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明明已经到了六月初, 夏冉却感觉冷极了,雨丝飘落在脸上、颈间,风一吹, 冰凉刺骨, 她猛地打了个哆嗦, 靠着左手上下摩挲右臂,才勉强驱散些难捱的寒气。
靳司让罕见地露出呆愣的反应,“结果呢?”
“不符合。”夏冉说,“她不是我妈。”
她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指了指十米外的分叉路口,“我去右边。”
说完, 才想起他要回警局, 和她顺路。
今天她的脑袋格外混乱,为发生在天桥底下的凶杀案, 为靳司让半明朗半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为突然提起的方堇。
后来沉默维持了一路,两个人在距离书店一条街外的便利店门口分道扬镳。
没走出几步, 手机响了声, 是林束发来的,问她结束了没。
夏冉回了个“已经结束,马上到书店”,退出和他的对话框, 视线在通讯录那栏停留几秒,想起被她遗忘半天的好友申请, 重新点进去, 摁下同意键。
她就一个微信号,私人和工作混在一起用, 其中工作上认识的人占了通讯录的绝大部分,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几个大学时认识的、交情相对好的同性朋友。
其实大学时期她的异性缘也不差,不少学长学弟向她表明愿意进一步发展的意向,她答应得爽快,不过有个条件,得先从普通朋友做起,他们信心满满,欣然答应,奈何她软硬不吃,最后只能止步于不冷不热的普通朋友关系。
也有几个男生相处后嫌她冷淡,长相和玫瑰一样浓艳,本性却像玫瑰的刺,一不留神,就会被扎伤,对于这样的人,他们自认惹不起就得躲得远远的,以至于最后连朋友都没做成,将她的联系方式删除得一干二净。
毕业后,夏冉以实习生的身份入职一家报社,内部考核严格,新人一批批地离开,她在打杂的位置上干了整整一年半,才成功转正。
跟她同期的也是女生,叫姜瑜,小她一岁,听说是走后门进的,业务能力不强,性格讨喜,笑起来嘴角有梨涡,是很容易让人卸下防备心生好感的长相。
夏冉只打算和她保持普通同事关系,对她若有若无的示好也一直抱着视若无睹的态度,姜瑜像是完全没看出,依旧经常约她吃饭,去外地旅游带回来的伴手礼第一份也是给她的。
夏冉不打算欠她人情,能用钱解决的,她都会还回去,直到有次胃病犯了,躺在床上冷汗直流,几乎到了要拨120急救电话的程度。
也是巧,那天姜瑜不请自来,最后陪她在医院待了一晚上。人脆弱时,也是心房最容易被打开的时候,夏冉接受了姜瑜的热情,心甘情愿地让她踏入自己领地。
夏冉自封的这段友情正式终结于三个月后,姜瑜执笔写了篇关于中科院某院士因心血管疾病去世的报道,一经发表,遭到无数人的质疑和责骂。
事后才知道,这位院士中风是真,但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报道和现实存在出入,对于讲求真实性和实效性的社会新闻而言,是致命问题。如果对方不依不饶,有很大概率会吃官司。
庆幸的是,电子稿撤得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社会影响,院士家人也不打算深究。
夏冉知道这篇文章是姜瑜写的,出于关心,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她,姜瑜没接,去她公寓也没有人开门。
第二天早上夏冉去报社,收到形形色色异样的眼光,她不明所以,刚走到工位,被主编叫到办公室兴师问罪。
“我跟你们强调过多少回了,写报道前给我好好求证,这次也是你运气好,要是遇到难缠的,你下半辈子的职业生涯算葬送了,我看哪家报社还敢要你。”
夏冉听懂了他的意思,什么也没说,只问:“姜瑜呢?她今天没来上班?”
主编脸上出现转瞬即逝的错愕,意味深长地叹了声气,端出说教的姿态,岔开话题:“念在你是第一次,平时绩效考核也都排在前几,领导惜才,没说要辞退你,但处分是逃不了了,今年的奖金也得扣完,自己长点心,下不为例。”
夏冉还在念高中的时候,班主任就和她说学校是个小型的社会,要是受了一点委屈,就想着发泄、报复回去,等她步入社会,迎接她的是无数的绊子,到时候她一个都承受不了。
那天夏冉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才叫成年人的世界。
蜉蝣一般势单力薄的存在,在约定俗成的潜规则面前不堪一击。
猝不及防的背刺,当真应了那段时间网上点赞极高的那句话:“有的同事对你好,只不过是你没暂时威胁到他的利益,或者认为你根本没什么用。 ”
说心灰意冷未
依誮
免太过夸张,失望、难过却是真的,可也只能到难过了,就在那时,她突然意识到姜瑜在她心里的份量,远比她认为的要轻。
于是,她平静地接受了警告处分,回座位后,平静地给了姗姗来迟的姜瑜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平静地写下一封辞职信,在众目睽睽之下,昂首挺胸地走出报社大楼。
这回轮到她主动斩断了这些不必要的联系,乘地铁回去的路上,她在备忘录记下几个朋友的微信号,将原有的微信注销,重新申请了一个,按照备忘录里的号码一个个敲过去。
之后一直窝在出租房里,没再出去找工作,她对未来一片迷茫,她感觉自己被滞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四面白雾蒙蒙,能辨得清方向,但迷蒙的视线始终穿透不了层层叠叠的雾霭。
她害怕迈出最为关键的那一步,更害怕鼓足勇气迎接自己的是万丈深渊,她不想自己的人生不仅活得像个笑话,最后还落个摔到粉身碎骨,连完整的尸首都不曾留下的结局。
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到今年年初,她接到潭山警局打来的电话,说可能找到了她母亲方堇的遗骨,让她来警局验一下DNA。
检验结果很快出来,证实双方不存在亲子关系。
那一刻,夏冉不知道自己是该失望,还是该松口气。她在潭山住了两个晚上,临行前,不知不觉又走到警局门口,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哭声,像麦克风爆发的回声,快要击穿她的耳膜,她觉得吵闹极了,脸色瞬间白得像纸。
有知情人路过,将她此刻流露出的憔悴当成同理心泛滥后的证据,柔着嗓子解释了句:“八年前咱们这不是发生了山体滑坡,死了不少人?她女儿就在那场事故中失踪,尸体一直没找到,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来警察局。”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冉视线转了回去,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小,六十出头的模样,满头白发,脊背佝偻得厉害。
“她老公去世得早,母女俩相依为命,这些年尸体一直没找到,还能欺骗自己没准她闺女还活得好好的,现在这梦算是彻底破碎了。”
这人长长叹了声气,“白发人送黑发人,搁谁谁能受得了?”
鬼使神差般的,夏冉退了当天回杭城的车票,乘坐最近一班的大巴去了趟桐楼。
两小时不到的车程,中间有一段弯弯绕绕的山路,夏冉晕车晕得厉害,到站后,脸色更白了。
坐在车站缓了近半小时,状态才好转。
她向来能折腾自己,那天也是,不顾身体发出的警告信号,走遍大半个桐楼,最后一站是她高中时代最常去的书店,门关着,玻璃上贴着一张纸,印刷宋体:店面转让,有意向者拨打131xxxxxxxx。
这家店开了不少年头,里面见不到一本教辅图书,全是国内外文学类小说,最角落一排书架放着当年在女生间风靡的花火、爱格杂志。
书店几乎每天都在打折,折扣还高,压根赚不了钱,像是哪个不愁吃喝的富二代开着玩玩的。能撑到现在才转卖,算是奇迹。
夏冉打开备忘录,记下了这串号码,真正下定决心是在一周后,没什么原因,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大三上学期,她开始买彩票,每天十块钱,也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积攒了两年的厄运顺利转化成财运,她中了二十万元的大奖。
开书店的钱,包括租金都是用它支付的。
回到桐楼不过两个月,她的通讯录从一开始的十余人扩充到三位数,加的全都是供应商和顾客,聊得也都是生意上的事。
刚才新加的人昵称很简洁,“十一”,头像也是,灰白调的风景照,看着有些眼熟,但她没想起在哪见过。
老板身份上线,开场白透着一种圆滑的模板味道:【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对面甩过来几个字:【这话应该是我问你。】
看着像找茬的,夏冉愣了下,这是什么意思?
十一:【突然加我是想干什么?】
夏冉被逗笑了,这人是真的莫名其妙,她语气也不太好:【是你先加我的。】
十一:【中午前发送的好友申请,现在才来加。】
十一:【晚了,下午我已经后悔再在列表里多出一个联系人。】
夏冉不是没遇到过难缠的顾客,但像他这么无理取闹的,还是第一回。
夏冉:【现在才通过,确实是我的问题,要不然我现在直接删了您,咱俩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行吗?】
“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嗓音从身后浮起,称不上咬牙切齿,但也确实到了一字一顿的地步,清寒的声线在他的刻意之下变得拖沓而清晰。
夏冉脊背一僵,不需要她回头,她也知道是谁,执机的手就那样卡在半空,屏幕自动跳灭后又被她无意识地摁亮,映出半截消瘦的下巴。
在绿灯倒计时前,她终于找回些声音,“十一是你?”
到这份上,这问题有点明知故问的嫌疑。
红灯。
“是我。”靳司让的口吻淡到和在微信上咄咄逼人的“十一”截然不同。
夏冉哦了声,“那会加我有什么事?”
靳司让说:“请队里几个人喝奶茶。”
“蓝桉没有外送服务。”
“推我微信的那人说,只要低声下气些,你就一定能送来。”
低声下气?
他刚才的态度哪点和这个词沾边了?
靳司让又说:“还是说,你拿我当成了特例?”
黑色西服被他搭在臂弯,衬衫下摆束进垂顺的西装长裤里,衬出细窄的腰身和笔直修长的双腿,光站着就像在拍海报,矜贵的气质里藏着慢条斯理的从容感,尤其在配上他不疾不徐的语调后。
夏冉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公事公办地说:“微信我不删,下回你想请人喝,手机上扣我,一定送到你们警局。”
夏冉回到书店没多久,又收到靳司让消息,是迟到的回复:【好。】
又一起凶杀案发生在书店附近,二十几年前连环奸杀案带来的阴影有卷土重来的架势。看客的猎奇心理败给本能的恐惧,从下午开始,几乎没有拿着自拍杆打卡的网红,更别提真正想来买书的顾客。
夏冉让林束先回家吃晚饭,自己从借阅区拿了本书,上二楼找了个靠近楼梯的位置坐下。
挺小众的一本书。
京极夏彦《巷说百物语》。
里面夹着不少彩色便签条,半张书页大小,夏冉随手一翻。
“人的本性原本就肮脏,不过是在这粪士般的东西上披着层皮,上点颜色,穿点漂亮衣裳,竭尽所能地装得漂亮些罢了。”
底下还有批注: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不是脏的,区别在于脏的是皮还是心。
夏冉忽然想起了汪有亮他们,她没忍住在微信上问靳司让:【他叫什么名字?】
靳司让撒谎了,他没回分局,走到半程改变主意掉头回了公寓,消息是在路上进来的,手机就握在掌心,因此回复得很快:【徐威。】
他知道她在问谁,毕竟她的心思一向好猜。
夏冉能将这个名字记多久,只有时间知晓,但就这一刻来说,她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两个字,就和“汪有亮”一样。
夏冉手指悬在屏幕上好一会,点进左下方的头像,犹豫了会,打消给他单独设置备注的念头,又问了句:【十一是什么意思?】
靳司让没回。
夏冉完完全全拿捏不准他重逢后的态度,主动又疏离,就和他的本性一样,复杂又矛盾。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一如既往地看不透他。
大学室友兼闺蜜沈岁安说这样神秘、让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才最迷人,她还说:“你不就因为这个才喜欢上他的吗?”
当时夏冉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说:“他长得帅,身材也好。”
沈
弋㦊
岁安翻了个白眼,“你真肤浅,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了吗?”
夏冉顿了几秒才说有,“他太坏了。”
她就是看上去坏,遇事容易犯怂。
靳司让的坏,才是真的坏,坏到骨子里,坏得莫名性感,总让她忍不住往他身上看,时间一久,黏在他那的眼睛就再也挪不开了。
爱上这样一个人,对于不服管教的她来说,是天经地义的事。
夏冉合上书本,下楼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
这一幕恰好被吃完饭回来的林束看见。
“刚挂完点滴就喝,是不是不要命了?”他夺下她手里的冰啤酒,替换成温开水。
夏冉表情滞了两秒,“我忘了。”
“胃已经不疼了?”
“胃是不疼了,别的地方疼。”
林束脑海里闪过一双沉沉的眼眸,和倚靠在电灯柱上徐徐抽烟的姿态,“别的地方——心脏疼?”
他揣测。
夏冉没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抿了口温水,肺腑里的寒意减弱大半,“可能是这几晚没睡好,头很疼。”
“药都吃完了?”休息室他跟何至幸都能进,偶然一次,他看见放在茶几上的药,那天之后,才知道她失眠问题严重,睡前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
“估计产生了抗药性,吃了也没用。”从一开始的半粒,到现在的一粒,大脑会产生短暂的混沌,然后慢慢转向清明,睡意跟着散尽,显然医嘱规定的剂量对她而言已经无济于事。
“是不是太焦虑了,你试试用中药调理,我妈认识一个中医,自己开了家中医馆,在桐楼还挺有名,回头我把我妈微信推给你,详细情况你到时候自己问她。”
夏冉敬谢不敏,“别推,要是你妈误会了我跟你的关系,进一步再误会你脚踏两条船,解释起来太麻烦。”
林束觉得她多虑了,“她知道你是我老板,说我俩有钱|色交易怕是更有说服力。”
夏冉皮笑肉不笑。
林束对嘴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把话题拐回失眠的问题上,“你要是觉得心里闷,平时可以找我聊聊天,我不方便知道的事,就去找至幸,小姑娘心思细腻,能当个好听众。”
“她又不是我的垃圾中转站,一个劲跟她发泄负面情绪对她也不公平。”
最重要的一点,“她自己心里就堵着不少事,我就不再去给她不痛快了。”
林束轻声说:“我都不好评价你这到底是体贴温柔,还是防备心、好胜心太强。”
夏冉笑笑,“得分人,不熟识的人,反而容易开口。”
就算偶尔泄露脆弱也无关紧要。
“所以才会经常去天桥底下?”
“嗯,会跟他们聊些日常琐碎,比如当天天气,还有都吃了什么。”夏冉半真半假地说,其实更多时候是沉默着喝酒。
“他们从来没问过我的名字,当然我也不会去问他们的,我们谁都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就好像我们过去没有痛苦,没有伤害,一片空白,只有当下和未来,聊起来轻松自在。”
林束定定看她,他的脸嵌在阴影上,看上去格外深沉。
他郑重其事地叫她名字,“夏冉,你太寂寞了,你需要有个人陪在你身边。”
夏冉没否认,却也没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她知道他想说谁。
“今天中午,我在天桥底下听见他们在议论。”
——这回死的又是谁?
——应该和上回那个一样吧,你看他穿得破破烂烂的。
——上回那个?死在书店门口的?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叫什么,兴许还没名字呢不过死了也挺好,空气都好闻不少。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佛死的不是人,而是蛇冬眠后从身上退下的一层无用的皮。
“之前汪有亮跟我说,他们在天桥底下生活了很久,久到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几乎所有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会躲得远远的,一面拿着嫌恶的眼神看他们,也有很多人,连看都不会看他们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木桌上亮着一盏花苞小台灯,光线是橙黄色的,看着温暖极了,夏冉掌心朝上,放在灯罩下一探,凉如水。
她收回手,“如果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当初就该好好问他们叫什么。”
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不被人记住,只遭人白眼厌弃,连名字都是死后才找回来的,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彻底遗忘。
夏冉联想到自己,“不瞒你说,我离开前夕,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说她年纪轻轻就会勾引人,勾引的还是自己哥哥。
即便那会方堇已经和靳泊闻分道扬镳,她和靳司让根本算不上兄妹。
也说她非但不学好,跟社会人混在一起,还想着把靳司让这种好孩子也带坏。
更有人,牵连到了无辜的方堇,说这对异乡母女上梁不正下梁歪。
难听的话层出不穷,夏冉至今记得一清二楚。
“我隔了八年才敢回来,结果跟发生了奇迹一样,没有一个人记得我,我走在路上,曾经那些在背后议论纷纷、拿最难听的话中伤我和我妈的那些人还会笑着跟我打招呼。”
“这几天,尤其在第一起凶杀案之后,我突然在想八年前的那些事究竟算得上什么,原来我心里的那道可能这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疤,在别人眼里,其实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吃相难看些,嘴角粘了米粒,用纸巾擦去就是了,总而言之,最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林束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你想让曾经伤害过你的那些人记住你,和你好好道声歉吗?”
夏冉摇头,“这件事教会了我,千万别把不相干的旁观者看得太重要,这个世界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自顾不暇,脑袋里能装进的东西也就那么多,也就是说,除了真正在意我的那些人,根本不会有人把我记在心里。活在别人的评价之下,才是最愚蠢的人生态度。”
可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她到现在才明白?
如果她能懂事得早些,方堇是不是就不用死,她和靳司让是不是也不用走到今天这地步?
说到最后,夏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在说些什么,“我胡言乱语的,你就当刮过一阵耳旁风吧。”
林束如她所愿,笑笑没搭腔。
夏冉今晚住在书店休息室,半夜,迷迷糊糊醒来一次。她习惯睡觉开灯,为了不伤眼,将灯光调得很暗。
床边似乎坐着一个人,昏黄的落地灯光投落过去,他薄而窄的腰身在衬衫里影影绰绰。
她怀疑是梦,只有在梦里靳司让才会对着她流露出真实到虚假的温柔。
他的眼睛像明月,也像深海,她陷落其中,沉沉浮浮。
像怀旧电影里朦胧的画面,一镜到底的拍摄手法,导演和演员都是他,他缓慢贴近,一帧帧地拉近与她的距离,睫毛几乎要贴到她脸上。
因为无人喊停,镜头始终没有终止,夏冉听到了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浇得她脸颊一片潮湿。
闷热的环境里,她后背渗出薄薄的汗,心脏也似被慢火熬煮着,腾腾的热气一路飘向大脑,她想起了一首歌,那英的《长镜头》。
“空横是爱结束的帮凶,我们当时还不懂,突然的重逢,倒也是仁慈的一种。”
理智告诉她不能再继续想下去了,她决定放过自己,让梦里的他保留最迷人的假象。
却在这时,听见他问:“哭什么?”
13
夏冉不喜欢哭, 也很少哭,只有在靳司让面前是例外。
一开始是装模作样,她自作聪明地以为只要掉几滴眼泪, 靳司让就会心软到稍微给她点好脸色看。
只是她这继兄的同理心已经趋向于零, 无动于衷还是好的, 更多时候是用不可理喻和不耐烦混杂在一起的眼神看她,最后再配合一句一成不变的警告:“再哭掐死你。”
每到那时候,她都能瞬间止住眼泪,咬牙抻长脖子, 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比他还要凶神恶煞,“有本事你
弋㦊
就掐死我。”
靳司让对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无聊对话意兴阑珊, 他不接她的茬, 彻彻底底将她无视,偶尔几次实在被招惹烦躁了, 才会真的动手。
力气拿捏得精准, 不大不小,不会威胁到她的生命, 但也确实能让她感受到缺氧的痛苦。
她瞬间胀到脸色发青发紫, 挣扎着拍拍他瘦到只有在用力时才会崩起肌肉线条的手臂,用含糊不清的嗓子缴械投降:“我错了。”
靳司让才不紧不慢地松开手,眼神平静,仿佛刚才掐的只是个橡胶人。
夏冉还在捂颈喘气, 眼角沁出生理性泪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她开始依赖靳司让后,她的眼泪变得真诚多了, 被人欺负了, 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靳司让,连跑带跳到他身边, 挽住他胳膊,一哭一噎地控诉:“哥,他们欺负我。”
很奇怪,明明那会他们的关系还算不上很好,但她就是觉得他能给自己撑腰。
靳司让低头看了眼攥住自己的那只手,又瘦又白,好好轻轻一捏就会碎。
他没抽开,维持着无波无澜的表情,“哭什么,欺负回去不就行了。”
以暴制暴在他看来就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即便在怂恿人时,也还是一副坦荡无害的姿态。
后来上床时,她也会哭,被他弄的。
她的泪在他肌肤上流淌,他不说话,只用一双深邃的眼看着她,那目光烫的她浑身难受,她从里面读出了成功将她欺负哭的满足和愉悦感。
有次夏冉问:“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弄哭我?”
靳司让让她别一概而论,“有时候,我倒情愿你能把眼泪憋好。”
她难过到极点的时候,他比谁都讨厌看见她哭-
醒来是第二天上午九点,抛开被梦中人折磨到上气不接下气,也算睡了个好觉。
夏冉将折叠躺椅放到角落,薄毯叠成四边形,收拾垃圾的时候发现里面多出一包空烟盒,落着些烟灰,窗外有风溢进来,丝丝缕缕的,吹得垃圾袋敞开的袋口发出簌簌的响声,聚拢的一簇烟灰很快散开。
这人抽得不凶,只有两截残留的烟头,空气里也早就没了烟味,羊毛地毯边缘有不太明显的烧灼痕迹,估计是被烟灰烫的,他自己也没察觉到。
夏冉呼吸微微屏住,半会才恢复松弛状态,后颈有些僵硬,她摁住轻轻转了转,目光飘到另一处,茶几上横着一枚金属打火机,S.T.Dulont。
朋友圈有两三个美代,其中就有专门代购打火机的,这牌子她刷到过几次,价格不便宜。
林束也抽烟,抽的是好烟,用的打火机却是便利店最便宜那款,当然他也几乎不在休息室抽烟。
夏冉弯腰的姿势继续持续了五秒,才将打火机装进口袋,提起垃圾袋下楼,在吧台边看见了林束。
“靳司让——”怕他不记得他的全名,她改口,“靳法医昨晚是不是来过?”
林束点头,“我联系他来的。”
夏冉的重点不在他们什么时候加上好友的,而是:“你把他叫来做什么?”
知道他是好意,说不上生气,语气更接近于一种无奈。
“你昨晚那状态谁能放心得下,可身边除了他,谁又能照顾你?”林束指着自己鼻子,故作夸张道,“总不能是我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对我名声有损,被我那相亲对象知道了也不好,我的婚事要是就这么黄了,你来负责?”
林束没说的是,当时发消息给靳司让,靳司让隔了快半小时才回:挺冷漠无情的一句:【关我什么事?】
就在他以为这人不会出现,准备关店离开前,远远驶来一辆黑色奔驰,就停在书店门口。
男人下了车,头发湿漉漉的,像洗完澡后没吹干,肩膀被洇出水痕。
开篇直入主题:“她人呢?”
林束指了指二楼拐角处的红漆木门,“在休息室,应该已经睡过去了。”
靳司让朝他轻轻点头,林束递过去一串门锁钥匙:“今晚就麻烦你了。”
林束直接走了,之后发生的事他一概不知。
夏冉这会才是真被气笑了,“你和我没法共处一室,那我和他就能共处一室了?”
林束理所当然地反问:“你俩不是兄妹吗?”
夏冉一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方堇是在夏冉高二那年同靳泊闻回到普通朋友关系,两人联系依旧频繁,直到她意外去世后,两家才算分崩离析。
夏冉自觉是她害死了方堇,羞愧难当,单方面彻底斩断了所有和方堇有关的羁绊,就算现在她和靳泊闻父子情分尚存,也没了可以坦然相处的名义。
林束反而觉得这是好事,“没法当兄妹了不是正好,你俩不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也不再理会流言蜚语。”
夏冉愣了下,片刻又觉得没什么好诧异的,林束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很细腻,加上她之前对他说的那些指向性略显清晰的话,他会猜出她和靳司让的那段过去也在情理之中。
夏冉苦笑着说:“没有这么简单的。”
“嗯?”林束疑惑。
“我俩之间的问题不只有这个。”
具体什么问题,她没说,只敢放在心里想想。
靳司让身上有很多只有她才能注意到的闪光点,他们就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是同一类人。
可到最后,他们还是走不到一起。
原因很简单,僵化的社会道德不允许他们在一起,她自己能忽视,但她怕靳司让遭受非议。
另外,她也迈不过以方堇生命为代价的那道坎。
再问下去,有失分寸,林束闭上了嘴,这时夏冉的手机响了声,林束看见她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出什么事了?”
夏冉在屏幕上飞快敲击两下,将手机放回口袋,边洗手边说:“我做几杯果茶,到时候你替我送到警察局去。”-
靳司让刚整理完二次尸检报告,赵茗后脚来了法医室。
“有什么新进展?”
靳司让敲了敲桌角的文件,“凶手在杀害女性死者时有犹豫,所以她脖颈处会出现几道不同的掐痕。但用领带勒死男性死者时不是这样,手法甚至比第一起案件更加干脆利落了。也就是说他享受杀人,但不是所有人都会让他产生杀人的快感。”
和队里讨论的结果一样,赵茗说:“现在不能确定的是他盯上的是流浪汉这个群体,还是天桥底下的流浪汉,如果是前者,那这孙子肯定还会犯案,桐楼这么大,流浪汉也不少,保护起来还真有难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不置可否。
赵茗稍顿后又问:“你说他这行为,像不像在给桐楼清理垃圾?”
靳司让还是没搭腔,分析案情并不是他的工作,他避免一切越俎代庖的行为,想到什么问:“汪有亮的遗物里是不是有一把折叠伞,现在在哪?”
赵茗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把伞和这案子有关?”
靳司让实话实说:“没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茗也没问继续问他要这把伞做什么,低头翻了会报告,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在半空挥了挥,“辛苦了。”
刚转身,被靳司让叫住,“你去问问你队里那些人,要喝什么,我请。”
赵茗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行。”
五分钟后,靳司让手机里进来赵茗的消息,他归类总结好,发给夏冉。
夏冉:【行,半小时内送到。】
靳司让直接转了两百过去。
夏冉收下,十余秒后返还38。
看着像在骂人,事实上纯属巧合。
进警局需要登记,显然老板没那意思,靳司让收到“到门口了”的消息后,穿着白大褂离开法医室,在看见林束后,表情滞了两秒。
林束将两大袋果茶递过去,“靳法医,你清点一下,看有没
LJ
有出错。”
靳司让没有伸手去接的打算,“她人呢?”
“留下来看店。”
靳司让额角跳了一下,点开赵茗头像:【出来拿外卖。】
手机丢回口袋,抬头对林束说:“一会会有人来拿,麻烦你再等一下。”
林束微抬眉梢,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过身,留下一席白色背影。
赵茗没有拖拉一秒,到门口才过了不到两分钟,靳司让步子不快不慢,以至于赵茗返程时,还追上了他。
“你都出来了,顺手拿下手得断?”
靳司让口吻嘲讽:“刚解剖过尸体的手,我敢拿,你们敢喝?”
赵茗没那禁忌,但不排除队里几个年纪人会喝出心理阴影,“行,当我多嘴了。”
话音刚落下,身后传来一声:“司让。”
比夏冉要更加清丽柔和的嗓音,听着还有几分耳熟,靳司让脚步一顿。
刚才那声落在赵茗耳朵里,只能让他想到亲热两个字,他差点没忍住吹起口哨,揶揄的目光扫向右侧。
靳司让慢吞吞地扭头看去,这几年对方五官没怎么大变,以至于他很快认出,态度不熟稔也不疏离,“什么时候回的桐楼?”
“昨天傍晚。”许白微笑说,“听到你回桐楼当了法医,我还吓了一跳。”
语气里倒听不出受到了惊吓。
赵茗视线在他俩身上逡巡几秒,最后定在靳司让脸上,“女朋友?”
靳司让没什么情绪地说:“不是,高中同学,我爸朋友的女儿。”
否认得很快,赵茗和许白微齐齐愣了下。
安静两秒,许白微提起一个得体的笑容,“好久不见,今晚有空吗?一起吃顿饭吧。”
其实靳司让知道许白微昨晚来了桐楼,是靳泊闻告诉他的,还说这次她一个人回来,让他帮忙照看些。
他还记得靳泊闻的交代,这会就没拒绝,“晚上七点,地点你来定。”
许白微捻了捻拂在耳边的碎发,“那我到时候提前打电话给你。”
靳司让顿了顿,“发消息吧。”
许白微:“好。”
许白微最后选扑市区的一家西餐厅,光线偏暗,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熏味,透过落地窗能看见斑斓的霓虹灯牌。
来的年轻情侣居多,氛围感浓烈。
许白微胃口小,要了份澳洲西冷牛排和时蔬海鲜沙拉后,没再点别的。
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刀叉在餐盘上的声响是突兀的刺耳。
许白微先打破了沉默,“怎么想到要当法医?”
靳司让回答得再简单不过,“专业对口。”
“就没别的原因?”
迎来一阵沉默,许白微忍不住抬眼看他,他正举着红酒杯,眼神无比专注,就像在法医室里观察容器里血液的粘稠度。
等他将杯子放下,才有了回答:“还有一部分因为兴趣。”
许白微没再问下去,微微一笑。
不到两分钟,“对了,你最近和夏冉见过面吗?”
她又一次突然开口,“听说她早你两个月回了桐楼。”
五分熟牛排,切开还能看见血,靳司让盯住看了会,淡淡道:“是吗?”
听上去是在否认。
许白微含笑的嗓音继续入侵他耳膜。
“其实几年前我在杭城见过夏冉,当时她正跟闫野坐在一起吃饭,看他们有说有笑的,我就没去打扰。”
14
靳司让自认为他和闫野之间的关系没有外人看来那么简单, 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也远比想象中的多,包括性格本身。
闫野热情,正义感极强, 喜欢打抱不平, 而他冷淡, 漠视生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他们就像两个极端,磁铁的正负极,能将人灼伤的火和零下几十度的水, 无法共生。
靳司让已经忘了是什么契机促使他们成为了朋友,只记得友情破碎那天, 闫野狠狠打了他一拳, 他没觉得疼,他对痛感是麻木的, 那一刻只能感受到迷茫。
年少轻狂, 待人处事的思维是幼稚的,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一时间说出的孩子般的气话, 当下可以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 事后再想着去补救,彼此也能装聋作哑地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草莽起义,也没有反贼叛变,天下依旧保持着虚假的繁盛和太平。
然而这些都是理想化的桥段, 事实上闫野并没有给靳司让充足的后悔、反省的时间,等靳司让冷静下来, 想要继续维持这段友情时, 闫野已经大步迈向了没有他的远方。
旷课、打架,因学分不够留级, 成了老师最头疼的那类学生。
靳司让没有自恋到要把别人做的恶事都归咎到自己头上,但他也没法欺骗自己,闫野的转变跟自己毫无干系。
——机缘巧合下认识社会上的混混是真,推动他走向三教九流生活的人是自己也是真。
这是靳司让第一次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对一个人的愧疚,这种情绪在心里疯狂翻涌着,将他的咽喉堵住,道歉的话被他全部吞回肚子里,对于闫野的无休止的欺凌,选择了咬牙承受。
毕竟这都是他应得的,没什么好抱怨。
偏偏在这时夏冉插了进来,她自作聪明地以为他和闫野之间的问题是她干涉后就能解决的。
也确实因为她,他和闫野的战役在彼此的心照不宣同时妥协叫停,只是那时的他们并未察觉到,另一场更为悲壮的战役已经悄无声息地到来。
靳司让升起了反叛的心,准确来说是心里的厌恶盖过了愧疚。
他讨厌闫野看她的眼神,讨厌他们亲昵的姿态,最讨厌的是她对着闫野言笑晏晏的神情。
他将她压到床上,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她,那时夏冉总会用朦胧的一双眼睛看他,“靳司让,我疼。”
他狠了心,“疼也给我受着。”
她开始低声啜泣。
明知是她惯用的手段,他还是忍不住心软,松了力道,她顺势环住他的肩膀,笑容灿烂,“哥,还是你对我好,我最喜欢你了。”
靳司让便天真地认为,夏冉是真的很喜欢他,他在她心里的份量要远远胜过闫野。
或许在这世界上,只有靳司让自己知道,他在讨厌闫野的同时,有多羡慕他,满腔热血的人做事可以不计后果,不像自己,虽称不上患得患失,但也爱瞻前顾后,唯一一次撒下孤勇,是在夏冉怂恿自己逃亡那天,说得好听——和世俗诞生的闲言碎语对抗,实际上就是少男少女幼稚至极的私奔。
他难得莽撞一回,不管不顾地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了她身上,可惜最后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后悔吗?
倒也不觉得,只是有点遗憾,也有点恨铁不成钢。
为什么夏冉就不能和他一样坚定、勇敢?
还是说,她其实根本就不爱自己,她图的只是一时的刺激?
这些问题,靳司让一直没想明白,后来是不敢再去想。
那个曾怂恿自己抛下一切陪她去远方流浪的女生早在他毫无防备之时,无声无息地往他脑袋里种下一个炸弹,以脑髓为养料,他想的越多,它就膨胀得越厉害,威胁与日俱增,头骨缝隙都被它占据得满满当当。
离开桐楼后的第二年,他再次参加高考,在B大法律系读了两年选择留学。
出国前一天,闫野不知道从哪打探到他的下落,来公寓门口堵他。
“靳司让,你可是要想清楚了,就这么一走了之真的是你想要的吗?趁现在还来得及,和夏冉再好好谈一次。”
这话听笑了靳司让:“这和你有关系?”
闫野气急反笑:“我最烦的就是你这副嘴脸,什么话都不说明白,我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你在想什么?当初你他妈跟我说以后别来烦你的时候,也是这样,问你他妈就跟嘴巴被屎粘住了一样,有什么难言之隐,说出来不就好了。”
靳司让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嘲讽他一根筋,“是不是所有问题在你看来都是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
PanPan
另外,你也别把你自己说得这么坦荡清明,看着让人反胃。”
闫野绷紧了唇,垂在腿侧的手已经握成了拳头,蓄势待发。
靳司让说:“还有,这一次不是我。”
闫野顿了顿,“什么意思?”
靳司让的声音很轻,“是她不要的我。”
闫野从来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猛地一怔,“你说夏冉?不可能的,她明明——”
嗓音戛然而止,“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不打算去找她了?”
靳司让没说话,他不想再继续在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上浪费力气。
闫野沉着眸,带着几分威胁意味地说:“那要是我跟她在一起了,你也别后悔。”
靳司让抬眼,眼底的狠戾藏也藏不住,“你可以试试。”
他和夏冉分得很不体面,老死不相往来是最好的结局,但他们骨子里的占有欲都强,尤其是他,即便他已经没有了可以名正言顺占有她的立场,他也不想让她属于另一个人。
那天他和闫野打得凶,拳拳到肉,周围人拦也拦不住,最后一起被带回警局。
在那之后,靳司让就没见过闫野,时隔五年,从许白微口中第一次听到了他的消息,还是和夏冉捆绑在一起的。
心底那股浓厚的排斥再度涌了上来。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靳司让问:“什么意思?”
许白微不答反问:“什么?”
靳司让放下刀叉,好整以暇地拿餐巾拂了下嘴,“你突然跟我提起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像是骤然变了个人,疏离的礼貌不见踪影,目光沉而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说话直来直去,不给人留下任何遮羞布。
许白微心脏极速跳动两下,顺了顺呼吸后笑说:“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了这事,还有夏冉,我算了算,也有八年没见过她了。”
片刻,她补充了句:“她好像把我的联系方式全都删了。”
不是删了。
而是注销了Q.Q,手机号码直接变成了空号。
靳司让思绪游离一瞬,嘴角浅淡的笑被雾气氤氲得模糊,看着像嘲讽,就是不知道对谁的。
靳司让喝了酒,没法开车,也没有要叫代驾的意思,结账后和许白微两个人沿着马路牙子走了会,停在方便打车的地方。
这个点,车流量大,但经过的的士少之又少,仅有的几辆也显示载客中。
沉默着等了三分钟,靳司让开口问道:“你住哪?”
“在君悦,”许白微一顿,“不过打算换个地方住了,长期住酒店也不舒服,还没什么归属感。”
靳司让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你打算在桐楼待多久?”
“最短也要一个月吧。”
靳司让极轻地嗯了声,“你可以找个短租。”
靳泊闻让他帮忙照看,他答应了,但他也没打算事无巨细连对方的饮食起居都要主动插一手。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告诉我。”
“好。”
许白微将视线拉到远处,霓虹灯交相辉映,高高悬在雨幕里,像海市蜃楼,明明不存在,却又真实到仿佛抬起手就能触及。
警车从眼前一闪而过,警灯呼呼转着,红光迷乱她的眼,“差点忘了问你,你现在住哪?搬回别墅了?”
“另外租了房子,离警局很近。”
“单身公寓?”
“算不上,两室一厅一卫。”
许白微愣了下,“你一个人住?”
靳司让敲出一根烟,没着急点,一直含在嘴里,嗓音囫囵不轻,“你觉得还能有谁?”
初听像随口一句的反问,一字一顿复盘过后,才觉深意满满,许白微沉默片刻,垂在裙摆处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你要是有招室友的打算,可以看看我,正好我也快没地方住了。”
“暂时没有那打算。”
用的暂时,代表他没把话说死。
意料之中的答案,许白微不觉失落,她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早,能去你那坐坐吗?”
成年人之间不需要把态度袒露得太过直接明了,一句似是而非的问题,一个暧昧的眼神,都像留了白的欲念。
是顺其自然,发展一段水到渠成的关系,还是及时喊停,都不会给对方造成太大的难堪。
不远处驶来一辆的士,靳司让抬起手臂拦下,等车停在面前,才说:“刚搬家,来不及收拾,房间很乱,暂时不方便邀你做客。”
他熨帖地替她开好车门,许白微愣了下,上车,摇下车窗,“你好像变了不少。”
含在嘴里的那根烟终于点上,靳司让退开些距离,眯眼吐出烟圈,声线慵懒,“也可能没变。”
餐厅距离公寓超过五公里,他走得慢,回家将近十点。
公寓家具很少,没有一点杂物,整洁得过分,靳司让脱下衬衫,将自己埋进浴缸,花洒放在脚边,喷射出的水花激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水越漫越多,逐渐盖过皮带上的方形针扣。
在盖过腰线前,他接到靳泊闻的电话。
“见过白微了吗?”
靳司让言简意赅:“见过了,刚吃过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泊闻迟疑后说:“阿让,要你关照她是出于我和她父亲之间的情分,但说到底,你们小辈间不需要考虑大人该考虑的事,你要是不乐意和她接触,这事就算了,不要勉强自己。”
靳司让:“没有勉强。”
说的是实话,对他来说,许白微和别人没什么区别。
靳泊闻问起另一个人,“那见过冉冉了吗?”
靳司让开门见山地问:“你想说什么?”
“她这些年过得挺苦的,你替我跟方阿姨照顾好她。”
辞去在桐楼的工作后,靳泊闻没再从事教育行业,而是托关系要到了一份笔译工作。
居家办公,工作清闲,开出的酬劳也高,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没有为茶米油盐发过愁,贫瘠的是精神世界。
这些年他孤身一人,靳司让在国外也很少打电话给他。
都说距离产生美,横陈在父子间的矛盾却并未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消失,反倒加深不少。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回以什么样的名义?”靳司让问。
这问题一时半会商讨不出结果,两个人齐齐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靳泊闻叹了声气,“阿让,如果你觉得你已经做好了准备,那就听从自己的内心。”
挂点电话后,靳司让对着方格瓷砖缝隙出了会神,重新解锁手机,微信聊天界面只剩下夏冉的头像,他点进,【你今天下午是什么意思?】
书店今天关门关得早,十点刚过,夏冉已经躺在折叠椅上准备就寝,一开始她没打算回靳司让发来的这条消息,调成静音后,将手机倒扣在茶几上。
她习惯朝右侧身睡,睡前没吃药,进入睡眠的时间比以往都要漫长难捱。
茶几玻璃透明,清晰地映出一亮一灭的手机屏幕,在昏暗的一隅空间下,尤为突兀。
【什么什么意思?】
两个人像在打文字游戏,绕口令似的话腔一句接着一句:【别装傻,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发完,又觉她会装傻到底,索性把话挑明白了说:【为什么不是你来送?】
夏冉咬了咬唇,敲下“你能不能别这么幼稚”后迟迟没摁下发送键,悬停的手指往上挪了些,尽数删除后说:【我一开始说的是如果你想喝,一定送到你们警局,你下好单后,我说的是'半小时内送到',从头到尾我都没说是我亲自送到你手里。】
很奇怪。
明明自己才是有愧的一方,但和他的相处里会经常性地带点和过去一样不依不饶的争执意味,就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会真成了文字游戏,靳司让烦躁地
殪崋
将手机甩到一边,整张脸埋进水里,呼吸被他屏住,空气从体内一点点流逝,缺氧感袭来。
这次,没有人拉着他上岸,更没有人在头顶用关切的语调说:“靳司让,你别折磨自己了,我就在这,你抱抱我吧。”
15
靳司让没再发来消息, 夏冉却始终保持着呆看屏幕的姿势,数不清是第几次,对着他的头像, 她又开始猜测他这昵称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喜欢的数字?他母亲的生日或是忌日?他们的某个纪念日?
都不是。
夏冉完全摸不着头脑, 当然也或许是她想复杂了, “十一”只是靳司让随手敲下的,不含任何深意。
人在思考的时候,总是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等她反应过来, 已经是深夜,原定的“不熬夜”计划彻底宣告破产, 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睡意消散得无影无踪。
夏冉没法把失眠的罪过都归咎到靳司让头上, 要怪就怪她自己太没出息。
见到靳司让后,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怪圈, 越是装作不在意, 注意力和视线越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他身上。
看他比起八年前的外形有了哪些方面的变化,听他的嗓音是否完全从少年过渡到男人, 变得更加醇厚低磁。
她忽然又回忆起那天晚上, 半梦半醒间被他拂去眼泪,轻柔地揽进怀里。
她瞬间变成绷紧的发条,后背抵着他坚硬的胸膛,时不时被他的心跳声拨弄。
这种感觉至今尚存, 越来越不真实,让她分辨不清今夕为何夕。
半夜三点, 夏冉才睡过去, 睡得不太安稳,各色各样的梦境撞入大脑, 被闹钟叫醒后却什么也没记住。
林束周末休假,每到这个时候,店里员工只有兼职生何至幸一人。
一中是桐楼的重点中学,学校抓得紧,周六会补半天课,下午三点半放学,住校生周日下午就得返校,参加晚自习。
家庭原因,何至幸选择通校,周六下午四点到周日晚上九点,是她的工作时间,工资按周结算。
放学后,何至幸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交代了些学习上的事情,以至于到书店时比她在微信上承诺得要晚些,校服也没来得及换。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夏冉第一次看见她穿一中校服,款式和自己记忆里的有所出入,以前是纯白翻领短袖,胸前有藏青蓝logo设计,现在领口变成了蓝色下摆,还有一圈同色系的横条点缀,裤子没变,依旧是纯蓝束脚裤。
夏冉好奇地问了句:“一中校服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听说是三年前改版的。”何至幸换上了夏冉的T恤,两个人身材差不多,穿在她身上倒也合身,就是气质成熟了不少。
她重新扎了个高马尾,露出清瘦白皙的脖颈,学生气回来些。
夏冉又将围裙递过去,何至幸接过套上,一面问:“夏冉姐,你见过一中旧校服?”
“我以前就是在一中读书的。”
何至幸不了解夏冉的过去,不由露出诧异的神色,她有听说以前的一中比现在更难考进,重点大学升学率也更高。
两个人做完手上的订单后,店里除了二楼借阅室有人外,空空荡荡的,何至幸抽空又问:“夏冉姐,你以前学文还是学理的?”
“理科。”
这答案出乎意料,仿佛洞穿她的想法,夏冉解释说:“那会总有人笑我脑子笨,连最简单的抛物线公式都背不下来,可能是为了向他争一口气,一时脑热填报了理科,不过我大学念的专业偏文科,新闻传播学,辅修汉语言文学。”
何至幸听得一愣一愣的。
夏冉笑着说:“其实我初中成绩并不好,家里人找关系才进的一中,高二上半学期拼了命地学,才慢慢抓上去,高考也算考了个不错的学校。只是因为一些原因,错过了报道时间,复读了一年……第二次填报志愿的时候,想起当初嘲笑我脑子不好这人,他后来又嘲笑我低俗、没读过几本书,我就又一时脑热,最后将志愿改成新闻传播学。”
现在回想起来,迄今为止她做出的所有重大抉择,都是因为“一时脑热”。
夏冉说的这些,没有一句是假的。
她中考考得很烂,连普高分数线都够不上,只能上职技校。
方堇思想前卫,不觉得上职高就低人一等,人生在世,又不光只有学习一条出路,如果能把一门技艺学精,以后未必会比名牌大学出来的高材生混得差。
不想去的是夏冉。
她不知道从哪听说闫野家花了一大笔钱让他重新上学,中考分数还和她不相上下,大概率也会去读职高。
她一阵害怕,怕闫野知道自己是靳司让的继妹后把矛头转移到自己身上,那她未来两年的高中生活绝对会是暗无天日。
靳泊闻自己就是一中的教师,前不久刚被评上特级,和校长也有些交情,在学校有话语权,经过一番商讨,学校允许夏冉到一中学习,但提出了对她来说略显苛刻的条件:高一上学期的期末联考,她得考到普通班的平均分数。
夏冉没别的本事,打退堂鼓级别一流,就在她自甘堕落准备放弃前,靳泊闻说:“冉冉,在学习上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阿让,让他好好替你补补。”
方堇推辞,“这会不会太麻烦小让了?要是影响到他学习了怎么办?”
靳司让沉默片刻,“不麻烦,也不会影响。”
夏冉差点翻了个白眼。
他看她本来就不爽,现在有这送上门的机会可以好好折磨她,心里乐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麻烦?
补习就这么定了下来,地点在夏冉卧室。
靳司让曾不止一次在半夜敲响夏冉房门,威胁她安静点,也因此,她房间的陈设对他而言并不陌生。
墙壁上贴满五花八门的海报,有明星的,也有二次元动漫人物。
靳泊闻拿她当没长大的孩子宠,知道她少女心泛滥喜欢玩偶,每个月都会去商场的专柜一趟,回来时手上会多出两个袋子,装的玩偶大小不一,堆满夏冉的床头。
卧室面积很大,朝南,光线充足,隐隐能闻到空气里的柑橘清香,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毯子,边角有些扎皮肤。
靳司让穿着长裤,盘腿坐下时,裤脚缩上去一截,细瘦的脚踝裸在外面,酥酥麻麻的痒。
他皱了皱眉,下一刻,眉心拧得更厉害了,夏冉纤瘦白皙的身影撞入视线,招摇到足够惹眼的程度。
闻起来温和的沐浴露气息在距离逼近时带了些攻击性,靳司让身子侧过去些,偏偏她在这时看过来,黑白分明的眼珠,盯住人看时沾染些亮光,盈盈的,一弯,成了月牙状,压下刚才的侵占感,平添几分人畜无害。
夏冉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但这不可避免地要和靳司让坐在同一侧,两个人的手肘时不时碰上,一个温热,一个冰凉,触感被衬得分外明晰。
夏冉条件反射地往回缩了下,余光看见靳司让面无表情地从包里拿出一沓学习资料。
一中开学早,高一八月初就要报道,军训一周后,正式进入高中学习,底子差距在,加上教学节奏快,不到两天,夏冉连普通班的进度都跟不上了,而这些资料是针对她现阶段的学习能力专门整理出的。
他尽职尽责到超乎夏冉的想象。
不过也好理解,没有什么比让她沉下心做题更能折磨她的了,这就是靳司让的手段,杀人得诛心。
夏冉心里苦,挤出了一个硬邦邦的笑容,“哥,你对我可真关心。”
靳司让看穿她的虚情假意,“笔记是他复印的,习题也是他买
銥誮
的,跟我没关系。”
靳司让在夏冉面前,经常称呼靳泊闻为“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冉哦了声,头低下去,按照靳司让说的,开始做题。
然而脑子还停留在昨晚熬夜看的台剧《下一站幸福》上,想到那句经典台词“光晞不行,他不能捐,让拓也捐”,一瞬工夫,她脱口而出:“夏冉不行,她不会做这些,让司让来。”
“……”
靳司让满脸写着“你爱写不写,到时候自己看着办”,夏冉在他平静如水的眼神里认了怂,重新埋下头,笔都没握几分钟,扑到床上来回打滚,哭哭啼啼好一会,抬起脑袋时,眼眶里还悬着虚假的泪花,“哥,我头好疼,快要炸开了,能不能休息会?”
靳司让看了眼手表,满打满算也就过去几分钟。
“你觉得装可怜这套在我这有用?”
生怕传不到一楼似的,夏冉抬高嗓门控诉:“你冷酷,你无情,你无理取闹。”
靳司让反应依旧平淡,“有看上百集连续剧的功夫,不如多做几套题。”
他在影视作品上的知识储备远远超过夏冉想象,光听到一句台词都能瞬间反应过来是出自哪部剧——明明看上去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姿态。
夏冉止住哭腔,若无其事地蹦下了床,绕到靳司让对面坐下,嘴咬着笔头作出绞尽脑汁的姿态。
实际上,满脑子还是剧里男女主接吻时的画面。
十六岁刚过的年纪,在性教育匮乏的社会环境里,对性这个话题陌生又好奇,一旦好奇心越了那条线,轻了是口不择言,重则身行力践。
那时候的夏冉,还没有喜欢上靳司让,她只敢动动嘴皮子功夫,用言语调戏她的继兄,以此获得廉价的满足。
“哥。”
“别叫我哥。”
她偏不让他如意,“哥。”
然后问:“你接过吻吗?”
她一瞬不停地盯住他嘴唇看,薄薄的两片,唇色比她的略浅,唇角有小幅度的上扬。
这么漂亮的唇,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了哪家姑娘。
靳司让握笔的姿势僵硬了两秒,扭头,不期然与她视线相交。
夏冉在家时习惯散着头发,边夹别住一侧,估计是自己用卷发棒卷过,发丝微卷,但曲线并不流畅,发尾卷得明显些,垂落于腰际,将纤细单薄的腰完完全全罩住了。
穿的鹅黄色吊带裙,肩带上装饰着两个丝带蝴蝶结,锁骨细窄平直,裙子短,堪堪遮过大腿。
靳司让目光所及,是一片莹白,和起伏的身体线条。
——她从来不会在他面前老实,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年盛夏格外炎热,空调冷气没能吹散靳司让心头的燥热,她不羞不臊的目光织出密密麻麻的一层网,绊倒他,后来困住了他。
夏冉没得到靳司让的回答,也不执着地追问到底,答案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没一会她就将这个话题延伸成:哥,你想不想谈恋爱?
她又说:“喜欢你的人这么多,我看隔壁十班那个叫简瑶的就不错。”
这人知道她和靳司让的关系,还托她送过情书和巧克力。
靳司让不吃,那一盒最后全进了她肚子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些简瑶通通不知情,见靳司让迟迟没有回应,心一急,私底下又找到夏冉,拽住她手臂问:“你哥他怎么说?”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道理夏冉还是懂的,她没敢转述靳司让那不近人情的拒绝,半抹黑半安慰地说:“我哥说你是个好女孩,可惜,他喜欢的是男生,所以对不起了。”
她心血来潮想的托词,经过各种添油加醋后,越传越很难听,直到她因为愧疚主动澄清谣言前,靳司让都被人用有色眼镜看着。
回忆到这,夏冉突然意识到,在日常琐碎小事中,她才是会欺负人的那一方。
之后那一个下午,夏冉都心不在焉的,繁杂的思绪终止于一条好友申请消息。
看到备注栏后,她被送进嘴里的汽水呛了下。
直白而刺目的五个字:【我是许白微。】-
许白微本来没打算加夏冉微信,昨晚她和靳司让撒谎了,她不是没找到合适的短租房,早在她来桐楼前,合同就敲定下来,今天上午就能入住。
她收拾完行李,对着脚边二十四寸的拉杆箱发了会呆。
这箱子是她在国外买的,Rimowa的,花了她一个月的工资,米色底,正中央有个漩涡状的花纹,盯久了,像无底洞,能把人吸进去。
大概过了十分钟,许白微空洞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难拆分突然涌起的这股拧巴的情绪到底都包含了什么成分,但能确定的是,不甘心占据了绝大比例。
不甘心总会让人丧失基本的理智,有时候甚至连自尊都能做到心甘情愿地舍弃。
考虑到靳司让这会在工作,许白微就没打电话给他,一手推着拉杆箱,一手发消息说她已经找到了房子,他有空可以过去坐坐。
隔了几分钟,又说:【房东临时有事,见面时间推到傍晚了,我已经把酒店房间退了,拖着个行李箱也不知道该去哪,能不能上你那坐会?】
靳司让看到消息已经是一小时后:【我在法医室,你现在来不方便。】
许白微:【我说的是你的公寓。】
许白微:【你放心,我不会乱动你东西,等房东联系我,我立马就走。】
这话已经失了分寸,和平时的她大相径庭。
不该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线,赶在他回复前,许白微找回羞耻心,挽救道:【我开玩笑的。】
脸上热腾腾的,是被自己难堪到了。
许白微拍了下自己的左脸颊,深吸一口气,正准备结束话题,眼前浮现出一张轮廓线条分明的侧脸,皮肤白净细腻,长发散在后腰,被风带出几分凌乱无序的美感。
她条件反射地撂下拉杆箱,追了上去,没多久被来来往往的车辆隔断,距离越拉越远,浸入眼底的只剩下半截背影,腰间纯白的缎带在半空飘荡。
可能是疑心病犯了,她竟觉得那个背影也像极了多年不见的夏冉,消瘦单薄,包括对方的走姿,重心永远在左脚,唯一称得上不同的是这人下巴抬起的弧度,比以前的夏冉低了不少。
其实也好理解,这些年夏冉不会过得太好,而生活是能将一个人的骄傲磨平的。
许白微敛神,将注意力重新落回到手机屏幕上,转瞬收到靳司让发来的消息:【没有分寸的玩笑不叫玩笑。】
靳司让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他无法容忍被自己定义为“没必要深交的存在”随随便便踏入自己世界,所以就算许白微没有说自己刚才是在开玩笑,他也会直截了当且不留情面地拒绝。
至于许白微会不会将他冷漠无情的嘴脸添油加醋地转述给她父亲,影响到两家的交情,他也并不在意。
毕竟靳泊闻说过,这一次让他随着他自己的心走。
靳司让没打算再和她发消息,掐灭屏幕的前一秒,对话框弹出新消息,话锋突地一转:【我听说夏冉开了间书店,我去她那坐坐好了。】
靳司让微微晃神,片刻推过去一条联系方式。
许白微没看明白:【这是什么?】
【夏冉微信号。】
【不是要去她书店,先问好她在不在,免得到那却扑了个空。】
16
许白微的好友申请, 夏冉最终没有同意。
她对许白微称不上极度厌恶,但也到了无比排斥的地步,同样许白微也是, 当初在一中暗地里就没少给她使绊子。
只是不管发生什么, 两个人一直维持着明面上的和平, 有所不同的是,夏冉是懒得和她计较,至于许白微,她的“博爱”胸怀和善良温柔的性格不允许她做出任何有悖形象的不妥当行为。
直到
䧇璍
高三下学期, 她们才彻底撕破脸。
掐灭屏幕的下一秒,夏冉脑袋里突然蹦出几个问题:许白微也来了桐楼?这微信号是谁推给她的?靳司让?
和靳司让有关的人和事, 都太难找到可以充当证据的蛛丝马迹, 更别提顺藤摸瓜推测出合理事实。
她的思绪天花乱坠地发散着,最后还是决定亲自去向靳司让要个确切答案, 以此来终止这场漫长的精神内耗。
夏冉:【是你告诉许白微我的微信号?】
十一:【是我。】
消息回得快而简单, 夏冉被他的坦荡堵到一时无言,两分钟后才问:【你告诉她这个做什么?】
靳司让答非所问:【你怕她?】
夏冉实话实说:【我烦她。】
她没过脑地追问:【你们什么时候又联系上的?】
这句太像在吃醋, 夏冉手指一顿, 视线抬高些,头顶的“对方正在输入”就没停下过,显然撤回已经来不及了,还会让自己陷入欲盖弥彰的困境中。
她咬紧嘴唇, 又敲道:【她也来桐楼了?她来桐楼做什么?要我的联系方式做什么?】
三连问,变相宣告自己正处于如临大敌的警备状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也说了实话:【昨天。不知道。她说想去你书店坐坐。】
夏冉:【?】
十一:【按照我三次去找你, 你三次都不在的概率, 我觉得她最好还是提前在微信上问你一声,免得跟我一样反复扑空。】
不知道是不是夏冉的错觉, 最后一句让她听出了几分和靳司让冷淡形象不符的怨念。
靳司让没给她时间深思,又发来新消息,这次用的语音,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语音。
从前他就很讨厌说话,联系人能用短信解决的,从来不肯勉强自己摁下通话键,仿佛多说几个字,就会打破他高冷的形象。
夏冉犹豫两秒,点开,放在耳边。
听筒里的声线听上去更加低磁平缓,似乎还参杂着微弱的电流声。
【许白微心里藏着鬼,只敢在我面前提到你,不敢真的去书店找你。】
【另外,我和她现在虽然还有联系,但你没必要担心我和她会有什么。】
夏冉忘了这是录音,嘴巴一时没收住:“我没担心。”
嗓门也高,把店里其他几道视线都招惹来,夏冉故作平静地摁灭屏幕,将手机揣回兜里,走到书店门前,单脚踩着地板收口处的扣条,伸出去的左脚被檐下雨溅湿,网纱运动鞋,脚趾能感受到清晰的粘稠感,丝丝缕缕地顺着血管渗进心脏。
不舒服,就和听到许白微这个名字一样。
早在十年前,见到许白微的第一眼,夏冉就知道,她和一开始的靳司让一样,看不起自己。
夏冉沉沉吐出一口气,重新掏出手机,将许白微号码拉黑-
夏冉了解许白微,靳司让也是。
九岁搬到桐楼后,靳家和许家成为邻居,两家经常串门,一来一去,交情慢慢变深。
年少时的感情纯粹,但靳司让始终没法拿许白微当成要好的童年玩伴,因为他们太像了。
他和她本质上就是一类人,跟她相处时,就像在照一面能映出善恶美丑的魔镜,他骨子里的优越感无处遁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她比他更会伪装,对于自己厌恶的事物,他一向藏不住情绪,她不一样,可以笑眼盈盈地照单全收,事后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悄无声息地泄露出自己的烦厌。
有次许白微的同学到许白微家做客,那天靳司让也在,看见她新买的裙子意外被那人弄脏,当时的她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气恼,而是笑着安慰对方:“没关系的,到时候让妈妈洗洗就好了。”
等人走后,许白微回到自己卧室,出来时换了条裙子,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白纱裙摆露出一截。
在看见客厅的靳司让时,她脸上闪现一霎的惊慌,靳司让当作没看见,继续低头玩游戏,片刻听见玄关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几秒后,他抬起下巴,视线转了几度,许白微正站在落地窗外,侧脸对着自己,毫不犹豫地将袋子扔进垃圾桶。
在靳司让看来,许白微就像手工制作出的洋娃娃,被人穿上一针一线缝合出的最漂亮的洋服、摆出最优美得体的姿势,放置在橱窗。
纯洁美丽的外表下却是一颗冷漠又刻薄的内心,她的优越感多到装不下,言行举止间都在标榜着自己,一面享受被人簇拥、吹捧的感觉,仿佛这样,才是她存在于世的价值。
这么多年过去,夏冉变了,许白微也是,脊骨或许在不知不觉中被现实打弯了些,但烙印在灵魂里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抹去。
高傲的人一旦习惯了睥睨众生,再让她回到在母亲子宫里蜷缩的姿态,难于上青天。
靳司让也知道夏冉最讨厌的就是许白微的这股清高劲,应该说她讨厌一切故作清高的人。
当初她会百般撩拨自己,最重要的原因或许就是受到了许白微的影响。
周围不少人都把他和许白微凑成了一对,说他们无比般配,对此,许白微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他从不觉得许白微喜欢自己,她喜欢的其实只是一具足够匹配得上她的外壳,光鲜亮丽到能够装点她的门面,至于里面套着谁的魂魄,她并不在意。
夏冉和许白微的矛盾在高三时因为一个流言激化,那事发生后不久,夏冉开始反复试探他,问他喜不喜欢许白微。
靳司让的答案自然是不喜欢,夏冉又说:“她好像挺喜欢你的,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
在这之后,夏冉的行为更加大胆了。
靳司让站在自己的角度,大概能猜出她在盘算着什么,也知自己大概率被当成了报复许白微的棋子。
但是无所谓。
她想要杀戮,他可以心甘情愿地递上收割头颅的镰刀。
……
夏冉没再回消息来,靳司让也不打算再说什么,将手机丢到一旁,晚饭是他在分局食堂吃的,遇到了赵茗。
赵茗多嘴八卦了句:“昨天特地来找分局找你那姑娘真不是你女朋友?”
靳司让从来不在相同的问题上回答两遍,这次是例外,“不是。”
赵茗察觉到他的不耐烦,及时止住话题,刚往嘴里塞了块红烧排骨,就看见小陈端着餐盘探头探脑地在找座位,赵茗抬起手臂的同时喊了声:“到这来。”
小陈一入座,赵茗便说:“明天你再去见见天桥这案子的目击证人,有些证词细节需要补充。”
“好的。”
说起目击证人,小陈联想到另一件事,“赵队,这起案件的报案人和当初发现流浪猫狗尸体的是同一个人,你觉得这会是巧合吗?”
赵茗的注意点都落在寻找凶手和被害人身上的共同点上,一时半会忽略了报案人,现在听小陈这么一提醒,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这世界上是有巧合,但大多数的巧合都经不起推敲,一旦被人卸下一层皮,就能看见里面密不可分链结在一起的筋骨。
对任何人或事,赵茗都会习惯性地保留猜疑态度,思忖过后,他更改决定,“这样,也别等明天了,一会吃完饭我跟你一起去一趟。”
他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尤其是一聊起案件,没完没了的,饭都忘了扒。
靳司让在一旁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寻到对面这两人沉默的空档,插了句:“吃饭的时候,别聊这些。”
赵茗斜眼看他,笑道:“我俩聊得投入,把你冷落了,心里不舒服?你要是想和我们聊尸体上的线索,欢迎随时加入。”
靳司让撂下筷子,懒懒抬眼,“我是能聊,但你们想听吗?或者该说,听完后,你们还吃得下吗?”
“……”
小陈一下子想到那些白花花的肠子,白净的脸更白了。
赵茗哭笑不得,“看把我家孩子吓成什么样了?就跟煮熟的猪脑一样。”
小陈干呕得更厉害了。
靳司让没接话,筷子也没再拿
铱驊
起过,“一会我和你们一起去见那报案人。”
赵茗诧异不已,“你要去?”
靳司让神情淡淡,“闲着也是闲着。”
赵茗毫不留情地笑话他,“我看是为了书店老板娘吧。”
靳司让没承认也没否认,抬眼轻嗤一声。
报案人叫袁东呈,今年二十八岁,负责云水街道清理工作,家住城南那块,也是筒子楼,但比夏冉住的那栋更破败。
小陈敲了好半天门都没人响应,楼里住户不多,杂物也少得可怜,显得整个楼道空空荡荡,一点微弱的动静都能听得异常清晰。
没一会,隔壁探出一个脑袋,用不耐烦的语气说:“别敲了,人不在。”
赵茗礼貌地问:“那您知道他去哪了吗?”
“我管他去哪。”
这人脾气很臭,“别再敲了啊,大晚上的再敲就是扰民,小心我到警察局告你。”
赵茗笑眯眯地掏出警官证,男人一噎,脸色胀得有些难看,改口道:“去哪我还真不清楚,没准是去赚什么外快了。”
“这话怎么说?”
“清洁工一个月累死累活下来,能有多少工资?他不一样,你别看他住在这犄角旮旯里,吃穿用度可比我们好多了,上回我见他,还穿着西装,领带都打得工工整整的,就跟在大公司上班的白领一样,装逼范那是相当足。”
赵茗同小陈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地绷紧了唇,片刻问:“这上回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吗?”
男人想了想,“大概两周前的样子。”
隔了几秒,补充道:“应该是6月7号那天晚上一两点,我老婆跟我吵架来着。”
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脸,“看到没,这就是被她打的,警官,你说这算不算家暴啊?”
那伤口用显微镜照也不一定能照出什么东西来,这种老滑头赵茗见多了,笑笑没搭腔,从兜里摸出一张写有一串数字的便签纸,“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要是袁东呈回来了,或者你又想到什么,就打这个电话。”
离开筒子楼后,赵茗和小陈又去了趟街道市政服务所,调取相关信息。
袁东呈所在的这条街一共招了三名环卫工人,其中袁东呈年纪最小。
负责人很配合,很快拿出一叠资料,连排班调动记录都有,赵茗边翻边问:“袁东呈平时表现怎么样?”
“工作态度挺认真,也会主动揽活,不过他话很少,平时都是独来独往的,休息时间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看书。”
“看书”这两个字夺走靳司让的注意力,他眯了眯眼,正想说什么,被赵茗抢先了,“最近这段时间,他有没有表现出任何奇怪的地方?”
负责人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清楚。”
赵茗没再问,曲指点了点文件上的两处调班记录。
小陈低头看去,这两个日期看着有些眼熟,片刻他惊讶地抬高音量,“这不就是发现徐威和流浪猫尸体那两天吗?这算什么,贼喊捉贼啊?”
和袁东呈调班这人这会还在服务所里,赵茗找到他,开门见山地问:“最近两次和袁东呈的调班,都是他主动提出的吗?”
“是他,他说轮到他那两天他家里都有事,又不想请假,就跟我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茗若有若无地嗯了声,又问起同样的问题,“你觉得袁东呈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有点看不起干我们这种活的人,他每回来所里,都和我们穿的不一样,西装,还打着领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领导视察来了。哦对了,有时侯工作的时候,他也会偷偷穿起西装。”
赵茗皱了下眉,老伯这说法听上去未免有些奇怪,袁东呈自己干的就是这份工作,又怎么会瞧不起和他一样身份的人?
老伯又说:“不过他这辈子估计也只能干这种脏活累活了。”
话里有话,赵茗听得一知半解,恰好这时,手机里进来袁东呈的详细资料。
在亲子关系那一栏,印有足够让人震惊的几个字:袁承志(父)。
这时,对面的老伯露出讳莫如深的神情,声线压得很低,“你们年纪轻不知道,二十几年前咱们这发生过好几起奸杀案,也在天桥底下,全都是他爸干的,算起来,他爸身上绑着足足五条人命呢。”
17
连环巧合撞得太多, 尤其是证词中出现的几处违和细节,很难不让人深入联想下去。
袁东呈的身份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从报案人一下子被列为嫌疑对象。
局里加班加点, 将他的生平摸了个底朝天, 紧接着赵茗又让人调出二十几年前连环奸杀案的详细卷宗。
袁东呈的父亲袁承志犯下滔天罪行那年, 也就三十冒了点头,他本是外乡人,入赘后才改成桐楼户籍。
所有凶杀案都发生在雨天的天桥底下,没有目击证人, 当时的科技水平也低,侦察队一直没有放弃, 耗费近两年时间才找到有效线索, 半个月后顺藤摸瓜逮到袁承志。
袁承志这人平时看着很老实,不爱说话, 有什么事拜托他, 哪怕是脏活累活,他也没有一句抱怨, 在邻里间风评极好。
以至于在警方公布调查结果后, 邻居通通露出不可置信的反应,等到接受事实,才感慨了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对于他的犯罪动机,猜测五花八门, 有说是因为他岳父岳母不把他当人看,也有人说他老婆给他戴了绿帽, 总而言之, 是在家受了太多窝囊气,才想着把气发泄到其他无辜女人身上。
后来经过专家评估鉴定, 证实袁承志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在他被逮捕关进监狱那一天,袁承志的妻子已经有了六个月的身孕,怀的就是现在的袁东呈。
袁东呈这辈子都没见过袁承志,他对父亲的所有想象都源于旁人的转述。
有他外祖父母的:“那挨千刀的畜生!只挨颗枪子算便宜他了。”
有他亲生母亲的:“你就跟你该死的爹一个德行,再这么看我,小心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也有和案子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走到他身边,吐他一口唾沫:“小兔崽子,你可别跟你爹一样,到处发情,记得管好自己的根把儿。”
袁东呈太害怕变成袁承志那样的人,所以他一直都把自己命根管得好好的,后来不用管,也没法干坏事了。
家里不给生活费,袁东呈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去打工,干的都是体力活,勉强满足温饱,后来被几个自诩正义感爆棚的混混盯上,不仅丢了饭钱,人还经常被打到皮开肉绽,这种欺凌持续了整整半年。
见他不反抗,这几个混混胆子越来越大,有次抄起石头往他命根上砸,砸得血肉模糊才肯松手。
伤害不可逆,这辈子都没有治好的可能。
看完这些资料,小陈感叹不已:“老祖宗说的龙生龙凤生凤这道理可真不假。”
“是不是杀人犯生出了杀人犯还难说。”
老李搭腔,“你看袁东呈这些年的经历,被人用有色眼镜看了快三十年,估计上学那会也没少被人欺负,性格扭曲也在情理之中,要我说啊,是这个偏见太多的社会把人害成了冷血动物。”
赵茗沉着嗓打断:“先别急着下定论,找到人再说。”
余光觑见副队脸色阴暗,小陈和老李自觉闭上嘴。
第三天上午,赵茗接到一通匿名来电,袁东呈的邻居打来的,说袁东呈刚到家,至于会待多久他就不知道了。
赵茗立刻带队去了袁东呈家,敲门还是没人应。
片刻听见里头传来微弱的动静,赵茗神色一凛,作势要踹门,被一旁的老李和小陈齐齐拦下,“搜查令还没下来,更何况现在也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明袁东呈犯了案。”
直觉和经验告诉赵茗,袁东呈就是这几起案子的真凶,这孙子也挺会躲,找了他整整两天都不见踪影,要是现在放跑了他,谁也说不准隔天会不会再多出新的受害者。
赵茗脸色沉得能滴墨,咬牙切齿地说:“出
PanPan
了什么事我扛。”
让几人失望了,袁东呈不在屋里,刚才听到的大概是书没放稳掉在地上的声响。
屋外正下着雨,天色阴沉,窗户是封死的,玻璃上被黏上了几层报纸,房间几乎透不进光,灯泡也坏了,阴森森的,隐隐约约有股难闻的味道。
空间就芝麻点大,冰柜占了一半,电线插着,机器运作时发出的嗡嗡声在寂静阴暗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小陈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赵茗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橡胶手套戴上,上前,打开了冰柜-
“死者叫陈旭明,三十五岁,男,江城人,无父无母,六年前搬到桐楼,三年前的某一天公司领导突然联系不上他,到派出所报案失踪,经过调查取证,他最后出现在监控里是在12月27号,天桥附近的便利店,之后就失去了踪影。法医解剖证实,陈旭明的死亡时间大致能匹配上他的失踪时间,同样也是被人勒毙的。”
有人提出合理困惑,“袁东呈是怎么让一个大活人消失的,假设那会陈旭明已经被杀害,处理一个140斤的尸体估计也得费很大力气,不被监控注意到很难吧。”
赵茗让人调出当时的监控,陈旭明消失没多久,袁东呈也出现在便利店附近的监控里。不一会工夫,消失在监控死角,再次出现时,手里拉着一个绿色塑料垃圾桶,沿着天桥的方向走去,隔了几分钟,原路折返,依旧是一人一桶。
考虑到他环卫工人的身份,加上那会天桥底下没现在这么荒废脏乱,经过的人不少,当时又只有靠近便利店那端才有监控,不好确定陈旭明究竟有没有经过天桥,当时负责调查的警员就没在袁东呈身上多加怀疑。
“陈旭明身上伤口不少,估计是生前和袁东呈发生过激烈争执,什么原因导致的争执暂时还不知道,但经调查可以证实,这两人此前毫无交集,所以现在更趋向于这起案子是冲动杀人。”
“邻居看见袁东呈穿的那套西装估计就是陈旭明的,领带也是,不过后面几起案子用的领带应该是袁东呈自己购入的。”
袁东呈家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搜刮到不少能将他定罪的铁证,比如被他当成纪念品一样好好摆放在桌上的、勒死陈旭明和汪有亮的两条领带。
房间里还有几瓶未开的玻璃瓶装啤酒,和出现在案发现场的一模一样,经证实,陈旭明当初去便利店买的就是这种酒。
凶器有了,动机还是不太明朗,至于受害者为什么会从公司白领变成流浪汉群体,目前更是不得而知。
赵茗最后总结:“这孙子估计还会犯案,通缉令很快就能批下来,大家这几天都加把劲,早点把案子破了,还几名受害者一个公道。”
交代完,拿着一沓文件去了趟法医室。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茗这一趟是来问靳司让有没有什么新线索,靳司让工作的时候,态度比平时还要冷淡,言简意赅地回了两个字:“没有。”
赵茗哦了声,想到什么,连忙把照片一张张摊开,指着最中间那张问:“你觉得这发卡的款式像不像袁东呈母亲年轻时会用的?或者是说她那个年代的女人风靡的款式,我记得我在我妈那也见过。”
“这你应该去问他妈。”
“这还真问不了。几年前得了艾滋,没两年人就没了。”
靳司让眼皮一颤,低垂的视线偏了些,呼吸陡然滞住,拿起最右的照片,眼睛牢牢钉死在角落的包装袋上,“包装袋里的小票还在吗?”
气氛不对劲,赵茗狐疑地看过去,一顿,“这是夏冉书店专用的包装袋?”
这细节他之前还真没注意到。
靳司让没应,“有没有?”
“我去问问。”
赵茗效率很快,两分钟后拿着一张被透明塑料袋包着的纸质发票回来,“确实是夏冉书店开出的,时间是发现徐威尸体当天。”
说完,赵茗在脑子里还原了袁东呈报案徐威被杀那天的动向。
袁东呈在报案后不久,先是回工作的地方换了套西装,紧接着跑去夏冉书店买了两本书。
就是不知道他这算心理素质过硬,还是将买书这一行为当成犒劳自己的战利品。
靳司让唇线绷得很直。
赵茗猜出靳司让的顾虑,“夏冉确实和死去的汪有亮、徐威有过来往,但她并不符合受害者群体特征。”
靳司让没有抬高音量和他争辩,他的声音听上去冷静得过分,眼神没有温度,“那这个你又要怎么解释?”
瘦长的手指点了点被刀划开几个口子的书籍封面。
赵茗沉默片刻后突然欸了声,“我想起这发卡为什么看上去眼熟了,类似的款式我看见夏冉戴过。”
靳司让跟着一顿,随即来了句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她就喜欢这种复古的头饰。”
以前她就爱缠着他,让他给她买这些。
赵茗探究的目光锁了过去。
靳司让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见到她戴过?”
“也就三四天前,在路上碰见她了。”
两个人一齐沉默了会,赵茗压着声音说:“一会我去联系夏冉,让她最近这段时间注意安全,出行都尽量避免一个人,另外让派出所的同志多注意她那边的动静,局里再拨出一个人在她书店、公寓守几天,观察情况。”
当务之急是逮捕袁东呈,实在没法再兴师动众地腾出本就稀缺的人手压在一个尚未得到确实的可能性上。
靳司让知道这是目前最为妥当的处理方法,沉默半晌,极轻地嗯了声。
赵茗手头上亟待处理的事太多,没有久留,拿起报告书就走了。
失去对话的房间一下子安静下来,不到五秒,赵茗的脚步声被不断拉远的距离稀释到几不可查。
极静的环境可以延缓心头的烦躁,靳司让剧烈的心跳平稳下来,对着电脑屏幕的眼开始慢慢失焦,翻涌的思绪跟着被抛到了很多年前。
他最近很容易回忆起过去,尤其是和夏冉有关的事,那道被时间捆绑上枷锁、面目全非的灰白影像,经过重组后竟也恢复到以前明晰鲜活的状态。
包括她的胆子究竟有多小,他都看得清清楚楚。
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他们不止一次在路上撞见闫野,距离远,对方没瞧见他们,也就没起正面冲突,然而只是远远一打量,夏冉就怕到开始哆嗦,揪住他衣服下摆的指节都泛了白,“哥,他会打女生吗?”
靳司让瞥她,口吻嘲弄:“你就这么怕他?中考那天你不还在学校门口骂了他?”
“我那都是装出来的……哎别光说我,你想想之前都被他揍成那副不敢还手的怂样了,我一弱女子,又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夏冉眼珠转了转,声音轻下来,就跟心虚了一样,“更何况,我俩现在还是那种关系。”
本该光明磊落的关系被她刻意说得不清不白,靳司让皱眉,表情冷了下来,“谁承认了?”
夏冉才不管他承不承认,一声“哥”叫的响亮,把周围几个路人的注意力都引来,靳司让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了两下,伸手将她拽进一个小巷。
出手干脆利落,毫无防备的夏冉大脑一片空白,直到后背抵上墙壁,坚硬粗糙的触感将她意识拉拢回来,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
“靳泊闻只生了我一个,别叫我哥。”靳司让看着她,眼底浮着薄薄的一层冰,“再叫我掐死你。”
夏冉替他算了算,光这一年,他这句话就说了28次,神龙都能召唤出四回了。
说的次数一多,威慑力呈阶梯状减弱,但一对上他幽暗的眸
依誮
,夏冉还是被震到,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脖子。
她一动不动的,也不敢迎上靳司让眼底赤|裸|裸的警告,目光飘乎不定,最后定在了折返路过的闫野上。
他看过来。
两个人齐齐一顿。
出乎夏冉的意料,闫野没趁机找靳司让的麻烦。
察觉到她的发愣,靳司让松开手,循着她的视线扭头看去,空气瞬间停止流动,宽敞的空间一下子逼仄成只能容纳进三个人的世界。
闫野微抬眉梢,轻轻笑了声,什么也没说走了。
夏冉呼吸都屏住了,再次拽住靳司让衣袖,“怎么办,都被他看到了。”
要是被那刺头打探到她和靳司让的关系,肯定会来找她麻烦。
靳司让不以为然,“被他看到了不是正好?”
闫野和他水火不容,他和夏冉又互相不对付,在一定程度上,闫野和夏冉或许能达成统一战线。
靳司让嗤笑一声,“你们有共同的敌人,没准能成为朋友。”
夏冉觉得他这话说得很不靠谱,“可你之前跟他不也是朋友?他那一身腱子肉过去应该也经常关照你吧,可你看,他现在是完完全全把你当成了敌人,就冲他那劲头,我都怀疑他是想把你弄死。这说明什么,这世界上根本不存在永远的朋友。”
她有理有据的,对成为闫野的朋友无比抗拒,可到后来,主动提出要和闫野做朋友的人还是她,不肯的是闫野。
他喜欢上了夏冉,谁稀罕只跟她当普通朋友,但因靳司让的干预,他俩最后也只能成为普通朋友。
……
靳司让还想起了夏冉其他糗事。
胆小如鼠的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成为凶手的下一个犯罪目标,只不准会被吓成什么德行。
靳司让点开通讯录,给夏冉打电话,没人接,他看了眼时间,七点,可能在吃饭,也可能在整理书架。
他不确定赵茗有没有把话带到,但他不在乎,赵茗要是说过了,那他就当着她的面再说一遍。
过了下班点,现在是私人时间,他拿上手机离开法医室,步子迈得很快,一半注意力集中在手机上,另一半用来在心里提醒自己,你不是在担心她,也不是想见她,你想看见的只是她在听到关于袁东呈那些事后无意识泄露出的惶恐不安的反应。
你就是去笑话她的。
夏冉的电话在三分钟后回拨过来,靳司让接起,开门见山地问:“你现在在哪?”
一声声粗重的喘息扑入耳膜,夏冉愣了愣,他这是在跑步?
她下意识往外走出几步,被倾盆大雨浇湿发梢,视线也蒙了层雾,街道空空荡荡,瞧不见一个人影。
“在书店。”她眯着眼轻声说。
靳司让选择抄近路,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沟,溅起的泥水将他的浅米色休闲长裤打湿,留下斑斑驳驳的印记。
“就你一个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还有客人。”
“几个客人?”
打破砂锅问到底,实在不像他的风格,夏冉心生狐疑,顿了两秒,“一个。”
说完,远远看见何至幸撑着伞从便利店回来,补充道:“我店员回来了。”
似乎已经没有过去的必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前方恰好是绿灯,靳司让却定住不动了,看着指示灯进入倒计时。
没再听见他的声音,夏冉看了眼屏幕,显示正在通话中,她握着手机往回走。
她在等他先挂断电话——不管是从前,还是情理崩断的现在,她都习惯做听见嘟声的那一方。
这是她的癖好,间奏分明的声音,会让她心安。
和她预想的不同,靳司让一直没有掐断通话,在下一个绿灯亮起后,他重新抬起脚。
混乱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堵住嗓子眼,呼吸都变得不畅通了,他步子慢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潮热的雾气混着喉管往下钻,舌尖多出几滴尝不出味道的雨水。
他看不见自己这一刻的模样,但也能想象,一定狼狈到宛如丧家之犬。
像极八年前她提分手那天。
自尊岌岌可危,理智先一步缴械投降,他对着手机,低声说:“夏冉,我想见你。”
18
不管是确定关系前还是正式恋爱后, 靳司让都不是一个浪漫的人,他不会说好听的情话,也从来不对她说任何与“爱”有关的字眼。
他隐忍克制, 将爱藏在每个细枝末节里, 细碎到你得复盘十遍百遍才能捕捉到微弱的信号。
他的一切行为全都遵从本能, 当然偶尔也会误打误撞地戳中她心脏最柔软的部位。
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的时候,靳司让去外地参加B大的自主招生,预计在那待两天一夜,那天晚上, 他给她打了一通电话,也不说话, 沉默持续的时间漫长到她昏昏欲睡, 但她没舍得挂电话。
就在意志快要支撑不住前,耳膜倏地撞进来一道清寒的嗓音:“夏冉, 我想见你。”
月色清凌, 穿过枝桠的风柔和得不像话,风里还含着不知名的花香, 搭配上靳司让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天性浪漫的她不受控制地联想到一句:月遇从云,花遇和风。今晚的夜空很美,我又想你。
从一千公里外吹来的风比桐楼的滚烫许多,她耳垂都染上了灼热的温度, “靳司让,你好会哦。”
他没听懂, “会什么?”
“会勾得人心脏砰砰直跳。”她咯咯笑起来, 不懂羞臊为何物。
下一秒,她的少女心被人直白地刺穿:“考前压力大, 对心脏不好,建议去医院精神科看看,缓解下焦虑。”
夏冉气到直接掐断电话。
靳司让这人就是这样,榆木脑袋一个,可他也是除了方堇外最懂她的一个人。
就算她真的被人欺负了,他也不会强行替她出头,而是先怂恿她欺负回去,然后将自己手持的刀刃递到她手上,手把手教她如何只用一击戳中敌人的要害。
他知道,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刚进入一中学习的那段时光,称得上夏冉高中三年里最难捱的一段经历,学习压力大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源于班主任余洁的区别对待。
余洁对谁都是慈眉善目的,唯独对她,总是冷言冷语,经常在全班同学面前让她难堪。
她口语差,口音很重,可一到朗诵课文的环节,她总是第一个被余洁叫起来的。
夏冉觉得丢人,能压低音量就尽量压低,每到那时候,余洁都会走到她位置旁,手里的书重重在她桌角一敲,“早上没吃饭,这音量念给谁听的?”
夏冉没办法,不情不愿地抬高音量,发音本来就不标准,这么一闹,听上去像个没文化的机器人在哗众取宠。
她皮肤薄,每次被羞辱,整张脸迅速蹿红,次数一多,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红屁股。
余洁还会经常叫学生起来回答问题,要是答错了,对他们说的是“再接再厉”,同样的事情落到夏冉头上,就变成了“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你怎么那么笨”。
不到半个月,余洁就成为了夏冉这辈子最讨厌的人,但她不敢将这种厌恶表现出来,那段时间她收了玩闹的心,下课也都埋在座位上做题,她以为只要她把英语成绩提上去,余洁就会看她顺眼些。
当然她也做过别的努力,方堇擅长料理,她就求方堇做些腌制的小食,然后经由自己的手送给余洁。
余洁收下了,夏冉雀跃地快要跳起来,一蹦一跳地离开办公室,没走出几步,停下脚,露出懊恼的神情。
她是不是该趁热打铁,多问余洁几道题目,好证明她其实是个热情又好学的学生?
夏冉原路折返,意外听见余洁正在和隔壁班班主任交谈。
“你这学生模样是真好。”
余洁:“看人可不能光看表面,没准一肚子的花花肠子,正道不走,总想着走
䧇璍
捷径。”
夏冉这才明白余洁不是看不起她成绩差,她看不起的是她“走后门进一中”的行为。
可她也没法替自己辩驳,虽说下决定的人是靳泊闻,表明有这意向且推波助澜过的人里却有她,她靠着“裙带关系”成功就读一中,最后被裙带关系反噬,没什么可抱怨的。
紧接着,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是余洁将整个餐盒扔进了垃圾桶。
夏冉委屈极了,全身的力气在一瞬间散尽,等到重新聚拢起,身旁多出一个人,个子高,盖下的阴影密不透风地包裹住她。
靳司让没有看她一眼,敲门进了办公室,在众目睽睽之下,捞起垃圾桶里的餐盒,临走前瞥了眼呆滞的余洁。
那是轻蔑的,嘲讽的,足够让对方无地自容的眼神。
靳司让在夏冉跟前停下,把餐盒塞进她手里。
夏冉还在发愣,“你为什么要这样?”
靳司让不是讨厌她?那他为什么还要帮她替她出气?
靳司让不答反问:“你在讨好她?”
这是靳司让第一次看不透夏冉,她在自己面前这么横,怎么一到大人那,就变成了不敢吱声、只会撒娇装乖的小白兔?
夏冉摇头,强撑着说没有。
对面投来审视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戳穿她拙劣的谎言,她快要羞愧到抬不起头,半会才改口,“我斗不过她是事实,心里再不服气也没办法,要是跟她对着干,我的处境肯定会更糟糕的……我不像你,这么受老师喜欢,像我这种差生就得这么过,就算你看不起我也随便你了。”
靳司让一脸平静地看着她,就事论事道:“讨好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对于改变现状没有半点作用。”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短短一句话,一针见血,将她的未来盘剥到只剩下一片败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冉脸色发白,尤其在她意识到他说的才是事实后。
靳司让说:“无论在谁面前,只要你不欠他的,就没必要唯唯诺诺,你的软弱,会让对方更加看不上你。”
夏冉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鼓励自己同强权对抗,眼睛不由一亮,发出求救信号,“那我该怎么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恢复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是你的事。”
果然,她就不该把太多期待放在他身上。
夏冉还没思忖出有效手段同余洁抗争,当天晚上,靳司让拿着一个单词本进了她房间,下达补习任务:“今天晚上,背完前二十个单词。”
夏冉飞快翻了几页,里面全是生僻词,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翻到英语课本末尾,按照首字母一个个查下来,一无所获。
“这些单词都超纲了吧?考试不考的话,我背它们也太浪费时间了。”
靳司让没说太多,冷酷无情地丢下一句话:“今晚不背完别睡了。”
夏冉扁着嘴不情不愿地哦了声,目光挪到第一个单词上,烫嘴似的,发出来的几个音奇形怪状。
靳司让那晚的耐心充沛到诡异的程度,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教她念,然后又拿出非得要她练成牛津腔的劲头,认真纠正她的发音。
第二天,上周月考成绩公布,夏冉有了显著的进步,尤其是英语,单科排名到了班级前十。
还来不及欣喜,就听见余洁在讲台上阴阳怪气:“有些同学,不仅爱走捷径,现在连歪门邪道都学会了。”
前排齐刷刷地扭头。
目光火辣辣的,夏冉没法无视,她攥了攥拳头,片刻抬起下巴,迎上余洁饱含质问的一双眼,人在极度恼火的情况下,是能笑出来的。
这声笑听得余洁不舒服。
夏冉眉眼弯弯地问:“余老师,你说话怎么跟便秘的人一样,一次性只说一半,说出来的还能熏死人。”
余洁被她气笑,捶了下讲台桌,“你这是作为一个学生应该对老师说的话吗?”
夏冉肩头笑得一抖一抖的,“那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是一个老师应该对学生做的吗?”
瞬间死寂,隔了好几秒,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余洁又拍了几下桌子,比刚才那声更重,“都给我安静!”
夏冉循着空档插了句,声线平稳,不卑不亢,“余老师能不能借这机会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针对我?为什么我进步了,就一定是作弊得来的?”
她故作不知,就想听余洁在全班同学面前会找什么样的借口。
这事余洁不占理,不占理的情况下,就想着用反问句含糊过去:“我为什么要针对你?就算我对你不一样,班上这么多人,我为什么只对你一个人这样?肯定是你自己有很大的原因。以你的基础,这么短时间内就能进班级前十,不是作弊又能是怎么得来的?你要真这么厉害,怎么不见你中考规规矩矩地考进一中的实验班?”
夏冉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一下子蹦出两个词:“Red Herring Fallacy,Ad Hominem。”
余洁愣了下,“你说什么?”
她重复了遍。
余洁还是没听明白。
靳司让专门给她开过小灶,所以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发音是标准的,余洁听不懂,只能证明她掌握的词汇量太少了。
夏冉底气成倍扩长,笑到快要直不起腰,导致声音也断断续续,“Red Herring Fallacy,红鲱鱼谬误,指的是提出不相干的话题来转移原本的讨论焦点,比如刚才我们明明在聊这次月考的事,你非要扯到已经过去几个月的中考上。”
“Ad Hominem,人身攻击,指的是为了回避自己的逻辑弱点,选择通过批评或诋毁对方的人格和品质来反驳某项论证,就像刚才明明在讨论你为什么要针对我,你却非要说全是我的问题,可又不提具体是什么问题,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有几人看得瞠目结舌,也有几个平时就看余洁不顺眼的,这会配合似的笑出声。
余洁顿觉自己遭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大半个学期积攒下来的权威也遭到挑衅,一瞬工夫,脸涨得通红,她抬起手,朝后门一指,“给我滚出去。”
夏冉保持着优雅得体的微笑,三两下收拾好书包,昂首阔步地走出教室。
好心情持续了整整一周,这一周里她想明白了两件事:
拿对方最擅长的东西来羞辱他,所带来的杀伤力远远超过手握冷兵器跟他争个两败俱伤;
她背下的那些单词是靳司让为了帮她应对余洁刁难特意准备的。
后者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细想又觉解释得通,毕竟靳司让这人一向聪明,总能预判到别人预判不到的事。
当然他也坏到让她头疼,平时光想着怎么对付他,就已经耗费了她大半的脑细胞,不过经过这遭,她忽然觉得他或许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冷默无情,还存在着几分温暖的人性。
以后他要是又想掐她脖子了,那就让他掐好了,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掐死她。
他要是想反抗闫野的暴行了,她细胳膊细腿的,自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她可以在一边替他加油助威。
夏冉郑重其事地保证道:“哥,我决定以后对你好点。”
靳司让懒懒瞥她,“你省省。”
“……”
让余洁当众难堪这事过后,背超纲词汇成了夏冉最大的兴趣爱好,尤其在高考后,看到某些奇奇怪怪的构词,她还会笑嘻嘻地拿到靳司让面前,借着机会调戏他一波。
其中有个单词她至今记得很清楚。
doting。
“靳司让,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拿手掌遮住底下的注释。
靳司让没说话,他倒想问她突然来这么一下是什么意思。
这个单词夏冉是拆分着记的:
doting=do + ting
=做+停
夏冉没脸没皮地笑了声,“现在懂了吧,它叫做到停不下来。”
要是翻译得准确些,是过分宠爱。
靳司让
䧇璍
把话稍稍挑明白了些,“你在暗示些什么?”
夏冉立刻装傻充愣,“我能暗示些什么?我这不是在好好学习吗?”
“高考已经结束了,你可以让脑子暂时歇歇了。”他顶着不苟言笑的一张脸,淡声道:“还有,把腿从我身上挪开。”
夏冉觉得他可太会装了。
床下看着是朵圣洁的白莲花,一到床上,转眼就能变成不顾人死活的豺狼虎豹。
夏冉拉下半边衣领,指着肩膀上的咬痕说:“靳司让,我昨晚睡觉的时候,好像被狗啃了几下。”
靳司让:“……”
……
玻璃门朝两侧推开,发出叮的声响,掐断了夏冉的回忆,她有所预感地扭头,突地一顿。
靳司让就站在门边,他白灰色的衬衫成了重灾区,几乎全湿,裤子看上去好些,只有裤腿上落着两圈阴影。
他朝她走了几步,鞋子也湿透了,踩在地板上,能听见轻微的吱吱声响。
两个人都不说话,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视着,空气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疯长。
19
最终夏冉在他沉沉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心一软,指着休息室说:“楼上有备用衣服,你先去换了吧。”
靳司让眉心拧了拧, “你觉得我会穿其他男人的衣服?”
她好脾气地解释了句:“那是我的衣服, 就我一个人穿过。”
怕他挑三拣四的性格, 会再蹦出一句“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穿其他男人的衣服,就肯穿你的了,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夏冉索性把能想到的描述一股脑全抛了出去, “男女同款,尺码偏大, 洗过干净的。”
靳司让没答应也没拒绝, 盯住她看了几秒,问具体在哪。
夏冉带他去了休息室, 从衣柜里抽出一件T恤, 墨绿色,版型很宽松, 胸口有黑色印花logo。
靳司让接过, 带起一小阵风,樟脑丸的味道扑入鼻腔。
夏冉背过身,找了个礼品袋,将他随手一丢的衬衫叠好放进去。
等到耳边已经听不到任何动静, 她才慢腾腾地转身,先注意到他光秃秃的脚, 被挽了几层的裤腿, 然后才是他低垂的视线,定格在T恤一道道不平整的褶皱上, 无声中传递出难忍的嫌弃。
休闲和正经的搭配,套在他身上,确实有种不伦不类的违和感。
夏冉差点没忍出笑,转身从抽屉里拿了双拖鞋出来,放在他脚边。
难伺候的人再次开口:“这又是谁的鞋子?”
“放心,是没人穿过的鞋子。”
门前放着一张防滑橡胶地垫,右侧墙壁前抵着一个两层实木收纳鞋柜,放有几双女款板鞋和运动鞋。
靳司让将慢了几拍的视线落回夏冉那,她脚下踩着的着说和她拿出的拖鞋款式如出一辙。
一蓝一粉,看着像情侣款。
夏冉多解释了句:“超市买一送一。”
还有句话她没说:想着林束可能用得到,她当时也没怎么犹豫就买下了,当然也给何至幸准备了一双。
这六个字在靳司让看来,有种画蛇添足和欲盖弥彰的意思,他哼笑一声,眼眸里闪着光,阔别已久的少年感泄露几分。
夏冉看得微微失神。
靳司让身上一直有种很矛盾的气质,第一次见到他,他也就不到十五岁,四肢细长,骨骼走向清晰,带出尚未长开的青涩,以及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欲气。
他的眸深似海,神秘到无从窥探,看人时,沉沉暗暗,仿佛藏着无数难以言述的心底事,只有在心情愉悦时,眼睛才会亮到能发光,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澈和干净。
夏冉发呆的时候,眼睛连焦点都找不着,被靳司让看见,嘴角微扬的弧度凝滞了两秒,“你在想什么?”
夏冉摇头否认,给他倒了杯温水,“你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她当作没听到那句“我想见你”,把私事当成公事谈。
靳司让不打算跟她拐弯抹角,“这几起案子的嫌疑人已经锁定了,他的下一个目标可能是你,最近几天不要一个人单独外出,晚上睡觉锁好门窗。”
他脑袋转了一圈,没找着想要的东西。
夏冉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他,“沙发缝里找到的。”
估计是换衣服前被他随手抛在了沙发。
靳司让沉默着伸出手,微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虎口,转瞬不动声色地抽回。
不自在的是夏冉,陌生又熟悉的触碰,像过了电流,一阵发痒,抬头对上他意味不明的目光,酥麻的痒意进化成尖锐的刺痛。
直到茶几上响起手机与玻璃敲击的动静,痛感才截然而止。
屏幕亮着,袁东呈的公式照占了整整一个界面,照片像素极高,肉眼都能数出脸上的皱纹。
夏冉心脏一噔,“我见过他,他之前来书店买过书。”
虽然只有一面,但那张脸太具辨识度,给人的感觉也是,三十岁的年纪,一身的疲态,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诡异的违和感不输给此刻的靳司让。
靳司让问:“你跟他有没有过交谈?”
夏冉印象还挺深刻,“他问我店里有没有《双城记》和《许三观卖血记》,当时恰好有人来找我,我就让林束帮他查查库存,等我回书店后,他人已经走了。”
“在这之后他还有没有来过店里?”
“没有,就见过这么一次。”
太阳穴钝痛的感觉又回来了,夏冉呼吸节奏慢了些,吐出绵绵长长的一口气息后,鞭辟入里地问:“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靳司让收回手机,眼皮不抬地说:“毫无同理心的杀人犯在杀人前或杀人后都会给自己找无数可以用来美化罪行的合理借口,这些用来欺骗他们自己就够了,你没必要再去了解,只要记住一件事就够了,汪有亮和徐威都是他杀的,而不是作为和他们有短暂交集的你间接害死的。”
落地灯亮着,暧昧的色调,连他分明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如果不是在谈论人命关天的话题,在一旁看去,氛围感倒也浓郁。
夏冉大脑产生一霎的茫然,“那他为什么会找上我?”
这问题靳司让给不出答案,在找到袁东呈前,一切都还不好说。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夏冉不再执着这个话题,“你刚才说的这些其实在你来之前就有人打电话跟我说过了。”
她神色平静到出乎靳司让的意料,“不害怕?”
夏冉摇摇头,“不是会有警察来保护我?那就没什么好怕的。”
靳司让听得莫名想笑。
八年前,对面这人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生搅弄得人仰马翻,又先他一步颤巍巍地抽身而退。
曾经的她怂到无可救药,却在没有他的这八年里成长了这么多,坚强、勇敢到似乎都能独当一面。
听上去多讽刺。
他收敛外泄的不愉情绪,“袁东呈是连环杀人犯,就凭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他手里已经握有四条人命。”
他一顿,生硬地叫了声她名字:“夏冉,他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凶狠残暴,要是见到他,别想着跟他正面硬刚,你没有任何胜算。”
“那我该怎么做?”
“拖延时间等我来。”
不是等警察来,而是等他。
夏冉相信他,也敢把命赌在他身上,只是这句话放在现在,只会让两个人的立场变得更加尴尬。
“哥。”她淡淡叫了声。
他迅速抬眼,并未对这个称呼表现出任何的不悦。
她问:“你想当我的救世主吗?”
沉默片刻,他轻笑出声,眼角眉梢挂上嘲讽意味,忽然觉得来这一趟不仅看不了她的笑话,反而是他在自取其辱,“你可真会抬举我。”
靳司让穿着一身不适合的衣服离开书店,碰见了被赵茗派来保护夏冉的老李,坐在一辆银色沃尔沃里,
弋㦊
车窗开着,他胳膊搭在窗沿上,不疾不徐地抽着烟。
靳司让绕到副驾驶室,敲了敲窗玻璃,片刻响起门锁被打开的声音。
老李饶有兴致地盯住他看了几秒,“靳法医这是什么打扮?”
“衣服跟鞋子都湿了,问别人借的。”
“问夏老板借的?”老李脸上挂着揶揄的笑。
靳司让嗯了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老李明知故问:“你和夏老板是不是之前就认识?”
靳司让转手机的手一顿,目光转过去,像在问:你听谁说的?
老李笑道:“大伙心里都清楚,就是没点出来而已,怕你生气,队里几个年轻人都没敢问。”
靳司让没接茬。
空气安静下来,老李转移话题,“靳法医要是不急着走,能不能抽出点时间帮我支个招?”
这话也是明知故问,都主动上了车,又怎么会着急走?
靳司让点头,“什么事,你说。”
老李唉声叹气:“惹老婆女儿生气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愁人欸。”
他最近过得不太如意,家里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老婆指责他一门心思往工作上扑,太不把家庭当回事,他反倒觉得是她小家子气,他干的是除暴安良的工作,多铲除一个社会败类,家人也就多了一层保障。
两个人各说各的,从头至尾都没打算要考虑对方的立场,吵得不可开交,老婆一气之下,跑到娘家,上初中的女儿嫌弃他烧饭难吃,也离家出走了,临走前还撂下狠话:“不好好跟妈妈道歉,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虽这么对他威胁,一面估计也没少在背后给母亲做思想工作,这两天他老婆的态度明显松缓些,似乎有了要回家的迹象。
说到这,老李长舒一口气,半开玩笑道:“以前我老婆生气了,给她买束花就能哄好,这回估计得要两束了。”
靳司让也含住一根来抽,轻飘飘地吐出一口烟圈后说:“有些你自以为过去了的问题,其实从来没有翻篇,只是暂时被另一个更加显著的问题掩盖了下去,用其他手段含糊翻篇没用,该挑明的话还是得挑明,态度也别太冷硬,把自大的脾性压压,有什么问题一次性说透。”
说完他自己都想笑,人都是这样,顶着旁观者的身份教育当事人时总是头头是道,相同的事落在自己头上,又变成了只会装聋做哑的缩头乌龟。
靳司让陪老李蹲守到书店关门才走,半夜有人来接班,之后几天,白天都是老李看着,晚上六点后靳司让代为效劳,一直到半夜两点,再换一次人。
那几天,风平浪静,袁东呈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监控探头一直没捕获到他的身影,通缉令早已下发,也传遍了整个桐楼,稀奇的是,没有一个人目击到他的行踪。
负责侦办此案的警察提出合理猜测:“袁东呈会不会已经离开桐楼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说法得到两波不同的声音,就在争执不下时,有电话进来,说有人目击到袁东呈在城北一带徘徊。
不能排除有人报假案,但出于严谨的求证心理,赵茗立刻带队前往城北,到那已经是晚上十点,城北一带荒凉,建筑少,田野占了大半,短短几百米,路灯只有一盏完好无损地亮着,昏暗的视线给搜寻工作造成极大的难度。
十分钟后,雨开始下起来,小陈突然喊了声,紧接着举起手电筒在暗无边际的夜里用力挥了挥手,“赵队,这里发现一具男尸!”
同一时间,林束刚下班,夏冉一个人在书店打扫卫生,正准备关店,何至幸背着一个书包气喘吁吁地跑来,“夏冉姐,这段时间我能不能——”
她说到一半突然又不说了。
这是夏冉第一次在工作日的晚上见到她,诧异的同时问:“出什么事了?”
何至幸摇了摇头,挤出笑容,“没什么,要真有事我会和你说的。”
夏冉当她有难言之隐,没再多问,微微点头说了声好,转头瞥到墙壁上挂着的日历,才意识到已经是六月底,离高二期末考也只有半个月时间,“你要是忙着复习应考,到暑假前的周末都可以不用来,学习才是第一要务。”
高二下学期,最为关键的转折点,夏冉不想她因为兼职耽误学习。
当初考虑到何至幸的情况,夏冉没打算聘用她,直到何至幸说出自己在家里的情况:不受父母待见,听他们的意思也没想过要让她念大学,甚至在她高二下学期开学前,他们就直截了当地来了句:“想上学,就自己挣学费,别靠家里养。”
何至幸反抗不了他们的决定,只好一边学习一边找合适的兼职。
最终夏冉架不住她的恳求,答应了,给她的工资按全职的时薪标准,算是最高待遇。
听到夏冉这么说,何至幸连忙摇头,“不是这个。”
过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地问:“最近这段时间我能不能也住在书店,睡地上就行。”
她念夏冉的好,也知她心肠软,以至于自己无家可归时也不敢及时告诉她,怕自己再给她添麻烦。
夏冉问:“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何至幸摇摇头,“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我弟要小升初了,我爸妈想让他晚上睡得安稳些,一到时间,全家都得熄灯,也不准发出别的声响。”
夏冉皱着眉问:“你这几晚都怎么过来的?”
何至幸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支支吾吾,“去便利店学习,困了就趴在桌子上睡一觉。”
夏冉说:“下回再有这事,第一时间告诉我。”
何至幸听出她的潜台词,松了口气,重重点头同她保证,“好。”
休息室配有独立卫生间,面积不小,前不久夏冉特地花钱重修过,做了个干湿分离装置,空调也装上了,不用出租房书店来回两头跑,方便不少。
没有多余的洗漱工具,夏冉提出要去趟便利店。
何至幸猜出她的意思,主动揽下这活,“还是我去吧。”
夏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何至幸已经掉头离开,唯恐被她追上似的,一溜烟没影了。
夏冉发了半分钟的呆,身子转了回去,给吧台边的垃圾桶套上新的环保袋,刚直起腰,听见玻璃门打开的声音,“怎么这么快——”
她边说边扭头,嗓子眼突然被映入眼底的那张阴沉沉的脸堵住了。
袁东呈还是西装西裤的打扮,领带系得平整,裤腿上卷着一圈泥泞。
他像是有备而来,没有给夏冉任何通过客套寒暄拖延时间的机会,面无表情地抬腿朝她奔去。
夏冉在的地方离楼梯很近,出口方向被人占着,只能往楼梯上逃,要是成功逃到休息室,还能如靳司让说的那样争取到时间。
事实证明,人在紧急情况下,容易失去自己的声音,夏冉发不出一个音,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偏偏在这时,玻璃墙外传来一声:“夏冉姐,我回来了。”
夏冉脚步无意识地一顿,扭头,这不到两秒的空档,给了袁东呈可趁之机,他随手抄起楼梯拐角处置物柜顶层的八音盒,朝她额头重重一砸。
夏冉一阵天旋地转,后腰撞到台阶上,痛感清晰,一切声音像被过滤掉,只有模模糊糊的余音撞进耳膜,好像在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额头应该被砸破了,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眼前能看见的是一片血色,袁东呈的脸在暗红色的背景板下,被衬得格外瘆人。
渐渐的,夏冉什么情绪都感知不到了,只知道自己能发出声音,很哑的一声,朝着何至幸说的:“跑。”
她不确定何至幸有没有听见,更看不见何至幸的反应,她的可视范围因袁东呈的突然靠近骤减,片刻她看见袁东呈抽出自己领带,正面勒住她脖子,双手交叉,循序渐进地收紧力气。
夏冉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双脚在楼梯上乱蹬,整张脸涨到又红又紫,平整的指甲已经钳紧袁东呈枯木般的手背。
与此同时,身上的力气在不断流失,身子也被牢牢箍住,没有一处不是疼的,不一会,她停下挣扎的动作,视线慢慢变得模糊
依譁
,隐约间,看见何至幸拿着一个手电筒形状的东西朝袁东呈后腰一杵。
空气里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电流声,紧接着袁东呈发出一声惨叫。
不到两秒,一道高瘦身影从玻璃门后冲了进来,一脚踹向袁东呈后背,他防不胜防,额头直接砸在墙壁上,留下一小块血迹。
袁东呈忍着剧痛骂骂咧咧地起身,从地上捡起八音盒朝着靳司让丢去,靳司让敏捷地偏了下头避开。他训练有素,力气也大,没再给袁东呈反击的余地,靠着赵茗手把手教他的擒拿术成功钳制住袁东呈,将他的脸死死摁在地板上。
力量实在悬殊,袁东呈见反抗无果,放弃挣扎,连痛都不喊了,癫狂地笑出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神经处于极度紧绷状态,这时已经听不见袁东呈的任何声音,他抬头,看了眼瘫倒在楼梯上的夏冉,心像被什么东西蜇了下,刺痛难忍。
出事时,他就坐在路边的奔驰车里,有通电话进来,他没握住,手机掉在副驾驶座位下,就是弯腰的瞬间,被袁东呈钻了空溜进书店。
那通电话是赵茗打来的,让他赶紧回分局一趟,有具男尸需要加急解剖,至于夏冉那边,他会派其他同事跟他交接。
靳司让嗯了声,挂断电话,看见夏冉店里那位兼职生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几秒后她冲了进去,然而真正让他察觉到异常的,是袁东呈那声惨叫。
愤怒和自责占据靳司让的大脑,理智摇摇欲坠,他卸了袁东呈的两条手臂,然后揪起袁东呈头发,正要将他的脑袋狠狠朝地上砸去,衣摆被人扯了下。
仿佛被人摁下暂停键,他呆愣地扭头,对上夏冉被血浸染得看不出五官的脸。
她的声音很轻,字音却分明:“哥,不行的。”
后面发生的一切,夏冉一概不知,昏迷的前一刻,她脑子里蹦出了一个荒唐的比较:被人用领带勒住脖子,和曾经被靳司让掐住前颈,以及被他摁进水里,三者带来的窒息感受截然不同。
20
高二前的那个暑假, 夏冉几乎每天都会去趟书店,有次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被电瓶车撞到在地,肇事司机没注意到她, 以为没有目击证人, 一捏车把手, 扬长而去。
被撞倒的男人身板很薄,脊背佝偻,个子算高,瘫坐在地的姿态有点像被折断的筷子, 头发比同龄人茂盛不少,花白的一片。
脸也瘦, 双目略显浑浊, 整张脸最具标志性的是他的鹰钩鼻,尖而挺, 刻薄又无情的长相, 夏冉远远看着,就觉得这人不太友善。
天气热, 在太阳底下待上几分钟, 就能汗流浃背,更别提身体和滚烫的地面接触。
空气里响起一阵阵哀嚎,夏冉猜测他用来支撑地面的手掌和屁股已经被高温灼伤。
她犹豫了会,小跑过去, 扶起他。
男人头顶和衣服被太阳晒得滚烫,额头、腋窝和后背一个劲地冒汗, 风一吹, 散发出难闻的酸臭味。
他同她道谢,声音有种缺水后的沙哑, “小姑娘,再帮我个忙,把我挪到阴凉的地方。”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似乎还伤了腿,动不了,夏冉力气小,没能挪动,恰好这时,看见靳司让从街对面走过来。
“哥。”她叫了声。
男人循着她的视线看去,突地一怔。
夏冉那会心思全都放在如何安全送这人去医院,又不被他反讹一笔上,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突然游离不定的眼神。
靳司让走近后,夏冉朝他招手,下巴偏了些,用眼神示意:“你过来搭把手。”
靳司让像是刚注意到她的存在,摘下半边耳机,懒懒抬眼,视线僵滞了会,挪到别处。
显然他没有要停留的打算,笔直地往前走,快到拐角前,又被夏冉叫住,“来帮个忙啊,挪几步就行。”
靳司让慢吞吞地停下,两秒后才转过身,眼睛没什么情绪地停留在她脸上,用冷硬的声线表明自己袖手旁观的态度,“关我什么事?”
如果有的选,夏冉也不会要他来帮忙,可这附近除了他们,根本没人经过。
夏冉看了眼男人,他嘴唇白得不正常,冷汗直流,“他中暑了,不能这么晒下去。”
靳司让气定神闲:“要是能把他晒死,最好不过。”
夏冉是真听懵了,定在原地,眼巴巴看着靳司让消失在巷子另一头。
最后是夏冉一个人使了吃奶的劲,才将这人背到树荫底下,从包里拿出一瓶没喝过的矿泉水递给他。
男人喝了两口,缓了缓,突然问:“刚才听你那称呼,他是你哥哥?”
夏冉别别扭扭地点头,“算是吧。”
“他叫什么名字啊?”
夏冉嗅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为什么要问这个?”
怕这人记着靳司让见死不救的仇,她善心大发地替靳司让解释了句:“我哥他心肠很好的,刚才没帮忙是因为今天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也是这副臭德行,恨不得世界毁灭,大伯,你吃过的盐比我们吃过的米还多,应该能理解我们这些年轻人吧。”
男人微微眯了眯眼睛,没说话。
夏冉回到家的时候,靳司让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她的动静不大不小,将他的注意力攫取走。
他脑袋一偏,余光觑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冷冷出声:“他死了没有?”
夏冉摇头说当然没有,“他说不需要救护车,我就给他叫了辆车,送他回家了,他说等家里人回来,再去医院检查看看。”
靳司让眼皮又耷拉下去,“真可惜。”
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着残忍至极的话,夏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还记着他帮自己对付班主任的好,觉得他本性不坏,现在看来,是她太天真了,靳司让这人和“善”是半点不搭。
靳泊闻托关系给方堇找了份文职工作,这两天她都在外地出差,高三开学早,晚自习规定上到九点,靳泊闻跟着天天加班到九点,当天晚饭依旧是夏冉和靳司让一起吃的,很简单的两碗番茄鸡蛋面。
吃饭时,两个人谁也没吭声,结束后,夏冉在楼下看两小时电视,回卧室的路上,发现靳司让房门敞开着,有动静传出来,隐隐约约的,像水声。
她喊了声,里面无人应答,好奇心驱使下,她循着水声推开了浴室门,双脚倏然一僵。
整个人像被丢进冰天雪地的寒夜里,凉意顺着尾椎骨蔓延至头皮。
心脏几乎也要跳出喉咙。
好半会夏冉才重新迈开腿,这时浴缸里的水已经漫了出来,平铺在黑灰色瓷砖上,附着的水汽大大削弱了拖鞋的防滑效果。
她脚底一个踉跄,膝盖重重敲在浴缸上,顾不上喊疼,连忙将靳司让从水里捞上来。
她怕极了,嗓音都是支离破碎的,“靳司让!”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慌乱到手脚都无处安放,就和失了智一般,只顾着喊。
靳司让烦不胜烦,在她的惊恐下,睁开眼,视线扫过去,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警告意味。
夏冉满脑子都是他惨白的脸,和刚才浸在水底毫无生气的状态,以至于那会没能拆解他眼底传递出的意思,自顾自松了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反应。
意味深长的表情看着太碍眼,靳司让扯出一个讥诮的笑容,不知想到什么,起身的动作迟疑了下,抬起手,在半空停顿两秒,倏地摁住她后脑勺。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根本没有给夏冉反应时间。
水争先恐后地从鼻腔涌了进来,她被呛到眼冒金星,连忙封闭自己的呼吸,让自己暂时好受些。
䧇璍
忍受了差不多十秒,无意识地张开嘴,没有拯救她的空气,只灌进一喉咙尝不出味道的冷水,呛得她肺腑都疼。
靳司让一脸平静地垂着眸,他的手还摁在她脑袋上,她的力气太小,摆臂徒劳挣扎的样子,就像以前故意被他放在木桌上、离开水的金鱼一样,滑稽又可笑。
看着它扑腾,他心里会升起扭曲到近乎病态的愉悦感,可是很奇怪,在看她挣扎时,他一点痛快的情绪都感知不到,心里除了迷茫,就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洞。
他卸下力道,双手自然垂落在腿侧。
夏冉跌坐在地上,背靠浴缸,大口喘息。
盛夏,衣衫单薄,衬衫裙早就被水打湿,勾勒出半截身体线条,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越来越清晰。
许久,她才缓过来,呼出如释重负的气息,“你没事就好了,你刚才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
她话没说完,准确来说,是靳司让没给她机会把话说完,她的“傻言傻语”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他脆弱的脖颈,漫过头顶的水没能让他窒息,这一刻她的存在本身却给他了一种将他折磨到死去活来的缺氧性痛苦。
像癌细胞的病变一般,其中的过程漫长又难捱。
“夏冉,你是不是傻?”他的声音哑得可怕,仿佛被女巫施了恶毒诅咒,有虫钻进他的身体,成倍繁育,不断啃噬着他本就贫瘠的血肉。
他每吐一个字,就会多出一大片空骨架,不多时只剩下森然的白骨,勉强支撑着他的头颅。
夏冉没听明白:“什么?”
这句反问,乍一听像在证实自己是真傻,说完夏冉就后悔了,她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你还骂我?我刚才明明救你了,你什么毛病?”
“救我?”这说法听着好笑,靳司让找到硅胶排水塞,用力抽出,头也不抬地纠正她的说法,“你这不叫救,叫送人头。”
夏冉知道这时候笑起来太不合时宜,但她还是没忍住,扑哧一声,“靳司让,你游戏玩多了吧,送人头都来了。”
靳司让顿了两秒,他突然发现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疯,脑回路已经清奇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地步,“这不是重点。”
他的耐心岌岌可危,只能挑重点说:“下回还有这种事,别管我,你就当没看见。”
靳司让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两条毛巾,纯白那条朝夏冉扔了过去,恰好丢在她脑袋上。
头顶突然罩下大片阴影,夏冉毫无防备,不由一愣,摘下毛巾的下一秒,靳司让已经光脚走到门边。
“可你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看见他和死鱼一样浮在水上,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就这毛病,容易心软。
靳司让烦躁地擦了下头发,“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我不能保证下回会不会淹死你。”
“你怎么又说这个。”夏冉感觉自己灌进去一耳朵的废话,“下回别说了,我都听腻了。”
靳司让停下前进的脚步,扭头看她。
她一副无惧无怕的姿态,“你每回都只是说说而已,也不会真的淹死我,靳司让,我相信你,你是不会杀人的。”
她直勾勾地迎上他故作危险的眸,坦荡炽热的眼神,足以撑起他整具骷髅骨架,往里填充进滚烫的血肉。
他无法自救的工程,她轻而易举就能达成,还替他重建出了一具更为丰腴的躯壳。
别再这么看着我了。
夏冉,别再看我了。
也别说什么相信我的话。
求你。
这时,夏冉接上了一句:“你刚才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真的能让自己痛快些吗?”
她眼中的靳司让,就像制作成型后的玻璃,只有两种形态,完好无损地被钳进窗沿,直挺挺地矗立着,又或者在外力作用下,被砸得四分五裂。
第二种形态,就和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她是个乐天派,很多时候并不明白靳司让究竟在和世界无声地抗争着什么,但她也知道,她快乐,不能要求所有人和她一样快乐,这世界上存在着一部分人,他们无法消灭自己的悲伤,随时随地都能被压抑已久的情感吞噬。
只是靳司让这种以自我伤害为代价的排解方式,太过了,她实在无法苟同。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靳司让不需要她的理解,同样他也无法理解她。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疯狂前进,他浅薄的能力无法制止,只能在心里无声呐喊着。
夏冉没有听到他心底翻滚的海浪声,穿上他的拖鞋,嗒嗒几声,蹿到他身后,猝不及防地来了句:“哥,那个人是不是做出过什么伤害你的事?”
说的是今天下午在路上遇到的这老人。
靳司让这回没警告她让她管好自己的事,而是把问题甩回去,“要是有呢?你要替我出气?”
这个问题难住了夏冉,一时半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在对面略带嘲讽的目光中手足无措。
“如果没有帮助到别人的能力,就别想着去了解这人的过去,更别随随便便就去介入他的人生。”
靳司让缓慢说,“帮人帮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有心无力,带来的伤害远远超过一开始就抱着冷漠无情的姿态,这些我希望你能记住,当然这一刻最希望的是你能收住你现在的表情。”
夏冉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得不像话,“我现在是什么表情?”
靳司让说:“悲天悯人,妄想能拯救一切的表情。”
反应这么大,看样子是真有事。
夏冉没再说什么,看着靳司让离开房间,隔了一会,才跟上去,趴在楼梯扶手上,那截背影最终消失在红枫木大门后。
她在原地站了会,忘记自己身上还湿着,心不在焉地去厨房拿了瓶冰汽水,好巧不巧,撞见下班回来的靳泊闻,看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他露出诧异又担心的神情,“发生什么事了?”
夏冉决定大人有大量放过靳司让一回,就没说实话,“放洗澡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半截身子栽了进去,还没来得及换。”
漏洞百出的说辞,靳泊闻自然是不信的,但他没有多问,用他点到即止的温柔含笑说:“下回记得小心点,别受伤了。”
夏冉笑盈盈地点头,那声“好”还来得及说出口,有道声音插了进来,“是我把她身体摁进水里的。”
明明是七月,他的声线却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凉。
夏冉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从他的话里,她刚才和靳泊闻的交谈他全听见了。
她下意识看了眼靳泊闻。
靳泊闻脸色沉暗,酝酿着什么,但当下没有做出任何指责,他选择先问清楚情况。
夏冉也不知道靳司让都和靳泊闻说了什么,靳泊闻出现在她房间里时神情又严肃不少,他代替靳司让和她道歉。
大张旗鼓的姿态,夏冉反倒浑身不自在,靳泊闻曲解她的反应,叹了声气说:“冉冉,你可以害怕阿让,但不要把他当成一个另类、一个怪物。他的心封闭太久了,有些时候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相处,如果他伤害到你了,爸爸先跟你道歉。”
夏冉忙摇头,“我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的,更何况我也没出什么事,没必要斤斤计较,反倒是靳——哥哥他。”
她嗓音迟疑了下,“自从他见了那个人后,他的心情就变得很糟糕了。”
夏冉花了五分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得一清二楚。
靳泊闻沉默了好一会,指了指自己右耳到肩膀的那处位置,“那人这里是不是有烧伤的痕迹?”
夏冉回忆了下,还真有。
“他是谁?”
“以前住在z市时的邻居。”靳泊闻没想到,他也搬到了桐楼。
靳泊闻又说:“这件事我也不觉得阿让做错了
丽嘉
什么,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靳泊闻是个很温柔的人,不管是作为丈夫,还是父亲,他都好到无可挑剔,日常生活中,他从来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耐烦,这是夏冉第一次见到他对一个人怀有如此大的敌意。
夏冉能理解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阴暗一面,但这会还是惊讶到了,心重重打了下鼓,正襟危坐,她有预感,接下来靳泊闻要告诉她的事,和靳司让有关。
靳司让的母亲楼明玥生前是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兼班主任。
高三上学期,班上有个男生被几个不学无术的三教九流带坏,开始出入各种限制未成年出行的场所。
楼明玥担心他,有天晚上孤身一人将他从夜店带了出来,又将这事告诉了他父亲。
楼母用无法理解的语气说教道:“又不是你自己的孩子,这么上心做什么?”
楼明玥说:“他是我的学生。”
“看着不是个好孩子,阿玥你心善,替人着想,但人家不一定会领情啊,没准还会嫌你管的多。”
一语成谶。
这男生被父亲毒打了一顿,打到肋骨都断了几根。事实上这事楼明玥隔了半个月才知道,说起来,她也被男生的父亲骗了,他在她面前总是一副温声细语的慈父形象,那天离开前还同她保证,一定会好好聊聊,把这孩子拉回正途。
要提前知道会有这一遭,她就算把嘴巴缝上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男生将自己被毒打的罪全都归咎到楼明玥头上,一周后,他体检测出了HIV阳性。
人在万念俱灰的境况下,容易被无助和愤怒牵着鼻子走,他不敢报复那些害他染上病的混混,最后选择将矛头对准平时最看不顺眼的楼明玥。
他当着楼明玥的面用小刀刺穿自己的掌心,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那时楼明玥对他的病毫不知情,她只察觉到了他的痛苦,她急忙冲上前制止住他自残般的行为,在这过程中,她的皮肤也被刺破,两种血液交融,在她体内栽种下无法抹除的病毒。
楼母知道这事后的第一反应是责备,她在电话里说:“我早告诉你,对学生别太上心,这下好了,被人报复了,我看就是你自找的。”
旁人再多的冷言冷语,都比不上至亲一句无心之言,杀人于无形。
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这句话成为笼罩在楼明玥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她想不明白,明明她什么事都没有做错,为什么非要遭受这种指责,非要承担别人恶毒的攻击?
后来那两个月,她又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欺瞒和背叛,从前对她的各种褒奖赞美,无一例外全都变成了嘴巴上虚假的同情和心底真真切切的惧怕。
楼明玥被学校无情辞退后,开始有新的谣言传出,说她出轨,跟自己学生搞在一起,才染上的艾滋。
难听的言论层出不穷。
时间一久,无人再关注事情真相,他们口中只剩下那个活在流言蜚语中那不检点的女人。
然而他们自己从未觉得这是一种暴力,一种惨无人道的欺凌。
十个人、一百个人欺负一个人,那或许是欺辱,可超过一千人乃至一万人针对同一个人,那就是社会所需要的正义。
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
楼明玥明白这个道理,她奉它为教条,但她失败了。
她也变得疑神疑鬼,甚至开始歇斯底里,将无从释放的委屈转化成怒火,通通发泄到最无辜的靳泊闻身上。
靳泊闻任劳任怨,照单全收,为了照顾她,甚至辞去了当时体面的教授工作,楼明玥没能领情,她紧紧抱住靳司让,惶恐不安地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妈妈只有你了,小让不能再嫌弃妈妈,妈妈会死的。”
渐渐的,楼明玥也意识到自己生病了,生的是心理病,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洗不干净身上的污秽。
她想要痛痛快快地去恨,恶狠狠地去报复这个世界,可她又太软弱了,软弱到无法对抗这个世界的规则,只能顺从,低下头颅,畏畏缩缩地走在青天白日下,走在脆弱敏感的人群里,走在他们扭曲到离谱的自我保护机制下。
终于她坚持不住了,她给靳司让泡好最后一杯柚子柠檬茶,浑浑噩噩的她连蜂蜜都忘了加,就躺进浴缸里,用小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置物架上放着她的遗书,泛黄色信纸,字迹一如既往地平整。
她在里面情真意切地诉说着自己的想法,包括她的痛苦,她的无助,最后又说她是为了他们好,才做的这决定,她的死会带走一切:恶意的中伤,毫无事实根据的揣测,以及即将到来的被她牵连的危机。
当时的靳司让只有七岁,他看待这个世界还只停留在表面,也无法完全区分出虚假与真实,只听靳泊闻说楼明玥得的是一种慢性且难以治愈的传染病。
他暗暗下了决心,不管能不能治好,他都会陪在妈妈身边,是楼明玥没给他机会。
血红的池水,被泡到发白僵硬的冰冷躯壳,构成了靳司让孩童时期所有记忆里最鲜明的画面。
一个人人自危的社会,每天都在上演新的悲剧,它们的存在本身可以不断消磨掉前一个悲剧的记忆。
楼明玥的自杀,就像一块细碎的石子在某个寂静的深夜,被路过的行人随手抛进湖中,石头沉到底,了无踪影,肉眼能捕捉到的是湖面上泛起的圈圈涟漪。
涟漪是靳司让。
新一波的谣言崭露头角——
“前段时间,我还看到她抱着她儿子不放,没准他儿子这会也感染上了病毒。”
“我上网查过了,这病还真能遗传。”
“啥意思?“
这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干脆调出查到的东西给她看,照本宣科道:“艾滋病的主要传播途径有:性接触传播、血液传播、母婴传播,母婴传播八成就是遗传的意思。大的有这病,小的八成也逃不了了。”
当愚昧成为主流,清醒就是犯罪,已经没有人记得楼明玥是几个月前遭到蓄意报复才染上的艾滋。
靳司让的朋友在他们父母耳提面命的教育下,一个个同他断绝了关系,甚至没人敢和他说话,都站得远远的,视他为洪水猛兽。
靳司让天性高傲,但他的高傲是有温度的,在这之后,他变得冰冷,开始往冷漠的姿态里掺进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他就像变了一个人。
楼明玥逝世后没多久,有远方亲戚问起楼明玥的母亲,楼明玥是怎么没的。
自杀不好听,还容易被追问打探“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自杀”、“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连父母、孩子都不要了”,权衡各种利弊得失后,楼母发现用“意外”两个字总结女儿的死最为妥帖,省时省力,还能塑造出一个被上帝抛弃的不幸形象,博得充满同情的惋惜和感慨。
果不其然,听见亲戚感慨了句:“怎么会出这种事啊?”
“可不是吗,哎,我这孩子啊,命是真苦。”
……
“那昨天那个人是?”夏冉问。
“他是传播谣言的第一个人。”
靳泊闻的脸被阴影吞噬,表情是难以言述的复杂,“他以前没少因为脖子上的疤,被人嘲笑,阿玥出事后,周围人对他的恶意才少了些,然后他就开始带头传播起谣言,估计是想把剩下的恶意都引到阿玥那。”
夏冉脸色白了又白,她这才明白靳司让那句“死了最好”是什么意思。
那天靳泊闻还和她聊了其他很多事,她对靳泊闻的刻板印象全然破碎,他不再是个完美的纸片人,他和普通人无异,喜怒哀乐都是真实,他并非平等
殪崋
博爱,他也有极度厌恶的人。
他对她一直都很好,但她总感觉这种好之间隔了层无形的屏障,名分和责任使得他的疼爱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疏离。
然而这件事过后,那层隔膜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让她觉得欣喜。
周六早上,夏冉在餐桌旁见到靳司让。
他起得早,她刚坐下,他准备走了。
她叫了他一声:“哥。”
眼见他要从自己身侧离开,她下意识握住他的手腕。
她用的力气很少,靳司让只要轻轻一转,就能挣脱开,但是他没有,保持着看似被她桎梏住无法动弹的姿势,“靳泊闻跟你说什么了?”
夏冉撒谎功力没那么高,更别提能骗得了靳司让,“说了很多。”
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她不再继续这话题,郑重其事地同他道歉,“我昨天不该说你见死不救。”
对不起那三个字让靳司让恍惚了下,他其实压根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可他也不知怎么,对上这双雾蒙蒙的眼,心里却升起了想要为难她的卑劣想法,“对不起在道歉里是最没有诚意的一句,嘴巴说说谁都会,实际行动才重要。”
他要求的附带行动,夏冉有认真想过,“今天早上我去了趟昨天下午经过的地方,想看看能不能遇到昨天这人,不过运气不太好,没遇上。”
靳司让听着好笑,“要是遇上了,你打算做什么?”
“啐他几口唾沫,然后问他要昨天的打车钱,不,还得算上利息。”
“……”
靳司让这回是真听笑了。
她的身世,从小应该没少吃苦,但她还能保持这种天真的烂漫,足以证明方堇把她保护得很好。
“放手。”他沉着嗓说。
夏冉乖乖照做。
就今天一天,她愿意无条件听从靳司让的话。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来诡异,松开手的下一秒,她从他滚烫的肌肤上感受到了他杂乱无章的心跳,直到他平静的眸转过来,时快时慢的跳动节奏才恢复到平稳状态。
这种怪异有了合理解释——不安分跳动的是她自己的心脏。
她是在心疼他。
靳司让曲解了她眼神传递出的情感,“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夏冉知道自己所有天花烂坠的解释,在他看来全都是狡辩,于是她垂下眼,什么都没有说,由着他继续误解。
靳司让的恻隐之心早就消弭,但那会她那模样看着可怜兮兮的,让他感受到被什么东西揪住心脏的滋味。
无端烦躁,他头也不回地踏进浴缸,花洒开到最大,在冷白皮肤上喷溅出一朵朵透明水花。
夏冉跟了进去,等水漫到他胸口,才出声:“以后不该说的话,我都不说了。”
连与他血脉相连的靳泊闻都没能治愈他遭受过的伤害,那她一个和他有着截然不同处世观念、半路加入算不上亲人的家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不管她说得再多,他依旧会对生命怀有冷漠的态度,她也依旧无法理解他的某些行为。
她唯一能做的,是不再轻易去质疑他的想法,或者用她自以为是的“乐观主义”妄图改变他一切消极颓唐的意志。
每个人都有他们最适合的生存方式,如果没法快乐,保持现状未尝不可,至少能让他们在自己的舒适圈里活得相对轻松自在些。
靳司让不太相信她能辨别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冷哼一声,没搭腔。
夏冉又说:“不该掺和的事我也不掺和了,我相信你,你这么厉害,一定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
靳司让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拯救,他只需要做他自己,他的坚强足够让他依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来。
“不过靳司让,你下回要是感到孤独了,别拥抱水了,直接抱我吧。”
夏冉笑眼弯弯,“我是肉做的,抱起来肯定比水有真实感。”
靳司让愣住了,抬眼的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从自己眼底飘出的细线,丝丝缕缕缠绕到她食指上,她轻轻一动,眼前的薄纱被拉扯而下,飘飘然坠地。
对于她的偏见蒙蔽了他的双眼,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注意到她的笑容其实很有感染力,偶尔让他心生厌恶的是她的开朗,因为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也是早早被他抛弃的东西。
他没有抱她,而是再次将头埋进了水里,整整一分钟。
夏冉就在浴缸旁以半蹲的姿势看着,他的头发浓密,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漂荡。
中间数次,她没忍住伸出了手,想要将他拉起来,顿在半空两秒,又跟触电了一样猛地收回。
靳司让从水里离开后,耳朵进了不少水,像覆了层屏障,听什么都是闷闷的,模糊不清,但他还是捕捉到了夏冉的笑声,很轻很快的一下。
他不明白她又在笑什么。
夏冉拍拍水面,“靳司让,你站起来的时候,显得这水好浅哦。”
这不是废话?
很久以后,靳司让才弄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没过他的水其实从来不深,是他不愿意起身走出而已,只要他想,过去那些事根本不值一提。
后来他也确实走出了楼明玥为他圈出的沼泽,他沿着一条路笔直地往前走,最终却被另一个人带起的海潮吞没。
……
夏冉这一觉睡了很久,第二天傍晚才醒来。
夏至已至,白昼被拉得很长,窗外日色还是亮的,靳司让靠在墙边,窗帘笼在他身上的阴影深下去几分,静止的像幅水墨画,三两笔勾勒出一个潦草轮廓。
唇间一点猩红,忽明忽暗,顺着风飘向窗外。
听见动静后,他转过身,笔直地看过去,与她视线相交后,眼底的攻击性减灭了些。
漆黑的眸只容纳进一小簇微光,照不亮。
靳司让掐灭烟,“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夏冉木木点头,还指出了他,“靳司让。”
他嗤了声,“看来没被敲傻。”
阴阳怪气的。
夏冉头又疼了,皱着眉说:“别嘲笑我,再笑就真傻了。”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多不对劲。
那些藏匿于心底,见不得光的情愫,似乎又冒了出来,带着探头探脑般的娇嗔。
这信号太危险,夏冉陡然陷入戒备状态,她绷直了背。
也不知道靳司让手机没听出,还是在装傻,他没点出,“一会会有人来给你录笔录。”
夏冉机械地点头,突然反应过来,“人抓住了吗?”
靳司让嗯了声,“送到警局了。”
夏冉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靳司让好气又好笑,“好?脑震荡加全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有空照照镜子,看自己脖子变成了什么样,多亏你能说出好这个字。”
对面眼神太有威慑力,夏冉闭上了嘴,好半会才开口:“我以为没什么好怕的,但他要掐我脖子的时候,我确实是怕的,我怕我就这么死了,到时候就没有带我妈回家,给她立坟了。”
靳司让嘴角发沉,声线压得不能再低,“这次是我的问题,不会再有下次了。”
夏冉极轻地嗯了声,她注意到他衣服没换过,领口还有一道很长的血痕,“你一直在这?”
靳司让笑了声,递给她一个“想得倒挺美”的刻薄眼神,“回了趟警局,加急解剖了一具尸体。”
“也是他杀的?”
靳司让嗯了声,“算起来,死者你也认识。”
夏冉懵住,“谁?”
靳司让什么也没说,抄起柜子上的烟盒,放回口袋。
夏冉没忍住问:“你要去哪?”
靳司让脚步一顿,“回警局。”
他的工作在夏冉醒来前已经完成,暂时用不到他,他回分局只是想知道,袁东呈为什么会找上夏冉。
为什么非要杀她。
他完全不关心她,他只是对这事有点好奇而已。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