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芫娘。”陆怀熠蹙了蹙眉头, 撑着芫娘的肩头,“芫娘,醒醒。”
然而芫娘双目轻阖,闻声也没有半分反应。
陆怀熠伸手又试了试芫娘的额头, 这才发觉她浑身已经烧得滚烫, 并不似往常的风寒那般微微发热。
他眸光一顿, 索性拦腰将人抱起来,回头吩咐旁的小旗官道:“继续往山上去寻那伙人的下落, 从山中下来的人,要仔细查验, 务必一个都不要放过。”
“丢掉的官银, 大抵是被藏在山上。”
交待完细碎的事宜,陆怀熠便带着芫娘往凤翔楼赶回去。
差着国公府里头的仆婢替芫娘换了衣裳, 郎中已经提着药箱子匆匆赶过来。
“小娘子这是淋过雨受了寒,又太过劳累才会病倒。”
“只要开一副退烧的方子,好好睡一觉发一发汗, 再仔细休息三两日,便能无妨了。”
“我这便去开方子熬药, 还请小公爷稍等片刻功夫。”
陆怀熠将郎中送出门, 而后才又重新回到芫娘的床边。
他瞧着芫娘脸上的泥灰,再次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头。
做吃食是芫娘最引以为傲的本事。
她做的吃食干净, 往常身上也总是打理得纤尘不染。
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喜欢像现下这样脏兮兮的。
总得给她擦干净了才好。
陆怀熠叉着腰盘算完,开始在芫娘的小屋子里头打量起来。
这地方比英国公府的柴房实在大不了多少。
凤翔楼留给了芫娘一间单独的住舍, 然而这住舍格外局促,满共放一张床榻, 并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就已然算是满满当当。
但她的屋子里头却和芫娘平日里瞧起来都一样, 是干干净净的。
陆怀熠也不知道芫娘是用什么法术,她将她的东西全都收理得井井有条,令他在这小天地里头足足瞧了两圈,才找到了手巾和盆子的踪迹。
小公爷往常是被人伺候惯了的,如今自是第一回 做这些事。
只不过握着芫娘的手,他做这些事竟也破天荒地多出了无数耐心。
陆怀熠发现,也不知是为什么,即便是这些琐碎的事,他也想亲自来照顾芫娘。
他坐在芫娘的屋子里,仔仔细细替芫娘擦起尘泥来。待的擦干净,他的目光一挪,才终于落在芫娘脸上。
芫娘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发丝在额边随意的垂下,鸦睫在眼下覆下一片淡青的影。
她生得白净,如同一朵云轻轻落在了床榻上,暄软又可爱。
陆怀熠眯了眯眼。
先前怎么就未曾觉得芫娘这样灵巧好看呢?
他的神思一时之间越跑越远,他拿着手巾的手也下意识顿了顿。
手巾吸满了冰水,此时早已经又垂又坠。只不过片刻功夫,水滴便从毛巾上汇聚成滴,直直坠落在芫娘唇珠上。
陆怀熠这才回过神,伸出拇指在芫娘唇上轻轻一揩。
只在碰到的那一瞬间,他才恍惚发觉,芫娘的唇瓣又弹又软,仅仅挨到就足以令人印象深刻。
陆怀熠唇边勾出几分不知餍足的弧度。他将毛巾搭在芫娘额上,眼见得方才分明已经擦干了芫娘唇上的水渍,却还是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她的唇瓣。
那感觉果然是不一样的,比什么推牌九跑马还要澎湃人心得多。
陆怀熠伸手在她唇上碰了好几下,直等到郎中端来煎好的药汁,他才终于消停,转而望向了中药。
药汁色褐而味浓,隔着远远的距离便能闻到一股令人掩鼻的气味。
陆怀熠皱了皱眉头,压着自己那几分反胃的感觉,终究还是端起药碗将勺子轻轻搭在芫娘唇边。
芫娘躺着,药汁怎么也喂不进她嘴中。
陆怀熠思忖片刻,忙不迭将芫娘扶起身来。
只是这一回再喂她吃药,她竟不由分说地钻进陆怀熠怀里。
芫娘还烧得迷迷糊糊,却不忘皱起眉头,嘴里也嘟囔得委委屈屈:“娘……苦……我不想再吃了……”
“要抱抱,不要吃药,好不好?”
陆怀熠一愣,忍不住笑了。
芫娘从前最是要强,拿着擀面杖和鸡毛掸子教他做了无数回人。他怎么也没想到,芫娘竟然也会撒娇。
她撒娇的时候声音软软糯糯,像个米团似的一个劲往他怀里拱,这任是谁瞧见,都要觉得她实在可爱,再也不肯撒开手了。
他从善如流搁下碗,抱了抱芫娘,芫娘果然不再嘟囔。
陆怀熠见状,一边哄着芫娘,一边又嘱咐郎中换个滋味淡些的方子重煎一剂,便不再喂芫娘吃了。
没了这苦涩涩的药汁,芫娘很快就重新安稳下来。陆怀熠将她放回到榻上,她的气息便悠长几分,随即静静地再次睡去。
陆怀熠等着药重新煎来,一时得了空闲,便坐在芫娘床边翻起芫娘带下山的半本账册来。
南城近些时日官银频繁丢失,三三两两的小数目凑起来,也有上万两数目。
锦衣卫一路追查,方才捏到良宝客栈这一条官银的藏身之处。然而监视以后方才发觉,官银大抵早已经被转移走了。
如今这账册既是那些歹人欲要烧毁的,那就大有可能记着丢失官银的细责和数目。
然而账册本就被烧得残破不堪,昨日又在山中被水一泡,字迹已是被毁得彻彻底底,只能看到纸页上晕出一团又一团的墨渍。
陆怀熠将账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方才发觉,已经没有一页能辨出字迹来了。
这账本早已废了。
他来来回回地翻看着账册,脑海里始终不停地思考着对策,只到整本都翻完,只余下脏兮兮的封背落在他眼里,他才忽然眼前一亮。
芫娘带回来的东西实在太过重要了。
就算是看不见这账册里头的内容,他也能凭借着脏兮兮的残本想出办法。
陆怀熠忙不迭将账册收好,嘱咐下人将东西带回英国公府。
“去找个裱糊匠,做本一模一样的新的出来。”
“若是宫外的不行,那就去宫里头找找,必得连封面裱花,纸张厚度都一模一样。”
“等做完了,就让陆巡拿着这账册故意透露给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找见了账本。”
从前推牌也是一样的道理,只要诈一诈对手,保不齐就能从对方的手底下找出错缝,进而再一举击破。
嘱咐完那账册的事,陆怀熠心下算是落下了一块大石,这才到门外去重新张望那煎药的郎中。
未几,一个身影朝着芫娘的屋舍行来。
陆怀熠随着这动静回过眸,没料到正对上一双苍老的眼珠子。
老孙愣了愣,却仍旧不多迟疑。
他难得挽了个整整洁洁的发髻,只瞥陆怀熠一眼,进门便将托盘搁在芫娘桌上。
“听说芫娘在香凇山碰上了山洪。”
“这是五神汤,拿给她喝,比什么药都管用。”
老孙冷着声对陆怀熠说完,这才又掏出一本牛皮纸缝出来的纸扎,上面记满了菜谱:“等她醒来,把这个给她,她会用得着。”
“凤翔楼觊觎这记满了宫廷菜的册子,我却从来没有让他们如愿。不过如今岁月不饶人,这册子若是一直留在我身上,倒实实在在是浪费了。”
“这丫头聪明,看了定然能学的会,就让她占了这回便宜吧。”
陆怀熠倚在门边挑了挑眉。
“做掌灶本就不是芫娘最终的目的,她不是诚心要把你从凤翔楼挤走,更不想断了你的生计,这你必然明白。”
“如今她打从心里不想再留在凤翔楼里头,只是因着你的缘故,她才走得有些顾虑。”
“不管你认不认,她心里早就把你当做了师父,既然如此,你就不该一直辜负她。”
老孙苦笑一声:“谁的情我都不想领,我跟谁也都没有关系。”
“只叫她别病坏了,来日叫人看着眼烦。还有,那牛皮扎子的事情,叫她跟谁也别透露,不然她就是给自己招惹麻烦。”
言罢,老孙径直而去。
桌上的五神汤正晾着,碗上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
陆怀熠端起来一瞧,只见得碗中汤色清亮,还透着一股淡淡的微甜。
他替芫娘轻抿一口,便觉得一股暖意顺着舌尖直流淌进了肚子。
草叶的香气氤氲在甜汤之中,有点像荆芥,又好似还有苏叶,久久回荡在唇齿之间不会散去。
几点若隐若现的辣味夹杂其间,绝不喧宾夺主,若是再细细品尝,方能发觉这是姜的味道。
但最重要的,还是莫过于这所有的滋味都同这汤底的甜融为一体,使得这碗五神汤既不会太过甜腻,又不会似药汁一样难以下口。
这甜汤滋味清爽,确实比吃药要强太多了。
能将这汤的几种味道煮成这般恰到好处的程度,没有功夫的厨师是绝不能行的。
看来这老孙确确实实是有两把刷子的。
陆怀熠果断端起碗,又重新坐回到芫娘的床头。
芫娘方才不肯喝药,但陆怀熠也有法子,只要将她抱进怀里,她就会乖乖“就范”。
依着刚才喂药总结出的经验,陆怀熠熟稔地将芫娘揽进自己怀里头。
他将五神汤喂到芫娘嘴边,芫娘还迷迷糊糊,皱了皱眉头不肯张嘴。
“乖。”陆怀熠垂着眸子轻道一声。
芫娘果然就不再乱动,乖乖躺在他怀里,由着他将一整碗五神汤灌进嘴里。
“芫娘果然最乖了。”陆怀熠将她囫囵抱在怀里,兀自慢慢笑了。
芫娘一点也难抱。
要是往后都这么一直抱着她,好像也不是不行。
第42章
城东, 谢府。
谢云笈在智妙寺留了足足三日功夫,终于等得天气晴好,连忙赶车下山。
马车才进谢府,下人们便忙不迭去知会主子。
另一头, 芫娘从凤翔楼送来的一匣松仁薄荷糕也到了谢府。
谢安朔迎来时, 俨然是两眼鳏鳏, 神色惆怅。
见到谢云笈,他才终于从唇角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听说香凇山发了山洪, 冲毁屋舍还出了人命。爹娘都很担心你,如今你回来便好。”
谢云笈轻轻蹙眉, 忍不住问他:“兄长这是怎么了?”
“无妨。”谢安朔摇摇头, “智妙寺中清苦,你定也累了。趁着今日早朝, 爹还没从宫里头回来,你先去休息休息吧。”
“既然无妨,兄长怎么会满脸疲态?”谢云笈疑惑道。
话音还未落下, 下人便忽然从后院小跑过来:“公子,夫人醒了。”
“母亲又晕倒了?”谢云笈的眉头又皱深了些, “这么大的事兄长怎么不同我说?”
言语间, 谢云笈早已顾不得一路下山回府的劳顿,只前后脚随谢安朔往后院去。
谢知行和谢夫人住在后院里头最大的堂屋。后院深僻, 往常要去,走路得花上些功夫, 不过也正因如此,这院子格外幽静, 最是适合养病。
谢夫人就在卧房里头的榻上。
她鬓边早已生了华发,身形枯槁, 面儿上苍白憔悴且又毫无表情,俨然早已被病痛折磨空了精气神,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过她眉眼低垂,神情温和,饶是病至如此,却也是副美人骨,不难看出昔日的无限风华。
她要强地撑着精神坐起身,拿起她绣了一半的绣箩穿起针线。
下人们里里外外围了三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敢出言制止,只能想木偶泥塑似的默默站着。
谢安朔见状,几不可见地叹了一口气,招了招手,令下人们悉数退去。
他坐在榻边掖了掖被子:“娘,你身子还没好,不要再绣了。”
“不行。”谢夫人强撑着从嘴边挤出几个字,“来不及了。”
她的声音实在很轻,轻到仿佛只是一阵吐息擦过了她的唇尖。但仅仅只是这样几个字,也令她漾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她咳得眉头紧蹙,俨然是痛苦不堪。
谢云笈也连忙走到榻边,替谢夫人顺了顺气。
“母亲,这屋子里头暗,这么绣下去仔细伤眼。”谢云笈忙端来下人递上的参汤,又替谢夫人接过手中的针线,“先喝一盏汤吧,我来替您绣。”
“如今离中元还有些时日,母亲身子不大好,不必着急,更不必这样夜以继日的地赶。”
谢夫人滞了滞,这才止了咳,缓缓抬起眼来,也不知是从哪多出许多的劲,便一叠声地自言自语:“我如今看不清了,绣得慢,总要早些绣才行。兰序只穿得惯我做的衣裳,旁的衣裳针脚粗,她穿着难受。”
“我早些做好今年的新衣服,兰序见到了,心里定然高兴……”
说着说着,她的眼前便又变得越发朦胧。
“兰序要是还在……”
“我的兰序要是还在,如今都该嫁人了吧?”
谢夫人的声音越发哽咽,终于不由自主地啜泣起来。
“这么多年了,我每每梦见兰序,她都从来不肯回头看看我,定然是心里不肯原谅我了。”
“都怪我,我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都怪我,她还那么小……”
眼泪顿时顺着她的脸颊涌溢而下,谢夫人啜泣不止,再难说出半个字。
谢云笈连忙替谢夫人拭掉眼泪。
“母亲莫要再落泪,兄长说过兰序妹妹自幼早慧,她定然明白父亲母亲的苦处,绝不会责怪父亲和母亲的。”
“若是兰序妹妹在天有灵,定不会想令母亲为她如此忧心,更不会想母亲耽搁了自己的身子。”
谢安朔也温声劝慰说:“娘放心,今年中元的东西也定能早早就准备好。”
“给兰序的悼词我这个月就去写,香案上的虎眼窝丝糖从没有断过,月月都换新的,至于纸钱和金宝也和往年一样备了满满一车。”
“今年捐进智妙寺的香火足有八百两,智妙寺的师父们愿来府上替咱们谢家诵三日经,虽不能用兰序的名义,但兰序定能受用得到。”
这么多年来,每临年关中元,谢府都要做无数法事,烧掉数不尽的纸钱,为死去的女儿超度亡魂,也为平息生者的愧疚。
然而因着云笈这个养女的缘故,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做得正大光明。亡女至今孤零零埋在城郊的野地,就连祭拜亡女的香案也不能树起“谢兰序”的牌位。
谢夫人无论如何也走不出丧女之痛,每到阖家团聚的节日,谢夫人对女儿的思念就会如潮水一般,将她裹挟进数不尽的噩梦之中。
正因如此,谢夫人的身子每况愈下,眼睛也哭得看不清了。
自端午后,谢夫人连床也下不来了,就连太医院的人来瞧,也说谢夫人这么下去怕是熬不过今朝的年关了。
谢夫人摇摇头,又哽咽起来:“不顶用了。”
“兰序,娘错了,娘对不住你……”
“雅筠,好了。”谢知行匆匆赶进屋子,连上朝的圆领补服都顾不上换,就忙将谢夫人抱进怀里,“好了,这怎么会是你的错?”
“兰序若是在天有灵,也是该怪我这个爹,是我没本事,是我护不住她,她怎么能怪最心疼她的娘呢?”
谢夫人的泪水顿时滴落在谢知行的衣领上:“我昨晚梦到兰序了,我的囡囡病得不省人事,嘴里还喊‘娘’呢。”
“从前都是我照顾兰序,兰序走得时候,可我都不在她身边。当初我若是留在京城就好了,兰序……我的兰序……”
“老爷,让我去陪兰序吧……”
谢知行耐着性子拍了拍谢夫人的背:“不会的,兰序不会怪你的。”
“咱们兰序生得是急病,走得定不会难过。咱们同兰序的缘分浅,那样好的孩子,留在咱们家成日被病折磨着,才真是可怜。”
“她往后就算托生去个寻常人家,只要平平安安,也胜过在咱们家受那许多的活罪,你说对不对?”
谢夫人听过这一席话,情绪才终于算是稳定了一些。
谢知行见夫人止了哭,这才替她挽了挽碎发:“雅筠,你要是再有个好歹,咱们谢家就真的要散了。你瞧瞧,安朔和云笈两个孩子都吓坏了。”
“听话,睡了这么久,用些东西垫一垫,就算是为了这两个孩子,你得疼惜自己,得好好调养身子。”
谢夫人眯了眯眼,望着谢安朔眼下那熬了整宿生出的乌青,眼中终于重新漾过一抹心疼。
她想伸手摸一摸自己的儿子,可方才的哭泣耗去了太多力气,谢夫人现下连抬手也十足费力。
谢云笈见状,连忙牵住谢夫人的手。
“母亲,我这里正好有些薄荷松仁糕来,我瞧着这糕点清淡不腻,不难克化,母亲太久没有吃东西了,用一些尝一尝吧?”
她说着,便让盼星打开了点心匣子。
白生生的糕点如同一方方白玉似的整齐排列在匣子里头,才一揭开盖子,一阵米香便自匣子中氤氲而来。
米糕不难做,店铺中往往是将澄米和大米磨成粉,再加上各种馅料蒸制而成。这点心吃起来软糯可口,滋味清甜。
芫娘这点心与众不同的地方正在于她的馅料。
用新摘的薄荷叶熬了薄荷浆,再另加新鲜的碎薄荷叶进入,便成了口感丰富的薄荷酱。
为免得薄荷酱滋味寡淡,芫娘还特地将松仁研碎掺进馅料之中,便使得这馅料多出了一重果仁的香气。
如今暑气炎炎,虽有冰饮子可以用,但贪凉终究伤胃,不比这薄荷有几分独到的清凉。
谢夫人慢慢用完一块糕点,也不知是怎么,精神顿时好了些,便在谢云笈的规劝下又用了一块。
谢知行见谢夫人用了整整两块,不由得对这点心生出几分兴趣,便也从匣中挟出一块尝了尝。
这点心松软清甜,轻轻一咬,薄荷叶和薄荷酱同时涌上舌尖,一瞬间便好似一阵清风卷过了唇齿。薄荷和松仁裹挟着软糯的米糕,米香的醇厚和薄荷的清凉竟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云笈,这是哪里买来的点心?”谢知行沉声问。
“是南城凤翔楼的姜掌灶方才送来的。”谢云笈解释,“我被困在智妙寺的那天,也多亏了这位小娘子照顾。”
“她年纪虽小,做出来的东西却不俗。”
“这掌灶还是位姑娘?”谢知行眼中漾过一抹诧异,随即又点点头,“那真是不容易。”
“是,姜小娘子手艺的确很好。”谢云笈点点头,“母亲用得下就最好了。”
“父亲不必担忧,母亲肯用东西就是个好的征兆,日后定会一点一点好转的。”
谢知行轻叹一口气,伸手捏了捏自己酸涩的睛明穴。
“你母亲从前最爱吃糕点,只是自西南回京后,她便甚少再吃这些甜东西了。”
“如今难得有你母亲吃得惯的东西,得空就请那姜掌灶来府上侍奉两回,不要吝啬赏子。”
“只要你母亲开心,便什么都值得。”
第43章
芫娘虽在香凇山染了风寒, 但得了陆怀熠照顾,一早便转醒过来,病更是好了大半。
她拿着陆怀熠转交给她的牛皮纸小手扎坐在窗前,神思却游离在牛皮扎子以外, 早不知飘去了哪里。
前些日她病得迷迷糊糊, 依稀记得陆怀熠抱着她, 一勺一勺喂汤给她喝,还时不时仔细替她擦嘴角流出来的汤药。
他怀里暖和得很, 只靠着就让她觉得安稳。他们离得好近,近到他好似是贴在她的背上。
芫娘现下想起那场景, 心里还免不得“砰砰”直跳。
可那万一是她的梦可该怎么办呢?
芫娘面儿上一烫, 明知周围没有人,却还是有些害羞地捂了捂脸。
她忙不迭将目光都集中在手里的牛皮纸手札上, 试图再翻几页,以便于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都转移走。
然而先前不看是不知道,如今一翻, 芫娘便一下子惊住了。
老孙的牛皮纸手札上记得满满当当,字迹又细又密, 里头有的是她没见过的菜名和做法。
芫娘一下就被吸引走了视线, 抱着牛皮纸手札翻过了一页又一页。手札不大,却有厚厚一沓, 上面记过的菜少说也有一百多道,多数是山珍海味和宴席用的大菜。
她见过的没见过的食材都在扎子上, 连同各种珍贵食材的处理方法也记得一清二楚,令人不禁看得叹为观止。
芫娘怎么也不曾想到, 老孙会有这样的宝贝,更想不到真人不露相的老孙会把这手札交到她的手里。
芫娘免不得对这手札爱不释手, 每日只要得了空闲,便会将身上的手札拿出来仔细研读。
哪怕是入了夜,芫娘也从不懈怠。
她点着蜡烛仔细翻阅手札,抬头望见天色已暗,这才后知后觉地起身,打算去关上后院的大门。
谁料才往街巷中一瞧,就望见陆怀熠正行色匆匆地走在巷子里头,俨然是在躲什么人。
芫娘知道锦衣卫近些日子都在附近办差,更知那些凶神恶煞之辈绝不好对付。
芫娘稍加思忖,忙不迭将陆怀熠一把拽进凤翔楼的后院。
“六爷,快进来。”
“你怎么还没睡?”陆怀熠似也是有些诧异,见到是芫娘才松下一口气,“不必管我……”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来。
先前伤过陆巡的紫衫人就站在门前,他二话不说径直抽出刀来。
紫衫人锐利的目光顿时望向芫娘,似乎恨不能在芫娘身上刮下一层皮肉。
怪他上回草率,竟果真被这两个人骗住了。
芫娘一怔,陆怀熠便拦在芫娘身前,顺手将自己怀中的账本远远丢到门外。
紫衫人见得熟悉的相册跃然眼前,登时眸子一缩。这账册分明是扔进灶膛里了,绝不可能完好无损。
他连忙俯身捡起账册,可是等拿进了手中,紫衫人方发觉那账册里头皆是白纸,根本没有银两数目。
这俨然是一本假账册。
他目眦尽裂地将假账册撕成两半,提起刀就向着陆怀熠和芫娘挥去。
陆怀熠紧紧抱着瑟瑟发抖的芫娘,神情却不见半分慌张。
“三,二,一。”
刀还未来得及落下,紫衫人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身子微微一倾。
紧接着,他便身子一软单膝跪地,只能将刀撑在地上才尽力稳住身子。
陆怀熠嗤笑一声:“怎么不砍了?是不想砍了吗?”
紫衫人满眼怒意,扣着刀的手越握越紧,仿佛还要试图重新起身。
陆怀熠轻哂:“你站不起来?站不起来就对了。”
“那假账册里头夹了药粉,你给陆巡用一回,你自己也尝尝,这才算礼尚往来是不是?”
紫衫人皱住眉头,嗤笑一声。
“不过是一本假账册……”
只要没有真正的账册,他们终究是找不到银两的,过了今夜,银两就会全部运走。
锦衣卫的一群蠢货还在香凇山上查,殊不知他们就是把山挖平也不可能找到银子。
“我其实还有一本。”陆怀熠拿出烧残的账册,缓缓挑起眉梢,“就算这账册烧残又泡了水,可你们每次记账的墨迹深浅不同,比一比客栈外头的车辙印,也知道你们根本没把银子拉去山里。”
“你们是不是还想着趁这几日功夫把银子运走?巧了,锦衣卫就在客栈周围等着你们把银子运走。”
紫衫人冷笑一声:“客栈外每日进出的马车明明有那么多,谁会去天天数……”
陆怀熠摊摊手:“成日混在良宝客栈前头多无聊啊?这不得跟人赌两把进出客栈的马车是单数还是双数?”
“托你们的福,我赢了十好几两银子,每天进客栈的车马数,我背都能背出来。”
“你……”紫衫人咬咬牙,作势便要强撑起身子了结面前令他恨之入骨的陆怀熠。
然而陆怀熠却只是居高临下地瞥一眼,便薄唇翕张:“陆巡。”
不等话音落下,陆巡自墙头飞身而下,一脚踹飞紫衫人的刀。
早已经没有力气的紫衫人被这惯性一带,便直直躺在地上朝后飞出去好几尺。
陆怀熠弯了弯眼角:“陆巡,那日就是他伤的你吧?”
“记得留口气别给他弄死了,这人看着是个头儿,带回去用刑还能录点供。”
陆巡沉着声,勾起一抹冷笑:“总旗放心。”
“我自有分寸。”
芫娘见着紫衫人被陆巡拎出凤翔楼的后院,这才终于松下一口气。
“六爷,你没事吧?”
陆怀熠哂然:“你都能什么也不怕得带着这账册回来,我还能有什么事?”
“那六爷这是抓到人了?”芫娘似是比陆怀熠还要开心,“六爷明日得空就来凤翔楼,我做席面庆祝庆祝。”
“我从老孙的食扎子上学了好些新菜,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给我赏个脸尝尝吧。”
“好。”陆怀熠从善如流地点下头,“今儿迟了,你早些休息吧。”
芫娘乐淘淘地点下头,听话地去睡了。
旦日一早,还没到芫娘上工的时辰,她便径自开始研究做些什么菜,前头忽跑来一位小二通传。
“叫菜,蜜汁火方一例。”
厨房里的掌灶们顿时面面相觑。
“什么玩意?凤翔楼也没这菜啊。”
小二皱起眉头:“谁说不是呢?”
“可是外头的客人非要点,还说听闻咱们凤翔楼里头有个女掌灶,不知行还是不行。”
“姜小娘子,咱们这……”
众人闻声,目光顿时都凝去芫娘身上,嗡嗡嘤嘤的议论更是不绝于耳。
“谁说不是呢,一个黄毛丫头在伙房里头端锅掌灶的,成什么体统?”
“你们谁听说过蜜汁火方?这玩意又是甜的又是咸的,能吃吗?”
“嘘……咱们都不会做的菜,一个黄毛丫头能做出来?到时候看她还有什么脸待着,今儿可有得好看了。”
芫娘抿了抿唇,全然顾不上听这些人的闲话,更忽略了主管站在远处时不时打量过来的目光。
她脑海中迅速过了一遍牛皮纸小札上的内容,静静整理好脑海中的思绪。
“我要金华火腿的上方,冰糖,蜂蜜,另外还得有今年新下的松子,莲子,还有金丝蜜枣。”
众人见芫娘说得行云流水,顿时都愣在原地。
芫娘皱了皱眉头:“看我干什么?这蜜汁火方做还是不做?”
小二连忙点头,一叠声地应着往外头去了。
芫娘理好自己的围裙,利落地将食材依次列开。
每一条金华火腿上只有一块上方,咸香油润,肥瘦相间,是整条火腿上最精华的部位。
芫娘将蒸过的火方麻利改刀成厚片,依次排列在盘盏中,又合着冰糖同金丝蜜枣还有松子以及去了莲芯一起倒蒸。
另一头,热锅小火,芫娘用蜂蜜和冰糖、香油一起烧制成黄亮的蜜汁。
待到上方蒸好,再将烧酥的蜜汁浇上去,一例蜜汁火方便大功告成。
芫娘虽是第一回 做这蜜汁火方,但老孙的手札早就被芫娘翻得滚瓜烂熟,故而端起锅来便是得心应手,蜜汁火方做下来一整个都顺顺利利,惊得众人目瞪口呆。
待到上了菜,芫娘也离开灶台,一旁的主管方才走过来夹起一块边角料塞进嘴里。
这蜜汁火方咸甜交织,入口软糯,油润却不腻口,再加上煨软的松仁和莲子,口感变得越发丰富。
这也太好吃了,俨然能从凤翔楼往常的菜色中脱颖而出。
本想借着这一回让芫娘声名狼藉,谁知反倒让芫娘见招拆招了。
主管咬咬牙,暗自攥紧了手心。
芫娘忙活了一阵,时辰已经有些迟了。
她到外头去寻陆怀熠的身影,只远远见着他坐在楼上,芫娘便喜笑颜开,忙小跑两步迎上楼梯去。
“六爷,你方才瞧没瞧见是谁点了蜜汁火方?”
陆怀熠摇摇头,转而又挑起眉梢:“怎么?凤翔楼现在连蜜汁火方这种大菜都有了?”
芫娘一时也弄不清这蜜汁火方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能扁扁嘴:“你喜欢,我今天就做给你吃。”
她边说边比划:“我再去买个大蹄髈来炖可好?用卤料炖得软软烂烂的,浓油赤酱的,给大家下饭就最香了,你觉得怎么样?”
“至于旁的菜,我早上也想过了……”
话音未落,凤翔楼中忽然走进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小娘子可在?”盼星缓步进门,随手便拿出一张银票和名帖搁在柜上。
“我家府上想请姜小娘子去照料一日府上的膳食,午后便还,请掌柜行个方便。”
掌柜连忙拱拱手:“原来是谢尚书大人府上,失敬失敬。”
“姑娘请便,姜掌灶和帮厨稍迟些便到府上。”
盼星笑了笑:“谢府家大业大,还不缺你们那几个帮工。”
“只要姜小娘子一位到了就足矣,马车就在门外头,掌柜快些去请姜小娘子吧。”
掌柜讪笑着应两声,随即令人去寻芫娘。
芫娘皱了皱眉,有些为难地望向陆怀熠。
陆怀熠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抛了抛手里头的骰子:“去吧,我等你。”
芫娘缓缓点下头,转身往楼下走去。
“芫娘。”陆怀熠忽然叫了一声。
“嗯?怎么?”芫娘有些疑惑地回过头。
陆怀熠弯了弯唇角:“早去早回。”
“诶。”芫娘眼角也染上了笑意,“那我走啦。”
第44章
芫娘上了盼星的马车, 车夫便驱车往北城行去。
盼星望着芫娘:“姜小娘子上次送到府上的松仁薄荷糕可口,小姐和老爷都很喜欢。”
“就连我家缠绵病榻已久的夫人也破天荒用下了两块,这回请姜小娘子过府是我家老爷的意思。”
“府上的食材都是往常几位伙房师父用的,姜小娘子去瞧瞧, 若是缺什么少什么, 我们再去采买。”
芫娘眨眨眼, 思忖半天,终于忍不住问:“今日云笈姐姐在吗?”
方才盼星拿着帖子, 芫娘瞧得真真切切。
谢家老爷官拜工部尚书,位高权重, 统管中央六部之一, 往日里出入宫禁,叱咤朝堂。全天下的土木, 工程,屯田,水利, 甚至于道路都归工部管辖,自然也都在谢家老爷的权责之下。
从前在香海县城中, 七品县太老爷已经是最大的官了, 再后来,饶是陆巡位高权重, 品秩也只到六品。
如今冷不丁见到只有升官图上才见过的二品大员,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盼星见状, 也瞧出了芫娘的紧张,忙安慰道:“小姐今日有些事, 带着盼月出门了,不过姜小娘子不必怕。”
“我家老爷和公子都是温吞有礼, 极好说话的人,尤其是公子,有一回我奉茶摔了一跤,茶水都泼在了公子身上,公子不但一丁点都没有怪罪我,还令人扶我起身呢。”
“所以姜小娘子你也只管放心做菜就是了。”
芫娘点点头:“那今日府上可说过想用些什么?我可以早些准备。”
盼星轻笑:“小姐同老爷都不在府上用午饭,今日只有公子和夫人。”
“午饭也已经有师傅在准备了,姜小娘子只帮忙添几例清淡可口的菜肴便好。”
两人又言语一阵子,车便已经进了谢府。
芫娘搭着盼星的手下了车,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门前有一座大插屏,绕过插屏,便现出另一番天地。
偌大的府邸,延廊曲折,院落层叠。亭台楼阁错落有致,花草树木交映其中。
芫娘一时好奇,不由环顾向四周。
目所及处,便见谢安朔正顺着延廊路过前院。
谢安朔穿一身月白色道袍,腰横一只绦子,头上束了幅巾。眉目低垂,神情雅正,步履从容,玉树临风。
芫娘先前看书时就深感谢家的哥哥文采斐然,不似俗辈。
谁料如今一见,芫娘还是感到意外,他身形瘦挺,清隽秀逸,竟比他的字更加出众。
芫娘愣在原地,不知怎么的,目光就凝在了谢安朔身上。
一种别样的熟悉感霎时之间在她心上升腾而起,可她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情绪,只能呆呆怔住。
一旁的盼星偷笑一声。
“那就是我家的公子,如今在翰林院任职。”
芫娘扯起一丝干巴巴的笑意点下头。
她分明都没有见过谢家的公子,却会觉得他熟悉,这实在有些无稽之谈。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了,连忙道:“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吧。”
盼星轻声:“我家公子的相貌人品,在顺天城里头都是数一数二的。”
正言语之间,谢安朔走近了,便侧眸缓缓瞧过来:“盼星,这位是?”
盼星连忙作个揖:“回公子的话,这便是凤翔楼的姜小娘子。”
谢安朔闻言,习以为常地微微颔首。
他的目光草草带过芫娘,唇角勾便起几分浅浅弧度,轻笑一声:“你是云笈的朋友吧?那今日便有劳了。”
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令盼星带着芫娘往伙房的方向去。
芫娘跟着盼星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望向谢安朔的背影。
谢家的哥哥确是姿容出众,可她瞧见他时,总觉得亲切,跟瞧见六爷的那种倾慕一点也不一样。
只不过谢安朔已经走远了。
芫娘也不知自己今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索性回过头,匆匆几步跟上了盼星。
谢府的伙房大且宽广,芫娘环顾一周,记清了东西的位置,便大刀阔斧地操持起来。
一份软炸里脊,一份炒银芽,一份油面筋塞肉,一份蜜豆燕窝粥很快便端了出来。
芫娘思索一阵,又想起谢云笈先前说起的体弱多病的谢夫人,便要来了莼菜和一条花鲢。
花鲢鱼的腹肉卸开,去掉鱼皮和刺,将鱼肉刮成肉茸,再将鱼肉细细过筛一遍,加上蛋清,白水和几位调料,就能搅打成细腻可口的鱼圆。
汆煮好的鱼圆颜色纯白,仿佛珍珠般浮在水面,再将鱼圆盛放进吊好高汤的莼菜之中,顿成一例白绿相间的莼菜鱼圆。
鱼圆入口即化,莼菜脆嫩爽口,一例菜汤鲜味美,清淡美味,给久病之人用最是养身子。
芫娘瞧着菜被端走,心下还是带着几分忐忑。
好在只过片刻功夫,盼星便笑着迎进厨房:“姜小娘子果然好手艺,我家夫人久病,食欲一直不高。难得夫人很喜欢今日的莼菜鱼圆,竟一口气进了小半碗。”
“还有软炸里脊,公子也赞叹不已。”
盼星说着便拿两根金条给芫娘。
“这是我家公子给姜小娘子的报酬,下次若是夫人想吃,还得劳烦姜小娘子来。”
“夫人爱吃就最好了。”芫娘笑着接过金条,“若是夫人喜欢别的,我也能做。”
盼星福了福身子,便引芫娘往厨房外头去,“公子还问姜小娘子先前的书可看完了,若是还想看,就让我领姜小娘子去书房中再选几本。”
“果真如此,那可太好了。”芫娘弯起眉眼点点头,“过几日我送些清炖马蹄狮子头,请夫人再试一试。”
她跟着盼星走进谢府的书房,入目便是层层叠叠的书架。
芫娘望得叹为观止:“真不愧是书香世家。”
盼星指了指:“那头是老爷的藏书,这头是公子的誊本和草拟。”
等走到书房后头的书桌前,盼星望着桌上摊散的纸张,才连忙低呼一声:“呀,小姐嘱咐今日要替公子收拾书桌的,我差些忙忘了。”
“叫姜小娘子见笑了。”
盼星忙慌慌将桌上的纸张收理好,搁上书架的匣子,又将笔洗挪开,将笔接二连三地挂上笔架。
盼星苦笑一下:“还请姜小娘子千万帮我保密,别叫小姐知道才好。”
芫娘利索地点下头:“你就放心吧。”
书桌很快被打理一新,盼星忙慌慌福了福身子:“姜小娘子稍坐片刻,我这便去请公子来,带姜小娘子挑书。”
“好。”芫娘应了声,目光便被窗边的一盏滚灯引了去。
那是一盏黄色的滚灯,上面画着海错图,若是翻滚起来,灯影交错,一定好看极了。
和哥哥答应买给她的那盏一样漂亮。
滚灯图案繁复,札起来相当麻烦,这东西在在她小时候倒算常有,但到了这些年已经不多见了。
如今难得见到记忆里漂亮的大滚灯,芫娘便忍不住想要伸手摸一摸。
谁料还不曾碰到,书房中便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芫娘心中一阵羞愧,连忙从滚灯旁退开,不料脚下紧跟着一绊,就见一支笔正躺在地上,也不知是不是方才盼星打理书桌时落下来的。
她俯下身,缓缓将摔出笔匣的毛笔捡起来重新装进笔匣之中。
正抬眼时,谢安朔已经带着小厮阿正走来。
谢安朔的目光定在了芫娘的手上,神情不由得凝重了几分。
阿正见得芫娘手里的笔匣,连忙一把夺过来:“这可是宝德斋的紫毫,你怎么敢在公子的书房里随便乱拿东西?”
兰序小姐亡逝多年,这紫毫是老爷和公子买给小姐的。
公子每年专门拿这笔给兰序小姐写悼文,如今竟有人敢对这笔图谋不轨,那简直是罪该万死。
芫娘一愣,也没想到捡一支笔会这样,连忙解释:“抱歉,我不是故意的,这笔方才掉了,我……只是想捡起来。”
阿正却早已没了好脸色,满眼只剩狐疑:“还有这么巧合的事?”
他方才一进书房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若是捡笔,怎么早不捡,晚不捡?
“你分明就是在书房中乱翻东西。”
谢安朔并不关照芫娘和阿正在说什么。
他只抬起头,仔细在书房中打量一圈,很快便见书桌上的笔并没有按照往常的顺序挂上笔架,收敛着给兰序悼文的匣子也未曾盖好。
谢府的下人从来不会将书房打理成这样。
谢安朔眉心微蹙,先前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他审视的目光梭巡在芫娘身上:“这是我妹妹的笔,我不喜欢有人碰她的东西。”
他的语气又重了几分:“不,应该说很不喜欢。”
芫娘怔了怔,不由得低下头:“我不知道这是云笈姐姐的笔,只是刚才……我真的没有乱翻东西。”
谢安朔的眉头越蹙越深,眸子里的神色意味深长。
兰序的悼文绝不能给旁人瞧见。
云笈本非谢家千金,谢家真正的女儿兰序也早已逝世多年,这件事的知情者并不多。
云笈身份特殊,如若在兆奉陈案真相大白之前被揭穿,不仅会引得满朝腥风血雨,更会给谢家带来灭门之祸。
若是这姜小娘子果真乱翻东西,瞧见了给兰序写的悼文,难保不会怀疑云笈的身份。
谢安朔眸中漾过一丝冷意。
一路从西南回到京城,谢家已经失去的太多了,如今他决不能拿着父母和云笈的性命去赌。
谢安朔侧眸使了个眼色。
阿正便一把摁住芫娘。
芫娘还没反应过来,便冷不丁跌坐在地上,不由得吃痛地皱了皱眉头。
阿正忿忿朝着芫娘诘问道:“谢府的东西,你也敢随便乱翻?你以为我没看见?你方才还想碰那盏滚灯呢。”
“难怪是没爹没娘的,我看你该好好长点记性,才好改了这歪门邪道的心思。”
芫娘眸子一缩,登时连大气也不敢再出,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安朔。
盼星说过,谢家公子最是温和,说不定会相信她的解释。
可四目相对之时,她不禁微微一颤,满腔言语竟生生塞在嘴边。
谢安朔居高临下的目光,比腊月那寒冰还要冷。
芫娘鼻子一酸,眼泪一个劲在眼眶里头打转。
“我……我没有翻……”
“是方才盼星姑娘打理过书桌。”
“既然是盼星打理的,你怎么不早说?”阿正面上笑着,心下却认定了芫娘在撒谎,索性掏出一把匕首贴在芫娘脸边。
“你给我老实点,你还想求我家公子放过你不成?”
“这紫毫笔名贵,就算我们家公子良善,也不能不送你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芫娘咬着唇,话语里带着几分哭音,却还是倔强如初“我没有乱翻,我也没有偷笔。”
她的话已经有些说不清了,却半滴眼泪也不肯流:“不是自己的东西,不管怎么我都不可能拿的,但没有翻就是没有翻,我不能平白被人冤枉。”
“我才不是没爹没娘,他们好好教过我,我全都记得。”
第45章
谢安朔看着芫娘的模样, 不禁心下微微一恸。
兰序在家时年纪小,也似这般倔强。
可再一转眼,兰序竟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家人在兰序身边,她走得孤零零的。兰序被抢走的滚灯他还没有再买给她, 说要教给兰序的唐诗虽早已经准备好了, 却再也没机会能用得上。
只要一天不能为兆奉陈案雪冤, 就算是祭拜兰序,家中都不能正大光明地进行。
他们欠兰序的太多了, 所以不管是紫毫毛病还是滚灯,都是谢府中的禁忌, 仿佛旁的人碰一碰都是对兰序的亵渎。
思及此处, 谢安朔不由得眯了眯眼。
幼年随着父亲左迁的苦难经历让他早已看透了人世上的虚情假意。
他手里不是没有沾过人命,惹上兆奉陈案的事, 他的风格一贯果断利落。可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瞧着面前这姜小娘子,他竟总是没来由地总想起兰序, 便随之心软下几分。
“阿正,把刀放下。”
阿正愣了愣, 不可思议地回过头望向谢安朔:“公子?”
“她碰的可是小姐的东西啊!怎么能这么轻易就罢休了?”
谢安朔却仍是神色淡淡:“现在就放下。”
“既然姜小娘子方才说是盼星收拾的, 去找盼星问清楚便能有分晓,不要在这里无礼。”
阿正俨然心有不甘, 但谢安朔有言在前,他便也只能忿忿撤开手。
他撇了撇嘴:“是, 公子放心,奴儿现在就去。”
阿正才出书房, 门外便又传来谢府门房的声音:“公子,锦衣卫的百户陆巡大人来访, 问及凤翔楼的姜小娘子何时回去。”
“陆巡?”谢安朔敛了敛目光,又打量芫娘一眼。
陆巡竟识得这位姜小娘子,这倒是令他意外了。
谢安朔垂了垂眸子,朝门外打发道:“请陆百户稍待片刻,我这找姜小娘子还有些未完的事。”
门房应了一声,便躬身告退。
谢安朔缓步走到芫娘身边,沉声道:“阿正无状,惊到了姜小娘子。”
“不过为着小娘子的清白,还得再委屈姜小娘子一阵,等阿正回来……”
他说着朝芫娘伸出了手,想将芫娘从地上搀扶起来。
然而芫娘早已经怕得急了,此时也顾不得分辨谢安朔究竟有什么打算,只缩了缩身子,趁着谢安朔不备,便在他的手上狠狠咬下一口:“你走开,别碰我。”
“嘶……”谢安朔皱了眉头,低头便见虎口上多出个不大的牙印。
可他既没有言声,也没有发怒,只好似想起什么一般缩了缩眸子,随即便望着手上的牙印出了神。
芫娘也没料到自己没轻没重,竟然一下在谢安朔的手上咬出了血。谢安朔的手纤长白皙,此时贸然多出个冒血的牙印,便好似雪上红梅,分外显眼。
芫娘一愣,忽然开始有些后怕了。
谢家位高权重,谢家公子哪里是她能见罪起的呢?怕不是要抓着她使钳子把她的牙一颗一颗拔掉才算完。
芫娘欲哭无泪,满心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才好。
恰逢此时,阿正从门外匆匆归来:“公子,盼星说桌子的确她打理的,小姐嘱咐过她,是她早晨忘了,请公子恕罪。”
“可是那紫毫笔终究……诶,公子,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阿正满脸错愕:“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芫娘眼角一跳,仿佛已经对有人在拿钳子拔她牙的痛楚感同身受。
她半刻也不想在这书房里再留下去了。
她心下一横,索性推开阿正夺门而出。她脑海里好像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是盲目奔着记忆里的来路朝大门外头使劲跑,半刻也再不回头。
陆巡本就候在门外,眼见芫娘跑出谢府大门,脸色煞白,步履虚浮,神情更是恍恍惚惚,登时觉察出几分异常。
“姜姑娘?”陆巡轻轻皱眉,忙将芫娘引向马车旁,“出了什么事?为何在谢府耽误了这么长的时间?”
芫娘恍若未闻,还是两眼发直,僵硬地往前走着。
“芫娘?”陆怀熠本百无聊赖地屈着一条腿坐在马车前头,见状顿时也觉得不大对劲,随即凝了凝眸子正经起几分,“你怎么了?”
他叩着芫娘的肩头:“芫娘?说话。”
芫娘被叫了好几声,这才终于慢吞吞回过神。
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终于从混乱中堪堪找到一个满眼关切的陆怀熠。可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迅速扑进熟悉的怀抱,抽着鼻子,“哇”一下子哭出声来。
“你怎么才来接我啊?我们快点走好不好?”
“我再也不想来谢府了。”
陆怀熠同陆巡对视一眼,随即将芫娘抱上马车。
芫娘哭得一噎一噎,半天都说不清楚话。陆怀熠手忙脚乱的哄了半天,才跟陆巡面面相觑地发出异口同声地疑惑:“到底怎么了?”
芫娘抽抽搭搭地攀着陆怀熠的肩撑起身子,顺着车帘望了望外头,方问道:“没有人追上来吧?”
“怕什么?咱们有陆巡在呢。”陆怀熠的目光往陆巡身上一瞟,又递给芫娘些水,“再哭嗓子就哭干了,喝点水,慢慢喝,别呛着。”
芫娘看见水,终于发觉自己的嗓子的确是快要冒烟了。她从善如流地喝下几口,方缓过几分精神。
“姜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巡靠在车里,“总旗说谢府是好言好语请你去府里头做饭的,午后就能回来,怎么会变成现下这样?”
芫娘低了低头,好似是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将谢家赏的两根金条整整齐齐地摆在陆怀熠面前。
“我方才咬了谢家的公子一口。”芫娘紧紧皱着眉头,“六爷,你能不能替我想想法子?”
陆怀熠眼角一跳,仿佛听了个天方夜谭般诧异:“哈?”
他望着两根大金条:“谢家这么大方?”
芫娘越发没底气了,连忙解释起来。
“我本是想帮忙把跌在地上的笔捡起来,可他们非说我想要偷他们小姐的笔,还诬赖我乱动东西,我当然知道别人的东西不好随便动,我是气急了,才咬了他一口。”
“你哭成这样就为了这事?”陆怀熠捧着芫娘的脸,仔仔细细将她的泪痕揩了个一干二净,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是他活该?”
谁家好人能忍心平白无故地冤枉心软的芫娘呢?
芫娘的眉头皱得深了些,免不得几分失落:“可云笈姐姐家位高权重,盼星还说谢公子在翰林院任职,想来官位不小。”
“更何况谢家老爷还是工部尚书,我们见罪不起的。”
“别怕,你六爷还在呢,这钱不拿白不拿。”陆怀熠嗤笑一声,把金条重新塞回芫娘身上,“谢安朔他区区一个从六品的翰林编修,怎么敢跟我拿乔?”
就算是真要比爹,陆家老头儿一个做锦衣卫指挥使还带英国公爵位的驸马爷,光是头衔都比工部尚书要长三倍,还能输给他谢家人?
陆巡扁了扁嘴,幽怨地望向陆怀熠。
你明明才是个正七品的总旗,哪里来的底气说人家从六品的编修是“区区从六品”?
芫娘听得有些疑惑,便忍不住问:“从六品……难道不比正七品的总旗高吗?”
陆怀熠:“……”
失算了,看来今晚得去找老头儿弄个和陆巡一样的正六品百户当当。
“这不重要。”陆怀熠略过了某些话题,“总之你放心,于情于理,也是他们有过在先。”
芫娘多乖他又不是不知道,能逼得芫娘咬人,定然是谢安朔没干什么人事。
“没事了。”陆怀熠满眼的不以为意,“有我呢。”
“他们不敢找你麻烦。”
“嗯。”芫娘虽然对陆怀熠的包票将信将疑,可待在陆怀熠身边,她莫名就变得安心下来。
心中的恐惧被彻底驱散,劳作了一整天的疲惫便席卷而来。
芫娘觉得眼皮沉沉的,便自然而然枕在陆怀熠肩头:“六爷,还有多久才到啊?”
“我们快点回去,我得快点给你炖蹄膀才行……”
陆怀熠拍了拍芫娘的背,忍不住轻笑一声:“快了,一会就到。”
————————
陆怀熠安顿好芫娘回英国公府时,天色已经黑了。
他蹑手蹑脚地潜进正院,蹲在窗下听了听动静。
顺天府没人不知道,英国公出身将门,脾气火,性子冲。
就算只顶个无权的恩封在身,也不妨碍他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单枪匹马能把半朝文武骂个狗血淋头。
就在上个月,老头儿还同工部尚书谢知行相互上折子参奏,骂得不可开交,场面堪称一个激烈。
为了确保今天不会被殃及池鱼,陆怀熠做足了准备。
直听得屋中无甚动静,陆怀熠方大摇大摆地起身进门。
英国公就坐在桌前,他神情威严,身子挺拔,两腿微分,虽套着士庶的衣裳,却仍旧是武将的坐姿。
英国公见着陆怀熠,便似往常般先径直剜他一眼。
陆怀熠倒是半丝不怕,他嘴角一勾,随即便道:“呦,还没睡呢?”
“野够了还知道回来?”英国公径自翻着手里头的书,多一个眼神都不分给陆怀熠。
“不是,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就冤枉人了。”陆怀熠满脸诚挚,“我如今在锦衣卫里头兢兢业业,听你的吩咐一心办差,这才把丢掉的官银找回来,跟你讨个升官令不过分吧?”
英国公一脸狐疑,审视的目光回荡在陆怀熠身上:“你有这本事?”
“不信你问陆巡去。”陆怀熠摊摊手,“我就要个百户做,又不是要你的指挥使,痛快点。”
“罢了。”英国公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明日我叫陆巡到镇抚司给你调官档。”
父子俩言语不多几句,陆怀熠便离开了。
英国公严肃的神情至此终于缓和了几分。
陆家世代行武,家风严谨,却偏偏到了陆怀熠这一辈,养出来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纨绔,还是家中独出。
英国公一度对儿子深恶痛绝,恨不得把陆怀熠两脚踹进祖坟里头跪着谢罪。
好在苍天在上,列祖列宗保佑,如今陆家的烂泥终于要扶上墙了。
他忙不迭招呼陆巡拿陆怀熠的办案手札来查阅,满脸欣慰地想要细细品品他的好大儿是怎么办的差。
缓缓翻开手札。
第一页:天好冷,先吃碗芫娘的面。
第二页:人好多,还是芫娘做饭最好看。
第三页:路好远,什么时候能把芫娘带回家天天吃她的饭。
……
英国公一僵,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我他妈……这记得什么玩意?陆巡你怎么看他的?”
“这个芫娘是谁?”
陆巡坦然:“是凤翔楼里掌灶的小娘子。”
英国公把桌子拍得哐哐作响:“一天天的,就知道吃!”
“赶紧叫那混蛋玩意给我从锦衣卫滚蛋,别丢老子的脸。”
陆巡苦笑一声:“公爷,咱们追缴回来的官银还在世子手上,旁的人不知道此中详细,怕是没法轻易接手。”
“何况世子要是跑去跟公主告一状,那怕是您更收不了场了……”
英国公皱了皱眉头:“……”
艹
他嘴角一抽,忿忿地将手札摔在桌上。
“……简直岂有此理!”
一把年纪的老头子,被陆怀熠气得额上青筋直爆,半晌才好像回过了神,转头对陆巡道:“给我拿几本折子来!能参的都给我拿来。”
“我要骂人!”
第46章
芫娘自谢府落荒而逃后, 的确是战战兢兢了一段时间。
不过只几日之后,谢云笈便亲自带着盼星前来赔礼说和。
芫娘对谢云笈自然是不至和谢安朔一概而论的,云笈姐姐待她好,她心下明白。不过芫娘也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 云笈姐姐再好, 也绝不代表谢家公子就是个好人。
她笑吟吟地承了谢云笈的人情, 只偷偷在心下把谢安朔归为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恶人,立志日后要对这谢家公子敬而远之。
凤翔楼里的日子过得稀松平常, 芫娘每日早起上灶,炒菜炖汤, 仿佛掌柜当真宽宏大量, 要对她先前的顶撞既往不咎。
既然如此,芫娘自然更要卖力干活。
她每日都早早上灶, 收工时也将灶台整理得干干净净。旁的掌灶任是想寻她不痛快,也生是找不出一丝儿错缝来。
直到这日,时辰方过晌午, 小二又满脸无奈地跑来传菜:“叫,海味烩三事一例。”
周遭的切配声, 抡勺声, 呛油声恍惚一下全都消失了,厨房里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皆不由自主汇聚到了芫娘身上。
上一回是蜜汁火方,这一回又是海味烩三事, 各个都是凤翔楼招牌上没有的菜,没一道是好做的玩意儿。
蜜汁火方好歹还算是个有点名堂的菜, 大家顶多只是不会做,可这海味烩三事, 令人听都没听过。
小二连忙凑到芫娘身边:“姜掌灶,求你了,你可一定得做出来啊。”
“要是端不上去,那客人说是要打折我的腿。”
芫娘皱了皱眉头。
她虽不大想做,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在凤翔楼里头劳作的小二被打折腿。
思及此处,芫娘叹了一口气。
她是一回生,二回熟,虽不知道究竟是哪来的行家在外头点菜,可是她在老孙的牛皮纸手札上都看见过,那便难不住她。
芫娘报得一气呵成:“要肥海参、大珍珠鲍、鲨鱼筋、花菇、一只新宰的肥鸡剁件、还有猪蹄筋和火腿。”
成盘的海获被端上灶台,众人不由得嗡嗡嘤嘤起来。
“这么多稀罕玩意,这得做成什么东西?”
“这哪是炖菜?这分明就是炖白花花的银子,这炖在一起哪有难吃的,谁还能不会?”
“你最会炖,方才传菜的时候你怎么不吱声?老老实实看就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芫娘利索地拿起海获,将珍珠鲍和海参都处理好,先将火腿和鲍鱼一起上锅蒸熟,而后才将猪蹄筋炒了。
待到所有食材准备妥当,芫娘方拿着东西一股脑都塞进砂锅,使文火烩起来。
滋味丰腴的食材在小火的加持下交相融汇,没过多长时间,馥郁的奇香便自砂锅中争先恐后地涌溢而出。
海获特殊的香气同火腿和肥鸡的香气已经达成了巧妙的平衡,无论是海参鲍鱼还是鲨鱼筋,都早已经在火力的催发下变得柔润软嫩。
这一锅海味烩三事实在是太香了。
所有食材的滋味都在这砂锅之中达到了顶峰,一时之间弥漫在伙房里头,让人不由自主地咂舌。
芫娘烩了几个时辰,转而加火将汤汁收干。
彼时的食材精华都已经融进了汤中,汤汁口味复合,奇香无比,海获和肉类更是软烂酥糯,滋味醇美。若能喝上一口汤,必能香得人毕生难忘。
众人眼巴巴地望着海味烩三事被小二端走,只能凭借方才的香气想象这东西究竟有多好吃。
而芫娘却已经拽了拽自己的围裙,抄起锅勺开始炒旁的菜了。
小二端着海味烩三事小心翼翼地上了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这银子烩出来的汤汁倾撒半滴出去。
直走到楼上的一间厢房之中,小二才将托盘搁下,如临大赦地松了一口气。
这厢房里头坐着的不是旁人,正是凤翔楼的掌柜和主管。
眼见得海味烩三事端了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勺子。
轻抿下一口,香气顿时氤氲满了整间厢房,掌柜不禁皱起眉头。
主管见状,连忙问道:“叔,香得很,是不是这个味?”
掌柜睨一眼不上道的侄子,方缓声道:“她还真做出来了。”
上回是蜜汁火方,这回是海味烩三事,这都是宫廷中轻易不会外传的秘方,寻常人会做一道已经够吃一辈子了,姜芫娘却什么都做得来,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这凤翔楼里除开在宫里伺候过的老孙,不该有人有这能耐。
思及此处,掌柜又问:“叫你在后厨盯着,这些时日这丫头是不是天天跟老孙在一起?”
主管略作思忖:“没有啊。”
“每日一打烊,姜芫娘就回自己屋里了,不知道点灯熬油地干什么。”
“那定是她拿到了老孙的秘籍。”掌柜扔下手里头的勺子,“老孙有个牛皮纸的手札子,是他从宫里头带出来的,记的都是宫廷菜。”
“当初他一心要把扎子传给他儿子,我废了场大劲叫他没传成,但我也没弄着。这么多年我想了那么多办法也没得手,如今却白白被个黄毛丫头得了。”
主管一愣:“要是有了这手札子,哪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叔,咱现在可怎么办呢?”
掌柜眼珠子一转,嘴边顿时漾出几分阴恻恻的笑意。
“想这么轻易把那牛皮纸的手札拿走,做梦。”
他侧过身,伏在主管耳边低声几句。
“你去把楼里头的金刀藏起来,然后……”
主管一愣,连忙点头:“叔你就只管放心。”
“我定先把老孙灌透了,再按照你的意思安排得妥妥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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芫娘忙活了一天,午后才终于得闲。
她瞧着今日的小黄鱼甚是新鲜,正盘算着买些回去酥炸,待到明日六爷来了,用滚烫烫的白粥一淋,那真真是香惨了。
谁料鱼还没选几条,一群南城兵马司的官差突然冲进凤翔楼的后厨。
“是谁报的官?”
主管连忙往人群前头一立:“官爷,是我。”
“凤翔楼里头的一把金刀丢了,那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平日里都在大堂里摆着,上午的时候还在。”
“看没看见是谁拿的?”
主管讪笑:“这可不好说,咱们凤翔楼里人多眼杂,官爷你是知道的。”
官差环顾一周,随即顺着主管的视线盯向芫娘:“南城里报案的,多半是监守自盗,不如就从你们凤翔楼的人开始查,挨个搜一遍,偷了也藏不住的。”
官差们下了话,第一个拿芫娘开刀。
芫娘看着主管和南城兵马司的官差眉来眼去,心下便知这是个冲着自己来的圈套。
她怎么可能去偷楼里头的金刀呢?
但是口说无凭,她只能任着官差搜她的屋子,可就像官差那样事无巨细的搜下去,老孙给她的手札只怕是无所遁形了。
芫娘眸子一缩,顿时明白了这些人真正的目的——
那个记满菜谱的牛皮纸手札。
不管是蜜汁火方还是海味烩三事,实际上都是试探她的法子。
芫娘皱着眉头,忿忿望向一旁等着看好戏的主管。
主管见状,不禁满眼得意的挑起眉梢,嘴角也勾出几分小人得志的弧度。
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眼见官差快要翻出她装着牛皮纸札的匣子,芫娘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谁知正在此时,人群忽然一静,不声不响地让出一条路来。
老孙抱着刀匣子安步当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打了个酒嗝,随即将刀匣子往桌上一放。
“甭找了,刀在这。”
主管没料到自己给老孙足足灌了三坛子酒,老孙竟然还能走路,更没想到老孙还找到了藏好的金刀。
主管眼角一跳,连忙掩饰住自己的慌乱:“你好端端的,拿凤翔楼的镇店金刀干什么?”
“凤翔楼的刀?”老孙冷笑一声,“这明明是我带进凤翔楼的刀。”
“这是先皇赏赐给我孙鸣远,拿来做御膳的刀。”
众人纷纷唏嘘。
谁知道成日酒不离身像团烂泥的老孙从前竟是个御厨呢?
主管被怼的哑口无言,一时气上心头,忿忿啐一口,低声诅咒道:“老东西……”
“你就好好抱着吧,回头再抱着刀跟你儿子一样被人摁在水里溺死。”
老孙怔了怔,眼刀子顿时撒在主管身上:“你怎么知道兴儿是横死的?”
主管一愣,终于意识到自己失言,可现在后悔也是迟了。
老孙满脸狠意地一把将主管按倒在地上:“我就说兴儿平日根本都不去水边,怎么会在水边溺死。”
“你们这些畜牲,你们不得好死。”
主管满脸惊慌:“你疯了?官爷还在,你要杀人不成?”
“我没儿子了,我早就疯了!”老孙一把摁住主管的颈子,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任是好几个官差也扯不开他,“我就兴儿这么一个儿子,你们要恨就来杀我,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我砍了你给兴儿报仇。”
主管吓得脸色煞白,浑身直颤。
他竹筒倒豆子似的悉数交待:“不关我事,都是我叔说的。”
“我叔说你恃才傲物,瞧你不惯,听见有人想收拾你儿子,就想着看你的笑话,才没跟你透露。”
“谁成想……那些人会把你儿子杀了,如今害你儿子的人也早就没了,不干我们的事,我们就是想趁机要你做菜的牛皮纸手札,没想别的。”
老孙目眦尽裂,抓着金刀的手越抬越高。
芫娘见得老孙气火攻心,只怕他冲动之下当真惹上人命,连忙上前紧紧握住老孙拿刀的手。
“不行,不能砍。你砍了他不仅报不了仇,反把自己赔上了。”
“你这是做菜的手,绝不是拿来杀人的。”
老孙喘了几口气,终于在芫娘的言语里头冷静下来。
他一个孤寡老头子,早就无亲无故,又怕什么呢?
可喝了芫娘这么多日的酒,他到头来总不能再把这一腔子冲劲的小丫头拖累了。
老孙凝了凝神,起身把刀往身旁的案板上一剁。刀登时深深陷进菜板之中,周围的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激灵。
“你们挖空了心思不就是想找那个牛皮纸札子?我告诉你们,我确实已经把札子给了芫娘了。”
“她是我孙鸣远的徒弟,想打她注意就先过我这关。我倒要看看,今天你们谁敢再动她?”
第47章
意料之外的消息一个连着一个, 围观的众人嬉笑连连,不禁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声。
还有什么比一个御厨死了儿子,整日沉湎喝酒颓如烂泥更令人津津乐道的事呢?
芫娘看在眼里,心下隐约有些难受。
将最伤心的往事这般曝于人前, 被人当作茶余饭后贬损的谈资, 一双双眼睛粘在老孙这头, 何异于一群肆无忌惮趴在老孙身上吸血的蚂蝗呢?
芫娘连忙拿出两颗银锞子,不动声色地塞进官差手里。
“这刀已经找到, 如今不过就是打闹打闹,绝不可能真的伤人命的。”
“几位官爷劳苦了, 还请去喝些茶水松快松快。”
官差们见这凤翔楼的闹剧也看得差不多了, 这才掂量掂量手里头的银子,作势要走:“既然不是遭窃, 往后总得看管好才行,你这小娘子还懂些事。”
主管连忙狼狈地爬起身:“官爷,官爷先别走啊……”
然而官差们却并不多加搭理, 他们只推搡几下,便从凤翔楼的院子里头扬长而去。
芫娘这才轰散周遭的人群:“都别看了, 仔细一会掌柜的过来。”
有了今日这一遭, 凤翔楼是彻底留不下去了。芫娘侧目瞧了瞧老孙,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老孙撸起自己的袖子, 懒散惯了的眼里难得透出几分正经。
他望向芫娘:“那札子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东西。你若是想留在凤翔楼, 把札子给了他们,也无可厚非, 我绝不过问。”
芫娘皱了皱眉头:“那师父你怎么办?”
她能不能待的住尚是两说,她只知道, 若是凤翔楼拿到了札子,就必然不会再留下老孙。
老孙望了望远处,几不可见地轻叹一口气:“我自有我的去处,你不必管。”
“那我跟师父一起走。”芫娘不假思索,只跑回屋里简单收拾几件东西,“师父去哪,我就去哪。”
“好。”老孙这回倒是干脆利落了很多,他一把收起刀匣子,抱着金刀就往门外头去,“咱们走。”
主管眼见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连忙上前挡住师徒两个人的去路。
“不成,我叔还没回来,你们不能走!”
芫娘甩开他桎梏的手,三步并两地往门外头去。
主管拦了个趔趄,“扑通”往地上一跪:“孙爷爷,真的不能走。”
“你们走了,凤翔楼可怎么办?我叔回来可是要打死我的呀!”
老孙抱着刀匣子的手紧了紧,睨着主管的眼神里头带了凶光。
“起开,不然我就拿刀了。”
“反正我也是一把老骨头,死在顺天府的大牢里也没什么不行。”
主管一听这话,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加阻拦。
芫娘跟在老孙身后,穿过前后两条街,走到快要进北城的地方,才拐进一个院子。
那院子极大,只是俨然疏于打理,院中杂草丛生,四下蛛网密布,除过伙房还有些用过的痕迹,旁的屋中皆是灰尘满满。
芫娘清理了桌子同凳子,让老孙坐下身,方问道:“师父,这是哪?”
“这是我家。”老孙沉声,“我往常不回来。”
“你同我离开凤翔楼,往后可有打算?”
芫娘坦然:“其实我想自己去张罗食楼,先前就去荷花市场看过铺子……”
“只是办食楼既需要钱财也需要人手,我一个人是万万不行的。”
“荷花市场?”老孙挑眉,“小丫头你胃口可真大啊,那地方的铺面可不是随随便便能租下来的。”
芫娘苦笑着抿抿唇。
“可是那里一年四季都人多,做生意就得去人多的地方。”
“我这个宅院不小,虽说是在南城,不过也能卖上几个钱。”老孙朝着四周环顾一圈,“只要卖了这宅子,到荷花市场付一年的租金,还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人手,找一个账房,再雇几个伙计,加上你和我,总该够了。”
芫娘目瞪口呆:“师父……”
老孙打量着芫娘,顿时娓娓道来:“自兴儿没了以后,我几乎没回过这地方,与其留着荒废,倒不如换些银钱,也算是师父我给你的一份见面礼。”
“我颓靡多载,也换不来兴儿活命。倒是如今见了你,我方才想到,兴儿若是在天有灵,定然也不想看我这副模样。”
“我得活得好好的,活得风风光光的,才能叫拿着等着瞧好戏的人把牙咬碎咯。”
芫娘又惊又喜:“师父肯帮我,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我不知宫中是什么讲究,只是在我们那里,拜师一定要给师父敬茶敬菜,还要给师父磕头才好。”
老孙叹下一口气:“你我师徒经历过从前种种,为师知道你是勤奋正直的人,不必讲究那些虚礼。”
“不行,拜师是大事。”芫娘斩钉截铁,它跑进厨房里头找来碗,把水倾进碗里头,丢几根干芫荽进去,勉强算泡了茶,毕恭毕敬敬给老孙。
“我寻不见父母,本也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往后有了师父,我也就有亲人了。”
“师父在上,请受芫娘一拜。”
“诶。”老孙连连点头,忙手忙脚地理了理自己散乱多年的发髻,“好了,快起来。”
芫娘等到磕完了头,又掏出了锔好的酒葫芦。
“先前我把师父的酒葫芦摔坏了,我去重新找锔匠锔在了一起。”
“好,好。”老孙俨然有些语无伦次。
这葫芦锔完,就多了几个锔钉,跟从前的样子是不能再比,但好在这葫芦拿来正常打酒没有任何问题。
老孙抓着他的酒葫芦来来回回摸了又摸,终于望着裂缝上的一个锔钉出了神。
当初他在宫中不可一世,对旁人的手艺挑挑拣拣,有心传艺又对看谁都看不上眼。最终蹉跎岁月,兴儿没了,他也成了人见人嫌的老酒鬼。
老孙怎么也没想过不曾想过自己还会在知命之年重新收个小徒弟。
但他知道,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机会。
这一回,他要倾囊相授。
芫娘敬完了茶,又忙不迭道:“我再给师父做道菜。”
拜师敬菜,按说该是最拿手的大菜。
只是现在条件有限,她也只能尽量全上礼数。
芫娘进伙房里打量一圈,调料不多,只几样基本的油盐,食材更是什么都没有。
至于自己从凤翔楼带出来的东西,也顶多只有几朵平菇。
芫娘打量一圈,索性将平菇撕开清洗干净,攥干水分。拿生粉将平菇一抓,便能下油锅烹炸。
平菇在油锅中纷纷绽开,再复炸一回,便是能出锅,撒上调料,做一道最简单的椒盐平菇。
这菜做来工序不难,也用不上什么昂贵的食材,考验的就是火候,多一分焦糊,欠一分夹生,唯有恰到好处的油温,能炸出金黄酥脆香气扑鼻的平菇来。
咬一口“喀滋”作响,外酥里嫩,甚至能尝出几分肉荤的香味。
调料更是恰到好处,正衬托出平菇的香气,半分也不喧宾夺主。
老孙夹起一块平菇慢慢尝了,也忍不住赞叹:“你这手艺,也不输我当年了。”
他吃着吃着,忽然就打开了话匣子。
“先帝在时,也喜欢吃椒盐平菇,总叫御膳房做。”
“我的火候比不上我师兄,他的椒盐平菇做得是真好,又酥又香,放在纸上愣是不沾半滴油。”
“不过我也有我的拿手活,先皇爱吃我做的东坡烧肉,也爱吃我炖的羊汤,我在宫里头得了赏识,一朝得势,就不大把旁人搁在眼里头了。”
“兴儿他娘没得早,跟着我虽说不愁吃喝,但是终究跟人家有娘的娃儿不一样。不过我们兴儿懂事,知道攒着钱给我买个酒葫芦,小小年纪就会切菜,会掂勺,说长大了要跟他爹一样当个御厨……”
老孙的话音哽咽了几下。
“怪我,都怪我……”
“算了,还是不说这些了。”
老孙忍下眼底的几分泪意,转而望向芫娘:“你这小丫头又是跟谁学的手艺?净给你教些偷师的功夫?”
芫娘赔上几分讪笑:“没有拜过师,从前在香海县城里摆摊卖糖饼,做饭的本事都被酒楼赶来赶去偷学来的。”
“我寻不见我的爹娘和哥哥,只隐隐约约记得他们的口味,还记得我娘最喜欢吃一种点心,是紫色的。”
她说着还不忘拿手比划给老孙看:“就这么大,不过自我来顺天城,都没见过哪里卖这种点心。”
“我总想着荷花市场人来人往,要是我能在那里做出这点心来卖,我爹娘兴许就能吃得上,能顺着点心找得见我了。”
老孙皱了皱眉头,依着芫娘的描述略作思忖:“紫色馅料的点心,倒有一种是这样的,唤作藤萝饼,从前宫里头常做。”
芫娘眼前一亮:“藤萝饼?师父你一定会做吧。”
“师父,你教教我做藤萝饼好不好?”
老孙却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肯教你,宫里头有专做点心的白案,这藤萝饼自然也是白案的拿手本事。”
“我从前只是吃过几回。”
芫娘一听,眉眼顿时耷拉下来,变成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肯定很好吃吧?我就尝过一回,到现在都忘不了呢。”
“我有一回偷吃点心积食,娘就再也不敢喂我点心了。”
老孙哂笑:“罢了,你这丫头,脸翻得比书还快。”
“等来日安顿好了,我就试一试这藤萝饼。”
芫娘顿时挤出几分笑意:“我就知道师父最好了,我这就去荷花市场置办铺面伙计的事。”
“对了,我还有个朋友,我离开凤翔楼的事,得先告诉他才行。”
“师父在家中稍候,我晚些就回来。”
第48章
有陆怀熠帮忙, 芫娘的店面自然置办的极快。
酒楼就建在荷花池边上,门外借着荷池官灯自成一景,坐在二楼的雅间之中品佳肴赏美景,不乏是一件美事。
不过更令芫娘中意的, 莫过于这酒楼后头的院子里另有一栋两层的小楼, 虽处在荷花市场里头, 却难得安静,留着住人储物都是极好的。
毕竟师父为着这个酒楼连落脚的大宅院也卖掉了, 她总不能叫师父还像以前似的窝在墙角里头风餐露宿。
此外另有谢家赏的两根金条,正好拿来买酒楼里的桌椅盘盏。如今既是开酒楼, 自然不能和从前摆摊一样用粗胎的茶杯瓷碗草草了事。
毕竟吃摊档的人只图个便宜实惠, 对饭食以外的东西都可以无限宽容,但来酒楼花银子的客人, 便要讲究排场了。若是店中的桌椅不舒适,盛放饭食的盘盏粗陋,难免会影响到客人们用饭的兴致, 更会坏了师父这位老御厨的名声。
店中用的东西零零碎碎,芫娘全都一件一件, 一眼一眼地仔细挑过。她不欲在这些地方有半个错缝, 使得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看到最后,这些小玩意凑起来, 耗费的也不少,两根金条正正抵住, 只余下不多的散碎银子,约摸能购进几日的鲜菜鲜肉做食材。
芫娘将细细斟酌过的菜式依次描上了招牌, 眼看着一切似乎都已经准备妥当,却还是忍不住叹一口气——
那招活计的告示在门前贴了好几日, 直等得东西全都备办妥当,却仍不见半个人影前来应工。
“是我这告示写得哪里不对?”芫娘忍不住蹙起眉头,“还是我这工钱定的太少?”
“可是凤翔楼里的小厨才有这个钱呢,还能管吃住,这已经不少了。”
陆怀熠一目十行地望着芫娘的招工告示,一时也说不出哪里不好:“就是寻常的告示,或许只是最近的确不好招人。”
芫娘轻轻叹气:“招不到伙计就开不了门,这迟一天开门就浪费一天的租金。”
“从前在凤翔楼里做帮工小厨以为就够难了,没成想做掌柜也不容易。”
“钱不是大事,至于招不到工的问题,那倒也不难。”陆怀熠合住告示,勾起唇角轻笑一声,“陆巡说城东有个散工们聚集在一起寻活计的地方,明日我带你去那寻上一天,必然能招得到。”
芫娘眼前一亮,忍不住连连点头:“嗯。”
“果然还是得六爷,这顺天府没你还真不行啊。”
“那是。”陆怀熠对芫娘的夸奖十分受用,随即洋洋自得地轻“啧”一声,“你六爷本事大着呢。”
芫娘望着陆怀熠的模样,恍惚觉得什么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便也弯着眼角一起笑了。
旦日一早,陆怀熠便骑马赶到荷花市场,带芫娘一道儿往城东去。
这市场不大,四下里都挤满了人。有的是想找活做,有些则是想要招伙计,吵吵嚷嚷的声音不绝于耳。
芫娘踮着脚喊了两声,却生生都被人群埋过去了。
她急得蹦跶几下,却仍旧收效甚微。
这里的人太多了,其中不乏身形高大做力气活的粗工,芫娘在这些人跟前被衬得实在娇小,想在重重身影里露个头都是难事。
陆怀熠见状,只瞥一眼自己手里牵着的马,才又问芫娘:“会上马吗?”
芫娘懵然地摇了摇头。
“不难,我教你。”陆怀熠抱着芫娘轻轻一搭,“踩住马镫,抓着马鞍,腿上用劲一蹬就能翻上去。”
芫娘依言试了几下,很快便被陆怀熠托上了马。
“抓稳。”陆怀熠望着芫娘嘱咐一句,随即拍了拍马脖子。
高大的银鬃马对陆怀熠十分配合,随即甩了甩马鬃,仰起脖子长长鸣叫起来。
马的嘶鸣声雄厚高亢,瞬时便盖过了街上所有的嘈杂,引得众人纷纷转头向着芫娘看过来。
芫起初也愣了片刻,但很快便在众目睽睽下回过神来。
她望着陆怀熠溢出了满脸的笑,随即扬了扬手里头的告示,使出浑身的劲大喊道:“新店面,招伙计,快来瞧。”
“每月工钱两钱银子,逢年过节有还有红封。”
人群闻声,果然有身影缓缓朝着芫娘挪动过来。
“是什么店面?在哪里?招什么工?”
“每个月两钱银子可是真的?不会拖欠吧?”
“要几个人?还招不招啊?”
芫娘被这四面八方的言语差些问晕了,只能尽力一个一个回答:“是荷花市场的酒楼,我们招跑堂的活计,每日打了烊就能休息。”
“两钱银子是真的,做得好的还能涨。”
……
芫娘这头忙得不亦乐乎,谁料话还没说完,人群另一头忽然冒出个更高的声音:“我们也招跑堂,每个月工钱两钱再余二十文,还管吃管住。”
“去的是凤翔楼和旁的大酒楼,不是那种不知道能做多久的小地方。”
找活的人群一听这话,纷纷弃芫娘而去。
芫娘定睛一瞧,站在另一头的不是凤翔楼的管事又是谁呢?
如今冤家路窄,竟没成想在这里碰到了头。
芫娘连忙提高了嗓门:“我们也管吃住,饭和掌柜吃一样的,睡觉有床榻,不用在大堂里躺桌子,绝不亏待人,工钱好商量。”
另一头闻言,随即不假思索地加码:我们每顿饭一只鸡,三个菜。”
“我们都是家大业大的酒楼,吃不垮,不像有些没名堂的小酒馆,掌柜的自己都得吃糠咽菜,能让大家吃上什么好的?”
“至于工钱我们也好说,一个月三钱凤翔楼不是出不起。”
……
凤翔楼家大业大,芫娘俨然没有同凤翔楼叫板的资本。
芫娘气鼓鼓地拉着陆怀熠换地方,奈何芫娘走到哪主管就跟到哪,是铁了心不想让她好过。
芫娘耗了一天的精力,却仍旧半个人也没招到。
如今她算是知道为什么迟迟招不到跑堂了,这其中俨然是有人作梗,凤翔楼伙同着其他几个大酒楼,作势要把芫娘和老孙逼到绝路才肯罢休。
眼见天色渐暗,陆怀熠牵马领着芫娘回荷花市场。
两个人皆是无言,走了半晌,陆怀熠方侧目道:“何必费这老大功夫,我给你找几个人就是了。”
“你要是气不过,晚上叫陆巡帮你收拾他一顿,明天自然没人同你对着干了。”
芫娘张了张嘴,却嗓子痛得发不出什么声音来。今日喊得实在卖力,到了晚上,自然是有得罪受。
她咿咿呀呀地吱了几声,又费劲地给陆怀熠比划比划。
他能帮她一回两回,可总不能回回都靠着他。
凤翔楼与他们师徒不对付,她就偏不认输。就算凤翔楼家大业大,花大钱招人也是个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芫娘知道,凤翔楼绝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同她纠缠下去,只要她每日都找,早晚能找到。凤翔楼总不能把这全天下的伙计都招走,这酒楼她开定了,谁都阻止不了她。
陆怀熠瞧着芫娘比划,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他转身进了路边的药铺,出门时手里就多了包东西。
他凝向芫娘,也不知是不是不认同芫娘方才的意思,只是干巴巴道:“张嘴。”
芫娘扁扁嘴,对他这语气不置可否。
陆怀熠轻笑一声,随即在芫娘肋骨上轻点两下。
芫娘觉着痒,不由得哼唧一声。
陆怀熠手里的东西便借着这空档一下被送进她嘴里。
她愣了愣,一股属于药材的淡甜霎时间从她舌尖上漾开,直灌进喉咙里头,凉丝丝的。
陆怀熠的指尖磕到了她的牙,芫娘连忙一缩,又怕咬到他的手,便只好仰头僵着不动。
陆怀熠眼角堆着几分弧度,一时让芫娘也有些搞不清他不知方才究竟是不小心还是刻意为之。
“你店里的事你说了算。”陆怀熠惜言如金,“但这个含着,不准吐。”
芫娘鼓了鼓腮,乖乖将东西含住,却又不甘在他这里占下风,随即拔腿几步,走到前头去了。
陆怀熠哂然,便牵马不远不近地跟着。
两个人再走不多步,便已经回到荷花市场。
芫娘急匆匆地回了酒楼,店面已经被陆巡打理一新,有了开张做买卖的模样。
芫娘再想到自己今日什么人也没能招来,顿时不由得更觉得没脸见人。
眼见得陆怀熠快要拴好马进门,她忙不迭呜呜噜噜比划道:“时辰不早了,我去弄些吃的吧。”
言罢,芫娘便一溜烟窜进了伙房。
伙房里头的食材已经准备了几样,此外还剩有半锅白粥,色白味淡,已经搁凉结块,看着没什么食欲,想来大抵是陆巡的手笔。
芫娘稍加思忖,本着不必浪费的原则,便将搁不过夜的牛肉拿来切了片,拿调料同生粉抓了,放进澥水的粥里头重新煮一道儿。
眼见着牛肉的粉红逐渐淡去,芫娘才又调和上切碎的生菜同几绺姜丝,花生米,前后也就一刻功夫。
陆巡眼睁睁看着自己那凑活事的白粥成了生滚牛肉粥,不由得啧舌。
尝一口,粥浓肉软,滋味鲜美,吃着又滑又嫩,全然不是晌午那副难以下咽的味道。
陆怀熠眼见顺手替芫娘也盛一碗粥,浅声道:“把甘草吐了,先吃饭。”
“嗓子还疼得厉害?”
芫娘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果然觉得嗓子好了许多,她眉眼染上几分笑意,但冷不丁迎上陆怀熠的目光,她立马还是冲着他凶巴巴地皱两下眉头。
陆怀熠被惹笑了:“干什么?我叫你含着甘草有什么错?”
芫娘撇撇嘴,心下腹诽道:哪里只是含着甘草的事情!
分明还有他戏弄她的事,戏弄了好几回!
一旁的陆巡茫然地望着芫娘,又打量向陆怀熠,全然弄不清楚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
陆怀熠察觉到了陆巡探来的目光,随即正经了几分:“你明日还要去招工,说不了话可不行。”
芫娘一听这话,顿时也有些犯起难来。
一天不开张,银子便要像流水似的花着。师父连宅子都卖了,这酒楼若是做不起来,让师父的家底打了水漂,她可再也没有脸见师父了。
芫娘正支着下巴愁眉不展,门外忽然出现几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兴高采烈地朝着她挥起手来。
“芫娘,芫娘!你果真在这。”
“我们几个到顺天好些天了,可算找到你了。”
第49章
芫娘朝外定睛一瞧, 登时大喜过望。
外头的几个人身形纤瘦,面容姣好,不是红芍她们又是谁?
“红芍姐姐!”芫娘忙不迭迎出门去,恍惚连自己嗓子疼也忘记了, “果真是你们。”
红芍拉着芫娘好好打量一番:“才几个月没见, 你这个子都抽了条了。”
“我们先找到凤翔楼, 没人搭理我们,后来是个帮厨的娘子偷偷跟我们说你在这, 我们就紧赶慢赶地寻过来了。”
芫娘掩不住笑意,连忙牵住红芍的手:“可吃过饭没有?快进来。”
红芍一行跟着芫娘有说有笑地进了门, 不免愣一愣:“哟, 陆百户也在呢?”
陆巡见状,只能苦笑着扯了扯唇角。
一旁的陆怀熠支着下巴, 哂笑一声敲了敲桌子:“你叫哪个陆百户呢?”
“就看得见陆巡,看不见我是吧?”
红芍连忙赔笑:“诶,六爷也升官了?恭喜恭喜, 咱们哪敢看不见六爷呢?”
芫娘忙给红芍她们张罗凳子坐下,又给大家斟了茶:“红芍姐姐, 你们怎么来顺天了?翠翠呢?”
红芍一口气灌下一整杯茶, 才像是缓过了劲,朝着芫娘娓娓道来:“自你走了没多久, 翠翠陪客到外头凑马吊局子,就被一起打牌的县衙主簿夫人相中了。”
“主簿夫人做主给翠翠赎了身, 纳进家中给主簿大人做妾去了。”
一旁的丹桂和银琼也连忙应和:“翠翠进了主簿大人家,可把老鸨吓坏了, 从前坑骗翠翠的钱财都还给了翠翠。”
“对了,还有狗春儿, 老鸨说他偷东西,给送到县衙大牢里去了。”
红芍又道:“翠翠把那些钱都给了我们,还去替我们跟主簿大人求情。”
“有了六爷留下的宅子和钱,再加上主簿大人做主,我们几个就都赎了身,往后离了花楼,再也不做那皮肉营生。”
“大家各自有了各自的去处,我们三个在香海无亲无故的,便合计来顺天府找找活计。”
芫娘听得大喜:“我这正缺人跑堂呢。”
“你们愿不愿意来我的酒楼帮忙?管吃管住,一个月两钱银子。”
“正经营生,哪有不好的?”红芍环顾着酒楼,俨然比芫娘还要高兴,“咱们都知根知底的,你就放心吧。”
“叫我们做菜劈柴的我们做不来,叫我们传菜招呼人还能做不来?”
“太好了,你们三个帮了大忙,红芍姐姐和银琼招呼招呼客人,丹桂会算账,就做账房,咱们明天准备好东西,后天就能开门!”芫娘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我这酒楼才租下,还是第一回 聚这么多人,难得今天这么热闹,咱们得过得痛痛快快才行。”
桌上的牛肉粥给三个人吃是绰绰有余,但若是要大家一起就显得不够了。
芫娘撸了撸袖子:“我去做些好吃的,咱们一起庆祝庆祝。”
“那我们来帮忙。”红芍和丹桂银琼一拥而上,有说有笑地同着芫娘往伙房走去。
才一小阵功夫,一只加炭的铜锅就被端上了桌。
铜锅被分作两格,一头是加了辣椒花椒和各种调料的麻辣红汤,另一头则是加了葱段姜片的白汤。
牛肉,羊肉,白虾,黄喉,各类时蔬都切成了均匀的块和片,放进“咕嘟嘟”的沸汤中一煮,顿时滋味十足。
大家欢欢喜喜地将爱吃的东西搁进锅里头,有说有笑地等着东西在锅里沸腾翻滚,再沾上自己喜欢的蘸料,各种滋味一时间在口中齐齐迸发,令人欲罢不能。
芫娘因为嗓子痛,被陆怀熠责令不准吃辣。故而只能眼巴巴望着大家大快朵颐,自己则守着清汤涮菜。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怀熠,趁他不备,就眼疾手快地从红汤锅里夹一块牛肉,举起筷子朝着红芍得瑟。
不管是什么食材,被红汤一煮,又麻又辣,滋味爽劲,芫娘最喜欢了。
然而还不等她开心太久,陆怀熠就冷不丁朝她瞥过来。
芫娘心虚地一愣,牛肉就从她筷尖脱落,直直顺着桌子滚去到地上。方才还溢于言表的喜悦霎时间荡然无存,芫娘只能欲哭无泪地扁扁嘴。
陆怀熠被引得嗤笑一声,随即垂下眼帘,默默夹了一块红汤锅的牛肉在芫娘碗里。
“就这一块。”
“快吃,不然凉了发腥。”
芫娘打量打量陆怀熠,忙慌慌把牛肉塞进自己嘴里,生怕迟上一时半刻他就后悔了。
这牛肉先前浆过,眼下已经煮的又软又烂了。
芫娘咬了几口,才发觉陆怀熠一直瞧着她。他笑吟吟的,像是肚子里憋了什么坏水。
芫娘连忙侧过身,躲在红芍身边试图,避开陆怀熠的视线。
红芍还有些不明所以:“芫娘?怎么了?”
芫娘连忙抿着笑摇摇头:“没事。”
“牛肉可真好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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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日。
谢府。
“公子,徐瑞家的已经带来了。”阿正推开门,一个妇人便低眉顺目地走了进来。
妇人望着坐在屋中的谢安朔,连忙并住两只手低头屈膝:“见过表少爷,表少爷万福。”
谢安朔慢条斯理端起茶船,目不转睛地拂了拂杯中的茶叶,方道:“当初谢家左迁,兰序留在京城,我记得是有劳你照顾的。”
徐瑞家的连忙合着笑道:“不敢当,那时候老奴在老爷家中伺候,照料表小姐本就是老奴的分内之事。”
“只是谁料表小姐的病迟迟不见好,才那么小的年纪就……唉……实在可惜……”
谢安朔啜两口茶,锐利的视线才又落在徐瑞家的身上:“既是分内之事,想来该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你再与我说说,兰序每天都吃的什么药?进什么进得最多?”
徐瑞家的一愣,言语顿时支吾起来。
“这……已然过了十多年……老奴早已经不在老爷府上伺候……记不得了。”
谢安朔摩挲着虎口的牙印,唇边漾出几分冷笑。
兰序幼时身子弱,力气不大,还是他教兰序咬旁人保护自己。
故而那抢兰序滚灯的人被兰序咬过,母亲为了照料高烧惊厥的兰序更是被咬了好几回,唯有这位号称衣不解带照顾兰序的人手臂上干干净净。
若不是如今谢安朔自己也被人咬了一口,他差点就忽略了这些细节。
正因如此,他专程叫阿正把徐瑞家的找回来对峙。
可才一问,徐瑞家的就已经漏了馅——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十多年前声泪俱下地给谢家说过什么话了。
谢安朔目光一凛,手中的茶杯顿时被沉沉墩在桌上:“记不得了?那你可记得你家买宅院的钱从哪来?你家徐瑞在赌坊里欠下的银子又是怎么补上的?难不成是靠你做活的工钱?”
“你既然亲自照顾兰序,给兰序送终,怎么会记不得?”
“兰序到底是生了急病,还是你疏于照料?是谁给了你钱,让你在谢家面前说谎?你若是还不照实说,我就把你埋在兰序旁边,去地底下照料兰序,给兰序好好赔罪。”
徐瑞家的眼见瞒不住谢安朔,终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道:“表少爷饶命,老奴不知道,老奴当年都是听了吴管家的话才那么说的。”
“表小姐……老奴也没照顾表小姐两回……都是吴管家他们在照料,表小姐的身后之前也是吴管家一手料理的。”
谢安朔掐了掐掌心,瞬间将杯子丢到徐瑞家的脚下摔得四分五裂。
兰序的死若无蹊跷,这些人又何必要做这么一出戏来骗谢家?
只恨他竟过了十余年才察觉端倪。
阿正瞧着谢安朔深恶痛绝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害怕,只能低低唤一声:“公子。”
“阿正,父亲与刑部刘大人交好,你拿上拜贴,私下去找刘大人请个仵作来。”
“公子这是……”
“去给我查,兰序究竟是怎么死的。”
阿正眸子一缩,瞬间明白了谢安朔的意思,他满脸的不可思议:“公子,小姐入土为安十多年了,何况老爷和夫人都不知道,咱们就这么贸然开坟,是要惹祸的呀。”
谢安朔却目光如炬,斩钉截铁道:“今天就挖。”
无论如何,他都绝不要兰序不明不白得死。就算是天王老子谁要怪罪他,他也绝不停手。
阿正见谢安朔铁了心,自也不敢再有二话。
他带着人上山,寻见那座立在花深处,孤零零且没有墓碑的坟冢,不到半个时辰就将坟包彻底铲平,挖出了里头的棺材。
可待到那棺材起开,边上的谢安朔却随之一僵。
棺中只几件兰序幼时的旧衣裳,旧玩具,再无其他。
家中买给兰序的手镯金锁铃铛玉环,一件也没有,更没有尸骨。
兰序不在这里。
谢家拜了多年的坟冢,竟只是一座空坟。
谢安朔眯了眯眼,抬脚便将被绑缚上山的老妇踢进棺材。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坟坑,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漠然:“我就问一次,你再敢胡沁,我立时把你埋在这。”
“说,你们把我家兰序到底怎么了?”
第50章
徐瑞家的老胳膊老腿, 就这一下便被摔了个七荤八素。
她踉踉跄跄想要起身,却又因为双手被绳索紧紧绑缚在身后而显得无比笨拙。
但听着谢安朔居高临下的言语,徐瑞家的哪里敢有半分迟疑?
她只能忙慌慌骨涌几下,扭曲地跪在棺材里:“表少爷, 我说。”
“是吴管家, 那年吴管家说要带表小姐到长安街上看灯去, 其实私底下找了个人牙子,说是……说是……”
谢安朔眸光一颤, 指尖早已嵌在掌心中掐得发白:“阿正!”
阿正二话不说,举起铁锹便将一铲土扬进棺材里头。
周围几个下人见阿正举了铲子, 便也纷纷开始往棺材里头填土。一众人的动作皆是干净利索, 周遭不剩丝毫人语,只有铁铲和土石的碰撞声。
转眼之间, 半个棺材已经被土淹没。
徐瑞家的一愣,即使想逃也站不起身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从前瞧起来文质彬彬细声细语的表少爷,竟如此果决, 是真能将她活活埋在这。
她登时浑身一凉,只觉得眼下已是死到临头。
徐瑞家的再也顾不上飞扬的尘土漫进她嘴里, 只顾着磕头如捣蒜, 将棺材板磕得“咚咚”作响:“表少爷饶命,求表少爷饶命。”
“是吴管家说你们谢家完了, 不必养着表小姐那个累赘,所以叫我给表小姐喂安神药, 又找个人牙子把表小姐卖去京城外头,说若是有人家要就做仆婢, 若是没人家要,就送到花楼里头伺候人也能换几个钱……”
“卖去哪里我是真的不知道, 只是后来我隐隐约约听见我们家徐瑞跟那人牙子喝酒时说‘谢家小姐中看不中用,病恹恹的没人肯要,早晚都是个病死,与其找郎中浪费银钱,不如拿席子一卷,索性扔到乱葬岗子去……’”
“表少爷,我知道的可全都说了,求求您,千万别叫吴管家知道,不然我跟我们家徐瑞就全都没命了。”
谢安朔听着徐瑞家的字字句句,面上的神情似乎并无变化,可实际上却早已经牙关紧扣,目光中淬满了恨。
兰序自幼被家中视若珍宝,更因为她胎中弱症病不离身的缘故,父母总觉得亏欠良多,从来舍不得兰序吃半点苦。
可谢家一朝落势,被他们捧着呵护着,好不容易才长到五岁的兰序就被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虐待到尸骨无存。
他怕兰序死了也不能回到他们身边来,飘荡在世上做没有香火供奉的孤魂野鬼。
可他更怕兰序还活着,那些青楼妓馆中对付女子的手段他不是没有耳闻,兰序若是被卖进这种地方,那才真真是生不如死。
“我妹妹那年还不到五岁。”
“你们口口声声叫着表小姐,却给她喂安神药,还不找郎中替她医病?”
徐瑞家的满脸是土,早已吓得眼泪鼻涕一大把:“表少爷,这全都是吴管家叫我们做的,我也是没办法呀。”
“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了,您就放过我吧。”
谢安朔冷眼望着,一时不置可否。
谢家分明已经回到京城,东山再起有十年了,可这十多年兰序过得是什么日子,他没办法再往下想一星半点……
谢安朔一窒,顿觉心下只觉得有一把钝刀子在使劲割,一下连着一下,直剌得他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冷着声薄唇翕张:“你们找的那个人牙子叫什么?”
“赵,是姓赵的。”徐瑞家的好似竹筒倒豆子,只恨自己没能张三张嘴把自己知道的全都交待出来,“对了,吴管家叫他赵秃子。”
“他如今还在顺天,表少爷要找,就肯定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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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缓缓降临,谢府中却是一团忙乱。
谢知行在衙门里头忙了一整天,却还是连补服都顾不上换,急着寻家丁去找谢安朔的下落:“再去寻。”
未几,回家报信的下人姗姗来迟:“老爷,公子黄昏就出了京。”
“公子午后去起了香淞山的那座坟,里头……里头是空的……兰序小姐当年没死,是叫人牙子卖到香海去了。”
谢知行眉头一皱,一巴掌沉沉落在桌上,作势便要大步流星地往外头去:“胡闹,这么大的事,他怎么敢自作主张?”
“来人,给我到香海去,绑也要把他绑回来,给我找粗荆条来,狠狠地抽他。”
谢云笈连忙牵住父亲的袖子:“父亲息怒。”
“若是兰序妹妹尚在人世,父亲难道不想找到兰序妹妹吗?”
谢知行一僵,生生顿在原地,眼中不由得失神。
“是我这做父亲的对不住兰序,可造化弄人,你入谢家十余载,外人都当你是我谢知行的女儿,你方能平平安安长到今天。望凝不与家中商议便贸然去找,怎能不惹人怀疑?”
谢云笈闻声劝道:“父亲,我本是该随着贺家一同湮灭的罪臣女,是得了您和母亲的庇护,又侥幸占了兰序妹妹的身份才有今日。”
“这天佑之幸已是常人求不得的福气,母亲为着兰序妹妹卧病多年,若是因着我再令兰序妹妹流离失所,使母亲受痛苦折磨,云笈无地自容,情愿自去。”
谢知行望着谢云笈坚定的目光,不由得失了失神。
人人都说云笈侍奉父母乖顺温和,多年来她也的确如此,这还是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顶撞。
谢知行长长叹了一口气:“孩子,不是我不叫他去找兰序,更不是我不想替贺家雪冤,可朝堂中的关系盘根错节,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简单?谢家虽回了京城,但圣意难测,咱们这些年哪一日过得不是如履薄冰?”
“谢家受大恩于你祖父、父亲,如今兆奉陈案不翻,他们含冤九泉,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贺家的最后一点血脉断在我手里。”
“咱们若是不能一击必杀,那便只有蛰伏。就算去找兰序,也要慎之又慎,你兄长年轻气盛,若不狠狠敲打让他有个忌惮,往后不止危及你的性命,只怕连他自己都难保。”
谢云笈闻言,即刻扶谢知行坐下身。
“父亲,我知道您心下思念兰序妹妹,只是时局所迫不得不做取舍。可兄长行事利落,心有分寸,他深忧您之所忧,绝不会不顾谢家惹出事端的。”
谢知行眯了眯眼,神思忽然一顿:“深忧我之所忧,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瞳孔一缩,诧异地望着谢云笈:“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果真敢查兆奉陈案?你早就知道?”
“我……”谢云笈蹙了蹙眉头,没料想父亲一眼便能看穿,她踯躅片刻,终究还是垂下眼帘,撩起裙摆跪在谢知行面前,恳切的言辞不容半分动摇,“是,云笈早就知道兄长在做什么。”
“父亲若说兄长该罚,那云笈更有包庇之过。”
“诸事皆因云笈而起,想为兰序妹妹正名绝非兄长之错。求父亲责罚云笈,允兄长探究陈案,去香海找兰序妹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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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
荟贤楼。
雅间里的山珍海味早已摆放妥帖,上位却只坐着一个人。
他上了年纪,眉眼身形之间都带着养尊处优的富贵气。他身上穿的虽只一件素色道袍,但若是凑近了瞧,仍能从这道袍上瞧见密密匝匝的暗纹,俨然价值不菲。
当朝文渊阁大学士周悯同明面上低调,实质上却恨不能享尽极致的奢华。
片刻功夫,吴管家匆匆进了门。
吴管家低眉含目,不敢有半分越矩:“老爷,良宝客栈不顶用了……”
“他们杀陆家人失了手,反被在锦衣卫任职的英国公世子陆怀熠揪了出来。如今看来,只怕先前胡三也是折在陆怀熠的手上。”
周悯同面无表情的拿颗葡萄吃:“那游手好闲的英国公世子?如今也有了这能耐?”
“罢了,事已至此,你去叫苟七这些时日也收敛收敛,免得出差池,五皇子怪罪下来。”
吴管家皱起眉头:“可咱们这财路断了两条,往后……”
周悯同冷声道:“叫苟七收敛,又没叫他不干活。他不比胡三和良宝客栈,他是五皇子的人,若是撂挑子,别说你我,五皇子便先要跳脚了。”
“至于咱们,缓上个把月,拿钱换个安稳,也碍不了事。英国公府,顶个恩封没有半分实权的纸老虎,也敢来招惹朝堂之事?他们既然要生不痛快,便也怪不得我还手。”
“是,老爷放心。”吴管家点下头,拂了拂额角的冷汗,又悻悻道:“还有胡三说的那只玉环,已经找到了,表小姐还尚在人世。”
周悯同顿了顿,审视的目光顿时洒向吴管家:“尚在人世?当年是谁说她病得一步三喘,定然是没命活了?”
吴管家连忙“扑通”一声跪下道:“老爷息怒。”
“这事我本要寻赵秃子说个清楚,可赵秃子偏没了踪迹,请老爷再允几日工夫。”
“她在哪?”周悯同厉声责问。
吴管家从善如流地应声:“先前在凤翔楼做掌灶,如今已经去荷花市场自立了门户。”
“掌灶?”周悯同冷笑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周家熬了三代才终于从庖厨入得官场,做掌灶,她倒真有我们周家那没出息的血脉。”
周悯同起身拍了拍吴管家的脑袋,沉声道:“罢了,你在谢家发现之前找到她就好。我再给你个机会,动脑子去把事情给我办干净,绝不能让谢家人发现她。”
“不然,我就叫人办干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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