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临到酒楼开张, 芫娘着实忙得不可开交。既要准备前堂的布置,还要清点后厨的食材。
等到描好“积香居”的招牌挂门脸,再拿红绡子盖好那阵,天色都已经擦黑了。
芫娘见一切准备妥当, 与红芍她们仔细嘱咐几句, 方回到后院里头去找师父。
明日要开张, 必然会忙到不可开交。她又得里外应酬,伙房里头怕是只有师父一个人忙活, 想来活计是难做的。
忙则生乱,更容易出差错。若跟师父商量好, 将能提前准备的东西都搁在今晚料理妥当, 明日必然就能轻松许多。
思及此处,芫娘伸手叩响了老孙的门:“师父。”
老孙开门迎了她进去, 却未曾急着说话,只示意芫娘先坐下。
芫娘从善如流落了座,便见老孙点了三根香, 朝着窗外拜了拜。
红芍和丹桂午后给老孙梳了头,如今老孙看起来着实精神, 半点也不似那个曾经在凤翔楼中成日烂醉如泥的混子。
他将三根香插进香炉, 才慢吞吞跟芫娘解释道:“咱们这馆子快能开了,我叫兴儿跟他娘也高兴高兴。”
“怎么, 这么晚还来,是怕明日出个什么差错?”
芫娘一愣, 骤然失笑:“师父你学算命了?连这都知道?”
老孙坐下身,给芫娘斟一杯茶:“我虽然是个老头子, 你可不要随随便便就小瞧我呀。”
“当年在宫里头,我一个人可是掌三个灶也能忙得过来的。”
芫娘抿了抿唇角的笑意:“师父自然老当益壮, 只是咱们今晚准备些东西也没错。”
“我最近才新学了个词叫‘未雨绸缪’,咱们如今未雨绸缪,至少明天师父和我都能松快些。”
“更何况先前招人就已经遇见了麻烦,往后凤翔楼怕是更想找我们的差错,这馆子还得指着师父。”
老孙哈哈大笑:“难为你还想到这一层,放心,既然出来了,岂能怕凤翔楼的一群鼠辈?能准备的我早就准备好了。”
“开店做宴的,不提前上手,那不是乱了套了?”
芫娘点点头,将茶水一饮而尽:“这就是了,师父想的确实比我周到许多。”
“那师父就早些歇息,我先下去了。”
“诶,你等等。”老孙叫住芫娘的步子,转而从柜子里头掏出个匣子搁在了桌上,另又拿了一盘点心。
“你先前叫着说要藤萝饼,横竖这几日闲着,我就做了做,这该跟当年宫里头的没太大区别。”
芫娘眼前一亮,视线顿时朝着那点心盘子打量过去。
焦黄的酥皮层层叠叠,掰开来便会露出里头的紫色馅料。
如今并非藤萝花季,弄来做馅料的藤萝大抵是干花,香气比鲜花更加馥郁,咬一口酥松绵软,淡甜清香。
“我不做白案,也记不清几挑子猪油,就随手放了。”老孙也拿起点心掰一块尝了尝,“还不赖,还算润,不算太干。”
“你尝尝,跟你小时候吃的一不一样?”
芫娘细细品了几口,皱起眉头仔细思索道:“像是这个味道,但和我娘那种又不大一样。”
“我记得小时候见到的那种不止馅料是紫色的,连点心皮里也掺了花瓣,吃起来倒是不这么润,兴许不是宫里头的做法。”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要是没有师父做的这个藤萝饼,我都没有照猫画虎的样子。”
“我再去多试几回,兴许就能做出来了。”
老孙点了点头:“也罢,这不是件能急得来的事,你再仔细试试也好。”
他说着又将匣子推到芫娘面前:“来,芫娘,你再看看这个。”
“以后这酒楼开了张,你做掌柜就不能不忙里忙外地应酬,人靠衣装马靠鞍,咱可不能叫看人下菜的那些轻瞧了。”
芫娘拆开匣子一瞧,便见几件衣裳整整齐齐叠放在里头。
一条嫩鹅黄的马面裙,一件纯白的袄子,还有一件松石色百蝶对襟褂,都是上乘的料子,瞧着就便宜不了。穿上这么一身,就是站在达官贵人中间也绝不跌份。
老孙从前瞧着虽懒懒散散,可实质上却是个心细如发的。即便不曾养过女儿,他选来的衣裳却半点不差,俨然是仔仔细细为芫娘挑过。
芫娘眉眼一弯,喜不自胜:“谢谢师父,这百蝶褂真好看。”
小时候她从不缺新衣裳穿,爹爹娘亲总是买,贴身些的娘亲还会亲手做,上面有时候绣小老虎,有时候绣凌霄花,她都可喜欢了。
只不过后来流落到了香海,姜家的大叔大娘日子贫苦,她穿的衣裳便也都变成了白玉巷中邻里们穿不上的旧衣裳,洗得发白是常事,只要合身又不必打补丁,就能算是好衣裳了。
如今这褂子上的蝴蝶绣得密密匝匝,栩栩如生,摸一摸都能令芫娘开心半晌。
芫娘抱着衣服和点心下楼时,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一夜时光匆匆而过。
旦日。
芫娘一早就换上了新衣裳,红芍帮她找来两只素些的通草芙蓉簪在髻上,又略施粉黛,登时将芫娘衬得焕然一新。
“怎么样?好看吗?”芫娘抬着手在大堂里头转了一圈。
芫娘本就生得白,被那半青不绿的松石色褂子一衬,更显得肌肤胜雪,干净清爽。
红芍她们自然捧场:“芫娘,这衣裳太适合你了。”
“这哪是掌柜呀?这活脱脱就是咱们香海县尊家里头的大小姐。”
大家顿时笑成一团。
“你那嘴上没把门的,别诹出来个公主就算是积德啦。”
芫娘被逗得笑出声来:“我说正经的呢,别在这贫嘴了。”
红芍正欲张嘴,视线忽然又往门口一瞟,眼中漾一抹坏笑:“我们说的话你不信,六爷说的你总不能不信吧?”
“六爷,你说我们芫娘今儿个可好不好看呢?”
陆怀熠正进着门,不成想就被红芍点了名。
他的视线随之瞥向大家聚焦的中心,便见芫娘穿着一新,正笑得眉眼弯弯。
芫娘往常大都围绕着锅灶,身上总是被围裙遮了大半,又翻折着袖子,就算是换过衣裳也实在不大显眼。
但今日的芫娘不一样。
她穿得亮眼,就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明艳。裙摆在她脚下翻折,形态各异的彩蝶绣在小褂上,像是正绕着芫娘起舞。
就算是房梁上麻雀的视线都要被她引得粘过来,更何况是门口一个活生生的陆怀熠?
陆怀熠怔了怔,随即挑起眉梢。
他从前在白玉巷同芫娘打打闹闹,再后来芫娘来了京城,两人日渐相熟,他竟再从未曾仔仔细细地打量过芫娘的模样。
芫娘眉目清秀,雪腮朱唇,换过衣裳以后更是身量纤纤,被绿褂子一衬,便好似碧波中挑出的一支带着露水的嫩荷。
他望着她,只觉得她的一举一动都夺目起来,只要她弯唇一笑,便登时胜过万千的水殿风来珠翠香。
芫娘从头到脚没有一丁点儿是不好看的。
陆怀熠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如果芫娘不愿意来英国公府做掌灶,那请她做个当家的,好像也不比旁的官宦人家差什么。
红芍勾了勾唇角:“六爷,你怎么不说话了?”
芫娘也抬抬手:“六爷快看,这是我师父买给我的衣裳。”
陆怀熠连忙垂下眼帘,免得和芫娘四目相对之下比得自己像个登徒子:“还不赖。”
他顾左右而言他:“等下开张,东西可都准备好了?”
“六爷放心,早就准备好了。”芫娘言笑晏晏,“这衣裳六爷也喜欢吧?我也喜欢,师父送我的肯定不差,师父眼光从来就是一点都不赖的。”
“我要去伙房里看看师父那头,等下时辰到了,咱们就去门口挂鞭炮。”
芫娘兴冲冲地往后厨那头去了,留下陆怀熠和抱着贺礼的陆巡大眼瞪小眼。
红芍忍不住偷笑两声,把陆怀熠一道儿送进后厨去了。
新店开张迎客,一时间好不热闹。
积香居菜色精致,用料实诚,刚出锅的肘子,才出炉的点心,各色美食一字排在门口摆开,氤氲的香气和可观的折扣便成了招揽客人最有利的工具。
芫娘在门前忙地连水也顾不上喝,客人们自然也是一桌接着一桌。
不过比之前头的热闹,后厨的嘈杂就少多了,只有越摞越高的盘子能衬托出前堂的几分忙碌。
陆怀熠站在灶台旁皱了皱眉头:“我如今好歹也是堂堂一个六品的锦衣卫百户,这像话吗?”
话音未落,陆巡不动声色地将刷洗完的碗搁在他面前。
“前头又没碗啦。”芫娘的声音远远传来。
陆怀熠眉头皱得更深了,却也只能把碗抄起来,熟练擦干上头的水渍。
芫娘话音未落,人已经跑进后厨。
她脚步虽是忙慌慌的,却还不忘跟陆怀熠打招呼:“委屈六爷同陆大人了,真是给我帮了大忙。”
“今天开张实在腾不开手,后厨只有师父一个人顾不过来。等今天晚上忙完了,你们来点菜,我来烧。”
言罢,芫娘便又急匆匆走了。
陆怀熠凝着她随着生风步履飘扬的裙摆,顿觉得芫娘裙摆上的金线晃了他的眼,仿佛在同他炫耀。
他瞧着这无比碍眼的衣裙,眉头上恨不得拧出来一个“八”字。
“这衣服有那么好看?我看也不过如此,至于她高兴成这样?”
陆巡疑惑地抬起视线:“您方才不是还夸衣裳不赖么?”
“何况姜姑娘方才也没说高兴啊?”
陆怀熠嗤笑一声,又擦干一只碗,胸有成竹地将碗往架子上一搁。
“衣裳首饰,我也送。不止要送衣裳首饰,我还要送旁的,送她师父绝对送不出来的。”
他意味深长地瞧向陆巡:“说来,我娘快回京了吧?让我想想,怎么跟她说。”
陆巡蹙眉,心下莫名有些忧虑:“世子这是……要不要先跟国公爷打个招呼?”
陆怀熠缓缓勾起唇角:“跟老头儿说能顶什么用?府里谁说了算你难道不知道?”
“算了,这些事情花功夫,过些日子再说,还是先找金铺子打对同心结要紧。”
“芫娘肯定会喜欢的。”
第52章
自积香居开了门, 每日无不是从早忙到晚。
可饶是如此,芫娘还是会在打烊之后,雷打不动地拿着食材去尝试娘亲爱吃的那种藤萝饼。
先前芫娘吃了师父的藤萝饼,又拿着师父的牛皮纸手札试来试去, 做废了足有十几二十回, 吃得大家见着藤萝饼就牙疼。
可这好一番折腾下来, 藤萝饼还是和记忆中的味道一点也不像,反倒是面酥被她裹来裹去, 又拿甜菜根和胡萝卜的汁水揉进面酥上色,竟意外炸出几朵荷花模样来。
荷花市场是夏日最能尝着时令吃食的地方。
无论是炸荷花, 荷叶鸡, 凉拌藕带,莲子银耳羹, 藕盛藕夹,还是象生的藕粉糕,荷叶莲蓬汤, 这荷花市场里都能寻见。
眼见得盛夏的喧嚣已然达到顶峰,食客们都想就着这最后的溽暑, 再尝一尝夏日才有的滋味, 荷花酥自然趁着府众们赏荷的风潮摆上了餐桌,一跃成为日前最叫卖的点心。
积香居的荷花酥有手捻的莲蓉做馅, 又有小火慢炸,便真如池中荷花一般层层绽放。瞧上去栩栩如生, 粉嫩动人,咬一口酥软掉渣, 入口即化。
酥皮和馅心搭配得恰到好处,吃来半点不腻, 若是再配一杯微苦的荷叶茶,那简直是绝了。
更有甚者,芫娘的点心向来都会定期往谢府送,这粉嘟嘟酥绵绵的点心看来可人,此后便一下子在京中的闺秀小姐们之间流行起来,每日都是供不应求。
只是等到白日里热闹非凡的场面一过,芫娘还是会捡起她的藤萝饼来捯饬。
哪怕一次一次开酥煎烤都打了水漂,她也半点没有要气馁的劲。
毕竟,她要做出藤萝饼,把藤萝饼卖遍京城,这是她寻见亲人唯一的路。
时辰一点点流淌而过,也不知是在灶台前忙活了多久,芫娘终于察觉到几分乏累,望着眼前的面塑揉揉肩头。
与此同时,红芍匆匆走进伙房:“芫娘,今天还剩了什么吃的没有?”
芫娘抬抬眼,随即搁下手上的活:“怎么?红芍姐姐你晚上没吃饱?”
“正好,我这里有掺了藤萝的糖饼和揉了藤萝的酥饼,你吃吗?”
红芍求饶似的连连摆手:“别,不是我饿,你就放过我吧,我现在看见藤萝就害怕。”
芫娘顿时有些疑惑:“那你是?”
红芍连忙解释道:“门口有个人站了半天,咱也打烊了,瞧着她怪可怜见的,拿着吃的打发打发。”
“那正好,我这有的是。”芫娘掏出两个掺了藤萝的糖饼,跟着红芍往门外头走去。
待走到门口,芫娘才瞧着门前的人愣了愣。
她尽力拽着衣裳抿着头发,试图维持体面。见芫娘过来,她连忙低下了头,仿佛是不愿被芫娘认出来。
芫娘俯身仔细瞧了瞧,终于从来人身上瞧出几分熟悉的气息:“积善?怎么是你?”
她们先前都在凤翔楼的后厨做帮工小厨,还一道儿去过香淞山的智妙寺,芫娘在凤翔楼里也算是和积善熟络。
芫娘连忙将她带进店中,递上手里头的饼:“是不是饿了?你先吃。”
积善迟疑着点点头,打开纸包,便拿着两个糖饼慢吞吞吃起来。
一个糖饼下肚,积善才缓缓抬头打量起来:“芫娘,你这地方可真热闹,先前凤翔楼挤兑着你们招人,你们忙得过来么?”
芫娘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缓声解释道:“先前是拖延了几日,不过好在现在有红芍她们帮忙,店里头的事情还算顺手,都能做得过来。”
积善的目光不停在四下里打量,最后便被摆放的荷花酥吸引了去:“芫娘,这就是你做的荷花酥吧?我在凤翔楼都听说了,可真漂亮。”
一旁的红芍见状,忽皱了皱眉头,下意识荷花酥前头挡了挡。
积善见状,顿时像被针刺了似的缩了缩,忙又低下头,默默轻叹一口气:“芫娘你同孙师傅刚走的时候,凤翔楼的生意还不算差,只是后来掌柜他们招了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工,总在门前闹事,生意就淡了许多。”
“再到前些日子,掌柜的说凤翔楼养不住那么多人,就给了我们些钱,把我和旁的好几个娘子都驱散了。”
“我也没找到旁的活计……”
芫娘听到这,总算是明白了积善的来意,转而给积善倒了一杯水:“喝点水,别噎着。”
“我这如今确实是不缺人手了,你若是信我,就等几天,我去看看荷花市场还有没有旁的店招帮厨的小工,我帮你说合。”
积善愣了愣,连忙点点头:“谢谢芫娘,芫娘你真好。”
“那你在这慢慢吃,我先去旁的店问一圈。”芫娘轻笑道,“今日若是不行,你等过三日再来我店里头,到时候若有消息我定一并回你。”
芫娘说罢,便起身往门外去了。
问过周围四五家熟人,却并未听得要招小工,芫娘只得先作罢返回积香居。
待到她进门时,积善已经不见了。
芫娘皱了皱眉,却也没顾上多想,转身回厨房里继续跟她的藤萝面酥一起大眼瞪小眼。
可才回到后厨,芫娘方惊觉她灶台上少了些东西。
她忙慌慌回到大堂:“红芍姐姐,方才你可见着我盛藤萝的盒子没有?里头还有我试过的方子呢,我就搁在灶台上,这阵子都不见了。”
方子本就是她没做成藤萝饼时记下的笔记,丢了倒也不算打紧,可那盒子里头的藤萝她却丢不得。
藤萝花本就是春天的应季产物,如今早已过了时令,踏破铁鞋也难觅。芫娘先前是废了好大劲才找到一盒干藤萝来做藤萝饼,如今被人连盒子端走,想再做藤萝饼,怕是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行。
红芍皱着眉摇摇头,随即神情凝重的望向芫娘:“坏了,定是方才那个叫积善的小娘子偷的。”
“我看她半分也不老实,坐在那一个劲在咱们的店里头瞎打量。”
芫娘蹙了蹙眉:“她不会吧。”
从前积善跟她一起在凤翔楼里做小工,积善帮她抬盆子,还帮她拣土豆,一点也不像会偷东西的人。
红芍叹口气:“知人知面难知心,何况方才除过她没有旁的人进过积香居的门。”
芫娘一时正有些理不透思绪,管账的丹桂也忽然走了来:“芫娘,咱们银盒子里多了张五两的银票。”
“我打烊之后才数过的,不知这五两是哪里来的。”
丹桂说着,便将一张五两的银票搁在桌上。
红芍眼角一跳,忍不住揶揄:“不会也是那个积善搁下的吧?”
“偷了方子还知道留钱,她还挺有良心。”
芫娘接过五两的银票细细端详一阵,随即抿了抿唇角:“不对。”
“怎么不对?”红芍挑眉。
“这银票瞧着怪怪的。”芫娘翻来覆去地打量一阵,“但我就是说不出来哪里怪。”
“五两也不是小数目,要不等六爷来了,请六爷瞧瞧呢?”丹桂在一旁提议道,“六爷摸钱定是摸得最多的。”
红芍一听:“这是个法子。”
陆怀熠如今几乎日日打烊之后都会来,有时给芫娘送些东西,有时甚至没有什么事情,就只是来坐坐。
红芍往门前张望了一阵,果不然就见陆怀熠和陆巡如约而至。
芫娘待到陆怀熠坐下,才把丹桂拿的那张银票放在陆怀熠面前道出原委。
陆怀熠随手捻起一角轻搓几下,便勾起唇角朝陆巡望过去。
陆巡连忙凑上去打量:“怎么?果真是假的?”
陆怀熠随手掏一张自己的,迎着烛光一比,便明显瞧出五两的那张比寻常的银票要薄一些,更透光一些。
红芍一愣,顿时也同芫娘面面相觑:“她还敢用假银票?”
陆巡满眼疑惑:“造假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前些年倒是查过,有个漏网之鱼,锦衣卫已经追查好些年了。可那阵子都是千两百两的大票,如今怎么连五两的假货都有了?”
陆怀熠摩挲几下指尖,侧目瞧向芫娘:“今天收着的?”
芫娘点了下头:“打了烊才收着,也不知道她身上还有没有旁的假银票。”
“这票瞧着制版精细,几能乱真,恐怕这做假票的,不止弄了这么一张。”陆巡神情严肃,“若是让这假票在顺天泛滥那就迟了。”
“得早些寻出线索来才行。”
芫娘抿抿唇:“我有法子,既然是积善拿来的银票,那肯定还得从积善那里下手。”
“她既然带走了我的方子,必然还想往凤翔楼去。红芍姐姐,劳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别跟她提这银票的事,也别提方子,只说我盘算着我们店里还能加个人手,想请她来帮忙。”
红芍忍不住扁扁嘴:“她偷了咱们店里头的方子,我要是她,早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哪还有脸再回来?”
“这倒未必。”陆怀熠的指尖在桌上轻轻磕几下,“你和芫娘方才都说她一直打量着荷花酥,如今荷花酥也的确是让积香居赚了不少,凤翔楼不眼红是不可能的。”
红芍恍然大悟:“六爷的意思是她想偷荷花酥的食谱,没成想把藤萝饼的东西给偷走了?”
芫娘也点点头:“那藤萝饼只是我尝试过的方法,都是留着给我自己看的草拟,记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就算是偷去了大抵也用不成。”
“但是凤翔楼没得着荷花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咱们现下找积善去,就是给瞌睡的人递枕头,积善肯定会来的。”
“更何况只有她回来了,我才能找着我的藤萝去哪了。”
“诶,那你放心。”红芍忙不迭应声。
她看着芫娘成日成日做藤萝饼,深知此中不易,更知芫娘从香海到顺天究竟吃过多少苦,如今眼见得就快能做出芫娘家人最熟悉的藤萝饼来,她怎么能让芫娘功亏一篑呢?
红芍慎重地点下头:“芫娘放心,我心下有数了,指定把人给你带回来。”
另一头的积善抱着从积香居拿出来的盒子,半点也不敢停留,忙不迭往南城的凤翔楼跑回去。
她一出门就后悔了。
当初她和芫娘一起削土豆,洗木盆,芫娘待她那么好,她却背叛芫娘,还偷了芫娘的食谱。
虽说她把身上的五两银子都留在了积香居,可她还是过意不去。
她不想这样的。
可是外头没有活计,凤翔楼虽给了遣散的银子,但在顺天城里实在花不上几天。芫娘就算答应帮她找活,却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
她头脑一热,满心只剩下一条出路——
若是把荷花酥的食谱交给凤翔楼,掌柜和主管或许就能重新把她留下。
一咬牙一跺脚,积善往凤翔楼去的步子更急了。
凤翔楼如今凋敝了许多,天色一黑,后厨半个人影也再没有。
积善敲了半晌们,才堪堪将后院的门敲开。
主管打着呵欠睨她一眼:“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
积善举起盒子:“主管,这是积香居荷花酥的方子。”
“我实在是没有活可做了,能不能让我留在凤翔楼再干些日子?”
第53章
主管目光一凝, 困意顿时消散:“果真是荷花酥?”
积善喏喏道:“我去店里头的时候已经打烊了,但明日要卖的荷花酥都晾了好些。这些东西搁在灶台上,肯定就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错,真不错。”主管面上顿时漾过无数得意, 匆匆叫人来将盒子打开。
若是他们也有了荷花酥的方子, 这京城里就不是姜芫娘一家独大。凤翔楼中人手多, 做起点心来都是数十上百,卖价自然也能便宜不少, 到时候价格还是数量,姜芫娘还能拿什么跟他们比?
主管阴恻恻地笑出声来, 随即将视线打量向积善带来的盒子。
可是待到盒子打开来, 却只见里面盛满了紫色的干藤萝,几张纸上写写画画的内容虽也是点心, 却跟荷花酥相去甚远。
识字的伙计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主管,这……好像是什么藤萝饼,不是荷花酥。”
“藤萝饼?”
“没错, 是藤萝饼。你瞧,这盒子里盛的也是干藤萝。”
主管脸色一黑, 顿时将盒子扔回积善手里:“小娘皮, 你这是回来消遣我们来了?”
“怎么?这难道不是?”积善打开盒子匆匆翻腾几下,奈何半个大字也不认得, “不可能,积香居里分明放了好多荷花酥, 这明明就该是荷花酥的方子。”
“不可能……这怎么会呢……”
主管没了耐心,顿时不由分说将积善一把推出了门:“赶紧给我滚。”
积善打个大大的趔趄, 盒子也跟着掉落在地上。她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街巷,顺天府这样大, 聚得下这么多人,却没有半分能给她容身的地方,一时再也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哭了一阵,她方觉得有人轻轻挽住了她的胳膊。
积善一滞,连忙侧目去瞧,就见得红芍牵着她:“快起来,地上多凉?怎么能坐在地上呢?”
积善连忙一缩,急急伸手抹两下眼泪。
红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仿佛没瞧见地上的盒子:“紧赶慢赶的,小娘子可给我赶上了。”
“芫娘回来时候说呢,她忘了后院里头还得有个帮忙的,想找你到我们店里头帮忙,工钱指定是比以前高的,你可愿意不愿意呢?”
积善满眼错愕,连连点头,她哪有不愿意的?
可是余光瞥到地上的盒子,她忽然又迟疑了一瞬,忙不迭挪挪身子挡住,生怕被红芍给瞧见。
“不急做决定,芫娘说了,这些事都让小娘子你说了算。”红芍轻轻勾唇,温声对积善道:“顺天城这么大,人这么多,能在这地方讨生活哪有容易的呢?可不就是你帮衬帮衬我,我帮衬帮衬你么?”
“小娘子若是想来我们积香居,明日早晨到就好了。”
“若是不来做工,日后想来积香居吃东西,也是欢迎的。”
见得积善点了头,红芍才拍拍她的手,安抚道:“那我明日还要上工,就先回去了。”
积善看着红芍的背影越走越远,心下恨不得起身追上去,跟着红芍一起回积香居去。
可步子还没迈开,就忽然被人从后领一揪,一把拽回了凤翔楼的院子。
主管居高临下地望着积善,轻蔑的眼神半丝也不加收敛:“方才谁来了?你们在外头说什么?”
积善忙不迭摇头:“没有,没说什么。”
主管冷笑一声:“我可全都听见了,她们叫你道积香居干活去呢,是不是?”
“正好,这荷花酥的方子你没拿回来,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待在积香居里头好好给我找找。”
积善的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打转:“不,我只想留在顺天找个活干,芫娘肯要我,我就要去好好干活,我要把芫娘的东西还给她。”
她说着便要起身起捡盒子。
但主管俨然预料到了积善的打算,随即比她更快一步,一把就将盒子夺进自己手中。
“好好干活?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
“别怪我没给你打招呼,你要是把荷花酥的方子偷回来,我还能跟叔父说,让你继续在凤翔楼里待着。”
“可你要是拿不回来,我就去告诉姜芫娘你是个偷东西的贼,看她还会不会留一个贼在她的店里干活。”
————————
天色渐渐暗下来,积香居又到了打烊的时辰。
芫娘拿着一沓银票走进大堂,悉数将东西搁在桌上。
“这是这些日子收到的银票,你们瞧瞧,我嘱咐过丹桂格外小心些,倒是没再见过假的。”
陆巡将银票细细翻一遍,随即沉声道:“我一直叫人跟着这个积善,她做活的确是勤快得很,但隔几天就要跑一次凤翔楼,没去过旁的地方。”
“先前那假银票,我看就是凤翔楼给她的。”
“怀疑不顶用。”陆怀熠蹙了蹙眉头,“凡事得有证据才行。”
“再不济,也得有人指认了凤翔楼才行。”
芫娘听了几耳朵他们的交谈,顿时勾起唇角:“这事好办,我去帮你们打听打听。”
她说完,便起身道后厨提了个食盒,随后往积善住的地方走去。
积善进积香居进得晚,又有特殊状况,故而时单独住了一间屋子。
才走到门外,芫娘便听见屋里传来嗡嗡嘤嘤的哭泣声。
她连忙伸手敲一敲门:“积善,你在不在?”
屋子里头的哭声一滞,转而传来积善闷闷的声音:“进来吧。”
“红芍姐姐今天叫我搬院子里头的樟木,我都已经搬完了,芫娘。”
“那么多木头,你一天就搬完了?”芫娘将食盒搁在桌上,端出里头的盘子来,“积善,你真厉害。”
“我记得我们去香淞山的时候,你说你家在西南,逢年过节就熏鸭子吃。如今夏天也快过去了,这荷花酥不能一直卖。我看秋天的麻鸭丰腴,就寻着师父札子上的食谱和西南的法子,拿樟木和花茶熏了,你尝尝跟你家的像不像?”
积善一愣,手里已经被芫娘塞了一只鸭腿。
鸭子已经被熏得棕黄油亮,还没喂进嘴里就能散发出一种馥郁芬芳的樟木味儿。
鸭子剁了件,一只鸭腿不大不小,尝起来更是皮酥肉嫩,只要微微一抿,咸香的鸭肉便能自骨头上轻易脱离下来。
鸭子的肥油已然化去,恼人的腥气是半分也没了,若是再细细嚼吃,还能尝出一股带着酒香的后味。
积善尝着熟悉的味道,眼前忍不住又模糊起来。
她娘最会熏鸭子了,她娘熏得鸭子跟这个一样好吃,她娘还教她做人要老实本分,要对得起良心……
可如今凤翔楼三天两头便敦促着她要荷花酥的方子。有好几回东西分明已经近在手边了,可她就是下不去手。
她觉得自己一点也不老实本分,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
她偷了芫娘的东西,可芫娘竟还记得她是西南来的,记得她爱吃熏鸭子。
芫娘在一边整理着她的鸭子:“怎么样?这味道像不像?”
“像。”积善轻应了一声。
芫娘便弯着眼笑起来:“对了,前几日我去买东西,还见着了旁的几个娘子,你说凤翔楼给了你些钱,她们好似也有。”
“不过她们拿的不少,都够消停一阵子了,怎么就你这么急着找活做,是不是凤翔楼给你的钱比她们少?”
积善摇摇头:“我们一人都是五两银票,掌柜亲自给的。”
“旁的娘子在顺天有去处,我只身一个,花钱的地方多,五两花不上太久。”
“掌柜的先前连红封都给的那么吝啬,如今竟这么大方了?”芫娘蹙起眉头。
积善似是也被这问题给问住了,不禁仔细思忖了半天。
“可是那天我亲眼瞧见掌柜拿来一摞银票,全都是五两,好像是一张一张给我们发完还有大半摞。”
“嗨,管那么多干什么,有钱就是了。你把这些钱攒下来,往后肯定有用处。”芫娘端起盘子来,“等日后得了闲,咱们再到香淞山上拜佛去。如今你有了钱,我开了酒楼,菩萨能让咱们都心想事成。”
“这好几日我都听见你在屋里偷偷哭,别哭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
“荷花酥的方子我已经帮你写好了,这东西本来也算不上什么秘方,难的是日复一日地捻馅,开酥,慢炸,功夫和火候到了,自然就能做出来了。这些细碎步骤你早就在积香居看过好多回,就是我不写你肯定也会了。”
积善一愣,才忍住的眼泪顿时又卷土重来:“芫娘你……你都知道了?我……我对不住你,我一时昏了头,拿你的东西,我昧着良心猪狗不如……”
“芫娘,我不想留在顺天了,我想回家去找我娘。”
芫娘便道:“那我给你回家的盘缠,荷花酥的方子你也带着,指不定回家还能谋个生计用得上。”
积善“哇”的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芫娘轻笑:“我知道你把五两银票都留在我这,你有你的难处,能帮你解决这难处就是皆大欢喜。”
“好了,别哭了,来,另一只鸭腿也给你吃。”
“不过积善,我帮了你,你也帮帮我可好?那盒子藤萝花是师父好不容易才帮我找到的,若是没了那些花,我就不能找我的娘了。”
“你告诉我那些藤萝花都到哪去了,好不好?”
积善抽抽噎噎却还是使劲点着头:“我本想把那盒子拿回来还给你,可是被主管抢走了。”
“东西肯定还在凤翔楼里。”
芫娘又问:“你方才说掌柜给大家发完钱之后,还剩了大半摞银票,可是真的?”
“是真的。”积善没有丝毫犹豫,“都存在账房第二个抽屉的最底下。”
第54章
陆怀熠和陆巡得了那假银票的信, 趁着夜便回了北镇。
待到半夜,便传来消息,寻到旁的几个伙计拿着的五两银票也是伪造的。
陆巡到镇抚司点了人,天还没亮就往南城去了。
芫娘这头则帮积善准备好回西南的东西, 待到过了寅时, 便早早就叫醒了积善叮嘱她。
“这吊钱你留着应急, 这盒面果子带着路上饿了能吃,荷花酥的方子都给你搁在最下头。”
“旁的零碎都塞在包袱里了, 西南这一去山高路远,你千万要小心。”
积善望着自己东西, 忍不住担忧起来:“可我走了, 凤翔楼的人若是日后再为难你该怎么办呢?他们可一心不想让你跟孙师傅好过。”
“放心。”一旁的红芍也笑起来,“芫娘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更何况只要一举从凤翔楼里查抄出剩下的假银票, 往后那凤翔楼定然是要彻底完蛋了。
积善又想了想:“那你的藤萝花?”
芫娘弯了弯眼角:“已经托人帮忙去凤翔楼里找了。”
“嗯,那我就走了。”积善整整自己的衣裳,又忙慌慌跑过去抱了抱芫娘, “我要回家找我娘了,芫娘, 你也要早些找到你娘!”
“嗯。”芫娘点下头, “早点回家吧。”
红芍和芫娘目送着积善出了荷花市场,才张罗开积香居的大门, 准备开始新的一天忙活。
荷花市场的客人依旧往来不绝,芫娘忙得脚不沾地。
好不容易等到打了烊, 过来的却只有陆巡,不见陆怀熠。
芫娘朝外张望半晌, 确定是没有陆怀熠的影子,才回过头:“六爷呢?”
陆巡灌下一整杯茶, 方缓过劲道:“早晨没在凤翔楼里头找见盛藤萝花的盒子,百户说要再细细搜一遍,所以迟些再来,叫不必等他。”
“如何,今天可抄到假银票没有?”一旁的红芍已经忙不迭凑了过来。
陆巡点点头,神色便也正经起来:“整整五百两的假票。”
“凤翔楼的生意淡了,掌柜一时心急,便未加详察就接了一笔算不上清白的大订单,最后收到的银票全都是假的。”
“那单子接的不清白,报官是行不通了。他们又不甘心吃哑巴亏,索性便将假银票分给了凤翔楼的伙计。”
“那些银票面值不大,做工又上乘,基本都还没有人发觉那银票是假的。”
红芍听得直皱眉:“什么人啊?人家辛辛苦苦给他们干活,他们还拿着假银票害人。”
“真缺德。”
……
红芍和陆巡说得正热火朝天,芫娘却没什么兴致再听凤翔楼的掌柜和管事究竟落了个什么下场。
芫娘准备好几份陆怀熠往常吃得惯的吃食,又挑了挑桌上的灯芯,便静静坐在一旁。
红芍见状,连忙劝慰道:“芫娘,这几日你忙活成这样,是不是乏了?要不还是早些去睡吧。”
芫娘却摇摇头:“我弄了宵夜,我等六爷来。”
红芍扯了扯嘴角,便也不再多言。
时辰一点一点过去,夜色越来越深,门外却没有半点陆怀熠的影子。
芫娘望着眼前轻晃的烛火,忽然觉得越来越晕,便只好撑着脑袋阖上眼略作小憩。
面前的烛火弯而复直,芫娘的呼吸也慢慢均匀而绵长起来。
不知是睡了多久,芫娘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
芫娘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便又忍不住使劲凝了凝目光。
周遭早已经不是荷花市场,取而代之的叠叠红墙,重重宫殿,还有交错排列的甬道。
这是个令芫娘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一点也不怕。
四周满布着藤萝垂下来的紫色花绦,围绕着她的人都是毕恭毕敬的。
芫娘不由自主便捧起新鲜的藤萝花瓣,一股脑全都洗得干干净净。
往常令她难以下手的藤萝饼好像也变得不再难做了,她将花瓣拖进面酥之中,挤压成巴掌大的饼,最后放进烤炉里头。
一碟一碟的藤萝花饼转眼出炉,层层叠叠的酥皮薄如蝉翼,藤萝花夹杂在其间,正如芫娘熟悉的模样。
芫娘回过眼,周遭的人便都已经尝吃起来,对她的藤萝饼赞不绝口。
到芫娘还是一眼就注意到人群中站着一位温和的夫人,她站得远远的,手里头捧着芫娘才做的藤萝饼,泪水顺着下颌接连滴落,唇边汇出两个无声的字——囡囡。
芫娘眸子一缩,连忙朝着人群走过去:“娘,是你吗?”
话音一落,周遭的人群一下子都消失了。
芫娘眼中只剩下娘亲和站在娘亲身侧的爹爹和哥哥。
他们都望着她,远远就朝她伸出手。
“囡囡,娘的好囡囡。”
“快让娘抱一抱。”
芫娘终于迎着亲人殷切的目光,一下扑进了熟悉的怀抱。
那里温暖又柔软,芫娘只觉得这一刻,世上不会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她唇边慢慢勾起弧度:“娘……”
夜色越发深了。
羊油蜡的灯花早已密密匝匝落了满桌,灯芯长长地蜷成一圈,烛火便也暗下来许多。
陆怀熠合着风进门时,天都已经快亮了。红芍没有出声,只伸手冲着睡着的芫娘指了指。
他随着红芍望去,就见桌上搁着吃的,芫娘已经睡着了。
烛光晦朔不明,堪堪能映亮一旁的她。
芫娘支着额角,鸦睫轻覆,却也盖不住她连日操劳熬出的眼下乌青。但她唇角却挂着笑,像是做了个美梦。
陆怀熠伸手揩一把芫娘的脸颊,只觉雪腮弹软,像是剥壳荔枝,又像是三月的桃花瓣。
他轻笑一声,这才将满满一大盒藤萝轻轻搁在桌上。
凤翔楼里都搜遍了,没找到先前的那些藤萝。
幸而宫中御花园遍植藤萝,春日便会有专门摄香的宫人采集各种花草,他为找这一大盒晾干的藤萝花进了趟宫,回来便晚了些。
他冲着红芍嘱咐一句:“今早晨别开门了,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
红芍一副“我懂”的表情,冲着陆怀熠使劲点点头。
陆怀熠的目光这才又重新投回芫娘这边。
“走,去屋里睡。”陆怀熠叮咛一声,俯身将芫娘拢进怀里抱了起来。
芫娘迷迷糊糊“嗯”一声,便自觉在陆怀熠枕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陆怀熠将芫娘送回屋,替芫娘脱下脚上的登云履,又转而替芫娘盖好被子,瞧着芫娘睡熟了,方才轻手轻脚从房中退出来。
天已经亮了。
陆怀熠望着桌上的四盘点心,思索着等下芫娘醒来大抵是吃不得这些甜腻腻的玩意,芫娘往常都是准备好吃食等着他,如今替芫娘准备些东西也合情合理。
思及此处,他便转而往伙房走去。
老孙起了身,正在伙房里不知是忙些什么。
“孙大爷,劳烦煮些粥水,等下好给芫娘吃热的。”
老孙抬头睨了一眼陆怀熠,又爱搭不理地低下头:“嗯。”
陆怀熠又想了想,昨日没回来,芫娘必然等久了,今日这顿他必然是要陪芫娘一起吃的。
于是陆怀熠又对着老孙嘱咐道:“孙大爷你应该知道吧?”
“这粥煮的时候不要放水里游的,不要天上飞的,没有放血的肉不能要……”
“葱姜蒜可以用来调味,但是等粥煮好之后得把东西都挑出来,这些我不吃的……”
老孙的目光里染上几分迷惑,随即瞟了陆怀熠一眼:“自己做去。”
言罢,老孙果然半刻也不停留,径直往厨房外头走去。
陆怀熠嘴角一抽。
这大爷的脾气还不小。
自己做就自己做,给芫娘煮个粥还不是小菜一碟?
他在厨房里踅摸一圈,左边找着些米,右边捡几根柴,拿着火镰生了火,然后望着那灶台上的锅斟酌起来。
关于先放水再当米,还是先搁米再舀水的问题,陆怀熠进行了慎重的思考。
最后纠结不下,索性把水同米一道儿放了进去。
一刻钟之后,锅中没有沸腾。
陆怀熠扣上了锅盖。
又一刻钟之后,锅中仍然没有沸腾。
陆怀熠再一次扣上了锅盖。
第三次……
养尊处优如陆怀熠也觉得这不对劲了,终于围着灶台打量起来。
看了一圈,果不其然,他的柴添得太少,火苗如灯,实在是驾驭不起灶上的那一口大锅。
陆怀熠蹙了蹙眉头,索性把能看到的柴一股脑拿了来,连踢带踹地全部添进灶膛中。
这一回的火的确够大,但也不必等到锅沸,柴火便已经连带着灶台上头一同燃起了熊熊烈火。
等老孙察觉不对,冲进伙房把火浇灭的时候,陆怀熠正煞有介事地拿着锅底下抠出来的半块黑炭在另一边的灶台上敲得“噔噔”作响。
陆怀熠俨然对这黑乎乎的玩意有些嫌弃:“不对,我每一步都没有弄错。不就是放上米和水,点火,盖上锅盖?”
“芫娘不都是这么弄的吗?米为什么会突然就煮成这玩意呢?这算什么?这没有道理。”
老孙:“……”
谁家煮个粥能把灶台点了?你倒是做点有道理的事情再来考究道理成吗?
“起开起开。”
再让这个人待在伙房里头,积香居日后怕是永远也不用开门了。
陆怀熠却跟锅灶较了劲,俨然并不打算就此铩羽而归。
“不行,让我重来一次。”
两个人争执不下,门外忽然传来芫娘疑惑的声音:“怎么都在伙房里……”
她才进门,便见眼前一片狼藉。
芫娘一吓,步子彻底顿在原地:“这是怎么了?”
陆怀熠正了正身子,随即端着自己的炭,望着芫娘扯起一个得体的微笑。
“没怎么,在煮吃的。”
第55章
芫娘看着愤怒的老孙, 杂乱的锅台,满屋的灰烟,顿时好似明白了什么。
她连忙上前扯着陆怀熠的手仔细打量一番,满眼后怕地问道:“方才着火了?你没事吧?”
陆怀熠端着自己的炭, 若无其事地摇摇头:“做饭而已, 又不算难, 我只不过是给灶膛里的火加大了些,自然没什么事。”
“遗憾的只有这玩意看起来好像不太好吃, 没有热的能给你了,下次再做吧。”
芫娘登时哭笑不得。
他手里那东西岂止是看起来不好吃?
她抿了抿唇角的笑意, 伸手将陆怀熠手里的“炭烧饭”端走:“你这个看着还行, 下次不要再做了。”
陆怀熠从善如流地放开手:“昨儿夜里熬了那么迟,怎么没多睡会?”
言及此处, 芫娘忽然僵住。
“你今早才来,怎么知道我昨晚上熬了?红芍不是把我搀回屋里睡了么?”
陆怀熠眉头蹙了蹙,伸出两只手挤住芫娘的脸, 架着她抬起头,正对上他微垂的目光。
芫娘眨了眨眼, 一时不知道陆怀熠究竟是什么意思。
陆怀熠莫名被气笑了:“红芍搀你?你给我再好好想想, 用脑袋想,你昨晚上到底是怎么回的屋?”
老孙:“……”
简直没眼看, 也就芫娘这单纯好骗的小丫头能对着陆怀熠那碗炭夸出来。
眼前这难以直视的画面正有愈演愈烈的态势,老孙终于忍无可忍, 索性抬起手来,发出一声“山路十八弯”的夸张咳嗽。
“你们说着, 我外头还晾着山药要收,先走了。”
临走前, 老孙还不忘回过头嘱咐:“芫娘,看紧了,别叫他又把伙房点了。”
芫娘见老孙已经朝门外转过身,连忙从陆怀熠的“魔爪”下挣脱出来。
“师父,我是来找你的。”
“我昨天梦见了我娘,我好像有些想起来那藤萝饼是怎么做的了。”
“不是把藤萝裹在点心里,是用藤萝花瓣拖着面酥,最后才捏成一块的。”
话音方落,陆怀熠已经把干藤萝花搁在了灶台上。
这满满一大盒干藤萝花瓣实在是多得不能再多了,俨然能用到天长地久。
芫娘会心一笑,利索将旁的食材都掏了出来。
干藤萝花瓣泡发洗净,再拌上熬至色白如玉的猪板油和盐、糖,放进面粉中托上好几下,便裹上厚厚的面粉。
往复几次,面粉早已被藤萝花的汁子染上了紫色,更被猪油浸透了。
将拖足了面粉紫藤捏合起来,做成巴掌大的点心,再送进烤炉里,便只剩静待点心出炉的最后一步。
梦中的步骤好像在一点一点复现。
芫娘局促地望着烤炉,只希望这一回能一举成功。
失散的记忆,仿佛也在晃动的炉火之间慢慢回寰。
娘亲最喜欢吃藤萝饼,家中的藤萝饼都是娘亲自己独有的做法。
家中的院子里有好多花,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着。春天的紫藤最多,紫藤到处垂着,就像片紫海似的漂亮。
每年一到了紫藤花开的时候,娘亲就会抱着她坐在花架下,一边哄着她睡,一边轻轻摘紫藤的花瓣。
芫娘的思绪越飘越远,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时辰缓缓流淌,藤萝饼的香气不知是什么时候就已经从烤炉中冒了出来。
点心的甜香夹杂着淡淡花香氤氲满了厨房,这一回的味道,比先前做藤萝饼时都要更香。
藤萝饼很快出了炉。
因着那不包也不揉捏的做法,使得点心似羽毛一般堆叠着无数层酥皮。
芫娘小心翼翼拿起一块,便觉得掌心里头的已经不似是块点心了。
酥皮千叠万盖,手心中仿佛是一只紫色的小雀。
她咬上小小一口,眼睛顿时弯成了月牙。
她明白,她找到了。
这点心无论是模样还是味道,都同她记忆中的点心,一模一样。
“师父,六爷,你们也尝尝?”芫娘忙不迭端起点心来。
老孙和陆怀熠对视一眼,随即先后朝这点心伸出手。
轻轻咬一口,酥皮便在口中化开,润而不油,香且不腻,淡淡的清甜夹杂在花瓣之中,又带着几丝嚼头。
紫藤花滋味清淡,包裹在点心之中,便不大能尝出花香。但经过芫娘这样一烤,酥皮露出淡紫,花香更能将整块点心都浸透,吃上去才真真是将紫藤的滋味尽现了。
老孙连连点头:“这确实是比宫中的藤萝饼有过之而无不及。”
“甚好,甚好。”
“我隐约记得早先曾在宫中吃到过一例翻毛饼,是用上好的玫瑰入撰,也是将玫瑰用饴糖蜜腌了,烤成层层叠酥的点心,与你这藤萝饼倒有几分相似。”
“如今你这藤萝饼与先前的藤萝饼不同,那不如就叫做翻毛藤萝饼,也正好做以区别。”
“好,就叫翻毛藤萝饼。”芫娘又咬了一口点心,“一点也没错,这就是我娘做出来的味道。”
“师父,我们明天就把这翻毛藤萝饼拿出去卖,好不好?”
“荷花市场来往的人这么多,假以时日,我娘肯定会吃到的。”
————————
积香居开张的时日虽还算不上久,不过先有荷花酥,在荷花市场之中也着实算是小有名气,如今又有新的点心,食客们自然都是乐于尝鲜的。
更有甚者,紫藤花本该是春日才有的时鲜,如今积香居用藤萝做点心,便实在是这偌大顺天府的独一份。
翻毛藤萝饼味道可口,外观稀奇,由着红芍她们给食客推荐了两三日,翻毛藤萝饼便一举成为积香居新的“台柱子”。
因着翻毛的酥皮比寻常的酥皮点心更娇贵些,芫娘别出心裁地在点心盒子里做了格,这样即便提上一段远路,点心也绝不至于破相,仍是层层叠酥的。
不忌着是什么,但凡多了,便值不上什么钱。
但似积香居这般反着季节做,饶是春日的藤萝并值不上什么钱,如今也因着奇货可居的独一份变得稀罕起来。
红芍银琼每天都要帮着芫娘烤上百个翻毛藤萝饼,只要积香居的大门一开,买点心的人便会接踵而来。
一百多个饼,往往不到打烊就能卖个精光。
芫娘虽累,可是看着满眼紫扑扑的点心,她便觉得什么都值了。
只要娘亲能早早吃到,那如今就连吃苦也是甜的。
这日一过晌午,昨夜烤好的一百多个翻毛藤萝饼就已经卖了大半。
午间的忙碌才过,芫娘正要坐下歇一歇,便见一位穿戴富庶,颇有来头模样的老翁施施然进了门。
他在积香居中打量一周,方缓缓坐在一旁,伸手比了个姿势:“你们店中的翻毛藤萝饼,我要十只。”
红芍闻言,利索将点心装好盒子递上。
老翁随手接过,便搁下十两正锭的银子。
芫娘定睛一瞧,连忙追上老翁的步子:“您给的太多的。”
“十块点心,三百文就够了。”
“多了?”老翁轻笑一声,“多的就当赏钱吧。”
言罢,他提着点心飘然而去,只留下芫娘在原地愣了好半天。
然而这位老翁来了一回还不够,才过一日,他便又在老时辰踏进积香居的门,照旧要了十块点心,留下一锭银子。
后来一连几日,这位老翁都会到积香居来买点心。
芫娘瞧着他半点也不心疼银子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老先生每每来买点心,总是给这么多钱,实在不必。”
“日后老先生想吃,只管跟红芍打了招呼提走便是了。若不是为着点心,先生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老翁捋捋胡子:“我只是打听打听,孙鸣远可在此处?”
“您来找我师父?”芫娘点点头,“您稍等片刻,我去后厨请师父来。”
未几,老孙方缓步来到大堂。
老孙见着那老翁,倒也不见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拱了拱手:“商老板?荟贤楼什么好东西没有?竟能叫您屈尊进我们这小店里头来了?”
商老板哈哈大笑:“你师兄还在我们荟贤楼的时候,总说天底下最可惜的便是你。”
“如今见孙师父重振旗鼓,我真是替你师兄高兴啊。这荷花酥和翻毛藤萝饼我都已经吃过了,的确不同凡响,一吃就知道不是寻常货色。”
“如今杨算告老还乡,你可愿意接了你师兄这衣钵,到我们荟贤楼来?”
“劳商老板记挂。”老孙轻笑一声,“鸣远做不成鸿鹄。我天性便是个不爱受拘束之人,如今在这荷花市场里头守着积香居便很好。”
商老板挑眉:“原来如此,那我也不便强求。”
“只是这翻毛藤萝饼的确不错,可愿将方子卖于荟贤楼?日后大有可能奉进宫里,也不算埋没了你这御厨的名声。”
老孙摇摇头:“商老板着实是误会了,我早就老得不比当年了。”
他的视线随即瞟向芫娘:“荷花酥和翻毛藤萝饼都是我这小徒弟做出来的,商老板若想要方子,也得芫娘同意了才行。”
商老板一惊,顿时也打量向芫娘:“哦?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失礼失礼。”
“依着我方才所言,小掌柜可愿出让方子?先前的银子全当是见面礼,我再另付一百两银子。”
芫娘闻言,一时不置可否。
商老板见状,顿时又加价道:“两百两日后积香居若要接着卖,我也不干扰。”
芫娘摇摇头:“不是钱的事,那方子我不卖。”
她说着让丹桂将先前的银锭子都掏了出来:“商老板多给的钱都在这,还请收回去吧。”
商老板见状,不禁摇了摇头:“果真是再加多少也不肯卖?唉,实在可惜啊。”
“我们荟贤楼小掌柜该是知道的,这点心如今供不应求,何不多一家店来卖?若是小掌柜这点心叫顺天城里所有的达官贵人,宫里头的九五至尊都吃了,那就真是旁人一辈子求都求不来的荣耀。”
芫娘顿了顿,应声抬头:“商老板这话当真?”
商老板笑出声来:“我荟贤楼家大业大,接待的达官贵人绝不在少数,大内宫中常有内使往来采鲜。”
“若是不信,你问问你师父便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芫娘略作思忖,随即下定了决心:“商老板和师父既是旧相识,那翻毛藤萝饼的方子我可以不要钱,往后我们还是每日做一百个,也不再将方子转让给第二家酒楼,保证不影响商老板的生意。”
“但我有个条件,不管这翻毛藤萝饼日后是卖钱还是奉送,商老板永远都要说清注明这是积香居姜芫娘做的点心。”
第56章
对做生意的人而言, 多一个伙伴自然是要比多一个对手要好的多,至少先前的凤翔楼便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芫娘与荟贤楼的交易一达成,巨大的危机便骤然化解为机遇。
为着合作,商老板还专程邀请芫娘去荟贤楼, 给荟贤楼的白案师傅们传艺。
荟贤楼雅致讲究, 后厨有专程隔开给白案的屋子。
几个灶台上分工明确, 有人揉面酥,有人炒芝麻核桃一类的各种果仁, 还有人炒制各色馅料。
包点心的师傅们依次排开,手中的功夫轻巧又熟练。短短一阵功夫, 好几块生胚便一道儿出现。
积香居往日一天卖一百块翻毛藤萝饼, 搁在这兴许用不上一个时辰。
有了荟贤楼,无数的藤萝饼来日便都被送进顺天的大街小巷, 爹爹娘亲他们定然会更早能吃到了。
短短一日功夫,芫娘教完了方子,也同商老板这位颇有意思的老爷子熟络起来。
毕竟芫娘得到了最需要的名望, 老孙得了个人情,荟贤楼也得到了食谱, 堪称三方皆赢。
在荟贤楼里忙活完整整一天, 芫娘一回到积香居便只觉得疲惫不堪,倒头便栽在床上睡去了。
待到次日日上三竿时, 芫娘才被红芍的叫声给唤醒。
芫娘揉了揉惺忪睡眼,登时一惊, 忙不迭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坏了,要开门了。”
红芍忍不住言唇轻笑:“这阵子想起来要开门了?”
“别急, 孙先生瞧你太累,叫你今日好好歇着。”
芫娘闻言, 这才松下一口气。
她望着外头高照的艳阳,忍不住感叹:“我睡了这么久么?我还觉得累得紧。”
红芍端着午饭搁在桌上,忙不迭到床边将芫娘扶下床:“怎么?没睡好?”
“我瞧你眼下都青了。”
红芍这一问,芫娘便免不得仔细回想起来。
“好像是做了个梦来的……”
芫娘的目光慢慢黯淡下来。
“红芍姐姐,我昨天晚上忽然梦见我娘走了,她走得好远,我跟在她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她,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做这样的梦,这会不会是我娘她……”
红芍一怔,登时哂笑出声:“傻姑娘,你乱想什么呢?”
“梦和现实必然是反的,你这是太累了。如今这翻毛藤萝饼也做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地等着你爹爹娘亲他们寻过来吧。”
她说着,目光便往桌上一扫:“你昨天回来就没吃饭,孙先生早晨可嘱咐我了,要我看着你这把我拿来的全都吃完了才行。”
“快去漱漱口,别被那些梦里的事扰了心神。”
芫娘听红芍这么一说,登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听风是雨,便索性将噩梦抛之脑后,转而起身去洗漱。
然而还没顾得上擦干净脸,她便已经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再一回头,便见红芍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风味独特的粉来。
“螺蛳粉?”芫娘不禁有些诧异,“这是哪来的?”
红芍一愣:“你认识啊?”
“六爷昨天叫人送了酸笋和汤料,说这东西煮了粉好吃,让咱们试试。”
“孙先生今天早上骂骂咧咧捏着鼻子给我们煮了一大锅,没想到这个玩意闻起来臭,吃起来倒果真是好吃的。”
芫娘闻言,便忍不住笑出声来:“倒是为难师父给咱们煮了。”
她齐齐筷子,便朝着碗中仔细打量过去。
嫩滑的米粉浇了浓郁的汤汁,看着便酸辣爽口。
米粉上头盖着的菜码也着实花样十足,不仅有炸腐竹,花生米,酸笋条,木耳,黄花菜,萝卜条,还卧了一只虎皮卤鸡爪同一大块炸鸡蛋。
芫娘沉寂的食欲一下就被催动起来。
她伸出筷子一挑,便嗦一口粉进口中。米粉裹挟满了特质的汤头,酸笋更是脆生生的,嚼着口感格外丰富。
炸腐竹和炸蛋也吸饱了汤汁,咬一口又香又鲜。鲜美的汤汁早已浸满了所有菜码,无论是卤鸡爪还是花生米,都被汤汁沾染得焕发出了新的风味。
芫娘一口连着一口,即便额角已然辣出细密的汗珠也不肯停下。
大抵是饿狠了,芫娘吃得津津有味。
不一会,一整碗螺蛳粉就见了底,芫娘尚有些意犹未尽。
“六爷果真是会吃的,寻常人可探不到螺蛳粉这种东西。”
毕竟这东西风味浓烈,要是刮起风来,恐怕能从顺天府臭到直隶,过路的人见到了也得敬而远之。
红芍替芫娘收了碗,又道:“听说那酸笋和封在坛子里的汤料都是从西南专程运来的。”
“六爷把这些东西送到京城来,想必花了不少功夫。”
她说着弯了弯眼角,勾起一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芫娘,你可真是有福气了。”
芫娘滞了滞:“你说什么呢?咱们在顺天府没有什么根基,六爷才特地照顾我们的。”
红芍掩了掩唇:“照顾咱们?”
“不知是哪一个,三天两头到积香居来,给咱们芫娘送衣裳送首饰。也不知是哪一个,大晚上都不肯睡觉,哪怕困得直点头,也要点灯熬油等六爷过来?”
芫娘被红芍说得发羞,忍不住红了脸,却只能低低嗔一声:“哎呀,红芍姐姐……”
红芍的笑意登时越发浓了。
“喜欢就喜欢,有什么好羞的?又是帮你找玉环,又是教你识字,还大老远的送螺蛳粉来,这要是搁我我可得稀罕死。”
“我前日可看到了,六爷在金铺子里打了一对同心结,说是等中秋的时候送。”
“同心结诶,你说说,这是送给谁的呀?”
芫娘怔了怔,笑意顿时自眼尾和唇角漾出来。
扪心自问,她削尖了脑袋也想在顺天做掌灶,为的本就不仅仅是让亲人看到她,她的私心还想六爷也能看到她。
从前在香海摆摊卖面时,她望见县衙的差役都不敢招惹,更不必说是顺天城来的锦衣卫。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一点一点努力,一步一步朝上爬,为的便是像如今这般,就算站在六爷身边,也绝不会再因为身份悬殊而自惭形秽。
同心结两节相连,永结同心。
六爷要送她同心结,用意便已十分明显,她怎么会不高兴呢?
芫娘心下早已激动澎湃,但还是克制地抿了抿唇瓣:“他要是送我同心结,那我是不是也应该送他点什么?”
“红芍姐姐,你说我该回六爷些什么才好呢?”
“自然是要送茄袋啊。”红芍不假思索,“这可是定情信物。”
“送了亲手做的茄袋,用意不就不言自明?”
芫娘开心地点点头:“好,那就做只茄袋。”
“时日已经不太多了,我得快些做好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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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香居的生意每日还是照旧兴隆。
这日午后刚刚歇下忙,芫娘便见盼星和谢云笈打量着四周走进积香居。
“云笈姐姐?”芫娘一愣,登时堆上满脸笑意,“稀客来了,快快请坐。”
“芫娘,你这里可真是不赖。”谢云笈连声夸赞,“先前听说你做了掌柜,却还是第一回 来你的店里。”
“能开一家自己的店,芫娘,你真厉害。”
芫娘忙不迭去装了一盒子翻毛藤萝饼:“最近店里实在太忙,我都没顾上把新点心替云笈姐姐送去。”
“今天云笈姐姐正巧来了,我便将这点心匣子给你放到车上去。”
“有劳。”谢云笈轻轻颔首,“上回的荷花酥就很好了,咱们在香凇山碰到过的顾小姐吃了一块,念念不忘了好些时日。”
芫娘便道:“这回的点心一点也不输荷花酥的,这是我小时候我娘最喜欢的点心,云笈姐姐带回家里尝一尝。”
“对了,云笈姐姐今天过来,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
谢云笈便也着盼星拿出个包裹。
“上回盼星来取荷花酥的时候,听闻红芍姑娘说你想做个茄袋,正在到处寻料子和花样。”
她轻轻揭开包袱皮:“旁的事我说不上精通,但女红针篦我尚有几分自信能帮上你的忙。”
“不知你做成没有,我这正巧有些雪缎,也有妆花缎子和绫子,都适合做茄袋,我便给你拿来了。”
“好漂亮的料子。”芫娘双手接过,爱不释手地瞧了半天,才选出一块群青色的素缎,“多谢云笈姐姐。”
盼星又道:“姜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夫人的针线才是真的好,小姐的手艺都穿自夫人。”
“若是小娘子绣起来觉着难下手,找我家小姐帮忙才正该。”
“果真?”芫娘眉眼一弯,“我们正愁这茄袋怎么做呢,云笈姐姐若会,快教教我吧?”
谢云笈也不卖关子:“让我猜猜,这茄袋可是要做来送给先前在智妙寺说的那位郎君?”
芫娘大方地点点头:“云笈姐姐,我想绣个漂漂亮亮的。”
谢云笈轻笑:“那就绣只六合同春的。”
言罢,她便把着芫娘的手,一点点教芫娘裁料子,描花样。
待到天色变暗时,花样虽才开始绣,但茄袋已然初具雏形,要完成这茄袋对芫娘来说就容易多了。
茄袋尚未完工,却已经能瞧出精致的模样。
芫娘心下满是欢喜。
六爷总喜欢穿这颜色的衣裳,一定也会喜欢这只茄袋的。
她回过眼,正想再感谢云笈姐姐几句,便见一位谢府的下人匆匆走进积香居的门。
谢云笈见状,言笑晏晏的神情也忽然一僵。
那下人忙慌慌给谢云笈行了礼:“小姐,老爷叫您回府。夫人那头,午后忽然不大行了,怕是……”
“还请快些启程吧。”
第57章
谢云笈闻言, 不敢再有半分耽搁,连忙作别芫娘。
下人驱车匆匆回到谢府。
彼时,后院中已经站满了伺候的仆婢,却都只是静静站着, 没有一个人敢高声喧哗。
屋子内, 太医院的张院使正半刻也不得闲的整治调方, 坐在床边的谢知行更是一脸凝重。
半晌,张院使叹了一口气, 无奈起身冲着谢知行拱了拱手,皱起的眉头丁点也没有松开。
“谢尚书, 还请恕老夫直言……”
“夫人终年寡欢, 缠绵病榻已久,心郁难治, 早就是强弩之末。如今怕也就在这两日,老夫也是爱莫能助,还请谢尚书早些料理好夫人身后事, 也好叫夫人走得体面些。”
匆匆赶来的谢云笈闻言,满眼皆是难以置信。
她搁下手中的点心匣子, 忙慌慌伏到谢夫人床边, 侧眸瞧向张院使:“怎么会这样呢?”
“张院使,会不会是弄错了?我不骗你, 母亲前几日还喝了府上炖的参汤,母亲的气色瞧着分明比端午后好许多了, 怎么会突然就……”
张院使摇摇头:“难得了谢小姐一片孝心,可世事不过因果二字, 这心病得须心药医,夫人的病根不除, 气淤凝滞,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没有法子。”
“夫人心疾不愈,多年来病情反复,纵然表面看着气色尚可,内里早就虚耗一空了,如今这症结外显,已是到山穷水尽了。”
谢知行强忍悲痛,眼眶却已经有些发红。
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好似骤然被抽干了,他无力地扶着床脚,发出喑哑的嗓音:“张院使乃太医院之首,深受陛下器重,凡百的疑难杂症,就没有张院使没见过没治过的。”
“如今拙荆命悬一线,但求张院使不忌着是什么法子,只要能试的,皆试一试。”
“张院使的大恩,我谢家自当铭感五内。”
张院使长长叹下一口气:“谢尚书,朝中谁人不知你与夫人伉俪鸳侣,鹣鲽情深?更何况医者仁心,若是能救,老夫岂有撒手不管之理?”
“只是夫人的心疾不似寻常病症,夫人过不去那道坎,哪能靠吃方子便药到病除呢?”
他装敛好自己的药箱,郑重地又朝谢知行拱拱手:“我使方子顶多替夫人再吊一口气,至于夫人这两日还能不能回光返照清醒些片刻,那便皆得看天命造化了。”
谢知行阖了阖眼,忽觉得自己像是堕进冰窟,浑身都透着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招了招手,管家连忙奉上红封,将张院使毕恭毕敬地请出院子。
谢云笈忧心忡忡地望着父亲和母亲,一时只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变得苍白无力起来。
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默默俯下了头。
谢知行缓了缓,终于好似酝酿出几分精神,便问道:“望凝何时回来?”
谢云笈眉头紧锁:“兄长上次到香海无功而返,便一直耿耿于怀,前日得了空,便又带阿正往香海去了。”
“家中已然着人往香海去寻,明早城门一开,兄长定能赶回来的。”
“罢了。”谢知行揉了揉酸胀的眉头,“云笈,你先去吧。”
“有我在这就够了。”
谢云笈免不得有些担忧:“父亲年岁已高,身子怕是吃不消。不如我来守着,若是母亲醒来,我即刻唤父亲到榻边。”
“不妨。”谢知行摆摆手,“去吧,让我同你母亲待一阵子。”
谢云笈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从善如流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屋子又重新变得空旷起来。
谢知行望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夫人,不禁悲从中来。
他们夫妻喜结连理已有二十余载。
这二十多年来,每每他理卷宗入夜,便有夫人在侧添灯;但凡他废寝忘食,夫人自会绞尽脑汁料理吃食;只要他进宫上朝,补服永远平展挺括,乌纱也定然皂黑坚固。无论是一朝遭贬任人践踏,还是官居二品登天子堂,夫人总在他的身旁。
若非有夫人不计代价随任前往西南,陪他吃尽千般苦,受尽百般罪,只怕这如今没有朝中的工部谢尚书,只有西南黄土底下埋的一把枯骨。
他们恩爱有加,儿女双全,本能相伴相携白头到老。可一场兆奉冤案,让谢家变得天翻地覆。
他被囚在狱中受尽苛刑过了足足三个月,其间虽未曾屈认一项罪名诬陷恩师贺昶,可只他一人不肯认终究是杯水车薪,不仅未能保全贺家,还连累家人和他一道被“夕贬重阳路八千”。
而幺女兰序更因此再也未能回到谢家,这成了他们全家心上的一根刺,随着时光越扎越深,越扎越狠,如今终究是要刺尽他夫人的心头血。
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开,这谢家便不再像个家了。
他蛰伏待机,硬生生在旁人鄙夷的目光中一步一步重回到了京城。
身为人臣,他身居高位,大权在握,可身为父亲身为丈夫,他既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也救不了自己的夫人。
眼睁睁望着妻女离开,他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雅筠……”
谢知行的五官逐渐被痛不欲生的情绪催得扭曲起来,他捂着袖口的点点斑驳,终于彻底挥洒开了自己的悲伤。
谢云笈这头,方回到屋中,正焦急找下人打量谢安朔的消息,便听得门又忽然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小姐,舅老爷听闻夫人病中,特地叫吴管家送了些东西来。”
谢云笈皱了皱眉头,却还是道:“请进来吧。”
吴管家这才依言进了门,给谢云笈作了揖:“小姐。”
谢云笈点点头:“吴管家怎么会来?”
吴管家便道:“小姐此言差矣,这些年咱们两家虽生疏了,但我家老爷只有谢夫人这么一个妹妹,自然是关心的。”
“我家老爷先前就命我准备了些上好的山参,想给夫人送来,都怪我办事不利索,夫人怎么就……唉……”
“方才我去瞧过夫人了,谢尚书吩咐我,这些山参还要请小姐定夺。”
谢云笈草草道了谢:“山参我叫盼星手下,时辰不早了,我也不耽搁吴管家,请吴管家早些回去同舅父复命。”
话音未落,吴管家却又将积香居的食盒搁在桌上:“复命自然是要紧,只不过还有一事,夫人屋中这点心精细,可惜如今夫人克化不了这些,谢尚书便令我带回来给小姐。”
“小姐如今忙碌,有些错漏是难免的,谢尚书定不会怪罪。小姐的孝心感天动地,亲生也不过如此了。”
谢云笈一滞,不由得叹息一声:“是我匆忙间忘了,有劳吴管家,日后照顾母亲我自会更精细些。”
“吴管家漏夜前来实在辛劳,这些点心就请吴管家带回去用吧。”
吴管家弓着身子行了礼,便带着食盒子扬长而去。
见得吴管家走远,谢云笈这才唤来盼星:“盼星,将那周府的参单另收着。”
“拿府上的参,用吊子炖上,紧着母亲醒来,父亲也要用一些。”
夜色已然深了。
谢府中却仍旧是一副忙碌的场景。
谢云笈端着吊好的参汤再回谢夫人卧房时,天边已是晨光熹微。
床榻上的谢夫人终于吃力地睁开眼,望向床边的谢知行:“老爷……”
“不要此般,消磨身子。往后云笈和安朔两个孩子还要……依赖于你照料……”
谢知行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雅筠,不要走。”
满腔的文人词赋霎时间全部变得苍白无力起来,他只能望着谢夫人盲目重复道:“不要走。”
谢夫人吃力地挤出一点笑容,半点不似谢知行那样悲伤:“老爷,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日后老爷要记得照料好自己……”
“老爷不必为我难过,我昨晚闻到藤萝饼的味道了,我还梦到兰序,她定是来接我的……”
谢知行皱着眉头:“哪有藤萝饼?雅筠,你已经好些年不做这点心了。”
“雅筠,不要说胡话……”
话音未落,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推开。
谢安朔神情焦急,俨然是连夜奔波赶来。
他风尘仆仆地上前,随即伏在榻边:“娘,兰序还活着,娘若是就此撒手人寰,让兰序回来找谁呢?”
谢夫人一滞,眸子顿时睁得浑圆:“兰序……”
“娘,兰序还在,她的坟里是空的。兰序当初根本没有死,她流落在香海,香海县城里还有人见过兰序的玉环。”
“再有些时日,我定能找到兰序的,娘难道不想见兰序么?”
谢夫人听到谢安朔的言语,登时咳了咳,饶是凝住眸子都已经有些困难,却还是执着地撑住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谢知行连忙扶起夫人,替她将靠枕垫好,这才望向谢安朔:“果真是兰序的玉环?你可是找到兰序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不动声色地避开母亲的目光方沉声道:“千真万确,除过兰序,又怎么会有雕着兰花的白玉同心环?”
“爹,娘,那一定是我们家兰序的东西,再有些时日,我肯定能找到兰序的下落。”
“兰序……”谢夫人顿时落下两行清泪,“安朔,你定要找到兰序……”
谢安朔微微颔首:“我绝不曾骗娘。”
“娘若不好好的,来日怎么跟兰序团聚呢?”
谢夫人闻言,终于挤出一丝吃力的笑:“好,娘好好的……好好的……”
“娘等兰序回来……”
谢知行也连连点头:“好,好。”
谢云笈这才递上托盘:“母亲,你睡得太久了,用些参汤吧?”
谢知行便顺势将谢夫人抱进自己怀中,伸手接过了参汤。
“望凝,云笈,你们都太累了,去休息休息吧,叫你们母亲也歇一歇。”
谢安朔闻言,随即从善如流地带着谢云笈退出屋子。
两人走的不远不近,却终是一言不发。
直等得快出了院子,谢云笈才皱了皱眉头:“兄长方才同母亲所说,可都是真的?”
“兰序妹妹果真活着?”
谢安朔的步子一顿,却未曾回头,只有手越攥越紧:“我不知道……他们用草席卷着兰序,扔在荒郊野外,我连兰序的尸骨也没有寻到。”
“我只打听到了玉环的下落,据说是一个姓姜的秀才所有,可我寻见那秀才时,他早已疯疯癫癫不知人事,好在他还有个妹妹,现今之计,唯有找到姜家的人,才能问个明白。”
“至少找到玉环,我们还能有兰序的消息,哪怕只是尸骨……我总得把她找回来。”
谢云笈稍加思忖:“姜秀才?可是唤作姜禄?”
谢安朔诧异地回过头:“不错,你缘何会知道?”
谢云笈忙道:“姜家的姑娘不就是芫娘么?”
“我听芫娘讲过,她父母都不在世上,只有一个兄长叫姜禄,可姜禄却把她赶出了家门。”
谢安朔蹙了蹙眉头:“姜小娘子?”
“不错,若照兄长这样说,芫娘或许正知道兰序的玉环究竟是从何处得来。”
谢安朔一滞,登时便欲掉头往门外去。
谁料才走两步,谢府的下人忽然匆匆迎上来,将一封帖子高高举起:“公子,小姐,英国公府遣人送帖子来了。”
“还送了些珍贵的药材来问候夫人,说是请老爷公子过府一叙。”
“英国公府?”谢云笈愣了愣,“咱们府中素来同英国公府无甚交集,这几年英国公更是对父亲攻扞不断,如今他们怎么会突然送帖子来?”
谢安朔眸子里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异样,他私下同陆怀熠的事,还未曾知会家中知道,此时不得不慎重行事。
他迅速将帖子接进手中,随即吩咐:“知道了,去回了送帖的人。”
“只要母亲的状况好些,我们定登门拜访。”
第58章
芫娘那六合同春的茄袋每日绣一点, 待到秋意滟滟地染进顺天城时,终于完工在望。
云笈姐姐虽只教了她一下午,但是云笈姐姐绣的又细又密,教她的法子也好, 她上道极快。
六合同春算不得太复杂的花样, 故而她虽是第一回绣东西, 可慢慢绣着,如今也有模有样了。
芫娘拿着茄袋, 只觉得怎么都是好看的,之后再打好络子, 若是挂在六爷身上, 必然也很相配。
不过她还是怕这茄袋上有一丝半点没做好的,故而只好拿着茄袋翻来覆去地打量起来。
谁料正打量间, 陆怀熠忽然走进门来:“这几日我瞧着有几本书不错,还有支桂花玉兔的绒簪,最近顺天正时兴这个, 就拿来给你玩……”
芫娘闻言,忙不迭将茄袋塞到自己身后, 此地无银三百两地低嗔一声:“哎呀, 你这个人怎么进门都不敲门的呀?”
“你都打扰我休息了。”
陆怀熠眼睁睁瞧着芫娘塞了一只茄袋,又凝着她那佯装生气的模样, 虽怔愣了一瞬,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
他把东西放在芫娘面前的桌上, 哂笑一声:“哦,那你先休息, 我改日再来。”
言罢,陆怀熠果然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诶……”芫娘顾念着茄袋起身不及, 只觉得陆怀熠走得极快,一溜烟连影子也没了。
她登时皱起眉头,忿忿对一旁的红芍道:“他还真走?我休不休息他看不出来的么?”
话音未落,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抱着臂,从门外探了探上半身:“我发现你这积香居的大门,白天好像没有关着的时候。”
“‘噔噔噔’,我是得这么敲?”
饶是芫娘还想假装生气,此时也已然绷不住劲,掩着唇笑出声来:“我休息好了,有新烤的月饼,准备中秋拿来卖,你要不要吃?”
“姜掌柜,不生气了?”陆怀熠挑起眉梢。
芫娘把点心碟子往桌上一搁:“还气着呢,你要是不赶紧进来,等下就真的叫红芍姐姐把你赶出去。”
陆怀熠笑出声来,从善如流地进屋坐在芫娘对面,半分也不见外地拈着点心尝起来。
一到了节庆日子,顺天府中的节气吃食从不会少。
如今到了中秋,京城中到处都是卖自来红和自来白的酒楼和点心铺子。
但是提浆月饼皮硬,吃着费嚼。裹着果仁和桂花蜜,尝着也容易腻味。
芫娘将月饼皮换作炒熟的面酥,裹着麻糬和芋泥,吃来口感层次便会丰富不少。
芫娘也尝了尝,却还是忍不住皱眉:“口感倒是丰富,就是多出两口有些腻。”
陆怀熠仔细研究着馅料里头的东西,随口便道:“那就加些咸杬子黄,咸甜口滋味更好。”
芫娘苦笑一声:“我的陆百户,好些人家连咸杬子还吃不上呢,用咸杬子的黄包馅可得卖多少钱?”
不过她很快还是灵机一动:“不过你说咸甜口,倒的确是个法子,我要加些肉松提一提,中秋肯定能大卖一笔。”
“好。”陆怀熠从簪盒里拿出绒花簪递给芫娘,“最近北镇忙,从凤翔楼查出来的假银票一直查不出来源,我不得闲,怕是不能日日来。”
“不过中秋定然是能抽出空来的,等到中秋的晚上,芫娘,咱们一道儿赏月看花炮去,好不好呢?”
“好啊。”芫娘喜笑颜开,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瞧见陆怀熠收到她茄袋的模样了,“那我来准备点心,还有赏月的瓜果。”
陆怀熠轻笑:“芫娘,什么都不用准备。”
“只要你来,就够了。”
芫娘举着陆怀熠的绒簪:“那就戴这个,这簪子应景。”
绒花攒的小兔毛茸茸的,轻轻拨弄还会左右晃动,好似活过来一般。
“我喜欢这个。”
陆怀熠支着下巴,看芫娘绘声绘色地讲自己要穿什么戴什么,便被她愉悦的情绪感染了。
若是她愿意,他就带她再去英国公府瞧瞧,老两口定然不会不喜欢芫娘的,往后再替芫娘找家人,也方便许多。
他眼角堆上几分欣慰的弧度:“到时候还有你更喜欢的。”
“我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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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中秋节前几日,芫娘那茄袋总算是大功告成。
大抵是因着人逢喜事精神爽,纵然积香居中要准备的东西实在数不胜数,芫娘却好似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这日好容易得了阵空,荟贤楼的商老板却忽然走了进来。
他做贼似的往门外张望两眼,方松下口气坐进积香居中。
芫娘瞧着好笑,便笑着斟上茶:“老爷子怎么来了。”
商老板忙不迭灌了几口茶,满脸都是痛苦神情:“别提了,这不要过中秋了?荟贤楼一天到晚都是事,左一个找我,右一个找我,烦都烦死了。”
“正好今天进的鳜鱼着实不错,我就偷拿了一条,过来躲躲闲。你师父呢?叫他赶紧出来做鱼,一会荟贤楼里对不上数追过来,就没得吃了。”
老孙从后头探了探头,登时皱起眉头:“啧,你怎么又来了?上旁处打秋风去。”
商老板气得吹胡子瞪眼:“嘿,你这臭老头子,这么肥的鳜鱼,旁的人想吃都没有。”
老孙哂笑一声:“我看就你自己想吃,还舍不得费你们荟贤楼的炭火,过来沾我们积香居的便宜。”
“你这做生意的手段,果真是脏,真脏。”
芫娘见状,不由得笑起来。
她顺手接过商老板的鳜鱼:“果真是条好鱼,师父今儿忙了一天了,让师父歇一歇,跟您坐着喝喝茶,我来做鱼吧。”
“我最近才跟师父学了个新做法,请老爷子尝尝鲜。”
芫娘说着,便麻利将鳜鱼提进了后厨。
她绑好袖子,磨几下刀,便手起刀落将整只鳜鱼拆了骨。往日练的刀工如今排上了用场,一刀连着一刀不断地切上一阵,鱼身子便被打满了又匀又深的花刀,但鱼皮却仍旧是完完整整。
芫娘给鱼肉用葱姜水腌了,又擦干拖上蛋黄和生粉,放在油锅里炸到定型,鱼肉便会似翻花一般绽放开来。
整鱼摆好,形似松鼠,最后再浇上红亮的糖醋汁子,酸甜可口的松鼠鳜鱼便算大功告成。
“老爷子,师父,你们尝尝看?”芫娘将盘子捧在桌上,一道鲜艳吸睛的大菜便跃然眼前。
商老板细细打量一番,忍不住赞叹:“这松鼠鳜鱼你师兄提过,但是从来没做过。”
“实在是赏心悦目啊。”
他说着,便伸手夹一筷子尝了尝。
鱼肉外脆里嫩,一抿就散。挂过糊的鱼肉咬起来焦香,而内里的鱼刺早已挑干净了,沾着糖醋味的汁子,与如今市面上干烧和清炖的滋味都颇是不同。
再细细品一口,酸甜的味道之后,便尽是鳜鱼的鲜美细嫩,实在是搭配得相得益彰。
眼前这松鼠鳜鱼不仅好看,更是好吃。
若是放在宴席上,也绝对有牌面。
商老板忍不住望向老孙一个劲地点头:“芫娘还不到双十的年纪,刀工竟如此出神入化,能与你当年一较高下。”
“老孙,你这徒弟收的可真是了不得。”
老孙也尝两口,俨然对芫娘做的鳜鱼十分满意,故而朝着商老板的这番吹捧哂笑一声:“想从这挖芫娘啊?”
“想要也不给你,你去问芫娘愿不愿意,她要是愿意,我绝不拦着。”
商老板连连摆手,好似头疼无比:“倒不是我挖空心思惦记你们小芫娘,我跟你实话实说了吧,今年英国公府中秋要办蟹宴,我这少人手。”
“你不在荟贤楼做,你是不知道。英国公府里有一祸害,嘴刁挑食,事情齁多。但凡沾上点荤腥的菜,那位小祖宗能把我那几个掌灶折腾得摔锅。更别提是鱼虾螺蟹了,吃点跟要了那位的命一样。”
“可这祸害吧,我们偏又惹他不起,英国公同宁安长公主就他那么一个独出,那可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外甥,不捧着他也不成。如今你师兄也不在,若再不多几个压场子的掌勺,那到时候还不乱了套了?”
他说着便提出两坛子御供的秋露白:“我这两天正愁这事呢,芫娘如今的手艺我看独当一面不成问题,就把你的宝贝疙瘩借我,过去帮帮忙?”
“就一天,等做完了宴,我连人带大红封子,全须全尾给你送回来。”
老孙一见着酒,眼睛都直了。
这秋露白清香甘酽,滋味独到,却又不似金盆露那般到处都能买得到。
商老板这两瓶酒,算是拿到了老孙的心坎上。
然而老孙砸了咂嘴,终究还是没有贸然答应。
芫娘见着师父时不时瞥向酒坛,却还要假作不在意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
“师父,您就拿去喝吧,商老板带了两坛这么好的秋露白,我想孝敬您都买不呢。”
“反正中秋节只要晚上得空就行,我去替商老板帮一天忙不打紧。您放心,店里头的活现在也都顺了,咱们赶这几天再雇两个伙计,中秋必然能忙得过来。”
第59章
芫娘听说过英国公府。
按着从前玩升官图时六爷给她讲的, 国公必是祖上带勋的权贵世家。
更有甚者,英国公比旁的国公爷还要有名望些,因为他娶的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妹妹宁安长公主,乃是当朝驸马爷。
不过商老板说的那位“祸害”, 她就不甚清楚了。
毕竟这些权贵的事, 她往日甚少打听, 往国公府这种地方来做宴席,她也是第一次。
能拿来当作经验的, 顶多只有先前去谢家做了一回菜,只不过那经历提起来就让她毛骨悚然, 她半点也不欲回想。
中秋这日一大早, 芫娘就默默跟着商老板往英国公府去。
这回她定要塞在厨房里待着,荟贤楼的掌灶小厨们到哪, 她就到哪,绝不乱跑。
天色还没有大亮,时辰还早着。
商老板在马车里事无巨细地嘱咐着做宴席的事宜, 等到说个差不多的时候,大家才相互嗡嗡嘤嘤起来。
芫娘好奇, 便忍不住问:“英国公府的那位世子, 是有多难伺候?怎的名声这么差?”
大家闻言,顿时一致开炮。
“噫, 你是没见过啊,那就是个事儿祖宗。上回他自己点的金汤酸菜鱼, 才端上去,他居然尝一口就当着人的面吐出来了, 这算个什么事?”
“嗨,这算什么?老多年前有人花大功夫挖了个无锡的厨子, 做酱排骨那是一绝,献宝似的给这爷端上去,你猜怎么着?这爷端着就去喂狗了,还说‘猪当厨子把人酱了都没这么难吃’。”
“唉,人家投胎投得是真好,成日里念书习武稀松,吃喝玩乐精通,整天左不过就是赌坊,马场,饭馆子里打转,就他那挑剔劲,顺天城里哪个端锅的见着能不发毛的?”
芫娘蹙了蹙眉头。
这顺天城里真是藏龙卧虎,居然还有比陆老六更挑食的人。
一旁帮厨的娘子见芫娘是第一回 来,便也忍不住提醒芫娘:“今天这宴,螃蟹是重头戏,最是那爷见不得的东西。偏偏杨师傅也不在,咱们不求能得句夸,只求那爷不发作,那就谢天谢地了。”
芫娘慎重地点下头:“好。”
她一点头,发间绒簪上的兔子便跟着轻轻晃两下。
旁边的娘子们的视线便都被吸引过来:“你这桂花玉兔的绒簪真好看,哪来的?今年卖桂花玉兔的店子到处都是,生是没见过哪家店中做的这么活灵活现。”
芫娘听见这话,登时笑弯了眉眼:“是别人送我的。”
“等我今晚回去,就找他问问是在哪买到的。”
大家顿时调笑成一团:“哦,怕不是如意郎君吧……”
芫娘摸了摸怀里的茄袋,便也跟着大家一起笑。
今日的宴会定得顺顺利利。
她要早早回去,跟六爷一同赏月去。
马车碌碌而行,不一阵便进了英国公府的大门。
芫娘跟着大家下马车,入眼便是座偌大的府邸。荟贤楼的掌灶们没有一丝停留,带着芫娘便一道儿往英国公府的厨房中去。
这里的厨房大而宽广,还有两位英国公府的厨师一早便伺候在府中了。
有着先前在谢府的经历,芫娘也不能算是手忙脚乱。
她麻利搁下工具,便绑好袖子系住围裙。
英国公府办这中秋的宴会,秋日的食材自然是主角。桂花白藕自不能少,各色果子瓜菜也纷纷成熟,不过重头戏还是先前便说过的螃蟹。
秋日蟹肥,每年到了中秋,正是蟹膏蟹黄最丰腴的时节。
几篓子扬州贡一早就备好了。
江南水系发达,扬州的螃蟹更是肥大鲜美,年年都要往宫中进贡。
用河蟹配上姜片紫苏隔水清蒸,自然是最传统也最能令人体会蟹肉鲜美的做法。
另外还有用花雕醉好的熟蟹,蜂蜜渍出的糖蟹,吃着都别有一般滋味。
帮厨的娘子们个个都是拆蟹的好手,除去蟹胃蟹腮,蟹心蟹嘴,余下的膏黄和蟹肉全都能分门别类地拆好。
蟹粉伴着汤冻,加上旁的配料,拌成馅料包了面皮,隔水一蒸,汤冻便会化成一包蟹味浓郁的汤汁。
蟹粉汤包鲜香软糯,先吮汤再吃皮,倒也算是有趣。
此外,蟹粉熬了豆腐也是香嫩适口,用蟹粉熬成秃黄油,使着蟹醋一道儿拌面,更是能鲜掉眉毛。
至于熬出来的蟹油,更是用来炒菜吊汤不可多得的香味之源。
虽说是螃蟹宴,但勋贵人家的宴会礼数细致,讲究颇多,只做蟹自然是远远不够的。
启宴前要准备看盘果盘,宴中要有冷盘热盘,最后还要备好点心面果,一场宴席方算是有始有终。
来与宴的达官贵人们不在少数,芫娘自然同荟贤楼的掌灶们忙得不可开交。
精致的冷盘一道道连着往前院中端,宴前的忙碌已然达到了高潮。
英国公府四下装点满了彩绸,庭院中更是各色菊花相映。
赏菊吃蟹,自是风雅。
下人们来往匆匆,客人们已然到的七七八八,英国公府里一时间好不热闹。
宁安长公主一袭滚地金马面裙,上头套件杏子红妆花圆领袍,狄髻上簪着一副赤金八宝的头面,折枝牡丹的闹妆上还挂了条玉禁步,端方大气,华贵无比,坐在院中颇是引人注目。
她面上一对柳叶眉,一双丹凤眼,朱唇勾一抹笑,只看一眼便能认出英国公世子陆怀熠那俊俏模样的来处。
饶是她早已做了人母,在这宴会上也仍旧光彩照人。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年岁的淬炼,长公主比陆怀熠是要不怒自威得多,如今饶是笑着,也无人敢在她跟前放肆。
她瞧着院中的情形,轻晃几下手里的泥金折扇,懒洋洋地抬起眼瞥一眼身旁的英国公:“熠哥儿呢?怎么还没影子?”
“你是不是又给他没事找事?”
“他?”英国公冷笑一声,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陆怀熠的那本不正经的手札,不禁为着陆家这块扶不上墙的烂泥怒从中来,“你的好儿子有的是能耐,我能给他找什么事?”
“一大早说是寻了张假银票,跟陆巡到北镇去,就没了音信。”
“我看他成日里除过吃就是野,没半分正形。如今就是不想回府,就算他真要办什么正事,还不得靠着陆巡?”
长公主眯了眯眼,轻晃扇子的手不由自主变得慢了下来:“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去,你们老子儿子,就没一个能叫人省心的。”
“往常你给谢尚书找茬也算是找得尽够了,今日等谢家来了人,你把嘴给我闭上。”
英国公闻言,一脸诧异至极的表情:“什么?你还请谢知行那个老匹夫?”
“为夫怎么就是找茬?夫人还讲不讲理?明明是谢知行那个老匹夫欠骂,陛下身边围着的若都是那老匹夫一样的贼臣,早晚得出事,为夫为了江山社稷仗义执言!何错之有?”
话音未落,长公主“啪”地合住手里的泥金折扇,紧跟着便是一个眼刀子朝英国公横过去:“怎么?陆子叙,你长本事了?”
“是我这大半年不在顺天,如今说话不好使了?”
英国公一怔,顿时只能撇撇嘴噤声。
长公主侧过目,同身边的下人轻声耳语几句。
未几,下人便毕恭毕敬地端来一个黄封子。
英国公看着密不透光的黄封子,不禁皱起眉头:“这又是何物?”
长公主伸手慢条斯理地揭起黄封子,垂着眼帘将里头的签文拿出来,递到英国公眼前沉声道:“这是我离京时专程去仙君山请张天师亲自点的姻缘。”
“天师说此乃天佑金玉,红鸾高照,位在正东,行二则大吉。我找人一瞧,英国公府东面与咱们连街墙都正正相对的,正是谢府。谢家子女双全,正是兄妹二人,无不与天师所言契合。”
“我们家熠哥儿和谢家千金,定然是百年难得的金玉良缘。听闻谢夫人缠绵病榻,有这么一桩喜事冲一冲,不是更好?”
英国公闻言,脸色骤然变黑,一只手拍在桌上,另一只手“咔嚓”一声便捏碎了手中端着的青花釉里红鲤鱼杯。
他神情忿然:“什么?夫人还要拉那个老匹夫与我们做亲家?”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英国公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周遭的宾客们顿时都朝他投来不明所以的目光。
长公主勾唇冲着宾客们轻笑起来,可转眼瞪向英国公的目光就变得犀利如刃。
她并没有什么言语,但她的眼神就足以将话说得清清楚楚。
英国公蹙起眉头,恍惚就从夫人脸色中读出“要是敢耽误熠哥儿的婚事,你就死定了”这几个字来。
他临到嘴边的话一噎,半个字也再讲不出来,只能嘀嘀咕咕地将视线往别的地方瞟,灰溜溜地招呼下人来替他打扫那被他捏碎的杯盏碎片。
长公主瞧着英国公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嘴角终于又勾出几分笑意。
她重新打开泥金折扇,慢悠悠地晃动起来。
“赶紧去把熠哥儿给我找回来。”
“还有,不止是今天,往后凡是沾上谢家的事,你给我夹着尾巴写折子,懂?”
第60章
忙活的时辰一闪便过, 前院中虽还宴饮正酣,后厨却已经得闲下来。
芫娘满心惦记着晚上去赏月,饶是脚下生烟地忙了一天,此刻也半丝不觉得累。
眼瞧着蟹宴接近尾声, 诸事皆是顺顺利利的, 芫娘便忍不住遐想起晚上的愉悦时光。
她今日在英国公府中做了宴, 亲自为这顺天城里的达官贵人们烹了不少菜肴。
遥想当初在香海时,六爷挤兑她, 说是等她做了掌灶,就要请皇帝老子来吃她的席面。如今她愿望成真, 能在国公府里独当一面, 终于也轮到她挤兑他一回了。
等到晚上,她就拿那些话去问他, 等他说过的大话收不了场,脸上的表情一定会精彩得前所未有。
芫娘想着这些,嘴角便不由自主朝上翘了翘, 脸上更是忍不住沾上笑意。
可惜不等芫娘再细想,一旁却忽然传来声音唤她。
“芫娘?”荟贤楼中的娘子从外头快步走进来, “芫娘?怎么了?又想你的如意郎君了?”
芫娘耳根一烧, 连忙低下头:“哪有?”
“没有?没有怎么脸红了?跟外头树上那海棠果似的。”
“啊?没有,我才没脸红。”芫娘一滞, 忙不迭伸手捂住脸,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荟贤楼的娘子捂着嘴轻笑两声:“哎呀, 好了好了,我不逗你了, 我来是有正事。”
“前头喝酒喝的厉害,解酒那桂浆快没了, 芫娘你再煮些吧。”
“肉桂和乌梅我都拿过来了。”
芫娘这才接过食材:“好,稍等片刻。”
她说干就干,迅速将肉桂和酸梅用清水冲洗干净,快刀切碎,便装进纱布包,丢进满锅沸水里熬煮起来。
肉桂性温,香气特殊,最宜与性寒的螃蟹作配。肉桂再加上酸口的乌梅熬煮,用来生津解酒,更是事半功倍。
食料在沸水中翻滚一阵,清水便汲取足了肉桂同乌梅的精华,变成了红亮澄澈的汤汁。
将这汤汁盛出晾凉,拌上蜂蜜,便成了酸甜可口的桂浆。
酒足饭饱之后喝上这样一杯,消食解腻,益气去痰,别提有多舒服了。
芫娘将桂浆分装进壶里,便端着碗一道儿往前院送去。
连接着后厨同前院的是一道长长的檐廊,她们走到檐廊的头就停下,将桂浆倾好,国公府的下人们便鱼贯端去。
几壶桂浆滋味醇香,果然很快被分饮而空。
荟贤楼今日前来准备宴席的事宜,也算是彻底告终。
眼见英国公府中的“祸害”今日并未发作,大家不由得额手相庆,连往回走得脚步都变得轻快不少。
走出去不远,檐廊另一侧的院中忽然传来一阵哄闹的嬉笑。
大家闻声,便不由得隔着花窗打量过去。
“诶,你们快看,那里是陆小公爷和谢家小姐吧?”
“长公主今日专程设宴,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替独出的小公爷相看谢家小姐?”
“一家是皇亲国戚,一家是二品大员,怎么不是门当户对呢?”
芫娘听闻大家谈及谢家小姐,便猜到是云笈姐姐在。她顺着花窗瞧过去,果然在人群里望见了熟悉的身影。
听闻是议亲,她便又探了探脑袋,忍不住想瞧瞧云笈姐姐要嫁个什么模样的郎君。
芫娘的视线又扫了扫,谁知这一眼望见,她便在原地僵住了。
在人群里被簇拥着的,不是旁人,是锦衣卫里的陆老六。
是送她绒簪,要和她一起看月亮的六爷。
他还穿着当初她在香海替他洗过的白道袍,外头的群青搭护上拴了一根绦子。
他眼中满是倨傲,同往日的神情丝毫没有差别,可是此时此刻被众多权贵众星拱月,他才越被衬托出一份旁人难以企及的矜贵。
芫娘觉得自己眼前莫名一黑,便忍不住发起抖来:“你们说那个是……英国公府的小公爷?”
“可不是么?不是那个‘祸害’小公爷还能是谁?”
“嘘,小些声,仔细给人听见。”
……
芫娘已经听不大清大家还讲了些什么了。
她心中只剩下一团乱麻。
地位尊崇的小公爷,怎么会是那个在香海吃着小摊,在赌坊围追堵截之下被她踹进床底,肯教翠翠打马吊,跟远萝楼的姑娘们打成一片的六爷呢?
芫娘侧了侧目光,试图将陆怀熠从自己的视线中撇出去。
可这一侧,便又瞧到了云笈姐姐。
她今日俨然是打扮过的,但仍旧淡雅素净。
一条宽澜马面裙,一件白绢长比甲,不多丁点销金绣花,越发衬的人似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她桃花春目,朱唇若丹,鸦发挽作云髻,一边簪着支桂花玉兔,赤金的桂花,白玉的小兔,另一边戴的则是一支通草茉莉花,丝毫不似旁人满头珠翠,反倒过犹不及。
就算是在这满院子的京城官眷贵女之中,谢云笈也绝对是目光汇聚的焦点。
她知书达礼,谈笑间落落大方,一颦一笑尽显雅致,即便是女子也难不对她倾倒。
这般温和端庄的大家闺秀,会被宁安长公主相中也并非意外。
六爷是国公府的世子,云笈姐姐若是嫁给他,便是真真的门当户对,日后想来也定会和和美美。
芫娘咬着唇瓣,不由得垂了垂目光,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桂花玉兔的绒花簪。
眼前的花窗隔开的不止是距离,还有萤火和月光。
云笈姐姐待她那样好,又送书给她看,又请她去谢府,她怎么能和云笈姐姐生了龃龉呢?
芫娘自嘲地笑了笑。
云笈姐姐觅得如意郎君,她明明应该高兴才对呀。
可越是强迫自己这样想,芫娘就越觉得委屈。
从在香海起,她就没有一天敢停下努力的步子,她想要站在和陆怀熠比肩的位置,想要毫无顾忌地去喜欢。
可他却从来没有告诉她,他们的身份有着云泥之别,即便她能端着锅勺在顺天登峰造极,他们之间也有一条难以逾越的天堑。
芫娘摸着怀中的茄袋,数不清的难过瞬间涌上心头。
红芍姐姐先前说的同心结,大抵也是为着陆谢两家结秦晋之好才去打的。
倒是她的茄袋,此时显得格外不值一提。
芫娘觉得自己错了。
她从一开始就不该痴心妄想。
眼泪珠子顿时从眼眶中争先恐后地溢出来,怎么收也收不回去。
芫娘咬着牙抹抹脸,将她茄袋往远处一丢,匆匆独自往厨房跑回去。
————————
院中的宾客们赞美之词不断,陆怀熠却早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眼见周围人终于三两成群各自谈笑,他便瞧准时机,趁着旁人这一时半刻顾不上他的机会,一把将谢安朔扯出院子。
两个人走了很远,直走到一个偏僻的别院才慢下步子。
眼见四下终于无人,谢安朔一把甩开桎梏着他的手,眉眼间带着丝毫不加掩饰的嫌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怀熠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满腔子言语一时不知该先说哪句,犹豫半晌,最终生是被气笑了:“你问我?我还要问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回你欺负芫娘的账,我可还没跟你算呢,你如今又给我闹个婚约出来?”
“你们谢家的女儿没人要了?挖空心思地往我们英国公府上送?”
谢安朔狠狠睨陆怀熠一眼,随即垂眸仔细打理起自己被拽皱的衣裳,冷笑道:“你倒也不必把自己说得这样招人稀罕。”
“就算全天下的男儿都死绝,我们谢家的女儿也未必愿意嫁个穷奢极欲的膏粱子弟。”
陆怀熠觉得好笑,便揶揄地笑出声来:“好啊,谢大人眼儿高,瞧不上才正好。”
“依我看,你就快些带着你们谢家的闺女铰了头发去当姑子,正好免得要同我议亲惹上陆家,沾脏你们谢家清贵的门楣。”
“陆怀熠……”谢安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眉头拧出一个深深的“八字”,“云笈不是来容你消遣的……”
“这婚约是长公主有意,请了仙君山的张天师亲自掐算,说是百年难遇金玉良缘。”
谢云笈不知是什么时候竟跟着两人来到了偏院,眼见得陆怀熠和谢安朔已然是剑拔弩张,她连忙出来解释。
陆怀熠嗤笑一声:“不是?给我娘算命那签,你们家是不是花钱找那什么天师换了一桶子一模一样的?还百年难遇的金玉良缘?可别把我给笑死。”
谢云笈正色道:“此事全乃巧合,无关兄长,更无关谢家,还请陆世子勿要为难。”
陆怀熠撇了撇嘴。
如今被抓回府,今晚恐怕都出不去了。
他明明答应过芫娘去看月亮的,同心结都打好了,偏偏如今出这档子烂事,实在叫人不能不心烦。
他半丝也不掩饰自己那不耐烦,警告似的对谢安朔道:“等下带着你妹别跟我走一块,打锤丸搓马吊也别跟我凑局子,省得我娘误会。”
谢安朔横他一眼,随即冷声道:“谢家书香门第,云笈又不是求着要嫁给你,没人想跟你在一处。”
“烂清高。”
“臭纨绔。”
谢云笈劝左也不行,劝右也不是,只能眼看着两个人相互越看越不顺眼,最终冷哼一声不欢而散。
谢安朔一把牵住谢云笈的手,忿忿朝外走去。谁料谢云笈脚下一个不稳,冷不丁打了个趔趄摔倒在地。
谢安朔眸子一缩,忙不迭俯下身:“抱歉,是我太着急了。”
“无妨,能起来的。”谢云笈试图起身,却只觉脚腕传来一阵钝痛。
“嘶……”
“崴了脚?”谢安朔轻轻挑眉,眸子里满是担忧,“走,去找郎中。”
他不假思索将谢云笈打横抱进怀中。
“诶,放我下来。”谢云笈一惊,连忙低声斥责。
可谢安朔却好似充耳未闻,只将揽着谢云笈的手扣紧了些。
“先出了这偏院。”
一旁的陆怀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忽就从这两个人身上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虽说兄妹之间亲密些无可厚非。
但是从方才谢安朔的反应再到如今这情形,直觉告诉他,这之中恐怕还有些猫腻。
这一回,他要赌把大的。
陆怀熠眼角挂上几分不带好意的笑:“等等。”
“这婚约,我有法子能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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