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萧娘脸薄难盛泪, 桃叶眉尖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殿里教坊优儿唱的甚么?咿咿呀呀声声不歇。
李怀雍细听片刻,听出是《柳梢青》“九天圆月”。
宫里的弹唱, 功夫挑不出错, 阮筝同调, 笙箫齐奏, 仙乐一般回响不绝。
如此好调子,如此好月色,阖上眼穷尽幻想, 舍一分理智添梦, 方才他凤儿离去时, 有一分别愁么?也有脸薄难盛泪么?眉尖得着愁么?
有的罢。
同时李怀雍内心里又唾弃:甚矣!汝之不慧。哪有的事, 莫自欺欺人。
没有,半点没有,她笑着、跳着,离去了。
她说起“六王爷”时候, 眼光绵邈流溢, 那当中的欣慕和舒怀, 怕她自己都没觉着。她口口声声的、毫无凝滞的“我两个”如何如何,何其自然随意,仿佛长久他两个就是一道上人。
她的目光,她的说辞, 李怀雍都看在眼里。
千言万语, 前世是错, 今生今世, 居然,居然又拱手让人, 还是错。
怎不知你毫无留恋,怎瞧不出你眼中另有热念,因此他答她:我选皇位。
皇位,从前的费尽心机,从前的梦寐以求,到头来不过十年寂寞追思,十年忏懊难当。这辈子李怀雍知道,重来一遭仍是这条路,他自选的至尊之路,将要握在手中的不仅仅是无上权力,还有无边的孤独深渊,上辈子经历过的悔痛将要全部重来一个遍。
可是,无妨。
凤儿,去罢,安心地去,两世纠葛,朕,许你自由,不使你为难。
你要一生顺遂,万勿重蹈覆辙,你要无忧无惧悠然终老。即使是,陪着你的人是他。
李怀雍立在十二分的明月夜里久未离去,独享月色,也独享孤独。
·
本朝习俗,男方下大聘,除开金银礼金,还有半张男方亲笔的婚书,纳征到女家,收下聘礼,就得由新嫁娘也亲笔回一封婚书。
搁在皇亲国戚家里聘的正妃,就是鸾帖。
鸾帖回去,男方收下,两张合成一张,每人八个字,鸾帖既成,可说是亲事定下的见证,此乃大定。
可这要怎生书,云箫韶犯愁。
这日天朗气清,秋光漠漠,泰王府的婚书送上门,云箫韶铺开李怀商的帖子,绢面凤笺上字端的遒劲刚正:灼灼桃花,载明红叶;新燕尔之,情敦鹣鲽。
云箫韶左看右看,闭闭眼写下几个字。
鸳俦浴羽,良缘永结;鸿雁为传,白首相携。
接着王府的聘礼抬进云府。
大聘绵绵延延,锦缎千匹,白银万两,另有金银玉器,驮甲字画,抬进来就花去小半时辰。云箫韶隐约还听见有马蹄声,说是西域良马足足送来六十匹。她原本从从容容,这会子在屏风后头叫母亲、筝流还有一众丫鬟婆子瞧得,脸直红。
杨氏也在笑,笑着笑着就有些僵住。
一副征礼三十二抬,外头院子里这些,粗粗一扫也已经远超此数,这已经多少抬了?不会是一副半的聘礼罢?须知本朝聘礼以三十二抬为一副,因为仁宗皇帝下过旨意,说聘礼太过是华而不实,劳民伤财,因此寻常人家婚聘常常是半副十六抬,甚至是四一副八抬,也就是权贵人家才会送满一整副聘礼。
可这泰王?这是送来多少?
不一会儿就有人为她答疑,前头过来一名小厮,道:“征礼已毕,六十四抬,劳动太太核理。”
杨氏再维系不住脸上的镇定,六十四抬,整整两副征礼?她去看自家闺女,云箫韶也是一脸惊讶,泰王这是发的什么疯?
从前嫁进东宫虽然也是这个数,但那是皇帝圣旨,如今可没圣旨,李怀商自己出的数儿。
不过杨氏很快接受这个事,她定定神,她的两个闺女有甚不值?个个出类拔萃!泰王看重凤箫儿,那算他有眼光。她呼地站起来吩咐:“你两个回去罢,此间没你的事了。”都是为娘的事,嫁妆上绝不能叫泰王的聘礼压一头!进门腰杆要挺直才是。
她一面叫人收拾征礼,一面叫来府中库册,细细盘算。
合欢被,鸳鸯枕,鸾花镜,碧玉梳……
由于泰王的“发疯”和杨氏的盘算,到亲迎这一日,从云府出来的迎亲队伍当真是十里红妆。
婚礼的百子帐设在泰王府东南。
仁和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九,泰王迎正妃的仪仗从升云巷启程,一路沿延兴门大街直到朱雀大街入内皇城芳林门,沿街百姓招呼着都来看,看这场盛事。
往后的许多年京城里议论不休,说那日泰王娶亲真是,亲迎的婚仪浩浩荡荡,先头过朱雀苑,队尾才出升云巷头上,足足横贯大半座城。
最先头打马的是泰王爷,但见泰王高冠玉革带,乌履绛纱袍,执缰立马,挺拔如玉树临风,羡煞多少没成亲人家的小娘子。
这一应轰轰烈烈的礼队和议论,云箫韶暂没听见。
她可吃着苦头,历过是历过,可过去也太久,早忘记亲迎时的新妇,通是没个清闲。
头顶上是花钗琉璃钿,外头还罩有一顶红披,后脖子勒吊得紧,脚上是凤头高跷履,硌得人脚踝直痛,坐在八抬的龙凤大喜轿上,四周帷幔重障,颠来晃去,晃得人头晕目眩,满眼都是正色的红幔子,层层叠叠,完全听不见外头动静。
她的视线只能看见自己的手。
她手上是一柄翡翠十二葵瓣团扇,上头彩鸾百花,扇由如意祥云纹的玉雕托着,正反面都镶有镂空花片作桃蝠样儿,首尾牙头一抹茜色,怪红。
轿儿停下,外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进来,攥着一头红绫,云箫韶去接。
原本她手上可是稳稳当当,可忽然伸进来的那只手在她手背上一递一划,指尖正擦过她的腕。!这李怀商,瞧着呆呆的老实,那个教他这等手段!云箫韶后脖子上僵硬也忘了,踝上托硌也忘了。怎说的,入秋的天儿,这人的指尖儿却似乎燃着火,叫她过这好一会子腕上还燎着火星儿似的发烫。
她让红绫那头李怀商牵着,四周唱的、笑的,听不真切,须臾,前头李怀商脚步住下,她听见他轻声道:“过门。”。呸,就你长嘴,是说迈门槛,可他偏要说过门,云箫韶原本行得端正稳当,要他聒噪,看没把她跌一跤。@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比及在榻上坐稳,李怀商又温文起来,规规矩矩的:“宾宴近歇我就回来。”
云箫韶应一声。
也不知又过去多久,房门吱呀一声,想是喜婆丫鬟等进来,画晴的声儿响起:“娘好举扇儿了。”
又一个丫鬟的声音:“王妃,前头来话,王爷就进来,您这却面扇得抬起来了。”
云箫韶依言,一转手腕将团扇撤进凤披,挡在脸前。
又过片刻,由远及近一路请安声响起,一道脚步声停在榻前。
头上一轻,满室内红烛晃的,云箫韶眯起眼。
她回着神,没想李怀商业呆愣,片刻之后道:“本王咳咳,本王不善诗书,也不愿找人代笔,王妃赏个面子,先将扇子撤去罢?”
边上一众嬷嬷丫鬟正待出声,忽听新晋的泰王妃道:“而后呢?王爷的诗何时还上?”
李怀商一怔,随即把眉眼耷下笑了。云箫韶只见一只大手覆在她扇柄上,堪堪挨着她举着扇子的手,刚刚还伶牙俐齿说王爷欠一首诗来的,此时再不见甚伶俐劲儿,立时松手,眼睛也没抬。
李怀商看她,心里波澜漪漪。
他终于见着她穿红衣。
这么着一手执扇,一手执杯,两人行合卺礼。
贴到耳边,李怀商悄声道:“别饮。”?说的什么,合卺的酒不让饮?云箫韶云里雾里,不过依他的,没沾酒。
奇怪,明明滴酒没沾,耳畔一点子热,熏得云箫韶直犯晕,落后沃盥、对席等一应礼仪她迷糊着过,脑中未留下些儿印象。
从新在妆台前坐好,边上嬷嬷将她头上九支花钗一一摘下,终于礼毕。
按说寻常卸钗罢了,可李怀商在一旁睁眼看着,云箫韶无端就想把头儿低下。
她通身没个安定,那头李怀商业不遑多让,打喜轿里领人,天地良心他手抖得没边儿,不知怎的就碰着一抹腕子。那腕上细腻冰凉,直冻到人心尖儿上,不禁想的:她真是嫁来?手凉成这样子,莫不是天上住的神女?如今看她脱簪,终于心里头落一实影儿。
两人这般,隔着镜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视一笑。
画晴等来讨赏,云箫韶笑望李怀商,叫他做主赏人,画晴脸上笑嘻嘻领着人出去,把门合了。
屋内静一静,云箫韶问:“怎的不许我饮酒?”那酒里难道有什么?
谁知李怀商讷讷道:“我先头摸你手上冷,又坐等这大半晌,没用半口吃食,不好饮酒。”
阿,原来是这个缘由,云箫韶颊上笑意停不的,又问:“那我饿着,你有什么好法子?”
“嗯。”李怀商转头一拎,竟不知从哪端出一只红木食盒,“方才在席上听母亲说的,你自幼喜爱杏仁饧粥,我叫他们在瓯上热留一盅。”
说着盛到云箫韶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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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头看,杏仁酪晶莹剔透,透着清香,想是,十分可口。
“出什么神?还在记挂着欠你的却扇诗么?”李怀商问,“也不尝尝。”
云箫韶拉他坐下,柔声道:“你有酒勾没有,也用些儿?”李怀商磕绊说有酒了,云箫韶笑望他说知道。
方才交杯酒没喝上,这盅东西倒是你一口我一口用尽。
吃完正发神,云箫韶没察,忽然自己发梢让人捻去,李怀商牵一缕她的乌发,捻在指间。
他呀,没个正形,云箫韶瞅着镜中,正将手中的一缕发丝凑到鼻尖,好像要去嗅,秋日轻寒,他身上却暖烘烘的。
他问:“怎的愣神不说话?”
不知他的,哪处难得生起一点子羞涩,云箫韶口中讷讷道:“妾的凤履还未脱,卡着脚踝疼。”
她这声自称,李怀商周身一震。
下一瞬,云箫韶只觉一番天翻地转,耳边的男子轻声对她道:“本王帮你。”
高大的男子说话间胸腔震荡,好像也震到云箫韶心坎上。
大红盖头好端端落在案上,尘埃落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忽地一身红衣的新郎官神色古怪:“慢着。”
第 62 章
帐中两人规规矩矩躺下, 两个长直身条儿,一时半刻竟然谁也没挨着谁。
这人,云箫韶暗撇眼儿瞧李怀商, 为她除去鞋袜、抱上榻来, 都好好儿的, 紧着把她安置好, 衾被盖上,他也自躺下铺盖好,不言语了。
这怎说的, 谁家洞房花烛夜这过的?
忽听李怀商道:“你闺中双名箫韶, 小字也有, 你心里愿意听我如何唤你?”
小字也有, 小字是凤儿,与筝流的鸾儿一对,云箫韶沉默不语,他一定听过李怀雍喊她凤儿, 因此不愿点明。
可这话说回来, 李怀雍平日也喊箫娘的, 唉,颠来倒去就俩字儿,你却想翻出什么花?云箫韶低眉顺眼儿:“随王爷拣着喊罢了。”
榻上一时没动静,忽地李怀商调个身, 侧撑起身望云箫韶。
看你就看, 谁又不是无盐女, 只是他看就罢了, 眼角还一味耷拢,还一个劲儿眨巴。
咱是骂你了?还是打着你了?
伸手, 手背蹭蹭他眼皮,云箫韶问:“怎了这是,谁还给王爷委屈受不曾?”
李怀商在她手底下哪个安之若素,半边身子麻的,讷讷只道:“你左一口王爷又一声王爷,有些见外。”
喔,是为着这个,云箫韶从善如流:“六郎。”!这一下李怀商另半边身子也动不得了。
又抬眼看见,云箫韶松泛仰在枕上,发堆乌云,香腮欺雪,青皎皎眼睫是井开露桃,红馥馥嘴唇是枝生樱桃,不自觉一缕心神乱飞,两缕目光轻摇,上下没个主意,屏息吸气一时没答。
云箫韶见他不吱声,当什么,称呼这项又不急,日久天长总能叫出一声好听的,又见他一时半刻没有安置的意头,便问:“我母亲都惊着,你的大聘好是引人注目。”
李怀商眼睛速即睁得老圆:“你不喜欢了?”
人也撑呆不住,一气坐起身,慌得没脚样子,云箫韶伸手拉他袖子,笑道:“那个有不喜欢的?我知你是看重我。”
“不仅仅是看重你,我还不愿意旁人觉着你削价,”李怀商一一说明,眼巴巴的,“你从前是两副整聘的,没得嫁我就要减省?那个道理。”
这话说完,改换云箫韶呆愣。
这说的是从前她嫁去东宫,那时候仁和帝格外降恩给赐的两副聘礼,李怀商意思,二嫁又怎的?他不愿意旁人议论云箫韶价贱,他明晃晃整六十四抬的礼抬出去,宣彰于世:云箫韶在他泰王眼中,一如既往改不得的珍贵。
真是,云箫韶心思胡乱,这人真是,会拿着湿漉漉眼睛盯着人看、讨可怜罢了,还会拿着沉甸甸心意不经意透出来,不防就要勾得你落泪。
不过云箫韶不是没历过事儿的人,好铱驊歹克制,主动抻手要李怀商握,李怀商哪个不接?连忙双手捧过,云箫韶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谢没谢你,只看往后日子。”
李怀商忙不迭点头,又张张嘴,像是有话,又到底没说,云箫韶问他:“想说什么?”
他仍没说出口,云箫韶锲而不舍问几次,他只扮锯嘴的葫芦,又踅摸半晌,云箫韶假意着恼他的,他方屈屈巴巴地道:“我、我也是一般说的,口头说的都不算,只看往后的日子。”
云箫韶把眼儿觑他,暂没说旁的,两个你捏我的指头尖儿、我弹你腕子,顽一会,冷不防云箫韶热突突开口:“还有什么?”
李怀商惊一惊:“什么?”
“你肚儿里还有旁的话,说来我听听。”云箫韶笑道。
她实在料得,李怀商确还有一句话,她也不催促,只静静看他独自窝在榻角儿上闹红脸。
约摸又半刻钟,外头梆子敲过三回,云箫韶打一个呵欠,李怀商张嘴:“我想说,你穿红的,好看。”
哎呀,憋来捣去就这句?
哎,那个要你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提防生捱这一句,云箫韶也把脸蒸上,甩开他手,脸朝里躺下:“先前没看出来,你是个油嘴滑舌的。”
她把脸挝过墙去为着什么,自然为着李怀商来哄,没成想这个人,只磨磨蹭蹭在她身后替她将被子掖好,又闻动静要下榻熄烛火,她扭过身儿拉拽住他:“就歇了?”
原本三分嗔七分羞,可背着火光这么打眼一瞧,他面上撑红,没想眼睛里也一样,强按捺的幽焰似的,哪是要歇,意兴全涌在眼里。
他眼中燃着火,声气却小心翼翼捧化着寒冰成春水:“歇罢,明日卯正就要到景阳门外头候着,寅时就得起,还几个时辰可稍闭闭眼?”
他从捻起一撮儿她头发,说的:“才说呢,往后日子还长,你今天也多劳累,咱歇宿罢?”
他凑近枕边,凑近她的耳边喊她:“箫箫。”
阿。
要说箫这个字,不好,赖它怎样的,万不该是个平声字,打他舌尖嘴里这般扬出来,似咏似叹,如慕如诉,云箫韶似乎回到先前坐喜轿时候,满头满脑熏熏然、飘忽忽。
他要忍耐,他要体贴,云箫韶旁的或许没有,一等一的体贴愿意拿出来酬他,领他的情、趁他的意,叫画晴进来点茶与夫妻二人吃了,脱衣解带好生安置。
茶水侍弄完,画晴领一名头发才齐眉的丫头出去,云箫韶左思右想,觉着那丫头恁地眼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这倒奇了,哪来的道理,她哪个见过李怀商王府里的奴婢?要不的是从前温娘娘身边的?稳重老持的可靠人儿,因此拨出来伺候李怀商。
那也不是这理儿,她年纪不合,十一二岁哪里就显出稳重人品。
悄着声儿,云箫韶问李怀商:“方才那丫头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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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跟画晴顿茶那个?”李怀商答,“她叫晓儿,是我府里家生女儿,贴心肺的人,你放心,旁人我不许她们进你屋里。”
晓儿?晓儿!
晓光浮野,朝烟承日回,清晨谓之晓;擅弹琵琶,素晓音律,通慧谓之晓。
却是这个字么?
云箫韶声气轻得仿佛发梦:“哪个字,从日,尧声?”
李怀商只当她闲聊,答是。
他没当回事,在云箫韶心里可是惊涛骇浪。晓儿,上辈子那头不离不弃守她到死的画晓,竟然是李怀商的人,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李怀商见她愣神,赶忙问:“怎么?不合眼缘?”
云箫韶真正感触目来,他是如此坚定地、各途各样地守她那么多年,她竟然半点不晓得。
不过好在,今生总算鸾枕不孤眠,琵琶不空响,两人总算得成眷属。
旁的男人嘴里说日子还长,云箫韶要打量是空头的飞钱票子,是唬弄人,唯李怀商说这一句,她信,不光信,还信得慰帖,信得心里烘烘融融地暖,况且这句还是她打头先说,她做下的好例子。
她说那的话,怎么不合眼缘?合得很。
又小小声儿说一句,多谢你。
李怀商听她一句喜欢,他也喜欢,伸出手臂予她枕了,两人相拥入眠。
日子还长。
·
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外头丫鬟叫起。
他夫妻两个各自漱口匀面,落后各自拾掇,云箫韶正坐在妆台前画晴给梳头,冷不丁李怀商打帘子进来,她看叫唬一跳:“怎了?”
李怀商手张开,手心里是一截红绳,是昨儿合卺诸礼最后,最后的一项是解缨礼,做亲事新妇发间要服红,婚庐里夫君亲手解开,云箫韶昨晚上发间就是这枚。
她伸手要去接,李怀雍又给收回掌中,掖在袖中收好,她一下摸不清头脑,好笑道:“到底怎了?”
李怀商张嘴,瞧瞧画晴,云箫韶道:“她是个不张嘴的,你只管说。”
“我说,”李怀商只着里衣,长手长脚没地儿腾给他似的,“我解你的缨,往后朝梳头、暮解钗,不该都是我的活儿么?”
画晴掩口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打紧事儿,原来王爷是来抢奴婢手中这篦子。”
“你这个丫头,”云箫韶拍她胳膊,“让你答应,你要取笑人。”
再看李怀商,果然经这句打趣耳朵框发起红,云箫韶遂说:“是,是你的活儿,只是你会梳头么?你要说会,我可要问一句,和谁学的?”
李怀商实话实说说不会,云箫韶嗯一声:“今日要进宫,落后回来我教你,好不好?”
“好。”李怀商答应,人却还杵着,要看云箫韶做髻,云箫韶问他:“不穿戴打选衣裳?”
李怀商道:“从前是望鸿伺候,他今日在前头没往你院中来。”
那你?怎的,不让没经我点头的奴才随意进我的屋是尊敬,我记你的情,那怎的,望鸿不在,你还不穿衣裳了?
云箫韶道:“昨日那晓儿呢,或者画晚,她几个伺候你罢了。”
李怀商不言语,巴巴儿瞅着镜中的云箫韶,眼睛又湿乎乎地把人张望。哎,云箫韶福至心灵,试探问:“这丫头与我梳头,梳完了我与你更衣?”
“好。”李怀商眉开眼笑。
……真是,没完了,几岁的人,活像没手儿。
不过她肯惯着,落后给李怀商搭理襟子佩带,没个不乐意。
穿戴好,李怀商心满意足扯她的手指尖儿,晨光里,他笑得活像朝阳初升,云箫韶鬼迷心窍了,竟然允他一路牵着走到外头,到车驾上安坐好也没一定叫他松开。
两人儿黏黏糊糊牵着手,望宫中而去。
第 63 章
常言道泰极而否、乐极生悲。
她两个绸缪缱绻, 一来二去不着意,进清心殿本就踩着时辰,千不合、万不合, 仁和帝又揪着说好一会子话, 比及到正阳宫拜见皇后, 少不得就晚上些儿。
春荣出来传话,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皇后娘娘这会子不得空,烦王爷王妃且候片刻。”
待这眼睛长在脑门子上的嬷嬷进去,廊下两人齐齐开口, 一个说:“是我累你。”
另一个道:“倒是白叫王爷连坐。”?云箫韶奇道:“你累我?”
李怀商低低答一声是:“自从九弟, 嗯, 出事, 自从九弟出事以后,母后瞧我不如往日顺眼。”
啊,那也是有的,从前是哪哪都被冯氏压一头的难兄难弟, 如今冯氏倒了, 可不就一朝生分, 温娘娘又在仁和帝跟前得脸,大约皇后眼睛里:卿要乘翼,与我反目。是不如从前顺眼。
李怀商拣一句问:“母后与你也不慈爱?”
嗯,那是不慈爱, 从来不跟慈爱两个字沾边儿。
只是云箫韶听他说的, 母后与你不慈爱, 不像从前那谁, 那李怀雍,也自称心悦她, 可口口声声只是说,“你与我母后合气”。
虽则是,差不离,一个意思,两个人处不来,可说在话上是谁与谁,还是差着趟。李怀商不明个中缘由即偏着云箫韶说话儿,哪个听见能不顺心,不动容。
云箫韶一向知道他的体贴,今日又见识他的偏爱。
她脉脉一笑:“她是什么性子人,她亲侄女在我手上决撒,能没个记仇?她也不慈爱,我也没有多恭敬。”
李怀商握一握她的手:“幸而你心里明白,要不的她更要横搓扁揉,你且要吃苦。”
云箫韶把眼睛觑他,笑道:“我这样性子王爷竟还惯着,不怕宠出个不知天高好歹,哪日犯着温娘娘,看王爷不说的。”
这时殿中终于叫进,李怀商拉她一把,摇头说她不会,不是那样式人,又说:“你还叫温娘娘。”
云箫韶一壁催他望里走,一壁说:“我的不是,是温母妃,好么?”
瞧样子,不好,李怀商又道:“不仅叫温娘娘,你昨晚上才答应我的,你还叫王爷。”
哎,怎还耍上性子了?云箫韶好笑:“人前我不得守个礼节?”
李怀商不愿意:“这廊庑底下哪里有旁人?”
哎唷,云箫韶哄着他:“没有没有,是我叫岔来,往后记得了。只是心里总有个忧患,总要防着殿里那位挑咱夫妻两个的不是。”
咱夫妻两个,这话实在中听,顺着虎须捋来的,一举把李怀商梳拢住,他如闻仙乐如沐春风,笑容可掬迳到殿里。
徐皇后自然没好话,云箫韶给她奉茶,胳膊僵得要酸,李怀商眼见长眉皱起,忍不得的要开口,徐皇后才堪堪接住茶盏。
虽说是接住,可也就沾唇抿一抿,活像云箫韶碰过的东西有毒似的。
不过这一应刁难云箫韶一个字没道不是,两人出来要去咸庆宫,李怀商说她其实不必如此忍让,叫一声手酸也没什么,云箫韶慰他道:“值什么?再说我要给她示弱赔笑脸儿呢。”
李怀商只望着她两只手不言语,看样儿是想上手给她揉捏揉捏,云箫韶就笑:“是酸得很,晨起还伺候人穿衣。”李怀商说那、那往后还是,还是什么没说完,云箫韶截口打断,说酸着也是她来,李怀商脸上松快笑。
两个又说笑几句。
见过德妃,没别的话,德妃体念他两个辛苦,没说几句就打发回府,临行前也是说:往后日子还长,哪个眼睛就看着今日。
两人拜过父皇母后母妃,打道回府。
泰王府制式中规中矩,即不逼仄也不豪奢,周正阔五间、面长三院的亲王府宅子,中路第一座院子是客座、厢房、花厅和李怀商书房,云箫韶嫁来,他将中路第二座院子设好,昨日在婚庐歇一夜,今日才正经到她的居所。
还没进院,云箫韶抬头看,垂花门匾上空空如也,没个题,遂疑问地看向李怀商,他道:“你往后在此起居,也拣两个你喜欢的字眼。”
边上望鸿儿等,都在等着信儿,云箫韶思索片刻,道:“不若‘云萝’二字罢。”
李怀商笑逐颜开:“好,云萝居,”转头分付,“叫将作监仔细雕刻。”
他这一日夜擎是爱笑,笑模样镶在脸上似的,云箫韶看见,心中涟漪淡淡,也跟着笑起来,夫妻两个满目笑容相携入居。
一路走,李怀商又忐忑:“你瞧哪里不好,只对我说。”
哪里不好?哪里都很好,金玉雕饰不很浓繁,多见假山掩映景色,闲趣盆景、花石小桥,好个庭院。
没一处不合心意,云箫韶微微笑道:“只在那儿,”并指点一点庭院中央,“欠一座葡萄架。”
又稍稍避开一遛丫鬟吓人,悄声问李怀商:“六郎,你说是罢?”
谁说,李怀商说?他一百个只说是。
若问云萝二字哪个来历?
但令葡萄熟,不虑韶光迟。
笑指云萝径,情人自得知。
可不还缺一座葡萄架?两人结缘的葡萄架。
晌午用过午食,云箫韶催促李怀商歇午憩,李怀商坐在被褥间不言语,只张着眼睛要看杀人,云箫韶知他心思,这人,专爱蜂蜜罐子装饴糖,贴着黏着出不来,想要她陪。
哪个不愿意陪他?只是云箫韶还有事儿呢。
唇边攒一抹笑,云箫韶轻声细语:“你午间不养好精神?”
嗯,午间不养好精神,要说没什么,晚间早些安置便了,晚间——晚间!寻常晚间早些安寝罢了,今日晚间料想不成!昨儿晚上说疲累,又念着今晨要入宫,就没、没……嗯,李怀商一下子躺了,脸冲里,推说这就睡,让云箫韶自去,云箫韶笑得要打跌,与他打帐子、点香,险些没笑出声儿。
不是笑话,只是心气儿顺,太顺,人逢喜事,还不兴笑么?
不过别忙笑,新院子新住所,通还有的忙。
她走出去,招呼来画晴。
画晴领着几个丫鬟安顿一应东西,走过来笑道:“不得了了,娘的嫁妆库房看摆得满满当当。”
云箫韶说她财迷样儿,她回嘴说:“常言道奴婢样子主人影,俺每掉钱眼儿里,看是谁带的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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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二个又说笑两句,神色转肃,云箫韶道:“到前边正堂,把丫鬟厮儿都叫来我看看。”
说笑归说笑,正经事儿上画晴麻利得很,不一时叫来四个丫头并两个小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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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给云箫韶见礼,口称王妃娘娘。
大眼看去,面相都还好,咱也不是说嫌丑爱美,只是看人总要看眼神清正、目不斜视,但凡这两样有,不是那个贼眉鼠眼样子,总归差不到哪去。
再说,李怀商挑给她的人,两个字说来:放心,总再没人儿往她饮食里放一起子诸如半夏之类的毒物。
几人磕头,说请王妃赐名。
云箫韶心里满意,面上不动声色,一一问过家里日常。
晓儿不必说,就叫画晓,另一个和她一般年纪,也还不知事,跟着洒扫奉茶罢了;两个大的,一个擅长针指刺绣,给赐名字画映,另一个能造五鲜汤水,赐名画暖;两个小厮,只在门外通传伺候,叫做天明儿与天昭儿,俱是忠厚面目,一一看过,云箫韶放她几个去。
又对画晴说:“云萝居往后你是大的,你与我顽笑罢了,当她几个的面儿,你可打着样子。”
画晴答知道了,又说:“只是画晚不必,和她几个闹成一片才好。”
两个会心一笑,可不,也好听来些儿寻常听不见的,这般分工才好。
一番话说完,画晴说娘的秋季衣裳要先头从箱子里起出来,挂到衣桁上熏着,说了几件云箫韶长是喜欢的,天青的比甲、水蓝的裙,云箫韶听见,脑子不知哪根筋一搭,吩咐道:“再去寻几身儿嫣红颜色穿戴。”
“嫣红的?”这一下看把画晴惊住,“娘一向不爱桃红颜色,怎的忽然要红的?”
又思索道:“怕都是宫装,家常衣裳那些个明亮颜色的还真少见。”
云箫韶说挑料儿现裁,哪个缺这一匹布,成,这时要裁新衣,也不值什么,画晴领命出去。
她出去,云箫韶一怔。
怎说的,李怀商一句穿红的好看,她就要践行?她自诩离经叛道,世人常说的女为悦己者容,她如今也免不了俗?
只是这当中似乎还有别的话儿,不单单是想着“悦”谁去,只是到底什么话?云箫韶一时半刻没琢磨明白。
晚间用膳完,云箫韶和李怀商坐在榻上,李怀商清清嗓子,问她何以解闷,要不要下棋,云箫韶道:“打发时光罢了,我不善棋。”李怀商松口气,说也不想动脑筋,两个遂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儿耍一耍。
只是夜阑总有时,耍牌耍不到天荒地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戌时一刻,画暖顿茶进来与夫妻二人吃,吃毕躬身问可有旁的吩咐,李怀商一脸镇静:“点热水。”
阿,云箫韶面上一红。
第 64 章
梨儿香, 红椒墙,鸳鸯帐,夜未央。
两个各自澡毕, 云箫韶头发披着, 身上一件单衣, 李怀商看她走进房中, 腰背悬的正直,却无端不知哪里摇来,柔曳款款, 足踏春风一般。
佳人轻展裙摆, 款掀珠帘, 立在烛光里冲他笑:“六郎。”
李怀商只觉着, 今秋恁地怪不怪,入夜还这燥气萦怀,火星子直燎人,没得叫人口干舌燥。云箫韶往他边上坐, 好么, 一时只有更热。
她是, 身带烛光?还是蒸着沐浴时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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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沐浴,李怀商只觉看要喘不上气儿。
他手上空落,一把又抓住云箫韶一捋头发丝儿, 云箫韶逗他:“要不的赶明儿我发心子里铰一撮儿, 绣囊与你装, 你随身带着?”
“不好, ”李怀商摇头,满目真诚, “哪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叫你身上有丝毫损伤?再说那是暗通曲款男女才行的把式,我不干那个。”
好你不干那个,那你没得专一抓人头发不撒手做什么?
云箫韶心里好笑,任他握着,舒展直身往榻内里躺下。
她专意碾挨他身畔踅过去,一头乌发几乎铺他一身。
要你爱抓人头发顽,云箫韶笑李怀商:“不如你也别寻衾被盖身上,既然喜欢得不要,你盖我头发便了。”
李怀商没顾上说好,也没顾上说不好,怔怔看宛宛伸他手上臂上、腹间腰间的长发,只说:“好香。”
又问:“你用甚么头油?我看我母妃总好抹桂花头油。”
云箫韶笑道:“那东西虽好,我暂用不上。”
桂花头油她知道,家里母亲也要用,不仅要抹上,还要点远山炉每日晨起熏一熏,作乌发膏用,这李怀商哪个知道,以为只是头油。
李怀商眼巴巴的:“不用?那是哪来的香气。”
云箫韶脸上红霞起,抢过发梢儿不给他握,闭起眼睛不搭理他。
须臾,只觉一簇热热的体温欺进,耳边上响起李怀商的声音:“箫箫,我想……”
他想什么没说完,云箫韶蓦地睁开眼睛。
她眼中说是清光又见绮绮,说是青睫又飘红,他原本想的只有更想。她这会子褪去平日的善解人意,像是专意引人似的,通是没个体贴,自半张开唇,李怀商忍不住,自己嘴唇贴上。那一瞬他说不清,她嘴唇上是口脂么,甜的?与她乌发一般,香的?她身上一团,热的?唇齿间似乎又不够热,难不成谁口中是凉的?
不知,不知。
一时只是唇贴着唇厮磨,李怀商经年的好梦成真,拥着人严丝合缝,只是哪里犹嫌不足,云箫韶把舌尖往他嘴里吐,可终于叫他摸着槛儿,凿开她牙关往她嘴里鸣咂。
渐渐两人呼吸转急,云箫韶间或推人,往外挝脸儿:“蜡烛。”
还点着,李怀商长臂一伸过去熄灭,暗夜粼粼,他红着眼睛说:“予我么?”
嗯,嫁都嫁来了,哪个不予你,要你多问这一嘴,云箫韶螓首微垂闭上眼。
她嘴上没答,有人替她答,她腰间衣带刚让李怀商七手八脚拉扯开,外头画晴声起:“爹,娘,门上来一个宫里的公公,说是韩指挥使遣来,有话说。”
韩指挥使?云箫韶问是谁,李怀商答说是上直卫他手底下副指挥使,云箫韶一听是御前的人,这下真的推人。
方才说一嘴烛火时是半推,这会子是真推:“说不得什么要紧事,你去见见。”
李怀商好克性儿人,镇日鲜见他没个好脸色,这时面上眼睛瞪的、嘴唇抿的,显而易见是不高兴,闷声道:“我等等。”
两人紧贴着身儿,他要等什么云箫韶哪有不知道,平抒一口气,她在他耳边笑道:“你在我榻上等,是白等的,”教画晴,“分付画暖,顿一盅梅子茶,镇得凉凉的,王爷要喝。”
又温声安慰李怀商:“去罢,外间等去,见完就回来,我难道飞了不成。”
李怀商依依不舍:“那你等我。”
“好,好。”云箫韶打发他出去。
倚在榻上,一时也是犯渴,管外头要茶。
是画暖端进来,叫一声娘给奉茶。
这丫头瓜子面、杏子眼,面相和顺灵秀,更兼举止温柔,云箫韶喜欢得不要,随手赏她一只如意回纹白玉镯子,她欢天喜地,谢恩退出去。
只是这李怀商,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云箫韶心说这人真是,有事耽搁也遣人来说不是,咱就歇宿。又想,怕是他出去前等得久,唉。
如此这般掺蜜打丝一样的缠绵纠结,真是,两辈子也没和谁历过,怪新鲜,怪恼人,又……怪腻着牙。
没完了。
如此想着大约两刻钟,李怀商匆匆打帘子进来:“累你起身,咱得进宫一趟。”
云箫韶连忙问什么事,李怀商答道:“父皇又不好了。”
又不好了?多不好,一定不是寻常不好,要不的大半夜望宫外召他们,云箫韶匆匆穿衣梳头,赶着跟李怀商进宫。
进来发现,大约果真是不大好,清心殿外围得层层叠叠,大半夜的后妃一个没闲着,都给叫到殿前,另上直卫几个指挥使也齐齐到场,飞鱼服一个挨一个,把个清心殿合围得铁桶也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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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商任着殿前指挥使,自要上前计较,临过去前满眼只是不放心,云箫韶说:“你且去,这阵仗一会子宗室也要进来,有你忙的,我过去寻母妃,没大事。”
他这才放下心,两个分头进殿。
说六宫妃嫔,位份有高低,恩宠有薄厚,位份低些、不很得宠的嫔妃候在殿外,位分高的,和得皇帝青眼的,候在寝殿内,位份最高的和最得宠的呢,紧挨着龙榻守在帐前。
如今账前立的就是徐皇后和温德妃,云箫韶静悄悄进去,走到德妃身旁,两只手合力,轻轻托她胳膊。
德妃眼睛望向床帐里头,嘴上招呼:“你来了,怀商呢?”
“他身上挂的职,前去应承。”云箫韶答道。
德妃说也是,应有此理。
边上徐皇后面色就有些不虞,大约是她的好儿没当上殿前指挥使罢。
不过谁搭理她,云箫韶低着眼睛轻声询问:“这热突突的,父皇如何不爽利?”
她问的是德妃,没成想正主儿还没答话呢,徐皇后冷哼一声抢先:“你这孩子说话,热突突怎的?耽误你两个歇宿了?”
云箫韶不声张,满殿的御侍医听着,只屈膝称不是:“母后教训的是。”
她认低伏小,徐皇后却没看她顺眼半分,接趟道:“知你二人是新婚燕尔,老六平日里领着殿前指挥使,庶务繁忙,且指着这几日可可儿造,只是也该有个轻重,什么事重得过圣体安康。”
云箫韶只有一句话:“母后教训的是。”
徐皇后还没完:“他是头婚的郎,没个节制,你什么不知道?也不劝着。没个体统,回去《女则》、《女诫》与本宫各抄十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德妃从前与徐皇后一锹土上的人,多少算共患难的亲厚,如今不再忍耐,道:“这是哪的话,老六但有个摸鱼躲懒,她有个不说的?他两个进来又没迟,好端端罚她作甚?”
又恍悟一般:“话说回来,怎还不见怀雍?”
你儿子媳妇都还没到呢,迟天边去了,你要罚我规规矩矩的媳妇?
云箫韶在一旁道:“东宫虽然近,只怕是徐庶妃身子笨重,耽搁了。”
这一句可是火上浇油,是呀,人家宫外开府住着的两口子都来了,怎么你近在咫尺的东宫里住的反而来迟?
还有徐庶妃,庶妃庶妃,这两个字听在徐皇后耳中直比刀剑利斧,比砍她的头还痛,又痛又耻辱。
徐皇后彻底冷脸:“是,东宫远近,你可是一清二楚。”
又说德妃:“当是什么,得着个二蘸子,露水的夫妻,你还当个宝,德妃,你也看着皇家的体面。”
云箫韶稍稍侧脸看德妃,见德妃微微颔首。
成,您点头就成,云箫韶冲徐皇后道:“皇后娘娘瞧不上二嫁夫妻,却瞧得上奉子成婚,实在体面。”
德妃假意呵斥她:“你这孩子,要你答话,你要骂人。再说徐庶妃进东宫虽说没有明旨,好歹上庶妃位份是你父皇点头的,你瞧不上徐庶妃,你难道还敢瞧不上你父皇的旨意?”
两个一唱一和,一举把徐皇后噎个面红耳赤。
徐茜蓉进东宫没明旨,云箫韶进隐王府可是有明旨的!她先前说甚皇家的体面,这不是指鼻子骂仁和帝没个体面?非议圣旨,她真是,一句不察,竟然一不小心非议圣旨!
这时候云箫韶又和气,告道:“是,是臣妾多嘴,母后恕罪。”
徐皇后有什么法子,只得粗声粗气漏一句:“罢了。”
落后李怀雍进殿,徐茜蓉没来,只说身上不爽,几人无话。
只是愣是陪着候到天明,太医院的院判大人一时说风疾复发,一时又说邪毒侵体,总归是大事不好。
可仁和帝不好,徐皇后说进去瞧瞧,又没被准允。
徐皇后自然老大不高兴,说她是正经六宫之主,连陛下圣躬违和她还不能看一眼?
德妃就劝,说太医院自有分寸,又说许是陛下旨意,想要静心养病,回去等消息罢了。
落得徐皇后一顿数落,说她不知体念陛下,心里不诚,甩好大脸子。
云箫韶出宫前见德妃忧思重重,就劝:“不值当,这熬得大半夜,母妃合该放宽心思回去补歇息,不值当生气。”
德妃却道:“哪个与她合气?二十来年的老人儿,谁不知道她的性子,眼皮子忒浅。我只是在想陛下的病。”
原来陛下这病十分古怪,说他病重,到那一步少不得要料理后来事,循例他该召太子近前,倘若没有太子但已有属意的人选,则该先头第一个下旨正名,以防出乱子。
可仁和帝愣是没下旨,连见都没见李怀雍。
这么一看,病得应该不很沉重?
可是,婆媳两个远远儿瞧瞧来往的锦衣卫、旗手卫,兵戈待旦蓄势待发,怎么看,怎么都不像小病小痛。这事儿难以寻思个头绪,两人面面相觑。
云箫韶定定神,道:“我省得了,回去只对王爷说,一切奉旨行事,别急着一定要觐见,凡事不要冒头。”
“是,”德妃稍稍宽慰,拍她的手,“要的就是你这句,去罢。”
出去一路上云箫韶不住琢磨,仁和帝,到底有病没病?或者说,真病假病?
第 65 章
仁和帝这一病, 不仅病得古怪,还病得很不是个时候。
陛下金口玉言,清心殿巡卫要翻倍, 李怀商职守在身, 须得亲自上值, 吃住起居都在宫中武值库, 间或得空回王府也是匆匆,他不愿匆忙薄待云箫韶,不愿意办事就走, 两人的圆房少不得一拖再拖。
他对云箫韶说:“早前说定的, 我要与你梳头, 一回还没梳过。还有更衣, 你日日与我穿的,我伺候不得你?”
说这话时他脸上一派通红,云箫韶把眼儿觑他:“穿衣梳头,还有什么?”
他脸上越不能看, 云蒸霞蔚, 踅摸半晌丢下一句:“还有沐浴。”说完忙不迭撒手跑了, 惹得云箫韶要笑得打跌。
如此忙乱旬余,圆房可以再拖,谁急色离了□□里三寸的勾当活不了了?可另有一件儿拖不得。
这日晨起,云箫韶领着画晴拾掇包伏, 外头李怀商急急进来, 云箫韶一看他, 眼睛下黑乌乌一片, 想是晚上值宿不停歇赶来,心尖儿上立即酸痛酸痛, 让他坐下又教画暖顿茶,口中道:“你赶来做什么?也趁机歇歇不是,晚间几时上值?”
李怀商摇摇头并不说,只道:“不能陪你回家里住对月,我连送也不送一送?不劳动岳丈,我自动手扇自己面上。”
“你那的话,”云箫韶嗔他,又问朝食用过没有,听说还没呢,速即传乳饼汤膏,“你这样子,我回去一百个不放心。”
李怀商道:“我也很不放心,”眼睁睁、直勾勾,“我马车三日后派去,你不忙回,哪日住够回来,我亲自去接你。”
云箫韶应一声:“住不上二十,月初回来罢。”李怀商叹气,住对月按理是不能比嫁来统共的时日还长,可她独自在府里做什么?日日抛撂她独自在这里,李怀商真是,心里既想着她早日回来,又不想她孤单,家去至少还有母亲小姨作伴。
这般打纠结,夫妻两个吃罢饭,李怀商送云箫韶回升云巷,实在舍不得她的,高大长身的汉子,看止不住要叹气,两人在车中,李怀商再三道:“我叫望鸿来你。”
云箫韶好笑:“我住在京城里娘家,又不是要住到蜀中我母亲娘家,恁是舍不得?”李怀商定定望她,说就是舍不得。
阿呀,哪个要他赌咒发誓还是怎的,真是。他这满目的认真,云箫韶看他眼睛,看了又看,下车前没忍住,在他嘴唇上亲一亲,把他呆住好一会子。
家来住几日,云箫韶倒像是许久没回来似的,不比从隐王府家来时候,像是久经折磨几番挣扎好容易出来,一回来沾上床榻,像是昨日才离家,实际算上那辈子已是十余年没来。
家中日子也清淡闲适,杨氏主要问衣食住行,生怕她受一个半个委屈,她说这有什么,再过些日子母亲来访我罢了,也亲眼看看,说那院中奇石是如何巍峨,景致是如何精巧,母亲一看便知,并没有谁薄待她。
与父亲,云箫韶稍稍议论两句这一向仁和帝的病。
不是她真的对李怀商不能在家中歇宿有甚埋怨之心,也不是她就是个没仁义、没孝心的,不愿意进去侍疾,而是,她搜肠刮肚,二十三年九月头上,想破头也没想起来仁和帝到底什么病。
不过自打离开东宫,许多事情与上一世岔着样儿。
单就说冯氏,上辈子这时候冯氏姑侄还活得好着呢,冯贵妃正如日中天,哪像如今,坟上野草几尺高。
也有的相似的,比如秦玉玞生怀闺女,可细想来日子也不同,好似搁那头要再过两年。
今时不同往日,回首恍然昨日成梦,轻舟已过万重山。
对着父亲,云箫韶把德妃的话学一遍,云父深以为然:“听娘娘的,这话没错,守着本分总是错不了。”
又推测:“使锦衣卫层层把手,看着很像是防人。”
防人?云箫韶略微吃惊:“防甚么?防有人逼宫?”
要不的该防边关、防要塞,干什么要防皇帝自己的寝殿?
云雀山眼含沉思:“倘若陛下装病,其目的只能是试探,试探有谁会趁虚而入。”
云箫韶也在思忖:“既是试探,又明晃晃亮出来提防招数,能试探着谁?”
谁啊,傻啊?
圣上心思幽独,即便云老大人是自幼的伴读也猜不出个一二三,父女两个议论几句也歇下。
云箫韶开始她悠闲的回门时光。
每日陪杨氏看看账,陪筝流打珞子、做针指、抹牌,逍遥顽耍,真是再舒服也没有。
云筝流见她多穿艳丽颜色,问她怎喜好变了,没等她答呢,云筝流自先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人逢喜事,是要穿喜庆些儿。”
又说:“王爷姐夫的车驾日日跑一趟,姐姐只顾不回去,还要穿戴整齐,情儿是要气煞王爷姐夫了!”
说罢笑得一脸揶揄,云箫韶和画晴拿她没法子,嘴上厉害的画晚又没跟来家,只得认输吃她捉弄。
不过云筝流无忧无虑胡乱花搅人,这样的好日子她也没多少好过。
这日,九月深旬天气,秦玉玞到访。
一照面云箫韶惊住,不盈月没见,她这瘦一大圈!眉骨、颧骨盖儿凸凸的,眼角嘴角耷拢得厉害,活像衰老好几岁。犹记中秋宴上她一脸喜气,神采欢喜又羞涩,初为人母的光照在眼睛里,推不要云箫韶的镯子,此时她与那时的好颜色简直天差地别。
“你这是怎了?”云箫韶迎她进屋,悄着声儿问,“胎气不顺犯腻味?”
秦玉玞在门首下轿时还勉强维系一个笑模样,此时到无人处,满眼悲泪簌簌而落,脸上脂粉冲刷,露出内里更见灰败的脸色。
她哭道:“我家那个没仁义的东西,叫我揪着他首尾,想他好歹书香门第,自己也苦读出个成色,没一味萌祖荫,算是多少有个形状,没想竟然是个贼囚行货子!”
云箫韶急忙与她拭泪,又问她怎了这是,她细细说一遍。
原来她家汉子,月前忽然晚间总不着家,问他只说同僚家里饮宴,出家门还要七拐八绕捂着掖着,不上几日秦玉玞嗅出圭角,好在她是个有手腕的,家里小厮丫头都服用,她汉子大小厮就告她实情,说爹哪是上同僚府上,只镇日往官窠院子里饮酒作乐,晚间抱着粉头往房里歇去,云云。
通是没个心肝!云箫韶听着心里大骂,家里老婆有孕,他要出去寻花问柳!
“我不过说他二句,也不怕都察院弹劾罢他的官,没得给祖上蒙羞,谁想他就恼了,专一铁心肺要把表子娶来家!”秦玉玞大哭,“我身上不好才几日,他就要纳妾!”
又说:“院里的姐儿有几个安分?进来一个就有第二个,赢奸卖俏、斗宠争机少不了,他是不过日子了!”
云箫韶一掌拍在案上:“他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玉玞大哭:“我原也谅他不敢,至多在外头胡来罢了,敢领来家!可如今等闲变做故人心,那个说得准?”
商议着,云箫韶出主意:“你干爹不少门生,供职都察院的难道没有一个?你说的是,他敢真的纳妾咱就一纸奏表告他个御状,料他也不敢。”
秦玉玞哭声歇了,只是眼泪还是不住地流:“借我一千个、一万个念想,我想不来他是这样式人。夫妻这几年,我当总算知着几分根底,万万想不到今日这椿儿。”
她要哭,云箫韶心疼得如同风刀霜剑刮割在心。除去上辈子临终时候留告别,两辈子没见玉玞姐姐掉眼泪,真恨不得把她男子汉千刀万剐。
什么天杀的贼蛮子,糟蹋我们好人家女儿,趁早连根子烂死在外头是好,仔细脏我们家门。
慢着,云箫韶一想:“你没对你娘说么?你兄弟?先打他个好死。”
秦玉玞把泪咽了,半晌没吭气,云箫韶问她这怎说的,她怔怔道:“这是我对你不住的地方,我也对不住筝流。”?这又合她姊妹什么事?云箫韶又问仔细。
原来出这样的事,哪个不先想着对家里说,只是秦玉玞打量父母亲年岁在那上,担心万一气出个好歹,只先告诉秦玉珏,使自家兄弟给自己出气。
“他去院子里捉人,”秦玉玞万万无颜,“没想他竟是个没根本的软弱性格,起初还来回我的话,只说在院中寻不见他姐夫,落后干脆避而不见,遣小厮去请也请不来。”
云箫韶道:“这话过去多久?或许真是一时没寻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秦玉玞摇头儿:“我没脸见你来,我不该叫他踏足烟花地。他不成器,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一朝吃帮嫖贴食子弟撺掇,竟也干起包占粉头的勾当!”
阿?云箫韶呆住。
“如今和他姐夫拉伙儿,一道嫖赌,成日不沾家门,”秦玉玞眼中清泪长流,“母亲来问我几回,我也不敢实话对她说,只说留在我家里歇几日。”
云筝流呆愣半晌,很想问问,你不对你母亲说,我能对我母亲说么?不是为着旁的,筝流和她兄弟小定过的啊,这嫁过去还能行?吃喝嫖赌,这不第二个徐燕藉?
依誮 只是这话着实自私,她没说出口,劝慰半日,秦玉玞告辞离去。
左思右想,云箫韶还是定下主意,晚间这件一五一十对杨氏说一遍。
谁料杨氏不站秦玉玞边上,道:“夫君要娶妾,自古有之,她要疾言恶语拦汉子,可落着好儿?”
不是,云箫韶惊呆,那、那父亲屋里也没第二个呀,怎么到玉玞姐姐身上就使不得了?这话大逆不道,平白要你议论父母亲行事,云箫韶只说:“推己及人,我怀着身子李怀雍要和徐茜蓉刮剌,我也生气,我还对他没个念想,都要生气,何况玉玞是个诚心的,一心一意只在她家里。”
“两码子的事儿,”杨氏道,“李怀雍心思深沉,不好相与,她汉子至多是没个检点。再说徐茜蓉和皇后娘娘那会子的打量,你腹中真有个孩儿落地,将来她要鸠占鹊巢,取你而代之,咱焉能坐以待毙?秦氏肚里根蒂落下来,她依然是主母,位子只会更稳当,她要不容人。”
这、这怎说的,云箫韶又道:“那筝流和他家亲事总要作罢。”
杨氏道:“你听秦氏一面之词,我叫家中伙计小厮打听着再看。”
哎呀,再看什么呀。
云箫韶忍不得,又问:“母亲,那将来要六王爷娶妾,您也不替我出头?”
杨氏笑她:“怎么?王爷日日派来的车驾给你心气儿捎上天了?他是王爷,三妻四妾更是应有之义,你可别眼珠子揣短打扮袖口,窄的。”
后头杨氏又说甚么,云箫韶听在耳中在听与不听之间,没留下些踪迹,只心底一片冰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 66 章
云箫韶在母亲处没说通, 还闹得心里落下疙瘩,也不知母亲遣的人能打听出来秦玉珏什么好歹,别到时候还要坚持做这门亲。
心里有疙瘩, 少不得私底下与画晴说:母亲从前多疼玉玞姐姐, 直当第三个闺女, 如今变样。
画晴说:“从前太太看秦姨是干闺女, 如今看是二姨她大姑子,自然不同。”
云箫韶一想,确实, 母亲言语间确实有埋怨秦玉玞的意思, 说她不该动辄乞烦她兄弟, 没得害兄弟沾染上这些个行径, 想来是,从前看干闺女,如今看她是女婿大姐。
可是怎说的,腰杆立直阎王小鬼不勾, 要是秦玉珏真是个好的, 怎么去寻个姐夫就能把自己寻进去?他要一心端正学好, 谁能带坏他?秦玉玞哪个就能未卜先知,哪能预料自家弟弟会成院子常客?云箫韶替秦玉玞觉着不公。
只有杨氏的人去打听,这一下云箫韶不很放心,暗中请碧容给桂瓶儿带话, 烦她问问, 忠勇伯家里女婿公子镇日是去哪家院子走动, 桂瓶儿速即回话, 说一定与娘探问。
成罢,她们乐户总是相熟, 谁家的主顾恩客,总比外头打听要容易。
只是想也要几日,京城这么大,官窠私窠、有姓没姓,没有一百也有五十,先托陈家问着,除此之外云箫韶暂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云筝流性子跳脱,但不是傻,很快察觉出家中气氛诡异,她问云箫韶:“姐姐,到底出什么事?”云箫韶看一看她无忧无虑笑靥如花,越不落忍,想告诉一句秦玉珏德性。
可不期又想一想母亲说的,男子三妻四妾自古有之,又觉着这话,说无可说。
是否,即便秦家的小定作废,哪怕再寻一个暂没有妾室、外室的小郎,将来总也免不得一般下场?世间还有个人品可靠的小郎么?是否确如秦玉玞所言,都免不得要过一院子女人斗宠争风的日子,谁也挣不脱。
她,是否也一样,如今李怀商说的只要她一个,是否也只是镜花水月朝不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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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否真是母亲说的,她给李怀商的大聘和这些日子的小意贴恋迷住眼,让宠上天。
心怀这么着沉重,转眼看要到十月头上,一日望鸿过来,云箫韶与手信一封,说要归家。次日李怀商来接,临行前杨氏拉着云箫韶又说一次胸怀要大度,眼里要容人,仔仔细细说一通才放她出去。
相比之下,李怀商没给云箫韶添堵,他再一次显出十分的磊落,没避着云箫韶和云父或者杨氏说一句话,都是当着云箫韶面儿说完,云箫韶心里稍稍安慰,正是:
春衫欲染路犹遮,古道怅望使君车。
君瞳水色三千尺,略一顾盼可为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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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云萝居,葡萄架已经搭成,白玉栏杆青鸟首,樟木架子叶吐芳,这时节合上,李怀商又择移的好苗成树,枝头尚有果儿紫嘟嘟发着藏在叶下。
云箫韶看见李怀商宫里当值忙得脚不沾地,即便这样还惦记着自己一句吩咐,总算略放宽心,又想起家里母亲和宫中温娘娘秋冬的寒疾,静下心来,带领画暖筛洗葡萄,想着再做一回葡萄杞子汁头,这东西无论兑酒水都堪饮,既有药用又不苦口,都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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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隅中,云萝居里架子上打晒着葡萄串子,云箫韶正亲手剥选,外头天明儿传话,说有位陈小姐到门上,说要见娘娘。
陈小姐,云箫韶想是桂瓶儿,先头第一个念头是她打听着了秦玉珏首尾,立即叫进,没想桂瓶儿进来,花容惨淡,云箫韶唬一跳,连忙让进稍间,问她:“你这是怎了?你妈妈打你不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桂瓶儿眼睛里好似桃李濯露,哭道:“若是寻常事,奴也不敢进来打搅娘的清净,只是迫得无法,不得已进来对娘说。”
云箫韶见她面皮蜡渣似的黄,眼皮肿得像核桃,叫她但说无妨,她央道:“求娘给做主,不拘什么身份,给奴家里人做个路引,俺每南下逃去罢了,不留在京城吃这个□□。”
这怎说的?这姑娘从前一门心思系在家中院子生意,如今竟然要委弃这产业抛闪去?
忽然云箫韶眼睛一侧,发觉她神情有异。
云箫韶是个有礼的,不论身份你来,茶食点心四样盒子都少不了,眼下案上就是,画暖给点得浓浓的瓜仁茶,各色裹馅蒸酥码得齐整,主客两人对坐打在窗前炕上,这不巧说话间桂瓶儿腰间挨碰一下子大螺宝食盒,她速即一跳躲开,身子颤着,知道是一只寻常食盒碰着她,不知道还当是甚刀戗剑戟、斧钺钩叉,看给她身上捅出个好歹。
“你几个出去看看葡萄,”云箫韶不动声色分付屋里几个丫头,只留下画晴望门帘看守,屋内只余下她两个,云箫韶肃穆脸色,“桂屏,你身上有伤?”
桂瓶儿一惊,头儿摇得飞快,只说没有,云箫韶再三追问,她才说出实情。
原来上不两日前,西城灯市儿行走来一伙东瀛人,走办买卖,出手阔绰豪气,有帮闲游荡子弟,三说两不说给引到陈家院子吃酒。原也只当是寻常客人寻常生意,没想是引狼入室,这帮贼囚根子。
陈桂瓶儿哀声道:“娘,奴也知道,奴是那污泥里的人下贱的身子,为着一口饭也没脸衔恨诉苦,再狠的手只生受罢了。可这伙人实在没法子,一定要在俺每身上烧香。”
烧香这茧儿,云箫韶略有耳闻。
面对正室主母,汉子们断断不敢,即便是对着家里头贵妾也免开这个尊口,忒折辱人;偷来的老婆,或许有个愿意,没名没分总要有个手段留人;院里的姐儿则要看,你要肯出个烧完的伤药钱,也不是不成。
否则好好的齐整皮肉女儿,要受你的糟蹋。
只是听闻归听闻,云箫韶又没烧过,看陈桂瓶儿情形伤得不轻,心里头疑惑,寻常烧香能烧这么重?
桂瓶儿也不多话,望地下站好,旋身解开衫子露出腰背。!天么天么,她腰眼上并排两个疤儿,足有碗口那老大!说是疤儿也不是,红肿得馒头似的,还在渗血!她身上又白,这一下红丝丝蜿蜒,实在触目惊心。
“画晴,”云箫韶连忙要找白蜡膏,越看越看不了,口中道,“你也是,叫龟奴打出去罢了,多少银子值当吃这等拶子。”
画晴奉命呈来膏药,一见也是唬一跳:“桂瓶姐,你妈妈怎不延医?看一个万一你落个创疤,有你哭的。”
陈桂瓶儿按云箫韶的手:“不值娘动手,”脸上又落泪,“奴姊妹哪个敢?倒不是贪图甚钱财,俺乐户人家难道眼里只有钱?再没个亲情?只一样,他们是鸿胪卿的座上宾,俺家又不是官窠子,实在开罪不起。”
鸿胪寺的客?那是,不好惹,云箫韶和画晴唏嘘不已,又听桂瓶儿说:“奴也罢了,卑命贱躯烂骨头,咬咬牙也过去,可我家妹子,最小宝筝儿不上十四岁!没开过脸的姐儿,生生让他们麻绳绑了,烧红的烙香凿到牝舌里头!”
啊!云箫韶两个齐齐惊呼,那处最嫩弱,怎经得起这般手段摧残,想想都要害疼!
桂瓶儿放声大哭:“妈妈去拦,一巴掌吃打在面上,槽牙吐落地上,脸面如今还肿着。稍不遂意,动辄一篇番邦话吼叫出来,人人佩的匕首,谁敢反抗?落后怕他们再上门,奴家里白日也大门紧闭,即便这样也叫他们把门砸了,只抢打进来,房门也不进去,只在院子里就、就……”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画晴大骂:“贼蛮子!”
桂瓶儿掩一掩泪,告云箫韶:“他们看要留在京城过冬,奴家里实在惹不起,求娘一个可怜,助俺每回乡避难罢了。”
云箫韶皱眉:“鸿胪寺的客,在京中如此为非作歹,他们也不管?”
桂瓶儿道:“管不管的,俺每是管不了那许多了,如此下去奴妹子焉有命在。只是对不住娘,先头交付奴的事儿还没问出个眉目。”
云箫韶说你自家性命安危在一线,要想这许多,先避难要紧。
只是陈家举家逃走,难道放任这帮人祸害旁人?乐户家院,人就不是人了?云箫韶心里义愤,只是无论征办路引还是旁的法子,都不是一时半刻下得来,只好先给陈桂瓶儿称二十两银子,教他们一家先寻远一些客栈安顿避祸。
送走桂瓶儿,这事儿就在云箫韶心里结住,一面教别鹤着手办商户路引,一面又总觉着或许能有旁的出路。
等再见着秦玉玞,云箫韶如此这般说一遍,末了道:“东瀛人难道没人管一管?未免横行霸道。”
秦玉玞却是另一副理论:“这小表子热突突跑来找你,身上淌血的口子不包一包?没得沾污王府的地,她也不怕是杀头的罪。”
不意她听着这一耳朵,云箫韶问:“你说她单门故意要给我看伤?”
“不然呢?”秦玉玞拉她袖子,“就你不长这个心眼,是赶巧王爷不在府上,她哪个知道?进来要给你看伤,万一王爷碰上呢?她安的什么心!”
阿?这怎说的,哪跟哪,云箫韶一时无言,有心替桂瓶儿说一句,可转念一想,这事是自己多嘴了,玉玞正看不上院子乐户,她要提这句,真是,该打。
听秦玉玞又道:“她干什么巴巴儿地来求你?她和她姊妹没个旁的相好?投意儿的,宠她捧她的,接家去不就躲过了?要求到你头上,偏你心软,肯可怜她的。”
云箫韶摇头,说你没看见她那个凄惨样子,不像是扮的,秦玉玞却说,姐儿们不就会扮,好端端伤处不肯扎上,非要叫你见血,一口咬定这陈桂屏一定别有目的。
真的?云箫韶虽然不愿意信,可心里到底埋个疑影儿。
第 67 章
其实云箫韶难不成是闲的, 秦玉玞家里多少事,焦头烂额,她要闲话一嘴陈桂瓶儿。
她心里的筹谋, 想着能不能将这件事掀到明面上。
要不得么?须知本朝太祖皇帝亲颁的铁律, 在册的朝廷官员一律不得狎妓, 只是如今有些松弛, 想陈家那般的私窠乐户院子,梁冠绶环乌纱帽子客人越来越多,渐渐官窠子也敢去, 实乃法不责众。
可若是有个由头, 震慑这起子不要脸的官员一番呢?
逮几个鸿胪寺行走的东瀛人, 最好牵扯进去几个鸿胪寺录事、掌固, 拖到大理寺打个半死,云箫韶打量多少能听个响儿,说不得秦玉珏和他姐夫闻着风,或许就能收敛着家。
奈何秦玉玞气不顺, 听不得替院中表子说话, 云箫韶有甚法子, 她双身子的人为大,这一节揭过不再提,坐一会子宽慰两句,见秦玉玞言语越不中听, 云箫韶也没反驳, 略坐一坐起身告辞。
刚回到云萝居, 一口气还没喘匀, 门上又有客到访,是一名面生的公公, 说宫里娘娘有请。
宫里娘娘?哪个娘娘,云箫韶多一个心问一嘴,说是正阳宫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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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阳宫娘娘,云箫韶把身上辰砂的银红遍地金比甲换下,换一身鹊羽蓝灰的衣裙,又摘掉两把金翅儿钗,这才跟那太监进去。
没得要说咱们没个孝心,陛下病中咱们穿红戴紫。
迳到正阳宫,徐皇后凤冠鸾披,璎珞严妆,正拘着阖宫嫔妃训话,打眼一瞧,德妃倒不在,不知做什么去。
许是瞅见她眼含搜摸,徐皇后冷笑道:“打量谁呢?你德母妃奉圣旨上东边寺里祈福请菩萨像呢,你要找谁去?”
云箫韶不慌不忙行礼,又道:“皇后娘娘这话岔了,臣妾是寻一眼徐庶妃,并没有想着妄言宫中主子娘娘的行踪。”
上首皇后没接茬,只是一双凤眸微微眯起,不知在寻思什么。
倒是阶下徐婕妤,笑笑地问云箫韶:“你寻徐庶妃做什么?”
云箫韶屈膝颔首见礼,答道:“想着唯她与臣妾平辈,想也该进来一同听听皇后娘娘教诲。”
徐婕妤笑道:“她身上不好,今儿没来。”
“罢了,”徐皇后发话,“陛下在病中,你等安闲度日不成样子,即日起,斋戒诵经,每日到钦安殿抄经,为圣体安康祈福。”
嘶,又是钦安殿又是抄经,想起上回月余蹉跎在钦安殿的情形,云箫韶右手腕上说不得一痛。
落后当日的抄完回府,李怀商恰回府中歇息,问云箫韶母后有何教诲,云箫韶叹口气:“不知她的,又闹什么夭。”
听说是要进宫抄经,李怀商有些了悟:“她怕不是红眼睛,我母妃这一趟又得着脸面,她拿你撒气。”
云箫韶就笑:“哪是我一人儿遭殃,六宫嫔妃都要抄,日日给送进钦安殿教师傅点。”
又说:“她这样也是不怕犯众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怀商却说:“不说她。箫箫,你是否另有烦心事?我看你一向笑模样也少见,是我没陪着你?独自一个人烦心?”
不意他还有这份儿细致,又或者是咱如此挂脸?云箫韶把头儿摇了:“我活不得了?你倘若日日腻在我处,我才要怕,怕你腻歪。”
这云箫韶本不是个藏着掖着的人,李怀商又没个不可信的缘由,她遂把桂瓶儿的遭遇和东瀛商队如何放肆从头说一遍,只秦玉玞的疑心半句没提。
听她说完,李怀商长眉一凝:“惨无人道!”
这就惨无人道,云箫韶心说烧烫雏儿身子底下的话她还没说呢,只说桂瓶儿背上碗口大的伤,不过她还有话要问。
“我听有人说,”云箫韶安静地问,“她们本是操的卖笑活计,沦落至此,即便床榻间吃人打死也是活该,你倒肯替她们鸣不平。”这话是早前秦玉玞亲口所说。
这话李怀商不很赞同,说都是人命,云箫韶按捺心中情思,又问世上多少人不当她们的命是命,你倒肯高看她们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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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商直摇头:“带兵杀敌、誓死抗金的梁红玉不是?散尽千金、不肯南渡的李师师不是?反观徽钦二宗宁俘不死,高宗皇帝仓惶南逃,可见青楼多有义气子,英雄多是屠狗辈,真到事儿上不定谁更有个人样。”
又问云箫韶:“倒是你,我也听我那些姨表姊妹谈起伎子,言语间颇多轻慢,你倒肯出手帮陈家。”
嗯,我肯,来一百回我一百回都肯。只是,云箫韶想,是顽笑一句还是实心一句答他。
到头决定真心实意的话吐露,她道:“你听过没有,‘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我这等人家,打小锦衣玉食,虽说后来我搭你的伙计走买卖,可说到底还不是拿着家里的嫁妆做本金,哪有个为饭钱没着没落的时候。”
言下之意:人弹唱的姐儿好歹是各凭本事,你成日还要听人家的唱,你还自己不会一琴半筝的,是,你镇日妆成不必卖笑,可你就晴时院子里晒烟,雨时屋子里熏香,手不能拎肩不能扛,就你要一朝家里落败沦落街巷,你不定有人家院儿里的姐能生活,要你看不起谁,哪里来的脸。
看李怀商神色动容,云箫韶又说一句:“再说这陈桂瓶儿肯来透露徐燕藉的勾当,她可是看砸自家的饭碗,只为着碧容救她时说过一嘴升云巷云府。她有怀恩图报的心,我若没有,那我真真是,还不如一个唱的。”
“原来是她。”李怀商一听是揭露徐燕藉的恩人,当即上心,要云箫韶放宽心,他二万石亲王的面子,总还值几个钱。
云箫韶瞅瞅他,想起温娘娘“不要冒头惹事”的嘱咐,一时觉着这件事算不算露头?就说:“要不的打发她们南下罢了。”
没想李怀商和她内心里一个主意:“陈家院子侥幸逃脱,谁知下一个遭殃的是谁家?我朝子民,看让东夷人欺侮。”
哎,可说呢,就是这个理儿,云箫韶每每想起这帮东瀛人真是,恨不得就学他说的梁红玉,提刀亲自给砍了。
夫妻二个又商议一会子,李怀商又说:“实在不行,我还有一椿儿。”
他狡黠一笑,与平日忠直面目不同,两边嘴角翘着、眼睛里灵光闪闪,一下逗云箫韶乐着,问他甚么法子,他神秘道:“不是在灯市走买卖?清雨阁周遭没有我不熟的,只要找几个闲游子弟,也不要伤人性命,打砸一番,每日里找事,磨得他们腾不开手,也能解陈家困境。”
倒也是个法子,若是铺子见天有人闹事,做东家的想来也是没心思玩伎,有心思也没个闲暇。只是这就帮不上秦玉玞,落后云箫韶与李郁萧说定,上上还是策动御史弹劾鸿胪寺,官员狎伎的风气或许能清一清。
定计时云箫韶又想起方才李怀商面上的笑影儿,打趣道:“你那样子,泼皮猴儿似的,万没想你还有这副脸孔。”
李怀商眼睛巴巴的:“孙猴子?我模样尖嘴猴腮么?那般不上看?”
云箫韶撑不住真正展颜笑起来:“你上看,好么?世间男子数咱们泰王爷最上看,成不成?”
成,李怀商冲她招手儿。
他忍不得的,还要去筹办东瀛商人这件,宫里又还有值宿,回来说这一会子话已是忙里偷闲,夫妻见一面儿只说旁人?不能够。云箫韶大着胆子望他膝上坐,唇舌与他递到嘴里。两个甜唾相融灵犀相透,正是:枕上好梦未成双,先吐丁香笑檀郎。好生绸缪一阵儿,李怀商才恋恋不舍出去。
这李怀商旁的或许没有,办事可是利落,应允过的话一诺千金,没几日就落下计较,朝中听见些响动。
他调寻的筏子,云箫韶听完拍手叫绝,这人,手底下御史上表,明晃晃什么罪名打头压阵?只一项:不像样!圣上有疾,宫中后妃尚且茹素抄经,你们为人臣子的可好,不说效法皇后娘娘的贤德,不跟着诵经祈福就罢了,怎么还跑出去花天酒地?
这一下不忠不孝两座大山劈头盖脸,罪名闹得大,加之这当中总借着徐皇后的名头,算是给她攒名声,国公府和东宫也都出力,都察院不能不坐视不理,都御史、监察御史齐齐出动,一举捉拿好几个狎伎冶游的官员,“命妓淫狎,靡所不至”,罪名定下,革职查办。
这档口不得了,有人要不长眼,说有一伙儿官牒文书在鸿胪寺的商队,算是半官半贾罢,携妓宿娼无有收敛。都察院一瞧,成不成,看要往刀尖儿上撞,不由分说拿人下狱,褫夺文牒,禁商禁公,家财充库。
政令下到讲约台,人尽皆知,陈桂瓶儿上门道谢,带来布匹鲜果等一应的东西,要谢云箫韶救她全家上下性命之恩。
她带的礼,旁的罢了,还给送来五十斤南蜡,五十斤椒实,云箫韶一瞧,折出去少说也值三五百两银子,这礼可忒大。
刚想着寻个什么由头推辞,忽地一霎雪光入怀,想起秦玉玞一句“这表子定然别有所图”。
细细看一看陈桂瓶儿带来的南蜡和椒实,南蜡澄澄颜色,光可鉴人,椒实品相也好,颗大饱满,比之宫里的贡品也不差着什么,这样厚的礼、这样厚的礼。
五百两银子,随她家里要回哪处的乡,甚么样宅院置办不来?甚么安稳日子过不上?再想想先头她上门时袒露的伤,确实如玉玞所言,确乎是,过于刻意了。
画晴当时有句话问得很是,她问:桂瓶姐,你妈妈怎么不请人来看你的伤,万一落疤怎生是好?
可不么?这话道着真病,桂瓶儿是他家颜色最好的姐儿,活生生的摇钱树,一身皮肉是吃饭的家伙事,为何不仔细保养着?
把画晴几个遣出去,云箫韶向桂瓶儿慢慢问一句:“你,可是还有旁的话?”
陈桂瓶儿起身,贴她跟前跪下:“求娘的恩典。”
恩典?什么恩典,你、你难道想进来?没头没尾的,不会罢?一时云箫韶又想起母亲说的,要她眼里容人,今日不是桂瓶儿进来,往后总也有别人。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云箫韶心怀如缕,烦乱不堪,一时心提到嗓子口。
第 68 章
陈桂瓶儿跪下说求恩典, 只是她求什么恩典还没说完,外头打帘子进来是画晴,说宫里正阳宫又来人传召。
云箫韶原本心绪上下漂浮没个定, 听说是宫里正阳宫来传, 愈不难烦, 脸色平平:“说皇后娘娘什么话。”
“说昨日的经幡, ”画晴看一眼犹跪在地上的桂瓶儿,转口道,“抄得极好, 说今日奉进去六宫都看看。”
抄得极好?云箫韶听得弦儿, 正话反说赖话好说, 咱们这位皇后娘娘, 一定说的是抄得极差,要重写。这也是近来常有的事儿,有甚料不到,只是画晴不愿让外头人看热闹, 编排出一篇说辞。
得, 今日进宫又得锢在钦安殿抄经, 云箫韶脸上险些没挂得住,不过还是勉力平和神色,叫桂瓶儿起,桂瓶儿道:“娘今日有事, 奴改日再进来叨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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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箫韶教画晴给好生送出去, 一壁叫画映进来梳头一壁手撑在额角闭闭眼。
桂瓶儿的恩典咱搁下, 她心里有几分不明白徐皇后。李怀雍如今入主东宫, 即便没明旨复位册封,那谁不知道他是东宫主人?是皇帝属意的储君?
一个道理, 徐茜蓉虽则仍只是庶妃,可她肚儿里但凡是个男花,那等李怀雍登基就是皇长子,徐皇后到时候当上徐太后,擢拔照应个把皇子岂在话下?如若筹谋得当,她徐家血脉能再传一代帝王。
如此康庄大道,徐皇后还有甚不满足?
虽说是,宫中如今是温德妃更得脸,执掌六宫之权也在她手中,可还是啊,她如今掌权,待李怀雍登基,她还能掌权么?她那时至多是个贵太妃,您可是实打实的皇太后,哪个能和你争?
到这地步,安心等着仁和帝一命呜呼就是,何苦来再三找事?找温娘娘的事,找云箫韶的事,听闻最近连她自家侄女,那两个徐婕妤,在她处都落不是,成天乌眼鸡一般上下霍搅。
云箫韶实在不明白她的。
心里头虽然都是埋怨,可进到宫中钦安殿时面上没透露半分,涵养功夫十分到家,徐皇后遣春荣姑姑来说,说云箫韶昨日誊呈的经书不齐整,几页污渍多处谬误,简而言之:重写,连带今儿的,春荣皮笑肉不笑:“烦泰王妃日昳前一齐交上来。”
待春荣出去,钦安殿这处偏殿只余云箫韶与画晴主仆两个,相视叹口气,画晴道:“什么法子?我给娘磨墨。”
是呀什么法子,抄罢。
须臾,外头内监趿进来:“王妃娘娘金安,”通传话,“分付奴才给王妃娘娘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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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监满面堆笑,可知钱袋子塞得满,又给送东西,是什么东西?画晴接过,原来是两扇焐煨得烫烫的黄金膏小敷,里头垫的药帖,闻之像是杜仲、三七粉研的。这是有人听说云箫韶在此抄经,怕她腕上劳累,专意给送来。
教画晴赏红封,云箫韶问这太监:“烦公公跑这一遭,动问,是谁遣公公来?”
太监细声细气答道:“咱家在锦衣卫巡房武值库上当差。”
啊,云箫韶即知是谁送来,好生谢过给送出去。
画晴将白帛给云箫韶右手腕围上,带子系好,这一下不免有些感慨:“从前进来抄经,德妃娘娘就悄悄给送过,如今王爷又送来。”
可不,捂在腕子上暖在心里。
不过心里还是更盼着,抄经这差事还是少往咱头上落的好。
又抄一会子,好容易今日的写完,开始补昨儿的,殿外又一阵喧闹,少时,太监唱喏:“徐婕妤驾到。”
徐婕妤?云箫韶站起来见礼,心说她来做什么?哪个素日与她有甚交情。
“见过徐娘娘,娘娘万福。”心里怎么想的不论,面上规规矩矩,也没屈膝了事,结结实实跪到地上。
“你快起来。”徐茜娥也是笑容满面,又叫她自己丫鬟上前取来一物,递到云箫韶手中一看,又是一扇裹药贴的腕敷。
把袖口攥住,腕子上原先戴的一副遮好,云箫韶接茬守规矩道谢:“多谢徐娘娘。”
不知道这一位无事献的哪门子殷勤,东西送完也不急着走,走到云箫韶誊经的案前看她抄的,口中啧啧赞道:“这样好的字!多少说的名家甚么帖儿都比不上你的这个,你还怀着这一段聪慧。”
她实在美丽,如此微微侧垂着头,发上凤钗攲斜,流丽的璎珞晃在脸儿畔,顾盼垂眸间光彩流溢,分不清是人沾着珠光还是明珠要映衬美人面。
她还要夸咱的字好,你说说这,有这么一个美人儿在旁看着、哄着,怕仁和帝要不的每日得多看两个时辰的奏表。
云箫韶称辞:“当不得娘娘的夸。”
不知怎的徐茜娥面上笑意落下些儿,叹道:“宫里也就你两口子愿意给我个脸面,见着我称一声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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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听来多有怨怼,云箫韶当没听见,声色不露:“娘娘那的话,娘娘是圣旨御封的婕妤,有品有册,谁敢不敬。”
徐婕妤又是叹气,却不肯多言,只说宫里镇日烦闷,来散散心,要看云箫韶抄经静心,只盼不打搅。她如此低声下气,云箫韶不好拒绝,平白惹美人儿叹息谁也不忍心,只得由她看。
看就看罢,一页还没写完呢,这个徐婕妤,不知作哪门子的夭,忽然说不必写了,怪累人,云箫韶说:“皇后娘娘的分付,怎好不遵。也只在眼前片刻功夫,倘若娘娘观得枯燥烦闷,不如到内花园转转?”
徐婕妤道:“只说你陪我逛去罢了,我与你作保,皇后娘娘不会拿你如何。”
她再三催请,云箫韶拗不过她的,只得搁下狼豪随她走出去。
可等真到内花园,她又不安生游逛,一时又是日头晒得头晕,一时又是飞吹着也是头晕,在顺贞门前撇下云箫韶,自回宫。
这一下云箫韶和画晴两个面面相觑,什么毛病?又给扔在顺贞门前,几步出宫的地儿,再回钦安殿也不相宜,只好先行出宫。
自然她奉行温娘娘“不惹事”的意思,落后晚些还是给经书抄齐送进宫,没落徐皇后的脸面。
若说偶然一回的事儿,不知徐婕妤逞的什么兴致,可一回如此,两回如此,再有徐皇后寻各式由头罚云箫韶的跪,总有她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也是寻各式由头,带云箫韶出宫。次数多了,云箫韶心里拿不住,这日恰逢寒衣节前夜,李怀商终于得空回府歇息,陪云箫韶用完膳,夫妻两个坐着说话,云箫韶把徐婕妤种种说一遍。
李怀商语出惊人:“她拉拢你也是情理之中,她见天也往母妃跟前凑。”?这怎说的,她是皇后侄女,也姓徐,干什么要拉拢她们这边儿的?李怀商言简意赅:“母后与她不大和睦了。”
不大和睦?徐家的一个二个,云箫韶真是纳闷,徐皇后正与温娘娘打擂台,难道不着意培植自家人手么?还能害徐茜娥不成。
啊,别说,寻常是万万不会,可是有一项若是犯徐皇后的忌讳,那也说不准。
云箫韶一针见血:“她有身子了?”
李怀商说是:“也有月余,皇后原本让她一盅红花悄悄灌下去,她假意顺从,实际伺机掉包,如今还小心瞒着。”
她有孕,皇后容得她争宠,但是容不得她生养皇子,两人因此结怨?云箫韶思忖,好像说得通。
好像又,不很说得通,云箫韶问:“那怎的求到母妃头上?她笃定咱就容得下她?”
李怀商摇头:“按理说求不着咱,只是父皇病中谁也不见,她见不着父皇,只好来见母妃。”
如此一说,宫里三个山头,皇后对她不利,皇帝见不着人,似乎真是,只剩下咸庆宫还能走动走动,求求庇护。
云箫韶思索的空挡,李怀商翻开她手缝的一应寒衣节祭蘸儿,指着其中两件幼儿衣裳问:“这是要烧给谁的?”
嗯?云箫韶思路岔回来,啊,那是、那是要烧给……成儿和,另一个,成儿不好答他,云箫韶拿另一个顶了,只道:“我对你说,你别怨我多事。”
李怀商请她但说无妨,她道:“我知道当时冯氏那个情形,不是她死就是我亡,若是采桑阁中决撒的是咱两个,也是万劫不复,可我总是念着,稚子到底无辜。”
冯氏作恶多端,可是李怀玄才几岁的孩子,三岁?四岁?不到成儿死时的年岁。
云箫韶低着眼睛:“他父皇容不得他,他的弟妹在他母亲腹中尚未出生,宫里连九皇子一个字也提不得,他母亲母家又没了,寒衣节上总要有人给他烧蘸,我想也多不得半匹布,与他做两身罢了。”
不知怎的李怀商面色有些奇异,喃喃说:“你也有这个慈念。”
整一整神色,又说:“母妃也这般说的,你去罢,宝檀寺我已吩咐,单留一间禅堂与你,叫望鸿陪你去。”
云箫韶轻轻“啊”一声儿:“明日你要回宫当差?”不然怎说是望鸿陪着去,他不陪着。
李怀商十分惭愧:“是,父皇亲自嘱咐,命我严加看守清心殿。”
云箫韶心中一动:“你见着陛下面儿了?”
李怀商说并不曾:“隔着床帐的分付,不过听声气精神尚可。”
人是清醒白省的,能下旨,精气神还不错,这是好事,还等着他接手照料徐婕妤的胎呢,这烫手的山芋可别落温娘娘手上,也别落咱手上。云箫韶点点头说知道,又问明日几时进去当差,李怀商说丑时三刻就该上值。
得,丑时就要去,宫门还没开钥呢,得回武库歇宿,实在是好事多磨不是?两人这房通是圆不上。
不过明日就是寒衣节,谁要在这日子头上行房,也不怕忌讳,怪没个挑剔。云箫韶与他亲手备一只两层的玄漆食盒,送他出去。
晚间碧容送来信,说陈家院子诸事料理完毕,请娘放心。
原来先头陈桂瓶儿求的恩典,另有其事,不是落在想进王府走动这项,后来碧容带着进来说清,原来陈家是想求个官窠子身份,虽说要上税,可是好歹身板正、腰杆子直,再遇上诸如东瀛人一般的蛮子,可请官府出面。
按说官窠子,虽说宫中没有正主子名下开办这一起生意,可谁的乳母嬷嬷手头没几座院子?照例是寻个教坊司名头,挂在其名下,也不算什么。
也是赶巧,碧容当时入的东宫籍,就给挂在教坊司,她本人也有意接陈家院子的趟,她的原话:娘的铺子如今上手,奴闲不得,一心想再操办操办,正巧手头也存住一笔银钱,想试试看。
既然她愿意,陈家也愿意,云箫韶没有不点头的。
呼,自要不是进王府来唱就行,看是让母亲一番话和玉玞的遭遇给惊破心怀,虚惊一场。
云箫韶没想到,陈桂瓶儿是虚惊,往后真的惊还有她吃的。
第 69 章
才一阵葡萄架下飒飒风, 又逢着暖毡窗外簌簌雪,人间又晚隆冬天气。
不上腊初旬,因秦玉玞身上日渐沉重, 云箫韶心中记挂, 这日使天明儿下帖, 说去瞧瞧。
她夫家住在城西北紫竹街, 从前云箫韶家去是个姑娘身份,不便来,一向是秦玉玞往云府瞧她, 她不很往这处走动, 今日来看, 这地方毗邻庆寿寺, 只隔着半坊院落,立在后院绣楼上可观佛塔经阁,时不时远远儿还有钟号传来,倒是个清净养心的禅地。
秦玉玞五个月身子, 已经显怀, 云箫韶左瞧右瞧, 口中道:“怎瞧着比寻常五个月的肚子大些?”
抬起脸对秦玉玞说:“你可仔细看,是不是一胎双生子。”不会罢,又是一处与上辈子不同?
秦玉玞面上精神尚可,闻言微微颔首:“就你眼尖, 太医已经瞧过, 一脉双息, 十有八玖是两个。”
“啊, ”云箫韶神情凝重,远山的眉蜷起, “头胎生怀双胞,难为你了。”
秦玉玞忡愣片刻,大为感慨:“只有你是真心疼我,双生子的脉一出来,婆母与我好些名贵药材,金银玉帛也给出好些,口口声声却只叫我养胎。连我母亲,”她叹气,“也只说这两枝儿根蒂一旦落下,我在婆家方坐得稳,他爹也能收心。”
她面上平静,只声气里透满悲愤:“不靠着肚子说不上话,不靠着肚子没人当咱是个人!可恨我这辈子就生做女儿身。”
这话,道出天下多少女子悲哀,可不么?倘若婆家不是那等和善明理的人家,夫君又不肯尊你敬你,可不就是这样的命。秦玉玞还有这个心,多少女子吃世俗礼教拶了,连这个心也没有,只是随波逐流,旁人当她是个肚子,她便也只当自己是个肚子,转头再拿着生养这项为难闺女媳妇。
云箫韶慰她:“你放宽心,她们一起子人看你是怎样的,值什么?她们又不来你屋里跟你过日子,咱自过好便了。”
又问:“姨肯说这话,你汉子往外那些勾当你与她说了?”
“说了,”秦玉玞唇边一撮子嘲讽,“不是我要说,我那不成器的兄弟,叫官府押着回家,这情形我还有个不说的?还替他遮瞒?把他两个做的好事都说一遍。”
云箫韶觑她面色:“秦姨怎么说?”没怪你罢?云箫韶母亲杨氏可是一股脑怪到秦玉玞头上,好似秦玉玞不使她兄弟进院子,他一辈子就不会进似的,云箫韶只担心秦玉玞的娘也一般念头。
好在秦玉玞说:“我娘明白得很,看好一顿藤条,又把他关柴房饿三天,还说,”转向云箫韶,“咱两个怕做不成弟妹亲,说回头上你家去,把亲事作罢,让他再历练几年,没得耽误你家妹子。”
这是,这总归是件好事,云箫韶默默,只说:“秦姨到底知道房里有人的苦。”
姐妹两个又说两句,不一时前头传话,说爹要娘陪着饮酒用饭,丫鬟出去,云箫韶从新把长眉皱起:“你还去?你这身子他不来陪你罢了,还要你饮酒?”
秦玉玞惨淡而笑:“怎的,我急吼吼把他拦家来,如今他不再出去眠花宿柳,我不得好好伺候人?不得感恩戴德?”
话中满是讥讽,这是正话反说,是真正改邪归正浪子回头么?只怕还是朝廷风气肃清,不敢冒这个头。听秦玉玞语气,这个没出息的贼行货子,八成还要拿老婆出气,房中有她这个外客,好么一点脸面不给,生要拉出去陪酒。
这过的什么日子,从前的夫妻恩爱转眼而逝,鸳鸯成怨央。
云箫韶恨得要死,又是心疼,没法子只得出个下策:“既然他娘如今宝贝你,你就借一借你婆母的风压他罢了,不看别的,只图个安生日子。”
可秦玉玞何等心气,哪里愿意逞他人威风,道:“从前她儿胡作非为她可没吱一声,如今略加几句斥责也只是为着我腹中两个喘气的。她本不是看上我,看我求她?”
她这样倔强,她如今这样倔强。
云箫韶不忍回忆往昔,玉玞姐姐最是个和顺的人,杏核一般的眼睛波光粼粼温温柔柔,哪像如今,眼中一派冷硬。
又劝,且说没两句,前头她汉子又遣人来催请,传话的丫头通是没个恭敬,趾高气扬那做派,秦玉玞送云箫韶到二门口,悄声告说房里几个丫鬟都教耍了,一个没漏。至于没扶出来一个妾室,那也是他娘不许。又说单只是丫鬟罢了,连门上小厮的老婆、门外伙计账房的老婆,他都不放过,刮剌上好几个。
云箫韶大为震惊,她汉子从前真不是这样式人,温文得很,旁的不说,君子持身的圣人教诲似乎还记得住,践行还可以,如今这样子,谁人想得到。
可见但凡男子,万万不能出去嫖,一朝越过界去,行事万般再没个循守,家中上不上、下不下,事事皆休。
作别秦玉玞,云箫韶乘轿子回府,一路上愁云惨淡,只是替秦玉玞发愁。
没个自在,她稍稍撩起车幔往外觑看,目光漠漠撒出去,看看贩夫走卒不拘什么,权当散个心。
按说她不该多看这一眼。
当是时,她与画晴两个的轿儿一前一后,正正路过庆寿寺后巷,千不合、万不合,她一眼瞟出去,看见望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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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鸿?她心中微疑,只见这厮儿,不做宫中内监穿戴,打扮只是寻常,头顶一只毡帽儿,正立在一家门首说话。
门中是个嬷嬷样子老妇人与他答话,这嬷嬷头上戴雀首金箍、颈间围貂鼠皮披子,只这两样,即可知她的身份不凡。两人似乎极是熟稔,言语间亲切。
说不上两句话,嬷嬷膝边热突突一顶黄灿灿虎头帽子冒出来,门内钻出个五六岁孩儿,望鸿神色立马恭敬不少,躬着身儿与那孩儿说句什么。
说不上,不知怎的云箫韶手上一颤,立时撤到车幔后头挡住脸。
那孩儿,恁地眼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是在哪处见过?云箫韶一路思量,说生说死想不出个头绪,她能见过几个孩儿?一个也对不上。
孩子不知道,只能打量猜测父母亲,是否与哪个相识的神似。
这一猜不打紧,一道惊雷照打在脑中似的,云箫韶腾地生出一个念头:这孩子,怎么看着倒好像有几分相似?与李怀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念头没生出还罢了,一旦生出,前后衣襟吹冷风,后脊梁骨沉冰窖,云箫韶险些没喘上气。
当即就想叫轿夫回转去看个仔细,可是想想,轿夫是王府的,望鸿那般打扮必然不想叫人发觉,她这么着前去,不好。
只得先行回府再计较。
可是云箫韶越琢磨越觉着经不起琢磨,那老妇人是谁?别的不怕,就怕她只是一个嬷嬷,穿戴尚且如此贵重,那座宅子里……是否还住着一名年小些的女主子?那孩儿,是否是女主子的孩儿?
孩子父亲,是谁。
不能罢,不能的,人有相似,再说只几岁的娃娃,即便是亲生,哪个就能真的照着李怀商鼻子眼睛长?
可是一缕夷犹禁不得的,毒蛛儿吐丝一般,蛛网牢牢攥着结在云箫韶心中。
忽然她又想起,绝早时候,她来城西寻着文姑子,那时候似乎也是在这处巷子偶然逢着李怀商。
有一个疑心,云箫韶心里头千万般劝说自己,你可别瞎想,李怀商不是那样的人,可是正如一年的北风吹来挡不住,她这个疑心也挡不得:李怀商,别是在这处养有一房外室。
落后回到云萝居,云箫韶左右没个安定,问一嘴画晴记不记得那条巷子,画晴不解她意,只当她是又想起文姑子,劝说:“娘别往心里挂,都是东宫做的孽,不是咱的命障。”
云箫韶不置可否,没答话。
她知道,至亲的夫妻两个之间,此时合该明晃晃摊出来问李怀商,是不是的,不该没头儿瞎猜,可是,几次她想问来着,竟然都没问出口。
若问她到底慌什么,她只怕问出个圭角,怕李怀商认下。
有一回她实在忍不住,略提一句庆寿寺,没想李怀商速即把脸色慌了,没脚似的,两只眼睛一个劲乱飞,问她去庆寿寺做什么。
这哪还敢再问,原先怕的只有更怕,云箫韶只潦草推说去看秦玉玞路过罢了。
终究悬着一颗心,前儿还叹息她玉玞姐姐夫妻间没个坦诚,活像仇人见面,如今轮到她,肚子里揣着的,情也有爱也有,偏偏还有一段犹疑,没个决撒。
按说她什么主意不敢拿,自来也最看不上优柔寡断、畏首畏尾做派,可她如今就是徘徊,就是顾盼,不知顾忌些儿什么。
终于腊底一日,她下定决心悄悄叫来碧容,如此这般叮嘱一番,碧容领命而去。
过几日回信儿,说假作庆寿寺香客已经和那家人搭上话,上门两回,倒没见着甚年小的妇人,只有那嬷嬷率领两个丫鬟小厮,只是偶然在院子里石桌上看见一物,看着倒好像是娘从前手上戴的,趁人不备给取来。
云箫韶从前手上戴的?什么物儿,碧容送来的帕子卷掀开,是一只白玉镯。
白玉镯,蜀山的白玉,上好的品相,莲花瓣的头,如意回字的纹,云箫韶垂着眼睛握在手中摩挲半晌,是,是她的东西。
一颗心,连带着坠个没有边际。
第 70 章
没瞧见年小的妇人, 不打紧,宅中若没有女主人,怎会有白玉镯?
那嬷嬷的年纪, 寻常不兴戴白玉, 老人家总有个避讳, 脖子腕子头上谁要戴白, 没得像是寿服,再咒着自己。
因此,这白玉镯另有主人。
有主儿就罢了, 一缕幽愁潜怀, 万分暗恨频生, 云箫韶握一握手中这枚镯子, 随你要赏出去,干什么要拿咱的东西送人?
这镯子的水头成色,似乎也是哪一年云箫韶生辰上才得的,嫁来泰王府一应的嫁妆聘礼拾掇归库, 想是不经意给搁在库中, 这李怀商倒好, 竟然拿着她的镯子讨外室的喜欢?云箫韶一面不信他能干这种事,一面事实摆在眼前,不由得她不信。
有什么不信?知人知面难知心,知心等闲也易变, 没见着秦玉玞的夫君从前多规矩端正的人, 如今什么样儿。
再看李怀商, 他望来的眼神多热, 逗他一句面上多红,云箫韶再没个稀罕, 只觉着是……
唉,能觉着什么?或许母亲是对的。
这日,恰巧宫里传出好消息,说陛下终于能起身、能见人,圣体赶趁着年节前终于好转,听说还给有孕的徐茜娥提到嫔位,真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朝会都能上坐好一刻,清心殿前连轴转的三卫巡守终于放一放,李怀商每日可归家歇宿,云箫韶打扮齐整,单等着他来。
李怀商进屋就看见云箫韶端坐明间,他奇道:“你有客人?”云箫韶说没有,他更奇怪,“那你坐在此间作甚?怎不往稍间榻上歇去。”
云箫韶忍着心底酸涩,轻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她这样郑重其事,李怀商陪她在上首对坐,向她侧着身一脸关切:“什么话?你只管对我说。”
一时间云箫韶心底酸涩无比,罢罢罢,只装作不知情成么?他还是从前那个一心一意的六郎。
可心底另有一个声音说话儿呢:不成,倘真是他的骨肉流落在外,不能放着不管。母亲说的,不能不容人,不能眼皮子浅窄。
勉力浮一个笑模样,云箫韶道:“倘若你别处有人儿,你也早告诉我知道。”
李怀商两只眼睛蓦地合开,大为吃惊:“别处?有人?”
云箫韶心头淌血,面上强颜欢笑:“嗯,不拘是哪家的妹妹,你也带来我瞧瞧。”
“哪家的妹妹?”李怀商彻底惊住,“你说甚么?”
主母的风度,正室的派头,云箫韶心中反复默念,只觉着要喘不上气,默默吐出几个字:“庆寿寺后巷那处宅子,你常遣望鸿去走动的,有个五六岁孩儿……”
我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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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箫韶想不到自己还能忍下这种委屈,若是从前为着李怀雍,她断断不肯,要不的决然和离家去?可是这番是李怀商,罢了罢了,他多少次救咱于水火,一声箫箫动着心魄,既然天下男子都不能免俗,既然天下女子都一般命途,挣什么?算了。
她这头算了,那头李怀商看样子没想着算,他剑眉皱起:“庆寿寺后巷,你当是我养的外室?”
难道不是?那孩子碧容看过都不得不承认,若揣摩想象王爷幼时模样,与那孩子真真差不离。
云箫韶刚想答,李怀商腾地起身,唬她一跳,又见李怀商负着手咬着牙,在堂中来来回回几步,蓦地转向她:“你当是什么不打紧,若我有个外室小的,你不恼我?”
恼你?云箫韶紧紧绞住手中帕子,指甲尖儿镶进手掌心,说道:“我不恼,我替你人情走动,掌管银钱,主张中馈,安顿妾室,都是我分内该做的。”
“云箫韶!”李怀商忍不得暴喝一声,一脑门子火星显形似的燎在脸上。两人成婚以来,不对,是相识以来,何时有个合气?他从没个红脸的时候,如今肃穆严厉,目光只盯在云箫韶面上。
当他还待说什么,没想他吼完,再三只是顿足叹息,落后撇下云箫韶一人儿跑了,蹬蹬蹬奔出云萝居不见人影。
画晴和画暖在门首探头儿,画晴道:“娘这是为着什么?”画暖道:“定然是王爷没个温存小心,娘别往心里去。”
说罢大约是看云箫韶脸色不好,怪颓败,走到灶上顿来一盅浓浓的瓜仁茶,与画晴两个一个一边儿地劝。
两个丫头,刚劝说没一句,外头李怀商又咚咚咚地冲回来,不由分说抓住云箫韶腕子要往外走,画暖连忙劝:“王爷这是怎说的?这向晚的天,拽俺娘要去哪?看也轻着些儿!”画晴也拦,这李怀商,也不答也不管,径直带云箫韶出去,行到门首又给安进轿子。
“起轿!”他跃上一匹斑骓打头奔出,一阵风儿似的,领着轿子启程。
少一刻,颠簸来颠簸去,轿儿终于停下,李怀商掀开轿帘,脸色还是很不好看,不过瞧神情镇定许多,对云箫韶说:“是我的不是,没对你从头言明,让你生出疑心。”
“哪的话?王爷——”
“不许叫王爷!”李怀商截口打断,云箫韶噤声,见他鼻尖儿白气呼呼地,须臾,粗声粗气又道,“你既然疑心,我亲自带你来看。”
来看?看甚?要说云箫韶一百万个不愿意来看,只在脑中心中过一趟就如同刀割一般,真要看在眼里不定多难受。
可是李怀商不许她犹豫,握住她腕子推开门。
从前见过一眼的那嬷嬷迎来:“这大晚上的,主子怎来了?”
又看见云箫韶,她似乎认出人,惊奇道:“王妃娘娘?”
李怀商让她见礼,又对云箫韶说:“这是桐姨,是望鸿的娘,从前在宫中庵里做过姑子,与母妃是旧交。”
啊,是温娘娘的旧交?云箫韶催促转动脑子,如此说来温娘娘竟也知情么?这、这可如何是好。
此时屋中哒哒哒一阵脚步,又一阵嬉笑,那个戴虎头帽儿的小娃娃蹒跚跑出来,后头跟着追的丫头,小娃娃口中咿咿呀呀:“六叔叔!”
叔、叔叔?云箫韶呆在原地。
桐姨使丫鬟看住那娃娃,又把夫妻两个让进屋中,很是仓惶:“不知主子和娘娘今日来,饭食也没个预备,看这是,老身实在失礼。”
李怀商不言语,云箫韶看看,定定神道:“是我唐突,打搅桐姨和、和……”
和这孩子,到底怎么个称呼?喊李怀商叔叔,到底是谁?
这时李怀商道:“不劳烦桐姨上心,领小镜儿自去顽耍罢。”
小镜儿?
桐姨和丫鬟领命,领着那娃娃要出去,那个娃娃眨着眼睛只是望云箫韶,咯咯咯地笑,桐姨将他抱出去。
如此近些看,云箫韶越发笃定,这孩子她真见过,只是在哪?
在哪先搁下,既然不管李怀商叫爹,这宅中许久又没个合年纪妇人露面,云箫韶心中冰消雪融一般,知是自己想岔来,这孩子大约另有渊源。
她问李怀商:“他叫你叔叔?”
堂中没别人儿,李怀商直言道:“其实不应当叫叔叔。”
云箫韶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不应当叫叔叔,当叫什么,叫爹啊?
没想李怀商接趟道:“应当叫六哥。”
六哥?六哥!云箫韶呆愣片刻脱口而出:“他是你九弟李怀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怀商称是。
原来这孩子没死,是温娘娘不落忍搭把手,仁和帝在气头上,哪个敢明着劝?时间紧着急赶,温娘娘别无他法,先是劝住仁和帝别上手,抱下去灌药罢了,又悄悄换掉致命的恶汤,暗中把孩子救下,落后和李怀商碰头,一商议,也不敢养在王府,交给庆寿寺这处僻静宅子里住着的故人先养住。
不想赶巧给云箫韶碰上,惹出这好一篇是非。
李怀商声量低低的:“他母妃死于我手,落子无悔,冯氏不死就是咱两个死,我出的计策我不后悔。只是诚如你说的,稚子无辜,他又唤我一声六兄,我不能见死不救。”
是这么说的,后头清明寒衣,云箫韶说给他九弟烧蘸儿也不是托词,是真的给烧,也是念着稚子无辜。
她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李怀商说:“我也没对你说,听你说给他做祭时候原本想说,可是那时宫里忙乱,你又为着陈家院子没个开怀,一来二去就拖着。”
云箫韶惭愧非常,看诬栽他的,连忙整顿神色,诚恳道:“是我的不是,我没信你的人品,心乱眼盲,对不住。”
慢着,不对呀,忽地想起一件:“我的镯子,怎会跑来这宅子里?”
李怀商此时气性下去,把眼儿觑她,初时不肯说,后来才道:“我问画暖要的。”
画暖?画暖!原来云箫韶昏头给忘了,那镯子有一日她是赏给画暖来着。
李怀商不无委屈:“你头上戴的钗子簪子、腰里佩的香囊玉佩,半件儿还没送过我,我见那丫头竟然得着你的赏,心里不敞快,要来揣着。”
你,哎,你说说你,云箫韶一时无言,怎的赏给丫鬟的物件你也要眼红?又想,真的么?首饰佩戴,竟然一件半件没送过他?
又听他道:“落后来看望小镜儿,一时叫他给摸去,抓着顽只是不撒手,强拿他要哭,无法,只得暂留与他顽,想着小孩子能有什么长性,过两日再悄悄收回来,没想你的耳报神倒捷足先登。”
听他说的,云箫韶又是自责,恨不得大耳刮子抽自己两下子,要你墨水往清白人身上泼!母亲几句,玉玞几句,你就没个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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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又是感怀又是欣慕。
李怀商,没别的,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救这孩子性命,怎能令人不慕。踅摸再三只为着她一只镯子,怎能无感。
云箫韶脸上通红,又问:“怎叫个这名儿?小镜儿。”
“双名镜白,随口小字叫他小镜儿,”李怀商道,“总不好再叫他玄字的本名,小九儿也令人生疑,万一街坊邻里听出个圭角。服镜白以逍遥兮,偏与乎英玄异色,此生异途,愿他往后逍遥过日子罢。”
镜白,云箫韶心里记下。
夫妻两个坐在这小宅院里,一时无话。
非是闲适自在的无话,也不是两看相厌的无话,而是,而像是狂风在天、骤雨初凝。
攸地李怀商转向云箫韶,神情严肃:“外头养外室,孩子还这么大了,你心里真以为我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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