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你得骗骗我。”
这句话说的何其霸道任性, 只不过由纪枯的嘴吐出来却显得理所当然。这个小变态是真心实意地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江乔,求一些连谎言都不是的安抚。
本来还要上前清扫地上一片狼籍的宫人停下了脚步,渐渐低着头走入帐帷后的阴影中, 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听着这诡异至极的对话也觉出了苗头,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有万般思绪涌上心头。想起纪大人在外的雷霆之手段,他们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
被娇宠着长大的神明哪里遇到过比她自己还无赖的人, 伸手指着他的嘴巴半天:“你你你…”然后崩溃地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什么话都不想讲了。
她算是明白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自己当初蛮横不讲理,横行霸道三界十数万年的孽障终于有人报复给她了。
她气的想哭, 可是又哭不出来。
纪枯从始至终端坐在床畔,温柔的眸子落在她纠结的神情上,带着不容拒绝的宠溺和笃定。也许在知道顾厌离计划的那一天他就想好了今天的情景。
她可以怒,可以怨,但他不会放手。
少年在无声无息中已经蜕变成了一个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青年。他的身高颀长,身材挺拔,眉宇间也褪去了曾经的青涩活泼。
可是只有熟知他的人偶尔会忍不住猜测,纪枯究竟是变了,还是仅仅抛弃了伪装。
高大的青年撩开她的额发, 轻轻地帮少女别在耳后。他们好像已经相识了许久,但她一直容颜未改, 还是小朋友一样的相貌。
就好像不会长大, 不会老去。
江乔挤出一个自认为还算乖巧的笑容,委屈巴巴的说:“你就…你就让我见见他。我不生你气的。”
小心翼翼又笨拙的讨好,却是为了另一个人。青年垂下眼收敛了其中的情绪,语气也变得温和耐心:“为什么?”
江乔一愣, 张嘴想说些什么。
“你喜欢他。”这是一个陈述句。
少女露出一个愕然的笑,下意识想要摇头, 可是却碍于纪枯眼里她看不懂的悲伤而忍了下来,没有轻举妄动。
“你想和我说什么…你把他当作朋友还是宠物?你给他的许诺:负责、陪伴、守护。这些都只可能是爱人的身份。”青年的眸色很深,他不同于顾厌离的长相,是很标准的中原人。那张仿佛中了基因彩票一样优越的俊脸变得沉重起来。
“姐姐,是不是没有人和你说过。”
“人是可以相爱的。”
他的眼睫毛沉沉地眨了两下,最后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揉了揉她的头发。他到底没有舍得把话说到地,这是盗贼先生的骄傲和为数不多的绅士风度。
纪枯走了。
少女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巨大的木盒。木盒的顶盖被揭开了一个角落,她在看到其中物品的一瞬间的沉默在原地。
愣愣地发呆。
那是一个瓶子——是真迹。
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从柔软的锦缎中拿起。瓶底熟悉的狗爪花纹让她呼吸放停了一瞬。眼里蓄了泪。
她从月老庙被时间带回去后,高傲的创世神大人低下了他的头颅,默许了一只凡世间没有优良血统的狗
殪崋
崽子留在了小院。
似乎是为了表达他的决心,也或许为了和心爱的孩子重归于好,时间准备了一团小小的泥巴,陪着江乔捏出各种器皿。他们做手工,小狗就在旁边静静地看,悄悄地在其中一个瓶子的底部留下了自己的印迹。
也许是阴差阳错,那一日做的所有东西只有这个被按上爪印的瓷瓶烧制成功。后来谈云间化型,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再后来时间沉睡,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被丢掉的瓶子。
清溪托着腮看着它,脑子里有很多声音在嘈杂地争夺着她的注意。
——是不是没有人教过你,人是可以相爱的
人怎么能相爱呢?
——喜欢的爱和亲人的爱是不同的。你会想要拥抱,想要靠近,你讨厌那个人身边出现的其他人。你想和对方长长久久,白头到老。
那她似乎不止给过顾厌离这个许诺…
清溪的表情变得有些心虚,再早一些的时候,这个誓言属于那个冷漠又强大的神明。
——小姐,你看这个瓶子的时候,想的究竟是时间大人还是……
神明的头开始痛起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
她没有吃晚膳,所以什么都吐不出来。
江乔现在特别想见一些人,她想找林清河,想找141。这些问题不是她擅长处理的,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逃避。她不想再思考了。
气压闷闷的让人有些燥热,这是盛夏的雨季,空气里已经有了潮湿的味道。她趴在被子里,委屈的想要落泪。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突然,窗户被人猛地从外面打开——一个黑色的身影带着一身煞气跳进来,对上了江乔呆滞的视线。
剑客扫过大殿的装饰,眼神定定地落在她怀中的瓶子上。
“果然,陶桦没有骗我。”
——你要找的人,在宫里
那个妖里妖气的男人是这么和他说的。只是紫禁城前段时间太过混乱不易下手,阮亭玉才拖到今日出现。少年为了历练而接下了旁人的委托,奉命找到纪枯和丢失的瓶子。
现在,人赃俱获。
就在阮亭玉还在沉思的时候,江乔也在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对方把自己裹在黑袍子里,看不清容貌,只能感受到他身上凛然的杀气。画风格格不入到好像走错了片场。
她忍不住开口:“嗯…你来晚了,顾厌离已经死了。”
真是个连业务都不太熟练的刺客。她难得有些黑色幽默,告诉这个倒霉的家伙宫门马上就要落锁了,现在逃跑还来得及。
顾厌离?
剑客藏在面罩下的面容狠狠皱眉,此事难道和澧朝的皇帝也有关系?不过的确如此,如果没有官家的支持,一个小小的盗贼又怎么敢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所以他沉声道:“不要啰嗦了,纪枯,你要把宝瓶交出来。”
江乔呆住了,江乔震惊了。
她指了指刺客大哥又指了指自己:“我?我不是纪枯。”
“那你是谁?”
“你不是刺客吗?你找纪枯干什么。”
剑客也震惊了,谁和她说我是刺客。
阮亭玉气不打一出来,他堂堂正正一个行侠仗义的剑修,怎么会做这等龌龊之极的事情。他将面罩猛地往下一拉,露出一张天使一般的娃娃脸。
“纪枯盗走了宝瓶,我如今要带它物归原主。”
“你既然与此事无关便不要阻拦。”
他说话说的非常有气势,不过江乔看着他那张有些眼熟的娃娃脸,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不是…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遥远的事情。
她的神游惹毛了少年剑客,他一生行走江湖最讨厌别人盯着他的脸看。他明明有世间罕见的修行天赋,剑道方面也是一片坦途,但是却偏偏长了一张完全没有威严的容貌。
剑修心性坚韧不在意外表,可是…哪怕丑陋他也不要这样……这样可爱的长相。随着面罩被撤下,他微微卷曲的栗色发丝也露了出来。
江乔也彻底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眼里除了震惊,还有宽恕和慈爱……这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少女此刻无比想说出那句至理名言——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可剑客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阮亭玉见她迟迟没有动作,微微咬牙:“你自己识相些,我不打女人的。”
神明糟糕一整天的心情难得因为见到故人而变好,便也不在意这个小辈的冒犯。她当着阮亭玉的面慢悠悠地把瓶子收了起来,眼睛亮晶晶地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林清河呢?怎么没陪着。
看起来也并不认得自己的样子,应该是小时候的事情都忘了。
她上上下下看了少年一圈,突然生出了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感慨。
阮亭玉觉得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只不过顾及着是个姑娘才放轻了语气,他已经强调了很多次:“我受人之托,要带宝瓶物归原主。”
“可我就是它最初的主人啊。”神明挥了挥手,驳回了小辈的无理请求。
两边信息差不同步,这话落在少年耳朵里反而成了她无理取闹的证据。他涨红了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果然,果然师傅说的是有道理的。
女人都是老虎,一定要远离。而且只有入世才能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下山,他怎么能遇到这么难缠的对手!
他心里默念口诀,终于将自己的本命灵剑祭出,一把泛着寒光的利刃握在了他手中,远远地指着床上的姑娘。
他想:我就威胁一下,她一定会怕的。等她怕了,我拿走了宝瓶再给她道歉。
谁料江乔笑的更开心了,这剑还是林清河打的,她眼熟的很。神明心里存了捉弄的心思,心里盘算着要不要把自己的身份如实说出来。
蓦地,外面闪过一道刺目的光。
片刻之后,雷声轰然而至。
阮亭玉一下子捏紧了手里的宝剑,没有让人看出他的异样。
但是少女却笑了。
这孩子从小怕雷,两三岁的时候还必须得钻进她屋子里,林清河怎么哄都不肯出来。
她把自己的被子掀开了一个小角落:“哎呀,你过来吧。”
第 52 章
去去去去…去哪?
阮亭玉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从方才的清明凌厉变得迟疑。少年的耳朵尖一下子红了个透顶,怀疑的视线在大殿里上下飘忽。
——哎呀,你过来吧
被子掀开了一个角落, 露出其中温暖安全的内芯,床上端坐的少女从始至终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带着些无奈和包容,仿佛是他想过去一样。对方只穿着单衣, 竟然就这么把被子掀开了,仿佛在邀请他。
岂有此理!
可是…雷声真的很大。
被子对于可怜的孩子就像是一个难得的庇护所、牢固的安全区。
不过优秀的少年剑客坚守住了本心。
“你不要耍花招, 我不吃这一套的。”可恶可恶,山下的女人当真可怕。他身上的杀意就像是熊熊烈火遇上了瓢泼大雨,冷水一浇,什么都灭了。
背后,窗棂外突然又闪过一道剧烈的光。阮亭玉的瞳孔缩紧了一瞬,他惊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而下一秒——一双微凉的手盖住了他的耳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年愣在原地,他能够感受大地的震动,但是那剧烈骇人的声响却被减弱了大半。或者说他被眼前人吸引了注意, 害怕都没能来得及。
清溪在面对神界小辈的时候总是有用不完的好耐心,若是换了朱雀, 她早就把矫情的男人踢出去渡雷劫了。
可是也许真的是老了, 她已经有了老年人身上的特点——隔辈亲。
少女想
銥誮
到这个词,被自己诡异的想法吓的打了个寒颤,连忙猛地甩了甩头将这些糟糕的念头扔出九霄云外。阿弥陀佛,别这样。她只是替林清河照顾他的徒弟而已, 没错。
面对阮亭玉无比惊诧的表情,她淡定地来了一句:“你不是怕雷吗?我把被子让给你。”
少年都吓得结巴了:“不不不不用。”
他说完这句话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才又补充:“你怎么知道我怕雷?”
江乔怜爱地看了眼傻孩子,她难得有一点智商上的优越感。这么久了,终于遇到一个比她自己还呆的家伙了。
所以她非常慈悲地回答:“我看出来的。”
话说着,她已经把人一把塞进了被子里。
阮亭玉整个脸都烧起来,颀长的四肢都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只能呆呆愣愣地看着替他围好“庇护所”的姑娘。被子里还带着淡淡的果香,有着能够一下子让人放松的安全感。
可恶啊…师傅……
她太狡猾了,徒弟真的愧对本心,回去一定要抄经三百本苦练四十日。这次真的太大意了,不但被人看出了弱点,竟然被拽的时候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少年回想起方才完全不能拒绝的巨大力量,默默看了眼江乔纤细的手腕,心里腹诽着难不成此女有天生神力。
如果朱雀在,一定会怜爱这个笨蛋孩子——要知道鲲鹏变成原型都能被身为凡人的小姐按在地上爆锤,你一个刚入道的剑修拿什么和她比。
随着雷声渐起,猛烈的大雨也落了下来敲击在窗棂上。
阮亭玉这次却不是孤身一人呆在修道室,反而是在非常动摇修士心神、腐蚀修士意志的柔软包裹里。他暗暗骂了自己几句,可是自成年后第一次心中如此安稳,连清心咒的功效都远不及这一床锦被。
“教你练剑的人没有告诉你,剑修不一定要勇往直前吗?”少女看着像个惊慌失措的蚕宝宝的后辈,心里暗暗对林清河的教育方式吐槽了几句。
明明从小就怕打雷,怕的要死,却还是要强撑着。
听不得别人说自己师父一句不好,阮亭玉的眉毛立刻皱起来大声反驳:“剑修以剑入道,天地之间最强的人当然要坚守本心。”
风吹的猛烈,少年的目光灼灼。
可是江乔却反问:“那你的本心是恐惧的话,又当如何?”
这。
阮亭玉愣住,但是片刻之后给出果断的答案:“那就拔除恐惧,斩断情丝。”没有情感自然不会有弱点,更不会被打败。
他说到最后反应过来,狐疑地看了眼江乔:“你一个凡人为什么会知道修行的事情。”少年真是被培养的极好,连质疑都显得彬彬有礼。他没有说你懂什么,只是单纯的疑惑。
江乔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她看着少年那张可爱的娃娃脸,慢吞吞地提示:“那你觉得教你入道的那个人…是个无情的人吗?”
当然…不是!
少年心性单纯,还在藏不住心事的年纪。听了这话显得呆滞万分,因为阮亭玉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着问题。
引他入道的老师是千百年来最为出色的剑修,在人间界有庙宇供奉称为剑尊。可是很少有人知道,林清河并不似传言中一般冷酷,相反,这是一个会笑会骂的鲜活长辈。
就好像,与凡人无异。
他陷入了沉思,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但是因为太过短暂而没能抓住。他果然是下一个剑道天才,仅仅是一句话就进入了某个玄妙的状态,开始重新顿悟师父命他入世的缘由。
等到吐息一个周期运功结束,他略带羞涩地看着一直注视着他的少女,眼底有着真心实意的感谢。虽然这个凡人女子可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对于他来说是莫大的帮助。
他正想道谢,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鸠占鹊巢——被子真正的主人已经赤足在冰冷的地上站了好久。
剑修的脸总是不争气地一瞬就红。他连忙腾出一个位置:“你…你快上来。”转念不合适,脸更红了,“不不不,我下去,我下去。”
江乔看了眼高悬的月亮,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床新的被褥爬了上去。她已经困的不行,方才是为了留空间给他突破,现在也毫不客气地圈了一块地方,但也没把人赶下去。
看了看糊涂小辈手足无措的样子,让她想起了林清河刚刚飞升时的情形。她突然有些安心,连日来的疲惫让她无比困倦,下意识往床角缩去。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少年轻轻问:“那你害怕什么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乔想了一会嘟囔了一句:“孤独。”
“那你喜欢什么?”
雷声太大,她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因为江乔觉得她说了阮亭玉也不一定能听到。然后两个雨夜里的可怜人就靠在一起坐着睡着了。
“刺客”阮亭玉就这么被江乔悄悄留在了皇宫,她好像又重新拥有了一个玩伴,于是之前的烦恼好像也一起被主人悄悄的藏了起来。
少年莫名其妙答应了少女的请求,不知是为了那个迟迟没有到手的宝瓶还是一些旁的理由。平日里江乔就是静静地发呆,看着阮亭玉练剑。
和纪枯吵架后冷战的日子里,她很想很想回神界了。只是因为林辰竟偶尔会来,再加上这个小孩她才愿意留在这。
大抵是一个午后,江乔突然找不见他。
她着急了。
少女提着裙子压着声音,不敢声张,把水榭前后转了个遍才在一棵树冠中找到了猫着的剑客。他分明睁着眼睛没有睡着,却没有回答她的呼唤。
老祖宗神明生气:“我找你找好久啊。”
阮亭玉也不吭声。
江乔爬不上去,就仰着脖子抬头看他:“你怎么了?”
他的唇抿的很紧,耳朵侧过去装作没有听到的样子。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刚才听到宫人说的话,也不知道自己心里这些思绪都是从何而来。少年只觉得胸口闷闷不乐,就好像初见那晚的暴雨要下未下,空气中已经湿润。
阮亭玉刚刚突然听到了几个名字。
他知道了纪枯,澧朝的皇帝顾厌离,还有一位叫孤烟的西域使者。他又想起一直守在林家的陶桦,心里好像捕捉到了什么。
“哎呀,你先下来,我踮着脚太累了。”
“怎么闹脾气了?”
仿佛是绞尽脑汁才想出自己的一些错处:“我不该吃了所有的核桃饼的。你不会真的生气了吧。”
哪里是因为一盘核桃饼!
剑客心里苦闷,有好多话想说。他想起那天问江乔喜欢什么她并没有回答,问她害怕什么却得了一个孤独的答案。
一切早有预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女还在轻声说着好话,她漂亮的脸因为被阳光照到而白的发光。剑修不理世事,很少会有“漂亮”这个概念。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这个想法,却怦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是个霸道的姑娘,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不肯交出宝瓶,不愿意让他如意。
但是偏偏又在雨夜分了他一床被子,捂着他的耳朵说可以害怕。
山下的女人是老虎。
他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
得去见一趟师父。
第 53 章
剑者从山川中来, 步履轻盈,似行云流水之势。
他身着青色长袍,腰系宽带, 一双剑眉如刀削般清冷俊逸,眼中透着一抹淡然自若的剑气。身后,群山起伏,苍茫云海滚滚, 如化境一般仿佛仙境之地。
阮亭玉眼神中一喜,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敬慕。他穿着那身从未改变过的黑色劲装, 双眸明亮有神。他是继林清河之后在剑道之上最有天赋的新秀。道法日渐精进,心性也是上佳。
见到自己最为得意的弟子,林清河有些意外。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父此行可还算顺利?”
阮亭玉却并没有将来意直接点明,少年心事忡忡却并不知如何开口。于是只慢慢跟在师父身后,两人错肩而行,徐步踏上群山间的小径。他知晓林清河此
殪崋
去是处理大陆边界的时空动荡,所以先开口发问。
山风拂面,微凉宜人。
林清河沉吟半晌,反倒问了徒弟一个问题:“你觉得此方世界…到它该在的位置去了吗?”
也许是剑尊大人自己也并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因此这个问题也显得晦涩古怪。他顿了顿,重新调整了措辞:“你觉得现在好吗?”
少年并不假思索:“有何不好?”
山川溪流景色秀美, 异兽鸾鸟齐飞。西大陆妖魔精怪多却不乱, 人族修士也各行其道。一切若是能这样,也不算辜负。
林清河大约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笑笑没有说话,转而不久又问出一个问题:“你见过东大陆澧朝的君王了吗?”
阮亭玉刚想说实情, 但林清河只是想引出所指之人的身份,自顾自地继续说:“那是个凡人修士, 根骨也差,血脉天赋蹉跎了太久…引气入体已经不是易事。”
“但他心性太好。”剑修眼里闪过一丝赞赏。若不是对方在俗世中的地位太过超然,他必然是想劝顾厌离踏入仙途的。
有这样的天赋,做什么都不会差。
他提到顾厌离也是有缘由的:“他是唯二给我不同答案的人。”
阮亭玉疑惑地抬眼。
他的师父已经陷入了沉思,剑修清隽的身姿站在嶙峋的岩石上,看着高耸入云的山脉下方笼罩的雾气:“顾厌离一个君主,竟然觉得此方世界不够好。”
当时初听见这个答案,林清河也很新奇,他想听听顾厌离的理由。
那时顾厌离已经有些病气在身上,两人都清楚彼此也许没有下一次相见。但是千百年前就已经悟道飞升的仙人突然很想知道凡俗中的至高究竟觉得哪里不好。
顾厌离轻轻咳嗽了两声。
“天地之间,其犹橐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天地之间的运行自然法则虚无而不屈服,运动却愈发强大。常有人把那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曲解为天道规则没有怜悯之心。然而这话最初只是为了强调天地的运行不会对个体有所偏袒,不因个体的愿望而改变运行的规律。
帝王说的隐晦,但林清河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顾厌离很大的胆子,竟然敢暗指天地失衡——修士和凡人并非是能一同共存的关系。
“大道长生,人族第一次抬头看天时就在好奇这个问题。你此言虚妄。”林清河记得自己当时心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顾厌离难道因为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便口出狂言指责天道不公吗?
帝王却没有着急声辩。
反而笑了笑:“大道是少数人的大道,天下却是苍生的天下。”
少数人拥有了多数人穷其一生无法触碰的东西,于是早已经彼此难以共情理解,同类相倾轧。东西大陆是如此,澧朝内部也是如此。
“你说这话,便何不食肉糜了。”林清河嗤笑。
顾厌离又有什么资格说不公平,若人真有天道气运,他自己就是最为得天独厚的那一个。
年轻病弱的君主也笑了:“你只问我觉得此方世界如何,我便说了自己的想法。从前顾氏祖先掌权鲜少让女子入仕,连私塾也多加限制。男子读书入仕,却要时时刻刻想着赋税徭役。”
“朝廷若是将男子当牲口,那女子便是饲料。”
顾厌离慢慢地说:“我觉得这世界不好。分了修士凡人,又分了皇天贵胄,再分男人女人。有时我觉得江乔才聪明,她不喜欢人,只喜欢猫狗。”
林清河被说的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剑修偏过头去,不置可否。
阮亭玉也被素未谋面的人所说的话震惊了,他追问:“然后呢师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林清河固然是同意这种说法的,可是他也觉得顾厌离的想法太过年轻草率。天下哪有可能变成对方理想中的样子:“猫狗也要看主人的位分尊卑,没有绝对的公平。”
帝王沉默了。
他给林清河倒了杯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转头看向窗外。在院子里同孤烟玩耍的女孩还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管家其实来探望过几次。
他抬了下眼睛,扫过林清河:“也对,你还没有孩子。”
剑修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嘲讽打得措手不及,顾厌离接着说:“那就拿她举例子吧。如果你是贩夫走卒,你愿意她生在此方世界?”
林清河愣住,陷入沉思。
江乔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
她没有灵根不能修炼,不算绝顶聪明,却活泼爱惹是非,虽然并不讲什么道理,但是却比谁的心软。诸天神明之中,人人都知道远山清溪小姐人缘好,所有草木灵兽都喜欢她。因为她爱娇,友善阔绰,帮助弱小。精致可爱到三千世界的其他神明都耳闻过时间大人有一位漂亮的养女。
可是…
林清河第一次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江乔之所以无忧无虑,是因为她还有一个名字——远山清溪。
如果不是所谓看不见的运气在眷顾,如果不是恰恰刚好是她。和江乔一样的婴孩投生在贩夫走卒之家,身在澧朝不能入学为官,亦没有靠修行逆天改命的好运气,美貌并不能当成无往不利的工具,只会是招惹灾祸的源头。她的善也必将成为被欺凌的理由。
回到这个问题,为人父母——他还是否愿意迎接这样的生命。
答案是:他不愿意。
他的迟疑都落在顾厌离的眼中。帝王咽下已经变得冰冷的茶水:“这个世界容不下她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
不作恶,不蠢笨,只想平安快乐的普通人。
帝王终于露出一点属于他的戾气和疲倦。林清河却陷入了迷茫,他发出了被说服前最后一次挣扎:“你无需这样替江乔着想…”毕竟她不是…
“你该庆幸,她不是。”帝王展现了冷漠强硬的一面。
林清河也意识到了此话的自私,他身上属于精英的那一面还让他只关注于自己目光所及的阶层。但是他想不到顾厌离出身顶层,为何会替贩夫走卒去想。
“人人说真龙天子,你却是你们顾家里唯一担得起这称号的皇帝。”
帝王难得开了个玩笑。
“坏事做的多了,为所爱…积点德。”
林清河的目光悠远,终于从回忆中解脱出来。那一天,顾厌离无意中透露出来的许多事让他有些心下发冷,当即去了不少的地方查探心中的猜测。
顾厌离给他的感觉和某个人很像…但是那个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剑修叹了口气:“天道沉睡,所有的事情都是其他人帮着打理。你见过我便也放心,还是回西大陆去吧。”
阮亭玉还沉浸在方才的故事中,少年的眼神有些闪烁。
“亭玉?”
年少的剑客这才回过神来,匆匆回复着师父:“徒儿现在已经不在西大陆了。”
他隐去了一些前因后果,就说自己在磨练道心。
林清河听了略微有些惊讶,但是更多的是欣慰。他嘱咐阮亭玉不要抗拒世俗,要多于旁人接触。少年心中不知是何滋味,点头称是。
正当林清河欲御剑离去时突然被阮亭玉叫住。
少年红着耳尖,犹豫了半天仍旧没有开口。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情况。
这回轮到林清河心底高兴了:“若你真有了什么有趣的见闻,便要主动些抓住。人生苦短,大道长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他拍了拍小徒弟的肩:“你长大了。”
第 54 章
青石小径, 皇宫的寂静角落。
少年身穿黑色锦衣用斗笠遮住面容,步伐轻盈如入无人之境。他顺着牵引的信蝶径直来到
丽嘉
了皇宫花园深处,就在他转过一丛翠竹的时候,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小湖泊映入眼帘。
湖畔石桥上,穿着宫装的姑娘挽起了一截袖口露出雪白的腕子,手里拿着金黄色的糕点正犹豫着不知是否下口。
阮亭玉看到熟悉的人影, 脚步一瞬间放慢了速度,就远远地倚在树上盯着她。少女咬了一口, 死死拢住了眉头,四下打量了一圈迟迟没有下咽。
“如果不想吃,就吐出来。”他心念一动,无声出现在她身后,一双手已经放在了她面前。
江乔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影吓了一跳。
“咳咳咳咳。”她瞪大了眼睛,被口中的糕点呛住。这下子也不管难吃不难吃,慌乱地拿起桌上的茶水顺了下去。
可等到真咽下去,也还是恶心的难受。憋屈到最后只能白着小脸委委屈屈地趴在桌面上,睁着眼睛眨了眨。
阮亭玉觉得好笑:“怎么这么难受啊?”
他抬头看了眼如火的骄阳, 天热吃不下东西也确实是个合理的由头。他从乾坤袋里径直掏出一提蟹粉酥放在她面前:“那个不喜欢吃,那就吃这个?”
京城的点心最好不过富荣轩, 夏天人来人往的闹事里都排了长队, 他也是费了心才买回这些。少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视线全程都舍不得离开想见的人。
胃口不好的神明因为重新见到自家人,十分罕见地给出了好脾气,她虽然没什么精神, 仍旧高高兴兴地拿起一块噎下去。
她吃的很急,也许是怕被人看出没有食欲, 谁料这下油腻腻的点心进肚更加刺激了脆弱的肠胃。她忍不住恶心,全给吐了出来。
阮亭玉的反应比她更快,完全没有一丝介意地直接接住了被咬断的糕点放在一旁,拿了帕子帮她擦手。茶香冷冷的传到鼻尖,让江乔好了不少。
她有些丧气地垂着头:“谢谢哦。”
少年温柔地蹲了下来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有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心里也有些紧张。他第一次这么站在她身边好声好气的说话,再早些时候,两个人不是吵架就是拌嘴,一个人生气了便要另一个人哄。
可是见了师父…
少年的耳尖红了个透顶,明明什么都没有说,林清河就像知晓一切一样。还跟他交代男人需要有担当,有责任,要对那姑娘好。
他一紧张又忍不住攥紧了方才的帕子,目光关切地看着有些脆弱的少女。
江乔现在的确很难受。
御花园里的蝉鸣叫的她头疼,在外面晒了一上午整个人眼前都发白。往年的盛夏似乎从来没有这般闷热,闹的她坐立不安。
她正难受,听见小孩问她:“江乔,你没事吧?”
神明懒懒地回答:“没事,可能只是要死了。”
阮亭玉一下子变了脸色,整个下颌都紧绷了一瞬。他上上下下又仔仔细细地把人看了一圈,确定没有病容,气色尚佳,而且也没有外伤。
少年不赞成地摇头:“不要瞎说。”
江乔觉得这孩子有点呆,她是一个神,神是没有生老病死的……除非生病,也意味着一个神明的法力走到了耗尽的边缘。
如果到了这一步,就和星落不远了。
她撇了撇嘴。
“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生过病了。”久到最早生病的时候,谈云间还没变成人,“死就死吧,活着也没什么乐趣。”
阮亭玉长在人间界,年岁不大讲究却不少,他完全听不得这种话。抑或是因为心中那点隐秘的情愫以至于分外生气:“说什么呢!”
他话出口,自己紧跟着降了音调:“晦气的话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
神明彻底摆烂到懒洋洋地趴在石桌子旁,打量着一脸压抑着愤怒的少年,她突然笑的很大声,越来越开心之下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阮亭玉满头雾水:“你笑什么。”
江乔又一次老头子附体,倚老卖老起来:“你还年轻,当然不想死。我活够了。”
少年彻底急了,她才多大的年纪。
“你究竟是为什么啊?”
难不成、难不成真跟他们说的一样,是因为顾厌离身故?因为纪枯同她翻脸?就因为这些她就要寻死觅活。
江乔的笑容一下子小了一些,阮亭玉这才意识到自己惊惶之间将所思所想全部说了出来。少女的眉眼一下子变得很沉静,她本就是得天独厚的好颜色,这下子更让人心慌。
少年讷讷开口,声音也哑了:“对不起……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他才不是责怪她,只是听到她说这种话又气又急,连怎么办都不知如何是好。
神明却沉思起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其实你说的对呀。”她露出一个笑,眼睫毛却颤了颤,“就是太无聊了。”
人只有掉进时间的陷阱,开始规划和期盼未来的时候才会遇到这样的悲剧,所有看起来永远的东西都会改变。
“顾厌离死了,我没有很难过。我只是气他食言。”嗯…其实在难过。
“纪枯冷待我,我知道他为我好。”但我还是生气。
“原来还有个没什么用但是却陪着我的怪东西,现在也不出声音了。”
“你也是,你有你的长生大道。”
突然从凳子上滑下去躺在柔软的草坪上,露珠打湿了她的裙角:“越来越没意思了。”
就连她曾经觉得更古不变的创世神也会沉睡,所有的一切最终都会改变,她熟悉的和喜爱的已经在慢慢消失。
人族短暂的生命是有道理的,短暂让时间被禁锢在短短的百年内,所以一丝一毫的触动都显得格外珍贵。可是人的时间一旦变成永恒,那么永恒也沦为短暂,在变化中如同破碎的石块滚轮山涧,在野草野花上留下血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又悄悄抱怨了一句:“太没意思了。”
少年剑客的心情彻底平复了下来,他不着急去辩驳,也不想着劝慰,他只是突然询问:“你见过西疆吗?”
神明抬了下眼睛。
风景是永远在改变的东西,她可能万年前见过,但是记不得了。
她没说话,阮亭玉却懂了少女的潜台词。他咬牙:“你没去过西疆,没见过天马浴河。你没去过大漠,没见过风沙漫天。”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
“你怨恨沧海沦为泡影,却不知它变成了桑田。”
“你想要永远不变的东西太难,早已忘记了变化才是永远不变的东西。你凭什么说无聊,你凭什么赌咒自己去死。”
他心里太委屈,明明是谴责,眼睛却忍不住红起来。他不是真的想哭,只是情绪激动之间鼻子不由自主地就发酸了。
江乔看着他湿润的睫毛,一时间也不敢说话,吓得呼吸都呆住了。
阮亭玉还在说。
他生长的地方是西疆,再往远些是大漠。那里有无穷无尽的沙丘随风起伏,白日里高温炙烤下幻化出海市蜃楼,骆驼和美酒在云端若隐若现。夜幕降临,迷离星空如宝石般闪烁,沙子冰冷,从其中剖出一颗西瓜是数不清的甘甜。
“沙漠一万年前还是海,这一万年变成了沙。可是再一万年它也许又成了海……”“总会有新的东西回到原地。我知道你喜欢澧朝的皇帝,可是还有很多人喜欢你啊!”
神明大惊失色:“我什么时候喜欢他!”
她对上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又心虚地抿了下唇,换了个质疑的角度:“哪里有人喜欢我。”
阮亭玉觉得自己的理智在燃烧,有种不管不顾和所有人同归于尽的错觉。叫孤烟的,叫纪枯的,还有站在你面前这个提着剑的。
你完全看不到吗?
他有这么多话想说,却最终没有说出口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太像了,让人作呕的相似。从来不肯把自己的心思剖出来讲给她听,不舍得让她明白,所以连教都不曾。
他胡乱地拂过自己的长发,突然拉住了江乔的
丽嘉
手:“走。”
神明不明所以地问:“去哪?”
阮亭玉没有回答。他要带她去旷野里,去溪流边,去看樵夫和农妇,去看飞鸟和走兽。去看生死轮回这些一切都在不停变化的东西,那些虽然注定短暂却有无限生机的时刻。
*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夕阳渐西,天色渐暗,集市的灯火开始点亮。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他们拿了令牌闯了宵禁,等到第一缕阳光穿透茂密的树林洒在人的身上。草原已近在眼前,远处青山苍翠和风吟唱。
马匹的鼻息越来越轻快,马蹄的声音也被柔软的野花包容。
江乔被抱在怀里,她从未这样快速地骑马驰骋。做神仙的时候不会,做林家三小姐的时候也不会。她能听见阮亭玉高声指令着身下的伙伴,他们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她眯着眼睛,被吹的有点想笑。江乔想到了很多人,但是风太吵,所以这些念头也被抛之脑后了。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连目的地也没有地蹦腾。
大道如青天。
少年结实的手臂牢牢地护着她,不让她有任何不安的感觉。剑客身上带着少年气的露水味,好像青草,又像是翠竹。
少女轻轻说:“我觉得快下雨了。”
天空中已经卷起乌云,而马儿还在不知疲倦地狂奔,风在蠢蠢欲动。
“不怕!”
阮亭玉的声音被风吞噬前格外清晰。
“风越刮,风越狂。我的马越快。”
第 55 章
紫禁城。
有人轻轻端了茶水进入内室, 用眼神示意屏退了周围的下人。心腹额头出了点微微的冷汗,不知道这个消息应不应该告诉主位上的人。
可是对方只需要抬头一眼便看透了旁人藏在肚子里的话:“不必说了。”
心腹不敢失仪,只能任由额头的汗水滑落在地:“是是, 没有瞒不过大人的事情。”
“天未亮的时候城门守卫就已经回禀了。你们的消息太慢。”
堂下的人觉得自己心跳如鼓,紧张的腿肚子都在转筋。但是鼓起想着能否将功折罪:“那不如派人……”
阮亭玉带着林姑娘走的消息已经有人同传,那为何大人还不早做打算?难道真的任由两人这么没规矩的闹下去。
纪枯笑了一声。
他手里的线报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几次再也读不进去,上面斗大的字晃的人眼晕, 索性往旁边的空位上一丢,吓的人颤了颤。
纪枯笑着说:“顾厌离在的时候就告诉过我, 离他越近,便离想要的越远。”
“你怎么看?”
心腹也就是靠一身毅力在这威压下撑着,闻言声音颤了颤:“属下、不敢。”
别说他不敢了,天下除了眼前这一位哪里有人敢直呼真龙天子的名讳。若说纪大人出身,知情人都知道是并不光彩的——长在乡野,认了林家做族亲。
可是林辰竟大人和纪枯大人平日也甚少往来,国公府从未在对方的仕途上出过半分的气力。甚至还有传言说两人不合已久。
纪枯年龄不大,生生凭着自己走进了这四方天地,坐在了今天的座位上。
「离顾厌离近」——这话背后的含义让人想都不敢想。
所以办事的人只是点头陪笑, 连喘息声都不敢冒出来惊动了蛰伏已久的猛兽。
纪枯像是没有看到这战战兢兢的人,他双手撑着桌面站起来, 在屋子里背着手踱步半晌。青年深沉的目光落在澧朝诺大的疆土地图之上, 用朱笔随便点了个位置。
那只有帝王才能用的血红颜色像是钉子一般扎进了布料。看的人心惊肉跳。
“这是我出生的地方,算不得家乡。”
纪枯微微勾起唇:“小时候家穷,我爹为了一袋面粉将姐姐卖出去。又用哥哥换了一袋子玉米。我瘦小干不得什么活,自然没有人伢子看上。”
下属不知大人突然说这些是为了什么, 只是听到这些密辛不敢声张,听过就默默忘了, 咬紧了牙关捏着袖口,生怕惊扰了。
纪枯眉心皱了皱,沉浸在回忆中。
边境荒凉,自古以来是有名的苦寒之地。他生在不知名姓的家里,成了没有名姓的孩子,连自己是谁都来不及思考便要为每一顿能够活下去的吃食费尽心机。
不过这些面黄肌瘦的野孩子里有一个例外,那是粮长的儿子。吃的圆滚滚,看着肥腻的让人恶心。
他问旁人:为何都是人,有些便吃的如肥猪一般自由。他爹让他闭上嘴不要打听,免得惹大人不高兴。哦,从那时起便知道“大人”是个好词,能吃好吃饱。
再长大些,便也偷着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
知晓大人等同于权力,力量的力。权力不制造粮食,却能指挥每一粒粮食的去处。他因此汲汲营营半生也不过是为了幼时的不甘。
“我确是不喜欢顾厌离的。”
“他生来皇天贵胄锦衣玉食,自是不知道命悬一线的滋味。”
“我却又羡慕。羡慕他有珠宝玉器,无穷奇珍。羡慕他若是想,能用漂亮的东西换取所爱的欢心。”
纪枯的神情变得很古怪,像是想笑,但眉毛跳了跳没有弯下来。他慢吞吞地重新回到了那个让心腹胆战心惊的座位上,轻轻摩挲了下已经掉漆的扶手:“直到我坐在上面,便知他的可怜了。”
顾厌离一个帝王,过得却不如贩夫走卒。
整日里担心着人头落地,又要忧虑澧朝千年的基业是否有可能毁在今朝。这些于纪枯倒不甚重要,他只是把国库里的东西翻过来覆过去看了几遍,都找不出配得上那人的好东西。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那个似笑非笑的神情终于凝成嘴角上扬的弧度,青年的手指在桌面上点了点:“皇帝都当了,才发现也有不能完成的遗憾。”
顾厌离聪明的让人讨厌。
他知道他们都是一样的人,所以自知天命已到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地消失,把这些烂摊子丢给他。因为顾厌离该死地清楚他哪怕拥有了无边的权力,与江乔也无用;那些能摧枯拉朽翻云覆雨的力量落到最后,也舍不得拿出来哪怕虚张声势地吓唬。
那用这金山去讨好呢?
顾厌离前脚弄出了十里玫瑰和漫天明灯,后来人再怎么模仿也只是东施效颦,他是精明人,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比起所谓的皇权,一个黄毛小子用一匹马就将人骗走了。纪枯冷笑一声靠进座位的深处,沉沉地吐了一口气:“十日后给我备一架车马。”
他要去看看顾厌离口中的那个…
梦里一直出现的地方。
*
比起旁人内心的千回百转,恐怕真正开心的只有阮亭玉一个人。他把小姑娘带出来疯玩了几天,两个人累到极点便靠在一棵树下。
剑客少年用一枚硕大的荷叶折了个小碗,给漂亮的神明喂了口水。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乔瞪大了眼睛看着荷叶上滑来滑去的露水,仿佛第一次见这样的场景:“它都不沾的?”
阮亭玉笑着揉了揉她杂乱的头发。
“若是下雨天多摘几片披在身上,岂不是一件蓑衣?”
两个人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笑嘻嘻地闹做一团。江乔看了眼两个人坐的位置,总觉得光让阮亭玉忙来忙去也不好意思,她突然拎起裙摆扔下一句:“我去找点吃食。”
便急冲冲地跑走了。
少年把她这几日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嘴角是压都压不下去的窃喜,等眼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林子里,他连忙用传讯水镜联系自家师傅。
林清河收到徒弟的消息也很意外,但是很快便整理好了思绪。
“如何?”
少年眉眼中都是藏不住的欢欣:“师傅说的法子真好,我…她……哎呀,就是她今日主动说要帮我去拿吃的。”
“而且这几日也没有说无聊了,昨日我们去逛集市,她还追着一只鸭子跑来跑去。”
剑客最怕的就是心上人动不动说想死,现在幼稚的少女终于有了笑脸,怎么能不让人振奋。这些一点一滴的改变都是从前想也不敢想的,阮亭玉直到今天才彻底放下心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连忙就给师傅回报消息。
林清河自然是高兴的,不过
PanPan
他也无奈自家徒弟怎么这么藏不住事,遇到一点跟那个陌生女子相关的事情就一惊一乍的。
负责任的师傅若是生在现代,就会知道这种症状学名叫恋爱脑。可惜林清河不知道,他只是揉了揉额角:“你们好就好,师傅也放心。”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什么时候能带回来见见我的徒弟媳妇?”
这句话是个彻头彻尾的玩笑,可是阮亭玉却禁不起逗弄,一下子闹了个大红脸。少年剑客的耳朵尖都要红到透明了:“师傅!人家还不喜欢我呢。”
“你这么用心,迟早的事。”林清河随口问:“这是个怎样的姑娘?”
阮亭玉支支吾吾,几番催促下才天花乱坠地说了一堆好话。把林清河这个活了千年的剑修都弄得有些害臊,当真是感慨少年人的心思深情。
“我们初遇是在皇宫里,她还有一个哥哥。她又漂亮、又善良,性格也好。而且她对我也很好,经常把糕点分给我吃。”
(这里他隐瞒了其实是江乔吃不下或者不爱吃)
林清河听到这里心中感到略微的不对劲,不过澧朝皇宫里那么多女子:“所以是侍女,还是乐伶。”总不能是朝瑰那女人吧……
阮亭玉实话实说地摇了摇头:“都不是,说起来……天!似乎还和师傅是本家呢。她是林家的养女。”剑客突然激动起来,他的心上人是师傅家族的小辈。来日上门提亲,师傅还能帮他美言几句。
林清河:…
林清河的笑容消失了。
他的心脏跳的有点快,血压肉眼可见的升高。温润的男人压着耐心柔声询问:“你说的心上人、你这些日子天天追求的女孩,是不是姓江,林国公的三女,有个哥哥叫林辰竟。”
蠢徒弟兴奋地叫了一声:“师傅也知道乔乔!”
乔乔、乔乔
林清河觉得自己的后槽牙咬的有点痛。
原来这些日子他出谋划策帮阮亭玉追的竟然是自家小姐啊!那是他千娇万宠养大的,连顾厌离都没有骗走的小姐啊。那是会大着眼睛扑进他怀里的小女孩啊,她才那么小啊,她还没有到谈情爱的年纪啊。
#急!!我亲手教外人追我的小姐#
#在线等,如何一天之内办完接触师徒关系手续流程#
#我养的猪要供我宠大的白菜#
“你个欺师灭祖的东西!”他狠狠骂出这句话后挂断了通讯。
留下阮亭玉一脸莫名其妙。
还没有等少年彻底反应过来,林清河的通讯重新拨了回来:“你们现在在哪?”
阮亭玉报了地名,依旧晕晕乎乎。
林清河死死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你看好江乔,不许带她到处乱跑,我现在就过去。还有!”
他额头青筋跳了跳:“不许把你的爪子搭她肩上。”
*
却说江乔这边出去打果子,可是一连走出去百丈都没有什么收获。此处是深林间,还有一些蚊虫,将她的手背都叮红了。
就在她垂头丧气准备往回走的时候,这座山下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
紧接着是大地剧烈的摇晃。
“地动了!地动了!”
少女一下子有点慌神,却想着先去找阮亭玉。就在她纠结的时候,就在裂开的缝隙对面看到了林清河紧张的脸,她很疑惑对方怎么会在。林清河结束通讯后气喘吁吁赶到就看到自家小姐差点被裂缝吞噬,急的也顾不上生气了,立刻准备御剑过来搭救。
却又是一阵剧烈的地动。
神明皱眉躲过乱石,周围的轰鸣让她听不见林清河在喊些什么。
她没站稳,眼见着就要跌下去,却突然被一双有力的手拉住抱进了怀里。
少女惊讶地回头:
“……!!”
第 56 章
在听到山脚下普通人声嘶力竭的尖叫时, 阮亭玉第一时间站起来就往山上跑,但是却被脸色铁青的林清河拦了下来。
剑修此刻顾不得和自家的小兔崽子算账,这天象异常往往是有大变故, 所以他只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便匆忙返回深山去找自家小姐。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在江乔走的不远,只是她脚畔有一条五丈宽的裂缝,稍有不注意便是万丈深渊。
林清河头痛的眯起眼睛,正想评估强行将小姐拽过来的可能性。可是下一秒, 少女却被人直接拉进了怀里。
剑修难得的好脾气在此刻耗尽,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骂, 可是在看到来人面容的一瞬间强行憋了下去。
他瞪大了眼睛,唇瓣干燥地抿了一下,手足无措地放开了手中的灵剑。
“…”
他愣了许久,直到看见江乔的泪水才恍然:“…大人。”
高傲的剑修低下了头颅。
后撤半步用肢体语言将尊敬和畏惧表现的淋漓尽致。
站在少女身旁的人有着冰冷的眼睛,但是护着她的动作却那么小心翼翼。两个人已经分开了近万年,可是再次相遇时却没有半分隔阂,彼此之间的氛围不容外人插足。
时间的眸子慢条斯理地扫过强行平静的林清河:“辛苦了。”
万年没有被主人使用过的声带发出了一些干涩的气音,第二句话才找回了原本的声调:“这些年一直照顾她。”
林清河低着头,手虚虚地扶着剑柄:“您多虑了, 应该的。照顾小…清溪小姐是我的职责所在。”
“嗯。”时间轻轻勾起一个笑容,拉过江乔的手。
地动本就是因为创世神苏醒而产生的天象异常, 此刻随着时间的平静也彻底平息了下去。劫后余生的凡人们不会意识到在短短的瞬息之间, 这个世界的顶层规则发生了巨变。
林清河僵硬地撑着脖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江乔泪眼朦胧地扎在创世神的怀里,时间冷漠地看了剑修一眼,转瞬消失不见。
时间带着她回到了小院。
江乔已经一万年没有见到创世神了。她在这些年的日夜中无数次在思索着自己的失败, 为父神的沉睡感到慌张和迷茫。
所以重逢的第一时间,她像是一只可怜的小猫崽子一样在对方的怀里抽噎, 可是又因为怕对方怒气未消,所以连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时间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就轻轻摸着她的长发,也并不安慰,只是让她把多年的委屈都发泄出来。
“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所以…所以我一直都没有修炼。”
“不喜欢就不修炼。”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地像潺潺的流水……带着岁月的宽容。
“…我……我很想你。”
“我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
毕竟,这不就是我沉睡的意义么?
创世神俊美苍白的面容勾起一抹笑意。
清溪的呼吸一滞,抬头看了眼创世神的眸子。对方眼底的温柔和宽恕不似作假,好像真的全然不在乎万年前的风波。她漂亮的灰绿色眼睛盈满了水,像小猫没有什么伤害的爪子,轻轻地挠了人一下。
“而且我最近好难受,什么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她可怜兮兮地眨着眼睛,似乎通过小的时候的方式卖着惨。
时间的手挡住了她的眼睛,轻轻在她的额发旁落下一个不带任何□□的吻,只是安抚:“都过去了,谈云间再也不会抢你的东西。”
清溪却没有听懂他话中恐怖的含义,只是摇摇头:“我…我不怪他了。”
“什么?”时间的手顿住,他的语气没有变:“发生了什么?”
清溪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她下意识隐瞒了一些情况,只是简单说了下觉得对方不太坏,她已
依譁
经原谅谈云间了。
“因为他我去了下界,认识了很多有趣的人。而且昨天在市集里还追着一只鸭子跑了好久!我已经很少再想起从前的事情了,也没有在乎他做了什么。”
她说起这些眼睛都在发光,笑起来露出了甜甜的酒窝。
漂亮的神明已经不哭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不合理的细节,她只会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讲那些下界的趣闻。在没有童年的孩子心中,繁华、孔明灯、打铁花和策马扬鞭都是一件件难得的快乐。
所以她说着说着再观察时间的神情,这才意识到对方不知从何时起就不再说话了。
失而复得的紧张感让她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你…你生气吗?”
男人苍白的脸露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当然没有。”
他说:“你会长大,也会有自己的朋友。不是么?”
虽然他这话说的顺畅,可是却让清溪觉得有些奇怪。时间从前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更不会这么平静地接受她跑去下界的事情。
阴沟里的臭虫、肮脏的杂种、低贱的家伙……
这样的词看起来更合理一些。
微妙异常和时间突然出现的事情让神明的内心开始打鼓,所以当创世神微笑着问是否是林清河将她送走的时候,清溪快速地摇头:“是我自己要求去的!”
仿佛是潜意识里来自小兽的警惕,她撒了谎。
时间并不在意这个答案,他的心中自有决断。所以男人收回了抚摸她发丝的手,将清溪抱回了她从前的小床上。像是照顾自己最宠爱的孩子,他替她盖好了被子。
创世神做完这一切踏出房门,在关上门的一瞬间突然问了一个没有由来的问题:“清溪,我会原谅你做过的所有错事。”
“所以你要相信,父神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明白吗?”
少女神明脸上本来绽出的笑容僵住了一瞬——她听见了落锁的声音。
*
阮亭玉不理解事情为什么会是这个走向。
“师傅你说话啊…乔乔去哪了?”
可是无论他怎么询问,林清河只是沉默地往前走着。剑修死死握紧了身侧的剑,阴沉着脸向前走着。而阮亭玉还在后面喋喋不休:“您不是说去救乔乔了吗?她人呢,您说话好不好……”
少年也是可怜巴巴地打探着心上人的下落,恋爱中的男孩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小小的身影。
林清河在对方第十次追问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她不叫乔乔!”
阮亭玉瞬间收声。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过于严厉,林清河终于缓和了一下紧绷的神经,试图用艰涩的声带表达着巨大的信息量:“她的名字是…远山清溪。”
看着阮亭玉怔愣后一下子僵硬的神情,剑修也难以控制心中的思绪。
你喜欢的从来不是什么林国公府的养女,更不是下界一个普通的姑娘。若说养父,她真正的养父是整个世界的创造者,一个——控制欲过盛的疯子。
没有人比小院的管家更清楚这一点,时间对清溪没有一丝一毫的男女之情,但是那种浓烈到会把人带进坟墓的感情早已超过了普通父亲能给予孩子的一切。
“你所看到的一切,山川树木、溪流江河,无一不是他创造出来讨她欢心的事物。”
“被创始者所钟爱是有代价的。”
“什么?”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代价到底是什么……林清河曾经无数次询问过自己这个问题。清溪平安长大,万事万物顺遂着她的心意,她看似没有付出任何代价。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就像是养最名贵的猫儿。她不能有锋利的爪子,需要定期修剪胡须,哪怕会影响平衡。她的毛发必须柔顺,哪怕需要吃无数难吃有营养的食物。她必须住在最洁净温暖的房子里,随时绽放笑脸。””创世神要的,是一个独一无二快乐的完美孩子。“
阮亭玉听不懂了:“这不好吗?”
林清河冷笑:“人不是猫。”
他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下去,哪怕爱徒再怎么乞求,温柔的剑修都不肯再透露一丝一毫关于远山清溪从前的故事。他只是匆匆地下了判断:“你现在就走。”
“为什么?”
“为什么。”
前者是阮亭玉不解的声音,后者是清冷的低笑。高大的创世神从远处几乎是一瞬来到二人近侧,他不带一丝情感的无机制眸子扫过僵硬的林清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就是带清溪骑马的朋友吧。你主动带她淋雨,她好像很高兴。”
“我需要谢谢你。”
阮亭玉还没有说什么,林清河便已经率先跪了下去:“大人,我的徒弟只是仰慕小姐已久,但是在侍奉小姐的过程中难免有疏忽,不慎让小姐淋雨了,是他的过错。”
剑修从来好像没有这么着急过:“我剖他金丹,废他修为,再带他去亲自跟小姐赔罪。”
阮亭玉被拉着一起跪了下来,少年听到师傅这话却并不惊慌失措,只是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知道林清河不会害他,此刻的种种都是逼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可是那只能证明……眼前的人,只会更凶残。
创世神却并没有如想象中的一般暴怒。
他用温柔的灵力托起了两个人:“不打紧。”
他说。
“我真心实意地感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她需要这样的玩耍。”
“我会让雷公电母为她下雨,我们会一起去策马。”
林清河听了这话,只觉得心头更是狂跳了几分。时间不是这样轻易改变的人,除非有什么比阮亭玉更过分的事情发生。
打一棍子给甜枣,是他养育清溪的一贯做法。
他可以把谈云间从狗变成人调出小院,就可以在第二天允许清溪把朱雀捡回来。权衡利弊,弃车保帅,创世神已经用的很熟练了。
他今日能放过阮亭玉,就证明有更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电光火石之间,剑修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人,还有小姐近日来一直不舒服的身体。他晃了一下,眼睛对上了创世神似笑非笑的表情。
林清河的脸一瞬间苍白如纸。
第 57 章
创世神苏醒了, 虽然过去有无数误会,但最终大人和清溪小姐打破了隔阂又一次亲密无间。这是整个天界最近最大的喜事。
太乙星君过来敬酒,对着安安静静的小姑娘挤眉弄眼:“怎么样?大人又回来陪你了。”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清溪抬眼勾起嘴角:“嗯。”
她余光看到被众神簇拥的创世神, 强行压下心中的不安。那日时间将她锁起来,却很快地又将门打开,十分诚恳地对她道歉。
误会已经解开,阮亭玉没有恶意, 他以后也不会再限制她和天界的人玩耍……所有的事情就被这样轻描淡写地放了过去。
一切都在向好发展。
这是她万年来朝思暮想的事情。
可是…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环顾四周, 很多和她熟稔的神明没有出现。朱雀没有来,林清河也没有来,只有阮亭玉沉默地跟在时间身后敬酒。
少女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就听见不远处创世神低声说了什么,月老一脸为难地说:“再想想,再想想。”
太乙也许是喝醉了,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我这老朋友可要加班了。他做出来的红线轻容易不会解开,死生常伴,除非一方真的死了否则根本不会断。”
清溪的手指猛地一颤:“谁要解红线?”
“嗯?不是您和谈大人吗……说是小的时候年少无知淘气, 害,这事怎么还害羞呀。创世神大人找到月老的时候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漂亮神明攥着酒杯的手渐渐捏紧, 她装作自
丽嘉
己知情的样子, 突然提出了一个更怪的问题:“当天道,真的是好事吗?”
太乙一瞬间住嘴,眼里的醉意散去。清溪抬头,创世神远远地朝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 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向。
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太乙星君已经默默离开了。
清溪突然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很想这个时候跑过去问时间,你到底瞒着我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朱雀呢,林清河呢?……谈云间呢?
可是就在她即将失控的一瞬间,有人拉住了她的袖子。
阮亭玉完全没有在下界时那般潇洒肆意,短短几日不见他的下巴已经有了微不可见的胡茬。但是憔悴的剑客依旧帅气,他低垂着眉眼将清溪带到了无人之处。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
“你先说。”
又是让人沉默的巧合。
最后反而是少女耐不住脾气直接了当地开口:“林清河呢?”
阮亭玉张了张嘴,没有说话。他反而问了一个问题:“江乔,我接下来的话要和江乔说……你现在开心吗?”
神明觉得他发烧了。
“清溪就是江乔啊。有什么不一样?”
少年剑客拼命否认:“不一样的…我一定要知道你开不开心。不是清溪,是江乔。”
平静又没有波澜的神界,熟悉的亲友,变得宽容和慈祥的父神。这场宴会是为远山清溪小姐举办的,象征着她又一次回到整个世界权力的最顶端,谈云间不在、下界的人不在、林清河也不在。这些知晓她过去狼狈不堪一面的人都没有在邀请的行列。
这也许是万年前的清溪最期盼的场景。
可是你呢,做过江乔的你——开心吗?
神明还是没有在短促的交谈中理解阮亭玉的绝望,她只是很不确定地回答:“…如果…如果这样的生活是真的话。那也许…很好?”
说到最后她也不确定了,只是觉得面前少年的眼神难过的像要哭出来。
“好啊。好就好,好就好。”
阮亭玉重复了两次,不知道是在给谁说。他从身后的亭子里拿了一盘糕点,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分着吃了。
吃到最后,他的眼眶都红起来:“口渴了吧,我…我给你倒壶茶。”
他宽大的袖子掩盖了手指的颤抖,清溪没有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信任地接过了茶水,放到了唇畔。
“别!”
阮亭玉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气力,少年的面容隐藏在阴暗的角落中,忽明忽暗的光影从远处的宴会上打来。他发出了一声轻喝。
清溪一瞬间顿住,看向杯中的眼神变了下。
她已经不似刚离开上界时那般全然懵懂,少女的第一反应是:“林清河会有事吗?”
她已经知道,不管茶里放的东西是什么——一定来自于时间的授意。而能够让阮亭玉算计她的条件只有一个——林清河。
阮亭玉此刻死死咬着牙,他的手心已经被主人掐的鲜血淋漓。他已经无法想象他违抗创世神命令的后果,而承担代价的不知又会是谁。是清溪,是林清河,还是那些她在意的神明。
明明…
明明只要她不知情地喝下,一切只会回到原点不是吗?
她不会有事,不会痛苦,他们也不会有事。
她一旦知道真相,也许也会被卷入创世神的怒火,甚至连现在自欺欺人的局面都被剥夺。
可是他还是做不到。
阮亭玉做不到让她这样一无所知地走上既定的命运。这是属于清溪的命运,永远像一个孩子一样,不能爱所爱,不能恨所恨。不可以哭,只可以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不是他认识的江乔,这不是江乔的命运。
阮亭玉的牙齿都要被咬碎了,他颤抖着声音绝望地说出了真相:“你怀孕了。”
林清河讲全部的事情告诉了他。
包括少女和天道两小无猜的情分,包括他们后来不死不休的纷争,还有——让她不得已离开天界的混乱夜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很早之前有神仙说过,神仙怀孕不似凡人一般有固定的时间。甚至身材都不会有任何变化,生产过程更是仿佛凭空出现,在瞬息之间完成。
“时间会杀了谈云间,但是不会让你知道。他愿意原谅你。”
“你喝了,装作不知道,你们还能回到从前——你一直期待的生活。林清河不会有事,朱雀也不会,他们会让别人以为谈云间永远沉睡。”
阮亭玉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会落下泪:“你喝吗?江乔。”
这一刻。
无关旁人,不是因为谈云间的性命,亦不是因为林清河的情份。仅仅是你,作为人的你,愿不愿意心甘情愿地拔掉自己所有的爪子,学着娇憨的叫声,去装一只漂亮的猫。
时间骨子里还是那个疯子,他只想养一个他心目中的孩子,却不知你的意愿。他所有的收敛和克制都只是驯化的一部分。
不知情,真是这天下最可怜的死法。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想让你一直像个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木偶
——因为我们爱你,所以在揭开真相的时候真心实意地替你难过
他死死地看着少女的反应。
“…”,清溪低着头缩在角落,好像说了什么。
阮亭玉凑过去听,突然被她冰冷彻骨的小手拉住,少女抬起头,她灰绿色的眸子被疲惫充斥,额发被冷汗打湿——那是被精心圈养多年的猫儿在反抗时刻骨的恐惧。
但,她说:“跑。”
*
阮亭玉在夜色中飞快地躲过追捕。
少年靠在墙上,心中前所未有地冷静。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少女的交代,她脸上的神情是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可是又那么顽强,是从来没有过的坚定。
“你去小院,找到一个白色的瓷瓶。”
“瓶子底下的落款有三个,清溪、狗爪和时间。你让林清河带你去找谈云间的洞府,拿着瓶子叫醒他…看在……当年我的救命之恩的份上,求他保下你们。”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被时间抓到。就说这是我一直藏在身边的,因为我一直思念父神。无论如何求他绕过你们的命。”
——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
少女没有说话。
*
宴席散去,创世神似乎喝的尽兴,所以慢悠悠地来到了后院。他最爱的孩子坐在那里,等待多时。
俊美又冰冷的男人少见地露出一个笑,他漫长生命中所有的笑容都给了这个弱小的生命。这是他捡到的孩子,世界送给他的瑰宝。
“清溪,我很高兴。”
少女被父神圈在怀中,他身上同她相似的、被世俗信仰所围绕的香气安抚着一切生物敏感的神经。小的时候她总是很喜欢呆在他的怀里,因为那是她的全部。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再没有真相了呢?
“他们告诉我,成为天道后不可以有七情六欲,一旦爱上旁人,便会受抽筋拔骨之痛日日夜夜永无休止。”她觉得自己变了,从某一瞬间开始,从前那些看不见、看不清的事情渐渐明朗。
“你鼓励我去争,却从未想过真的让我成为天道。”
“父神,你不舍得。”
“你只是想报复谈云间。”
因为你知道他一定会替我去的,对吗?
然后你以失望的名义沉睡万年,让我们互相折磨——你也在报复我,报复我和你不喜欢的人两情相悦。
创世神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就像是小的时候哄她入睡那样,他对她总是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可
LJ
是,时间希望她永远都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不要说这些只有成年人才会喜欢说的冠冕堂皇。不要在乎一些爱或者恨,不要淋雨,不要难过。
所以他摸了摸她的头:“你为什么不走呢。”
清溪的泪突然掉下来,她觉得好无力,她没有办法改变时间更没有办法容忍这种控制。她有无数种方式可以消失,但是她留了下来。
她像是每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在无数次冲突和迷惘后再一次请求他的理解:“我…我不想让你伤心。”
“可是父神已经很伤心了。”
创世神的眼睛变得失落,他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容貌,因此伤感时也显得更加忧郁。
“下界的杂碎我可以放过。林清河、阮亭玉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本来也都没在意。”
“你是我捡到的孩子,是这个世界里唯一属于我的生命。我想让你只有快乐。而谈云间还是条狗时,叫一声你就会吓哭。他是个人时,又总让你生气。”
“他必须死。”
清溪拼命摇头,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摆脱当前的困境。她慌张地看向桌上的杯子,时间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孩子和责任都是只有大人才需要明白的东西。一个孩子当妈妈就是灾难的开始,你喝了它,睡一觉……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在绝境中突然平静了下来,再一次乞求:“父神,我会学的,你想让我做的事情我都可以学。你不要杀死孩子,孩子是无辜的。”
像是太久之前,年幼的小孩抱着半个身子大的狗崽,眼泪汪汪却清晰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创世神的表情有一瞬间恍惚,可是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更加愤怒。远山清溪又一次为了阿猫阿狗一样的生命在违逆他。
“你也知道孩子无辜?你就如此不负责任的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
清溪被吓了一跳。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这些,可是她在下界看到了很多。这个孩子的出现是意外更是突然,可是她可以从现在马上去学会如何照顾。她是十六万岁不是六岁,她只是被迫停留在一个孩子的心智十六万年。
时间沉睡的日子里,她在飞速地成长。
而且,谈云间一定会知道怎么照顾好一个孩子。
创世神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他从清溪身上抽出了一把匕首。他养了她无穷无尽的岁月,知道她会把小刀藏在什么地方。
他说:“杀了我,你想怎么闹都可以。”
清溪慌乱地退后,却被硬塞了一把匕首到手中。时间的眼神带着笑意,冰冷刺骨:“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杀了我,我就原谅你。”
他一直是一个怪异又不讲道理的神明。
清溪疲惫地跌坐在地上,除了摇头的力气,什么也没有。
良久,创世神站了起来——他伸出手,从清溪身上抽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
“孩子我带走了。”
他第一次对她露出那么失望的表情。
“我还是对你不够好,竟然连杀我都做不到。”
第 58 章
时间大人苏醒后, 神界每年一次的述职又重新被列入日程。澧朝的土地爷已经记不清楚自己是第几次来到小院,但还是乐呵呵地和仙鹤打招呼:“您早啊。”
仙鹤张着大嘴看了他一眼,扑腾扑腾翅膀当作是问好。
土地爷也并不在意这些礼节的疏忽, 毕竟他只算做一个小神,能够有幸直接越过上司来神界述职不过是因为从前有一位大人曾到过澧朝,结下了善缘。
所以他是个懂恩情的人,脱帽弯腰:“不知清溪小姐现在可好?”
仙鹤的眼睛停止转动, 僵硬地干笑了几声:“好,怎么不好?”
“我听说小姐是大人的养女, 从小捧在手心里。时间大人回来就好,也能多照顾她一些。”土地爷也许上了年纪,提到有表达欲的话题就开始絮絮叨叨。
老人家眼角眉梢的皱纹里全是笑意,仿佛已经看到那般场面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自然没有注意到仙鹤的讳莫如深。神鸟抖了抖翅膀:“呃,你有心了。但是…但是现在……”
土地公公没懂它的意思,凑过去听。
这时,只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子娇俏的呼喊:“清溪小姐慢些跑。”
土地爷兴高采烈地回头去看,却没有发现仙鹤不知何时已经不忍再呆下去, 直接振翅飞离了小院门口。
等到土地爷目光看过来时,一个漂亮的草精侍女温温柔柔地向他行了个礼, 但是追逐着前方不断跑动的身影。
土地爷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那小小的家伙不过人的膝盖高
不过三岁的孩童有着和远山清溪极其相似的容貌, 仅在幼时便已经有未来的风华初现。可是仅看女童头上的羊角辫,还有明显幼齿的脸颊——都昭示着这并非是多年前来到澧朝的那位大人。
可是,可是…这又是谁呢?
他顾不得多想,着急地拦住侍女:“你说这是清溪小姐?”
“哪个清溪小姐?”
草精是被创世神点化的一颗麦子, 没有过高的灵智更不知晓前尘,她只是一板一眼地回答:“这是远山清溪小姐。”
土地公的身形晃动了一下, 心头不知是何滋味。
“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认识的清溪小姐不长这样的。她…她更活泼些,也爱笑,早就成人了。还会耍匕首,能把鲲鹏压在地上打。”
他看着小孩的细胳膊细腿,上面还有婴儿肥一般的藕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这这,如何能是当初的清溪小姐?
草精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创造她的人将一些底线的问题融进了她的灵魂,有些话和某些人是断断不容许提及的。所以她的脸色一瞬间冰冷,声音也不似方才一般和蔼:“这就是清溪小姐。唯一的远山清溪。”
土地爷木着脸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小院。
他从始至终没有注意到,那个孩子不哭不笑,就安安静静地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旁观着这混乱的一切。
草精处理完不长眼的人,继续哄着小姐。
她自出生时便养在创世神大人膝下,可是却与大人并不亲厚,甚至到现在连一句话都不开口说。偏偏时间大人兴致勃勃地沉浸在这场角色扮演的游戏里,小院的风景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四处都是灵花仙草,还有一些漂亮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养在回廊下的笼子中。
金山银山,珠宝繁华,泼天富贵——好像是一口气报复性地全给了这个孩子。
他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只可惜这位清溪小姐自出生起就没有开过口,更不要说有什么明确的要求提出来。
她只是顶着那张和…相似的脸,但是性格脾气像极了她的另一位基因供给者。
是时间大人从前会无比讨厌的冷漠和精明。
但是现在他好像并不会在意这个细节,他只是全然沉浸在自己重新拥有一个女儿的事实里,短暂地忘记了全部的不愉快。
他爱着这个孩子,决心将她的快乐牢牢地保护好。
草精漫不经心地想着主人的心思,然后小心翼翼地护着清溪小姐。天边乌云滚滚,似乎即将有一声惊雷落下。她低声催促着要进屋。
可是小小的女孩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挪窝,就低头站在廊下,静静地看着某个位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草精见劝阻不起作用也着急,突然,她从小清溪的瞳孔里看到了一个倒影。她猛然回头,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少女带着面纱,站在不远处。
侍女瞳孔一缩,立刻消失在原地去请大人。
面纱少女见她离开愣了许久,突然走到了回廊下,坐在了小清溪的旁边。她们一大一小两个人都不高,腿在半空中晃呀晃,雨落了下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雨幕很大。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小女孩不说话。
“是因为下雨了吗。”
“……”
虽然还是没有回复,但是江乔从她女儿眼里看到了一丝嘲讽。第一次成功跑出来见到小清溪的她并不太在意这些了,随口解释:“啊,我…我是东苑的侍女,小姐你要是想回去的话我可以送你。”
“时间不让我淋雨。”
这是小清溪说的第一句话。
人生中第一句话。
江乔一下子笑了,她抓着裙摆有些僵硬:
PanPan
“其实…淋雨不会有事的,只要及时洗澡不会生病。你见过那个绿绿的大叶子吗?水珠落在上面会滚动的,所以可以用来当伞。”
“那是因为荷叶上面有疏水层。”
这是小清溪说的第二句话。
江乔懵了。
她发现她女儿好像和她想象的小孩不太一样。
但是小孩圆溜溜的眸子一直盯着那些被禁锢的鸟,她内心有些难过,生怕是孩子被时间关出毛病来了。所以江乔看似不经意地换了个话题:“你在看回廊上的鸟吗?它们被关起来是不是很可怜。”
小孩冷着脸看了她一眼。
“不,我只是在看笼子的漏洞。只要有一个落叶落到那个位置卡住机关,这些鸟都会跑。”小孩成功说出人生中第三句,也是最长的话,口齿流利逻辑清晰。
江乔:“……”
她反应了好久才接受女儿和她不一样,不是个笨蛋,且关注点也有点歪这件事:“哦。”
草精不知跑去了哪里,一直也没有回来。
江乔不敢多待,她深深地看了小孩一眼就想冲进雨幕,却被叫住:“妈妈,你明天还会来看我吗?”
被点破身份让她大惊失色。
这一慌仿佛让小清溪直接无语住了。
“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你带个面纱是想骗小孩吗?”
“娘,你真的和你日记里一样呆。”
江乔已经承受不住连番的打击了,漂亮女儿是个面瘫,继承了不知道谁的古怪性格(虽然她知道答案,但是不愿承认)。而且:“什么日记?”
“爹还是狗的时候你写的饲养手册。”
“什么?!”
——你怎么知道你爹是狗
不对,你知道你爹后来成为天道了吗。
江乔眼里的震惊彻底取悦了天才宝宝,她年纪尚小还不懂得伪装,非常骄傲地缓缓道来:“想也知道,时间那个变态控制狂怎么会允许你和外人谈恋爱。”
“只可能是家贼难防。”
江乔:……
“放心吧,虽然作为娘亲的你有点呆、还情绪化,但是爹还是条狗的时候就已经很聪明了,他一定不会放弃咱们俩的。”小清溪故作深沉地摸着下巴,一只婴儿肥的小手可可爱爱。但是让江乔的内心在某一处崩塌了。
什么叫……爹还是条狗的时候。
这都是谁教她说的。
江乔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时间圈禁她的小院子,这里风景秀丽衣食无忧,各种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有。除了不可以见小清溪,什么都可以做。
可是她的女儿。
她…她才三岁的女儿。
这厢。
时间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了回来,却发现清溪从始至终都乖乖地坐在回廊里,看起来也从未移动过。
他松了一口气:“有人来过吗?”
明知故问。
清溪却像是陷入了某种自闭的状态,连眼神都不回一个。而这已经是他们多年相处的常态了,她就像是一个木头娃娃一样,从来不给予外界任何的回馈。
时间很习惯她的这副样子,所以将小孩抱了起来:“是父神的错,没有好好陪在你身边。”
他想了个补偿的方法,带着人去了下界。
随便找了个市集,买下了小清溪视线盯着超过三秒的东西。
创世神对于他的远山清溪从来都是不吝惜的。
他们穿过人流,俊美似神祇的男人和精致的女娃娃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可是不管别人怎么逗,小清溪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这些年,创世神挖空了心思想要改变她的性格,却徒劳无功。
就在男人整理好眼神中残存的失望后,他的袖角突然被人拉住了。谁也说不清时间在那一瞬间想起了什么,他几乎是瞬间看向小清溪所指的方向。
“我要那个。”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第一次对他提要求。
他看过去,被尘土和稻草覆盖的小推车里,放了五只毛绒绒的幼犬。
*
“是不是有人教你的?!”
创世神三年来第一次动了这么大的怒火。
月老、林清河、朱雀和鲲鹏甚至连只来过一次的土地公都被他命人上上下下地查了一次。但其实草精心里有一个怀疑的人选,可是她不敢提出少女的名字。
或者说,那个人已经被剥夺名字了。
现在的新远山清溪,那个第一次开口是为了买狗的小孩就冷漠地坐在上位,看着创世神大人因为她的四个字发疯。
小院里的东西几乎被砸的稀巴烂,其中不少碎片崩裂,甚至划伤了他的手。
可是阴郁的男人就想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样,不停地发泄着怒火。为什么,为什么还是狗。
“想养狗是人类的天性。”
“狗是人类的好朋友。”
并不打算继续掩藏自己已经会说话事实的小孩冷静地陈述。
“你闭嘴!”
创世神崩溃大吼,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为什么这个孩子也是这样。
“因为我不是你的远山清溪啊。所以你才会对我发火。真正的远山清溪提出养狗的时候,你只是失眠了一个月而已。”小孩煽风点火,“你超爱哦,看似不能接受,早就忘记了底线。”
“你只是装作很宠爱我的样子,把我当母亲的替代品而已。”小孩火上浇油。
“谁和你说这些的!”
时空交错般,创世神大人问出了江乔方才的疑虑。江乔十六万岁的时候都没有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我自己看到的,你把我养在这里对我很好,却并不常来看我。送我那么多礼物,可是你每天晚上跑去哪里偷偷看谁你自己心里清楚。”
一杀。
“承认吧,你不但是个控制狂,还情绪不稳定,喜欢自欺欺人。”
二杀。
“明明是创世神,却并不给自己的伤口止血,一直偷偷看我是想让我关心你吗?”
三杀。
“可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关心你这个奇葩的人现在被你关起来了,看不到哦。”
四杀。
小孩抬头看了眼天色:“你现在过去还能在伤口愈合前让我娘看见。”
“快去吧,脆弱的废物。”
五杀团灭。
第 59 章
云朵的尽头, 彩虹的下面。
他好像睡了很久……记忆混乱不堪,在旧事和往日的漩涡中不断被裹挟着沉沉浮浮。他想挣脱,却又有无穷的声音催促着他安睡。
——小狗乖, 小狗乖
——你去哪了?让我好找
——留下来吧
他无比清醒地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所以才会陷入犹豫。可是新的记忆又在不断涌入,冲击着他心安理得的逃避。
“完了,这下你看到不该看的了。”
“丑娃娃, 要找丑娃娃给顾厌离治病。”
“快要下雨了。”
他听见自己以不同的声音,不同的口吻回答着她。看着她鲜活的表情——吃到难吃糕点时装作若无其事地皱眉, 马儿太快时她放肆地大笑。
他看到了十里红花和漫天的星火,在槐树下打出绚烂的铁花,说出不符合身份的那句:“风越刮,风越狂,我的马越快。”
他短暂地在梦境中摆脱了一切身份和责任的束缚,忘记了纠缠万年的刻骨之痛——天道不能有情爱,一旦破戒便是要受灵魂剥离之苦。
他骗了清溪,到最后都不肯说出真相,所以才让彼此折磨了万年。
在光与暗最后的交界处, 他最不堪的意识裂成了三份——
顾厌离,名为利己。生于朝堂的阴谋家死于忠诚。
纪枯, 生来投机。自私的盗贼选择了奉献。
阮亭玉, 本该无情的赤子。在自由的向阳花前生出了情丝
依譁 。
每一个都是他,每一次都不该爱,但每一回都爱上了她。
141,那个异界来物的入侵也在天道的掌控之中, 他知道她会在犯错之后逃避,所以纵容了那个东西去帮她。天道知晓一切, 却还是担心自己不能无微不至、无法亲力亲为。
所以哪怕是玩笑一般的逃亡,他也以所有可以存在的方式陪在她身边。
不论是清溪还是江乔,她会在澧朝遇见一个落魄但心狠手辣的皇子。在她对世界一无所知的时候,她可以学会如何自保。
为了朋友,或是家人,亦或是心中那些她自己也看不清的情愫,天道将第二个人送去了她的身边——纪枯会教会她世人为了欲望不择手段,但也会比出身皇家的顾厌离更加知道什么是爱。
第三个人很早就呆在林清河身边,代表着善良和爱,那个优秀的剑尊会教会她爱的尽头是成全。
时间在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敢去思考这个问题——远山清溪是神吗?
她不是。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算愚笨也不算恶毒的孩子。
她被突如其来莫名其妙的宠爱捧到了神明的位置,却没有足够与之匹配的能力和心智。她会在痛苦中走向自毁。
时间强迫她怎么做一个完美的神,而谈云间要做的,是让她先重新学会做人。
她可以长大可以胡闹,她要自己去探索热爱的事物和熟悉的规律。只有拥有目标或者欲望之后才会有快乐,痛苦和绝望的尽头也是希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谈云间把这一切的一切都藏在了心里。
他像是一个沉默的小说家写出一个宏伟的故事,然后把他对于主角全部的爱意藏在了字里行间,藏在了山川的美好、雨后的初晴、荷叶上的露水里。
这些爱意太细腻,以至于融入到了骨血里依旧难以发现。
所以他们错过了太多年。
结束错过的开始是因为意识到了错过。
他对那个抱着他的,小小的孩子说:“我要走了,她在未来等我。”
*
创世神彻底失控了。
他只是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却没有办法控制住因为他的情绪而逐渐崩坏的小世界。所有的天象异常和灵气变化都与此有关。
有的时候是突然爆发巨大的灵力团,有时在沙漠深处起了飓风。
一天深夜,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将江乔吵醒,她打开门看了一圈。
“低头。”
她慌张向下看,才看到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时间发疯了,他要弄死自己和我们。我带你跑路。”小清溪很快地总结了一下当前的状况,并且毫不客气的吐槽:“他真的太脆弱了,大龄老宅男的承受能力…啧。”
少女懵在原地重新整理了一下思维:“跑去哪?”
“找我爹啊!到时候你不要说话,你就哭,我抱着他腿就叫爹。亲爹要是死了也没关系,这招对所有喜欢你的人都管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乔的泪都要出来了:“你才三岁啊,谁教你这些。”
“成熟度和年龄无关。”
江乔看着小孩年少但分外坚毅的侧脸,还有远处地动山摇的群山,深深吸了一口气。
…
所以等谈云间找到小院的时候,就看到了一个一比一缩小版的清溪坐在回廊里。小孩不过三四岁,鼓着腮帮子阴沉沉地盯着远方。
“你来了,狗爹。”
天道大人脚下一滑,什么…什么?
小清溪抬起了眼睛,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来人,似乎对谈云间的相貌还算满意。这才慢悠悠地开口:“来晚了,我娘不要咱俩了。”
“你…”你娘是……
天道大人上位以来第一次遇见这个场面,一个和他心上人一模一样的娃娃,叫她娘,叫自己爹。但因为有些事情确确实实发生过,难道真的?他心里有一种荒谬感,但是又诡异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因为这个孩子的欠嘴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小清溪还以为他没听明白,又扯着嗓子重新喊了一句:“我说,狗爹,孩子三岁了才从土里爬出来……娘跟别人跑了。”
等到天道大人把小娃娃胆战心惊地抱在怀里,一路上才听理清楚她在说什么——时间被怀里的小孩骂到心态破防,跑到西山自毁。
清溪已经赶过去了。
谈云间不知道内心是何感受,他和清溪认识十万年,和时间也争了十万年。但是却让他们的孩子把时间说到崩溃。虽然他此生的坎坷命运都是拜对方所赐,但是男人也难得有些心疼。
天道:……
*
少女趔趄着在山林中呼喊着那个名字。
她知道时间就在这里,一草一木都是他的眼睛。
“你出来!”
风温柔但强硬地推挤着她,神明最终总会走向自毁,他们在失去喜欢的事物、或者任何动力的来源之后。他们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沉睡。
称为星落。
时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
“清溪,你不觉得无聊吗?”他只是将自己的声音藏在了草木摇曳的影子里,“我不喜欢我自己的世界。”
“我开始理解你了…这里,真的好无聊。”
远山清溪累的气喘吁吁,索性坐在了一畔湖水边。她盯着不停颤动的湖面,手指搅动着裙摆。她说:“我现在不觉得无聊了。”
“你没去过下界,我去过,有人带我去过西疆,见天马浴河。带我去过大漠,见风沙漫天。”“我不再怨恨沧海沦为泡影,因为它变成了桑田。”
“他告诉我想要永远不变的东西太难,早已忘记了变化才是永远不变的东西。”
风徒然又变得温和了一些。
她的语气渐渐平静下来。
“出来见我吧,你把我关了那么久……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就想沉睡吗?”
风呜呜地发出了声响,时间没有回应。
良久,他哀哀地说:“我不喜欢你的女儿,她太像那个恶心的家伙了……”
清溪脸上的笑容一僵:“可能,她叛逆期到了。”
“三岁是不会叛逆的!”“你三岁才学会走路,七岁知道要吃的不会把自己饿晕,十五岁的时候就知道认字了……”时间絮絮叨叨地拿着清溪的例子反驳。
“听起来像个智障。”她现在都不忍回忆从前的自己。
“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时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我都记得,十六万年了,我还是记得……为什么你会长大,为什么你会离开我。”
清溪陷入了沉默,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
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水,就像是水望着她。
“父神。”她突然开口,“我是去下界才知道雨天是可以出门的,只是需要带伞,如果没有伞……就摘一片荷叶。”
“世界总会下雨,我们需要找到荷叶。”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角上的土,沉默地向森林的出口走去,轰鸣沉淀的惊雷终于开始发作,巨大的响声掩盖了所有的思绪。
在光亮的那一边,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小姑娘在等着她。
美中不足的是,男人的手死死捂住小孩的嘴巴。
一见到她,小清溪就扑进了她的怀里。
“娘亲!!!他不让我说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怕她把时间真的气死。”
谈云间说完没有得到回音,于是跟在妻女身后。男人的眼神并不明显,只是悄悄地描摹着她低垂的眉眼。清溪抱着小版的自己,没有回头看着后面失魂落魄的大狗。
一路上,只剩下一个小宝在叽叽喳喳。她玩着清溪的头发,第一次露出点孩童的娇憨,可是这样的场面没有持续三秒就被她的话打破。
“你们得快点给我取名字。”
“……嗯”“…好”
“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啊。”
“…捡到的。”
依譁
“爹,你爱娘吗?”
“爱。”
“娘,你爱爹还是爱我?”
“……”怎么还夹带私货。
谈云间不敢说话,偷偷看清溪。小女孩从她娘亲的肩膀上伸手把小心翼翼的爹拽了过来,强行把两个人贴在一起。
“两个哑巴哟,丢死人了。”
天道大人额头的青筋跳了跳,然后听见女儿终于不在试图问一些令人尴尬的问题:“你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风不知何时变得柔和了。
没有人给出答案。
但所有人都知道答案:这会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世界总会下雨,我们需要找到荷叶。
(正文完)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