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人心悸的还有他沁凉的手指,略显潮湿的触感像通了电一般,在夏冉的五脏六腑间肆意流窜。
夏冉咽了咽口水,在对面咄咄逼人的目光里率先败下阵来,尝试着抽回腿,没成功,反倒被他箍得更紧了,这让她升起一种生杀大权被人掌控住的不安感。
外面风起了些,扑在窗玻璃上,发出砰砰的声响,老式空调机年代久远,22度的冷风没能吹散屋里的燥热感,只将身上廉价沐浴露的清香带了出来,在半空浮浮沉沉,潮热的霉味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靳司让的脸嵌在阴影里,声线有种僵化的扭曲和不自然,“你又在闹什么?”
夏冉怂了,缩着脖子支支吾吾,“没闹什么。”
靳司让过了两秒才松开,没再说话,拿瘦骨嶙峋的后背对向她。
过了差不多十分钟,夏冉轻轻叫了声:“哥。”
靳司让还是没应。
她又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
她没指望能听到靳司让的回答,哪成想,他居然出声了,甚至是不带一丝犹豫地说:“是。”
夏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哪烦了?”
靳司让用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哪里都烦。”
夏冉不依不饶地回敬四个字:“彼此彼此。”
靳司让没再搭腔。
房间隔音效果很差,好在隔壁的情侣素质好,没有做出任何扰民的行为,几道交谈声后就安静了下来。
渐渐的,夏冉也有了睡意,她的睡姿不太安分,喜欢侧身躺着,一条腿压在被子上。
眼皮沉了些,嗓音却和身体一样,轻了不少,分不清是不是在呢喃。
她用所剩无几的意识,挑起一个全新的话题:“哥,等我们有钱了,去把窗玻璃钱赔了吧。”
靳司让没听清,把记忆往回倒,才大致猜出她说了什么。
他声音闷在胸腔里有些倦怠,说出来的话是十足的不近人情,“你砸的玻璃,自己去补救。”
把他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意思。
夏冉魂魄已经有一半献给睡神,耳朵嗡嗡的什么也没听清楚,也没力气问,自顾自说:“那就这么说好了,你九我一啊。”
“……”
靳司让掀开眼皮,枕在手臂上的脑袋抬起些,身子转过去,她正对着自己,脊背单薄,肩胛骨的弧线被针织衫勾勒得清清楚楚。
睡姿像尚未出生的婴儿,弓腰曲腿,衣服缩了上去,露出一截清晰的腰肢。
窗帘只合上一半,路灯暖色调的光洒进来,将她整个人包裹住,莹润白皙的肌肤被盖上一层极薄的黄纱,像寂静风雪夜里悬挂在天穹之上的明月,清冷又朦胧。
寂静的空气里响起平稳均匀的呼吸声。
靳司让不动声色地别开眼,将脸埋进被子,什么恼人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复试在第二天下午,两个人都没设闹钟,睡了个昏天黑地,最终是夏冉先醒来,她睡眼惺忪地摸到手机看了眼时间,被吓了一跳,连忙叫靳司让的名字。
靳司让毫无反应。
顾不上脏,她光脚跳下床,用力搡他的肩,他还是一动不动的,仿佛没了气息一般。
夏冉那会是真的慌了神,几乎要学武侠片里演的那样,拿手指去探他的鼻息,事实上她也这么做了。
不知道是不是过于慌乱,感官尽失,完全察觉不到靳司让的呼吸和心跳,这足够让她方寸大乱。
推搡的动作又大了些,“你别死啊靳司让。”
靳司让被闹得烦不胜烦,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皮,漆黑的瞳仁牢牢锁了过去,“我死了不是正合你心意?”
分不清是不是被她夸张的语气气的,他极轻的嗓音里罕见地带点无可奈何的成分。
听上去很像宠溺的腔调。
“在你眼里,我心肠已经歹毒到了这地步吗?”夏冉没能止住眼泪,哭得一抽一抽的,“我虽然经常在你茶杯里下泻药,在你椅子上涂502,在你书上写''到此一游'',一周有那么一两次溜进你卧室的卫生间偷偷拿走卷纸,让你脏着屁股四处找纸,可这不都是在跟你开开玩笑吗?你应该不至于小肚鸡肠记恨到现在吧?”
“……”靳司让生生被气笑。
这时候搭理她无异于给自己找罪受,靳司让一声不吭地掀开被子,踩着一次性拖鞋进了卫生间,直到退房前,都没和她说过话。
晩起的好处是,不用空着肚子撑到午饭时间,中午两个人照旧去便利店吃的方便面。
夏冉吃到一半,看向一旁慢条斯理往嘴里送面条的靳司让,试探性地问了句:“你昨晚是不是什么都没吃?”
靳司让眼睫一颤,“吃了。”
夏冉依旧持怀疑态度,但没有多嘴问下去。
他们随机选的招待所,误打误撞离竞赛地点很近,吃完饭靳司让直接走了,留下夏冉一个人抱着书包坐在便利店。
三小时后,手机才有了动静。
靳司让言简意赅地下达指令:【出来。】
夏冉愣愣抬头,隔着锃亮的落地窗玻璃,看见靳司让站在街对面的树荫底下,低头看着手机,神情分外专注。
身上穿着件宽松的t恤,休闲风,薄荷绿向鸭蛋青渐变的颜色,衬得他整个人白净又清爽。
有人进来,玻璃自动门向两侧滑开,一缕热风拂过脚踝,酥酥麻麻的痒。
夏冉背上书包,朝他跑去,“我们要怎么回桐楼?”
“坐火车。”
“可钱不是花光了?”
火车票还能赊?
“刚从银行卡里领了一千出来。”靳司让说,“我们先找地方吃饭。”
夏冉大脑空了一瞬,“你有卡为什么不早点取钱出来?”
隔了好久,她才听到他的回应,低哑的一声:“那笔钱,我本来没打算动。”
吃完饭后,两个人绕远路去了趟被砸破玻璃的那户人家,夏冉心虚没敢进门,也不知道靳司让最后和屋主说了什么,对方笑眯眯地放他们走了。
买的最近一班的火车票,夏冉预估了下到站时间,发信息给靳泊闻,靳泊闻那边估计在忙,半小时后才有回复:【好。】
夏冉刚收起手机,隔壁传来凉飕飕的一声:“这事别跟他们说。”
夏冉顿了下,反应过来,拖腔带调地哦了声,“那要是我没忍住说了怎么办?”
靳司让眼皮不抬地说:“那我会弄死你。”
他威胁人时模样,也像死水一般无波无澜,无端惹人心慌。
靳司让不是空口说大话的人,夏冉脖子一凉,信了,距离桐楼还有两站时,忽然又改变主意,拿手肘轻轻去撞靳司让的小臂,“哥,杀人犯法的。”
她刻意抬高嗓门,满满一节车厢的人整齐划一地看过来,眼神不乏深意。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盯住她看了两秒,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瓶,重重往桌板上一搁,甩下两个字:“吃药。”
他也刻意扬了声调。
夏冉气到快冒烟,绞尽脑汁也没找到有杀伤力的言辞用来反击,只好认输。
她这人有个优点,对于小打小闹,记仇不超过两分钟,很快被药瓶上的小字夺去全部注意力,上网一查,才知道药里含有安眠成分。
“你现在就失眠了?”夏冉故作老成地叹了声气,“年轻轻轻,心事还挺重。”
“谁告诉你,失眠分年龄的?”
夏冉当作没听到,研究了会上面的说明书,“这是靳叔叔给你开的?效果真和网上说的那样好吗?”
“不该好奇的事别好奇。”靳司让夺过药瓶,丢进敞开的双肩包里,双手环胸,阖上眼皮。
春末夏初,衣衫单薄,靳司让手臂上的伤口无处遁形,靳泊闻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无意识地拧起眉,问他怎么伤成这样?
在靳司让若有若无的眼神胁迫下,夏冉还是撒谎了,“在宁城的路上被电瓶车撞了下。”
说着,她底气莫名回来些,义愤填膺道:“我让哥去医院看看,他非不。”
靳司让淡淡瞥她眼,没拆台。
那天晚上,靳泊闻带靳司让去了趟医院,偌大的别墅只剩下夏冉和母亲方堇两个人,洗完澡没一会,方堇敲门进来。
“冉冉,你跟妈妈说实话,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冉在方堇面前,藏不住事,她垂下脑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转述了遍。
生怕靳司让回头找她算账,她最后还小心翼翼地加上了句:“这些你别和靳叔叔说,我怕靳司让跟我急。”
说完,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既然方堇能看出来靳司让的异常,那靳泊闻也一定能。
“靳叔叔刚才为什么不拆穿我们的谎话?”
方堇笑着摸摸她脑袋,“大概是因为他和我一样,相信自己的孩子不会做坏事,如果有事瞒着不说,那一定是有他自己的苦衷。”
靳司让有没有苦衷夏冉并不清楚,她只知道这人脾气糟糕透了,利用完她就翻脸不认人,后来一周都没和她说过话,问他伤好了没有,他也只是冷冰冰地回:“不关你的事。”
中考夏冉和靳司让分到同一个学校,她奇迹般的在校门口见到了欺负过靳司让的混混头头,还是那流里流气的穿搭,头发却剃成更短的小平头,眉眼比想象中的深邃,右眼下有道疤。
他双手插兜倚在电线杆上,混不吝的姿态看上去不太好惹。
找人麻烦都找到这里来了?
夏冉大人不计小人过,给靳司让打小报告:【之前那混混在校门口堵你,你当心点。】
夏冉不确定靳司让有没有看到消息,总之在他出校门前,那混混先离开了。
夏冉松了口气,快步走到靳司让跟前,好奇地问:“那人到底谁啊?”
靳司让嘴唇很薄,唇形清晰,是薄情寡义的一张嘴,直到他们确定关系前,靳司让对她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的事不用你管。”
那天他的回答也是,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仿佛被人触碰到流脓发烂的伤口。
第二天考试,夏冉又见到了那混混,发现得有些晚,等反应过来前先被对方堵住去路。
夏冉捏捏手心,强装镇定地迎上他的眼睛,“干什么?”
“你长得有点眼熟。”挺像在搭讪。
周围人来人往,夏冉仗着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动手动脚,底气回来些,直截了当地问:“你和靳司让什么关系?”
对面的男生将问题原封不动地丢了回去,“你又和靳司让是什么关系?”
夏冉也不答,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睫:“你果然认识他。”
男生嗤了声,夏冉循着空档,矮身摆脱他的束缚,就在她窃喜时,手腕被人拽住,他往她手心塞进去两张纸币,面额加起来有一百,比她那天被抢走的钱多出了二十。
看见她一脸的莫名其妙,他淡淡解释了句:“我不抢女生钱。”
夏冉好气又好笑,“那我是该夸你虽然是个混蛋,但混得有原则?”
她摊开手心,一字一顿地说:“给我把钱拿走。”
这回轮到对面的人懵了下,“什么意思?”
夏冉语气强硬,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我最烦你这种有性别歧视的东西,凭什么只抢男生钱,看不起谁呢?”
他自以为是的绅士风度被她贬得一文不值,不免又是一愣,回过神发现人已经一溜烟跑远了,衬衫口袋不见五十块钱的纸币,只多出二十块钱。
刚才那么盛气凌人,不知道还以为有多高傲。
他冷哼一声,攥紧纸币往回走。
夏冉跑到路口才敢停下来,第一时间把这事告诉靳司让。
靳司让回了个意味不明的“。”
半小时后又说:【你跟我没关系,不用担心他会迁怒到你身上。】
夏冉没回消息,托着下巴轻轻哦了声。
后来夏冉从别人口中听说了那混混的名字,闫野。
跟靳司让一个初中,初二上学期认识几个社会人,性格变了样,很少再去学校。
闫野父母去世得早,家里只有奶奶和小叔,没人管,也管不了他,最后因为学分不够被学校委婉劝退。
没多久,夏冉还听说了一件事。
曾经的闫野和靳司让称得上好朋友,至于他们是因什么闹崩的,众说纷纭,只知道撕破脸后的他们几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说得更准确些,是闫野单方面的敌视。
闫野没少去找靳司让的麻烦,通通被靳司让无视——拿他当沙包出气,他不还手,拿他当取款机,他也照给不误。
可就是这样照单全收、不以为意的态度,更让人恼火,闫野变本加厉地开始了对他的欺凌。
靳司让那高高在上的臭脾气,平时没少得罪人,见他被霸凌成那副德行,依旧一声不吭,周围看他不顺眼的男生气焰被助长,不由分说地加入闫野的队伍。
然而闫野这人很奇怪,就像古早青春小说里对小白花女主一见钟情的校霸男主一样,他喜欢变着法地欺负靳司让,却不允许别人也这么对他。
这种行为在夏冉看来,更像在撒娇,为了吸引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心上人的注意力。
如夏冉猜的那样,闫野确实想吸引靳司让的注意力,但她猜错了原因。
这段友情是靳司让先叫停的,作为被通知的一方,闫野防不胜防,等到回过神来,满腔的怒火快要吞没他。
扭曲畸形的关系一直持续到高二那年,因为夏冉,他们之间的战役宣告终止,再次打响是在他们共同的十八岁。
那天也是夏冉第一次和靳司让上床,靳司让当着夏冉的面摁下闫野打给她的电话。
夏至,热气腾腾,汗液在后背滑落。
手机那头的闫野,因另一个人强烈的占有欲,被迫听到一阵暗昧难掩的喘息声,像晨时的钟鼓,一下下敲击着他混沌的大脑。
……
下班高峰期,医院门口那条街堵得厉害,接二连三的鸣笛声强行将人的思绪从回忆中拉扯出来,几乎在同一时刻,夏冉听见靳司让迟到许久的答案:“不记得了。”
情理之中的回应,夏冉没有流露出半分失望的神色,唇角飞速一弯,“也是,都过去这么久了。”
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他低着眸淡淡说:“不该记住的事,我不会去记。”
夏冉不知从何升起的底气,偏要跟他作对似的,“那我和你完全相反,该记的我全都忘了,不该记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靳司让笑了声,“你当初怎么甩的我,也记得清清楚楚?”
在呛人的话术上,他永远不会落了下风,尤其是在她本来就理亏的事上,夏冉拉直唇线,不言不语,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忘了问他还跟着自己做什么。
悬在头顶的路灯跳灭两盏,两个人沉沉没入夜色,身影被拉得细长,拓印在枯枝败叶横落一地的柏油路面上。
夏冉多看了会,地面湿滑,她没注意一脚踩在落叶上,惯性作用下,身子骤然后仰,条件反射地握住他的手臂。
肌肉匀称紧实,这让她第一次有了少年已经长成高大挺拔的男人的真实感。
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一成不变的距离感,哪怕此刻他们近在咫尺。
“抱歉。”夏冉松开手,站直了。
“我要回书店,应该和你不同路吧?”
“你还回桐楼做什么?”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八年后,他们奇迹般的有了默契,连出声回答的时间都掐得分毫不差。
“我回分局。”
“回来看看。”
靳司让又笑,学着她的声调,像模像样地重复了句:“回来看看?”
“桐楼又不是谁的私人财产,你能回来,我当然也能。”
“看看,顺便开个书店玩玩?”对于她的说辞,靳司让是一个字没信。
他话里话外都带着刺,扎在夏冉心上,痛感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许久没等来回答,靳司让朝她看去,不好说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她眼里翻滚的潮水。
他心很没出息地一软,不再执着于用咄咄逼人的话腔求一个真实答案,而是用冗长的沉默试图将话题带过去。
却在这时,夏冉坦白了,用潮水退去后风平浪静般的声线,“四个月前,我接到潭山警局打来的电话,说可能发现了我妈的遗骨,让我去验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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