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谢安朔步子一顿, 迅速回过头:“什么法子?谢某洗耳恭听。”
陆怀熠的目光梭巡在谢安朔同谢云笈身上,登时颇有兴致地弯了弯眼角。
他没心思探究谢家兄妹的关系。
但是凭着方才谢安朔的言行,他便能认定,谢家对这门亲事的排斥绝不会比他少。
只要弄清楚这一点, 陆怀熠就敢抖开他包天的胆子开始胡编乱造。
“我娘既认定了金玉良缘是我和谢家小姐, 那办法不有的是么?”
“比方你就说如今的谢小姐是收养的, 真正的谢小姐流落在外……”
话音还未落,他竟从谢安朔眼中察觉到一丝稍纵即逝的杀意。
就连先前冷静自持的谢云笈也蹙了蹙眉头, 神情随即变得不大自然起来。
陆怀熠立时住了口。
他这法子离谱,一早就预料过谢安朔会生气, 无论谢安朔如何, 他皆有应对的说辞。
可眼下,事情却好似正在往他意料之外的方向信马由缰。
陆怀熠压了压眉头, 脑海中的思绪迅速流转起来。
谢家当初因着兆奉陈案受到牵连,但如今也算是捱到了扬眉吐气之日。可谢安朔却仍旧一心追查兆奉陈案,这其中的缘故耐人寻味。
若是谢云笈的身份果真有假, 所有的巧合与不循常理之处便都有了解释的答案。
这他妈都是什么事!
陆怀熠眸子一缩,顿时忍不住苦笑着勾勾唇角。
他好像知道的有点太多了。
另一旁的谢安朔神色凝望地调转方向, 缓步上前冷声问:“除过你, 还有谁知道?”
陆怀熠迅速扫视一圈周围,泰然自若地沉声道:“你问我就告诉你?那我不是等着被灭口?”
“当初在荟贤楼我便说过, 我只要案牍,案牍以外的事我懒得说, 更懒得管。”
“不过你要是再对我这么不客气,那恐怕就要有些变数了。”
谢安朔满眼狐疑地冷笑一声:“所以?你方才说的办法就是以此要挟我?”
“别做白日梦了, 我先前敢给你案牍,难不成你以为我就半分也没有思虑过往后的事?”
陆怀熠心下虽知自己惹上了麻烦, 不过还是不紧不慢地嗤笑一声:“啧,你能不能别一天总是副要鱼死网破的样子?我要是想拿捏你谢家,一早拿着案牍去四下张扬,还等得到今日?”
“我是来找你商量法子的,不是来找你拼命的,这婚你到底想退还是不想退?”
谢安朔望着陆怀熠不置可否,陆怀熠便迅速将谢家兄妹带进屋中。
陆怀熠倒了茶,眼见谢安朔不接,便端来自己喝了,半晌才坦然道:“我拿了案牍,自然不是拿来垫桌子的,你既信过我一回,难道还不敢再信第二回 ?方才就当我考虑不周了,我可没想找你的茬,毕竟费心费力把谢家牵下水能对我有什么好处?”
谢安朔不置可否,半晌方冷声道:“无论如何,若是要危及云笈和谢家,我不答应。”
“旁的法子,任着你随便想。”
他略过了云笈的身世和其余诸多内情,只就事论事地说:“更何况,如今这婚约既是长公主有意,合该是你陆小公爷去推辞,缘何要让我谢家做这见罪人的事?”
陆怀熠闻声,登时嗤笑一声:“老头儿都拿我娘没办法,你让我去?”
“谢大公子,你是想退亲还是想要让我死?”
“那正好,我瞧着这法子也甚好。”谢安朔垂眸轻啜一口茶,“只要陆小公爷死了,这婚约自然便能作废,如何?”
陆怀熠嘴角一抽:“……”
“呵,那我真是谢谢你。”
他忿忿不平地叹一口气:“也不知这仙君山上哪来的混子,在这瞎算,偏偏我娘还笃信多年,真是害人不浅。”
陆怀熠的指尖在桌上磕得越来越急促,却又忽然顿了顿。
谢安朔连眼皮子也懒得抬:“怎么?你又有什么馊主意?”
陆怀熠勾起唇角。
“我还有个保险的法子,既可退婚,又能保全两家的颜面,定然万无一失。”
“不过我替你退了婚,你可怎么报答我呢?”
谢安朔径直道:“要是什么不正经的事,你趁早闭嘴。”
陆怀熠坦然:“兆奉陈案牵连甚广,籍没官眷数不胜数,你手上的线索最多,我要你日后替我找个人。”
谢安朔一愣,俨然是没想到陆怀熠果真会有这么正经的事能交待出来。
他随即缓声道:“可以,这件事我能帮。”
“好,那便就此说定了。”陆怀熠垂了垂眸子,“你们在此稍歇,我去替谢小姐找郎中来瞧瞧。”
他随即起身走向门外,才出院子,便听见有人叫他。
“世子,席上久不见人,公主已经命人在四下寻你了。”陆巡神色匆匆,“还请早些回吧。”
陆怀熠眸色沉了沉。
“陆巡,去寻个郎中,谢小姐在南院崴了脚。”
“是。”
“还有,我今日恐怕难再出门,晚上你替我去积香居跑一趟,把准备好的东西都给芫娘送去。”
“你跟芫娘说,等过几日,我定好好补偿。”
陆巡不由得怔了怔:“那世子你……”
“我?”陆怀熠勾了勾唇角,“我总得先料理完手头这边。”
“既然我娘那头说不通,那就换条路子。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要我跟谢家结亲,绝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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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日。
陆怀熠是一早进宫的。
紫禁城中宫銮层叠,一道道宫墙将天空划成了四四方方大小不一的块,宫人低着头来往匆匆,四下里处处都透着不言而喻的“规矩”。
老黄门毕恭毕敬地在前头给陆怀熠领着路:“世子好些时候没来了,上回进宫也没拜见陛下,陛下可是恼了一宿。”
陆怀熠轻嗤:“先前我总在宫里头晃,嫌我烦的不也是舅父?”
老黄门笑出声来:“民间都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陛下可不正是因着疼爱世子,才会与世子直言直语?”
“陛下这关怀,饶是旁人想求还求不来呢。”
陆怀熠便也跟着笑两声:“上回是有些杂事在身上,不好惊扰了舅父休息。”
“这回我自有分寸,多谢伴伴提醒。”
两个人并未再说几句就到了乾清宫。
崇仁帝就坐在殿阁中的榻上。
他两鬓微霜,头戴翼善冠,一身衮服肩挑日月。彼时正垂眸望着面前的奏章,瞧上去慈眉善目。
陆怀熠见着老黄门关了殿门,方毕恭毕敬跪拜在地:“怀熠见过舅父。”
崇仁帝侧眸瞥他一眼,方露几分笑意,缓声道:“起来坐。”
“你这猢狲,有些时日不见了,你又跑到哪里去厮混?连朕都抛到脑后了?”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起了身,也不等宫人伺候,拽着凳子便蹭到崇仁帝身边:“说出来怕舅父不信,我如今不敢厮混。”
“正在锦衣卫里头当着差呢。”
崇仁帝眉心微蹙,满脸质疑地挑起眉梢:“锦衣卫?你?”
陆怀熠二话不说,郑重其事地敲了敲自己的牙牌:“舅父,这是什么?”
“百户,六品,积功升的,有官档的,不信您查去。”
崇仁帝瞧着陆怀熠轩轩甚得的模样,忍不住哂笑一声:“你爹让你去的?”
“也不能全算。”陆怀熠故作正经地压低声音,随手从袖子里摸出拿出个装着两只黑须大知了的葫芦:“不过年初我跑马被我爹抓了,他一气之下就把我塞去香海办差。到那我才发觉香海的促织的确比顺天的大,叫起来又凶,这两只是我逮回来的,给舅父试试。”
崇仁帝一看,忍不住倏然失笑:“哈哈哈哈。”
“你爹叫你去查案,你倒好,跑到香海抓蛐蛐?你是要把你爹给气死,唉,也就你这不干正经事的猢狲能弄出来。”
陆怀熠哂笑:“得了吧,您最喜欢这个,白得这么凶的两只,心里偷着乐乐得了,还训我这功臣?”
崇仁帝瞥一眼:“朕哪次还能白得着你的东西?你肚子里那几滴墨水,当朕不知道?”
“你这猢狲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这次想要什么赏?”
陆怀熠顿时盛上三碗不要钱的笑意,殷勤地替崇仁帝捏捏肩:“知怀熠者,舅父也。”
“要是没有舅父,我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崇仁帝又好气又好笑:“赶紧说正事,少在这拍马屁。”
陆怀熠闻言,随即合盘托出:“舅父,我不想娶谢家小姐。”
崇仁帝一滞,望着陆怀熠的目光多出几分审视。
“多大的人了?还没玩够?你娘为着你专程绕路去了趟仙君山,诚心诚意登山叩首才换得天师亲点姻缘,一回京城就替你费心思张罗了好些时日。”
“人家工部尚书谢家千金,知书达礼,落落大方,配你还委屈你了不成?”
陆怀熠垂下眸子,语气也不知不觉正经起来:“谢小姐的确不俗,但是怀熠是什么样的人,舅父是再清楚不过的,怀熠绝非谢小姐良配,如若强扭,恐终成怨侣。”
崇仁帝眯了眯眼,慈爱的笑意彻底消弥于无形。
“陆怀熠,你进宫就是为了这事?皇命不是儿戏,如今更不是你胡闹的时候。”
“你别以为朕不舍得罚你,想好了再跟朕回话,你是果真不愿娶谢家的小姐?怎么都不愿?”
陆怀熠便撩起袍角,行云流水地跪在崇仁帝面前,斩钉截铁道:“不愿意。”
“从前不愿,如今不愿,往后更不愿。”
“陆怀熠是凡人,只有一颗心,先前已经为一个姑娘动过,就再给不得旁人了。”
第62章
崇仁帝拿着奏章的手一顿, 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
“罢了,起来吧。”崇仁帝轻轻叹气,“你既铁了心不娶谢家千金,日后也不后悔, 朕拿你还能有什么法子?”
“多谢舅父。”陆怀熠从善如流地起了身, “我就知道, 果真还是舅父最疼我。”
“打住,你先别急着谢, 你想让朕去你娘跟前当个恶人,倒也不是不行。”崇仁帝露出几分和煦的微笑, “不过你就拿两只蛐蛐打发朕?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怀熠脸上露出几分“我就知道”的苦笑:“那舅父的意思是?”
“好说。”崇仁帝的目光又重新瞟回手中的奏章上, “朕最近正有些难办的事,瞧着交给你正好。”
“你从前无权无职倒也算了, 如今你既然进了锦衣卫,还是个六品,总不能无些实绩在身, 丢你陆家的脸吧?”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虽还未打量究竟是把什么事交给他, 但心下已经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眼角一跳:“舅父, 这不大好吧?”
“不,朕觉得很好。”崇仁帝的笑容越甚, “放眼这阖宫上下,实在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怀熠连忙赔笑道:“舅父是知道的, 我从小就办不了什么正事。”
“您怕是所托非人,往后要越办越糟的。”
崇仁帝点点头:“朕看你跟个孙猴子一样, 当年个子还没桌子高那会,就敢带着三皇子爬到养心殿房顶上去扳骑凤仙人。但凡你想干, 天都能捅咯,还有办不成的事?”
周围的宫人们闻言,都忍不住偷偷笑起来。
陆怀熠扁扁嘴,略显无奈地抚住额。
他倒吸一口凉气:“我自小也是跟着您长的,马吊跟您搓,骑马跟您跑,就两骰子还是跟您手里头赢回来的,要是长歪了,也总不能是自己长得吧?”
“再说上房那次,我爹那竹条子笞了,罚跪罚过了,骑凤仙人我也送回来磕了头。这事都过去这么多年,您就不能忘了,给我留点面儿呗。”
“怎么,你惹祸,倒成了朕的不是了?”崇仁帝毫不留情地揭短道,“能干这事的,自立朝以来,恐怕也就你这猢狲一个了。”
“你那胆子比海碗还大,如今轮到替朕分忧,朕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跟朕推三阻四的。你到底是不想办还是办不了?朕看你是皮痒了吧?”
“你不想办也行,朕找旁的人。不过这婚约,你可就得自己找你娘说去了。”
“我来都来了,何苦还劳舅父找旁的人?”陆怀熠牙疼似的咧咧嘴角,干巴巴地笑两声。
今儿出门定是忘了看黄历,这舅父比他还不肯做赔本的生意,他算是栽到亲舅手里头了。
“不知舅父是为何事忧心?怀熠愿闻详尽。”
崇仁帝抬起头,摆摆手屏退左右宫人,方轻描淡写道:“无他,唯兆奉陈案耳。”
“别跟朕装傻充愣,朕听闻你这些日子跟那谢家的儿郎来往甚密,总不能是为着斗鸡跑马吧?”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神情也凝重了几分。
他就知道,舅父没憋什么好事。
不过兆奉陈案已经过去十余年,如今旧案重查阻力巨大,一但翻案,免不得在朝堂引起轩然大波,到时朝中人人自危,不免互相攻扞,平地起风。
到那时,似老爹英国公那般既无实权,还将满朝文武得罪了个遍的,怕是要做了众人的活靶子。
与其坐等成为俎上鱼肉,倒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陆怀熠单膝跪地,拱了拱手,玩笑的神情顿时消散地一干二净:“舅父对万事皆了如指掌,怀熠不敢欺瞒。”
崇仁帝丢下手里的奏章:“你既看过案牍,朕也不必赘述。朕知道,这事很难,日后恐也少不得要受罪。”
“但是此事终究是横亘在朝堂的一根刺,日久不去,必成祸害,如今即便伤筋动骨,也必得除掉。你是朕抱大的,如今这满宫上下,朕就器重你,如今只望你也能信朕。”
“你不必急着回话,回去思索一两日再说。”
“不过你既然进了锦衣卫,只做个百户是不是也太屈才了些?朕做主,给你点个指挥同知做,如何?”
陆怀熠对崇仁帝这种打一顿再给颗枣的行为深感不忿,却也无甚办法,只能耷拉着眉头轻轻叹口气:“别了,您还是给个五品千户得了。”
“品秩再高的还得早起进宫上朝,我才懒得上。”
崇仁帝哂笑:“跟朕讨价还价?你倒是一点亏也不吃啊。”
“近朱者赤嘛。”陆怀熠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
“罢了,你娘那头朕替你担着。”崇仁帝起身背住手,“朕等你回话。”
陆怀熠拱了拱手,便从善如流地退出乾清宫。
带路的老黄门已然在门外等久了,见得陆怀熠退出殿阁,随即上前替他引起路来。
陆怀熠见得老黄门手中捧着个托盘,便轻挑眉梢:“这是何物?”
“老奴也不知,这是陛下吩咐老奴准备的。”
“陛下好似是怕什么人日后会落入四面楚歌之境地,一早吩咐老奴准备好这锦囊,说是穷途末路之下,此锦囊可护身,保万事无虞,老奴正要给陛下送过去。”
陆怀熠瞥一眼,随手挑起,将锦囊抛进手中:“你去告诉舅父,这锦囊我带走了。”
片刻后,老黄门终于回到了乾清宫。
他毕恭毕敬给崇仁帝作揖:“陛下,世子将锦囊带走了。”
崇仁帝翻了翻手中的奏章:“朕就知道,这猢狲还是有良心的。”
老黄门轻笑:“每回世子进宫,陛下总能龙颜大悦。”
“有么?”崇仁帝挑眉,却掩不住弯起的唇角,“朕哪有那么高兴?”
“世子从前不涉朝堂,如今却肯替陛下分忧,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件美事。”
崇仁帝轻叹,满眼皆是意味深长的神情:“别看着这猢狲成日游手好闲,他可不止会跑马斗鸡。”
“这小猢狲,贼着呢。”
老黄门笑道:“人人都说外甥肖舅,想来世子也必不会负陛下的所托。”
崇仁帝哂笑,随即又垂了垂眸子:“朕的几个儿子于此事皆不堪用,可惜这猢狲没生在宫里,却生给了英国公那个老棒槌。”
“如今这朝堂情势不容小觑,只望这猢狲能顶些用,不要让朕的这局棋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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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怀熠带陆巡披着夕阳赶到荷花市场的时候,往日热闹的积香居并未开门迎客。
他疑惑地敲开门,便正对上一脸愁容的红芍。
“六爷,你们可算是来了。”红芍连连皱眉,“您快哄哄芫娘去吧。”
“昨儿下午陆巡来过之后,芫娘就闷闷不乐的,夜里头边哭边吃,把陆巡送来的点心全吃完了。”
陆怀熠愣了愣:“全吃了?点心那么沉,一盒子都吃完怎么能克化得动?”
他回头嘱咐:“陆巡,你回府带些消食的梨丝京糕来。”
陆巡拱拱手,随即掉头离去。
陆怀熠这才又往里几步,便迎上从院里出来的老孙。
“你还知道来?”老孙打量陆怀熠几眼,虽不掩嫌弃,但还是催促道:“赶紧上楼瞧瞧芫娘去,这闺女昨晚就哭着睡的,今早上又哭,哭了一天了。”
“可怜见的,怕是眼泪都要哭干了。”
陆怀熠闻言,眼中漾过一抹担忧,忙三步并两地跑到芫娘门前敲了敲:“芫娘,是我,你开开门。”
屋中没有半丝动静。
陆怀熠的眸色暗了暗:“昨晚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只是有些事耽搁了。”
“你先别生气。”
屋里的芫娘似是终于听到了动静,她只闷声道:“你回去吧。”
“我身子不舒坦,谁也不想见。”
陆怀熠轻叹:“点心哪是能盯住了吃的?跟个小孩一样,可是吃积食了?”
……
“芫娘?”
芫娘却不再说话了。
眼见得芫娘不肯说话,陆怀熠也没什么法子,又怕扰了她清静,只得转身回大堂:“那你先好好休息,我赶明儿再来。”
他走了几步见着红芍,方仔细嘱咐:“昨晚上是我爽约,芫娘兴许气着。”
“只是积食难受,等下那梨丝京糕能消食,她若是能用得下,你照顾她多吃一些。”
红芍点了下头:“六爷放心,哪里还需六爷强调?我自会照料好芫娘的。”
陆怀熠有些疲惫地轻声叹气:“有劳。”
……
芫娘在屋里关了一天了。
积食虽然难受,可也比不过心里难受。
陆怀熠走了没多久,红芍便端着梨丝京糕进了门。
她瞧着精神不振的芫娘,也忍不住叹口气:“芫娘,你一天没吃饭了,肚子可还疼?”
“你尝尝这梨丝京糕,酸酸凉凉的,能消食健脾。”
“嗯,多谢红芍姐姐。”芫娘强打起精神,慢慢尝了几口。
那梨丝京糕的确极好下口。
山楂熬得京糕又红又亮,没有半分涩味,切成细丝,拌上足水的去皮大白鸭梨和蜂蜜,酸甜可口,清脆水灵。
一盘子小菜红白相间,甚是好看。
轻轻一咬,鸭梨汁子便会流出来溢上满口,与京糕的酸味相得益彰,实在是消食化滞,生津健脾。
“跟我还说什么谢不谢的?”红芍见芫娘能用下些东西,才忍不住问道:“芫娘,到底怎么了?”
“果真是因着六爷昨夜没来?你从来不是计较这些的人,你若是心里有旁的事难过,你只管同我说。”
“六爷可实在担心你担心得紧,一听说你积食,就把这梨丝京糕送来了,你怎么不见他呢?”
芫娘一听,目光往梨丝京糕上垂了垂,筷子也顿住了。
红芍疑惑:“怎么不吃了?可是又难受了?”
芫娘搁下筷子,低声问:“他可跟你说了什么没有?你叫他六爷他也答应?”
红芍蹙眉:“答应的呀,六爷还能说什么?自然是托我仔细照料你。”
“没有旁的话?”
“没有了。”
芫娘的声音颤了颤,俨然是克制着情绪:“红芍姐姐,你往后别让他来好不好?”
“我们都被他蒙在鼓里,他根本就不叫陆老六,再和他这么不清不楚下去,难有什么好结果,倒不如趁早快刀斩乱麻。”
红芍一怔:“好,好,我都听你的,你别哭。”
芫娘掩住眼角亮晶晶的泪光,埋下头轻摇了摇:“我才没哭。”
“我晚已经哭过了,往后就不再因为他难过了。我还要找爹娘,找哥哥,我不想花精力纠缠在他身上。”
第63章
陆怀熠捻着宫里带出来的锦囊, 一夜无眠。
如今朝堂尚算宁定,四野颓靡,人人都认定崇仁帝行的是中庸之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只要不干扰到“仁君”的头衔, 这位陛下对凡事都能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哪怕是对当初有传惑之恩的贺阁老, 也能任之冤死狱中。
只要坐上了乾清宫的龙椅,此生注定是孤家寡人。自古皇家的恩情凉薄, 在崇仁帝身上大抵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陆怀熠却从不曾这样觉得过。
他的舅父,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他是舅父带大的, 自幼留在宫里头的时日便比英国公府要多。
他惹了祸是舅父护着, 挨了打也是找舅父躲。舅父带他跑马,教他推牌, 考他书的时候赏罚并济,就连他那一手字也是同几位表兄弟们一道儿由舅父亲授。
若说这世上能令他心悦诚服的,恐怕也只有舅父一位了。
如今舅父既私下嘱咐他来探访兆奉陈案, 便更说明舅父绝非薄情寡义之人。
可这桩子十多年的陈案实在不好下手,舅父是真真给他出了个难题。
陆怀熠抛了抛手中的锦囊, 不由得轻轻叹一口气, 索性将这思绪搁置一旁,拽件衣裳披着出了门。
皓月当空, 英国公府的院子里被映得亮堂堂的,月光仿佛在地上盖下了一层掺着银丝的薄纱。
陆怀熠在府中徘徊思索, 才转了一阵,忽而便在凋零的花丛里望见一只茄袋。
茄袋上头已经沾满了泥, 变得脏兮兮的,但若仔细瞧, 还是能看出上头绣着探颈的鹿与展翅的鹤,围绕在周遭的还有些细碎的花朵。
鹿鹤同春,是吉祥的纹案,而这茄袋群青的底色瞧着也甚是眼熟。
他先前在芫娘那见过的。
芫娘还藏着掖着不让他看,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此时此刻,这茄袋实在垢弊不堪,像只没人要的破烂。
陆怀熠蹙住眉头,不假思索地上前将那茄袋捞起来,一种不详的预感霎时在他心头升腾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脑壳发起痛来。
旦日,陆怀熠一早便赶到了积香居。
眼见得红芍撤去挡门的木板,陆怀熠便利落跳下马,三步并两地朝红芍走去:“红芍,你知不知道芫娘中秋那日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红芍干活的动作一僵,不由得露出几分犹豫的神色。
不过片刻过后,她还是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叹一口气:“去英国公府准备中秋蟹宴。”
陆怀熠虽然并非全无准备,但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眼角一跳,恍惚觉得自己是听错了般再次确认道:“你说去哪?”
红芍便又干巴巴道:“英国公府。”
“那个国公是驸马爷的英国公府。”
陆怀熠满眼疑惑:“那天的蟹宴,不是荟贤楼去的英国公府么?”
红芍又道:“荟贤楼的商老板同孙师父是老交情了,那日缺人手,商老板就请了芫娘一道儿去帮忙。”
“中秋那天早晨芫娘还好好的,走的时候还特地簪了桂花玉兔的绒簪,可晚上回来的时候就不对劲了。”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顿时攥了攥手中的茄袋:“啧……”
完蛋。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他忙不迭穿过积香居的店堂,守去芫娘的门前。
天气早已经凉了,太阳才刚刚升起来,风轻轻一吹,便能卷走人身上为数不多的暖意。
好在芫娘勤快,一贯没有什么赖床的习性。
陆怀熠等了不久,芫娘就从屋里推开了门。
他忙不迭撩起眼眸:“诶,芫娘,你听我说。”
芫娘一滞,迅速合上了门。
陆怀熠并不打算就此认输。
他迅速探去芫娘的窗口,死死扣住窗框:“我和谢家小姐绝对不可能婚配的,那是我娘一时兴起。”
芫娘低下头,扳开他的手指,沉沉关住了窗。
陆怀熠便又提高了嗓门:“我已经去求我舅父了,他会做主的,过些日子就能废掉这婚约。”
屋子里的芫娘捂着耳朵闭上眼睛:“别过来别过来,我不想听你说话。”
“陆小公爷身世显赫,云笈姐姐也是个好人,你不该丁点也不顾及她的名声,所以你别再屈尊纡贵来我这了。”
陆怀熠扁了扁嘴,忍不住自嘲地笑笑:“你就光想着你云笈姐姐的名声,半点也不肯顾及顾及我?”
“你我在顺天这么久,你还就拿我当‘朋友’是吗?”
芫娘靠在门后,一时不置可否。
朋友?自然早就不是朋友了。
至于什么时候不是的,她自己也记不起来。
可如今中秋的一场蟹宴就如同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能再像当初一样坦诚相见了。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气,随即便是走向远处的脚步声。
芫娘咬了咬唇,顿觉无比难过。
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打开门的手,坐在地上暗暗垂泪起来。
陆怀熠自那日离开之后,果真没再来过。
芫娘也不愿再耽搁积香居的生意,又过了一日便早早起床上灶。
她恨不得从天亮忙到天黑。
忙碌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良药,能叫人把什么都忘了。
只是越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芫娘分明做着和从前一样的事,思绪却总是忍不住飘到九霄云外。
因着这缘故,才三天功夫,她就好几次忘了放盐,还烫了自己两回。
从前让芫娘最引以为傲的事忽然变得一塌糊涂,巨大的失落感顿时便要将芫娘击垮了。
她失落地走出厨房,心里也乱七八糟。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在雨夜里找不到巢穴的海燕,只能任着风吹雨打,任着海浪将她拍到不见天日的角落。
只是才慢吞吞走了几步,她就听到师父喊她:“芫娘,过来。”
“陪我喝两杯。”
芫娘本也走得漫无目的,闻言便乖巧地坐去老孙对面,低声道:“我陪师父是行,但我不会喝。”
老孙却拿出一瓶杨梅酒,给芫娘斟上满满一杯:“总有第一回 喝得时候,喝点小酒,万事不愁。”
“来,你喝这个杨梅酒,不容易醉。”
芫娘望了望杯子里的酒,深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便将一整杯灌了个干干净净。
那酒一点都不甜。
芫娘被辣得直皱眉头。
老孙看得哈哈大笑。
“傻闺女,哪有这么喝的?你就着菜喝。”
他说着,就给芫娘递上一只卤水鸭翅。
芫娘连忙低头咬了两口鸭翅。
这鸭翅是师父自己卤的,味道极香,都是择选过肉厚个大的鸭翅,还要拿调制过十几种香料做成卤水,卤到肉烂骨脱才出锅。
师父的卤汁滋味甚好,既没有突出的药味,也没有干咸和涩味,只有肉荤和香料的美妙平衡。
鸭翅早已卤成酱色,滋味十足,轻轻一抿就能将肉抿脱,卤味入骨,越嚼越香,令人欲罢不能。
芫娘叼着鸭翅啃了一阵,便觉得方才那酒的辣味已然消散,变得绵柔又醇香。
她终于来了点精神,便饶有兴致地又斟一杯轻轻舔了舔。
就着鸭翅,酒果然变得好喝了很多。
几杯酒下肚,芫娘的脸色染上几分酡红,性质也不似一开始那样低沉了。
老孙这才兀自又咽了一杯。
“闺女,你跟我说说实话。”
“你真是觉得那姓陆的是个小公爷,咱们配不上他?”
“你听师父说,如今便是宫中选秀也不拘着出身。”
“遴选给太子皇子的选侍正妃,有的是民间女子,就算咱们只是这积香居里头的厨子,也没什么不能嫁进国公府的。”
芫娘端着酒杯的手僵了僵,忽然垂下了眉头。
老孙便又苦口婆心道:“你看看你,分明心里还是有那姓陆的,消沉成这样又是何必?”
“师父我瞧不上那姓陆的是不假,但是他待你还算上心,千金难买闺女你喜欢。”
“凡事只在你想还是不想,咱们要嫁到国公府里这事是难,但绝不是没有先例,大不了师父再给你想想法子。”
芫娘却摇了摇头:“身份固然悬殊,但我更芥蒂的另有其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家和云笈姐姐家欲结秦晋之好,我做了搅局之人,既对不住云笈姐姐,日后也难免引得他与他的父母僵持。”
“人活着,不论各种身份,免不得琐事缠身。他从前不告诉我他是小公爷,我固然生气,但我更怕我与他的几分情谊会消磨不过那诸多繁杂的烂事。”
“与其被弃如敝履,倒不如见好就收,不要去肖想那些权贵人家的事。”
“你就果真肯放得下?”老孙叹口气,“闺女,你年纪小,不知道这世上的真情难得。”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芫娘闭着眼睛又吃下满满一杯辣酒:“我放不下也不行,人活着,本就不是只有情情爱爱的事。”
“除非……除非他真能如前些日子若说,先保证不中伤云笈姐姐,又能将这婚约退去……”
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了一下。
那天他都被她气走了,气得再也没回来过。
更何况她的这些要求,怎么可能成真呢?
一个高高在上的小公爷,平日里定都是被人捧着的,如今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屈就她呢?
芫娘苦笑一声,忍不住酸着鼻子重新斟满杯子。
这一回,饶是将辣口的杨梅酒一饮而尽,芫娘却也不觉得那么难以下咽了。
她草草将杯子搁在桌上:“师父,我困了。”
“我想先去去睡一阵。”
这一回,老孙没拦着她。
眼见芫娘已经走远,老孙方回过头朝自己墙后头望了望:“芫娘说的,你可都听清楚了?”
陆怀熠缓步走出露了面,斜倚靠在墙边:“我知道她担心什么。”
“你叫她放心,我已经跟家中摊牌,老头儿一怒之下已经将我赶出门了,我也不怎么想回去。只要予我些时日,我定能给芫娘一个交待。”
老孙的脸色沉了沉:“我招呼可给你打在前头,要不是心疼芫娘成日里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甭管你是什么国公府里头的世子,你就是跪下求我,我也不想搭理你。”
“芫娘这孩子重情,我在芫娘跟前帮了你,你要是敢对不起芫娘,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陆怀熠勾起唇角,随即提出一瓶御赐的陈酿太白液搁在桌上:“我舅父已经答应我了,只要我替他查一桩案子,他就出面给我的婚事做主。”
“往后我要是辜负芫娘,你把我剁了就着下酒都行。”
第64章
旦日, 一贯早起的芫娘,破天荒地赖了床。
红芍在门外头敲了半天门,却怎么都不见屋里头传来回应,顿时心下发起慌来。
她忙不迭找来老孙, 商量之余, 索性将门踹开, 方见得屋中一片狼藉。
芫娘合衣趴在桌上,面粉, 油酥,藤萝花散落满桌, 中间还倒着个喝空的酒瓶子。
老孙拿着那酒瓶子瞧了瞧, 不禁皱起眉头:“这丫头,怎么连秋露白这么烧酒都敢喝?这哪是她能喝的酒?”
红芍搀扶着芫娘将她搁在床上, 淘洗毛巾替芫娘擦干净脸上沾染的面:“芫娘,醒醒,你昨晚这是干什么了?”
芫娘醉了一夜, 至此终于听着耳畔的呼唤生出些星星点点的意识。
她望着红芍瞧了好半天,方瞧清楚眼前的情形, 便笑着伸手在唇前比了比:“嘘。”
“红芍姐姐, 你小声点,可别叫我师父听见。”
这秋露白是商老板送给师父的, 满共才两瓶,师父都舍不得喝呢, 昨儿被她一个人喝空了,师傅不生气才怪。
老孙无奈地撇撇嘴, 低声嘱咐红芍照料好芫娘,随即不动声色地打理好桌上的东西, 转头去了门外。
红芍难为情地望向身后的老孙,才又回过头替芫娘垫一垫枕头:“你才多大的人?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这东西好喝不成?哪能像你这么生喝?”
芫娘扁了扁嘴,使劲摇摇头:“红芍姐姐,这酒一点也不好喝,可是不喝酒,我睡不着。”
红芍叹一口气,遥想起自己当初的经历,忍不住规劝道:“唉,你这又是何必?”
“当初我也觉得只剩下寻死了,可谁知道如今又能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六爷有能耐,不会当负心人。再说了,就算咱们都看错了人,那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能找不见?何必要把自己糟蹋成这样?”
“不,才不是因为他。”芫娘随即否认。
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如今只是没有找到家里人,等我找到我爹娘和哥哥,我哥哥肯定会揍他的。”
“哥哥说过,谁都不准欺负我。”
她委屈巴巴地皱起眉头,拽着被子踢了好几下:“可是我爹娘和哥哥到底去哪了?我已经到顺天了,我都当了掌柜了。”
“我做了这么多藤萝饼,他们怎么还不来找我?我现在什么也做不出来,他们再不来,我都不会做了。”
红芍叹了一口气,竟也不知再怎么劝慰芫娘。
芫娘见得红芍叹气,便也不说话了,只兀自垂下了眸子。
从在香海推牌九,在凤翔楼里宰鸡,在积香居这里被凤翔楼挤兑,每次她碰到的坎,她都有信心能过得去。
可这一回,她忽然觉得自己空落落的。
她瞧着手上留下的伤,忽然失了神。
千辛万苦做出来的藤萝饼卖了好些日子,却丁点也没有爹娘和哥哥的消息;从前最拿手的做饭炒菜,忽然变得生疏起来;就连每每失落时就会在她身边的陆怀熠,如今也不能再同她朝夕相处。
她借着酒劲,便抱住红芍抽噎起来。
“红芍姐姐,他们为什么都不要我了?”
梦里的爹娘和哥哥她怎么都够不到,能伴着她从香海到顺天的陆怀熠也离她越来越远,就连张罗积香居的立身之本,她如今也怎么都操持不起来。
哪怕坚持了十几年,努力了十几年,到头来她竟然还是被这一切给抛弃了。
芫娘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好像冥冥之中总有什么力量,在一直阻碍着她往前走。
她觉得好累,已经走不动了。
红芍连忙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顺气:“怎么会呢?谁敢不要你?”
“我们都在呢,还有孙师父,谁要是欺负了你,我们跟孙师父肯定拿扫帚打他。”
言语之间,老孙便端着一碗酸酥酪进了屋。
“来,这个解酒,给芫娘喝。”
红芍忙不迭接过手,用小勺搅合着喂给芫娘喝。
酸酥酪洁白浓稠,是用牛乳发酵而成。加过蜂蜜之后滋味酸甜,又带着乳香,解酒醒神最是不二的良方。
芫娘将一碗酸酥酪都吃净了,才终于清醒过几分,停下自己撒疯的举动。
她有些尴尬地望着床前关切望着她的一众人,也顾不得脑袋还“嗡嗡”生痛,只忙着讪笑两声。
“你们怎么都来了?”
“师父,你坐,别站着。”
老孙长长叹下一口气,依言坐下,给芫娘递上一杯水道:“闺女,头疼不疼?秋露白烈得很,不能这么喝。”
芫娘兀自点点头,半晌才低声道:“师父,我起初见你时,不懂那酒有什么好喝的,如今才终于明白了。”
“人要是能一直昏昏睡着,确实能少了很多烦恼。”
老孙一拍大腿:“嘿,我那好的你不学,毛病你怎么一学一个准?”
“昨儿就让你尝尝杨梅酒,你比我还无师自通,这酒往后可不准这么喝了,再喝要伤了身子的。”
芫娘闻言,终于挤出一丝苦笑,轻轻点了下头。
“不敢了,头疼得很呢。”
老孙扁扁嘴,俨然是认真思索了一阵,方语重心长道:“师父跟你保证,那姓陆这几日定是没脸见你才不敢来,他肯定在想法子退婚,等他下回找你,就把什么事情都办妥了。”
“好闺女,咱们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我知道你就找着爹娘这么点念想,师父回头再帮你琢磨琢磨。说不准你爹娘他们最近不在顺天城,没那么快吃着你的点心,再过些时日就吃到了。”
“这几日你先歇着,想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积香居的事不用管了。”
“是啊,芫娘。”红芍也连连点头,“从前在香海咱们那么多苦都吃过来了,如今正是咱们不能急的时候。”
积香居的生意已然稳定了下来,店中生意可谓是红火异常。
让师父一个人将积香居挑起来,实在不是件令人头皮发麻的事。
可芫娘一想到自己如今进了伙房,不是烫着自个儿,就是切到指尖,也只有碍手碍脚的份儿,便点头答应了。
就算找不到爹娘和哥哥,师父和红芍他们又何尝不是家人呢?
她忍不住靠进师父怀里,闷声唤了一句道:“师父。”
她知道,为了他们,她也不能就这么沉沦下去。
老孙摸了摸芫娘的头发:“好闺女,不用怕,咱们都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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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香居的活是不必芫娘再做了,但芫娘终究不是个能闲得住的人。
几日不进厨房,她便觉得浑身难受。
更何况,只有忙起来,她才能忘掉所有的烦恼。
故而趁着中午忙完,师父午睡的功夫,她便又往厨房里钻。
如今店中已然雇了两个新伙计,客源不断,每天的用度也是与日俱增。
不止鸡鸭时蔬消耗大,就连生猪每天也得劈上半扇才够用,内脏下水自然也开始激增。
芫娘瞧着伙房里头扔着的东西,觉得这些丢弃了可惜,但若拿这些做成菜肴,难免有些上不得台面。
师父从前做宫廷菜,似内脏下水这般食材的做法也属实不多,顶多一道锅爆腰花,一道九转肥肠,皆是做成了无比精细菜色,若是搁在积香居的菜谱上,价格便宜不得,只怕是卖不好。
她对着一堆下水琢磨一阵,又是焯水又是炝炒,直磨得伙房里头隐约都染上了一股经久不去的腥臊之气,还没什么太多头绪,只能拿几位调料又重新煮上一锅。
芫娘正要招呼大家都来试一试,便见红芍迎着香味往伙房里头走来:“呀,好香,这是什么做的?”
芫娘轻笑,径直递上筷子:“是先前的那些下水,我瞧着扔了可惜,就试着做了做,你尝尝?”
红芍这才摇摇头:“外头还有人正等着,我来装些荷花酥。”
“等我回来,再尝尝你的新菜。”
芫娘利索帮红芍将点心盛进食盒,随即将点心端出伙房,将点心拿给店中候着的一对主仆。
谢安朔同阿正等了片刻,却没见的芫娘出来,不由得疑惑道:“今日怎么不见姜小娘子?”
红芍一听,便抬眸问:“怎么?公子认识芫娘?”
阿正这才解释:“我们是谢府的,先前送点心都是姜小娘子来的,我家公子这才发问。”
“谢府?”红芍皱了皱眉头,目光又在谢安朔身上打量一圈。
先前她可是听芫娘说过这位谢公子的“丰功伟绩”,瞧着欺负过芫娘的罪魁祸首,红芍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她要想个法子,把这家伙赶走。
思及此处,红芍连忙赔笑道:“谢公子海涵,芫娘这几日有事,不在。”
谢安朔轻笑,好似是看穿了红芍的谎话,却又并不揭穿。
他径直拿出一锭银子和一块上好的缎子,方缓缓道:“我知道,上回姜小娘子来谢府,同我生了些龃龉,那件事是我考虑不周。”
“我今日来,是诚心想和姜小娘子道歉的。还请姑娘邀姜小娘子莫计前嫌,与在下相见。”
“在下愿为姜小娘子赔个不是。”
红芍瞧着温吞有礼的谢安朔,不由得有些迟疑。
如今这位谢公子,不仅不纵着下人在这里吆五喝六,言行也甚是有度,并不令人生厌。
红芍下意识思索着要不要去伙房叫芫娘出来,可很快却又顿住了。
她在想什么呢?
这种读书的假情假意之辈,最会骗人了。
从香海到顺天,她们几个远萝楼里头的,跟芫娘是同风雨共患难过的。
旁的人都瞧不上她们这些下九流的姑娘,只有芫娘不嫌弃,同她们一路扶持搀扶才算是能有今天,她怎么能在这里同情一个欺负过芫娘的恶人?
红芍越想越觉得不该。
如今芫娘失落了好些时日,她才不能再让芫娘难过,得赶紧叫这个谢公子从积香居知难而退才行。
她立即坚定下自己摇摆的心思,忙不迭赔上几分不要钱的笑:“谢公子见外了,芫娘不会计较的。她只是这几日身子不舒服,还请公子先用着饭,我去瞧瞧她能不能来。”
“有劳。”谢安朔微微颔首。
红芍转过身,二话不说就端起芫娘煮的东西往店里头走。
这一盆风味浓重,达官贵人怕是遇见了都要避之不及。
但红芍却胸有成竹地勾起唇角。
她就是要这个谢家公子一回就记得,往后再别到积香居来。
第65章
红芍端着一盆跷脚牛肉上桌, 谢安朔和阿正一时都沉默了。
虽说是跷脚牛肉,但其实没搁什么正经的肉。
里头大都是牛舌牛肝,牛蹄筋牛脊髓一类的附件,只不过比着翘脚牛肉的做法煮了, 再搁了些白崧, 还是芫娘捯饬下水的产物。
跷脚牛肉本是用牛骨和好几种药材吊了汤底, 烫出来的食材,自然也更要“原汁原味”些。
只不过不同于毛血旺的重油重辣, 这翘脚牛肉汤清,瞧着甚是鲜美, 芫娘还没能调出个满意的味道, 故而只能算是个半成品。
原本是比着西南的吃法,还可以拿辣椒碟用来蘸着吃, 吃起来还顺口一些。
可惜红芍打一开始就没想让谢安朔好好吃饭,故而那料碟自然也省去了。
红芍将跷脚牛肉往谢安朔面前一推:“我们积香居里没有什么山珍海味,还请谢公子不要嫌弃我们一番美意, 一定要尝一尝。”
阿正睨着红芍,仿佛一时就要发作, 恨不能立时走进后厨去把芫娘找出来。
可谢安朔很快便拽住了阿正:“坐下。”
眼见阿正忿忿落了座, 谢安朔方冲着红芍轻轻点头。
他伸着筷子,慢慢夹起一块牛肝喂进口中。
牛骨汤的鲜和药材的浓厚登时扑面而来, 但紧接着,牛肝的那股腥臊味便盖过了原本所有的味道, 迅速在口中蔓延开来。
谢安朔的眉头越蹙越紧,紧接着便犯起一阵恶心。
他掩着唇低了低头, 眼中沁出点泪花,神色再也不见了往日的淡然, 只能使劲克制住自己想吐的欲望。
一旁的阿正见状,压下去的火又燃了起来:“公子,我看咱们就是在这等着,那姜小娘子怕也是不会出来的。”
“从前您跟着老爷夫人远迁西南,哪怕是咸菜清粥食无肉,也没曾吃过这种东西,如今您又哪能吃的惯呢?”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再等等。”
“若不是她咬我,我们到现在还以为兰序是病故的。”
“当初将这姜小娘子吓得够呛,如今人家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为难我们。”
既是来赔礼道歉,他便没曾想过摆什么架子。只要能早一日找到兰序的下落,这又能算得了什么。
这世上吃牛肝牛肚的人多的是,比起兰序流落在香海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眼下的困难实在是不值一提。
兴许对当初孤零零流落异乡的兰序来说,能在眼下这般浓寒的深秋吃上一碗热乎乎的肉汤,已然算是意外之喜了。
他又哪里来的心思在这里挑三拣四?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饶是满眼难捱,却仍兀自夹起一筷子尝吃起来。
躲在门后本还偷着乐的红芍,至此不由得缩了缩眸子。
这么腥气的玩意,竟还逼不走这位高门显贵的谢公子?
红芍撇撇嘴,一时便又开始犯难。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位谢公子有理有据,她总不能不由分说地将客人赶出去吧?
可他就这么呆在店里,她不把芫娘请出来,却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正思索间,店里忽然走进一个人来。
红芍滞了滞,只能抛下方才的思绪,忙不迭迎上去招呼:“客官第一次来积香居?想吃些什么?”
来人并不搭理红芍,只兀自在积香居里四下打量几圈,方懒洋洋地问:“你们这店里可能做点心单子?”
红芍朝着来人打量两眼,见得此人体型臃肿,五短身材,肤色生得黝黑,脸上的横肉中间堆着一对眯缝眼,一张大嘴下头则是圆下巴,没来由得能叫人眼前浮现出一条鲶鱼了。
她虽心下犯了几分嘀咕,不过面儿上却未曾表现出半分,她只热络地勾起笑意:“客官放心,寻常的点心都能做,若有旁的特殊点心,我去请我们掌柜瞧瞧,只要一阵功夫也能给您答复。”
来人拨弄了几下自己的衣裳,随即在店中坐了下来,鼻孔朝天道:“我手上有比衙门里头的大单子,要给翰林院衙门里官爷们贴秋补。”
“还不赶紧去,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红芍瞥一眼一旁的谢安朔,随即便要往院子里去找午睡的老孙。
然而还不等红芍回去,芫娘便已经循着吵吵嚷嚷的声音走到了前头:“不知客官是要做什么点心?”
鲶鱼佬见芫娘才是个半大小娘子,不由得满眼狐疑:“我方才说过了,我要见你们的掌柜。”
“你们听不懂?”
芫娘轻笑:“我就是掌柜。”
“你?”鲶鱼佬闻言,这才大发慈悲地睁了睁眼,满脸狐疑地望向芫娘,“就你这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
红芍闻言,登时被惹得皱起眉头:“你怎么说话呢?”
芫娘却赔了个笑,将红芍拉到自己身后。
如今虽然诸事不顺,但生意是生意,生活是生活,她还是分得清。
故而即便是面对对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质疑,芫娘也并无甚太多反应:“我年岁不大,但这积香居的的确确是由我管着。”
“您要的点心,但凡我说能做,甭管是要十盒还是一百盒,都必能给您交出来。”
“果真?”鲶鱼佬挑了挑眉毛,随即拿出一个锦盒,“听说你们店中那荷花酥有名,可能做个大单子?”
“自然可以。”芫娘点了下头,“都拿盒子给您按格盛好,稳稳当当给您送过去。”
“盒子也是可以换的,给您盛大红封子的也行。”
鲶鱼佬暼了瞥,方道:“都有什么馅?且拿一块,给我尝尝。”
红芍便捻了一块出来:“豆沙的,枣泥的,莲蓉的都有。”
鲶鱼佬三两口吃完了,仿佛甚是满意,随即递上锦盒:“那每种馅料都来三十盒,细细包了。”
“今日我付定金,等你们做好了货,五日后我来收,送到指定的地方,我就付你们剩下的一半钱。”
“我们衙门里头每年春补秋补都是我来采,这一回做好了,往后少不得财源广进。”
芫娘点点头,依言打开锦盒,忽然嗅见一股沉水香。她轻轻蹙住眉头,紧接着就望见锦盒里头躺着的厚厚一沓五两的银票。
用这么多钱来买点心,不亚于使骡车拉个食盒子,属实是过分夸张了。
难不成到了顺天府,这钱就不值钱了?
她抬起头和红芍对视一眼,红芍瞧着锦盒里的银票,也仿佛顿时读懂了她的意思。
红芍忙不迭上前,同鲶鱼佬攀谈介绍起点心来:“客官有所不知,一百盒荷花酥,满共也就四五十两银子,二十两定金足矣,哪里用得上这么多呢?”
鲶鱼佬闻言,便也撇撇嘴:“哦,是我方才数错了。”
他说着,便将银票都拿出来,沾着口水抽出四张留给芫娘。
芫娘见状,便越发生疑。
官府中人自有气派,就算是不讲规矩,也断不该如此市井气。
更何况,一个长年采买点心的人,怎么会不知道点心价格几何,定金该是什么数量呢?
芫娘留了个心眼,趁着红芍和鲶鱼佬说话,连忙不动声色地伸手捻起银票摸一摸,又迎着光瞧了瞧。
谁知不瞧不要紧,一瞧才发现这银票又薄又透,俨然和从前见识过的一样,是张假的银票!
先前那些送进凤翔楼的假银票,如今竟然又冒出来了。
芫娘一把叩住盒子,很快冷静下来:“客官实在痛快,荷花酥我们是能做的,只不过我们店中平日还要散卖,按您说的五日恐怕做不完。”
“不然您受累,到别家再问问?如今做荷花酥的店子多,不止我们一家。”
鲶鱼佬见状,顿时黑了脸:“怎么?方才应了单子,现下又不想做?你们这是出尔反尔?”
“方才该不是昧了我的银票了?”
他满目凶光,说着就在店中吵嚷起来,食客们也纷纷朝他瞧去。
鲶鱼佬正要再提着嗓子喊两声,便见一根筷子从一旁飞来,不偏不倚砸在他脑门上。
鲶鱼佬一愣,顿时目露凶光,瞪向筷子飞来的方向。
阿正立在一旁不紧不慢,手中还甩着另外一支筷子。
“对不住,我的筷子没拿稳,掉你那了。”
“我家公子让我问问你,翰林院何时发了秋补?还让我问问你,既是翰林中人,缘何不来见过同僚?”
鲶鱼佬一愣,方觉自己竟是李鬼碰上了李逵。
他一把夺过芫娘手中的锦盒,二话不说就要夺门而出。
可惜阿正还是更快他一步,眼疾手快便伸出脚将他绊了个趔趄。
不等他起身,阿正又顺势便举起条凳垮在他颈后,将他卡得再也翻不过身来。
阿正居高临下地望着鲶鱼佬果真成了挣扎的肥鱼,便忍不住踢上一脚:“如今可真是什么人都敢冒充翰林门生了,你也不揽镜子照一照自己的模样。”
周遭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果然没过多久功夫,官差便循着动静围绕过来。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芫娘这才定睛瞧了瞧。
来的并非五城兵马司的官差。
陆巡跟在一众开路的旗官身后,扶着腰后的刀,神情肃穆,不苟言笑。
芫娘一怔,视线便瞥见了陆巡身后的那个人。
陆怀熠穿着一身飞鱼服,人五人六地进了积香居的门。
看热闹的人见到锦衣卫,顿时化作鸟兽散。
打头的旗官便问道:“怎么回事?”
芫娘面无表情地福下身子:“官爷,是几张假银票,被我瞧穿了。”
“银票还在他手里,诸位官爷拿出来瞧瞧便知。”
陆怀熠瞧着芫娘装不认识他,便也只轻轻“嗯”一声,便将目光挪开了。
他俯下身瞧了瞧地上的人,抽过他的锦盒打量一眼,便忍不住拍拍他的脑袋:“凤翔楼都抄了,如今四下都是钉子,你们还敢顶风作案?”
“贼胆挺大?”
言罢,旗官们随即上前将人制住。
至此,陆怀熠方慢悠悠环顾一周,最终将视线落在谢安朔身上,慢慢勾起唇角:“方才的事,想来谢公子都瞧见了。既然瞧见了,那恐怕还得配合配合。”
“陆巡,备马,请谢公子到咱们北镇喝杯茶。”
第66章
午睡的老孙被这动静吵醒过来, 便忙不迭赶了过来。
打量清楚这店中的情形,老孙不由得直皱眉头。
他不动声色地央了芫娘回后院,便只身留在店中打发。
这假银票的案子先前一度陷入僵局,如今竟有这样轻而易举地浮出水面, 不能说是不奇怪。
不过也得亏是有陆怀熠在, 不然积香居怕是要关门歇业, 大家也都得好好喝上一壶。
等料理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正又赶上晚饭的忙活时辰。
待的老孙再得闲, 那就已经是天色擦黑的时辰了。
他忙不迭走回后院,就见着芫娘正坐在院子里头, 愣生生地望着天。
“怎么?冷不丁见着那姓陆的, 又难过了?”老孙落身坐在芫娘对面。
芫娘见着师父,便勾着唇角笑了笑。
“我以为我都把他忘了, 谁知道今天一见着,我好像还是没自己想的那么冷静。”
老孙嗤笑一声:“你这丫头,分明心里有, 脸上还非要装个冷冰冰的,只知道私下里消沉。”
“不过我遇见事, 一蹶不振地消沉了十几年才有今天, 你已经比师父我强多了。”
芫娘却弯了弯眼:“师父别这么说,要不是师父, 我还在凤翔楼里头削土豆,哪里能开积香居呢?”
老孙摇摇头:“你师父我啊, 毛病多,一个人爱喝酒, 一个是恃才傲物。”
“师父跟你扪心说一句,我看你不行那是吹毛求疵, 你这天赋比起旁的人已经好了不少了。”
“你在香海当真就摆摊卖糖饼,一丁点也没正经学过?”
芫娘茫然地摇摇头。
“没有。”
老孙撇撇嘴:“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你这么会做菜,我看你爹兴许就是个端锅的。”
芫娘被逗笑了,便“咯咯”笑起来。
“我记不清,说不准还真是。我就记得我哥哥每天都要跟我爹练字,我娘每天都轻声细语地喂我吃药,家里有好些虎眼窝丝糖。”
“虎眼窝丝糖?”老孙挑了挑眉,“这可不是寻常人家有的,要说十多年前,那东西宫里才有,先帝爷就赏过我两匣子。”
“那年头,宫里有名堂的厨子哪有我不认识的?你爹还会写字,我看你爹不像厨子,你爹应当是个前朝的仕宦。”
芫娘眼前一亮:“那师父的意思是,我爹娘如今当还在朝?顺天府的官员这么多,我该从哪里开始找呢?”
“说不清咯。”老孙轻叹,“自兆奉陈案之后没两年,我便出了宫。”
“宫里头的事,如今我也说不上来。”
芫娘皱皱眉头:“兆奉陈案是什么?”
老孙轻叹:“你年纪小,有所不知。十多年前,朝野出过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
这案子如今在朝堂上讳莫如深,但挡不住民间传闻不断。
老孙见着院子里也就他们师徒俩,便索性娓娓道来。
先帝先后偏疼幼子更胜长,引得朝臣们野心勃勃,大有欲废长立幼之势。
于是就在一个端午的前夜,一篇《兆奉幼祸疏》被人刊印在纸上,撒得满街都是。文中大骂先帝先后同年幼的皇子,只称如此下去,国将不国,祸兆必近。
先帝震怒,宁肯错杀不肯放过,下令要找出这作《兆奉幼祸疏》的罪魁祸首。而怀疑的矛头,便自然而然就指向了那位不被父皇母后疼爱的长子。
弹劾的奏疏如同雪片一般飞往宫中,与皇长子亲近的朝臣被接连下狱严审,受尽酷刑。再后来,挟私报复以权谋私的人也纷纷开始掺和进来上奏。
朝中一时间攻扞不断,人人自危。
而被推上风口浪尖的皇长子,也成了朝臣们生怕牵上一点关系的众矢之的。
最终,此案以阁老贺昶被屈打成招为末,更牵连诸多朝臣遭贬谪流放,死伤无数。
而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彻底销声匿迹在朝堂之中。
老孙想起当初的场景,都不由得皱住眉头:“每天都有人被推出午门杖毙,等到结了案,朝中的官员那几乎都换了一半。”
“我是从那之后才看清了天家无情,便也没在宫里头留太久,索性就跟我那师弟一起出了宫。”
老孙叹口气:“这案子如今尘封多年,我出了宫,去了凤翔楼,没成想兴儿还是没了。”
“这世上的事谁又能说得准?你别急,咱们这藤萝饼再卖些时日,兴许就有戏了。”
芫娘皱皱眉头,一时只觉得心下莫名好像压了些什么。
“我爹娘他们会不会也……”
“那不至于,哪就有那么巧的事?”
老孙见她又一副愁容,便又话锋一转:“我听说智妙寺要办大法会,荟贤楼早早就将素斋送上去了。”
“咱们积香居今年才开张,不如咱们也准备些素斋明日送去,敬献到佛前,算是聊表咱们的心意。”
“你要是怕明天见着那姓陆的,正好就趁此机会到香淞山上去走一走,散散心。要是想看法会,就住几天再回来也行。”
“师父也没个多的子儿了,这两个打酒钱给你,拿去山里头玩,想吃的就吃,想买的就买。”
老孙说罢,就从身上掏出两个银锞子,顺势放进芫娘手中。
芫娘定睛一瞧,顿时弯了弯眼。
这钱可够打两大壶金盆露了,放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她一下子就变得开心起来:“除过我爹娘给我过压岁钱,我还没收着过旁人的钱呢,谢谢师父。”
如今未知的事情太多,她忍不住想去智妙寺中拜一拜。
更何况先前香凇山山洪,智妙寺的师傅们还收留过她,的确是应该去再捐些香火。
思及此处,芫娘便道:“我今夜就去准备素斋。”
老孙笑了笑:“明儿我雇辆车,叫红芍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芫娘摇摇头,“如今我也没做活,店里头这么忙,红芍再跟着我,就更忙不过来了。”
“有车夫一道儿上山也就够了,等献完素斋我就回来。”
“也好。”老孙点下头,“你拿了主意,我都听你的,店里头有我,你也只管放心。”
芫娘点点头:“师父都陪我聊半天了,还是早些休息,明儿还要开张呢。”
老孙这才起身:“好,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如今坐一阵子确实累。”
“你只管着把自己休养好,旁的都不必想,还有什么事,你再跟师父说。”
“诶,师父你放心。”芫娘点点头,将师父送回屋子,便转头往伙房里头去。
次日的食材,都是在前一夜就准备好的。
芫娘瞧着各种东西,心下很快有了打算,随即围好围裙,利利索索地忙碌起来。
只要心里头没有什么杂乱的念头,单单纯纯为了做些好吃的东西出来,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变得简单了。
她想得越多就越是慌乱,有时候好像简简单单也很好。
智妙寺的素斋向来不同凡响,更何况还有荟贤楼和旁的好些个酒楼带过去的斋菜,积香居自然也不能敷衍了事。
芫娘拿水发干花菇、冬笋、金针、木耳都切了丁,细细用菜籽油炒过,又加上麻油和淡盐调味,便和成了馅料。
这馅料不见半点荤腥,但各种蔬菜滋味各异,和在一起便形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美妙口感,爽脆鲜香,回味悠长。
将这些馅料悉数用豆油皮裹起来,用香菜梗封了口。豆油皮都是积香居里头自己煮出来的,一点豆腥味也尝不出来,留着炖肉煮汤都是极好的。
等一切都准备好,再将包子搁进笼屉里蒸熟,包子便会变得晶莹剔透,有几分烧卖的模样。
只要馅料的滋味足够鲜,那便成功了一大半。
拿着这包子细细咬一口,香味顿时氤氲满口,实在不比那些裹了鱼虾鸡鸭的差。
芫娘将豆腐皮包子装了六大盒,又用口蘑菜心包面皮儿的包子装了六大盒,而后才回屋去安歇。
旦日一早,芫娘便将包子都装上车,跟师父和红芍打了招呼,朝香凇山出发。
山路上的树都已经变得光秃秃了。
芫娘裹几下自己的衣裳,又将车帘子上的缝堵了堵,才觉得吹过脸前的风小了一些。
夏天发了山洪的路早已经被清理干净修整一新。
往智妙寺赶去,一路都搁外顺畅。
芫娘进寺拜了师傅们,才知道寺中为着准备大法会的场地,采买法会要用的东西,已经基本清空了。
一切都是在为法会的热闹做准备。
芫娘连忙拿出带来的包子,请师傅们帮忙献在了佛前。
山中寒冷,这些包子放到法会也必然不会坏。
师傅们拜谢了芫娘,便请芫娘入殿进香。
大殿中安静肃穆,芫娘虔诚地磕了头,像第一回 那样在菩萨面前许愿。
只不过这一次,她许下的愿望变成了希望爹娘哥哥,还有身边的所有人都一定要平平安安。
随后,芫娘方退出殿阁,谁料才路过门口的香炉,她的步子不由得滞了滞。
这里有一股熟悉的香味,像极了昨日那假银票上的味道。
芫娘不由得皱住眉头:“师傅,敢问这里头插的香是什么香?”
“是我们智妙寺里专门礼佛用的线香。”
“都是给香客们用的,施主可是想请一些回家?”
芫娘不禁疑惑:“请这香的人很多吗?”
沙弥便道:“算不上多,偶有喜欢的施主会请,但大都还是在智妙寺里用的。”
“施主若是请,可以去流通处,寺中还有旁的事,我就失陪了,施主若要下榻,直接到禅房的院子就好,那边会有人接应。”
芫娘点点头,拜别了寺中的师父,这才兀自思索起来。
假银票上的香气与寺中的线香如出一辙,那智妙寺定然与假银票有所关联。
山中的寒风轻轻一吹,冷得芫娘打了个哆嗦。
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她得把这消息带下山去。
芫娘皱皱眉头,忙不迭转身想要下山。
可谁料还没回过头,她便觉颈后一沉,浑身软绵绵的,眼前随即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趁着最后一点意识尚在,她想要喊“救命”。
可她却怎么也动不了,只能任着自己被人从地上拖起来。
耳畔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她不问香,我竟还忘了,他们还能把东西藏在这。”
“如今秋风盛,到藏雕版和佛经的那屋子里去放把火,就什么都干净了……”
第67章
北镇抚司衙门不同于往常衙门, 大抵是因着与这里联系起来的皆是酷刑重案,故而这里看起来都要更阴沉压抑几分。
寻常人进了北镇抚司的门,只是看看门头那几只凶兽,也要立时噤若寒蝉。
若不是沾着假银票的“光”, 似鲶鱼佬之流, 只怕一辈子也踏不进这种地方。
不过陆怀熠对这里已然是熟的不能再熟了。
他同谢安朔消磨了两个时辰, 非是跟谢安朔“公事公办”地走完流程才放人出去。
等陆怀熠踱步进牢房时,天色都已经暗了。
陆怀熠斜倚在圈椅上坐下, 随即皱起眉头,伸手扇了扇这地方扑面而来的味道。
兴许是因着这牢房曾经“招待”过数不清的人, 故而墙角血渍层叠, 透出隐隐暗红,人血混合着尿遗, 透出一股历久弥新的腥臊。
见得旗官们将鲶鱼佬按在刑凳上,陆怀熠索性起身将两只手往桌上一撑,朝四下打量一圈:“啧, 这里实在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一会也待不下去, 你要不还是一口气把知道的全都交代了吧?”
“这样你不为难我, 我也就不为难你。”
然而鲶鱼佬缩了缩脖子,一时间好似真的变成了一条听不懂人话的鲶鱼, 认定了沉默是金,坐在椅子上半个字也不肯吐露。
陆怀熠抬眸睨他一眼, 霎时间被气笑了:“得,脸已经给过你了, 你非不要。”
“那进了北镇,没点见面礼哪能行呢?”
他在桌子上拨弄几下他的骰子, 骰子旋了几圈,很快便停了下来。
露出的点数是五点。
陆巡随即上前,也不必什么吩咐,便径直抓起鲶鱼佬的手,扳着小指撅了下去。
一声骨裂的“咔擦”声随即传来,惨叫顿时响彻了周遭一片。
十指连心,痛彻心扉。
鲶鱼佬疼得额头青筋直冒,冷汗沁了一头,登时腿肚子一软几要跪在地上,然而却被周遭的几个旗官狠狠压回了凳子。
陆怀熠瞧着眼前杀猪似的场面,懒洋洋地堵起了耳朵。
“瞧着也挺大一块头,怎么这点疼都受不了?还有九根手指头没掰呢,你也未免太吵了点。”
他说着,便又开始拨弄桌上的两颗骰子。
鲶鱼佬见状,顿时眸子一缩。
他被人按在刑凳上,挣又挣不脱,一张嘴开开合合几许,终究还是没能念叨出半个字。
不过陆怀熠的骰子并没有兴致等他犹豫出个什么结果来,只等得骰子一落,陆巡便眼疾手快地上前,二话不说撅折了他的食指。
“啊……”惨叫声再次传来。
陆怀熠这一回却并不动容,抬手就又要拨第三次骰子。
“陆巡,这会要是重了点数,你记得把他的指头给他扭回去。”
鲶鱼佬终于慌了,他望向自己手,只见得两根指头诡异地扭曲着。这手他抬起来也不是,放下去也不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放。
他求饶似的连忙道:“我……我说……”
“你别拨了。”
陆怀熠抓起骰子抛了两下:“那你最好十句话交代完。”
“不然我的骰子嫌这地方臭,会自己从我手心里跳到桌子上去。”
鲶鱼佬疼得直喘,一时恨不能立马竹筒倒豆子:“我们的头儿叫苟七,假银票都是他印的,他会雕板子。”
“苟七?”陆巡的目光顿了顿,立时睨向鲶鱼佬。
鲶鱼佬打了个寒噤,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不错,就是苟七,他以前就做过这印假银票的勾当,如今自然是手到擒来。”
“先前还有个叫吴管家的,每次来告诉我们印多少,怎么印。从前都印五十两一百两的,但是今年忽然就只印五两了。”
“吴管家?”陆怀熠轻轻挑眉:“正名叫什么?”
鲶鱼佬一愣,后知后觉地摇摇头:“不知道。”
“他同我们不是一伙,我们也没见过他两回,他每次来都是和苟七说话。”
“苟七管他叫吴管家,旁的我们就不知道了。”
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抽起抄回来的银票瞧了瞧:“这便是你们印的?”
鲶鱼佬扁了扁嘴,一时似是在斟酌说辞。
陆怀熠便有些没耐心地抛了抛骰子。
鲶鱼佬一僵,连忙便脱口而出道:“我们跟着苟七多年,抽假票吃过水都是默认的规矩。从前印的钱大,我们的油水也大,如今只有五两的银票,我们这些干活的都不够塞牙缝。”
“我们跟苟七说过一次,可苟七却把我们搏了回来,还说我们懂个‘屁’。”
“我们一合计,与其跟着他这么窝窝囊囊,还不如把雕版偷出来自己印。反正有胆子赚大钱,没胆子吃干盐,都是轻车熟路的活,花钱还能花不出去?”
陆怀熠嗤笑一声:“印票的油纸和雕板子在哪?”
“在智妙寺的经阁里。”
“那里的经阁大,把东西搁在印经的雕版中间,就是染了油墨污迹,旁人也轻易发觉不了。”
陆怀熠勾起唇角:“那你们倒还挺聪明?”
“陆巡,别掰指头了,让人给他玩完了玩玩别的,看看吐干净没有。”
锦衣卫中的刑罚,寻常人怎么会没有耳闻?
鲶鱼佬打了个寒噤,顿时怒目圆睁:“你……你方才答应过,只要我说了,你就……”
“我就怎么?”陆怀熠迫不及待地往门外走,临了还不忘回过头调笑一声:“你怎么这么傻?我可什么都没答应过你。”
“再说,你交代的好像超过十句话了。”
言罢,他觉得着实是难再忍耐这地方的味道了,便忙不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直走到衙门的大门外,他才抖了抖自己的衣裳,俨然生怕少个一时半刻就会被腌的入了味。
陆巡上前拱拱手:“世子,我这就带人去智妙寺。”
陆怀熠点点头,正要再说点什么,就见得红芍正站在门前,直直朝他迎过来。
红芍边走边说,俨然一脸焦急:“六爷,芫娘今日去智妙寺,赶车的说找不见她了。”
“我们几个也不知道怎么办,孙师父说来如今只有找你……”
“芫娘去了智妙寺?”陆怀熠蹙眉。
红芍点点头:“智妙寺如今快要办大法会了,芫娘早晨带着做好的素斋去寺里,谁知道就找不着人了。”
陆怀熠眸子一缩,心下顿时氤氲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他忙不迭回头:“陆巡,跟我上山,去智妙寺,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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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也不知睡了多久。
她只梦见自己坠进了炼狱。
四周盘桓满了魑魅魍魉,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便一脚踩空,踏入裹满炎浆的火海。
她想逃跑,可满目赤红遮天蔽日,除过灼灼焰火,四周什么也瞧不见。
芫娘怕极了,只觉得蒸腾的热浪快要将她整个人都融化掉。
她眉头轻蹙,霎时间从这噩梦中转醒过来。再定睛一瞧,她方见窗外早已被火光映红。
着火了。
如今她虽从梦中转醒过来,可却不喾是落入一场真正的噩梦。
芫娘揉了揉胀痛的额角,连忙从地上爬将起来,可是她被困在一个不大的空间里,眼前的门紧闭着,她怎么也推不开。
她强撑着想要出去,可任是如何拍打,那动静都微乎其微。
她这才开口大呼:“救命……”
然而方才一张开嘴,四下的浓烟便朝着她席卷而来,呛得她一时间张不开嘴。
她越想说话,就越是难受,最后只能化作一串连绵不绝的咳嗽。
现下入了夜,寺中的僧人本就不多,此时大都入睡,并无人发觉着火。
芫娘周围不断传来木材被火烧焦裂开的“噼啪”声,四周变得越来越扭曲,好似一只怪物朝着芫娘张开了血盆大口,随时能将她一口鲸吞。
芫娘被呛得快要窒气,她被热浪吹来拂去,好似一根离根的漂萍,无处可依。
她无力地拍打着门,只觉得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
也不知道是因着浓烟,还是因着害怕,她只觉得自己眼角发湿。
她想,她会死在这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了。
她永远也见不到爹娘和哥哥,见不到红芍和师父,还有那个骗了她却让她怎么都放不下的陆老六。
好在此时,外头终于传来有人发觉着火的动静。
一时间叫喊声,泼水声,敲锣声不绝于耳。
这里头,恍惚还夹杂着几声熟悉的嗓音。
芫娘愣了愣,竖起耳朵仔细听。
那不是错觉,是真的有人夹杂在嘈乱的人声里唤着“芫娘”。
有人来找她了。
他们离得很近,只有一门之隔。
芫娘心下升腾起希望,顿时又漾出一阵咳嗽。
火苗已经顺着房梁和窗户窜进了屋子,她早就被浓烟呛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可饶是如此,芫娘还是使尽浑身的力气往门口爬去。
她想回家,想活下去。
可不知怎么的,她越是努力,眼帘就越是变得好似有千钧之重。
屋中浓烟滚滚,卷得她已然看不清周围,她只觉得自己快要爬不动了。
芫娘紧紧蜷着手,狼狈地伏在地上喘了两口气,口中喃喃不断:“我在这……”
泪水夺眶而出,芫娘彻底合上了眼。
她唇角喃喃,可却只有自己才听得清那几个字。
“救救我……”
“我在这……”
第68章
芫娘的头发昏, 嗓子发涨。
她再也没有经历过比这更难受的时候了,仿佛整个人都要被蒸腾的热浪从躯壳里头剥离出去。
然而在她要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屋中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浓烟顷刻间席卷而去,清气争先恐后地涌入屋中, 门口隐约多出一个颀长身影。
芫娘睁不开眼, 只靠着本能大口大口地喘息几下, 随即便发觉自己靠进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她耳畔终于响起了方才那熟悉的嗓音:“芫娘。”
芫娘咳了几声,终于好似有了点力气, 才将眼帘撩开一条缝隙,使劲从唇边挤出几个浅浅的字:“快……告诉六爷……”
“经阁, 假银票……”
陆怀熠听着那声虚弱的“六爷”, 就觉得有什么好似忽然在心头叩了一下。
这些时日不管是怎么过来的,在这一瞬间, 全都变得无比值得。
他搂稳芫娘,匆忙间瞧见她面色潮红,嘴唇翻着干皮, 眼中顿时氤氲起连绵不绝的心疼。
“你六爷知道了。”他抹一把芫娘脸上的烟灰,“没事, 不怕了, 咱们走。”
芫娘只觉得一阵熟悉的感觉拂过脸颊,便不知是从哪里来了阵力气, 破天荒地睁开了眼。
飞鱼服给眼前的人添了几分正经和严肃,让他瞧上去凌厉又威严。可若是再定睛瞧仔细些, 便能发觉这不是旁人,是她一直都躲着不想见的陆怀熠。
芫娘下意识鼻头一酸。
他真的来了。
哪怕她对他冷冰冰的, 还对他说了那么多苛刻的话,可他还是来了。
陆怀熠抱着芫娘转过身, 作势正要往门外走去,谁料过火的屋梁忽然松了松,毫无征兆地从他们头顶垮塌而下。
只听到房中传来一声巨响,梁木便重重砸在地上,烟尘顿时在四周纷散而开。
芫娘只觉得他们两个人重重一贴,身后随即多出一道力,将她硬生生从耳房里推了出去。
那力道实在太大,她生生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终于堪堪停住,踉跄着爬起身子。
火本是从智妙寺的经阁里头烧过来的。
寺庙中的藏经皆是由老师傅们制雕版封了蜡,再刷油墨印制而成,故而经阁中分类码放的,不是木制雕版,便是石蜡油墨,皆是易燃的材质,但凡见了火星,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更何况像智妙寺这样的大庙,经文不止要供寺中使用,还要送给香客们广结善缘,故而储藏的材料格外之多。
这么一来,大火一时间便更如借东风,一路在经阁中肆虐而过,很快烧到这间锁着她的耳房,如今便将这耳房也烧塌了。
眼见的火舌不知餍足地舔舐着身后的废墟,周遭却怎么也寻不见熟悉的身影,一种可怕的预想才骤然在芫娘心头升腾起来。
陆怀熠还没有从里头出来。
“六爷!”她绝望地朝狼藉的废墟大叫一声,却没能听到任何的回应。
芫娘忽然浃出一身冷汗,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得找着他。
她二话不说,拼尽全力举起身边的水桶便要将自己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准备再次掉头往回闯。
旁处救火的寺僧见状,一把就将芫娘死死扯住,拿走了她手中的水桶:“姜施主,那火太大,不能再进去了。”
“放开我,六爷还没出来呢。”芫娘急得大叫,“放开我,我得去找他。”
眼泪自芫娘两颊顺流而下。
“他得活着,只要他活着就好了。”
“求求你们,放开我。”
话音未落,朦胧的烟尘里忽然透出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他嗤笑着咳嗽两声:“别哭了,见你一面这么不容易,你还非哭花了脸给我瞧么?”
芫娘一怔,霎时间僵在原地。
陆怀熠蹒跚着步子,一点一点从耳房的火光里挪了出来,每走一步都仿佛要往地上陷下去。
杂乱无章的院子好像一下变得安静下来,火光也一点一点退远了,只剩下红赤赤的光芒,在陆怀熠的身上围出一圈亮光。
他满身尘灰,鬓边也垂着不少碎发,像个落魄的乞丐,和往常骄纵又傲然的模样实在是相去甚远。
可是芫娘却一点也不觉得他狼狈。
那还是个活生生的陆怀熠。
她挂着满脸泪珠子,忙不迭起身想要上前去搀扶他。
不料才碰到陆怀熠的手,便见他深深地皱起了眉头:“嘶……”
芫娘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整条右臂垂着,俨然是一点都使不上力气。
再仔细打量一圈,便能发觉他背后有一道被断木划出来的伤。
芫娘一下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捏皱成一团,比在积香居被切到被烫到还要疼得多。
经阁火势虽大,但幸而地方偏僻,大火蔓延得并不算远,故而智妙寺中的建筑大都完好无损。
眼见周遭已然乱成一团,芫娘也顾不得再等旁的人帮忙,只能先一步将陆怀熠搀扶进禅房,替他处理伤口。
眼见他背后的衣裳都已经被血渗透了,芫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一咬牙,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索性替一把剥下了陆怀熠身上的衣裳。
那衣衫褪下来,她方瞧清楚他背后有条又长又深的口子,伤口周围已经翻得皮开肉绽,还零星扎了几根木刺。
芫娘蹙住眉头。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小公爷,在香海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跑一阵都得喘半天大气,如今这得多疼啊。
芫娘忍住自己的泪意,便忙不迭挑了木刺,拿帕子去替他止血。
陆怀熠瞧着芫娘心疼的模样,顿时皱着眉头笑出声来:“没事了,真的。”
“你六爷命大的很,你说要等我退了婚再去积香居的,我可没忘,哪能就死在这?”
芫娘迟疑一瞬:“你怎么知道我说过?我明明是跟师父……”
她很快恍然大悟:“难怪你那日那么快就带人到积香居来了,这些日子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外头守着?”
陆怀熠哂笑一声:“岂止在外面守着,天天日晒风吹的。那积香居墙头上的瓦,都快被我数完了。”
芫娘闻及此处,终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
自中秋之后已经过了好些时日,她都是闷闷的,如今还是她第一回 笑。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眸子里染上几分蔚然的神色,伸手替芫娘擦干净脸上的灰,就俯身在她眉头上轻啄一口:“芫娘,你都笑了,就不要再生我的气了,成不成?”
芫娘滞了滞,随即垂下眼帘。
他差些连命都没有了,如今还有什么值得她生气的呢?
她又轻又快地点下头,随即连忙顾左右而言他道:“你们要找的那些假银票肯定在经阁里,如今外头乱的很,我再去寻寻陆百户,你在这别乱走动。”
言罢,她便忙慌慌地朝禅房外头跑去。
白日里安静肃穆的寺庙乱的不可名状,芫娘寻了半晌也没能成,心下担忧着陆怀熠的状况,最终只能自行寻些能用得上的东西,便匆匆往禅房赶回去。
好在等芫娘原路返回再推开禅房门的时候,陆巡已然找了过来。
陆巡立在屋中,正神情严肃地同陆怀熠交代着什么事。
芫娘一喜,只觉得心下安稳不少,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托盘:“陆百户?”
“六爷伤了,我找到些创药,该能给六爷用到。方才还听旁的旗官说你们一下午都未曾用过饭,故而将带上山的素斋给大家分了,又另做了些面给六爷。”
“如今六爷到底还是得吃些东西才行。”
陆巡拱了拱手,将创药接过,替陆怀熠上起药来。
那创药尽是些粗粗散散的粉末,沾着伤口便立时生了蛰痛,陆怀熠不禁倒吸下一口凉气。
芫娘生怕陆怀熠再受一时半刻的罪,连忙跟着陆巡的动作替陆怀熠包好背后的伤。
她拿布覆住他背后的伤口,又绕过他肩膀直到前胸,才瞧见陆巡一动不动凝着他们的目光。
方才她急着帮陆怀熠清理伤口,一时间根本顾不得想别的。如今得了几分喘息的时机,她方觉得如今这情状,怎么瞧着怎么不对。
陆巡就在旁边,她的指尖在陆怀熠身上毫无顾忌地摩挲着,都落在陆巡眼里,那成了什么了!
芫娘紧忙低下头:“我……马上就好了,你还疼么?”
“疼。”陆怀熠眉头紧皱,“疼得很。”
陆巡:“……”
“世子,别叫了,我已经上完药了。”
陆怀熠却并不见好就收,仍旧道:“芫娘,太疼了,我疼得都要死了。”
芫娘连忙放轻手脚,小心翼翼把衣服替陆怀熠穿好道:“我帮你扇扇风,扇扇风就不痛了。”
一旁陆巡瞧着这难以直视的场面,忍不住长长的舒开一口气。
“您就安生会吧,国公以前哪次打得不比这回重?也没见您狼哭鬼号成这样。”他二话不说,端起芫娘送来的卤面,一筷子就塞进陆怀熠嘴里。
禅房里的动静霎时归于沉寂。
陆怀熠没好气地睨一眼陆巡,腹诽着就他长了嘴,而后才忿忿将面吞下去。
这面虽是素的,滋味却不差。
扯好的面条煮上一锅,口感劲道,麦香四溢。将热气腾腾的面条浇上勾过芡的卤汁,吃起来便格外香浓。
卤汁里头熬有芹菜,胡萝卜,煎豆腐,土豆,花菜,还调了醋,咬一口层次丰富,酸香四溢。
土豆软糯,花菜脆爽,煎过的豆腐更是风味独到。简简单单的食材本味,放在此时此刻,倒也显得有几分返璞归真之意。
更何况芫娘做的面,怎么会不好吃呢?他已经好些日子没吃到过了。
陆怀熠撇撇嘴,并没有给陆巡什么好脸色,但还是很快将芫娘带来的面都吃了个一干二净。
芫娘坐在一旁瞧他,见着没什么异样,终于松下一口气,默默道:“这会该不那么疼了吧?”
谁知这话还是灌进陆怀熠的耳朵,他顿时拧了拧眉毛,变得虚弱无比:“啊,我疼死了。”
“好疼,不行了……”
“面能不能再给一碗?”
第69章
智妙寺的大火, 直灭到后半夜才终于消停下来。
锦衣卫同寺中所剩不多的几个僧人连夜清理着狼藉的废墟,芫娘虽算得上是切身受害者,但等她真的同陆巡瞧见那一整座经阁化为乌有的场面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把火实在来势汹汹。
经阁已经全然烧成了一片废墟, 印纸和油墨已然更是灰飞烟灭。即便还有些没能被完全烧毁的雕版, 也已经被火燎得漫漶不清, 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炭渣。
陆巡皱着眉头询问:“是什么人如此无法无天,敢光天化日将姜姑娘关进这经阁耳房的?还敢在敕造的庙宇中放火?”
芫娘略做思索, 缓声道:“我没瞧见他们。”
“我只是在发觉寺里头焚的线香和那日在假银票上闻到的一模一样,正想下山, 就被他们叩晕了。”
“等我再醒过来, 就已经被关进耳房了。”
陆巡撇了撇嘴,忍不住忿忿道:“天子治下, 顺天府城,竟有这样的事,真是贼胆包天。”
陆怀熠仔细斟酌了一阵芫娘的话, 方缓缓抬头:“你是说,突然就有人把你叩晕了?”
芫娘忙不迭点头:“就是寺里师父一走开的时候。”
“他们好像还说若不是因着我问香的事, 他们也不知道雕版在经阁。”
陆怀熠目光一顿, 神色忽然凝重了几分。
这些人若是一开始便在智妙寺中,断不至于从芫娘这知道雕版的消息。又或是他们为着那些假银票的雕版, 却更不应该未卜先知地跟着芫娘。
更何况,他们下手的时机实在精准, 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悄无声息地从庙中拖走,关进隐蔽的耳房, 生是没有被一个人瞧见,这绝不是一种巧合。
他心下升起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芫娘, 这些人恐怕是跟着你上的山,你可有什么思路?”
“跟着我?”芫娘瞳孔一缩,顿觉有些后怕。
她仔细思索片刻,这才想起自己被叩晕后,好像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那些人的说起“决不能让她找回家中”这种话。
可这些惨无人道的凶手究竟是谁,芫娘一丁点想法也没有。
她只知道,那些人是的确是冲着她来的,他们想要她的命。
联想起被锁在大火弥漫的耳房中的那种绝望,芫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真的很怕,一丁点也不想再被困进那样的噩梦里。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陆怀熠:“我只是想找爹娘和哥哥,这也该死么?”
“为什么不让我找到亲人?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吗?”
陆怀熠认真凝着芫娘的眸子:“他们急了,他们已经没法子了,芫娘。”
“这只说明你离你想要的已经越来越近了。”
芫娘一怔,一时有些百感交集地望着陆怀熠。
她心下有数不清的话想说,可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巧此时在一旁清理废墟的锦衣卫旗官们中间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芫娘被冷不丁引去了注意力,便下意识顺着吵嚷的地方瞧过去。
原来是废墟底下埋了好些莲灯。
一盏灯中灌加的灯油有限,香客们供在大雄宝殿中的长明灯若是染空了,便会被寺众搬到经阁来添加灯油,再重新奉到佛前,也算是岁岁年年长明。
如今过了火,满地的长明灯已然是面目全非。
只不过因为这灯的材质,大多莲灯还是保留着原有的形状。
芫娘往莲灯里头瞧了一眼,忽就望见有一朵莲灯倒扣在地上,这灯虽被烟晕得黑不溜秋,但又大又精致,花瓣的形状仍旧栩栩如生。
这灯瞧着,属实是眼熟。
芫娘便索性凑近去瞧,随即便见那莲灯上还镂刻有“平平安安,身体康‘见’”八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陆怀熠不明所以,便跟着她的视线望过来。
芫娘不由得心下一惊,忙不迭想要掩饰自己写错的别字。
“不准看。”
不料话音还未落下,陆巡已然顺着芫娘的视线确定了那盏倒扣着的莲灯,早她一步伸出手,将一整盏莲灯翻起。
灯芯中挂着的“陆老六”名牌,终于再藏无可藏,露出在众人眼前。
芫娘见自己彻底露馅,连忙有些羞愧地躲开了自己的视线。
陆怀熠勾了勾唇角:“芫娘竟还在智妙寺给我供过莲花长明灯?”
芫娘顿觉得有些局促,可又不知该再讲些什么将他们的话题彻底岔开,便只好乖乖道:“这是我上回来智妙寺,花三十文钱专程供的。”
“那会才刚到顺天,认字认得不熟……”
一想到上头那些字迹,芫娘都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她的神思和目光在四下里飘忽不定,便忽然又瞧见废墟里似乎还有什么。
她连忙伸手指了指:“那里好像还有什么,你们看。”
陆怀熠循声望去,顿时不禁眯了眯眼。
那废墟中央竟躺着一块假银票的雕版,因着被莲花灯扣住,竟然破天荒地从这场大火里幸存下来。
他忙不迭让陆巡捡起,又仔细打量两遍这完好无损的雕版,顿时忍不住弯起眼角:“芫娘,你可实在是供了一盏极好的莲灯……”
“不,应该说实在是太好了。”
芫娘闻言,便也不由得笑起来:“可不么,要三十文钱的。”
“三十文的莲花灯,果然是不一样的。”
陆怀熠弯着眼角,唇边的笑一时间荡漾开来。芫娘见着他笑,眼睛便也跟着一道儿弯成了月牙。
陆怀熠吃力地抬起手,轻轻捧住芫娘的脸颊,轻声朝芫娘道:“芫娘,想害你的人,跟这些印假银票的人定然关系匪浅。如今咱们有了线索,那些图谋不轨的牲畜,我都会抓回来。”
“他们这般不择手段,就说明你是对的。”
“芫娘,做你想做的事,一定要坚持下去。”
芫娘望着他眸子里头映着的她的影子,便使劲点了点头:“我知道,如今虽然做出了翻毛藤萝饼,可是还不够。”
“我还要迎头向上,我要让自己的手艺变成一块名扬天下的金字招牌,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到时候谁也挡不得我,就算我找不到爹娘和哥哥,他们也一定会找到我,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些伤天害理的恶人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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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
周府。
周悯同百无聊赖地翻着自己手中的奏章,连多一分目光也不曾自手上分出去。
屋中沉浸在连绵不绝的静谧中,只有奏章时不时被翻过一页,还在映证这屋中尚有活人。
吴管家立在一侧,饶是早已经汗流浃背,他却不敢有丁点大动静。
时令早已经是深秋,可此时此刻的他却实实在在比被架在油锅上烹煮还要热。
时辰慢慢流淌而过,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久到桌上的蜡烛“噼啪”一声炸了灯花,周悯同才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眼。
“还没走?”
吴管家早已站得两腿发直,闻言终于膝下一软,不销半个字,便自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爷息怒……”
周悯同嗤笑一声:“息怒?我何怒之有?”
吴管家忙不迭磕了三个头:“是属下办事不力,好不容易逮着表小姐落单的机会,却没料到英国公府那个进了智妙寺,将表小姐给救下了。”
周悯同合住奏章,慢吞吞地将奏章立在桌子上磕了磕。
“难道只这一件?”
“你告诉我,谢安朔跑去积香居又是怎么回事?他们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还是他已经知道了积香居里头那个的真正身份?”
吴管家一愣,将头又往低埋了埋:“这……表少爷兴许只是碰巧……”
“兴许?”周悯同冷笑一声:“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说什么‘兴许’,‘应该’的话。”
“先前那点心都送到了谢府家的床头前,我不是没给过你机会。”
“该弄干净的你弄不干净,该打听清楚的你又打听不清楚,你该不会忘了我先前究竟给你说过什么话吧?”
吴管家眸子一缩,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再出。他替周悯同办的缺德事实在是一双手都数不过来了,他被周悯同攥住的把柄更是多如牛毛,如今周悯同要杀他,简单的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他心思细,背地里定人生死的事情从不曾少做,如今偏偏栽在一个半大黄毛丫头的身上,他实在是不甘心。
“老爷饶命。”
“您就看在我跟着您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只要能再有一次机会,我一定能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让您没有丁点后顾之忧。”
“如今你还让我拿什么信你?”周悯同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在地上的吴管家,就像是看着自己养的一条狗,“等你将事情办妥,我的脑袋就该搬家了。”
吴管家忙不迭解释:“至少……至少智妙寺的经阁烧干净了,苟七现在也躲回了五皇子身边,绝不会被人找到……”
“老爷,咱们还有机会,还有时间。”
“至于表少爷那边,求您再容小的想想办法。云笈小姐和积香居那位交好,想来表少爷定然是因着这关系才会去。”
“若是能想法子让表少爷离开京城,再让表小姐出个意外身故,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就算往后谢家能发觉真相,一切也都迟了。”
周悯同听着吴管家竹筒倒豆子似的言语,便忍不住嗤笑一声:“罢了,你也算是个有心的。”
他起身拍了拍吴管家的头顶:“往后动动脑子想,别总让我白养着你。”
吴管家闻言,连忙又磕了几个头:“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周悯同垂了垂眼眸:“这是最后一回了,我的耐心有限度。”
“先前你派去盯着谢家的人就折了一个,若是再让旁的人觉察出丁点线索,你就不要活了。”
第70章
待到天色大亮时, 智妙寺中的废墟已然打理了个八九不离十。
陆怀熠身上本就有伤,又在山上折腾了半宿,自清晨起便有些精神不济。
恰好锦衣卫中派来接应的人已经上了山,芫娘便被陆怀熠塞进北镇抚司下山的马车之中。
“走, 我送你回去。”
思及昨夜种种, 芫娘便也不加推脱, 乖乖点下了头。
北镇的马车宽敞亮堂,走起来稳稳当当, 车前挂着又厚又密实的绒帘,车中铺着软垫, 还有能捂手的暖炉, 比府城中往常花钱能叫来的车实在要好上太多。
陆怀熠兴许是真的乏透了,才上车没一阵功夫, 他便靠在车壁上轻轻阖住了眼。
芫娘知道陆怀熠身上有伤,便一点一点蹭着刻意往边上挪,生怕会挨挤着他。
只是往边上凑一凑, 她便发觉自己正迎在了陆巡对面,两个人眼对眼膝对膝, 低头不见抬头见, 难免局促尴尬。
眼见陆巡恨不得把脸转到车外头去,芫娘不由得苦笑一声:“等下路过荷花市场我下了车, 陆百户请英国公府的郎中给六爷重新换换药吧。”
“昨天夜里那药虽然能应个急,但瞧着不大好, 可我心下总还是有些担忧。”
陆巡闻言,方低声道:“我们等下不回国公府, 直接便到北镇去。”
“北镇?”芫娘不由得疑惑起来,“六爷身上还带着伤呢, 去北镇怎么休息得好?”
陆巡轻叹:“姜姑娘有所不知,世子同国公爷生了龃龉,前些时日便离府出走,再未回去过。”
“如今除过北镇,世子确无半处栖身之处。”
芫娘听得目瞪口呆:“离府出走?不会就是因为中秋蟹宴上的那件事吧?”
陆巡神情凝重地点下头:“不错。”
“世子不愿相看谢家小姐,一时惹得长公主生了气,国公爷更是大怒。”
芫娘皱起眉头:“可……他不是说他求到了陛下跟前?”
陆巡沉声:“陛下是答应替世子做主,可也得世子将陛下钦点的案子查完以后,如今案子尚未明朗,世子自然是不能回府了。”
“不过姜姑娘放心,北镇……”
话音未落,陆巡便觉自己好似是被轻踢了一脚。
他敏锐地打量过去,就见陆怀熠睁着一只眼,扔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芫娘见陆巡话说了一半,一时有些不明所以:“北镇怎么了?陆百户怎么不说了?”
陆巡的嘴角抽了抽,随即话锋一转:“姜姑娘放心,北镇虽然吃的难以下咽,也没张像样的床榻,成日里俗务缠身,但有我在,就绝不会让世子有性命之忧的。”
“啊?”芫娘目光中的担忧之色不禁更浓了,“这……怎么会这样呢?他如今伤在背后,要是休息不好,可怎么养伤呢?”
芫娘正言语着,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她往窗外头一瞧,便见眼前已经出现了积香居的大门。
芫娘犹豫着未曾下车,一时只觉得自己先前好似的确是误会了陆怀熠。若不是因着她,他断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芫娘默默叹下一口气,转而轻轻拽动陆怀熠的袖口,将他拽醒过来:“以后咱们再也不要闹脾气了,不管碰到什么事,都在一块儿面对好不好?”
陆怀熠这才终于缓缓撩开眼,勾起一丝轻笑:“说话算话?那你先跟我拉勾。”
“拉勾就拉勾,我才不像你,你最会骗人了。”芫娘被惹得轻笑一声,随即牵住陆怀熠的手。
可是不勾不要紧,这一勾,她便从陆怀熠手上触到一阵灼热。
“你的手怎么这么烫?”芫娘一愣,一把抓住陆怀熠的手,确定过那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便随即伸手探上陆怀熠的额头。
“你发烧了?”芫娘心下一惊,顿觉昨晚上那药果然还是让他吃不消了。
“没事。”陆怀熠皱皱眉头,藏好了身后的手炉,轻描淡写道:“如今把雕版拿回北镇重要……”
话音未落,芫娘已经将他整条手臂搭在了自己肩上:“还是先到积香居歇一歇再说。”
“荷花市场最是热闹,不管是请郎中还是抓药,肯定都要方便一些。”
“雕版就请陆百户送到北镇抚司,肯定不会耽误功夫的。”
这回不等陆怀熠再发话,陆巡便拱了拱手:“姜姑娘放心,陆巡定能将雕版全须全尾地带过去。”
陆巡说着便将两个人请下马车,随后便一溜烟地跟着马车扬长而去。
红芍和老孙已然早已经迎到了门外,有大家帮忙,芫娘自然顺顺利利地便将陆怀熠架回屋中。
积香居人多力量大,有的帮忙请郎中,有的忙着烧水淘洗毛巾,陆怀熠的烧自然很快退了下来。
时辰好像一下子就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过去,等芫娘忙完手里头的活计再回到屋子里时,时辰都已经过了午后。
陆怀熠正在跟床前的药碗大眼瞪小眼,俨然是对这碗苦涩涩的玩意十分抗拒。
芫娘轻轻叹气,将药碗递给他:“你快喝,不然一会就搁凉了。”
“如今天虽然冷了,但那伤口那么深,还是得小心些,不喝药身上的伤怎么会好呢?”
陆怀熠撇撇嘴:“但这玩意也太难喝了。”
芫娘便被惹笑了:“你小时候没喝过么?”
陆怀熠嗤笑:“自然不曾,我不让别人喝药就不错了。”
芫娘扁扁嘴:“那可真好啊。”
“我小时候病不离身,这样的苦药,一天得喝两三碗呢。”
那时候,娘喂她吃药,每回都喂得连连叹气,心疼不已。
她如今都忘不掉,那些浓稠稠的黑褐色药汁子可太难吃了。有些苦,有些涩,还有些泛着那种腥哄哄的后味,如今想起来都能叫她反胃。
只不过,每每她乖乖吃了药,娘就会喂她好吃的东西。
有时候是淋过麻油、薄盐和老抽的蒸水蛋,又香又嫩,在嘴里头一抿就会化开。有时候是拌过杏仁核桃还有芝麻的藕粉羹,再撒一把葡萄干和切碎的山楂脯,微酸清甜,口齿留香。
芫娘抿了抿唇角的笑意:“你快喝了药,我在厨房里煨了香菇鸡肉粥。”
“鸡肉都是嫩嫩的,我还用姜丝腌过,一丁点怪味也不会有的。香菇是今天新买的,一起都调进粥里,将粳米熬煮得烂烂的,出锅的时候只要撒一把青菜叶,热腾腾的来一碗,别提有多好吃了。”
陆怀熠:“……”
他瞧着药碗的目光霎时间都与方才那样子不同了。
眼前的这是药吗?这明明是香菇鸡肉粥的开胃前菜。
他端着药,二话不说一口闷掉。
片刻之后,果然得到了芫娘口中那热腾腾香喷喷的香菇鸡肉粥。
那粥看起来就是好吃的,幽幽的香味如同一只爪子似的不停抓挠着人肚子里的馋虫。
如今烧将将退下,正是腹中空空,食欲大增的时刻,平平无奇的玩意也能多吃出三分滋味,这粥既不油腻又不寡淡,无疑算得上珍馐了。
然而陆怀熠暼了瞥粥碗,方才喝药的气势霎时间消弭于无形。
“芫娘,我有点晕。”
“别装啦。”芫娘毫不留情地拆穿了陆怀熠,忍不住笑着舀起粥水喂进他嘴里,“还晕不晕?”
“我让郎中再来给你下两幅专治头晕的方子,要苦一点的,你说可好不好?”
“你装得也太假了。”
粥水很好吃,陆怀熠便笑出声来。
“那还不是怕姜掌灶看我退了烧,粥也吃了,晚上就要赶我走?”
芫娘怔了怔,忽然垂了垂眸子:“怎么会呢?”
“若不是因着退婚,你也不会被国公爷和长公主赶出来。你从前过得都是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却没处去,我怎么还会把你赶出去?那我成了什么人了?”
“果真不赶?”
“我这不差你的一块地方,你若是乐意,一直住着也行。”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低下头从自己怀中摸出一只茄袋,径直塞进芫娘手中。
芫娘望着熟悉的茄袋,不禁有些僵住了:“这茄袋怎么会在你手里……”
她先前分明将这茄袋扔掉的。
陆怀熠随即便道:“你打开看看。”
芫娘掂着比曾经的确多出点份量的茄袋,轻轻一倒,就见手心里躺着一对赤金的同心结。
陆怀熠这才弯起眉眼:“中秋想送你的东西,如今拿来了。”
芫娘望着同心结,一时免不得有些迟疑:“这是给我的?”
“自然,不然还能给谁?”陆怀熠的唇角勾起几分弧度,目光不停打量在茄袋上:“该你了,芫娘,你是不是还欠我什么?”
“快点,送给我啊。”
芫娘望着被洗到干干净净的茄袋,忍不住笑着伸手,将茄袋递给陆怀熠。
“我绣的,你喜不喜欢?”
陆怀熠郑重接过,就好像第一次瞧见似的仔细打量一番:“六合同春,真是好兆头。”
“自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芫娘抿了抿唇,瞧着掌心中的同心结,一时是欢喜,一时又是担忧。
“我明白你的心意,可你在锦衣卫里劳神劳力,身上还因着救我才受了伤,终究还是在国公府里养着好一些。”
“要不我还是去请伙计往国公府里带个信,免得国公爷担心……”
陆怀熠轻嗤:“担心?他才不担心。”
“老头儿想要的,是个像陆巡那样,能在朝堂上有作为的好儿子,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我。”
“他领着锦衣卫指挥使的职,怎么会不知道智妙寺出了什么事?”
芫娘微哑:“可……可国公爷是你爹爹呀,怎么会有爹爹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呢?”
陆怀熠哂然:“我爹和你爹可不一样,如今我胆敢忤逆他,与他而言,我死在外头兴许还能算是替陆家清理门户。”
这辈子的父子缘也不过如此了。
只是在芫娘的事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同从前一样再凑凑活活地得过且过。
芫娘可以不进英国公府的门,可她和他,永远要堂堂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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