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今年的初雪下的极早。
才刚刚立冬, 一场雪便悄无声息地笼住了顺天府城。
四下里皆是白茫茫一片,雪天路滑,街上的人也比往常少了许多。
谢夫人先前虽被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身子终究还是虚的, 每日的补药从未曾断过。
谢云笈一早便带盼星出府, 为的是再亲自去选些上好的补品, 送进谢府消用。
车轮压得地上那雪“吱呀”作响,谢府的马车辗转了大半个顺天北城, 总算是将马车盛满大半。
眼见得日头渐高,时辰也到了晌午, 谢云笈同盼星主仆两个方寻进路边的酒楼用午饭。
冬天正是吃暖锅的季节。
外头冷透了, 坐在屋子里吃些暖和的东西,全身都一下子变得熨帖起来。
眼瞧着酒楼中热气腾腾, 每桌上都搁着煨炭的铜锅,盼星连馋虫都被勾起来了。
谢云笈见状,弯起眼轻笑道:“盼星, 坐下来一起吃吧。”
从前贺家还在时,祖父和父亲母亲都喜欢在冬日烫着黄酒吃暖锅。
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处, 笑声消散在蒸腾的热气之中, 是无论过多少年都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的画面。
然而当年一场冤案,贺家几十口尽遭株连, 如今尚在人世的,也只剩下被谢家偷梁换柱的她。
谢云笈睹物思人, 不禁低声道:“暖锅总得人多的时候吃起来才热闹。”
“多谢小姐。”盼星搓搓手,连声音都变得轻快起来。
店中生意繁忙, 铜锅很快便被端了上来。
菜码整齐地摆放在锅中,炸酥的肉丸, 红润的夹沙肉,软糯的红烧肉,卤香的牛肉片,还有剥了皮的鹌鹑蛋。
至于荤菜下头,还要垫上白菜粉条和卤水点的老豆腐,用熬香的肉汤一浇,整只锅子便会在炭火的热力下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顿时香气四溢。
无论是吃菜还是喝汤,都不能不说是一种享受,再配上两只烤到外焦里糯的麻腐烤包子,咬起来“喀哧喀哧”,堪称绝配。
谢云笈瞧着盼星用得香,自己也忽然涌上一阵饥饿。
她慢条斯理地吃了些菜,又用下一只烤包子,一时便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连带着好了许多。
“等下去买些安神茶再回府,这几日兄长劳碌,准备些安神茶他们晚上也好入睡,父亲也用得上。”
“好,我记得了。”盼星心照不宣地点下头,“小姐放心,就还去买公子常喝的那种。”
主仆两人吃罢,只觉得手脚都暖和不少,这才叫来小二付账。
谁料小二打量一眼,却径直道:“您这锅子和烤包子都付过了。”
“付过了?”谢云笈不由得皱皱眉头,“是何时的事?”
“就方才。”小二伸手指了指,“那桌客人说小姐瞧着像位故人之后,这顿是他请了。”
谢云笈循声望去,便见得一个年逾五旬的老者正坐在厢房外头的桌上。
谢云笈怔了怔,一种熟悉感便扑面而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不禁越走越近。
“您是……宋世叔?”
老者连连点头:“我就说我没有看错,云笈,我正是宋甫庸啊。”
宋家与贺家是世交,宋甫庸更与谢云笈的生父乃同科进士,两家关系不可谓不亲厚。
谢云笈幼时,还被宋甫庸抱过好几回。
然而兆奉陈案一朝事发,贺家尽数判死,宋家人自然也遭流放,两家自此失了联系。
谢云笈怎么都没见到,再见到昔日亲厚的长辈会是眼下这般场景。
曾经在吏部挥斥方遒的宋世叔,如今面容苍老,头发花白,身穿粗布衣裳,拖着一条瘸腿,连走路也变得十足困难。
她顿时皱皱眉,忙不迭回眸望向厢房:“宋世叔,咱们借一步说话。”
宋甫庸点点头,一瘸一拐地同谢云笈进了屋子。
谢云笈忙令盼星斟上热茶,递给宋甫庸:“先前听闻宋世叔流放,我心下难过,只叹自己无能为力。”
“如今世叔可还好?如何会回到顺天来?”
宋甫庸长叹一口气:“当年宋家流放,我妻女皆死于途,好不容易捱到陛下登基大赦天下,可我断了一条腿,终究难再走仕途,只能替人抄书写状过活。”
“如今我已然是风烛残年,心头未消的执念只剩下当年的那桩冤案。”
“我此来顺天,未得就是在死前敲一回登闻鼓,求当今圣上重审此案。”
谢云笈闻言,不由得皱起眉头。
“宋世叔草率,如今即便敲了登闻鼓,也为此就能如愿。”
宋甫庸苦笑:“我这一辈子,皆毁于此桩陈案,我不甘心。”
谢云笈连忙道:“我知道宋世叔一片丹心,可这陈案如今在朝堂上人人讳莫如深,还需从长计议。宋世叔贸然出头,难保不会牵连无辜,还会折了自己。”
宋甫庸闭了闭眼:“我知道你如今在谢家,也知道谢家同当初的陈案关系匪浅。”
“我找过谢知行和谢安朔,他们都说此事太过冒险,劝说我不可行。可我已经回不得头了,否则贺家与我宋家吃的苦受的罪便都白费。”
他说着,便从自己怀中掏出一本奏折:“只要旧案重提,免不得与谢家生出纠葛,如今之计唯有离开顺天,才能令你们免受牵连。”
“你将这折子替谢家父子递上去,如今应天府正是缺人之际,谢家如若自请往应天,圣上不会不准。你跟他们去应天,离这是非之地远远的。”
“可……”谢云笈瞧着折子,眉头不禁越蹙越紧,“宋世叔,这太冒险了。”
“如今您手里莫非有什么证据?若是什么证据都没有,那岂不是任人宰割?”
“我有证据!”
“有证据也未必能成,世叔,您再考量考量。”
宋甫庸却主意已定,皱眉道:“云笈,难道你不想替你父母祖父,还有你贺家几十口人申冤?”
“我知道,你们有顾忌,可我没有,你看到我这条断掉的腿了吗?我如今不过是废人一个,若不能为此案重新鸣冤,不能替我宋家,贺家,还有数不尽的受累于此案的人道一声冤屈,我就是死也难瞑目。”
“你不必再管,这蜡烛的灯芯我去做,就是烧死了,烧成灰,也烧不掉我这些年所受的不公。”
“云笈,听话,跟谢家走吧。贺兄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了,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活着就只为了这一口气,只要我喊出我的冤屈,那就够了。”
言罢,宋甫庸毅然决然地拖着他的瘸腿走出了厢房。
谢云笈望着折子,一时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怎么会不想申冤呢?
她的父母,她的祖父,她最亲近的家人,都死于这场冤案。她幼时颠沛流离,直到遇见谢家父母才捡回来一条命。
可是望着背影佝偻的宋世叔,她心下更不是滋味。
她实在难以想象该有多少苦,多少罪,才能将曾经意气风发的宋世叔折磨成如今这般苍老的模样。
她幸得谢家庇佑,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实在不知自己有什么立场去阻止一个怀着执念的故人。
谢云笈将折子收进袖中,望着宋世叔远去的方向,忍不住轻轻叹下一口气,随即带着盼星离开酒楼。
酒楼中仍旧热气蒸腾。
小二们忙不迭去收拾厢房,才见隔壁间的门也被人一把推开:“小二,添壶水。”
“好嘞,您稍等。”言罢,小二利索地将灌满的水壶提了进去。
坐在厢房中的周悯同,这才端起面前添了水的茶船,慢条斯理地撇了撇上头舒开的茶叶。
下人毕恭毕敬作个揖:“阁老,云笈小姐已经将那折子带回去了。”
“只是……之后她若是不将那折子换掉,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周悯同勾起唇角:“这本就是一箭双雕的计划,就算她不换,我们也不算白费功夫。”
他眼中尽是胜券在握的得意:“更何况,她怎么可能会不换呢?”
“她的身份就是一根放在谢家的火药捻子,保不齐又要赔上几十口人命。谢家毕竟养她一场,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出事吧?”
“更何况,谢安朔如今怕是正紧锣密鼓地找着谢家的真小姐,谢云笈这个假千金,即便面儿上不显露,心中又怎么会真的不介意?”
谁活着会没有一点私心呢?
人都是一样的,受寒的时候想要穿暖衣,挨饿的时候便想吃饱饭,在外头流离失所,哪里能比得上在谢家安稳宁定?
如今得了个如此冠冕堂皇又合情合理的由头,还有宋甫庸奔走冤案,她只需要坐享其成,又怎么会不把折子替谢家那对父子递上去?
周悯同嗤笑一声。
这世上的人,复杂得很。可有时候,人性又好像简单得像一层窗户纸。只要知道了对方最想要的是什么,再拱手送人,对方哪里会有不想要的道理?
他拿起茶船啜下一口:“这几日看好宋甫庸,过些时候就送他去敲登闻鼓。”
这局布了这样久,姓宋的是最后一步棋,决不能出岔子。
只要登闻鼓一响,他便能一口气除掉两个心腹大患。
周悯同轻嗤,眼中满满都是算计和蔑然。
这顺天城里,终究还是他说了算,敢同他作对的,就不会有好下场。
第72章
芫娘早晨端着熬好的药进屋时, 屋子里是空的。
她皱了皱眉头,正要回过头去问问红芍他们见没见过陆怀熠,便见一道熟悉身影迎风走来。
“外头那么冷,你一大早去了哪?”芫娘忙不迭将人拽进屋合住门。
陆怀熠眼角堆起几分弧度, 将手藏在背后。
“去了趟北镇。”
“刻那块雕版的木材特殊, 寻常山林里寻不到, 都是从南边贩过来的,只要顺着木材贩子的线索去寻, 早晚能将这些人翻出来。”
“只要找到这些人,就能找出是谁想害你, 再想找见你爹娘就不难了。”
芫娘却不言, 只将药碗递上,使了个眼色便直勾勾瞧着陆怀熠。
药碗里头的汁水黑褐浓稠, 看着便让人反胃。
陆怀熠:“……”
“那个……这几日又是郎中,又是熬药,还要吃饭, 定然花销不少。北镇里还搁着我的晌银,我再去一趟, 都拿来给你。”
“不用。”芫娘目不旁视, “有钱有有钱的过法,没钱有没钱的过法, 如今又不是在香海,一个月的白崧炖豆腐我还能养不起你?”
“快点, 把药喝掉。”
言语之间,芫娘的目光就飘向了墙上挂着的鸡毛掸子。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陆怀熠自然知道鸡毛掸子的威力。
陆怀熠只觉得的脑壳忽然有点疼,索性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低下了他桀骜不驯的头,乖乖拿碗将药汁咽了。
“给。”他将碗倒了倒,“你看,干净不干净?”
芫娘的目光却瞥在他始终背着的右手上:“手里藏着什么?不会是把药倒在袖子上了吧?”
“没有。”陆怀熠扁扁嘴,怕芫娘不信,他还特地强调,“真的。”
芫娘深知他瞎话张嘴就来的本事,故而并不大信,只探身子过去瞧:“那你给我看看。”
陆怀熠侧身躲了两次,最后见芫娘急了,终于笑出声来,伸手递出一支梅花:“给。”
芫娘一滞,就瞧见一支红梅跃然眼前。
点点梅瓣璀璨耀眼,仿佛一下便将整间屋子都渲染得绚丽了几分。
芫娘拿着梅花翻来覆去地瞧,心下不胜欣喜。
陆怀熠弯着眼角:“不知是不是因着今年冷,梅花也开得也比平年都要早。”
“我记得香海的院子里就有不少花,所以这支,你会喜欢吧?”
芫娘小心翼翼地将梅花插进瓶子里,爱不释手地打量半天才搁在桌上:“我小时候总想去山上看梅花,只是我爹娘从来都不让。”
“他们怕我受寒,怕我着风,总是说等我好些就带我去看的。可惜没能等我好些,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陆怀熠瞧着芫娘目光中带着几分失落,随即俯身啄一口芫娘的脸颊:“那我陪你看啊,我还可以陪你找你的爹娘。”
“只要天天喂饱,日后再给个名分就好了。虽然陆怀熠这人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可是高低还算个小公爷,很值当的。”
芫娘被冷不丁亲一口,顿时捂住脸怔了怔。
她不甘示弱地扁扁嘴:“你干嘛?我才不要你。”
“那芫娘还想要谁?”
“要陆老六,不要陆怀熠。”
陆怀熠嗤笑,随即朝芫娘身边凑了凑:“可芫娘若是不要我,我就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你舍得?”
“芫娘最善良了,你就收留我嘛。”
“不要。”芫娘斩钉截铁,“我和陆怀熠又不熟,他还欺负我,他无家可归,跟我有什么关系?”
“诶,不是我说。”陆怀熠被她惹笑了,“我哪敢欺负你?从香海见着第一次,不就只有你提擀面杖欺负我的份儿?”
“那分明怪你自己吃面不带钱。”芫娘毫不留情地驳斥,“还有,你都不跟我说你的真名,我认错字,你还在鸿运坊顺着我认错的名字叫,这都不算欺负人?那什么算?”
陆怀熠赔上几分不要钱的笑:“那种赌坊里,谁会说自己真名?”
芫娘撇撇嘴:“我不管,你方才还轻薄我。”
“反正陆怀熠坏,陆老六好。”
陆怀熠装模作样轻叹一口气:“唉,既然芫娘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我也不是那种容不下人的。”
“要是芫娘实在瞧我不上,就留陆老六做夫,让我做个情郎就行。我这人不会争抢,满心满眼就只有芫娘,只要天天能见着芫娘,我就心满意足了。”
陆怀熠轻轻捧住芫娘的手:“芫娘放心,我决不让旁人发现的,你让我来的时候我就来,让我走的时候我就走,这可好不好呢?”
芫娘瞧着他的模样,一时又气又好笑,便径直笑出声来。
“别闹了,你背后的伤还没好全,等下要是再裂开,甭管是陆老六还是陆怀熠,都得呲牙咧嘴地吃药。”
陆怀熠目光灼灼地望着她:“那你快说,‘怀熠,留下来吧,我怎么能没有你呢’。”
……
芫娘趁他俯着身,便伸手捻住陆怀熠的耳尖,随即揪了揪。
“怀熠,让我拧一把吧。”
“我还没拧过小公爷的耳朵呢。”
陆怀熠忙不迭躲了躲,轻声笑着求饶道:“别,拧坏会不灵光的。”
“若是不灵光了,往后怎么给我们芫娘找爹娘呢?”
芫娘弯了弯眼:“没有你,我还不能自己找了么?”
“昨儿晚上我跟师父问过,宫里头没有女御厨,和师父一个路子进宫是不行了,但是如果在荟贤楼做掌灶,逢年过节还是很有机会进宫去参加宫宴的。”
“我同师父商量好了,以后积香居都给师父管,我从今儿起就到荟贤楼掌灶去。”
“我要进宫,要往高走,只要我站得够高,我爹娘和哥哥就不会看不到我。”
陆怀熠方才还玩笑的神情,闻言顿时收敛起几分。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啊,只要是你下定决心的,都好。”
“若是进了宫里,那些人也不敢再那么明目张胆地再害你。”
芫娘鼓鼓腮:“我自然是最好了,倒是你,还说等我做了掌灶,要请陛下来吃我的席。”
“原来你一早就在调笑我。”
“那是陆老六说的,又不是我。”陆怀熠轻笑着侧过视线,“芫娘这么厉害,没有我也定能让舅父尝到你的手艺。”
他撑着下巴坐在桌边,笑弯了眉眼朝芫娘倚了倚:“我哪敢调笑芫娘?往后还得指望芫娘多疼疼我。”
“等再过些时候你就知道了,我才贴心,那个陆老六最坏。别想那个陆老六了,芫娘,难道我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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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本是要一早去荟贤楼的,奈何积香居里那“祸害”实在是“媚人不浅”,等芫娘跟着师父套车出门的时候,晌午都已经过了。
商老板和芫娘早就是老熟人,荟贤楼里的几个掌灶师父更是在英国公府中秋蟹宴的时候就与芫娘共过事,决不能算生分。
更何况从前杨算在荟贤楼中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如今芫娘满打满算还是杨大师傅的师侄,自然是更没人来置喙。
大家一人出一道题目,芫娘利利索索就做完了。
只是等到最后,老孙忽然又叫住芫娘,朝荟贤楼的掌灶们拱了拱手:“芫娘还小,日后仰仗各位照顾。”
“大家点的菜也没有刻意为难她,但她日后要在荟贤楼里掌灶,也不能只靠大家照顾过日子。”
他说着,便望向芫娘:“芫娘,我再点一道,你去做一例八宝葫芦鸭,若是做得好,你进荟贤楼的事,也就算是我彻底点头了。”
大家闻言,不由得交头接耳起来。
八宝葫芦鸭,这菜太考功夫了。
整鸭要脱骨,却不能有一星半点破皮,这考的是刀工。再将糯米,虾仁,腊肉,莲子,菌菇之类的八宝馅料悉数填进鸭子,要有滋味,却又不能太咸,这考的是调味。将鸭子捆扎好,做成葫芦模样,还要烧出糖色后,这考的是火候。
寻常的人即便做了掌灶,要做好这八宝葫芦鸭,也得再花个好些年头。
不过一旁的芫娘闻言,只是又轻又快地答应一声,便转头忙活起来。
刀在芫娘手里早已经是熟能生巧了,她速度很快,却一点也不慌张。
待到一个下午过完,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中间便是那道工序复杂,却令人叹为观止的八宝葫芦鸭。
大家挨个品尝,自然也挑不出什么错缝。
老孙夹了一块分割好的八宝葫芦鸭,只觉外焦里嫩,各种食材的香味交相融汇却又并不突兀。
鸭子脂厚,若是火候不到,便会油腻,但若火候太过,又易焦皮。
芫娘烧的鸭子恰到好处,油脂悉数融进了鸭腹的食材同鸭肉之中,一口下去,丰腴圆满。
老孙赞许地点下头。
芫娘的前途不可估量,来日定比他和师兄杨算还有本事些。
一壶温好的花雕被挨个倾倒进杯中,大家环次列座。
芫娘给师父和商老板敬了酒,又挨个同荟贤楼的大师傅们碰了杯,至此便算是正式进了荟贤楼的门。
大家对芫娘的八宝葫芦鸭无不赞许,即便先前还有几分私下里的不服,如今也全都消停下来。
日后这荟贤楼里要有个女掌灶,成了毋庸置疑的事实。
芫娘更明白,就算前路再长,只要踏踏实实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走下去,就总会有走到头的那天。
她跟大家用完了饭,又跟商老板熟悉了一遍荟贤楼里头的伙房摆设,直等到大师傅们都下了灶,她才又跟师父一起坐车回荷花市场。
天色早就黑了,外头的已然不见什么人影。
只是才一进门,芫娘便瞧见陆巡正坐在积香居里。
他听得芫娘进门的动静,连忙上前拱了拱手:“姜姑娘,听闻你这几日在荟贤楼颇劳累,我本不该打扰的。”
“只是眼下事出突然,陆巡有个不情之请,还请姜姑娘帮帮忙。”
芫娘轻轻挑眉:“怎么?陆百户是遇到了什么急事?还请细细说一说。”
陆巡的脸色顿时一沉,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犹豫片刻之后方做了个“请”的姿势:“还请姜姑娘借一步说话。”
第73章
陆巡和陆怀熠不一样。
自从芫娘在香海认识陆巡以来, 他便一直是一副稳重的模样,平日里话不多,脸上也甚少有什么表情。
芫娘还从未曾见过陆巡像现下这般,匆忙中透着些慌张。
她心下顿时有了些不详的预感。
芫娘忙不迭引着陆巡进积香居后头的院子, 方停下脚步:“此处没有旁人, 陆百户还请直言。”
陆巡连忙拱拱手:“姜姑娘可听闻, 几日前府城中有人重击登闻鼓,叫冤多年前的一桩兆奉陈案。”
芫娘闻言, 顿时也皱了皱眉头。
一遇登闻鼓伸冤者,须当今陛下亲自受理, 必得是大案要案, 违者要论以重罪。
故而一有人擂鼓,很快就能成为顺天府城民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芫娘在积香居出入,难保不听上两耳朵食客们的言语。
只不过这兆奉陈案的太过久远,跟芫娘也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 故而芫娘倒是没有专门关注过。
陆巡轻叹:“如今京中四下传言纷纷,案子正在风口浪尖上。可昨日偏有人在公爷行猎的别院里抄出来两只木箱, 里头盛了满满两箱子假银票, 还有当年印了那篇《兆奉幼祸疏》的雕版。”
芫娘一哑:“怎么会?”
“你们手里正差办着假银票的案子,怎么会突然同英国公府扯上关系?”
芫娘想想也觉得这事情离谱得很。
那些人差点烧死她和陆怀熠, 若当真是英国公所为,难道他还要杀自己的亲儿子么?
陆巡便又解释道:“姜姑娘有所不知, 我家公爷虽挂着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可却只是恩封, 在朝堂上并无实权。”
先前英国公与朝中诸臣不睦,如今即便人人都知事出蹊跷, 却也只作壁上观,无一人肯替英国公鸣冤。
“公爷自昨日起就被禁闭在府,长公主又因为此事与陛下生了龃龉,也被扣留在宫中。公爷执拗,为表冤忿,如今既不肯说话,又不肯进滴水粒米,已经一日未曾用饭。”
“如此下去,只怕还没有等到个清白,身子就要吃不消了。”
芫娘眼中的诧异很快变成了担忧:“那怀熠可知道此事?”
陆巡神情凝重地摇摇头:“世子的伤如今才刚刚好了一些,陆巡不敢擅作主张,更何况世子同公爷的关系……”
芫娘垂了垂眸:“可……兹事体大,这必然瞒不住他的。”
陆巡略作思忖:“先前从智妙寺中雕版还未曾查出线索,只要再有些时日,我定能找出线索来。这事情本就是子虚乌有,到时候公爷定也就能洗掉这陷害载赃的冤名。”
“如今还得劳烦姜姑娘做些清淡好下口的菜色,只求能让公爷用下饭,便是万万大吉。”
芫娘未曾再多加犹豫,问清了英国公的喜好和忌口,随即轻轻点下头。
“怀熠大抵睡了,不要吵醒他。”
“我这就去准备饭菜。”
芫娘利索走进厨房,和从前一样系上围裙,挽起袖子,已然是熟练到不能更熟练了。
英国公若是一日未曾用饭,东西自然要清淡精致的好。
她进积香居的厨房里头搜罗一阵,很快便准备好几样菜的食材。
先是奶白的上汤娃娃菜,而后是一份清炒豌豆尖。
素菜清淡,都是好克化又不重口味的菜色,算得上中规中矩,英国公这般出身贵胄的人定也不至于厌恶。
至于荤菜,一碟子是豉油蒸牛肉,另有一碗虾做的菜色,是因着她听陆怀熠隐约提过英国公喜欢,才特地准备的。
然而依着如今情形,要英国公再抓着虾一只一只去剥,定然是有些不合时宜。
芫娘索性将鲜虾去头剥壳,腌制去腥之后,便将虾仁斩成泥,再摔打上劲,挤成一块一块的虾滑下锅。
番茄去皮切丁,在锅里熬煮成翻沙的酸汤,只要简单调味,加上冬天常见的白崧豆腐,再卧了虾滑进去烹煮,滋味便十足了。
浓郁的酸汤裹着蔬菜和虾滑,闻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实在没有比这更开胃的东西了。
芫娘将菜仔细盛放进食盒,又盛一碗今年秋天新的五常府大米蒸成的米饭,方跟着陆巡一道儿上了去英国公府的马车。
芫娘在顺天府待了半年多,多少也算对英国公有所耳闻。
英国公年少便入沙场滚练多载,杀过鞑靼,屠过倭寇,威名赫赫皆是靠贼匪脑袋垫起来的。
只是自尚公主后,他便按照祖制留在京中,就着个半吊子吃俸不管事的闲职。
从前的英国公对芫娘来说是远在天边的人,可如今见着陆怀熠的种种,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一个严厉漠然,不近人情的形象来。
马车很快停在了英国公府的院子里。
上一回来英国公府,走得不是正门,今日才一下车,芫娘便见几个被砍得不成模样的木桩立在院外,木桩东倒西歪,形状触目惊心,想来是英国公的手笔。
芫娘一惊,连忙低了低头,快步跟着陆巡离开。谁料才走进正院,便又见院子里头乌泱泱的站着一群人。
宫里头宣旨意的黄门扬长而去,老管家拿着圣旨连连叹气。
那些证据都被坐实了,弹劾英国公的折子都堆成了山,如今圣上勃然大怒。
“陛下下令明日一早便要削爵,押公爷进刑部大狱,这英国公府也要查抄。如今这府中群龙无首,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
陆巡闻言,三步并两地上前,一把接过管家手中的圣旨,仔细看完,不禁眸子一缩。
天家无情,竟至于斯。
英国公一门从前戍疆卫国,如今也是忠心耿耿,竟还会落得如此下场,如何能不叫人齿冷?
他连忙拿着圣旨,带芫娘进了英国公的屋子,手捧圣旨跪在地上。
他的头埋得很低,手似乎在隐隐发抖:“公爷,是陆巡无能,不能救公爷于危难……”
陆巡生父早逝,多年来全凭英国公一手教授提拔,心下早已偷偷将英国公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如今眼看英国公遭陷,他却无能为力,心中只有无限自责。
“方才宣旨,我都听到了。”英国公陆子叙年逾四旬,依旧身姿挺拔,不怒自威。
就算他如今被囚在府中,早已不掌一兵一卒,却仍旧气度非凡,比芫娘见过的那几位几位当权的武将更似武将。
他终于开口说了话,又慢吞吞转回身子,垂下眸子望向陆巡,竟莫名透出几分意料之外的慈爱:“难为你了,是我四下树敌,咎由自取,如今怎么能怪你?”
正言语间,他便望到了立在一旁的芫娘。
英国公顿时又皱起眉头。
陆巡便解释道:“公爷,我请姜姑娘准备了些吃食。”
芫娘做了个深呼吸,随即提起食盒走上前:“陆百户忧心公爷,特地让我准备的都是清淡的菜色。”
她说着将食盒里的菜色依次摆放出来,一下便将英国公面前的桌子摆满了。
“公爷,用一些吧。姜姑娘手艺非凡,就连世子都是赞不绝口。”
英国公却对面前的饭食俨然并无兴致,只是听陆巡说起陆怀熠,便兀自冷笑一声:“你还提他?我陆家以武立身,代代良将,出了这样没心没肺,不思进取的后人,生是将我陆家的清名给毁了。”
“这么多天了,这扶不上墙的烂泥还没死在外面?”
芫娘闻言,不禁皱住眉头,递上筷子的手也僵在半空。
她眼前霎时间就闪出那日闲谈时,陆怀熠努力掩饰却依然露出来的失落眼神。
芫娘也不知是怎么的,心下忽然被委屈揪成了一团。
陆怀熠固然有很多不好,初到香海时,芫娘成日里为着他恼火。
可他替她寻了玉环,他敢求圣上替他退婚,他救了她的命,他绝不至于被说成英国公口中那样不堪。
英国公见她僵持着的姿势,不禁又打量向芫娘:“怎么?”
芫娘见英国公问她话,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了一阵胆量,只将筷子轻轻搁在筷架上:“公爷,不是这样的。”
“他是受了伤,伤得重,如今多有不便才没回府来。”
英国公一时也顾不得打量这个同他顶嘴的姑娘,只兀自拧了拧眉头,将目光瞟向陆巡:“受伤?”
陆巡一脸凝重地点下头。
“世子在智妙寺找雕版时,被过火的房梁砸到,背后留了一道深深的伤。”
“只是世子不准我同您讲起……”
“他?”英国公眼中掠过稍纵即逝的愕然,俨然是有些意料之外,只是很快他又说服了自己,“他游手好闲,真办起案子来,怎么能吃得消?”
“长长记性也好,往后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会逞能了。”
芫娘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公爷恕罪,他不是逞强,是为着救我才受伤的。”
陆巡便也道:“公爷,先前的案子全是仰仗世子,世子如今在锦衣卫中行走早已是游刃有余。”
英国公的目光在芫娘身上梭巡一圈,见得这小姑娘周正有礼,落落大方,终于暗自开口琢磨道:“姜掌灶……”
这就是凤翔楼先前那个姜掌灶?
芫娘有些不明所以地点下头:“回公爷,正是。”
英国公眸子一缩,忽然想起了陆怀熠手札上的那个“芫娘”。
他没少揍过陆怀熠这独子,故而陆怀熠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已经学会了认怂。
只不过这一回,他强硬地不愿和谢家小姐结亲,好像并不是因为什么不三不四的缘故……
陆怀熠定是瞧上了这目光水灵灵,说话甜生生的姑娘。
英国公低着头,打量着芫娘带来的饭食。
菜色样样精细,令人食指大动。
更有一盅番茄炖汤,虽不见虾,可是开盖便散发出了虾的鲜味。
“这是什么菜?”
“回公爷,是番茄虾滑煲。”
“世子告诉过我,您最喜欢虾。”
英国公眉头一揪,不禁自嘲地笑出了声。
他从来没有发现,陆怀熠原来什么都知道。可是陆怀熠喜欢什么,他却没有丁点头绪。
他怎么才发现呢?他满心满眼都是被滞留京中的愤懑,都是他这唯一儿子不得脸的愠意,这好些年,便好像错过了很多事。
英国公很快整理好情绪,随手便从博古架上抽出一个信封递给芫娘:“罢了,如今这英国公府中飞来横祸,是我没本事,再护不住他母子俩。”
“如今既是你照料他,便把这信拿去交给他。”
芫娘定睛一瞧,只见得信封上的“和离书”三个字分外惹眼。
英国公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将朝臣骂了个遍,陛下早已厌烦不堪,轮到如今这下场也是意料之中,指望不着他来救。”
“只是兆奉陈案事关重大,到了削爵抄府的地步,只要能不牵连他们母子,就算是圆满了。”
第74章
芫娘望着手中的和离书, 心下不禁思绪万千。
平心而论,芫娘很羡慕陆怀熠。
不是因为他出身贵胄,不是因为他总被众星捧月,更不是因为他有使不完的银钱。
只因为能像陆怀熠一样, 有爹娘呵护在侧, 一家人共享天伦, 那是芫娘只有梦里才敢想的事。
可她不知世事难料,即便是如同英国公府这般位高权重, 又没有兄弟阋墙之忧的世家,竟也会有如今这般分崩离析近在眼前的一天。
若是真心为着陆家着想, 如今要寻个最好的法子, 的确是该促着英国公与长公主和离。这样一来,至少陛下或许还能看在长公主的份儿上, 对英国公府旁的人网开一面。
可是芫娘应不下这样的话,更做不出这样的事。
那是别人好好的家,是她寻了那么多年的梦, 她怎么能亲手拆了呢?
她心下有千言万语,可是在英国公面前, 她终究难以开口:“我……”
英国公好似是看穿了芫娘的心思, 便笑出声来:“这样难道不好么?”
“明日等我被押进刑部大牢,纵是想要, 也拿不到了。”
眼见得芫娘仍旧无动于衷,英国公眯了眯眼, 语气中多出了几分诘问之意:“怎么?你不接?”
短短几个字,芫娘就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
英国公太凶了。
可是他的这种凶, 不似那些差吏衙役的要挟威逼,反倒是种令人下意识便不能不服从的威严。
芫娘攥着眉头咬了咬牙, 仍旧不置可否。
英国公这才侧目望向陆巡:“陆巡,你去,把这和离书带出去。”
陆巡皱了皱眉头,一时也为难起来。
英国公的目光越发凌厉下几分:“你这是也要忤逆我了?”
陆巡连忙单膝跪地,诚恳道:“陆巡不敢。”
他毕恭毕敬地将手伸过头顶,只等着英国公将和离书放下。
芫娘眼睁睁望着,心下分外不是滋味。
但就在那信封将要碰到陆巡手上的时候,陆巡身后忽然冒出一道力,径直将这信封从交接的两个人之间抽了出去。
屋中的几个人皆是一愣,随即才看清陆怀熠不知是什么时候进了门。
陆怀熠将芫娘往自己身边揽了揽,抬眸对上英国公的视线:“你凶了满朝文武,凶了我跟陆巡,难道还不够威风么?凶芫娘干什么?”
英国公皱住眉头,脸上的愠意顿时不加克制的显露出来:“你还知道回来?”
陆怀熠嗤笑:“我又不是聋子瞎子,英国公府都要抄家封府了,外头谁还不知道?”
他瞟一眼信封上的字,揶揄地轻笑一声,便不假思索将信封伸在灯火上燎了。
信封霎时间被火舌彻底吞噬,随即便彻底化为流转飘落的灰烬。
“你一心就想我身居要职,独当一面,想着要替老陆家争一口气。如今锦衣卫我进了,案子我也查了,该得罪的挨个得罪过,这英国公府如今查封在即,这便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你就拿一封和离书当做事给我们的交待?先别说我,我娘会同意么?”
英国公眯了眯眼,握着圈椅的手指也越攥越紧。
“老子吃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少在这里自作聪明。”
芫娘瞧着如此针锋相对的场面,一时不禁紧张起来。
英国公武将出身,性子暴躁也是难免,如此盛怒之下,万一真的动了手,陆怀熠实在是没有半分优势可言。
她拉起陆怀熠的袖子,小幅度地轻轻拽了拽。
陆怀熠却并未侧开视线,只是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安心便好。
陆怀熠垂着眸子,不禁轻笑一声。
他两手抱臂,随意地点了点头:“是,你吃的盐是多,你五岁练刀,十岁挑枪,十二岁就守在九边重镇的边卫里,能直取鞑靼将领的首级。”
“可你再有本事,吃再多的盐,能把如今的冤名洗掉么?能正朝堂的清明么?能把驸马不能参与朝政的祖制改了么?”
“陆家这么多年,就一定要靠有了名声才能过活下去不成?”
英国公的眸光一顿,眉头越压越深,终究难出一言以复。
自从迎娶长公主,从边军卸任归京,年头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个,久到他已经快要提不动枪了。
他不甘心。
他自幼练了一身本事,本可以奋勇杀敌,本可以不畏生死,本可以纵马卫疆。
可这一切,终究都是本可以。
当年的驰骋疆场,恣意潇洒,好像都变成了一场梦。梦里有迎风飘扬的旌旗,有保家卫国的豪情,有银枪白马的背影。
可是梦醒之后,他眼前却只有冷冰冰的院墙,还有那个身居三品却管不了一丁点朝政的“锦衣卫指挥使”牙牌。
他心里的不甘,从来没有因着岁数而逐渐消散,反而愈演愈烈,直至如今。
他愧的是未能承袭先祖之志,恼得是独子陆怀熠未曾接过衣钵,甚至还敢连祖上传下的功夫也敢弃如敝履。
他可以在旁人面前有绝对的权威,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怀着最深的忧虑,日日如履薄冰。
事到如今再回过头,他才恍然大悟,是他的执念太深,竟什么都未曾看透,生生为英国公府带来了一场浩劫。
有什么是比家人都平平安安更重要的?
那终究是他的儿,他怎么能把自己的儿子往不归路上推呢?
英国公的手颤了颤,眸子也恍惚一下子失了焦。
他嘴唇翕张,无声言语汇聚成往往复复的“怀熠”,却终究没能叫出来。
陆怀熠侧过眼:“你只要顾好你自己便罢了,我捅的篓子,我会去负责。如今我手上还有几条线索,定然能查的出来。”
“陆家断不在你手上,也定不会断在我手上。只是有些乱臣贼子,等找了出来,你想剥皮抽筋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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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同陆怀熠深夜出府,只觉得英国公府上仿佛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乌云。
陆怀熠还在有条不紊地和陆巡嘱咐:“顺天府的木材贩子已经查了九成,剩下的那些,还要抓紧些。”
“别庄里抄出来的雕版可拓过?谢家手中定有当年的《兆奉幼祸疏》,拿来对上一对,真假立辨。”
当初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那印了文章的雕版但凡抄出,必是死罪,想来早已经被人毁了。
如若是为了诬陷,特地冒着死罪将当初的雕版保存下来,想来未免有些太不值当了。
故而如今现世的这块雕版,必然为假。
只要是假的,那就不会和真的一模一样。
如今这两条路子双管齐下,想来绝不会毫无收获。
芫娘望着他,觉得他认真的模样和以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太像了。
但不管是曾经在香海,还是如今在顺天,他总是能有法子,他永远都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英国公府抄府成了难以阻挡的危难,只不过陆怀熠顾不得管,他成日都往来在北镇之中,手里有忙不完的事。
往日虽有陆巡帮忙看着他喝药,但见着陆怀熠披星戴月地奔波,芫娘还是免不得担忧他背后的伤。
为此,芫娘特地查了书,想要尝试些从前未曾做过的,也是有意去准备补血益气的吃食。
她将宰杀处理好的乳鸽剁件,清洗干净以后,先用葱姜和花雕焯水去腥,而后便连同山药,茯苓,芡实,薏米之类的药材一同搁进炖盅。
此外,为着增加风味,芫娘还特地配了各色干菌,羊肚菌,赤松茸,虫草花,都是风味浓郁的菌菇,添加在肉汤中,汤汁便会带上一种多层风味的香醇口味。
炖盅被搁在锅中,大火足气,搁着水整上几个时辰,乳鸽汤便算大功告成。
芫娘拿着勺子浅尝一口,一下只觉得这乳鸽汤的鲜味一下便从舌尖溜到了肚子里。
虽是第一回做,却意外成功。
眼见天色已晚,陆怀熠却没有半丝要回来的影子,芫娘索性带上几份旁的饭菜,一起装进食盒中直奔北镇。
只是才进得北镇抚司衙门,芫娘方被告知镇抚司中寻得了假银票雕版的线索,陆怀熠和陆巡午后便出门去抓人了。
芫娘抿了抿唇,一时心头微动。
那些人想害她,碍着她找爹娘,如若如今能将人抓住,她便也能有些线索,再也不像是在黑夜之中继续摸索了。
她隐隐有些激动,在房中来回踱步,只恨不得陆怀熠和陆巡立时就能把消息带回来。
只奈何漏刻上的时间一点一点流淌过去,北镇却未曾多出丁点动静。
芫娘不知自己等了多久,只觉得自己越等越困,最终缓缓支着脑袋,坐在椅上沉沉睡过去。
芫娘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绵长,直等到初晨的光线透过花窗,轻轻晃了她的眼,她才终于迷迷糊糊醒过来。
她瞧清四周,终于想起了昨晚的事。
陆怀熠竟一夜未归。
芫娘忙不迭起身,快走几步打开房门,想要去院子里,不想便迎上了一行匆匆归来的人。
她滞了滞,只觉得困倦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芫娘迫不及待地朝陆怀熠跑过去:“怎么样?找到了吗?是什么人?”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阻着我找爹娘?”
第75章
芫娘的话音才落, 便迎上陆怀熠身边的陆巡开口:“世子,买雕版木材的人找到了,姓吴,那木头贩子认过, 只是……”
“人在昨天落水而亡, 被发现的时候, 已经没气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这定然是杀人灭口。”
芫娘的步子忽然在原地僵住。
那些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害她, 自然也能不留情面地对自己的同伙下手。
她好像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陆怀熠一进院子,便正正对上芫娘的目光, 他的眉眼间透着疲惫, 可还是很快弯下几许:“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人去知会我?”
芫娘摇摇头,知道他还在强打精神, 便将自己的心思匆匆掩住:“我炖了乳鸽汤给你。”
“只是……已经凉透了,还是不要喝了。”
陆怀熠勾着唇角,答非所问道:“人还没抓回来, 还要再等一等。”
芫娘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芫娘, 我还有些没办完的事要去办。”
“先让陆巡送你回去歇一歇, 等我去找你,好不好?”
芫娘瞧得出来, 如今这事情很棘手。
她乖巧点头,很快拎着食盒, 跟陆巡离开了北镇抚司衙门。
荟贤楼已然到了开张迎客的时辰,芫娘不敢耽搁, 忙不迭将鸽子汤放在吊子里头温着,而后便操持起旁的事情来。
荟贤楼中人多, 分工也细,芫娘自然不至于忙到三头六臂。
时辰顺流而过,在芫娘不经意之间便已经过了晌午。
芫娘正觉得站得累了,想要坐下喝口水,就见商老板负着手悠哉悠哉地进了门。
“嚯,可真是好香,这吊子里是谁炖的汤?”
“那吊子里还能是谁的?当然是小芫娘的鸽子汤。”
“煨了大半天,可不是香极了?”
芫娘笑着当回应,连忙起身朝商老板点点头。
商老板便也捋捋胡须:“我来正是要找芫娘说些话。”
“这几日宫里头有主子娘娘茶饭不思,想请咱们荟贤楼去侍奉几日,芫娘进荟贤楼已经有些时日了,这次便跟着几个老师傅进宫里一回,如何?”
大家都三三两两地点点头。
“让小芫娘跟着上一回宫里头,往后也就轻车熟路了。”
商老板这才又侧目望向芫娘:“大抵就伺候六七日,白天进宫,晚上宫门下钥之前就回来。”
“多谢老爷子,我正想进宫里去见识见识。”芫娘目光微顿,最终慢吞吞地点下了头。
商老板见事情都已经妥当,便也点下头:“宫里头的事情若是有做不来的,问问几个老师傅,他们进宫的次数多,都能照顾你。”
芫娘勾了勾嘴边的笑意,朝荟贤楼的师傅们道了谢。
她想要进宫,想要在天下扬名。
只不过现下,她更想陆怀熠带着好消息来找她。
然而,直等得时辰都过了午后,那吊子里的汤也快熬干了,芫娘却还是没能等到陆怀熠的消息。
她放心不下,才一忙完荟贤楼中的事情,便又赶着往北镇抚司中去。
然而陆怀熠不在北镇。
芫娘暗自思忖片刻,记得陆怀熠先前还提到要寻谢家去找些线索,便转了身,掉头往谢府赶去。
谁料才到谢府敲开门,老管家看清是芫娘来,便朝着芫娘拱了拱手:“姜小娘子是来找盼星同我家小姐?”
“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同公子奉诏去应天,已经带夫人和小姐走了好些日子了。”
“应天?”芫娘眉头微皱,“怎么会突然去应天呢?”
北直隶有顺天府,南直隶有应天府,这两地隔着两千多里路,绝非一朝一夕能赶到的。
如今就算是去追,恐怕也追不上了。
“那陆千户他们也没有来过?”
老管家不禁摇摇头:“陆千户他们如何会来?”
“这宫里头的诏书下得急,老爷赶着到南直隶上任,自然走得匆忙。”
“说来也怪,那头我家刚被指到应天赴任,这头公子便也受命要编纂典籍,一道儿往应天去了。这一路山高水远,老爷一任少说也要三年五载,若是再往长,那也说不大准。”
芫娘皱住眉头,只好急急道谢,有些失落地回积香居去。
她找不到他了。
也没办法告诉他进宫的消息。
即便入夜,芫娘还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她不习惯没有他,但她知道,谢府离京是件棘手的事,如今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不利的方向,他一定也是在忙着寻找办法。
他们都在不停地拼搏,他会带回来好消息的。
芫娘缓缓闭上眼。
她也要平心静气地做好她的事,绝不能在这种时候慌乱。
旦日一早,芫娘听了老孙几句交代嘱咐,便跟着荟贤楼一行朝宫中进发。
引车的马儿一路小跑,车中却很安静,半点不似当初到英国公府里头做螃蟹宴之前那样热闹。
马车很快通过盘查,沿着甬道进宫。
芫娘透过马车车帘偷偷往外张望,顿见满目红墙连绵不绝,高台楼阁,层叠黄瓦,实在威严雄壮,和她梦里头那个开满了紫藤花的地方一模一样。
马车又走了不远,便彻底停下来。
荟贤楼一行人下车受了盘查,终于步行着朝膳房走去。
芫娘才走了没多远便觉得有些晕乎。
这里的甬道连着甬道,红墙覆着红墙,中间串联着数不清的门。
若是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她定是要迷路的。
她连忙低下头,快步跟紧荟贤楼旁的师傅们。
宫中的膳房与宫外的又不大一样。
这里的每个灶寻常专做一到两个菜,都有配好的切菜板,掌灶的师傅与做刀案的小厨像是固定的搭配,只为着将那菜呈现到极致。
芫娘跟着旁的师傅们将自己的东西都治疗,随即便商量起饭菜的食谱来。
这回进宫,全是因为中宫娘娘食欲不振,才特地要寻宫外的厨师们来换换口味。
大家列次分好了要做的菜,芫娘便去准备饭后的甜汤。
冬日里气候干燥,也难免会有脾胃不和茶饭不思的时候。
若是还一味准备些甜腻又难克化的点心,想来就不大合时宜。
她便索性准备了一道流食。
宫中上好的雪梨酥脆多汁,去皮切成不大不小的丁块,便可以泡在水中备用。
新鲜的马蹄也要洗干净泥渍,刮掉上面的老皮,切作同雪梨一样大的丁。
这丁的大小颇有些功夫在里头,若是太大,便失了膳食最精致的要领,但若是切得太小成为碎末,在汤水中随便一顿,便难免煮成一锅稀烂的糊糊。
正要不大不小,既不费嚼,却也不至于失尽食材原本的口感,才算是正正好。
此外,泡发的银耳也要摘干净,切成碎末,加水入锅,用小火慢慢熬煮。
细碎的银耳在火力下很快便炖出胶质,成为浓稠却不腻口的汤底。
等到银耳在沸腾的锅中翻滚上几个来回,再将冰糖合着方才切好的雪梨马蹄一道儿撒进锅中。
将银耳马蹄露盛进碗中,再撒上一撮干桂花,更是滋味馥郁,口感清脆。
一碗甜汤颜色白净,气味芬芳,雪梨清甜,马蹄脆爽,冬日喝更是沃肺融心,止咳清痰。
芫娘小心翼翼地将甜汤俸给传菜的内监,又学着旁的师傅将余下的吃食拿出封存,留以验毒。
眼见得内监女史们鱼贯而入,芫娘没来由地紧张起几分。
虽说自来到顺天之后,她招待过得客人早已经是数不胜数,其中也不乏似陆怀熠这般“恶名在外”之辈,但像中宫娘娘这样尊贵的,倒还真真是第一回 。
好在只过了半个时辰,传旨的内监便顺着方才离开的方向走回来。
中宫娘娘打了赏子,听闻芫娘是个女子,本还欲接见一回,只是被旁的事情打搅,故而便吩咐内监们带第一回 进宫的芫娘在宫中逛逛。
大家忙不迭跪下谢恩,打量着芫娘的目光也变得多出几分艳羡。
毕竟大家虽出入宫禁多遭,却从未有一人能得如此的殊荣。
芫娘也跟着大家磕了头,随即便跟着宣旨的老内监朝外头走去。
宫里头实在大的很。
从乾清宫一路沿着中轴线往后走,芫娘脑海里除过震撼,便只有更震撼。
大殿高耸雄伟,将所有人都衬得格外渺小。
更有甚者,晌午时顺天便飘起雪来。
红墙和黄瓦都盖上了一层洁白的厚被,雪花连拈成片随风而落,满眼金门朱殿,被装点得静谧又庄严。
芫娘跟着老内监朝前头走,觉得下过雪的皇宫又变得同早晨来时不大一样了。
可惜她今日脑海里还思量着快些出宫去找陆怀熠,不然一定要耐着性子好好逛上一逛的。
老内监话不算多,但还是时不时同芫娘搭两句腔。
直等得两个人绕过几道门,风雪也越发大起来,芫娘正想请老内监带她回去,便见那漫天风雪中好似有个人影。
老内监顺着芫娘的目光望了望:“那是英国公世子,唉,应该说那是以前的英国公世子。”
“姑娘在宫外不该没听过,如今英国公已经削爵了。”
芫娘眸子一缩,连忙追问:“他怎么在宫里?”
“还能因着什么?昨日一道弹劾的折子惹怒了陛下,陛下要判英国公流放之刑。”
“世子昨日就进了宫想求见陛下,可惜陛下不愿见他。”
芫娘蹙眉,有些不可置信:“他跪了一夜?”
老内监轻叹:“正是,不过就算再跪上一天一夜,陛下也不会出来的,陛下正烦的紧,恨不得将人赶紧赶出宫去。”
“摊上兆奉陈案,若是旁的人只怕早就满门抄斩了。如今陛下是看在长公主的面儿上,才只削爵流放英国公,已经算是皇恩浩荡。他再这么犟下去,只怕是连锦衣卫的那几口俸禄也要吃不上了。”
第76章
风好像一下子变大了。
偌大的皇城, 在飘絮似的雪花中渐渐朦胧,最终变成了模糊的远景。
雪幕仿佛隔绝开一切,只让芫娘堪堪看清了跪在雪地里的陆怀熠。
饶是有陆巡在一旁撑伞守护,但眼下风大雪大, 这点遮蔽无疑也是杯水车薪。
洋洋洒洒的雪花好像很轻, 被风一吹就遍地得落。
可是这雪花又好像重于千钧, 它足以压低陆怀熠的头,甚至压弯他的脊骨, 将他碾在地上,肆意虐待。
正在此时, 殿门忽地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
芫娘才自缝隙中瞥到一眼殿中燃立着的金丝炭笼, 便见宫人迅速将一盒棋子端起,信手朝着雪地上泼洒而去。
只不过这门又好似生怕迟一刻半刻会引了寒气进去, 故而又匆匆关住了。
满天的雪还在下,除过棋子“噼里啪啦”地纷纷坠下,这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陆怀熠的头发早已被雪沫缠得花白, 他垂下眸,像有些被冻僵似的伸出手, 慢吞吞地捡起一颗滚落在身旁的棋子,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芫娘瞧着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今日如此风雪交加, 不用想也知道跪在那里有多冷。
可是他口中那个一贯疼爱他的舅父,甚至不愿见他一面。
他从袖口中拿出两枚玩惯了的骰子, 半丝迟疑也不带着,便径直将骰子弃在地上。
很快, 陆怀熠抓着棋子的手就慢慢垂落下去。紧接着,他整个人便朝着地面开始下陷。
“世子……”守在一旁的陆巡见状, 连忙丢下伞,忙不迭将陆怀熠扶稳。
芫娘再也站不住了,她急匆匆赶上前去,帮着陆巡担起陆怀熠。
她转身托引她的老内监给荟贤楼的师傅们带了话,便跟陆巡一道儿离去。
她拿吊子炖着香喷喷的乳鸽汤,这样不管他什么时候来,汤都是热乎的。
可惜昨日一天过去,那汤都熬干了,却不见他来,直到如今她方才知道,那熬汤的时辰里,陆怀熠就一直在宫中跪着受罪。
她握着他的手,只觉得他的手都凉透了,冷不丁激得她打了个哆嗦,便不由得鼻头一酸。
芫娘将毛裘裹在陆怀熠身上,连忙低下头帮他使劲搓手。
“暖和么?”芫娘轻轻“呵”一口气,焦急地询问着,“怀熠,有没有暖和一点?”
眼见陆怀熠几无反应,她索性揽着陆怀熠靠进自己怀里:“怀熠,你醒醒,跟我回积香居去吧,好不好?”
“我们到暖和的地方去,我让师父烧两个炭笼子,你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再去想别的办法救公爷。”
陆怀熠循着芫娘的怀抱,似乎找回来几分失去的温度,他吃力的勾起几分嘴边的弧度,轻声笑道:“芫娘,抱歉……”
“没能替你找见爹娘的线索,往后还连小公爷也当不成了。”
芫娘揽着陆怀熠的手下意识紧了紧,温声安慰道:“做不了小公爷,那便不做了,你只做陆老六就很好。”
“等这事情平息下来,我也找到爹娘,我们就一起开酒楼,我继续烧菜,你来当账房。晚上就买两根羊油蜡烛,叫上红芍和师父一起打马吊。”
陆怀熠一怔,唇边的弧度便越发弯翘起来,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还是汇成了一句话:“也不是不成,到时候把老头儿接回来。咱们和他打对家,把老头儿的私房钱赢光……”
他说着说着,话锋忽然没来由地转开:“芫娘,天地为媒,今朝的雪那么大,也算是让你我共白头了,是不是?”
“芫娘,有你在真好啊……”
“不过,我好像有些困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轻,越说越小,最后竟有些听不清了。
最后变成了嘤嗡呢喃,终究归于无声。
芫娘才被他惹得轻笑出声,转瞬又被他牵起了满心担忧。
她心里害怕,不敢停下帮他搓手,又塞个手炉进他怀里,却仍旧觉得自己像是抱着一块冰。
陆怀熠身上没有半点回暖的迹象。
芫娘连忙拍了拍他的肩:“怀熠,别睡。你这一夜肯定冻坏了,不能睡,你跟我说说话。”
“你想吃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
芫娘的声音越来越焦急:“我都不记得你不喜欢吃什么了,你在香海说过的,你给我再说一次好不好?就一次就够了。”
“你不要天上飞的,不要水里游的,对不对?你还不要什么?”
“不要什么?你快点跟我说话呀!”
……
芫娘已经急得带上了哭音,陆怀熠却没有丝毫回应。
他静静躺在芫娘怀里,双目轻阖,透着前所未有地安稳。
可芫娘却只有满心绝望。
她瞧着疾驰的马车,还有一旁同样神情沉重的陆巡,终于抿了抿唇角,鼓起一阵勇气,不管不顾地俯身贴在他唇角轻轻吻了一下。
“你醒醒,不准睡。”
“陆怀熠,你是不是欺负我没有爹娘?你应过我要退婚的,你什么时候娶我?你骗过我一回了,如今还要骗我吗?”
芫娘的泪珠滴在陆怀熠颊侧,终于引得陆怀熠的睫毛颤了颤。
他轻咳几声,慢慢从唇边磨出一声:“芫娘,别哭了。”
芫娘瘪了瘪嘴,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的嘴开开合合几回,心里有万千话语,可终究塞在口边。
时光太短,情意太长。
她说不来诗词歌赋,只好抹干眼泪,俯身彻底吻住了她的意中人。
————————
马车一路疾驰着往荷花市场的方向跑,不出意料地落在候在鼓楼大街喝茶的周悯同眼中。
周悯同见着换好的新泡,便哂笑着放下挑起的窗。
外头天寒,抬着窗看一阵也免不得会手冷,比不得茶楼雅间的溪柴火暖毛毡软。
他端起杯子敬了一程:“殿下尝一尝,这六安的瓜片,别有一番滋味。”
坐在周悯同对面的年轻人闻声,这才慢条斯理地端起杯子轻轻品起来。
这茶的味道确是比往常的茶要香一些,只是和宫中各色各样的御供比起来,也不过是稀松平常。
他虽是幼子,上头顶着几位兄长和太子,但他在宫中最得圣心,宫中那些好的东西,父皇从不会短了他。
他是被崇仁帝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故而如今即便只着便装出宫,也掩不住浑身上下透出来的贵气。
年轻人端着茶轻啜一口,只当是意思意思,随即将茶杯搁回了桌子上。
周悯同见状,却一点也不恼,只轻笑道:“如今英国公府一败涂地,便是碎末冲水,难道不算别有一番滋味?”
年轻人听得这话,随即轻轻撩眉,紧跟着笑出了声:“周阁老这话说的好生讨巧。”
周悯同便拿杯盖漂了漂杯中的茶叶:“如今吴管家已死,苟七也不会再出现在这天底下,这案子再没了头绪,陆怀熠又失了圣心。”
“案子已经成了死案,如今怕是只有活神仙下山来助他,他才能查的出来,殿下同我岂不是又能高枕无忧?”
年轻人听得周悯同这一番细讲,却也并不曾挂出几分喜色:“先前那些弄钱的路子都断了,周阁老如今还如何高枕无忧?”
“殿下多虑了。”周悯同轻笑,“只要殿下握着权力,还愁没有人会送钱来么?”
“没有了先前的胡三,还会有张三,李三。”
“就算英国公忠心耿耿又有什么用?他将满朝文武骂了个遍,如今是墙倒众人推。这朝堂之中,最重要的是权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只要是敢同咱们作对的人,都只会落个陆家一样的下场。”
年轻人眯了眯眼:“周阁老可是忘了?乾清宫的人说,父皇先前有意着表兄私下去打探兆奉陈案。”
“如今虽是借着英国公将事情平息下去,可保不齐表兄来日掀了周阁老的老底,再将您和谢家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查出来,那可就不好办了。”
周悯同啜茶的手顿都没顿:“陛下想查,我就送人敲登闻鼓去催着陛下查。如此一来,陛下手中尚无证据,朝堂中免不得又要陷入当年一样的混乱,陛下自然不能任由事态发展成当初的模样。”
“宫中传了话,说陛下今日不仅不见陆怀熠,任着他跪了一夜,还撒给他一盒棋,此作何解?”
“棋子,弃子,陆怀熠已经成了陛下的废棋。”
就算陛下有心要知道兆奉陈案的真相,怀疑英国公绝非幕后黑手,他也不能不借着英国公将这苗头重新压下去。
如今的陆家就恰如当初的贺家,一切都不过是在重演。
更何况牺牲一个官员,换得朝堂安稳,本就是崇仁帝最熟悉的事。当年他可以纵着恩师贺家满门受冤而死,如今又怎么不能舍弃英国公判他流放之刑?
于一个皇帝而言,什么是比皇位坐得安稳更重要的呢?
只要能获得至尊的权力,那么恩义可舍,亲人可舍,良知更可舍。
若非如此,天下不会安稳,也不会有如今的崇仁帝。
若不是深谙此道,他周悯同又如何能从一个人人鄙夷的庖厨之子坐上如今位极人臣的内阁大学士之位?
“殿下,我太了解咱们的这位皇上了。”
“人不狠心,是成不了大事的。”
年轻人撩起眸子,眼中一时漾出几分狠意。
这些年诸多的银两砸下去,顺天府的上直十二卫,早已经尽在他的掌握。左不过一个愣头青的英国公,无论如何脑子里也只有忠君奉上,不肯听他调遣,如今也不必再费心了。
只要英国公一走,这一整个顺天府,便归他说了算。
他缓步走到窗边,轻哂着笑起来。
“父皇老了,该请他歇一歇了。”
第77章
这场雪太大, 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压断好些树枝,天色才终于又一次转晴。
积香居中床暖衾厚,芫娘还专门在床边搁了两个炭笼, 只怕陆怀熠会觉得冷。
至于吃食, 自然更是精挑细选。即便白日芫娘要在宫里头忙碌, 还有老孙在积香居坐阵,苛待不了陆怀熠去。
陆怀熠本就不似陆巡一般身强体健, 这一跪属实是跪掉了他半条命。
等他再能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英国公被判流放已然成了板上钉钉的事。
芫娘知道事情改变不了, 只能早早将用得上的东西都准备好了, 天还没亮就抓着陆怀熠往城门去。
英国公还未曾出城。
他们一路赶去,堪堪迎上押送英国公的队伍。
英国公在刑部的大牢里过了几日, 整个人都清瘦出一圈,但好在如今尚算体面,并没有因着被削了爵位便在牢狱中吃太多苦头。
芫娘忙不迭将准备好的东西都递给英国公, 陆巡更是因着自责,在英国公跟前愧疚不断。
只有陆怀熠垂着眸子, 一言不发地靠在车边, 站得离英国公甚至有些远。
英国公抬眸瞭见他,恍惚是想要叫他一声, 只是话音到了嘴边,终究欲言又止。
芫娘和陆巡便都不说话了, 只是顺着英国公的目光冲着陆怀熠望过去。
英国公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将目光打量在陆怀熠身上, 缓步朝陆怀熠走过去。
他的声调平和,就像是一位寻常的父亲正关爱着自己的儿子:“身上先前的伤, 可都好了?”
陆怀熠撩起眼眸,低声道:“早就不妨事了。”
英国公笑了起来。
他长长叹下一口气,伸手拍了拍陆怀熠的肩道:“好,这才像我们陆家儿郎,有我们陆家的胆识和血性。”
“宫里的事我都知道了,我多年来待你甚是严苛,不近人情,难为你还替我去宫中,在陛下跟前受这么多的罪。”
“我实在算不上个好父亲,害的咱们陆家削爵封府,如今也留不下什么给你,只有几句嘱托。”
“你和陆巡要彼此照应,往后这陆家上下,都压在你身上了。你要照料好陆家,还有你娘。”
“只是万事当前,照料好自己最要紧。”
陆怀熠侧目望向英国公碰过的肩头,眸子里神色郁郁,叫人瞧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没有什么言语,仿佛还并不知道该怎么和自己的父亲相处,于是只慢吞吞地点点头。
“成了,我该走了。”
“早些回去吧,城门口风大。”英国公摆摆手,背着一身的疲惫,转而望向城外茫茫无尽的前路。
芫娘眼见英国公要离开,忙不迭伸手推了推陆怀熠:“公爷要走了,这一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
“你不跟他说说话吗?日后后悔就来不及了,快去呀。”
陆怀熠冷不丁被芫娘推了个趔趄,抬起头时一下子便望见了英国公离去的背影。
那个背影透着老态,竟隐隐有些驼着,头发也依稀被晨光衬得有些斑白,纵是有一身傲骨,也在岁月中被蹉跎得面目全非。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脑海里顿时好像浮现出数不清的画面。
幼时生病惊厥,是老头儿带着他连夜找寻郎中;最初骑马,也是老头儿送他好看的小马驹子;小时候夜里下雨潮闷,老头儿就抱着他跟陆巡,讲那些在九边重镇战场上的故事……
他们是父子,本就有着永远也打不碎扭不断的亲情。
时至今日,又有什么再好怨怼的呢?
陆怀熠兀自笑了笑,像是在笑自己先前那不值得的固执。
他迅速往前两步:“爹,你路上保重。”
“这案子我会查下去,我们早晚接你回京城。”
英国公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向陆怀熠。这一声“爹”,他已经快二十年不曾听过,一时间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只在不知不觉之间,一些断掉的东西,好像被重新系上了。
“诶。”他温声点点头,随即匆匆背过身去,随着旁的人渐行渐远。
英国公越走越远,他的身影缓缓变成了一个点,逐渐消失在城门外头。
芫娘这才跟着陆怀熠重新坐回马车。
天色已经慢慢转亮了。
芫娘还要赶回去,同荟贤楼的师傅们一道儿竟宫里头去伺候。
她见陆怀熠若有所思地坐在车里,便随即从袖口里掏出一块小点,利索塞进了陆怀熠嘴里。
陆怀熠后知后觉地望向芫娘,便觉得嘴里的东西一下抿开来,顿时化作满嘴甜丝丝的蜜糖。
芫娘瞧着陆怀熠的模样,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缓声解释:“我小时候如果难受,我娘就会给我虎眼窝丝糖吃。”
“如今实在不得空做虎眼窝丝糖,我就做了些蜜三刀。”
“伯父走了没有关系,他还能回来的。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这天底下没有陆怀熠办不来的事,你说对不对?”
陆怀熠轻笑一声,只慢慢将方才还没有来及咽下去的半块吃了。
“好吃吗?”芫娘说着又塞一颗到陆怀熠嘴里,便顺着递给陆巡,连带着自己也吃下一颗。
蜜三刀澄黄透亮,点心上划三道刀痕用来吸透饴糖,上头的芝麻烹香,尝起来甜味十足。
这小玩意虽不比虎眼窝丝糖,可工序也繁琐得紧。要用油酥和面皮裹在一起炸,最后浸上撒了芝麻的饴糖和蜂蜜,才能做出眼下这样入口即化的口感来。
油酥要炸得火候正好,含在嘴里才会又酥又香,绝不至于硬邦邦得影响到口感。
小点心吸饱了饴糖,一抿就彻底在嘴里化开来。
甜蜜的滋味浸满口齿,能直甜到人心底里。
芫娘指了指陆怀熠的茄袋。
“我都用油纸包好,塞进给你的茄袋了。”
“你想吃的时候,就随时都能吃得到。”
陆怀熠闻言,便饶有兴致地把玩起腰上鼓鼓的茄袋来。
蜜三刀一颗一颗分开包着,取拿格外方便,只拆开油纸信手一抛,就能稳稳将点心咬住:“芫娘说得对,只要肯天底下没有办不来的事。”
“已经叫人去应天那头寻谢家人了,如今咱们若是能顺着那吴管家的死找到幕后之人,亦或是找到那个雕板子的苟七,事情便能有转机。”
“再不济,至少谢家如今是肯定瞧不上我了吧?”
不料话音才落,马车忽然顿了顿。车外传来几声马鸣,车却将将停在了原地。
陆巡撩起车帘到外头一瞧,才无奈道:“千户,姜姑娘,勒马的缰绳断了一根,牵不动车。”
“要换跟缰绳才行,咱们恐怕得在这耽搁些时辰了。”
芫娘蹙了蹙眉,朝外一看,便见得这里距荟贤楼还有些距离,这一耽搁,实在不知要耽搁多久。
陆怀熠瞧见她满脸的忧色,便径直将她揽起抱下马车。
芫娘被车外头的冷风一吹,不由得缩缩脖子。
她下意识朝陆怀熠怀里躲一躲:“走过去脚程慢,怕是也赶不上了。”
陆怀熠二话不说,将马从车上卸下来,随即便将芫娘放在了马背上。
车夫怔了怔:“千户,这马虽不烈性,可是没挂镫子,也没放马鞍,实在不好骑,千万别摔着姑娘。”
“不打紧,我能抱紧芫娘。”言罢,陆怀熠叩着马背,一个翻身便轻巧上马,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
他扯住马笼头,将芫娘拢进自己怀里,随即安抚几下在地上打转的马匹,这才嘱咐陆巡:“我先去送芫娘,你在这等人将车牵走。”
言罢,陆怀熠将芫娘裹进自己的毛裘之中,随即缰绳一紧,打马小跑而去。
清晨街上并不见什么人,只有四下飘散着袅袅炊烟。
马在街上跑起来不受什么阻拦,比牵着车的时候要快得多。
寒风吹过她鬓边,她就使劲往陆怀熠的怀里头缩,将耳朵也严严裹住,只露脸在外头。如今不必看也知道这样子有多滑稽,芫娘便忍不住在他怀里笑起来。
陆怀熠将她拥得紧紧的,很快便也循着她唇边那几丝欢快的雾气一道儿笑了。
马在跑,他们在笑。
周遭如风而过,这世上仿佛不会再有能拦住他们的坎。
有陆怀熠骑马相送,芫娘比往常到荟贤楼的时辰还早了一刻钟。
进宫的事,自然也没有丝毫耽搁。
在宫里侍奉虽说是件必须打起万分小心的事,但凡事都不过熟能生巧,芫娘已经做了几日,如今自然也能炉火纯青地将活计做完。
待到用过午膳,大家便也得了闲。
芫娘正在院子里头遛弯,忽然听得一阵嗡嗡嘤嘤的哭声。
她仔细听了听,发现并不是错觉,便循着哭声寻到墙角。
只见一个梳着单髽髻,束着红发带,身套青比甲的小宫女,瞧着才十一二岁,正蹲在墙角下头对着一盘打翻的菜肴哭。
芫娘便伏下身子瞧了瞧她:“你怎么了?你是从哪来的?”
小宫女吓了一跳,见得是芫娘,这才松下一口气,伸手抹抹眼泪:“我把要送到泰安殿的菜打翻了。”
“高大伴最喜欢吃红烧肘子,他肯定会让姑姑打死我的。”
芫娘听清前因后果,登时弯起眼角:“别哭了。”
“我们荟贤楼今天也烧了肘子,热乎乎软烂烂的,我切一盘给你不就成了?”
小宫女哽咽了几下:“姐姐,这能成吗?”
“掌灶的师傅要是罚你怎么办?”
芫娘闻言,随即笑了:“我就是荟贤楼的掌灶,我烧得肘子,我还能做不了主?”
“不要怕,跟我去端吧。”
小宫女目瞪口呆,崇敬的目光忍不住在芫娘身上看了又看:“姐姐这么厉害?”
她忙不迭捡干净地上的肉,转身跟着芫娘进了御膳房。
见得芫娘熟练地切好肘子搁回食盒,小宫女顿时破涕为笑。
“多谢姐姐,我是泰安殿的玉露。”
“真是太好了,这下不会挨打了。”
芫娘推开御膳房的门。
“快去送吧,肘子凉了,就不好吃了。”
第78章
荟贤楼的红烧肘子, 还是杨算师傅在的时候留下的方子,调料专配,火候独到,不仅京城里旁的酒楼烧不出那股香味, 就连宫中的御厨也能被比得相形见绌。
也是因着这个, 荟贤楼这些日子进宫都会预备着, 为的就是宫里头哪位主子突然来了兴致,那肘子随时都能端上去。
芫娘进荟贤楼没多久就领悟了这方子的精髓, 炖了两三次以后,烧出来的肘子就已经能与旁的师傅们不相上下。
整块的猪前肘一早都焯好水, 用炒过糖色的卤汁加上专配的调料, 搁在锅里头炖得红润香酥。
这肘子一出锅便是香气四溢,淋上勾芡的卤汁, 用筷子一拨,肉便能整个脱骨而下。
肘子已经被炖透了,味道不腻不柴, 连带着一整块肘子皮更是软糯咸香,肥脂入口即化, 瘦肉更是不柴不硬, 滋味丰腴。
将这热乎乎的肘子切成肥瘦均匀的块,拌在米饭上, 再淋上一勺酱汁,那别提有多下饭了。
芫娘本以为帮玉露一回是举手之劳, 谁知第二天晌午才过,玉露便又来了御膳房。
只是这一回, 玉露带着颗金锞子,足足有四五两重。
“芫娘姐姐, 高大伴昨天吃了那肘子,笑得合不拢嘴,说是比以前吃过的肘子都要好吃。”
“这是高大伴赏给我的,往后能不能请你每回进宫都炖上一只,我午后就来,端了去孝敬给高大伴。”
芫娘瞧了瞧金锞子,不由得眸光一顿。
玉露怕是还不到年纪,根本不知道这瓜子大点的金锞子究竟值多少钱。
她麻溜找工具将金锞子一分为二,将一半交给玉露,交待她千万收好,而后才替她切了今天的肘子。
“这肘子我们每天都炖,只要是上面没用上的,我们本也要带出宫去,你带了去本也不妨事,只要每天找我就成。”
其实不止是肘子,荟贤楼每天准备的东西都远比用掉的多。多出来的大都由着师傅们自己分掉,也算是进宫一趟的油水。
眼下这位高大伴出手阔绰,又有玉露每日出入送饭,想来便是宫中有地位有权势的大宦。
用这些每日多出来的吃食侍奉,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赏钱多,可我们过几日出了宫,肘子怕是吃不上几个。”
“不如我替你再准备些别的,看看这位高大伴喜不喜欢吃。”
芫娘很快替玉露切了肘子,又盛好配肘子的米饭,还带了两品冷拌的椒麻雁鹅唇,山药百合西芹,两品热食的油闷冬笋,糖醋小排。
另并了翻毛藤萝饼,桂花山药酥几样点心。
东西足足装了三个食盒,玉露一个人根本提不动,便索性请芫娘一道儿将食盒带了去泰安殿。
芫娘随着玉露,自然也见到了这位高大伴。
他带着三山帽,穿着曳撒袍,眉梢挂着一颗痣,体态宽厚,大腹便便,俨然上了年纪,却没有丁点胡须。
见得芫娘,也不由得惊奇地打量打量:“你就是荟贤楼的女掌灶?”
芫娘点点头:“大伴说的不错。”
“从前荟贤楼的杨算师父,正是我师伯。”
“你是孙鸣远收的徒弟?哟,这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孙鸣远那样的眼界,竟还愿意收个徒弟。”他夹起肘子尝下一口,“难怪年纪轻轻的,竟能炖出这么有滋味的肘子来。”
肘子软糯入味,一口香得妙不可言。
高大伴又舀一勺饭,就着肘子和汤汁一口吞了,果然更是绝配。
芫娘见这位高大伴吃得欢心,便也恭敬道:“大伴喜欢便好,这几日我们在宫里,我都让玉露将肘子带过来。”
“往后大伴若是有机会出宫,我就在荟贤楼里头恭候。您来荟贤楼吃肘子,保准和这味道一样。”
高大伴大喜,眉飞色舞地吃了一整碗肘子拌饭,临到最后,甚至还打出个饱嗝。
至于旁的菜,这位高大伴倒也雨露均沾,虽未曾说有什么特别的喜好,但也绝谈不上厌恶。
芫娘算是看出来了,这个人只对肘子情有独钟,肘子就是他的命根子。
不过只要他吃得开心,她和玉露自然都少不得好。
芫娘受了赏,玉露开开心心把她送回御膳房,送给她一盒宫里头的牡丹花面果子,又同她聊了不少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时辰过得极快,冬日里天色黑的早,芫娘便也该到了出宫的时辰。
她带着玉露给的牡丹花面果子,在路上只稍加思索,便径直往北镇那头赶去。
如今陆怀熠和陆巡都栽在案子里,她又在宫里头伺候,保不齐那两个人连三餐也吃不到点子上。
现下吃食都是现成的,去北镇正好。
芫娘在北镇门口候了一阵,从前恭敬有加的旗官,如今竟使起脸色来。
英国公府一垮,昔日里奉承的人仿佛都恨不得踩上一脚。
北风刮得“呼呼”作响,刮得芫娘几要有些站不住了。
好在陆巡很快迎出来,利落替芫娘接过手里头的东西,斥责了门前的旗官几句,随即引着芫娘进屋子。
屋子里乱糟糟的,案卷,草拟堆了满满一桌,甚至散落在地上。
芫娘将东西规整几下,总算在桌上腾出一块空地,这才有了搁食盒子的位置。
她又收拾收拾旁的地方,也没有多的言语,直看的屋子中整洁不少,方堪堪停下了手。
如今她来北镇能吃到旁人的挂落,想来陆怀熠和陆巡更是不必说。
她抬头缓声,打开食盒道:“我从宫里带了些牡丹花的面果子,你们若是没用饭,拿来垫一垫正好。”
盒子里头的面果精致,一朵一朵的牡丹花更是栩栩如生。
陆巡垂了垂眸子:“还是等千户来先用吧。”
“你吃,不管他。”芫娘却不由分说拿起面果塞在陆巡手里,随即自己也挟起一朵小小咬了一口。
宫中的东西,做的向来精细,这面果子不仅瞧上去美不胜收,就连尝上去也是甜丝丝的,一点也不腻。
没一会功夫,陆怀熠也推门而入。
他将手中的画像随手搁在桌上,盯向了芫娘身边的食盒子,顿时眼中放光。
他忙不迭擦了手,捏起那牡丹花面果子咬了下去,只奈何才刚尝了尝,愉悦的神情便很快沉闷下来。
他转过头委屈巴巴地问:“怎么不是你做的?”
“你舌头倒是灵。”芫娘被惹得笑出了声,“一口就能尝得出来?”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抽嘴角:“好吃的跟难吃的,一口还能尝不出来么?”
“好啦好啦,明天再给你做嘛。”芫娘把他手里的半个面果子塞进他嘴里,“吃掉,不准浪费。”
她一边安抚陆怀熠,一边就打量向陆怀熠拿来的画像。
这画像上的人瞧着富态无比,眉梢一颗痣,越看越觉得眼熟。
芫娘望着画像,不由得皱起眉头。
“这是谁?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眼熟?”陆怀熠跟陆巡不约而同地望向芫娘,“这是那个雕假银票板子的苟七。”
“你见过?”
芫娘认真思忖片刻,指了指画像眉梢上的痣:“我今儿才见了个这地方生痣的人。”
“是宫里头的一个大伴,叫高杞。爱肘子如命,顿顿都要吃红烧肘子。”
“只不过宫里头的内监没有胡子,所以好像又跟画像上不太一样。”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那鲶鱼佬也没说这胡子肯定是真的吧……”
他拿着画像匆匆出了门,没几刻钟就换了一张回来。
不过这一回,画像上的人没有了胡子。
芫娘顿时诧异:“是他,就是高大伴。”
陆怀熠唇边勾出一抹弧度:“难怪把顺天府都翻遍了也找不到这个狗玩意,原来是躲在宫里。”
“芫娘,你可知他旁的情况?他任何职?归谁管?何时出入宫禁?”
芫娘思忖片刻:“我今日才见过,对他算不上熟悉,不过我有法子能打听出来。”
“他喜欢吃红烧肘子到不得了,肯定会忍不住出宫的来吃的。”
陆怀熠眼中漾过一抹笑:“那我们就守株待兔。”
“只要他出了宫,就再也别想回去。”
————————
十日后。
芫娘跟陆怀熠和陆巡趴在墙头上,看着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经过。
芫娘忙不迭伸手指过去:“是他,泰安殿的高大伴。”
“可他是宫里头的人,就算是锦衣卫,还当真能直接抓他么?”
陆怀熠也凝神瞧了两眼,不禁嗤笑一声:“如今连英国公府都已经被削爵封了府,谁还记得‘怕’字怎么写的?”
别说这一回不是无缘无故抓得人,就算是旁的人知道了是他抓的,又能拿他怎么样?
大不了把这千户的职拿掉,不过话说回来,拿掉了千户,他就不抓苟七了么?
那是不可能的,苟七就是跑到天上,他也定给苟七拽回来。
芫娘眨眨眼:“那如今也没有证据,怎么抓他呢?”
陆怀熠唇边勾上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放心,有证据的抓法只有一种。”
“但是没有证据的抓法,我这有一百种。”
人都已经找到了,要扣住他,还不简单么?
“陆巡,去找个麻袋,套着狠狠揍他一顿。”
“只要别叫他看见,随便你怎么来。”
第79章
高杞好端端出宫, 莫名其妙被套进无人的死胡同里挨了一顿横揍。
偏偏他还没瞧见身后跟的是什么人,便被人囫囵拿麻袋一套,一通拳脚相加,还顺走了他腰里头的钱袋。
他落得个鼻青脸肿, 只能狼狈地趴在地上, 半晌也没能爬起来。直待他一动不动地喘下好几口气, 才终于听见耳旁传来一阵脚步声。
高杞忙不迭呼救几声,这才被一行锦衣卫救下。
陆巡蹲下身拱拱手:“阁下可是大内的高大伴?”
高杞看清陆巡身上的飞鱼服, 顿时对来人的身份心知肚明,他这才捂了捂脸笨拙起身, 言语里倒是没半分好气:“你瞧着眼生, 缘何认得我?”
“我是泰安殿的内监,高杞。”
陆巡这才拿出高杞的钱袋:“方才我们在街上见两贼子分赃不均生了龃龉争执, 故将人拿下。”
“见得这钱袋做工不凡,又绣了高大伴的名字,怕高大伴有个好歹, 便朝着这边寻来。”
“大伴仪态富贵,钱袋饱满, 难免着贼子盯上, 大伴往后还是该仔细些才好。”
高杞接过自己的钱袋,言语仍旧满是嗔怨:“光天化日, 五城兵马司的饭桶都死了?真是岂有此……”
陆巡使个眼色,两个旗官便顺势上前将高杞搀扶起来。
“如今既然是我们锦衣卫碰到此事, 就断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还请大伴同我到北镇稍事歇息,将今日的经过细细同我们说一番, 我们也好狠狠收拾了这两个胆大包天的贼子。”
高杞闻得此言,才觉得总算是听见两句人话, 这才跟着陆巡往北镇里去。
只是谁料才进北镇,陆巡将他带进一间屋子,拿些消肿止痛的红花油,便拱手请他稍事歇息,随即退出了屋子。
高杞坐了一阵,愣是什么动静也没见着。他不禁有些烦躁,起身想要出门去。
不料门外还把守着旗官,他很快便被人挡了回来。
锦衣卫再也不见方才的客套,将他困在屋里,只干巴巴朝他道:“还请大伴稍候片刻,我们千户大人要亲自来拜见大伴。”
“那他什么时候来?磨磨蹭蹭,叫他不必来了,我现在便要走。”
“大伴还是再耐心等一等得好,我们千户忙完,自然就会来的。”
高杞顿时怒从中来:“大胆!”
“你们有几个胆子?我堂堂宫中内侍,你们凭什么将我扣留在此?放我出去,不然我将你们告到御前。”
……
旗官们无人理睬他的言语,只将屋门“哐”一声关住。
高杞忙不迭去拉门,外头的旗官却早已将门死死顶住,任他怎么用力都推不开。
他先是砸门,又是叫骂,能使的法子都使遍了,转眼日升月移,他还是被困在这屋子里头没能出去。
眼见得日头高照,陆怀熠才终于姗姗来迟。
“劳大伴久候,还请用些茶水。”
高杞看清了陆怀熠,登时不由得冷笑一声。
“陆千户,你是不是也太肆无忌惮了?”
“长公主如今还被叩在宫中抄经,陆驸马也已经流放离京,你还想使从前强权压人的那一套不成?”
“我一天没有回宫,宫里头不会不来找我,等查到你这北镇,你可想好了怎么交代?若是想不好,你私扣内侍,徇私枉法,别怪我叫你跪着送我出去。”
陆怀熠却丁点不恼,只轻声解释道:“属下无状,多有得罪,见我手头上理着卷宗,竟令大伴等了如此之久,实在不该,还请大伴海涵。”
“我见大伴像位善雕木刻的故人,不如请大伴给个赔罪的机会,坐下用一杯茶水,叙叙旧?”
高杞眸光一顿,但很快却又意识到陆怀熠没有证据拿他,如今扣他更是名不正,言不顺。
他嗤笑一声,忿忿拂袖,作势便要离去:“陆千户这茶,我可喝不起。”
陆怀熠也不急,很快勾起唇角拱了拱手:“既然大伴不听好言好语,那……陆巡……”
话音一落,陆巡合着几个旗官便阻住高杞的去路。
高杞忿忿推开面前的人:“怎么?王化之下,你们竟敢公然逞凶?”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
几个锦衣卫被高杞一推,立时化身“纸人”,三三两两顺着台阶倒下一片。
“哎呀。”陆怀熠瞧着眼前的情形摇摇头,“我明明都答应放大伴离开,大伴怎么还要同我北镇的下属斗殴?”
“从这么高的地方把人推下去,怕是要把人摔坏了。这我可不能不禀报大内,请高大伴留下做个分晓再说了。”
“大内纵是再护着大伴,也不能公然包庇吧?”
“你……”高杞眉头紧缩,不禁急了,“陆怀熠!你敢!你不过一个五品千户,竟如此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你还当你是英国公世子?你怕是忘了前些时日你是怎么跪在养心殿跟前了吧?我要请言官参你!”
陆怀熠哂笑一声:“敢,我当然敢。”
“我这人身无长技,唯有胆量这么一条,在玩乐的去处混迹了十几年,多少也算练得小有成就。”
“如今就算不做世子,这胆子也磨不掉了,你还想找人参我?让我去陪我们家老头儿?你出的去么?”
高杞一愣,顿时气得直咬牙根:“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呢?”陆怀熠坐在桌子上,慢条斯理地掏芫娘装给他的蜜三刀吃,“我等你等的太久了,苟七。”
高杞垂死挣扎道:“什么苟七?我不认识,你定是认错了人。”
陆怀熠吮着齿尖的甜味,眼角堆出三分胸有成竹的弧度:“不急。”
“如今你进了北镇,那肯定是出不去的。至于证据,我有的是时间慢慢找,等我找全了,再送你去凌迟。”
“至于你在北镇的日子,对不住,你可就没有烧肘子吃了。”
————————
城北,周府。
周悯同在书房里来回踱步,俨然心中并不平静。
片刻之后,见得一个下人走进书房,他忙不迭大步流星地上前:“如何?”
下人连忙拱手:“老爷,五皇子又以有事推脱约定,说是无暇相见。”
周悯同眉头紧锁,攥住的手沉沉叩在书桌上。
“坏了。”
苟七本就是高杞的化名。
让高杞待在宫里头,本是最万无一失的法子。当年兆奉陈案后,高杞就是依着这法子,生生躲过了锦衣卫十几年的追缉。
可如今也不知究竟是哪里出了岔子,高杞竟会被扣进北镇之中。
若是高杞受不住刑,将所有事情一股脑合盘托出,那一切便都完了。
周悯同咬了咬牙。
他机关算尽,花了十几年才爬到如今这位置,决不能就这样功亏一篑。
他必须要想个法子。
他决不允许手中握住的权力从自己手中逝去。
下人见周悯同目眦尽裂,神情骇人,连忙劝慰道:“老爷勿恼,苟七是五皇子的人,如今人被带进北镇,五皇子肯定比我们更急。”
“兴许五皇子也是在想对策?才会不得空闲?”
周悯同冷笑一声。
“我看未必。”
周悯同脑海中浮现出连绵不绝的往事,叩在桌上的手松了松。
他与高杞相识多载,知道高杞也见过大风大浪,绝非等闲之辈。
现下高杞不知是因着什么缘故被叩进了北镇,兴许只不过是些不起眼的小缘故。
再退一步,就算锦衣卫已经察觉了端倪,这么多年来,他们也将事情都办的干干净净,锦衣卫绝对找不到证据。
高杞向来嘴严,轻易不会露出丁点消息,只要能尽快想法子将人捞出来,那便能平息风浪。
周悯同叹下一口气,正欲开口,忽然又莫名怔了怔。
高杞毕竟是五皇子的人。
高杞这么多年用着苟七的化名行走民间,替五皇子印了数不胜数的银票,从没生过半点异心。
他有那雕木头的本事,若不是有把柄攥在五皇子手里,又怎么可能这么老老实实?
反观自己,同高杞的关系亲也不亲,疏也不疏,何况高杞对当年兆奉陈案的事情也知之甚详,俨然就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高杞的嘴再严,却也保不住有个万一。
万一高杞老实坦了白,他遭殃的人只会是他周悯同。
他决不允许自己的仕途上出现这样的意外。
周悯同眼里透出几分杀意:“我记得锦衣卫里头还有咱们的人。”
他不能冒一点险。
对他们这群为着利益和钱权聚在一起的人而言,信任这东西奢侈又飘渺,甚至于像是个笑话。
周悯同眉眼一横:“事已至此,无毒不丈夫,把高杞弄干净。”
“只有他永远闭上嘴,咱们才能彻底安心。”
他手里早就沾满人命了,多一条少一条,倒是没有什么所谓。
但是他登顶人极的青云路决不能有半分差池。
下人皱了皱眉头,不知是不是联想起了先前的吴管家,一时竟迟疑起来:“老爷……这……”
“北镇毕竟是锦衣卫的地盘,里头戒备森严,只怕不好下手。”
“怎么?不敢干了?”周悯同勾起嘴角,“若实在不好办,那便搁一搁。”
“那就容高杞在北镇留着,万一他熬不住交代了。咱们从前设私赌,刮官银,印假票,再加上当年兆奉陈案里写了那封《兆奉幼祸疏》,也不过就是凌迟而已。”
“不冒这次的险,便冒凌迟的险,做大事哪有不冒险的,你说是不是?”
下人神情一滞,顿时跪伏在地。
“老爷放心,属下定当竭尽全力。”
“苟七会像以前的人一样死得干净利落。”
第80章
高杞被叩了几日, 却怎么也不肯松口/交待半句。
陆巡使着从前审人的法子将他折腾了个遍,却仍旧还是翻来覆去的那几句话。
“他只说是不知道,说我们认错了人。”
“他还说天底下长得像的人那么多,凭什么就污蔑是他?”
陆怀熠斜倚在圈椅上啃蜜三刀, 听陆巡说完, 才轻笑一声:“看来老法子不好使了, 不过问题不大。”
高杞在宫中游走多年,熟知律法, 更了解锦衣卫的权责。故而一进北镇,他就彻底成了颗油盐不进的铜豆子, 料想着早晚能从北镇抚司全身而退。
“锦衣卫缉了十几年都没抓着的人, 自然是狡猾之辈,你若是不比他更狡猾些, 哪里能抓得到他的破绽?”
“这种人,你不能跟他好好说话,得用诈才行。”
陆巡皱起眉头:“使诈?”
陆怀熠这才坐正身子, 朝陆巡招了招手,伏在陆巡耳边轻语下好几句。
陆巡从满眼迷惑, 听到胜券在握, 忙不迭朝陆怀熠拱拱手:“千户放心,我即刻去安排。”
陆怀熠说完, 又琢磨着嘱咐一句:“别忘了,千万看好他。”
“如今事态已然到了这般地步, 这伙人输不起,又心狠手辣, 保不齐就狗急跳墙,会冒险到北镇来动手。”
陆巡点点头:“兹事体大, 我会亲自看着。”
“齐活。”陆怀熠擦了擦指尖上的糖稀,“咱们去演完这场戏。”
“攻心为上,只要看透了底牌,他就是怎么打,也尽在掌握。”
日头西沉,整个北镇很快便被夜色彻底笼罩。
高杞坐在屋里,一言不发地垂着脑袋。
他已经耗累了。
陆怀熠虽没有他就是苟七的证据,可却总有由头把他叩在北镇。饶是宫里已经来过两次人,陆怀熠也总能三言两语地两人打发回去。
他被困住了,他的一言一行都被人监视着,哪怕是睡觉,都会有人轮着守在床头,逐字逐句记下他的梦呓。
可他知道这事情牵扯下去会有多大,他绝不能轻易吐露半个字,只能这样天长日久地痛苦下去。
月色幽幽地在窗外荡漾。
高杞望着窗外的月色,不禁有些愣神,很快便发现窗外就多出来一个人影。
还不及高杞再做反应,屋中的蜡烛就被吹熄了。一根白绫转瞬之间就被套上他的脖子,随即绕过房梁,彻底扯紧。
高杞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从地上拽了起来,他喘不过气来,整张脸憋得通红,可偏偏任由他怎么挣扎都没有半刻喘息的机会。
他发不出声,更推不倒东西。屋子里头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只是陆怀熠跟陆巡此时就伏在屋外,眼瞧着那烛火熄灭,不禁纷纷一窒。
陆怀熠望向陆巡压了压眉头:“你叫人冒充刺客,还要吹了烛火行凶?”
“这人是不是从前干过,这么讲究?”
陆巡顿觉情况不妙,头一个起身甩出刀,随即一个飞踢踹开房门闯进去。
屋中霎时间传来“扑通”一声落地的动静,随即便是一番打斗之声。
埋伏在周遭的旗官们一拥而入,屋子里头乱了一阵,但蜡烛很快便被再次重新点起来。
陆怀熠听得动静消停下来,这才终于往屋里头去。
只见高杞正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哧带喘,而陆巡那头正将刺客踩在地上,用刀柄逼着刺客的后颈,不容刺客有分毫挣扎反抗。
旗官们纷纷上前,将这刺客死死制住。
不料才一起身,那刺客便作势要咬舌自尽。奈何陆巡早已经有了香海那一回的记性,眼疾手快地一把捏住那刺客的嘴,将那刺客的下颌生生捏得脱了臼。
高杞看清了刺客的模样,顿时一怔,俨然是认出了来人。
陆怀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并不作声。他只慢条斯理地落座在旗官们搬来的椅子上,方朝四下打量起来。
本还想着寻人假扮刺客演一出大戏,这下倒好,竟将真的引了来,省了他们的功夫了。
他垂着眼打量那跪在地上的刺客,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我说,你也不看看北镇是什么地方,这里能容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看来高杞果真是知道好些大秘密,能逼得你们如此铤而走险?”
刺客闻言,顿时狠狠瞪陆怀熠一眼,猛然一挣恍惚要跟陆怀熠同归于尽。
可惜陆巡却并不会给刺客半分造次的机会,他一脚将人踢翻在地,脚下随即又用了几分力气,将那刺客的脸踩得便往地上陷了陷。
“千户面前,你也敢如此造次?”
陆怀熠支着脑袋轻“啧”一声:“唉,看来又是个硬骨头。”
“你说你来北镇干什么?北镇戒备森严,若不是有人故意为之,你怎么进的来?不过如今你既然来都来了,不好好受一受‘招待’,交待了是谁放你进来,恐怕就不那么好走了。”
言罢,他勾勾唇角,旗官们便将那刺客从屋子里拖将出去。
陆怀熠这才又挂上几丝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侧目扫向一边的高杞。
“高大伴,看来我们等的住,有人已经等不住了。”
“你不会就在等着这些人捞你吧?人家可是急着要杀人灭口。”
“你不说没关系,我们去等那刺客说,到时候只怕是我想替高大伴求情也没有由头了。”
高杞眸子微缩,一时间还没能缓过劲来。
他在北镇里熬了这么些时日,捱够了没肘子吃的时日,受得折磨更不在少数。即便如此,他也一个字都没蹦。
他替周悯同做了那么多事,受了那么多秘密,可事到临头,周悯同却要人将他活活勒死。
高杞攥了攥掌心,一时恨不得将自己那一口牙彻底碾碎。
如今就算他能从北镇全须全尾地熬出去,周悯同又怎么还会放过知晓如此多秘密的他?
他们认识十余年,彼时他还是个全全呼呼的男人,周悯同也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宦。
他为着免于兆奉陈案殃及,狠下心自残入宫,总算是跟周悯同一起走到了如今这声名显赫的地步,他将周悯同当作同伴,颗周悯同却将他当成眼中刺。
周悯同要杀他,他也绝不让周悯同好过。
他冷笑一声,索性将心一横:“不错,我知道,我都知道。”
“当初那《兆奉幼祸疏》正是如今的内阁大学士周悯同写的,我雕板子替他印了几千张,将那疏论撒了满满一街。”
“香海的胡三,南城的官银,雕印的假银票,桩桩件件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快点给我叫个书吏过来,不然我怕你们听乱了脑袋。”
……
陆怀熠看着已然开始狗咬狗的高杞和周悯同,自知问题已经迎刃而解。
他朝陆巡交待两句,这才慢悠悠退出了牢舍,转而挪向平日休憩的耳房。
谁料才一推门,便见得芫娘正坐在椅子上撑着脑袋——
她已经睡着了。
芫娘睡得安稳沉静,鸦睫轻覆,呼吸绵长,身旁放一只食盒,俨然又等了一整夜。
陆怀熠将她轻轻抱起身,垂眸望着她的睡颜,便忍不住在她发顶上吻了吻。
“芫娘,醒醒,我让陆巡送你回去睡。”
芫娘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抿着笑意,却怎么都不肯睁眼,俨然还在装睡。
陆怀熠便索性又在她脸颊上嘬一口:“醒来了么?”
“不醒啊?不醒就只好再亲一下了。”
芫娘痒得忍不住,只好笑着揉揉惺忪睡眼,不由得往陆怀熠怀里蜷了蜷:“已经过了一夜么?可我想和你再待一会。”
“昨儿过腊二三,你都没有回来过小年拜灶王爷。”
“我放了好多东西做灶干粮,烙的可好吃了,连师父都夸我。”
陆怀熠轻笑,眼中满是歉疚:“再忍一忍,就快了。”
“再过些时日,我定能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到时候就能有你爹娘的消息了。”
芫娘点点头,这才转头望向食盒。
“现在到了年关,荟贤楼和积香居都忙得不像样子,我之后要忙到除夕了,怕是都没什么时间来找你。”
“我把灶干粮和糖瓜都提过来了,你和陆巡要好好吃东西呀,今天可一定要把糖瓜和灶干粮补上,不然灶王爷不在天上帮你们说好话的。”
陆怀熠笑着应声,随即撩开盒子,便见一层是酥黄的糖瓜外表挂着丝丝缕缕的糖壳,瞧着就粘牙,却也足够甜。
还有一层是糖螺丝转和花椒叶卷的干粮,都是一圈一圈的形状,小巧玲珑,比往常的干粮要袖珍许多。
从前在英国公府中过小年,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
祭灶对芫娘的确是大事,如今芫娘这煞有介事的告诫,顿时也带给他几分过年的氛围,他便都一一点头应是,听话得不像样子。
芫娘看他答应,没有半分昔日的桀骜不驯,顿时便笑弯了眉眼。
“唔,你这样才乖。”她从他怀里挣脱下来,随即掂脚在陆怀熠的唇边啄了一下,眼见得逞,便忙不迭笑嘻嘻地跑出门去。
临到门口,陆怀熠又忽然叫住她:“芫娘。”
“怎么?”
“等我,几天就好了。”陆怀熠笑得弯了眉眼,“我一定能陪你过年。”
芫娘也笑道:“那你答应了,不准变卦,不然我把积香居的门上起来。”
“你求我一晚上,我再打开。”
陆怀熠点了头:“好。”
芫娘乐淘淘地赶回荟贤楼,荟贤楼才将将开门。
昨晚上祭了灶,诸位师傅们今日一来便都讲着拜小年的吉祥话,芫娘自然不落下。
她忙不迭系着围裙,又无比专注地绕着检查了一圈锅灶,这才正式准备开始这一日的活计。
不料锅还没有烧热,她便见前头传菜的小二寻进后厨。
“诸位师傅们,先前宫里头那银耳马蹄露是谁煮的?”
“宫里头来了人,说是上头念想前些日子几道菜的滋味,想请师傅们再进宫伺候一顿除夕年饭。”
“今年开灶迎喜,这宫里头的年饭可是皇亲国戚权臣贵胄们具在,就算咱荟贤楼也是第一回 ,我这先给诸位师傅道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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