不了,来娘娘这里讨个暖和。”
温嫔道:“庆安王妃,通是一时半刻说不完,”见云箫韶疑惑,又说,“你不知道,庆安王三代传下来,独留一枝儿女蒂,是王府上下的指望,如今到年纪,一心想给挣封个郡主衔,或者说上一门好亲,这才来紧抱皇后娘娘脚儿。”
这是谁家的事,云箫韶不爱上心,只陪一句吉祥话:“庆安小郡主将来看有好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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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嫔说:“是有好造化,你没见过她的,生得百伶百俐,画上下来一般,”又笑,“瞧我,镇日朽在宫里,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见着一个就称美人儿。”
这话,先前云箫韶没上心,这话倒说得她心中一动。
说起来,是许久没见过新鲜面孔,宫里也好,王府里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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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陪温嫔坐一刻,外头说庆安老王妃领媳妇孙女儿出去,云箫韶起身告辞。
比及迳到正阳宫,云箫韶面上改换神色,是她少见的殷殷,与皇后见礼:“见过母后,母后千岁金安。”
徐皇后面上不很好看,叫起赐座,没旁的话。
那也是,自家侄儿刚在云府讨一鼻子灰,吃一顿看不上的没脸,满京城看笑话,她这做姑母的脸上是没个好气。
搁平常,云箫韶管她好气没有,只是如今不成,她儿子身上微量的吴茱萸日日下着,只等扳倒冯氏,落后他自行毒发。这好事应验之前,云箫韶须得当个挑不出的好媳妇,没得怀疑落自家头上。
伸手不打笑脸人,云箫韶先头笑道:“今日来给母后拜年,旁的附上礼册子便了,这一件,臣妾想着亲手交给母后。”
只见外头画晴捧进来一物,足金的十二钗凤冠,无一丝杂色,钗上步摇微晃,满溢的金光熠熠,最顶上雕十二尾羽凤鸟,精细样子,回首恨不能展翅欲飞。
原本,徐皇后听见是送礼脸上就晴几分,又看见这冠子直比当年她接圣旨立后成婚时的冠子还精贵,嘴边不觉露出笑意。
又听云箫韶道:“打点库中看见这一件,十二尾的凤,从前臣妾领东宫时或还可戴一戴,如今怎敢僭越?特来奉与母后。”
徐皇后交春荣接过,近来端详,道:“这样精巧大气冠子,你库中存得好东西。足金凤冠意义非凡,银作局一向有定数,本宫如何戴你的?”
云箫韶只说:“这冠子传说是太祖皇帝张皇后六十寿上的贺礼,阖宫上下只此一件,与母后是正配。”
听说是老祖宗物件,宫里旁人又没有,徐皇后难免一心两片情:一情儿欢喜得不要,这好东西总落她手里,另一情儿,一心只猜测云箫韶手里还有多少此类不外传的好物儿?
又听云箫韶道:“新春该有新气象,说来也久,没见过新鲜颜色,春来百花看要寂寞。”
新鲜颜色?徐皇后问她何意,她微笑道:“趁着年节,臣妾有心请母后给掌掌眼,选她几个过得去的,也不急,先烦母后收在宫里,不拘做什么活儿,先给教导规矩。”
徐皇后一听,自觉品出些弦儿:她这儿媳,这是点头给她儿子纳妾。
并且说先请她教规矩,意思是即便就是她选的、她的人,也不介意。
云箫韶端起茶盏,似有若无闲闲道:“只是他表姑娘先搁一搁,臣妾生辰时候她亲口说过的,要再看几年。”
明白,明白明白,他表姑娘不可,徐氏难道没有旁的姑娘?旁枝儿的,庶出的,都可。徐皇后打量云箫韶,这是找补呢,先前她云家不肯嫁女,这是在弥补。又点头允徐氏女入王府,自要别是徐茜蓉就成,如此续交情的意图就显在面儿上。
不允蓉儿么,那也是蓉儿自打的脸,自己作的。
徐皇后欣然应允,云箫韶满意离宫。
也是好麻利的手脚,卒岁宴上,皇后身边已然多出两个侄女侍立,出落得如花似玉,秦玉玞与云箫韶秘语,说她徐家女儿旁的不说,容貌上真是,个顶个地出挑。
出挑,只怕是出挑过头。
宴上多少人,眼风似有若无都望徐氏二女身上飘着,艳羡者有之垂涎者有之,当中最狠毒恐怕要数徐茜蓉,旁人不知道这两个堂妹进宫是做什么,她可是知道,心里通是恨得牙痒痒。
虽说姑母说的,即便这两个先入表哥府中,即便福气勾的先落下些儿根蒂,两人出身在那搁着,将来也越不过她去,可徐茜蓉一般的咽不下这口气。
她不敢骂做主的姑母,也不敢骂或许点头纳妾的表哥,只敢骂出主意的云箫韶。
云氏贱人,要你在姑母跟前扮贤良!真正抹酸善妒面貌藏得情是严实,拿话作弄辱杀人不在话下,只在人前挣贤名!总有一日把你面皮撕了,伪善装的贤良样子揭开,叫表哥休你!
只是她一人儿的不忿碍着甚,阖宫的年宴依旧欢歌笑语,徐皇后娘家两个新进来的侄女依旧光彩夺目众望所归。
仁和二十年,踩着酒宴的香风美人的香气,飘飘摇摇落地,二十一年在那寸上抽芽,未知能开出什么花来。
·
初三回门,是喜事,只是过完十五筝流就要西去,算不过不盈旬,少不得些儿离愁别绪萦怀。
回王府,做一会子针指,画晴打帘子进来说碧容姑娘来了,云箫韶叫坐,问她:“外头有事儿?”
原来先前李怀商说要搭云箫韶的本钱走买卖,后来这项成行,云箫韶一看,别鹤到底是李怀商的人,画春不必提,画晴和画晚两个,虽说谁也不是傻的,也都识字、能写会算,可读万卷书终究不如行万里路,这两个丫头自小生长在云府,落后到东宫,如今在王府,哪个见过外头世面?
算来算去,再想一想当日望月楼上碧容一身不顾挣出路的勇决果敢,云箫韶遂予她牌子,教她瞧着走生意,因此今日看她面上像是有事,头一个想着问一嘴外头鏊子街。
碧容见礼,并不坐,守着规矩侍立:“娘放心,咱的买卖好着,并无纰漏,今日奴要对娘说另一椿儿。”
面上些是惭愧:“是奴张狂,去年咱刚从宫里解出来,有一日月晦,奴望京里热闹处逛,逛至麟津楼,偶逢几个不上台面汉子,揪住一名乐家生事。”
云箫韶宽慰她:“晦日原是你每休沐,出去逛又值什么,这乐家,你接茬说。”
碧容道:“奴听着,他几个说话越不中听,那唱的姐儿样子又年小,边上又没妈妈,想是不历事儿,忍不得出头来,替她打发几人,使些银子。”
云箫韶说:“谁人长是没个碰着事儿的时候,你是物伤其类的仁慈心性。”
碧容满面歉意:“娘,是奴自作的主张,那姐儿后来一意要问恩主,奴不好提咱王府,只说是升云巷头云家伙计浑家,家住鏊子街,叫她莫放在心上。”
嗯,确实,虽是仗义好事,可搬出王府名头总不相宜,云箫韶这一下好奇:“你这处事极有章法,没露出圭角又解救那姐儿脱身,云府立着也没旁人敢寻她的茬儿,缘何满脸不痛快?”
碧容急道:“娘不知,这姐儿昨日寻到鏊子街对奴说,说徐家大郎要行强盗事!”
徐家大郎?强盗事?云箫韶坐正身儿,从头问:“这姐儿叫甚么?”
“陈家院子的出身,叫桂瓶儿。”
第 35 章
行路边上溪头的井, 随手丢将的桃核儿,不想来日结的竟是王母娘娘瑶台宴上的仙桃,只在善缘两个字。
陈桂瓶儿, 因念着“云家伙计浑家”一语之恩, 听见有人要对云二姐不利, 即便是自家院子主顾, 总是心里存着是非,冒险递话儿出来。
碧容说:“强人截道的勾当,她原只当是几个子弟嘴上脱毛, 有酒瞎胡说。没成想昨日又听徐燕藉说, 牲头快刀已经典来, 为着掩人耳目, 单门管云游胡商典契,将来管查不出根源。她这一下知是成门路,慌了,赶着跑来告诉。”
正月的天, 云箫韶等闲惊出一身冷汗, 倘徐燕藉计成, 筝流哪有活路!是,听风儿几人只说要筝流的身子,可筝流岂是任人宰割随波逐流性子?必定死命反抗,届时少不得闹个不死不休。
边上画晴也是吃一惊, 生倒退几步, 看撞上衣桁架子, 碧容去扶, 云箫韶跟着起身,走去握两人的手:“莫慌, 莫慌,所幸咱提早听着信儿,有法子的,会有法子的。”
画晴眼中盈泪:“杀千刀的贼囚根,想出这等龌龊手段!老天保佑咱如今就知道。”
云箫韶摇头儿:“哪是老天保佑,是你碧容姐保佑,她平素乐善好施结下的善缘。”
对碧容说:“我的有仁义的姐姐,你是救我云氏一族的命,我那费人心妹子但有个三长两短,我家中二老怎安闲?还有陈家的姐姐,也是救命恩人,得空我亲自谢她。”
话是这样说,只是眼下暂先顾不得谢,先得料理徐燕藉这个货。
叫画晴好生送碧容出去,云箫韶自思量。
分付画春给铺设书案,云箫韶说要写帖儿。
写的《清静经》,拜冯太后所赐,这篇儿现如今活像刻进云箫韶脑子,信手可写来,有时提笔写一写,一来二去倒掘出清心静气之妙。
其实这件儿,左不过推延上路,或是多加人手严加防范,也就罢了,徐燕藉能集结多少人手?上半百也看着治他襄国公府一个造兵谋反。
可云箫韶心头一茬春草苗儿,春风吹又生,止不住地昂扬雀跃:能否,借着这一节做些文章?旁的文章。一举绝了李怀雍撮合两家做亲的心思,绝了皇后觊觎她姊妹嫁妆财帛的心思,才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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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须,只须看好眼下徐燕藉这步棋。
徐燕藉也是,凭一张花言巧语的口舌和一副观上观下的眼力劲儿,行走如意,也该掀开他真面目。
这日云箫韶在案前默一晌午的经,落后亲手修书一封,交给别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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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上辛,陛下须往东西郊圜丘祭天,这是由来的规矩,只是刚过完年节又已经开朝,不免劳累,仁和帝不大乐意出宫奔走,于是泰王请旨,说父皇既然身上懒怠,儿臣与兄弟领朝臣到东西郊拜天也是一般。
仁和帝点头,交给两个成年的皇子去办。
商量下来,去东郊的是隐王,去西郊的是泰王。
说这日绝早丑时三刻,城门都是特例开钥,泰王爷领着一班朝臣出城,太常寺和礼部一应九祀九牲等物什抬着,礼乐司跟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郊圜丘行来。
是日城郊怎样光景?荒山古木,道路如遮,北风翻云,白日照烟,注定早是个多事的天。
正时辰的祭祀完毕,无非祷告四方神祗,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都是按部就班的礼,礼毕,泰王与群臣正要回转城内。
这档口却生出一事。
先开始,只是说驮运祀品的牲头有两匹失散,或许到这荒郊野性上辔头,自行走脱也是有的,想是太仆寺人手一个没注意罢了。
奏到泰王爷跟前,泰王李怀商随意道:“回头着太仆寺遣人来寻罢了,值什么。”
这位贯是好说话的宽厚脾性,也没治太仆寺看管不力的罪,就要下令开拔回城。这时,就有上直卫指挥使建言,说太仆训马,自有章程,等闲怎会自己走脱?加之今日圜丘要迎王爷千岁的驾,因四周都有上直卫巡防,怎会无声无息跑脱。
泰王爷就问怎个说法,庞指挥使道:“或有歹人偷盗。”
歹人?甚么歹人,京城西郊旁的没有,只有成片绵延的山头,一时群臣两股瑟瑟,早听闻西郊山上有寨子,难不成真有山大王?
如此一说,泰王更得即刻回城,遂下令绕开原先山路,望西南边官道多转几步,虽则往来嘈杂,总免得真遇上甚匪徒。
总不会,总不至于官道上还有歹人罢?老大人们一个个心里琢磨着。
没成想还真的,有。
大约行至馆驿差二十里半道上,一霎黄沙弥漫尘土飞扬,远处山脚上一阵一阵的烟尘弥漫,隐约还有哭叫喊杀声顺着风儿传来,群臣惊惶,庞指挥使二话不说:“来人!护王爷驾!”自己领着人打马上前看究竟。
这庞指挥使是何人,练兵二十载,执掌燕山左卫拱卫京师,岂是空把式黄口小儿?即便真是山大王下山,在他手里也讨不到便宜,速即擒住一伙截道歹人。
又说遭截道的苦主,也是有名有姓,不是旁人,正是当朝两广布政使云雀山家中千金,今日恰巧启程奔蜀郡,不幸是遇匪,万幸是又遇上庞指挥使,捡回性命。泰王连忙使人将云小姐请到行中多加安抚,只是云大人跟着隐王的驾望东郊去了,并不在此,没得父女团圆。
要说云二姑娘西去,都是朝中同僚,这事听说也多,只是人请来才知,不是云二姑娘一人险些遭劫,一道还有送行的云家大姑娘,隐王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向,事情就大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本劫掠官吏亲眷,该服役该刺字便了,可是受劫的还有王妃,这随行的就有人说了,怕是免不了一死,不死也得脱层皮。
隐王妃携小妹上前谢过泰王爷一行,自是惊魂未定,恰此时庞指挥使押解几名歹人也到跟前,隐王妃似乎唬一跳模样,指着当中一名黑衣蒙脸的汉子惊呼道:“是你?”
庞指挥使一抬手,手底下兵士上前将其脸上遮物揭开,露出原本俊俊郎朗、人模人样一张脸。
群臣当中立即有人认出:“这怎说的?怎个与襄国公家里小郎君如此形似?”
又有人说:“不止形似,怎瞧着就是他?如今领着隐王府詹事,怪不得王妃一眼认出来。”
“是了,年前宴上见过,叫徐燕藉。”
接趟的:“不能是同一人罢?好好的差事办着,又是国公府出身,怎沦落成寇?”
隐王妃怒目而视清声皎皎:“徐燕藉,本宫夫妇待你不薄,你如何劫我?想害主不成!”
那徐燕藉哪个料到恰有上直卫途经,逮他个正着,如今情形现行被抓,又怎容他狡辩?把脸慌了,嘴张了,只蹦不出只字片语。
边上泰王爷提醒道:“王妃这话岔了,素来只闻令妹西行,并不知王妃的驾也在。”
隐王妃看去也不十分明白,讷讷道:“有劳六叔的问,妾身只得一个姊妹,原想着送一程,送她到馆驿。”
这时庞指挥使恍然道:“王妃娘娘听臣一言,这贼子或许原本意在二姑娘。”
原来庞指挥使家中与杨氏交好,向来的走动,他夫人见云筝流直爽伶俐,不似有的小娘满腹的算计,遂十分喜欢,有意做亲,这是回过他的,后头听说徐家也有意,也不算甚么,好女自是百家求,只是徐家背靠中宫,听说云二姑娘为着躲避不知哪一日就要落到脑袋上的指婚旨意,决意上外祖家避祸,家中夫人还大为称憾。
听说原本只是云二姑娘独自成行,庞指挥使自觉悟出其中茧儿,双目圆睁冲徐燕藉喝道:“说你小贼!难道是云家推辞你提亲,你怀恨在心,如今专意截他二姑娘?”
他是武人,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周遭哪个听漏,群臣如此这般脑中勾连,可不是?是这么个说法,定是这徐小贼,恼羞成怒脸面驳没,今日要截下二姑娘出气。
又有板正的老大人,素没听这些个传闻,问如何瞧不上国公府公子?
就有人说了,国公府这公子,没甚成器的名声,也没上得台面的定品,也不怪云家看不上,云家又畏惧中宫旨意,只得遣闺女远赴外祖家避祸,没成想还是险些没避开。
又说,如今这铱驊情形,些是菩萨保佑没答应这亲。
怎说的?求亲不成就要加害,真当叫他得手还得了?云二姑娘哪有轻的发落,怕要吃大苦头。
什么人呐,群臣议论纷纷,一时徐燕藉千夫所指百口莫辩,唾沫加身。
云箫韶见今日这出戏,起承转合做得齐全,压轴的这一嗓子,借庞指挥使的力,端的高亢嘹亮一锤定音,博个满堂彩,心里暗道三个好字。
目光望一望李怀商,眼含三分谢意。
这是日前两人的合计,云父杨氏也点头,倒顺溜。
通身力气放下,云箫韶正待领筝流上车歇息,忽然官道上又一阵喧哗,往来斥候高呼:“隐王驾到!”
隐王?
云箫韶心底一惊,他一行不是由父亲陪着望东郊去?怎会来此!
第 36 章
隐王?
云箫韶止不住心底一惊, 李怀雍他一行人不是由父亲陪着望东郊去么?不过日中,怎会赶来此!
按理来,如此“劫后余生”, 寻常女子见着夫君该是大喜, 夫君该是她最信任、最亲近之人, 该是慰藉该是安心, 可怎说的,这好事儿诚是没落在云箫韶头上。
她,她不是寻常女子, 她与李怀雍也不是寻常夫妻。
看着远远儿李怀雍一骑当先飞驰而至, 云箫韶心中只有不耐二字。
热突突的不耐:他来干甚, 没得惹眼。
冷冰冰的不耐:别是来坏事。
“王妃, ”吁律律一声马蹄暂遏,李怀雍飞身下马奔至云箫韶跟前,“你可有碍?”
百官见礼也不顾叫起,只一味来握她的手:“岳丈随后就来, 你莫惊惶。”
惊惶?云箫韶心说真要惊慌怨谁来?你不来谁要惊惶。
不过管是内心里天上地下, 云箫韶面上没有张眉怒眼, 只是淡淡应下没多话。
李怀雍温言软款,好生慰她两句,这才转向跪一地的臣子:
“都起来罢。”
云箫韶冷眼旁观。
观他与六叔招呼过,说起缘何出城西至, 原来他东郊那头完事回城, 见陆续有人仓惶打西城门进城, 说西边官道出事, 他道:“王妃看重小姨,因本王心里总也记挂小姨今日启程, 特特赶来。”
底下臣子们听着,都道隐王好个深情体贴,东郊圜丘虽比西郊近些儿,早一步回城,回府歇下罢了,王爷还记挂着西来的王妃和小姨。
如此瞧着,隐王妃脸上不咸不淡,就有些不像样。
夫君如此厚待关怀,怎么无动于衷呢?未免冷心冷清。
这时边上云筝流快人快语:“姐夫家里好亲戚!”
众人一思忖,可不么?庞指挥使亲兵押的是谁,徐燕藉不正是隐王爷母家的好表兄弟?再一想她云氏姐妹缘何沦落至此遭匪,还不是宫里皇后主子娘娘再三逼迫?又是赐下厚赏又是家里兴土木,逼不得已云二姑娘才非得投奔外祖家避祸不可。
怪不得王妃娘娘不假辞色,隐王爷家里果真有“好”亲戚。
那头李怀雍已经听完来龙去脉,口中厉声斥道:“竖子!不成器!”
他紧盯徐燕藉目如迸火:“竟敢起此歹念,岂能容你!”
他似是怒极,一路快马奔来,手中原执一柄七尺鲛皮缠漆马鞭,说时迟、那时快,兜头罩脸望徐燕藉头脸劈去!
徐燕藉叫五花大绑锢着哪里躲得?登时吃他挥打满面开花,面上立时裂出一道口儿,左额至右脸下颌伤口横亘,红猩猩血滋溜往外冒。口中听是呼痛,只是嘴里堵着出不得声儿,只余嗬嗬的粗声捣气,面上痛杀了,鼻子眼儿无不拧巴盘曲,和着如注的血流,狰狞得很。
也凄惨得很,就有吃斋念佛的老大人不落忍了,纷纷别开眼目不忍视。
可李怀雍好似犹嫌不足,手臂高悬,转眼看这第二鞭子就要往下落,一旁李怀商叫他:“皇兄!便是他天大的罪过,解去大理寺是正经,如何动得私刑!”
李怀雍怒目切齿:“盗而□□者,绞。即便上大理寺也饶他不得,意图犯小姨清白,忝称本王亲眷!”
痛骂之余,又捰马鞭尽力抽打在徐燕藉身上腿上。
这一下封口布也管不得,徐燕藉杀猪样痛呼告饶,无般不叫出来。
李怀商恐群臣看要参他二哥。
二哥吃挂落,她岂会好受。
速即连劝:“盗而□□者,绞;会恩既未成,配千里。他到大理寺也不是个死,皇兄也看着身份脸面,何苦亲自动手。”
边上朝臣们都劝,王爷您可别气昏头,虽说出城郊可以总也是天子脚下,动私刑哪里像话?也不怕陛下听见忌讳。
是不是这个理儿?自然是。
李怀雍能没个清醒白省?不能够。
云箫韶冷笑旁观,他做疾言厉色这样子给谁看,不是给她姐妹俩看?但凡她二人也张嘴劝,好,这话茬就交出了,将来也好拿着说一嘴,当下苦主说情,想是宽宥谅解。
谅解,即可从轻发落。
再说徐燕藉此刻吃李怀雍拶打,形状惨恻,一会子父亲来,总不好再作色:老大人,您的好女婿已然动手,打得这一头一脸血,您还好意思深究么?亲里亲戚,您可也留着面儿。
姊妹二个没有傻子,哪里看不懂这一节,稍稍眼风交换个儿,都没言语。
李怀雍继续作色:“不肖子!本王舅父仰承国公爵恩荫,谨小慎微,律己为仁,本王母后在宫中兢兢业业,克己如册,偏有此不肖子!要他在外败坏德行名声!即便押回京去也容他不得。”
说罢又落一鞭,直似裹风挟雷,徐燕藉头皮上又添一道伤,这一下庞指挥使也开口劝,李怀商叫一声皇兄,反倒是没再建言。
这档口官道上又行来一行人,是乘车赶来的云雀山云大人,群臣当中好些整下神色,口唤老师,云筝流低低唤一声父亲迎过去,三言两语将一起子事端说一遍。
李怀雍道:“岳丈无须多言,待小王料理这孽障贼子,头颅砍下给小姨赔罪。”
这真是,说杀了,越发没边。
再说干净谁稀得要徐燕藉的脑袋?云箫韶面上无波,袖中十指紧攥,说要料理,实际看他真会要徐燕藉的命?相反,如今他打得越狠,徐燕藉这贱命越能保住。
云雀山望一眼云箫韶,父女二个心领神会,云雀山叹气,也不去问徐燕藉罪过,只拉着云筝流再三说我儿受苦。
一时暂成僵局,又不能真叫活活打死,周遭臣子们也观得茧儿,他们说情不顶事,怕不得云家人开口,要不隐王爷手上这鞭子停不下。
眼见徐燕藉颈子又挨一鞭,脖子脸上青青紫紫没寸好皮,就有自诩慈心的大人忍不得地要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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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劫后余生的女娘劝也不好劝,自能向云雀山开口。
有一个说:“云大人您且饶他的罢!常言道君子量不极,胸吞百川流,难道你看他殒命在此?何苦来哉!快些劝王爷一句罢了。”
又有一个说:“夫君子之道,唯忠恕而已。他已吃尽苦头,贵府上两位千金眼瞧安然无恙不是?何苦累他性命!”
也有劝云箫韶的:“王妃娘娘宽让则个罢!”
云箫韶心头火气,险些遭人玷污的擎不是你们自己不是你们闺女!
他作恶,只因他稍稍吞些苦果,就能当是两清?就能当是抵消?恁地便宜!甚至不必他亲口认罪!
相反云氏父女虽是苦主,可这一来二去催掇来,好似她父女三个但凡不松口饶恕徐燕藉,那她三个就是不够宽仁!不够“忠恕”!
凭什么,凭什么?
云箫韶正待开口驳斥,不料有一人儿抢她前头,云筝流高声叱道:
“咄!他是叫庞指挥使阻下不得手,若是得手时,不知大人们有几个替我叫屈?”
“女子命贱,可万万贱不到这份子上!”
云筝流登上车辕,声气高昂,偏:“今日这事,回城后我自当写状子交递府衙,该是杀、该是剐,上有圣上青天,下有律典王法,谁敢多言。”
旁有不死心的说她:“云二姑娘这话,徐家小子这顿鞭子白吃打不成?”
云筝流冲这胡子支棱老大人怒目而视:“他不爱吃鞭子,谁打的他他写状子告去,干我何事?”
云雀山也不拦她,只是叹息,说这孩子秉性刚强,如今险遭人欺侮自然气盛,唉。
李怀雍马鞭握在手中,缓缓开口:“小姨待如何。”
嘴上问的小姨,眼睛只顾瞧云箫韶。
云箫韶有意替自家妹子遮遮风头,今日说话也忒刁钻,谁知云筝流压根儿不予她开口时机,抢白道:“不劳王爷说合,我云二姐不缠头巾汉子,岂蒙无耻之徒白白打算盘占便宜,今日有言,我与徐家人势不两立!”
说罢管哪个打的鞭子、哪个挨的要死,径自钻进她父亲车驾,不露面了。
她一席话撂下,李怀雍千钧的力气和千般的算计一朝落空,如同今日正月的冷阳,白飒飒挂在天上,一丁点暖气儿照不出来,白一个影子。
明晃晃冷飕飕日头当空,映人间一隅闹戏。
落后是泰王爷领着做主,庞指挥使拿人回城,至于隐王妃,她小妹可随父亲家去,她不成,只有跟随隐王回府。
路上隐王爷一如既往的关怀备至,马鞭丢下,陪王妃乘马车。
车辚辚马萧萧,反衬车内安静。
约摸快进城门,李怀雍告云箫韶:“没听你说,你今日给小姨送行,倒巧。”
他一句似乎无心,可云箫韶哪个坐得住。
她是不忍筝流独自赴险,也想着给徐燕藉的罪名加加码,因此今日同行。她不怕旁的,最怕从李怀雍嘴里听见“倒巧”、“巧了”。
世上只有两种人信事有巧合,其一心思洁净,无瑕如满月,不闻世间阴司人心险恶,其二心思昂扬,轩然如朝阳,即便尝尽险恶也可尽照,心底存一丝光明。
李怀雍不是二者任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不信巧合,又会如何?怕不是掘地三尺,挖出这等巧合是谁人所埋。
今日这事,他会挖么?
不,不。
心虚?
云箫韶镇定,不该她的心虚,作恶的是徐燕藉,企图遮掩的是李怀雍,怎轮到她心虚。
如此心定,云箫韶冷然道:“王爷打他便了,何苦当着我姊妹的面儿?血剌剌样子,筝流才几岁,看得?”
又说:“王爷打的什么主意?你打他,我每怨不得他的?诚如筝流所言,今日这节,我与徐氏,不死不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张着眼睛坦然迎上李怀雍目光,脸上不是旁的,作得十分委屈发怒模样,李怀雍无声注视她。
那目光幽幽,说怒气全无半分,说审视则实打实全是审视。
第 37 章
他看任他看, 云箫韶不避不让,怒目而视。
少一刻,李怀雍气势一松, 伸手来拥她, 叹道:
“别气, 仔细气坏身子, 是我的不是。”
她不肯入他怀,要推他的手。
该有的,她心里门儿清, 此时倘若心虚, 那才真正露马脚, 该有的即是这般, 恼他。
这一推,推拒也有,多的更是十足小儿女情态,浅嗔轻怨赌气一般, 这一下兜揽了, 李怀雍唇边含笑:“你埋怨我罢了, 打我你也手疼,何苦?我替你打便了。”
说罢左手掌心朝上,伸出右手狠命抽打两下子,云箫韶去捉他的手, 他顺势将轻轻拥住, 云箫韶撇过脸儿:“你须依我, 此番再不许替姓徐的遮三瞒四, 再如今日藏头亢脑,你只等我讨你一纸休书, 再不搭理你。”
李怀雍说那不会,又说:“他姓徐,我母后的徐,即便我有心讳饰,慈居殿也饶不了他。”
又长长一叹:“箫娘,是我对不住小姨。我没想徐燕藉真如此上不得台面,竟然起的这等强盗心思。若知他真面目,我断断不愿小姨说与他做亲。”
只说如何配得,又说小姨受苦,翻来覆去没个完。
云箫韶哪个听信他,如今他倒松口了?从前怎不听他这般说,这是见着这一门亲事万成不了,打量别亲家做不成反倒成仇家。
好听的,讨巧的,他才说一嘴。
嘴脸。
云箫韶垂着眼睛,李怀雍只当她不虞,只觉她脾性儿不比上辈子,眼瞧养得大,讨好说句话恁地难。不过种种苦思焦心当中,李怀雍生生品出一丝儿不知那来的舒爽,一句一句裹蜜粘甜话语劝哄出去,他凤儿老实坐他怀中听着,间或眼角儿羞恼一般的风儿瞟他面上。
一时他叫想起绿绮主人赋,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长卿大才,写尽有情人兜连眼风,今日他始知个中意味。
夫妻二个归府无话。
不过心机深沉如李怀雍,有一件没算到。
他言道徐燕藉这桩事宫中必有干预,皇后必不好保,冯氏必不轻饶,可老话说得好,随何也有张舌日,陆贾也有受欺时,这一回李怀雍算漏这一桩。
说先头年前云箫韶往徐皇后跟前递话,撺掇两个小徐氏在皇后宫里学规矩,原本婆媳两个心照不宣,这是给李怀雍选的人,徐茜蓉也道如此,还生受老大醋气。
没成想,青鸟不落在梧桐树,这两个小徐氏,另有造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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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学规矩,三学两不学,竟然从正阳宫学到清心殿,还没出年节宫中传出消息,尚功局连接两场册封的恩旨排场,宫里多出两个主子娘娘。
尤以二女当中年小的一个,名叫茜娥的,为得宠。
说这仁和帝,管她是哪个侄女儿,管她论辈分还要喊他一声姑父,直要来身边伺候,旬余没出她的寝殿,巧笑茜两犀,美目扬双蛾,亲题的梁武帝《子夜歌》悬在殿中,一举封上婕妤位。
这圣宠风光,连冯贵妃都暂且要低头。
徐皇后一瞧,也不怄气了,也不苦恼给儿子选的人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能分冯氏的宠,哪里求来?还是顶嫡亲的自家侄女,不怕生二心,岂不便宜?只恨自己脑子看是生锈,这法子没早想来。
看见冯贵妃十天半个月见不着圣驾,春荣又探来,说有一天夜里冯贵妃宫里传出消息,九皇子身上不爽利,就这没招引着圣驾一面儿,徐皇后听见大呼痛快,这日子也该你冯氏尝尝。
此消彼长,冯氏又不是坐以待毙的人,再说冯贵妃不中用,那不还有冯太后么?很快太后出面,劝谏皇帝雨露均沾莫要偏爱,没得惹出祸端,又狠狠挑徐婕妤两件错处,仁和帝这才收敛,不再成日只溺在两个小徐氏的温柔乡中不肯露头。
宫里两厢角力正斗得欢快,比及徐燕藉的事儿捅进去,冯氏又不傻,知云氏与徐氏彻底交恶,这是皇后党少助力呢,要他们忙什么?竟然是旁观看笑话样子,不曾过问。
徐皇后这头呢,正忙着领着两个小的。
两个丫头到底进宫日短,从前说的都是进王府如何如何,如今可好,一举进宫,一切须从头教。
譬如吃食摆件,哪一样容易叫人钻空子,哪一样赏人做面子好,再譬如如何御下,如何与嫔妃交,又如何虏获圣心,如何不着痕迹给冯氏使绊儿,通要徐皇后仔细教着,也不得空管娘家一个逆子。
尤其听家里兄弟说,云家是收拢不得,不如公事公办,好好赔罪,还能高看一眼。再者总有云箫韶做他的人,云家还能偏帮冯氏不成?
听是这个理儿,又听说到底没伤着人,他又下得狠手,如今朝中风儿吹着,都不主张重罚徐燕藉,不会有大事。徐皇后遂放下心,甩手没管。
如此,徐燕藉的事儿在宫里没翻出甚水花儿。
宫里的风起云涌,也没搅扰着云箫韶。
两家面子里子撕开,左右绝再无做亲的话说,还不好?又没人起疑,好得很。
更好的还些儿是有呢,遭逢这等大难,哪还有执意送闺女上路的道理?筝流少不得要留在京城,如此她们姊妹长伴杨氏身边,团聚一堂,哪个不好。
仁和帝也终于想起来见云雀山,召进去也不知说什么话,官衔续到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又封一个参政知事,再缀一个武英殿大学士虚衔。
怎说呢,相比执掌一方的通政使,二个正三品官位移过去,无功无过罢。
也是好的,岂不闻出头的椽木先朽烂,太过显赫未知是福是祸,平安却实打实是福,一家人得以团聚京中,总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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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爆竹才响,花灯才燃,映阶碧草色,当窗桃李枝,人间又早春回。
一日,三月上暖春天气,李怀雍领差事离府,说是南直隶布政司虚报春涝,贪图朝廷赈济云云,圣上遣隐王并几名都御史前往查问,总之要去好些日子。临行前与云箫韶话别,目光粼粼似有深意,好似凝望又好似权衡。
不过他近来长是如此把人望着,望就望罢,云箫韶不当他是回事。
他不在府中正好,前些日子耽搁一事。云箫韶封上两匹好颜色越绫、两坛南边豆酒、两口鲜猪、四盒果品,还有百张撒金箔历日,劳动碧容走一趟,望陈家院子请人。
问是什么,只说是寻常家里饮宴,请到云府唱,定下三日后。
三日后轿子脚夫接人,接陈桂瓶儿来府,这桂瓶儿诚惶诚恐,轿子抬进二道门,一位眉眼儿温和的姐姐迎她,她连称不敢,又说:“我的姨,且慢一步,我分交赏轿夫去。”
迎她的女子笑道:“府里专管俺娘行的轿夫,领钱出力,赏他来?恁地惯他们躲懒。”
又说:“你不消叫姨,我与你碧容姐一般的人。”
序过名儿,不是画晴是谁,桂瓶儿当她是云二姐身边得脸丫头,忙道:“二娘的轿儿,我怎生坐?”又问碧容姐怎一向不见。
画晴引她迳到后宅,对她说:“碧容姐不在这处。”
桂瓶儿奇道:“怎说的?她不是咱府上伙计浑家?”
画晴掩口笑道:“她还没配人家,是那个的浑家?”进门前又拉过桂瓶儿细细叮嘱,“这里头有个缘故。你今日坐的轿不是俺二姨的轿,你碧容姐也不是这府上人。”
桂瓶儿说请姐姐教,画晴说:“你道二娘,你知道云大娘么?”
云大娘?桂瓶儿直吸气:“耶嚛,莫不是宫里的那位王妃娘娘?”
画晴笑而不语,引她进屋。
踏明间的槛、打稍间的帘儿,只见靠窗榻上坐一美貌女子,樱口琼鼻远山眉,挑不出来的。只是容貌在其次,她穿一件天青碧的大袖衫儿罥在肩头,似乎直把外头春满的湖光山色拢在身上,那通身的气度,桂瓶儿没下脚处相似,巧簧口舌统通忘记施展,拜下只是讷讷。
云箫韶拉她起来坐,分付画晴顿茶来,又对她说:“我的姐姐,我是她姊姊,你是我姊妹救命的恩人,原该俺每上门拜谢,如今还要烦你来。”
说着又命画晴取酒,立在地下亲自敬桂瓶儿三盅,桂瓶儿一壁推辞:“奴消受了。”接过饮下,云箫韶与她问两句,也不提押在刑部的徐燕藉,只问平日好的吃食衣裳。
须臾,云箫韶说:“太太和二姐也想见你一见,实承望当面说个谢字。”
陈桂瓶儿速即起身:“岂消烦请,自当拜会。”
云箫韶即领她望杨氏屋里转,都等着她的,进去云筝流就要拜她,她说生说死推辞了,云筝流无法,只得深深一福:“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没有这位姐姐搭救时,只怕我吃生杀了。”
杨氏也说难得这丫头仗义,救于危难,这陈桂瓶儿此时回过神,哪个是愚笨人,当即开口称奶奶,云箫韶听得弦儿,听她一声娘,认下她来。
打这往后,云府上惯常走动的乐户多一个陈家。
落后画晴问云箫韶,何不比碧容的例,赎出来与娘作伴罢了,云箫韶却说个人有个人的志向,她若对我口称姐姐,与你一般称太太,那她是想出来,她要认我做干娘,是不想来的,只想得云家的照拂。
画晴不明白,谁乐意在乐户家里蹉跎?碧容就愿意挣出来。
云箫韶说那不一样,碧容是南人卖来,孤家寡人,那桂瓶儿是一家姓的院子,她独自挣出来,她有姐妹没有?有妈妈姨没有?
你觉着好时,旁人未必觉着,怎么她是个唱的,你就当她不是个人物、替她拿主意么。
一听画晴说也是,做什么大包大揽替旁人拿主意,是瞧不起谁?个人有个人的志向,这话很是。
归去王府,画晚立在檐下,急眉赤眼样子,见云箫韶远远回来,两步奔来告道:“可盼回来,泰王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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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箫韶停下脚步:“你说王爷不在么?”画晚头儿点了。
这倒奇了,他六叔最守礼,按理说李怀雍不在,他不该上门。
不对,他上门罢了,在外堂、在李怀雍书房或许都还可走动,哪来的道理直来自己房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画晚跺一跺脚:“说就是王爷请他来的!”
王爷请他来自己房里?云箫韶心下疑惑,定定神,推门进屋。
第 38 章
王孙才归莲动, 太真临上瑶台。
要进屋时云箫韶又迟疑。
转教画晚进去递话,说在正堂见六叔,分付罢也不多言, 径自扶画晴的手往正堂行去。
犹不足, 小厮僮儿、内监丫鬟, 云箫韶叫来正堂内外侍立一遛。
她不是要防李怀商, 她要防李怀雍。
她在上首坐定,李怀商进来,她起身正儿八经见礼:“六叔。”规矩分毫不错。
“嫂嫂。”李怀商还礼。
丫鬟顿茶, 不是画晴或者画晚, 是画春, 云箫韶单门叫她来。
初时叔嫂两人平平饮茶, 说两句闲话,次后李怀商终于说:“皇兄临行前有两句要紧话,乞望嫂嫂知道。”
云箫韶知局,这是要清场, 口中答应:“听叔叔教诲。”堂内丫鬟只远远遣到门外阶下, 并不闭门。
李怀商看一眼, 开口说:“当日城外西郊官道,小王不该替你姊妹劝皇兄一句收手,是小王想得岔,见怪。”
他神色间满是歉疚, 又听他说:“想来好大的脸面, 当日场中谁堪劝这一句?登高望川, 湍流岂湿鞋袜, 小王一时疏忽做望川人,事后每每念及, 愧疚难当,并非轻视嫂嫂及二姑娘缘故,请嫂嫂宽念。”
他声儿气轻着,外头丫鬟想来只能听个声影儿,详细并不能听见。
云箫韶也把声量放低:“六叔这怎说的,你肯劝他的,这才显出皂白:你不在这事儿里。他至今未见起疑,焉知没有这一节的缘故。”
又说:“六叔肯仗义相助,大恩大德,我姊妹又怎会反倒怪罪?忒也不识好歹。”
话毕,李怀商又不言语,只默默端着茶盏,眼睛钉在足下三寸地上,不知发的甚么神儿。
云箫韶打量李怀雍这个兄弟,恐怕真是为他好的,怪不得当年李怀雍登基,杀那么多人,独泰王府全须全尾保存个囫囵。
这话说回来,李怀商有如此的忠心对着李怀雍,怎肯出手助咱下李怀雍母家的面子?云箫韶一时进迷魂阵,望不清个中门道。
又坐一刻,云箫韶见李怀商分明是有话,可只在椅子里踅磨来踅磨去不言语,心说这是憋甚么内伤、熬甚么心火灯油?
究竟是,李怀雍遣他来说什么话儿?
啪地一声,云箫韶手中茶盏搁在几上,作真挚坦率面目:“六叔今日来到底何事?”
这一下李怀雍不再是盯地面上发呆,改盯着她,一时又呆愣。
这一下真把个云箫韶盯得云里雾里,做什么?他老李家兄弟那里害的什么毛病?一个二个专盯着人看。
堂外春光正好,柳叶上眉桃花趁脸,谁赏?俱赔给堂内的寂静无言。
须臾,云箫韶有耐心,只是时光不等人,再一会子就是传夕食的时辰,她正想着开口问一嘴,叔叔是留饭还是归去,她道:“或者叫他小伴来伺候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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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遇着李怀商一句:“皇兄有意与你和离。”?这一句,哪来的话?从何说起?
不是,哪来的这等好事?
云箫韶一时只觉茶水醉人,熏熏然依誮问:“果真?”
语气稀罕,仿佛夙愿得成梦想成真。
李怀商却哪个料到,体省她是吃一惊又伤着心,说:“嫂嫂,你、你万勿伤怀,你……”
他今日不单是来劝慰她,接趟还有旁的话,又实说不出口,千言万语踅来踅去,只道:“不值当。”
不值当?
云箫韶自然知道不值当,她上辈子那头猪油蒙心一般眼瞎,才会死心塌地对着李怀雍,实际可不正是这句?不值当。
只是她知道的不值当,他六叔又哪里知道?
混混沌沌一刻,她问:“为何骤然有这一言?和离。”
李怀商似乎不忍,说:“是自家人也是明眼人,小王说一句。宫中如今内宠颇多,冯氏着急。”
他这句道着真病,云箫韶面色一凛,精神头提聚洗耳恭听。
他接道:“司天监与慈居殿一个姓,忽然说荧惑入太微垣,西方天宫火光大盛,荧惑法使,司命不祥。”
一壁听着,云箫韶心想,凡星象星宿之说,好不便宜,生杀废立,任是什么事儿都能拿来当由头筏子。诚如他六叔从前说过的,天教明月与长庚,天上各星神各司其职,管你许多人间事?甚吉凶宜忌,未知不是世间凡人自作多情。
只是此番不知冯氏借着荧惑做什么茧儿?
听李怀商说:“此火非一宫一室之火,乃遍烧天下九州之火,主兵祸。请其解法,司天监进言说唯有尊龙九子螭吻于高位,镇邪避火,方有望消此灾难。”
龙九子螭吻于高位?龙生九子,应到本朝是说谁,可不就是九皇子吉王李怀玄。这一向显出锋芒,原是为着建储。
一时云箫韶说不上,冯氏实在心急。
想那徐婕妤,当真如此受宠?冯氏怎急到这份子上,李怀玄才几岁,既不是嫡也不是长,怎就说到建储的议论。
李怀商一句定音:“而父皇,似乎也有此意。”?云箫韶是真吸气儿说不出话了,仁和帝怎么呢,年前生病给脑子害昏么?不满三岁的太子,这还能应允?
不过,一壁她也有几分清明,思忖着问:“隐王爷有意与妾身和离,与宫中建储风波有渊源?”
李怀商目光感伤,好似被人强行和离的人是他一般,满目哀戚痛心,心酸道:“消你动问,小王侥幸,去年几件差事办过得去,父皇给提正二品龙虎将军,赐殿前指挥使,又破例岁禄提到两万,多加荣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本朝亲王按例岁禄只有一万石,他六叔加一倍?那是得着仁和帝青眼。云箫韶本想着恭喜一句,只是脑中忽然一转,张嘴道:“如此温娘娘只怕在宫中日子难了。”
可不?宫里只二个皇子成年,哪个出挑冯氏的眼风就要往哪个身上落,从前是李怀雍占着嫡长子头衔,冯氏和徐氏才斗得你死我活,李怀商如今在御前得脸,温嫔能在冯氏手里轻轻饶过?
云箫韶正替温嫔想着,李怀商道:“嗯,母妃秋天里要晋德妃,近来确实多遭慈居殿训问。不过你、你不在意与你夫君和离?”
在意不在意和离?云箫韶一滞,这话问的。
李怀雍身上的吴茱萸毒,已经埋下。
打量咱们日日送吃食是闲的?里头都添的“好东西”。
说这吴茱萸,也是良药,对症可散寒降逆,可自古的良药都带毒,没病没灾身上康健的人不能多食,天长日久吃下去,毛发脱落头脑发癫,幻象缠身,享命不长久。
如今李怀雍身上剂量,即便即刻停药,也就三五年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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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三五年,云箫韶心里想着,是否这三五年,也不必忍耐?在意不在意,只恨不得明日他就死了,她好归家去。
慢着。
……慢着。
李怀商当上两万石亲王,温嫔要抬德妃,这桩桩件件,无不预示泰王府要起势。这档口,李怀雍向他透露要与咱和离?这里头,什么机窍。
李怀商心心念念开口:“他为着揽换我襄助,不惜舍你做交易!如此凉薄,你、你不如离了他的!”
他改的称呼:“这话我从前不劝你,总打量你二人才是夫妻,今日总、总要问你的意思。”
阿?云箫韶恍着神儿喃喃:“难不成,难不成你……”
拿她做筹码,这事儿别惊讶,李怀雍惯做得出来,只是,云箫韶不得不惊着,筹码,有身价儿才做得成筹码,她在他六叔这里,有甚身价?
无须多思,只消想一想他六叔向来的人情,他的宅子,他的白露茶,他找人补的帕子,他命人搭的葡萄架,云箫韶心说,难不成他六叔自来不当她只是嫂嫂?心里头,还存着旁的心思?
无利不起早是李怀雍,眼明心利是李怀雍,倘若没个十足把握,李怀雍势必不会向李怀商提这笔交易,因此李怀雍也知道……
知道他六叔的心思。
嘶,千般缘由梳理干净,云箫韶仍是难以置信,话须从头,当真么?李怀商对咱?这怎说的?
忽然一副场景叮铃咣当闯进云箫韶脑海:门庭冷落东宫,寂寞冷清梧桐苑,她没气儿直淌血的身子,伏在她身上痛哭的李怀商。
那血色,不管不顾沾他一身。
他今日又贸贸然上门,又是酸楚盈目,又是哀恸沁心,他不是为旁的,单为着替咱心里难受,打量咱是受人抛却的弃子。
唉,可不是,从前李怀商也并非没有显露,三番两次拿真心贴意的话儿来劝慰她,只当他是随温娘娘的体贴脾性,没成想,还有这么一层。
不,云箫韶审量自身,真当没嗅着一分半厘?也未定,那你甫一听闻徐燕藉之祸,怎头一个求助人家?从前得知李怀雍或许下毒,也是没二话信任别鹤请来的太医。
心里头云箫韶对自己说,你不是信别鹤,你是信别鹤的主子,你是早信了他的,李怀商。
只是这一起子幽绮念头暂置,如今是怎说?
看一眼李怀商目中清凌凌忧思,知他长是殷殷,不过他再有心也一向守礼,今日直进她的闺房等着?
说不得还真是李怀雍撺掇。
李怀雍,到底想干什么?果真只是利益置换?
第 39 章
也不必怎样撺掇, 云箫韶暗忖。
怕不过只略提一句和离的话儿,把他六叔……把泰王爷,把泰王爷心里触目着, 着急上脑便跑来。
唉, 云箫韶拊掌, 泰王爷办差经商, 哪一件不是精明干利,要不的登高位、掌八方财源,怎的到这项上没个精明?只要是他今日上门, 他的心这不李怀雍一举试出来。
云箫韶没留神嘴角细扬, 问李怀商道:“他怎对你说的?你着急忙慌就来报信。”
李怀商不藏着掖着, 袖中摸出一枚笺子, 是李怀雍着人送的手信,打南直隶来,今日送到。
云箫韶并不亲自去接,教画晴接来看。
果然如她所料, 并无明言。
通篇只说君父无端有疾, 恐受冯氏欺侮毒害, 宫中母后、母妃也俱受欺压不得安生,愿借兄弟金石之力断金,斩除冯氏乱党,血李氏皇族耻辱, 红颜何惜, 今愿与发妻和离以明志, 社稷不安不成家。
谁提来?一句没提, 我知道你对你嫂嫂存有别个心思,你那些个风情月意落着地否?没提。
但我与她和离, 你总算有些儿影儿可盼,这些李怀雍一个字提了?不曾。
这是他的心机,也是他这封手信高明之处。
半句能落地听响的许诺没有,能哄来夺嫡路上一大助力。不是说么,泰王爷如今做了殿前指挥使,宫城戍卫只在他一人掌中。
李怀雍此举,一厘金不费,一锭银不花,牺牲的有谁?只是云箫韶罢了。
重来一遭,她依旧,只是他手头一枚棋子。
这棋子或许玲珑玉石雕成,晶莹可爱,主人家一时爱不释手珍而重之,可正正撞按到事儿上,事关棋局生死存亡,一例该落子还是要落,断没有舍不得的道理。
云箫韶垂目沉思一刻,心头哪来的哀怨伤痛,一派淡然心思。
仰起脸来只余沉静笑脸儿。
此时李怀商似乎终于缓回过些儿味,自知贸贸然上门不妥,站起身揖礼拜不是,却听她说:“你可知,你或许本没想着涉及党争,只是如今你进我门来,这趟浑水非湿你鞋袜不可,你做不成望川人。”
他脱口道:“怎会?我这些年从来无意高位,倒也相安无事,往后……”
蓦地李怀商哑然,原想说往后只循此例,可话到嘴边自干儿堵回来!诚如云箫韶所言,他接着手信就找上门,他自此再无余地可作壁上观!
一步不慎,他已身在彀中。
为今之计,为今之计,李怀商慢慢抬眼,慢慢看住面前这女子。
他已在皇兄跟前露出圭角,是他,是他累她的,是他一时不察,一个没忍住的轻率,连累她啊!竟还冒然闯入闺中,任谁不当是桑中之约,不当他二人早已经刮剌上。
喉头哽动,李怀商急道:“是我大意,我连累你的好姻缘不保。”
“好姻缘?”云箫韶自问一声,似是嘲讽。
不过立即收敛神色,正色道:“谁连累谁还没个定论,你听我说。”
她问:“我如今和离又如何?他只许我和离,又没说许我另嫁,将来他登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从新纳我进宫去,值什么?谁能拦着?”
李怀商惶然道:“怎会?他待你凉薄,倘你脱开牢笼,我怎看你再陷泥潭?我……”
她把头儿摇了:“你还想抗旨不成。”
吃她不留情面的问,李怀商思量一刻,颓然倒在椅上,无计可施。
“不过,”云箫韶话锋一转,另起一茬,“如今这局,我隐王府是待不得了。”
李怀商呆愣道:“那、那你就此应允与皇兄和离?”
“为何不允?”云箫韶端起茶盏微微一笑,“你记着,我和离归家去,我做我的云家大姑娘,你做你的泰王爷,他信里半个字没连勾上,咱们没得替他圆话?”
提点一句,李怀雍可不是好相与的,甚忍痛割爱,不过是权宜之计,将来哄耍得你团团转,你要人财两空,你哭也来得及?
见李怀商通晓其中要害,云箫韶也不揪着,往后定计。
至于说,她怕不怕李怀雍轻诺寡信,将来掳她进宫,她不怕。
也看能活到那时候去不是?李怀雍那厮哪个能享命长久?斗倒冯氏他身上吴茱萸的毒就该见效,云箫韶深深看一眼下首泰王爷,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先帮着李怀雍又如何,帮他就是帮你自己。
再者说,不守诺,方是咱们隐王爷真性儿,方是他的常态,上辈子十年,加上如今世上两年,再不晓得他么?云箫韶早把此人里外看得透彻。
她笑问李怀商:“你省得?”
她这一笑,什么不省得,头悬梁、锥刺股,头脑按进薄荷叶汤倒灌气也得省得,李怀商应诺。
落后云箫韶终究没留他的夕食,打发李怀雍书房伺候的小伴把人送出去,自己也回房。
一路上画晴跟着,只是不吱声,是缓不得的惊魂未定,云箫韶叹口气。
这丫头最向着咱,尚且这样子,母亲知道还得了?父亲呢,父亲为人最板正,又会如何?真要和离,硬仗还在后头。
更遑论,还有李怀雍。
今日他的手信只是他的开堂鼓,望后只看升堂坐审定罪发落,必有后手。旁的不说,单论她今日见着李怀商的面儿,李怀雍回来,她该作何应对,该伤心?该体谅?
总之不能太雀跃,也不能太迫不及待。通还得费心思,这见真章的好戏,还在后头。
花开两枝各表。
这边厢云箫韶思量不止,那头归府的李怀商也是失魂落魄相似。
问他心头一片郁结落在何处?
只落在二个字:平常。
他今日热突突上门,诚是没过囫囵脑子,可云箫韶又哪个未卜先知?听见信儿时如他一般,应也始料未及,可她,只是平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尚未看信时、看完时,面上俱是平常,听说夫君要与她和离,神色绝平常不过。
细论起来,还是那句“难不成你……”说出口时神色波动些,那是她冰雪聪慧,体察出他的心意,他……
咳咳,李怀商坐起彷徨,再三铭记万勿一颗心只念着自身,她、她听说皇兄有意与她和离,神色平常,听说皇兄拿她换取利益,神色平常,听说夫君要弃她,神色只是平常。
是以,她逐日里,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
去年秋里她停用红花,李怀商当她夫妻二人和好如初,如今看来,只怕另有隐情。
阿,这不去想罢了,一旦想起实在是,油滚肺腑,火燎肝肠,李怀商独坐书房,忍不得的屏气,脑中翻来覆去三个字,红花炭。
怪不得,怪不得徐燕藉一节她先头不想着捅到皇兄跟前,只寻自己料理,她夫妻二人只怕早生分。
李怀商碗口一拳,不轻不重捣在案上,还是他。
若他早日出息,早些崭露头角,早引得各方拉拢,他是否就能早些救她?
忽地又想起提及母妃时的情景,她竟还得闲忧心母妃的处境。她自己身处旦夕之间,心里照样装得下旁人,心性品格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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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商说不清是幸还是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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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望旌捷旗,耳听好消息。
趁李怀雍未归,云箫韶布置下一件。
她素日清早起进一盅儿米粥,午食用一张儿乳饼,晚夕更不得了,只吞些果子当饭食,没过两日画晴就心疼,娘看给生生催磨清减,还隐隐透出些儿病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清减才好,病气更好,此外云箫韶还成日不做旁的,只支在窗前案上发呆,好似有无限愁思。
画晴暗中进言,倘要装样子,只请泰王爷贴肚儿的太医给开方罢了,伪装个把病症岂在话下?如今娘要不的每日唉声叹气,常言道病是愁招来,仔细装病成真病,到头娘你自家受罪,不值当。
云箫韶叫她噤声,只看着进进出出画春罢了。
务必求真,盼她看在眼里,能给咱们当个耳报神呢,到那时,再不值当也是值当。
比及李怀雍罢了南直隶差事回京,看见云箫韶,真个唬一跳,这病体恹恹、花容憔悴,面颊上原就没存着二两肉,如今可好,比着纸裁一般的瘦削,苍白白脸儿、青紫的唇,竟是脂粉也遮不住的形容枯槁。
晚间李怀雍上宫里禀完差事回来,迳到云箫韶房中,她正开着箱子,一样一样拾掇物件。
李怀雍叫她:“箫娘,寻什么?分付丫鬟动手罢了,你在病中,看着身上累。”
云箫韶低低应一声,犹自埋头打理。
须臾,忽然惊醒一般抬头,慢慢下地,插烛也似地一拜:“妾见过王爷,王爷万福。”
李怀雍哪个真许她拜到底,慌得扶她起身,又拉她坐下,她不肯,执意要按礼数见礼,李怀雍拗她不过,受她一拜。
“凤儿,”他面上大不忍,恸道,“你何苦。”
两个对过坐下,榻上的近花小案盛得满满当当,榻边地上还杵着几只酸枝衣箱,夫妻二人隔着一屋子凌乱默然片刻,李怀雍捱不过,问她:
“这是寻什么?”
她低着眼睛,似有无限伤怀不愿透出来,答道:“不寻什么。听闻王爷要撵我走,自收拾细软,好处也省得碍眼。”
李怀雍叫一声箫娘,又叫凤儿,不做声了,云箫韶一件一件挑东西也不理他。
少一刻,李怀雍起个话头:“凤儿,你不知。父皇诏书已经写好,幸朝中有忠臣悍不畏死犯颜直谏,说吉王年幼,父皇暂才搁置。”
阿,李怀商只说他们父皇很有几分动摇,原来不只是动摇,是已然成诏么?
她按下心头雀跃,装作黯然道:“纵然下旨易储罢了,从前在东宫过的什么落魄日子,不是冯贵妃挑拣就是冯太后为难,如何呢?我陪你守不得?”
李怀雍道:“你的心我如何不知?倘若只是受委屈,我何舍得你去。我今日告你知道,自古党争要见血,恰巧小姨事上云氏与徐家交恶,摘得干净,我才想着,你不如归去。”
云箫韶作满目仓惶面貌,念道:“不如归去?”
“是,”李怀雍握上她的手,沉着声,“往后与冯氏自是一场恶斗,你死我活,如今赶巧云氏脱身,你不如归家避祸。”
他声音沉痛,似乎无比不舍:“我怎舍得下你?一心只念着你的安危罢了。”
呵,云箫韶听着,心里冷哼出声,是么。
他面上、言语间真真切切,如此真情实感,跟真事真情一样,仿佛他从没有想着要试探他的兄弟,也从没有想着要利用他的妻子。
两世了,他嘴里,仍没有一句实话。
那你,还真是咱的好夫君呢。
第 40 章
又听李怀雍道:“甚么撵你出去?绝没有这样的话, 六弟与你怎说的?”
哎?
这话,云箫韶听着,怎与我说的?怎么你还暗语打机锋攀扯人家来?你要挑拨谁, 人家哪一项不比你真心真意。
面上不显, 云箫韶道:“六叔说什么, 我那知道?满目满耳只有和离两个字。”
李怀雍挪她身侧, 依依拥她,在她耳边道:
“你我夫妻未明言过,若说从前我有轻慢你的心, 是我混账, 只打那头回来, 我还能恁地无情无义?人生在世, 一场白活,凤儿,我心里只想着你。”
云箫韶垂头坐他怀中,心说是呀, 两个借尸还魂的孤魂野鬼, 此前一直没说一句明白话。
为着谁来?只难以交心。
李怀雍絮絮念叨, 声气里头哀矜怜惜禁不得的:“好凤儿,世道催磨,可怜我夫妻,才尽弃前嫌即又要分离, 你予我些儿笑模样才几天?也不过近小半年。”
小半年?
是, 云箫韶心里灵犀一点, 去年冬里她偶上宝檀寺, 寻人不至起疑心,发觉身上的病是李怀雍下的勾当, 这才有的她痛下杀手给李怀雍服吴茱萸,才有的她明面上贴意装乖。
算来正是,小半年也有。
是什么,云箫韶打量,她作得小意贴恋面目,做戏做得真,李怀雍就当真?说呢,他从前说生说死镇日缠人饶舌,如今怎舍得和离,原来门道在这儿。
她的心,他自恃赢回,自觉从头握在掌中,因此,贼狗肉老毛病上头,权衡之下她又成可摒弃之人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到手的,他从不知珍惜二字。
那他今日这依依不舍是做什么?或许确实也不舍,云箫韶揣摩他心思,说不得人还自诩一往情深呢。
心里不提,表面上云箫韶螓首微侧,轻轻倚上李怀雍肩臂。
他要扮深情,咱也得接着不是,只等出他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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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档口他问一句:“凤儿,你由来的安静,又不言语,寻思什么呢?”
他凤儿聚精会神,只想着怎样唬他呢。
多说多措,想一想只说:“没甚么,心里头念想起一人。”
一人?李怀雍心中速即警醒。
说的自然不是他李怀雍,近在眼前还要想?真要念想多看两眼罢了,李怀雍将身儿稍错开,凝视云箫韶的眼:“你想着谁?”
他腔调乍一听是方才一模似样的深情无悔,细听之下冷然许多,声声问云箫韶,凤儿,你心里想的是谁。
难道你也想着我那好兄弟?你二人是瑶姬梦襄王,郎有情妾有意?
管他心里阴云齐聚惊涛骇浪,云箫韶岿然不动,低声细语道:“我想成儿。”
成儿?成儿!
李怀雍心中大起大落,吃她一言说杀了,心中大恸,一把拢她在怀,悲声道:“我的姐姐,是我昏昧对不住你,你一片心全是为我,我冷丢你的,今悔之不足。”
须臾,他又说:“此家去,我会亲自对父母亲说,你只是归家暂且避祸,待大事抵定,我自迎你回宫。”
又说:“我不是徐燕藉流,眠花宿月没个廉耻,你听我一言,我房中必不会再有旁人,只你一个。”
她低低应一声,不知是信还是不信。
他揽着人轻晃,哄道:“我的姐姐,你莫伤怀,自有成儿落地时。你近年身上又常三病四痛,也趁机养一养不是?在我这里,我母后家里要来扰你,太后也要来烦你,何如归家享清净?”
真是,云箫韶心说真是,话儿都教你说尽。
再说谁那来的三病四痛?不是你的好手段,如今你嘴里说出来,倒好像万事是为着咱好。
他的这副面孔,啊,云箫韶满心只两个字:厌烦。
不过还是勉力打点精神应对。
既然如此,咱也得承你的情,云箫韶作感怀神色,又假意臊着脸:“谁容你那许多?你蓉儿上赶着,教她生怀你的厮儿去。”
她面上薄红,偏眼中哀戚有余,这一嗔一怨的真情,一下可着李怀雍的心,跪在榻上姐姐长姐姐短,杀鸡抹脖一般赌咒发誓:“再没有她蓉儿叶儿的,我只要姐姐将来的成儿。”
云箫韶作样看不上:“你也荒调儿,我叫丫头进来。”
说罢要喊人,李怀雍哪个依她,双臂合力抱她腰上,又禁她双臂掖住,不许她动弹,轧在榻边上低声唤她:“凤儿。”
见她粉颊苍白带红,斜鬓迢迢逶迤,委在榻上,委在他臂上,清澄澄美目流盼,拳拳情意俱在其中,哪个忍得?张脖儿要亲她的嘴。
忍,忍字心头一把刀,云箫韶闭闭眼,两辈子毅力屏着没把他推挣开,颤颤一双唇舍出去。
怎说的?她不明白,要说李怀雍素日并无那些个浑搅的嗜好,鼻咽、旱烟碰也不碰,今日打宫中回来,也断断没有半道上跑去饮酒的道理,那怎说的?他脸上身上这股子气味哪来的?
恁的,不好闻。
房里点的芸香,他身上佩的松香,都遮不得,仔细说云箫韶也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味儿,只是觉着剌鼻腔里头刺痛,擎是难闻。
云箫韶咬牙,不成,总不能叫他见血,还想不想出去了,值什么?你给我忍着。
灵犀春透甜津沁心,李怀雍抱着人:“凤儿,凤儿。”
他似是情热,云箫韶正火急火燎思忖,他要再犯进怎么禁他的,他自己却忽然撤开脸,又俯在她身上不动。
喟叹道:“不成,时机不好,你这要家去,不能叫成儿在外祖家落地,委屈你娘儿俩。”
云箫韶松口气,面上作得娇羞推搡他的:“胡话。”
他在她耳边叹道:“再一个我也舍不得,你道我那时怎对文姑子手下没留情?单只念着你身上她敢给你熏红花炭罢了。你也念念我,你熏那起子东西,你知我心中多痛?”
他似是心心念念:“但有分毫损伤你的身子,都痛在我心。”
云箫韶张眼看头顶帏罗帐,毫不犹豫飞一个白眼。
要你说好听的,半夏降逆散不是你使画春那妮子下在咱身上的?还痛在你心,张嘴白牙看呲着风儿。
面上云箫韶装作感触目来,推他起身,起身往里间说取东西。
东西取来,一只包伏卷儿,展开来,里头搁着黑漆麻乌一件甚么衣裳,并一梭子白丝线。
起先李怀雍没认出来这两样,定睛一看,那白馥馥是什么线,不正是白玉藕花丝?乌衣翻开一看,襟子里头白玉丝缝的正正一朵白莲。
云箫韶道:“你要拿净莲教诬栽冯氏,我看着的,那时你当我面儿整治文姑子,我当你一心疑我,费气力存下这两件,今日还给你。”
当日费力气,想握一个你的把柄,如今这把柄我双手奉上。
怎么着隐王爷,你一通说辞干净是情深不渝,咱们不能落人后,搭腔接唱,这戏还过得去罢?
果然李怀雍慢慢接过去,说道:“如此,我始知你的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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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后他又说几句,切着些儿要害,他在朝中一些布置和人手,是掏着心窝肺的开诚布公架势,云箫韶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听着,心想好好好,你赶紧施展你的手段,冯氏死完你赶紧跟上。
嘴上说:“你自成竹在胸,我信你。”
向晚画晴点茶他夫妻二人吃,两个除衣歇宿,并头交颈而眠,其情态仿佛人间眷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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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上火苗儿旺,管是有人扇风添柴,有些话儿能自长腿乘风,那自然也不是白起的风。
很快,隐王爷与隐王妃有意和离的风言,渐渐流传。
这日,四月初天气,云箫韶打点东西,家去。
下轿时她脚步快着趟,险些看没跌绊一跤在二门口上。
没别的,只要是想到过不几日就能长长久久归家,那真是,哪个慢得下来。
家里父亲上衙去不在,云箫韶迳到杨氏房中,还没进呢,看叫云筝流一头撞阻下,云箫韶唬一跳:“做什么?慌得没下脚处相似。”
扶一把站稳,又问:“是母亲说你来?”
云筝流摇头儿,眼睛也红了:“哪个说我?要说你!”
叫一声姐姐:“你可回来看一眼,隐王爷要休你,母亲为着这件儿早哭过两回。”
听她说的,云箫韶赶着进屋,一壁告她:“我早写信母亲没看?我来对母亲说,你且等着。”
走进去看,杨氏果然眼底红的,云箫韶见完礼忙去拉她:“母亲也看着身子,没得哭甚么?”
三说两不说,杨氏眼中泪又望下掉:“我儿,你将来可怎生是好。即便你说的,不与隐王爷和徐家一条心,咱家里暗中帮衬泰王,可我两口儿谁料你这一出?竟生折腾他休你。”
云箫韶安慰道:“哪个说他要休我?”
杨氏说自古来不是如此?说甚和离,就是休妻。
云箫韶细细抚慰几句,又道:“母亲不知他的,他教我给太后上书,言明乃是因徐氏之过,我夫妻两个合气不过,这才和离。”
又说:“既说是和离,他又是龙子凤孙,但我有些儿错处,不把我发落冷宫罢了?天下即知,我半分不是没有。”
杨氏犹疑:“他有这样的好心?”
好心?云箫韶抽剥开来讲:“明里是顾全我的面儿,实际你听他弦音。我这陈情书递到慈居殿,但凡太后点个头,那致使我两个劳燕分飞的就不单单是徐家人,自也有冯家人。”
杨氏思忖:“孙子妇闹意气,她若不想着说合,是不像样。”
可不,落到仁和帝眼里更不像样儿。李怀雍这是借机卖惨伏低,在他父皇跟前再讨一个便宜。
娘儿两个又说几句,幸而先前李怀雍的好算盘云箫韶一五一十修书家来提过,又早做的预备,杨氏和云父都对李怀雍没个好印象,和离的事儿,杨氏很快抿下肚。
正说着,外头小厮着急忙慌跑进来,杨氏说他没个规矩,他急道:“太太您也瞧访客面子,是宫里大总管!”
大总管?杨氏忙起身出去迎,一见之下可不的!正是宫里清心殿御前的大总管和公公。
却不是来寻云家什么人,这白面无须的太监要笑不笑道:“倒叫咱家好找,奉圣上令,请隐王妃入宫觐见。”
竟然,是仁和帝要见云箫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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