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芫娘望着陆怀熠朝她走来, 一时不免僵在原地。
陆怀熠仿佛丝毫都察觉不到院子里头剑拔弩张的气氛,只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待到堪堪迎上门外紫衫人和一群不速之客的目光,他才后知后觉停下步子:“怎么?还有旁的人?”
“这……不是吧?”他眉头拧出来一个“八”字,疑惑的目光顿时落在芫娘身上, “咱俩第一回 偷鸡, 就被这么多人抓了?”
芫娘眨巴眨巴眼, 一时被陆怀熠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弄懵了,只好喏喏朝着他应声:“嗯……”
陆怀熠倒吸一口凉气, 随即扶了扶额,郑重地抬眼望向紫衫人:“我们这是第一回 偷鸡, 真的。”
他压低声音, 随即双手合十对着紫衫人煞有介事道:“她在凤翔楼找个活计不容易,您可千万别叫掌柜的知道。”
“这鸡今晚烧了, 自然也少不了您的份儿,若是不够,咱们再宰一只。反正都是不会下蛋的公鸡, 少一两只掌柜的发现不了。”
芫娘的思绪迅速流转,很快搭上了陆怀熠的弦。
夜半偷鸡, 合情合理。
寥寥几句话解释, 的确挑不出错缝来。
弄明白这一遭,芫娘忙不迭就着他一道儿演戏。
她望向紫衫人连连点头:“要是几位爷不喜欢吃葱油鸡, 我手艺还成,我给诸位做别的。”
紫衫人望着院落里的情形, 一时也不禁生出些迟疑。
正巧在这空档,一个手下匆匆行来冲他耳语道:“头儿, 我们方才在巷子另一头找见不少血,人怕是从另一头跑了。”
紫衫人一听, 随即怒冲冲睨向一旁的手下:“怎么不早说?叫我在这里跟一对偷东摸西的狗男女浪费口舌。”
“赶紧给我追,决不能叫他跑了。”
一群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霎时走得无影无踪,半分不多纠缠在凤翔楼。
眼见得门口再没旁人身影,芫娘却还愣在原地没能回过神。
她的目光略显迟钝地挪到陆怀熠身上,手里头的刀终于“当啷”一声坠地,两片发白的唇瓣说起话也不大利索了:“在……在柴垛底下……我方才……”
她凝了凝神,想要强打起精神给陆怀熠指路。
可还不等她有半点举动,陆怀熠却忽然抬手扣住她的腕子,不由分说地拽了她一把。
芫娘脚下一歪,冷不丁便撞进陆怀熠怀里。
“别动。”陆怀熠微微蹙眉,唇间缓缓挤出一句极轻的叮嘱。
芫娘眸子骤缩,立时从善如流地不再动弹。
陆怀熠的手正稳稳横在她的腰后,生生将她拦在了他的怀里。那只手既不远,也不近,算不得冒犯,却也比往常要亲密得太多。
她实在不知陆怀熠缘何会突然有这般行为,便只能轻撩目光望向陆怀熠,试图从他的神情之间查探出几分原由。
谁知她方才凝住视线,余光便瞧见墙头上有个人。
方才那些人竟疑心深重地杀了个回马枪,潜伏墙头上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
芫娘一滞,有些后怕地抿住唇角。
她顿时有些庆幸陆怀熠反应迅速想出眼下这对策。如今自墙头那方向瞧过来,倒是的的确确再瞧不出半分端倪了。
只要坚持一阵功夫,等到墙头上那人撤走,该就能彻底瞒过。
芫娘的视线转圜一圈仍旧无处安放,她生怕这点小动作也会露馅,只好乖乖将视线撤回到陆怀熠脸上。
局促的视线骤然之间四目相对,她方发觉他们离得实在很近,近到她几乎趴在陆怀熠胸前,近到她能瞧清楚陆怀熠的睫毛,近到她的鼻息一下子扑在陆怀熠的脸上又散开了。
陆怀熠生得实在好看,如今凑近了瞧,更难不惹人神思恍惚,她有心想避开视线,却又见他唇边无声地汇出着方才的“别动”两个字。
她不想违抗陆怀熠的叮嘱,更不想露馅惹祸,自然只能努力克制自己飞远的思绪。
可奈何“抽刀断水水更流”,更何况陆怀熠那双深邃的眸子就悬在她面前,怎么都躲不开,恍惚一下就能看透她心底的“非分之想”。
芫娘登时只觉得自己气息发烫,越喘越急,连带着怀里头也冒出一头小鹿开始横冲直撞。
她恨不得有条地缝,能让她立时钻进去才好。
好在陆怀熠忽然撤开手,转脸瞟向方才蹲着人的墙头,惜言如金道:“好了。”
芫娘既怕演戏露馅,又怕陆怀熠看出端倪,只能定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走……走了吗?”
“已经走了。”陆怀熠谨慎地确定一番。
“方才是情急冒犯,你……”他连忙回过眼眸正欲解释,谁料话芫娘竟还保持着方才拗在他怀里的姿势没变,他未曾察觉,唇尖便猝不及防地正正啄在她眉心中央。
陆怀熠气息一滞,像尊木偶泥塑似的僵在原地,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唯有耳根,仿佛被火撩到似的一下子蔓延出无数酡红。
陆怀熠迅速往后撤一步,忙不迭寻觅个新的话题掩饰他眼底那几分异样。
“那个……你方才说柴垛底下怎么了?”
芫娘回了神,也紧着往后挪开几步。
她只觉得脸烧,便忙着低头避开陆怀熠的视线,心有余悸地问:“当真走了么?”
陆怀熠含糊不清地“嗯”一声:“放心,我叫人在巷子另一头撒过血,这些人轻易应当不会追回来。”
“陆巡今日走时单枪匹马,我总觉得不对劲,如今到处找不到他,怕他被人暗算。”
“芫娘,你方才是不是见过陆巡?”
芫娘这才想起生死未卜的陆巡,连忙逃跑似得匆匆步行到柴草垛旁,伸手扒拉出柴草下头的人:“定是方才那些人使阴耍诈,陆大人才会流这么多血。”
“六爷,你快带陆大人去找郎中吧。”
陆怀熠见状,眉头登时皱得更深了。
柴草下头那个十足狼狈的人既像陆巡,又不太像。
眼见陆巡身上沾着血,陆怀熠忽觉得自己浑身都感同身受地疼起来。
陆怀熠眯了眯眼,往常那几分不正经的模样荡然无存。他也不再迟疑,利索地将陆巡从地上搀扶着架在自己身上。
“陆巡,起来,跟我回府。”
陆怀熠扛着陆巡走到门边,方回过头重新迎上芫娘的目光,认真叮嘱道:“芫娘,这些时日你要当心,能留在凤翔楼就不要出门。”
“至于旁的事,我明日再来善后。”
芫娘轻轻推一把他的后腰,将他往门外送:“凤翔楼的事你不要再管了,陆大人伤的这么重,你才真的要小心。”
陆巡被人架在肩头良久,仿佛循着熟悉的声音找回了些知觉,便缓缓张开眼来。
他望着身侧的人,第一次觉得他一点也不输老英国公。
他吃力地扯出半丝笑意,缓缓用虚弱到连他自己都有些听不清,但却心悦诚服的声音道:“世子……”
“陆巡无用,陆巡有愧……”
陆怀熠一滞,侧目朝陆巡瞧去。
“芫娘冒险救你,是为了让你给我说这废话的?”他面无表情地架着他出了凤翔楼,“回府养好伤,告诉我是什么人干的。”
“老头儿既然把我交给你,你这么回去,我可没法腆着脸跟府里头交代。”
芫娘站在门前,目送着陆怀熠和陆巡的背影消失在巷头的拐角,才安下心掉头将院门彻底叩好。
远处传来隐隐约约的梆子声。
时辰已经到了三更。
芫娘打理着院子里散落的鸡毛和鸡血,思绪再次流转起来。
如今一只鸡市价三十多文,就算把钱贴补给账房,她半夜宰鸡的事怕是还得被账房和掌柜三天两头拿出来提点。
倒不如索性将这痕迹清理干净,道声丢了鸡,拿钱给酒楼平账来的方便利落。
思及此处,她迅速将溅在地上的鸡血擦洗一净,驱走满地的蝇虫,又足足泼上两盆水,才算是将这后厨的院落恢复如初。
眼见得此处大功告成,而她四更还要起来干活。芫娘这才捶了捶酸困的肩膀,端着水盆慢悠悠地往屋里走去。
谁料才走到舍房门前,墙角的一团黑影便引去了她的视线。
芫娘步子一顿,顷刻间睡意全无,方才的恐惧立时卷土重来。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远远的酒嗅见一股酒气。
这黑影倒不是方才那些人,只是抱着酒葫芦的老孙。
老孙嗜酒如命,只要有酒葫芦,院子里随便找个墙角他都能躺。
芫娘刚想松下一口气,可一看到自己手里的盆子,想到自己藏鸡的举动,顿时不由得再次浃出满背冷汗。
芫娘望着老孙,忍不住轻声道:“我……我没偷鸡。”
“我那都是为了救人。”
“……”
眼见老孙不置可否,芫娘心下更慌了:“我说的都是真的。”
“只要你别告诉掌柜和账房,那鸡做了给你下酒吃。”
话音一落,老孙忽然咂咂舌,绵长的鼾声随之而起。
芫娘:“……”
原来老孙早已经醉了。
她长长松下一口气,抱起盆子往屋舍走去。
待到芫娘进屋,墙角下的老孙才抱着酒葫芦翻了个身。
他抿一口酒,重新躺回了墙角下那方混沌的天地。
第32章
芫娘回了屋, 只觉得累到快要散架。她草草洗把脸,径直躺上床准备安歇。
四下夜深人静,她一阖眼,也不知是怎么的, 脑海里就不停浮现出陆怀熠的脸。眼前一会是他教她写字, 一会是他出手替她赢玉环, 不管她刻意将思绪牵到哪里,仿佛记忆里都有他。
芫娘睁开眼, 愣愣地望着房梁皱起眉头。
她这到底是怎么了?从前的事情也并非一朝一夕才出现,怎么偏会在今晚满脑子都想着个男儿郎, 这多不矜持呢?
若说是因着他今日牵了她, 那就更说不通了。
今夜将陆大人架回院子的时候,陆大人整个人都靠在她身上。饶是如此, 她仍不曾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反倒是陆怀熠,顶多拉住手腕扯了她一把,连挨都没挨旁的地方, 如今却在她眼前怎么都挥之不去。
她越想越乱,索性捂了捂自己发烫的脸, 将脸埋进了被子。
芫娘失眠了。
她硬生生在床上挺到了三更, 便又昏昏沉沉地被叫起床去干活。
好在凤翔楼里的差事乏味简单,左不过洗菜择菜, 芫娘早已经手熟做惯了,花不上什么太多精力, 即便熬了一宿,如今疲惫到连睁眼都十足困难, 也堪堪能够应付。
谁知天边才擦上微青,她的土豆方洗到一半, 院子里却吵吵嚷嚷起来。
“账房说昨晚上丢了鸡,罚了芫娘三十文钱。你们说这鸡是去了哪了?怕是叫黄皮子叼走吃了。”
“昨儿晚上只有老孙一个人在院子里头没回屋,谁是偷的鸡的黄皮子,老孙可最清楚了。”
“是吗?老孙,你倒给咱们说说,谁是那个黄皮子?”
一听到鸡的事,芫娘不禁一顿。她脑中一个激灵,霎时间困意全消。
芫娘忙转头打量向人群,便见得几个年轻的跑堂帮厨早已朝墙角的老孙聚了过去。
“你们小点声,仔细叫墙角下头的黄皮子听见了。”
“那黄皮子大得很,还会喝酒嘞,仔细把你们都咬死。”
人群里登时发出一阵讥讽的嘲笑声,里头不乏好勇斗狠的,一把拽住老孙的衣领,径直将人拖倒在地上。
芫娘连忙把土豆丢回盆子,三步并两地跑过去拦在老孙前头:“那鸡真是我丢的,跟老孙没关系,你们怎么还动手呢?”
“散了吧,钱都罚过了,下回我指定仔细看着。这大清早的,你们可别耽误干活。”
然而芫娘个头小小,终究不能同几个五大三粗的男子相较,轻而易举地便被人推去一边。
“你懂个屁,上回丢鸡就有这老东西,害得账房罚了我的钱,你还给他说话?”
“一把成日只知道喝酒的老骨头,打金盆露也不知孝敬主管和账房,还嫌咱们的活干得不好,我早就嫌他不顺眼了。”
“今天不叫老孙吃些苦头,我看这老东西是不肯老实的。”
几个人抬脚便要踢,老孙顺势一躲,遭殃的便变成了他的酒葫芦。酒葫芦骨碌碌滚了好远,直撞到院子里一块石头才堪堪停下。
老孙见状,顿时连滚带爬地匍匐几步,也顾不得地上满布尘泥,只忙慌慌捡起自己的酒葫芦,抱进怀里又满足地大喝一口。
年轻的伙计们并不打算罢休,大家顿时尾随而去。
“鸡呢?你今天要是不把鸡交出来,我们叫你满地找牙。”
老孙嗤嗤一笑,抱着他的酒葫芦慢吞吞睁开眼:“早就下酒吃咯,你们上茅房找去吧。”
“嘿,你个老东西,我一脚踢折你肋巴骨扇子……”几个人撸起袖子,作势便要对老孙来一番拳打脚踢。
好在芫娘方才就去通禀了掌柜,此时掌柜已然人五人六地走进院子:“干什么呢?一个个的,都不干活了?”
众人见状,顿时安分下来:“掌柜,老孙昨晚上偷了楼里一只鸡。”
掌柜阴沉着脸睨向老孙:“老孙,那鸡果真是你抓的?”
老孙恍若未闻地躺在地上灌口酒。
“我下酒我吃了,我炖了吃,炒了吃,烧了吃……”
掌柜登时皱起眉头,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一把年纪的人,你叫我说你些什么?”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成日只知喝酒,哪天若是喝死,死外头去,别死在我这凤翔楼里。”
伙计们见掌柜疾言厉色,顿时又猖獗起来:“掌柜的,这老东西就是欠揍。”
“不劳您金手,我们收拾他一顿,他就听话了。”
掌柜闻言,侧目瞪他们一眼:“这楼里头轮着你们当家做主教我办事了?老孙要是有个好歹,你们给我切绣球豆腐?”
几个人闻声,顿时哑然。
南豆腐又嫩又软,切起来最是考验刀工。旁的刀案没那金刚钻,切出来大都不成样子,真真要切成外头挂着流苏,里头带个镂空球的绣球豆腐,那还得是老孙才能揽这麻烦活。
掌柜见众人不敢吱声,忿忿甩袖:“一天天就知道凑热闹,活都干完了?开门之前活办不妥帖,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我滚蛋。”
“还有你。”掌柜看着老孙,“别喝了,给我进厨房切菜去。”
大家一听这话,纷纷一哄而散。
院子里也重新恢复到先前那番忙碌的景象。
待到日上三竿,凤翔楼像往常一样开门迎客,帮厨们也就迎来了现下的时光。
芫娘早早收拾妥帖自己的摊子,瞥一眼厨房里切菜的老孙,心下就免不得对早晨的事情耿耿于怀。
鸡分明不是老孙偷的,可他却丁点也不分辨,白白捱了旁人一顿糟蹋,倒是被她连累了。
芫娘心下过意不去,索性拿昨天夜里藏好的鸡到两条街外头的烧鸡铺子,加上些钱换了只赤红油润的大烧鸡。
芫娘看着烧鸡,觉得还不太够,于是思索一阵,又咬咬牙,花了一大笔钱到酒铺打了一壶金盆露。
顺天城的金盆露向来价格不菲,这酒滋味纯冽,酒香馥郁,前些年一直是宫中的供酒,堪称酒中极品。
这酒不止喝起来绵柔爽口,拿来做菜也有奇香。
不论是合着童子鸡炒成醉鸡,还是配上新鲜河虾焖一锅软嫩爽滑的呛虾,都是绝妙无比的搭配。
一壶金盆露醇厚回甜,一只烧鸡酥香软烂,这世上最悠闲美妙的事大概也不过如此。
芫娘揣着东西匆匆回到凤翔楼,彼时被牛皮纸紧紧裹住的烧鸡尚且热着。
她见院子里没人,才趁午饭过后的厨闲进了厨房,躲在灶台后头,偷偷摸摸把金盆露同烧鸡一起推到了打盹的老孙手边。
谁知老孙早不睁眼,晚不睁眼,偏偏这阵子翻了个身,正正对上芫娘的目光。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芫娘顿觉背后一凉,忙不迭缩回到藏身的灶台后头。
老孙起了身,径直将芫娘从灶台后头扯了出来。
“你当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我不收徒弟,去去去,赶紧走。”
“不是……”芫娘一句囫囵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孙从厨房里头推将出来。
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活计也不知是从哪冒了出来,只对着芫娘嘿嘿一笑:“叫赶出来了?你说你又是给他贴偷鸡钱,又是给他打酒,人家可不领情。”
“你听见这老头会切绣球豆腐,就紧着去捧他的臭脚,想学他的手艺?”
“你也不想想,若是能学,旁的人早学了,这凤翔楼里头谁理他那个臭酒鬼?人家在凤翔楼里头吃饭的本事,能随便教给你?”
芫娘轻轻蹙眉,下意识回头往厨房里头看去。
老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低头站在菜板前头兀自拿萝卜改平刀。
不过这一回,老孙落刀的速度却显然比从前都慢了许多,堪堪能令芫娘看清他刀锋的走向。
芫娘望着那刀从眼前飞过,忽然就发觉自己那平刀切不顺的,全是因为发力位置就同老孙不一样。
芫娘一滞,仿佛再也听不到旁人说什么冷言冷语了。
她眼前只剩下一下一下挥动的平刀,和刀刃上薄如纸张的萝卜。
一日的功夫转瞬而过,芫娘好不容易捱到晚上打烊,便忙不迭跑进厨房里头去找姜。
芫娘细细回忆了一遍白日里老孙的刀法,做了个深呼吸,随即轻轻抬起了她的刀。
一阵手起刀落,一把姜丝漂进水盆。
芫娘拿出根针来,挑起姜丝便冲着针鼻戳过去,谁料这次竟是一气呵成,无比顺利。
她切的姜丝已经细到足以穿针。
芫娘又惊又喜,一时连大气也忍着不敢出,只怕将姜丝吹飞出去。
恰巧此时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芫娘忙不迭回过头,笑吟吟朝门口迎过去展示她的成果:“六爷,你快看!”
“我现在已经这么厉害了,我就快能当掌灶了。”
可是兴冲冲的脚步方到门前,又忽然顿住了。
走进门来的人虽穿着飞鱼服戴着官襥,可却是一副陌生面孔。
芫娘皱皱眉头,满脸的笑意霎时间消弥于无形:“你是……”
进门的小旗朝芫娘拱了拱手:“你就是姜姑娘吧?陆总旗吩咐我把这个交给你。”
他说着便递给芫娘一个红封子:“总旗说这是宰鸡的钱。”
“多谢。”芫娘慢吞吞接过红封,“六爷今日怎么没来?陆百户大人怎么样了?”
“陆百户的事情我们也不大清楚,至于总旗不来,想来是有旁的安排吧。”小旗如实道,“若无旁的事,我先告辞了,姑娘留步。”
芫娘眼望着那小旗官走远,低下头瞧了瞧手里的红封。
她以为他昨日临走说的那些话是代表着他今天会来,谁知他真正的意思只是他会管昨天宰鸡的事。
芫娘慢吞吞抬头地望了望头顶的月亮。
昨夜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兴许他是真的忙到走不开。他是官差,不可能总紧着她,这道理芫娘不是不懂。
不过见不到他,她还是难免失落。
芫娘轻轻叹一口气,瞧着自己手里穿着姜丝的针,暗暗给自己打了打气。
他有他的差事,那她也该继续努力。
等他再来的时候,她才不要被他瞧扁了。
第33章
时辰方到午后, 城东的翰林院门前热闹起来。
衙署们陆续散职,众人大都三五成群,有说有笑地步出大门。
而谢安朔孑然一身,面无表情, 不免被人群衬得离群索居, 格外点眼。
他头戴乌纱, 套着上衙的群青圆领袍,胸前一方七品编修的鸂鶒补, 腰横革带,缀一方饰着绦子的牙牌, 端的是长身玉立, 文质彬彬,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儒雅的书卷气。
四下的衙署见状, 不乏有意凑上前同谢编修搭讪的:“今日下职尚早,谢编修何不同我们一道儿去喝两盅?”
“翰林院后头新开了一家馆子,好酒好菜搁在馆子里头浪着, 岂不可惜?”
毕竟在翰林院里,谢安朔这般家世清贵才貌出众的探花郎, 丢在哪个人堆里头都是香饽饽。
几个人连推带就, 作势便要去扯谢安朔的衣袖:“走走走,今天有人做东, 谢编修可得给我们赏个脸才好。”
谢安朔勾勾唇角,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 干脆又利落地避开旁人冲着他伸过来的手:“不巧,谢某今日已经有约了。”
“改日, 我定专程为大家敬几杯陈酿的金盆露赔罪。”
言罢,他便微微点头示意, 随即快走两步飘然而去,丝毫不再留给旁人开口的机会。
谢安朔言说自己有约在先,倒不是搪塞撒谎。
他在翰林院门前的大街上拐个弯,随即上马车直奔荟贤楼而去。
而与此同时,陆怀熠已经在荟贤楼的雅间中候着了。
陆怀熠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自己的两颗骰子,一会支着下巴发愣,一会又站在窗前轻磕窗柩,仿佛在这雅间里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舒服的位置来。
未几,谢安朔终于姗姗来迟。
“看完记得烧干净,别怪我没提醒你。”谢安朔将怀中的严严实实封上三层的案牍丢在陆怀熠面前,方瞧着陆怀熠揶揄起来,“怎么?你自去过一遭香海之后,是牌也不推了,马也不跑了,成日围着案牍,我当你是转了性子。”
“如今东西都给你找来了,你还在这坐立难安给谁瞧?”
陆怀熠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将案牍塞进袖口:“你去饿上几天,兴许还不如我沉稳。”
不找芫娘的日子他快受够了。
“想吃的吃不到,送到眼前的没一个能下口。”
谢安朔拿起酒楼里净手的帕子,摩挲着指尖轻声问:“是什么山珍海味?能让挑嘴的陆小公爷这般念念不忘?”
“牛肉面。”陆怀熠轻叹一声。唉,天知道。
他是真想吃芫娘做的牛肉面,这几天都快想疯了。
谢安朔眸光一顿,恍惚听错似的,满脸质疑地望向陆怀熠:“牛肉面?你是在同我说笑么?”
“你不懂。”陆怀熠一脸“夏虫不可语冰”的表情。
其他人的牛肉面,哪里能同芫娘做的比呢?
芫娘做面条一向格外拿手,更要紧的是那牛肉面汤头,必要要加牛肉牛骨和肥鸡用香料滟滟得炖上一锅,将肉油和浮沫统统瓢走,留下清亮的原汤才好。
黄亮的面条如同一窝丝似的盛在碗里,精细又劲道,牛肉定要切薄,加上萝卜片,用芫荽和蒜苗调味,最后浇上热腾腾的肉汤,才算大功告成。
一口下去,肉已然被汤烫软了,实在是汤鲜肉美,没有半点腥味,只有肉汁的醇香,仿佛令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得到了抚慰。
谢安朔唇角微抽:“既然如此喜爱,你去吃不就是了?有必要在此处忍饥挨饿没事找事?”
话说到这里,便一下切中了陆怀熠的点。
陆怀熠煞有介事地扁扁嘴,言语也迟疑了片刻:“我是想来着,只是先前同那做面的小娘子发生了点事……”
“我再找她的话……反正怎么都很奇怪。”
谢安朔替自己斟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呷一口:“怎么?难不成是陆小公爷惹上了风流债?新鲜了,那可是顺天城里的大热闹。”
陆怀熠嗤笑一声:“你省省吧。”
“我们家老头儿什么模样,你能不知道?我若出去倚翠偎红,老头儿能把我腿打折。风月之事,我英国公府一向慎重。”
“我就是……那天不慎同她……过于亲密了些……”
“哦?那小公爷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谢安朔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问道。
“那自然是不小心。”陆怀熠蹙起眉头,“你什么意思?存心拿我当调戏人的禽兽?”
谢安朔嗤笑一声,施施然瞥向陆怀熠:“既是无心之失,你又有何好忧虑?专程去赔礼道歉,将礼数做足不就是了?”
陆怀熠捏住手里头的骰子,一时哑然。
虽说那天晚上的确是不慎亲到了芫娘的额头,不过他想起她来,心里除过歉意,好像还隐隐有些兴奋。
他好像勾起了某些念头,自此便没法再说服自己那天晚上就是无心之失。何况那天夜里实在匆忙,等芫娘回过味来,还不定得怎么看他。
“她若是嘴上说着无妨,心下仍旧生了芥蒂又怎么办?”
谢安朔的茶杯顿在半空:“那你该去打量清楚人家姑娘的心思,在这问我干什么?我又不会算命。”
陆怀熠眉头一皱。
说的在理。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帽:“这茶记过我的账了,你慢慢喝。下次再请你吃饭,爷爷我先走一步。”
谢安朔嗤笑一声,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腹诽着陆怀熠忘恩负义,却也只能仰头将杯底的茶一饮而尽,叫来谢府的下人套车回府。
他忿忿坐上车,直拿起白日在翰林院里修的草拟翻了半天,心情才算是稍稍平复下来。
城中到处都是人,马车走走停停,在城中行了一阵功夫,车帷才忽然被掀开一条缝: “公子,那先前跟着咱们的尾巴今日又来了。”
“奴儿上次分明已经找人警告过他一次,是应着公子的吩咐才未曾伤他性命,这才几日工夫,竟又敢来,真是不知好歹。”
“何况上回小姐在南城差些被人驱马撞到,恐怕就是这伙人好的好事。”
谢安朔微滞:“什么时候?”
“就是前几日盼星说的。”
“若是公子今日拿东西给陆小公爷的事情被他瞧见,恐怕麻烦就大了……”
谢安朔垂着眼眸,合上了手里的草拟纸票:“这还用恐怕么?跟咱们跟得这么紧,是生怕从咱们身上找不出错缝来。”
车外的声音便又问:“公子,那这回咱们怎么办?不能再让他溜了。”
谢安朔长长舒开一口气,侧眸望向车外:“也罢,先前吩咐你叫去西山的人,可曾去过?”
“公子放心,十日之前便按您吩咐去过了,一切都已妥当。”
谢安朔略作思忖:“既已准备妥当,那就走,咱们去城西一趟。”
车外的声音立时毕恭毕敬地应了一声道:“是,奴儿明白。”
“走,咱们去西山。”
车夫闻言,随即扬了鞭子。
马车调转方向一路疾驰,直奔城西。
而他们后面的尾巴,果然也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
马车直行到西郊的山上才缓缓停下,跟踪谢安朔的人见状也连忙勒马,俨然打算要找个藏身之处。
谁知还不等他打量清楚,便觉得脚下一软,紧跟着陷进一个巨大的深坑之中。
这深坑恰好比寻常人高出一个头,跌进去手脚无处攀爬,若不借外力,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独自爬出来。
更何况这西山地处荒郊野外,就算是扯着嗓子大喊,也难叫个活人过来施救。
谢安朔闻得动静,终于撩起衣摆走下马车。
他步履轻慢地走到树下,安坐在下人们摆放好的脚凳上,方冷声望着坑里那“瓮中之鳖”,缓缓挑眉道:“如何?可还想继续跟么?”
陷进深坑的人一愣:“你居然发现了?”
坑外的谢家小厮低头瞧了瞧:“到底是谁派你来的?叫你盯着我们家公子干什么?老实交代。”
坑里头的那人狠狠剜谢安朔一眼,闭口不言。
谢安朔眼角堆起几分弧度,笑声随之而来:“有人派你来盯着我,想借机找错缝置谢家的罪,你以为我不清楚?”
坑里的那人闻言,登时眸子一缩,眼中立时染上难以掩饰的诧异。
“你怎么会知道?”
谢安朔缓缓垂下眸子:“你的问题太多了,你只要知道,你做这种事,我会很难办。”
“不妨告诉你,那兆奉陈案我查了,而且我查的远比你们知道的要多得多。”
“今日既然逮了你,你说出后头的靠山还自罢了,若是不肯说,那你也瞧见了,这坑是已经挖好的。”
“你们想让我交待?做梦。”
谢家小厮冷笑一声:“上次警告过你了,我们家公子是脾气好,可不是仁懦,你今日要是不肯说,那可有得罪让你受。”
落坑之人忿忿瞧了片刻,眼见自己是逃不了了,索性心一横,狠狠一头往坑里的石头上撞过去。
谢家的小厮想去拦,谁知还是迟了一步。
坑里头的那人,转瞬就已经咽气了。
“公子,这……”小厮顿时茫然地望向谢安朔。
谢安朔垂了垂眼帘,面上没有任何情绪。
他思忖片刻,方缓声道:“埋了吧。”
“是。”
谢安朔侧过眸轻叹一口气,不再瞧眼前那坑了,只兀自转身望向漫山被风吹拂的蒿草。
今日又耽误了回府的时辰,若是撞见父亲,免不得还要找个由头解释。
片刻之后,谢安朔身后埋人的动静消停下来了。
谢安朔慢条斯理地理一理衣袖上的褶子,这才撩起眼帘望向小厮:“我记得桂馥斋是在城西?”
“等下去买一盒他家最有名的酥油鲍螺,带回府给小姐用吧。”·
第34章
待到谢安朔回府的时辰, 暮色已然四合。他打起精神走下马车,便见院子里头并排停着一辆府外的车。
谢安朔微微蹙眉,一旁的门房连忙迎上去:“公子,可算是等着您了。”
“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冯大人来府, 老爷叫您一道儿去见, 我们去翰林院去请您, 结果也没见着您。”
“您既然回来了,就早些到正堂去吧。”
谢安朔轻点下头:“好, 我知道了。”
他回屋换过衣裳,又命人把点心送去给谢云笈, 方依着父亲的吩咐往正堂走去。
正堂就在谢府二进院, 谢安朔还未曾拐进院子,便已经远远听见了正堂中夹杂着笑音的言语声。
家中一贯与这位都察院的冯大人无甚交集, 今日这来访实在突然。不过官场往来稀松平常,父亲要带他拜见左都御史也是无可厚非。
他垂了垂眸子,又将衣裳细细打理一遍, 这才规行矩步走进院子。
冯大人坐在正堂之中,手中端着青花茶船。而谢父谢知行端坐一旁, 正与这位都察院的冯总宪相谈甚欢。
谢知行年逾五旬, 长须美髯,饶是只插一根木簪, 套一件素色的绀青道袍,也难掩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的那份居于高位的儒雅尊崇。
他位极人臣, 官拜工部尚书,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员。
而更令人羡慕的, 莫过于他膝下有一双出类拔萃的儿女。
长子谢安朔探花郎出身,已然点进翰林, 入阁登殿平步青云只是早晚的问题。至于次女谢云笈,更是秀外慧中,气质清雅,在京中是人见而求之的高门贵女。
冯大人见得谢安朔缓步行来,端着茶杯的手登时顿了顿。
他打量的目光随即梭巡往谢安朔身上:“啊呀,谢尚书好福气……”
“谢编修果然是玉树临风,年少有成的好儿郎呀。”
谢安朔拱手缓缓作揖:“冯总宪谬赞了,望凝不敢当。”
“今日被俗事耽搁,迁延了回府的时辰,还请冯总宪勿怪。”
冯大人顿时眉眼一弯,将茶船搁在桌上,朝着眼前文质彬彬的后生笑得合不拢嘴:“衙门之中谁不是俗务缠身?若是因此责怪谢编修倒是偏颇了。”
他起身向前几步,直走到谢安朔身边,搭手将人扶起身来方才停下:“我家中有一侄女,年方二九,今日就在谢府。我这侄女虽不敢说是倾国倾城,但也绝对称得上亭亭玉立,与谢编修堪称郎才女貌。”
“谢尚书与谢编修若是有意,如今正是‘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冯某自当做东,在府中办赏荷雅宴,请诸位过府与我这侄女相见。”
谢安朔蹙了蹙眉头,随即轻轻垂眸避开冯大人的目光:“冯总宪抬爱了,只是望凝如今初涉朝堂,仕途待攀,尚无暇思虑婚配之事,还请冯总宪原佑。”
冯大人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道:“后辈能有此般进取之心,实在难得。只是古诗也云‘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你父亲方才说,你至如今还未曾婚配,这是因为家中的缘故才耽搁,如今时令不等人,谢编修若不当意寻觅自己的良人,岂不是浪费了大好年华?”
谢安朔神情凛然,目不旁视:“望凝卑不足道,且家母缠绵病榻多年,身为人子当侍疾榻前,不敢牵连冯小姐劳顿,更不敢自诩为冯小姐的良配。”
“还请冯大人成全望凝的一片孝母之心。”
冯大人闻言,顿时欲言又止。
他有心牵线搭桥,可这谢家的儿郎倒是半分不受他的人情,甚至拿出“孝道”来压人。那他也实在不必强人所难,到头来两下里不讨好。
谢知行坐在一旁,将整个过程都尽入眼底。
至此,他终于捋着胡须轻笑一声:“犬子无状,如何能让冯总宪的侄女屈就?他还不到火候,得在翰林院里头历练几年。”
他不动声色地朝谢安朔做了个回避的手势,便又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冯大人:“倒是我先前得了一副好画,正愁无人一同鉴赏。”
“如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听闻冯总宪对书画颇有研究,不如今日就移步书房,咱们共同赏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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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府花园修得亭台考究,园中遍植花草,堪称移步换景。
冯嫣自午后同伯父来府,就一直跟谢云笈在花园中品茶。她喝得心猿意马,满心都只盼着谢安朔下衙回府,脖子都快伸直了。
谁料天色渐暗,谢府下人忽然送了匣子点心过来。
“这可是酥油鲍螺?”冯嫣望着匣子里奶白的点心问道。
下人忙应声:“回冯姑娘,正是酥油鲍螺,是我家公子专程到西城桂馥斋买来的。”
“是谢公子回来了?”
“正是。”
冯嫣弯弯唇角,一时忍不住有些害羞地笑了。
先前她在街上瞧见谢家的大公子谢安朔与同僚们谈笑,一时便芳心暗许,好不容易才央得伯父答应来替她说合。
如今虽未见到谢安朔,她却已然喜不自胜。毕竟她最爱酥油鲍螺,而这顺天城之中,就数桂馥斋的酥油鲍螺最是出众。
这点心做来麻烦,要将乳酪与糖霜和在一起熬滤,此外还要做上诸多旁的工序,最后才能裱成带着纹路状似鲍螺的点心。
装进匣子里头,倒不似是点心,反而像是闺中女子的精细首饰。一块下去,乳香浓郁,入口而化,实在是沃肺融心,沁人心脾。
佳人得馈赠,佳撰聊表心。
谢家公子既然命人送酥油鲍螺来,想也不是平白无故了。
冯嫣上前接过点心匣子:“酥油鲍螺是我最喜欢的点心,替我多谢你家公子。”
下人没料到冯嫣会捷足先登,不禁有些茫然地望向谢云笈。
谢云笈轻笑:“既然是冯小姐的挚爱,我自然不能夺人所爱了。”
冯嫣喜事临头,一时也顾不得细思谢云笈话里的意思。
“这毕竟是谢公子的一片心意,我就却之不恭了。”
谢云笈抿了抿薄唇,眸中神色沉沉,却还是从唇角挤出一丝弧度,朝着冯嫣轻笑一声。
“是了,兄长孑然一身自是长久不得,早该有个知冷知热的嫂嫂。”
冯嫣乐昏了头,随即便又道:“日后我的就是谢小姐的,咱们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客套。”
冯嫣话音未落,手里的酥油鲍螺忽被人抽了个空拿走。
“失礼了冯小姐,这酥油鲍螺还是不要用得好,滴酥油腻,免得吃坏肚子。”
“时辰不早了,冯小姐该早些回府休息,不该四处闲晃。”
冯嫣闻声抬头,便见谢安朔正立在她面前。
谢安朔仍旧如同她当初见到时那般,长身玉立,玉树临风,可他周身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眸子里更是冷淡如霜。即便他朝她说着谦恭有礼的言语,可听在冯嫣的耳中却格外刺耳。
眼前仿佛是个全然陌生的人。
冯嫣不禁愣住。
谢云笈微微蹙眉,连忙牵住冯嫣的手,将一整盒酥油鲍螺夺回来塞进冯嫣手里:“冯小姐勿怪,兄长往常从不这样,他定是在衙中遇见了什么不高兴的事,才会言语冲撞。”
“咱们坐了一下午,冯小姐定也累了,请跟盼星到我屋子里歇一歇。”
盼星闻言,生怕有一星半点变故,忙不迭引着冯嫣往花园外头走。
谢云笈便要随着一道儿离开,谁知方才抬脚,就被谢安朔猛然牵住。
她瞧了瞧谢安朔扣在她小臂上的手,又抬眼望着人群走远,方皱起眉头:“兄长今日实在无状,倒是不像平日的模样。”
“兄长不该如此,会吓到冯小姐的。”
花园里昏昏沉沉,四下除过草木,天地间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谢安朔垂眸望着谢云笈:“旁人怎么样,同我又有什么关系?那酥油鲍螺既是我送给你的东西,旁人就不配沾分毫。”
谢云笈避开他的视线:“兄长今日分明不曾喝酒,说起话来却怎么好像醉了?兄长德才兼备,温润如玉,总不可能一直像如今这般耽误下去,更不该不替自己考虑,做今日这般无状之举。”
谢安朔气笑出声:“我今日缘何无状,你会不知道?”
谢云笈眸色微沉,使劲挣扎了几下:“你先放开我。”
“兄长早晚要娶妻,就不该没有分寸。”
谢安朔攀着她的手却半分也不肯松开。
他声音是冷的,早已没了人前的温雅端方:“云笈,这些年我只当你同我一样克己复礼,原来你竟是这么盼着我娶旁人为妻的么?”
谢云笈默了默:“便是不盼着,又能如何?”
“只要兆奉陈案不平,我就永远只能是谢家的小姐,永远只能是你的妹妹。父亲母亲恩养我一场,容我顶着这谢家女儿的名头活在世上,难道你要我为了一己私欲,罔顾人伦,为了自己欢喜,就亲眼看着你一辈子耽搁下去?”
“我说过,给我一些时间,我会去查。”谢安朔蹙着眉头,“我的妹妹是我的妹妹,可你是你。”
“就算是顶着谢家女儿的名头,云笈和兰序也是两个人。”
“一些时间是多久?如今朝野太平,孤身翻案无疑螳臂挡车。若是一辈子都查不出来呢?你想过没有?”谢云笈沉沉甩开了谢安朔的手,“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这些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说给兄长听吗?”
谢安朔听着她的言语,忽然没来由地笑了。
“真的要花一辈子又如何?我就是查一辈子也并无不可。”
他声色淡淡,不辨悲喜:“要不要去查,去不去娶妻,本就是我的事。你既知我是兄长,便不该对兄长如此置喙。”
“云笈,自小到大,生离死别命悬一线的事,我见得太多了。”
“兄长终究是兄长,吓不住的。”
第35章
时令早已入了夏, 天气便一日赛一日热起来。
芫娘从起初切姜切萝卜,到后来提起一条鲫鱼便能整鱼脱骨,刀工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日渐精进。
待到五月份,厨房里头已经没有她切不出来的东西了, 哪怕是端起一块先前切到稀碎的南豆腐拿来改刀, 她也能切出老孙的七八分精髓。
再后来, 端午近前,凤翔楼中更是日渐忙活。
小二们又擦又洗, 将凤翔楼打理一新,又在门外悬起彩绸花灯。
而后厨也没闲着, 时令的糕饼吃食, 也早早就准备好了。
凤翔楼家大业大,要准备的东西数量自然不能少。故而赶在端午节的前一日夜, 不管是芫娘他们这些粗使的帮厨,还是酒楼里的刀案小二,一个个全都被拉了来装点心。
五毒饼, 各类花糕、粽子,都要挨个绑上彩线放进点心匣子里头。
此外还有装着“五黄”的食盒子, 分格子盛放了新鲜黄瓜, 清蒸的小黄鱼,水煮咸杬子, 还有腌好煮熟的黄豆,再并上一瓶贴红封子的雄黄酒, 也是端午时节的紧俏产品。
这些随拿随走,方便客人们提回家用, 拿来送礼也是有里子有面子。故而掌柜自然是卯足了功夫,要趁着端午时节大赚一笔。
等到那现成的点心食盒装完, 天边早已见了鱼肚白。大家免不得唉声叹气,拖着沉重的步子,鱼贯回到屋舍休息去。
芫娘忙了一宿,自然早就觉得自己快要睁不开眼来。
只是佳节难得,一年之中只此一日。她洗把脸醒醒神,拿着早先准备好的食材利利索索裹了几个粽子。
凤翔楼里的粽子花样繁多,蜜枣的,豆沙的,八宝的,黄米的,买起来能叫人挑花眼。
不过芫娘包的咸肉粽,和这些都不一样。
粽叶油绿,江米白净,将咸肉洗净切块,夹挟进江米之中,便是最简单的咸肉粽。
芫娘选来的咸肉肌红脂白,定是要用盐腌制,再使烟熏过,不腻也不硬,切作块才正正好。
咸肉夹杂在江米之中,油脂便在开水的烹煮下融化渗入江米,粘糯的江米吸饱了肉汁,同粽叶的香气共同交织,叫人咬一口便觉得香韧柔糯。
她包的粽子秀气灵巧,个头也不大,将粽叶一翻一扣,一整块粽米便跃然眼前,吃起来一丁点也不会脏手。
至于挽粽子那功夫,她早在香海就练出来了。往年每到这时节,芫娘且要到酒楼去帮忙包粽,忙活几天换个大红包回家。
不过顺天时兴的粽子大而饱满,和香海的粽子不大一样。
芫娘总想着如若是六爷来了,她定要让他尝尝不一样的才好。
故而饶是已经忙活了整整一宿,芫娘还是强打起了精神将一切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厨房里的大灶燃得极旺。
芫娘将自己包的粽子塞进大锅之中一同烹煮,这才揉一揉发酸的眉心,回到屋舍之中去歇息。
谁料才刚刚躺下没一阵,正院子里头忽然吵闹起来。
紧接着,屋舍外便传来“铛铛”的敲盆动静。
“天都已经大亮了,你们一个个不上工,在床上偷得什么懒?”
“赶紧给我出来。”
芫娘蹙了蹙眉头,揉揉惺忪睡眼起身,只觉得耳边多出来一座锣鼓道场,脑子都要被吵炸了。
大家自然也都被吵得无法入睡,只能怨声载道地往门外走。
“昨儿捆了一夜粽子,这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就是,这大过节的,受什么罪?”
“掌柜说好的红封没发,现在连觉也不让睡了?”
门外头的主管人五人六,看着大家慢吞吞跟进厨房,这才阴沉着脸道:“一个个的,都是懒骨头?想把凤翔楼吃垮了?”
芫娘瞧着那人脸生,便寻旁的娘子们问:“这是谁啊?”
“小声些,可别叫他听见。”
“这是新来的主管,是咱们掌柜的侄子。掌柜今天一早就出门给主顾们拜节去了,楼里的事都是主管说了算。”
芫娘抿了抿唇,低下头不吱声了。
主管见众人聚齐,随即又举着盆子大敲两下:“凤翔楼找你们来是干活的,不是叫你们来偷懒的。”
“你们在这里闷着头呼呼大睡,外头的生意不做了?”
伙计里头有几个胆大的,闻声随即不服道:“什么偷懒?大伙昨天晚上忙活了整整一宿,总不能不叫人休息吧?”
“就是,掌柜的还答应给大家伙发红封呢?什么时候发?”
主管脸色一黑:“红封?你们还有脸要红封?”
他揭开煮粽子的大锅:“你们看看昨晚上的粽子,歪七扭八,没个正形。把这种东西卖出去,那是砸我家凤翔楼的招牌,我还没叫你们赔钱呢。”
大家立时反驳起来:“从前都是这么包的,只要不露米不露馅,味道可口,那不就是好粽子?”
“这是谁包的?”主管挑起芫娘包的一串小粽子,“你们都看看,这方方正正的才叫粽子,可惜包的太小了,卖出去是跌份,给我收了。”
芫娘连忙解释道:“等一下,不能收。这不是楼里头的粽子,这是我自己包的。”
“江米和粽叶也都是我自己买来的。”
“你的?”主管睨向芫娘:“谁准你把自己的东西放在凤翔楼锅里跟卖的粽子一起煮的?”
“来人,给我扣她半个月工钱。”
“往后再有人,就罚一个月的钱,再抓到就罚两个月,我看谁还敢偷占凤翔楼的便宜。”
芫娘闻言,登时皱眉。
那可是她专门给六爷准备来过节的。且不说熬夜包制的辛劳,单是上好的江米和咸肉,也耗去了不少花销。这些粽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被平白无故地收走。
她便沉声道:“主管这话说的偏颇了。”
“工钱里每月扣我们十文柴火费,掌柜的从不拘着大家在闲暇时候用厨房的。”
主管冷笑一声:“我看叔父就是待你们太好了,才把你们一个个都养成了懒骨头。”
“你只掏了柴火费,那这锅也是凤翔楼的,灶也是凤翔楼的,连煮粽子的水也是凤翔楼的,你可掏过这些钱了?”
“我说这粽子收了就是收了,你若再敢多话半句,别怪我告诉叔父,把你从凤翔楼里头赶出去。”
“可……”芫娘还想辩驳,却被一旁的娘子们扯了扯。
大家低声嘱咐:“芫娘,你就忍忍吧,别顶嘴了。”
“掌柜的可是他叔叔,能跟他翻脸?别到头来丢了粽子,还连活计也丢了,那可就真的亏大了。”
管事二话不说叫人把芫娘的粽子挑出了锅。
“我叔父宽厚,不是叫你们蹬鼻子上脸的。日后你们谁再敢偷懒耍滑,我可不轻饶你们。”
“快点给我干活去。”
大家至此才不情不愿地一哄而散。
主管自觉威名大震,轩轩甚得地背起手在后厨里查看起来。
才刚到前头的大堂,小二忽然迎了上来:“主管,不好了,前头点了一例绣球豆腐,厨房的刀案都试过了,谁也做不出来。”
“这豆腐非得刀案老孙来切,旁的人切不出来,可今天老孙跟掌柜的走了,一整天都不在楼里啊。”
主管懒声道:“做不出来,你不会跟客人回了话?这么点事也要跟我说?”
小二忙又解释:“可那客人非要吃,咱可得罪不起啊。”
主管闻声顺着小二的指示望去。
只见得包厢里坐着的是南城里有头有脸的几个老板。这伙人手沾黑白两道,无论是到了哪儿,旁人都不敢不捧着伺候。
这帮大爷点了绣球豆腐,若是伺候不好,闹不好要给凤翔楼砸了也大有可能,小小一座凤翔楼是万万也得罪不起他们的。
主管眉头一皱,冷不丁横小二一眼:“做不了你不会不要把菜单放上去?”
小二愁眉苦脸:“可这菜单都是今天早晨按主管您的要求摆放的……”
“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主管怒上心头,“今儿拿不出来绣球豆腐,我跟着你一块完蛋。”
小二略做思索:“管事,我先前看见芫娘夜里头在厨房里头切南豆腐,她不是刀案,可是切的比刀案还好。”
“要不就让芫娘试试?”
主管扁了扁嘴,只好回到后厨的院子里去找人。
芫娘还在院子里。
她坐在墙角,拿纸画一只乌龟,还写了几个字在乌龟身上,把纸贴了起来,正拿着柴枝当作“利箭”,一支一支地往那乌龟上头丢。
“她那纸上写的什么字?”主管皱起眉头,回头问自己身后的喽啰。
喽啰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找出来一个识字的:“她写的好像是……‘管事的’。”
“这个小蹄子……”主管气得撸了撸袖子。
喽啰们连忙将主管拉住:“主管,前头的客人们已经来催菜了。”
“几位老板怕是不大高兴,说要叫掌柜的过去,还说‘不能做生意就不要做了’。”
主管眸子一缩,登时冷静下来。
叔父好不容易才给了他这么一天管事的机会,若是当真捅出这篓子来,不光他这主管位子不保,只怕叔父要跟他反目成仇。
思及此处,他背后一凉,利索的换上一张笑脸走到芫娘身旁。
“姜小娘子原来在这,可叫我好找。小娘子可错怪我了,我第一回 管事,不立规矩不行,可不是真心想要罚小娘子的工钱。”
“小娘子在我们凤翔楼任劳任怨,我不过是随口一说,我哪能真的罚你工钱呢?”
他嘴角勾出几分谄媚的弧度:“楼里头的伙计都说姜小娘子好心肠,我也料想着姜小娘子明事理,定不会同我见怪的,是吧?”
第36章
芫娘抬起头望了望身旁的管事, 起身把画着大乌龟的纸收起来。
“管事收也收了,罚也罚了,如今再来,是来辞我的?那辞就是了, 何必还要讲什么客套?”
她在凤翔楼做掌灶的事本就无望, 与其要这样委曲求全地过下去, 那还不如自己再出去卖糖饼算了。
主管讪笑两声:“瞧小娘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哪能辞你呢?放心,工钱必然一分也不能少你的。”
芫娘瞧着管事, 心下只觉着这人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模样。
“那管事还有什么旁的事?”
主管合盘托出道:“确实是楼里头有些难处,今天老孙不在, 要请小娘子来切块南豆腐。”
“就算老孙不在, 切豆腐是刀案的事,怎么会找到我呢?再说我也切不了十成像。”芫娘扁扁嘴, “管事找错人了。”
主管这才苦笑一声:“可这绣球豆腐刀案们实在都切不出来,如今救急如救火,不然这凤翔楼怕是要被砸了, 你若是能切就帮帮忙吧,算是我求你了。”
“我这就叫人把你的粽子都送回来, 我听说你先前是来凤翔楼做掌灶的是不是?你放心, 等我叔父今天回来,我就去跟我叔父说, 再给小娘子准一天假,让小娘子好好休息。”
芫娘眸光一顿:“荐我当掌灶, 你这话当真?”
主管点头:“绣球豆腐是我们凤翔楼的看家菜,只要今天的绣球豆腐能做出来, 这掌灶不让你当,我可第一个不干。”
“何况这么多人都看见了, 要是小娘子还不信,我可以立字据。姜小娘子,如今时辰不等人,你就行行好吧。”
“要是凤翔楼完了,大家可都完了。”
“好,那我去做。”芫娘果断答应,跟着人往厨房里头走去。
绣球豆腐汤清味美,吊汤时要用陈年的母鸡,火腿,瘦肉,猪骨炖上好些个时辰,方能滤出鲜味浓郁的高汤。
而切成绣球状的南豆腐更是这道菜的重中之重,若非刀工炉火纯青,断不能让南豆腐成型。
芫娘进厨房里头熟练地戴上围裙,便将南豆腐放上案板。
她拿起菜刀淋了些水,随即深呼一口气,循着往常练刀工时的手感,朝着南豆腐压了刀。
芫娘的刀挥洒自如,一刀连着一刀,却并不完全切断,一块南豆腐片刻之间就被切作了数千根细丝。
等到芫娘将南豆腐往水中一漂,一整块豆腐瞬间绽放成一团绣球。
芫娘又小心翼翼地拿着刻刀挖两下,在绣球中间掏出一个镂空的豆腐球来。
周围的刀案们看得叹为观止。
上汤早先就是吊好的,将过水的豆腐盛进汤盅,浇上鲜浓的清汤,一份绣球豆腐便也就大功告成。
“给,上菜去吧。”芫娘将汤盅递给传菜的伙计,“别让客人等太久了。”
大家都默默围着芫娘,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绣球豆腐是凤翔楼的招牌,先前老孙切起来,旁的人是没什么机会能瞧得见。如今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瞧见了,却是从芫娘一个粗使的帮厨手底下看见。
芫娘切得不能说是跟老孙的一模一样,但豆腐丝纤细如发,若非熟练刀工的行家里手,甚难瞧出这其中的差别。
芫娘做完了活,倒是不多耽误功夫。
她抱着自己那一捆粽子兀自往屋舍里头去了。
这咸肉粽煮了个把时辰,但保不齐放上一阵会返生,她还得再想法子再焖一焖。
然而才回到屋舍里不久,掌柜忽然带着账房同一群伙计进了后院。
“姜小娘子,掌柜的来了。”
芫娘闻声往外张望两眼,正犹豫着要不要藏一藏这粽子,便见得掌柜朝她迎了过来。
掌柜满脸是笑,脸上堆出来的褶子几乎要遮住眼睛。他大步流星走进屋舍,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在芫娘身旁。
“哎呀,这真是人不可貌相。我以前竟不知道姜小娘子还有这般刀工手艺,惭愧啊。”
芫娘不明所以,只能招呼一声:“掌柜的回来了?”
掌柜大笑两声:“我早晨才出门去拜了节,一回来内侄同我说你做出了绣球豆腐,我本还不信。”
“结果到前头去一瞧,那汤盅里的豆腐切得又匀又细,姜小娘子这可是真人不露相。我那内侄缺些历练,不会管事,若是见罪姜小娘子,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他恭敬地朝芫娘拱了拱手:“我记得姜小娘子先前就是来我们凤翔楼做掌灶的?从前是我有眼无珠,瞧着埋没姜小娘子了。内侄既然答应小娘子在先,自今日以后,姜小娘子若是愿意,就做我凤翔楼的掌灶如何?”
芫娘眸色一亮:“我自然是愿意的。”
“掌柜若要考校什么菜色,我现下就能去炒,点心也能做一些。”
掌柜连连摆手:“姜小娘子的手艺,我哪里还有什么不信的?”
“小娘子晚上就搬到院子里头的单间住,这个月的工钱就比着旁的掌灶来,另有客人今日发的赏子,我现下就让账房去记账。”
“姜小娘子昨日捆了一夜粽子,今天也累了,又正值端午佳节,就好好歇息一天吧。”
芫娘喜上眉梢:“多谢掌柜的。”
众人无不抬手道一声恭喜,掌柜见得事情成了,便也不再停留在后院。
芫娘草草整理几下屋舍里头的东西,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拿出个银锞子揣在身上,出了门直直往酒铺子里头去。
自打先前从老孙那里学了平刀开始,芫娘便时不时买酒偷偷灌进老孙的酒葫芦里头。
而老孙的招数也是不是就会露出来,不偏不倚被芫娘看见。
如今芫娘当了掌灶,也算是学有所成,她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老孙。既然掌柜已经回了凤翔楼,老孙大抵也已经回来了。
她打上满满一壶金盆露,又捎几个包好的粽子和一只烧鸡便高高兴兴往老孙屋里头找过去。
然而芫娘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半点都没能找见老孙,就连往常老孙总是屈蜷着的墙角也没有熟悉的身影。
芫娘正有些嘀咕,犹犹豫豫地凤翔楼周围走着,便忽然看见几个伙计推搡着一个佝偻的身影路过巷子。
芫娘瞧得有些眼熟,便循着人影找过去。才一走近,就见得几个人抬起一脚,将那佝偻的身影从台阶上踹了下去。
“滚吧,你这老东西。”
“你先前还藏着本事,如今被人学走了,你再藏啊?”
“掌柜的早就看你不顺眼,如今凤翔楼也不靠着你了,你爱死哪就死哪去。”
“你们干什么?”芫娘认出了人,连忙推开几个伙计,跑到台阶下头扶人。
“老孙,你没事吧?”
眼见老孙磕得眼角青肿,芫娘顿时忿忿起身,瞪向几个伙计:“你们怎么下得去手的?”
“老孙这么大年纪,你们若是把他摔出个好歹来,你们赔的起吗?”
“呷?你又是哪一个?来给这老东西出头。”几个伙计笑成一片,“还想让我们赔钱?他都被掌柜的赶出凤翔楼了,日后风餐露宿的,早些摔死算他有造化。”
“小娘皮少在这里管闲事,起开,别耽误老爷们的正经活。”
芫娘便也急了:“你们别碰我。”
几个伙计面露狠色,说着就要动粗上手将芫娘扯开。
然而还不等他们走近,一袭颀长身影就忽然拦在芫娘和老孙前头。
“姜姑娘说别碰她,你们这是聋了不成?”陆巡抬起便是两脚,几个人顿时四仰八叉躺了一地。
“聋了就该治一治。”
几个伙计爬起来一看,见得陆巡面色阴沉,神情严肃,腰后横一把雁翎刀,一看就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大官爷,不由得愣在原地。
“这……这是掌柜叫我们来的。”
“我叫你们滚。”陆巡扣了扣刀冷声道。
几个人见状,忙不迭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陆大人?”芫娘这才回过神,全然没料到陆巡会突然出现“你的伤……”
陆巡俯身将芫娘和老孙扶了起来:“那日伤的虽重,好在都只是些皮外伤。”
“多亏姜姑娘相救,如今已经无什么大碍了。”
“今日端午佳节,陆大人怎么会到南城?”芫娘抬起头望着陆巡,忍不住轻轻叹一口气。
六爷怎么没一道儿来呢?她都做掌灶了,她还给他包了粽子呢。
“呃……”陆巡支支吾吾,不禁心下叫苦,下意识抬头望了望芫娘身后。
还能是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他们家世子瞧见有人欺负姜姑娘,又说什么都不肯自己出来。
他也不知道那天夜里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反正他只知陆怀熠天天往南城跑,案子倒也有了些眉目。
要说这查案子的地方分明离凤翔楼也不远,陆怀熠俨然也知道凤翔楼里的动静。今天跟他说姜姑娘切得姜丝能穿针,明天跟他说姜姑娘又做了牛肉面,可偏偏就是不肯去找姜姑娘。
他也不知道这是较得是什么劲。
芫娘被陆巡这举动搞得莫名其妙,便转身顺着陆巡的目光瞧过去:“陆大人看什么?是有人在么?”
她身后只有一道墙,那屋檐上也是空空荡荡的。
陆巡还在斟酌言语,生怕说错一句给陆怀熠捅了篓子。
可芫娘一滞,已经弯着眉眼轻笑起来。
难怪这些时日总听着墙头上有动静,她想,她已经知道陆巡为什么来了。
芫娘故意望向墙头,将说话声音放大了些:“最近的案子一定很棘手吧,六爷都好久没来了。”
“我包了好多粽子要给他,若是他再不来,我就只能提过来全都送给陆大人了。”
第37章
芫娘的话音还没落, 陆怀熠便从墙头上熟稔地一跃而下:“陆巡找你来赔衣服,那天他弄脏了你的衣服。”
芫娘瞧着多日未见的陆怀熠,终于忍俊不禁道:“哦,是么?”
“那六爷是来干什么的?”
“他没带钱。”陆怀熠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瞎扯, “所以还是得我跟你去……”
囫囵话还没说完, 陆怀熠盯着芫娘清凌凌的眸子, 忍不住为自己编造的离谱谎言笑出声来。
“那天晚上我……对不住,我还以为你会生气来着。”
“这么多天我一直在想, 与其一个人打量你到底生不生气,倒还不如叫你抽鸡毛掸子算了。”
芫娘望着他笑, 便同他一道儿笑出声来:“生气就该拿擀面杖打你, 你又不是没见过,谁还巴巴儿地给你包粽子?”
“只要六爷来吃我做的东西, 我就高兴的呀。”
她犹豫一阵,还是迅速上前,伸手浅浅抱了陆怀熠一下:“这样我跟六爷就算扯平, 谁都不会对不起谁了。”
芫娘言罢,逃也似的松开手退回到原地, 默默低头避开陆怀熠的视线。
“自我来了顺天, 我就只有六爷一个朋友了,既然是朋友, 我自然不会随随便便就生六爷的气。”
“所以,六爷日后能不能别再像这次似的, 突然就不来了?”
不然她好像真的会难过。
陆怀熠一滞,哂笑着轻点下头。
“那……鄙人能吃姜掌灶的粽子了?”
芫娘唇角勾出三分笑意。
“粽子都在凤翔楼里头, 说起来,我正要回凤翔楼去。”她的目光挪向身边的老孙, “我要找掌柜的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孙平日酒葫芦不离身,正是旁人口中的“酒蒙子”,成日里总是一副半醉不醒的模样。今日又往台阶下头一滚,自然是迷迷糊糊精神不振,根本没法自己走路。
陆巡将人架回到凤翔楼后厨院子里头时,迎面便撞上了主管。
主管见得是老孙,脸色登时阴沉下来,勾着嘴角冷笑一声:“你还不滚?回来干什么?”
芫娘闻言,忙不迭走上前去:“你们果真要把老孙赶走?凭什么?”
“他替凤翔楼做了这么多年的活,至少也该换几分后辈的尊重吧?”
主管脸上的笑意一僵:“姜小娘子怎么回来了?”
“这老孙成日里喝得酒气熏天,上工上得三心二意,何况还整日在院子里头鬼鬼祟祟偷鸡摸狗,酒楼里哪能容得下这种人?”
“叫老孙离开凤翔楼,也是为了大家好。”
芫娘登时皱眉:“他是爱喝酒不假,可是做刀案的活计,他哪次应付差事切得不好了?”
“你说他整日偷鸡摸狗,也不过是因为两只丢掉的鸡,可有人亲眼他偷过?”
“这……”主管被芫娘问得哑然,登时拧住眉头,语气不善地朝芫娘道:“楼里头的事自有人做主,姜小娘子好好做掌灶,自然大有前途,就不必管旁的事情了。”
“你替他出这么个头,又能讨到什么好?你终究学会了人家的本事,人家见着你可未必会领你的情。”
听到这些话,芫娘才终于恍然大悟,难怪一例绣球豆腐能让主管对她的态度变个彻彻底底,难怪掌柜二话不说就应允她从粗使的帮厨一跃成为掌灶,甚至还愿意给她一间单独的屋舍居住。
一切皆是因着这绣球豆腐就是凤翔楼的命脉。
芫娘心下顿时懊悔自己帮了主管的忙,便一针见血道:“什么偷鸡摸狗,什么应付差事?难不成我切了块八分像的绣球豆腐,凤翔楼里便觉得老孙无用,再也容不下他了?”
“若是如此,那我也不能留在凤翔楼做掌灶了,不管怎么说,踩着旁人给自己垫脚的缺德事我做不出来。”
主管被芫娘说急了。
要做绣球豆腐,最要紧的便是刀工师父,从前为着这凤翔楼里头的招牌菜,凤翔楼自然只能对蹬鼻子上脸的老孙忍了又忍,早就巴不得将老孙赶出门去。
如今长江后浪推前浪,既有人能顶替老孙的活计,凤翔楼自然是没有必要再养着吃白食惹闲事的老孙。
“你好好做你的掌灶就是了,旁的事还不必你来指手画脚。”
“你把我们凤翔楼当成什么地方了?进这凤翔楼可是押过契的,你还想走就走?到时候闹到见官,官老爷打你板子,你可就不只是不好看了。”
芫娘扁了扁嘴,顿时被勾起了好些不悦的记忆。
在香海时,姜禄仗着大家不识字好欺负,便敢肆无忌惮地叫嚣他不怕芫娘去报官,红芍更是因着姜禄被无缘无故抓进县衙大牢里头受了好些罪。
如今她不过是押过上工的契,她能识不少字,自然知道契约上写的是什么,岂能有三两句话就被吓唬住的道理?
她一巴掌拍在主管面前的案几上,说起话来比主管还要硬气:“那咱们现在就见官去,到顺天府衙门口敲鼓,找府尹大人看看,这工契上头究竟哪一条说过不许我从凤翔楼走,再看看官老爷到底要打谁的板子。”
“何况除开了我,还有老孙,他被你们赶出去,他还没拿着契到衙门里头告你们呢。”
主管被芫娘这冷不丁的动静吓了一跳。
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竟然敢同他对峙?而他往常拿来吓唬伙计的那些言语,这次竟然失灵了,还反被怼了个哑口无言。
主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一时露出个牙疼似的表情。
陆怀熠本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瞧着,见状兴许是被主管这滑稽的表情逗笑了,便毫不掩饰地朝主管嗤笑一声。
主管本就又恼又羞,听到这嘲讽的动静,便忍不住高声道:“你又是从哪个地缝里跑出来的臭虫?”
“知不知道凤翔楼后厨是什么地方,岂能容得闲杂人出入?”
陆怀熠二话不说,伸手扯下陆巡衣襟下的牙牌,伸两只手指懒洋洋地夹挟着牌子亮到主管面前:“我是什么人?你不是要跟芫娘见官去么?六品的锦衣卫百户可够得上格?”
主管欺软怕硬惯了,本在芫娘跟前吃了挂落,想在旁人跟前撒撒气。谁知这头更惹不得,一听是镇抚司里头的锦衣卫,主管登时成了杂毛的小冻猫子,低下头不敢再吱半声。
陆怀熠见状,却并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
他举着陆巡的牌子大步流星地往前几步:“不闹了?既然你不闹,那我可就要闹了。”
“方才我们在凤翔楼外头的巷子里见着你们凤翔楼的活计对着这年近半百的孙老头拳打脚踢,这可是明晃晃的聚众闹事呀。”
“顺天府城,天子脚下,竟然还能发生这么惨无人道的事。这不得将犯事的挨个扭送进南城兵马司,再罚凤翔楼的十两银子以儆效尤?”
主管一听陆怀熠这话,顿时脸色青了又黑,比锅底还难看。
谁能想到这姜芫娘一个香海来的小丫头片子,竟找来锦衣卫做靠山,居然还是个六品的百户,这可真真是一脚踢到了铁板上。
陆怀熠好似看戏般勾起唇角:“如何?赶紧把方才闹事的那几个交出来吧?不然你们这可又是包庇之罪,那罚起来可就更狠了。”
主管登时苦不堪言,只能四下寻觅自己叔父的身影,用目光祈求叔父来救救他。
掌柜见状,立时狠狠地白他一眼,但最终还是挂上满脸笑意,陪着笑走上前来。
“哟,老孙这是怎么了?怎么伤成这样?”
芫娘如今是瞧出掌柜的虚伪了,于是便开门见山道:“早晨我不知道掌柜要赶老孙走,若是早知道切绣球豆腐会是这么个下场,我便说什么也不会切的。”
掌柜皱了皱眉头:“赶走老孙?怎么会有这种事?”
“老孙可是我们凤翔楼的老人了,赶谁走也定然不能赶他走,这其中必然是出了什么误会。”
“那老孙怎么会被人推出去?”芫娘牵住老孙,“他脸上都磕青……”
“哎呀,老孙流血了。”
“误会误会,这指定都是误会。”掌柜好声好气,随手一挥唤来一个伙计,“快去请个郎中来替老孙好好瞧瞧。”
“这大过节的,怎么还见了血光了?”
芫娘的眉头却并未曾松开:“那往后呢?”
掌柜顿时横主管一眼:“定又是我这侄儿不懂事,自作主张将老孙伤着了。”
“往后老孙自然还是留在凤翔楼里头做活的。”
芫娘闻言,便又道:“我那刀工练得不到家,往后还得老孙去切,我什么菜都可以做,除过这一例。”
“那是那是。”掌柜点点头,“凤翔楼里头全靠各位伙计师傅们支持才能有今天,姜小娘子说的都在理,我实在惭愧。”
“姜小娘子放心,往后都依小娘子所言。”
“这些留着往后也能商量,现下还是先带老孙瞧瞧郎中吧。”
芫娘闻言,果然搀扶着老孙先行一步。
主管瞧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忿忿啐一口:“叔,咱开了这么多年酒楼,就这么被一个丫头片子拿捏住了?”
“那你说怎么办?”掌柜阴沉下脸色,“你给我切豆腐去?何况那姓姜的还认上了锦衣卫的官差,你敢明着得罪她,你混的不耐烦了?”
“这酒楼里各个都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也不知道老孙怎么就搭上了姜家的这么个死心眼。”
主管闻言,不禁迷惑道:“叔,豆腐虽然难切,但也不是就他老孙一个人会。这老孙这副德行,你当初怎么就把他招进咱们凤翔楼了?”
掌柜闻言,不禁叹一口气:“当初他跟杨算都是宫里御膳房伺候的,名声大着呢。后来杨算出宫进了荟贤楼,我花大心思才把他请进凤翔楼,你看看如今荟贤楼有多风光?谁知道他成了现在这副只知道吃酒的德行?”
主管咋舌:“他还有这么大的来头?那这往后姜家的做了掌灶,又跟老孙一条藤,这凤翔楼还不得容他们做主了?”
掌柜冷笑一声:“做主?笑话,这凤翔楼可不是靠吃亏做起来的。”
“当了掌灶又怎么样?明着不行,你还不会背地里来吗?只要他们在凤翔楼一天,我就早晚得让他们知道,这凤翔楼里究竟是谁说了算。”
第38章
芫娘本以为老孙只是磕青磕肿, 谁知才回凤翔楼一阵,老孙嘴角竟流出血来,看着好生骇人。
芫娘心下一阵自责,便忙慌慌地送老孙去看郎中。
老孙虽不是她名义上的师父, 可芫娘这么多天以来的刀工能有所成, 决不能缺了老孙的功劳。
陆巡寻来的郎中自然也是杏林妙手, 短短功夫,先是喂药, 又是掐穴,几下子就把老孙招醒过来。
老孙皱皱眉头, 眼帘都还未完全掀开, 便开始伸手摸他的酒葫芦。
芫娘见状,眼疾手快地将他那酒葫芦抢进手里, 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别喝了,你还要不要命了?”
“这酒什么时候喝不成?这个时候非少不得这两口吗?你若是有什么好歹,岂不就正趁了掌柜的意?”
老孙定睛一瞧, 发现是芫娘,不由得嗤笑一声:“你管我干什么?趁不趁谁的意有什么要紧?若是能喝死, 倒是趁了我的意。”
芫娘闻声, 不由得蹙起眉头。
“我知道你虽说不肯收徒,可却总露招给我。若不是你, 我练不出如今这刀工,我本以为你是不循这世上俗理的超脱之人, 怎么原也不过如此?”
老孙哂笑:“老头子我活了一把年纪,中不了你这小丫头片子的激将法。”
“你既然已经把本事都学走了, 只要我一走,甭管是死了还是要饭, 你就是凤翔楼里头最说一不二的人,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起来,我死不死与你有什么相干?少在这里打搅我喝酒。”
芫娘闻言,把他的酒葫芦狠狠掷在地上。
酒葫芦霎时间裂开一条长缝,半葫芦金盆露从这缝里头潺潺流出,只余下满地酒香。
老孙一惊,顿时气得大喝:“臭丫头,你干什么?”
他连滚带爬匍匐去地上捡:“葫芦……兴儿给我的葫芦……”
“你都不怕死了,还怕这葫芦摔坏吗?”芫娘满眼都是他狼狈的模样,“给你这葫芦的人,难道想看的就是你如今这副成天混日子的模样?”
老孙闻言,顿时僵在了地上。
芫娘沉声:“你既然点拨过我刀工,就算不肯收我为徒,那也于我有恩。”
“哪怕这掌灶不做了,我也绝不会让凤翔楼把你赶出去。你若是不留在凤翔楼,那我便也走,你若是非要寻死,我就去给你买棺材板收尸。”
“旁的人不管你,我却不能不管你,你我这辈子注定是要有关系牵连的,我绝不可能做那种忘恩负义的人。”
“还要不要回凤翔楼去,你自己看。”
芫娘言罢,自觉也多留无益,索性退出了门外。
陆巡和陆怀熠早已经在外头等久了。
见得芫娘出来,陆巡方上前安慰道:“姜姑娘放心,方才郎中也说了,老先生是皮外伤,无甚大碍。”
“我着人在此处照料,若有旁的事,我再知会给姜姑娘知道。”
“有劳陆大人。”芫娘点点头,眸子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无奈和失落。
她心心念念想要来到顺天,进酒楼做掌灶,为的是做出记忆里头的东西,让失散的亲人都能吃到她做的味道。
可如果这些事情要以伤害旁人为代价,那绝不是她的初心。
芫娘觉得心下漾出无数失落和迷茫。
她只是想找到亲人,想要握着锅勺做出好吃的东西,为什么就会这么困难呢?
陆怀熠不动声色地打量几眼芫娘的神色,终于搁下了手里头把玩的粽子。
“往后呢?当真不做掌灶了,要再摆摊档去?”
芫娘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今日算是看出了掌柜的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即便她做了掌灶,可是只要她留在凤翔楼,只怕日子也会越过越难。
可若是再去摆摊,终究规模有限,不能如她所愿地早些让爹爹娘亲都吃到她做的东西。
陆怀熠并未答声,只轻笑一声转而道:“这京城里头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你若想瞧摊档铺面,我带你去个地方。”
芫娘心下还正犹豫着,陆怀熠便一把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前去:“跟我走了。”
陆怀熠带芫娘上了马车,马车便缓缓朝前行去。
马车直直穿过南城,行到北城东头才终于停下。
芫娘撩开车帘,便见得车外立着一架木牌坊。
牌坊上画红描金,白须弥座上雕满花鸟花纹,四只立柱高耸,顶端覆着琉璃瓦片,正中书有“荷花市场”。
而牌坊下头人来人往,叫卖声弥漫在周围,实在热闹非凡。
芫娘回过眼看向陆怀熠:“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顺天城里最热闹的市场。”陆怀熠解释道,“逢年过节,无论是卖货的,表演的,这里都不会缺。”
“顺天城中的水系穿城而过,围着水系的市场不在少数。每年到了夏日,这里的荷花,莲藕,菱角最是新鲜。至于冬日,水面结冰之后,这里也是嬉冰的去处。”
“这么热闹的地方,开铺子一定赚钱得很。”芫娘仰起头打量打量牌楼,“这是……荷花市场?”
陆怀熠点点头,顿时煞有介事地挑起眉梢:“不错啊,如今姜掌灶认识的字是越来越多了。”
芫娘闻声,便笑弯了眼。
“自然认得许多了。”
“我看了《三字经》,《增广贤文》还有《幼学琼林》,现下简单的都能认得,平日出门可没什么能难得住我。”
陆怀熠闻言,顿时有些疑惑。
他给芫娘说过讲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如今的这么多字,早已比先前芫娘在香海学会的多太多了。
“你买过这么多书了?”
芫娘轻声笑笑。
“才不是,那些书都是一个好心哥哥抄来的抄本。”
陆怀熠嘴角一抽,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谁家好人随随便便给素不相识的小娘子送书籍抄本,一送还这么多?
一看到芫娘言语间一丁点也不吝夸赞,他心下登时尝到一种兵在其颈的危机感。
陆怀熠沉声道:“看那些不够的,过几日我给你拿《论语》,《孟子》,《大学》和《中庸》。”
“你瞧这些书才好。”
“可这些书太难了。”芫娘跳下马车,全然没有察觉到陆怀熠的神色变化,“我就算认得字,也不一定能瞧得懂。”
“你跟前不是有个现成的夫子么?”陆怀熠揶揄一声,“我看起来就讲不了几本书?”
芫娘一滞,打量的目光顿时挪到陆怀熠身上:“咦?”
“六爷从前不是说要收束脩看天资的么?如今怎么不要了?”
陆怀熠:“……”
一想到在香海做了这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情,他都恨不得拨开时光,给自己两脚清醒清醒。
“我知道前头有一家很好吃的冰碗藕,我带你去。”他又一次牵住芫娘的袖子,二话不说撇开先前的话题。
芫娘跟在陆怀熠后头,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象,只觉得事事都新鲜。
这荷花市场果然不愧是顺天府最热闹的市场。
摊档围绕着巨大的水池,池中遍植荷花,还有人在池中泛舟采摘荷花莲藕,风一吹来,荷叶莲蓬随风轻缓,一派碧波荡漾之景。
因着今日正值端午佳节,卖艾草,卖粽子,卖米糕,卖端午索的小摊鳞次栉比。在摊档的前头,敲大鼓,唱戏剧的伶人也不在少数,恍惚处处都是剧场戏台。周围的店铺中更是顾客云集,往来不绝,小二们的吆喝声一声盖过一声高。
芫娘瞧得目不暇接,还没来得及看个囫囵,陆怀熠便领她走进冰碗藕的小店中坐了下来。
芫娘的目光顿时又被冰碗藕吸引过去。
瓷碗中盛放着满满的冰块,上面还摆放了切好的藕块,杏仁,核桃,西瓜,最后淋上蜂蜜,幽幽的甜味萦绕在瓷碗周围。
芫娘轻轻含上一勺,藕丁脆嫩,西瓜多汁,果仁酥脆。碎冰块顺着舌尖慢慢融化,甜蜜萦上心头,十足沁人心脾。
在此般炎炎的夏日,能吃上这样一碗冰爽的甜品,那属实是消暑解夏,极度享受了。
芫娘望着店铺外头摩肩接踵的人群,一时不由得感慨万千。
说不定爹爹娘亲就在这人群里头,自到了顺天,她走的每一步都只是想离亲人更近一些。
今日是端午佳节,爹娘和哥哥或许会团坐在一起吃粽子,饮雄黄酒。她记得,从前逢年过节时,家中最是热闹了。
不过,她虽然不能和家人在一起,却也一点也不差。
芫娘偷偷抬眼打量向陆怀熠。
她弯弯唇角,虽然她不能陪伴在家人身边,但她好像过得也还不错。
毕竟有人会吃她做的粽子,会跟她一道儿来荷花市场,还会和她吃冰碗藕,她也一样开心。
陆怀熠吃过两口,便搁下勺子。
芫娘眼见他抬起头,连忙侧眸躲开了视线。
“怎么?吃不惯?”陆怀熠轻声问她。
芫娘摇摇头:“怎么会?顺天府城里都是好吃的。”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忽然有些不敢再去瞧陆怀熠的眼睛了。
她便借着看店铺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掩饰。
“顺天府果然不愧是京城。”
“这里人来人往,着实繁华,若是能在这地方开一家食铺,爹爹娘亲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
第39章
芫娘自知留在凤翔楼中再不是长久之计, 但若是想要在荷花市场里做生意,钱决不能用少。无论是租铺面雇伙计,少不得要使钱,如今不能不开源节流。
故而除过凤翔楼中的工钱, 芫娘抽空便替旁的主顾捎些食盒子赚打赏。
端午过后大抵半个多月的时候, 芫娘才又应下一笔往香凇山上送饭的活计。
芫娘早早就将食材都准备了个妥妥当当, 趁着天色未亮,便收拾好食盒, 雇车往山里头送去。
香凇山广阔,不乏有人修建庄园别院, 点城中的饭食送上山倒也算是稀松平常。
冷食摆盘容易在路上摇散, 热食菜色则不耐放置,需得新鲜出锅的才好。故而这饭食往往是将准备好的半成品食材送到山上, 再由掌灶的处理成可口饭食。
芫娘将东西都准备得妥妥当当,方一进庄园,她便进厨房里头忙活起来。
今日的饭食满共一只红馥馥柳的糟鲥鱼, 一盘糖醋小排,一只烧鸡, 又有芹菜桃仁, 清炒的鸡毛菜,咸肉竹笋汤, 另并有四色果子。
芫娘端起炒锅和大勺,便如鱼得水, 三两下便趁着明火赤焰上热热的锅气将几例菜色悉数出锅。
庄园里头的伙房极大,除过芫娘便空空荡荡的, 芫娘自然越发觉得挥洒自如。大抵半个时辰过去,芫娘便已经结束了活计, 开始打理起锅台来。
她细致地将锅台擦洗一遍,又蹲下身子将灶台下头的柴灰扫了个干干净净。
谁料刚刚将一切打理妥当,她便冷不丁见到一个人鬼鬼祟祟潜进了伙房。那人朝着四周打量一周,随即将什么东西一下子扔进了灶膛里头。
还不等芫娘反应,来人便一溜烟地窜出门去。
“头儿,伙房里头没人瞧见。”
“那账本子已经烧了,就是那姓陆的来了,也定然找不到官银的下落。”
芫娘趴在窗下一望,不由得眸子一缩。
站在外头的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追杀过陆巡的紫衫人。
芫娘眉头微蹙,连忙不动声色地缩回了墙角。直听得人都已经走远,她才忙慌慌将火钳子伸进了炉灶。
灶膛里的炉火不旺,芫娘在灶膛里扒几下炉灰,随即便将烧去一半的账册钳了出来。
账本被烧得千疮百孔,但上头的银两数目却仍旧依稀可辨,且每一笔都不是小数目。
那些人这么急着毁掉这账本,便足以证明账本是陆大人和六爷需要的。
芫娘只翻了两页,便拍了拍手上的灰,连忙将半册账本揣进自己怀里。
她觉得自己心跳的很快,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兴奋使然。
她得下山,把这些东西交给六爷。
芫娘忙不迭收拾好东西告别庄主,随即便坐上雇好的车准备下山。
谁料天公不作美,芫娘一行刚刚走到一半,便听到隆隆雷声接连不断地传来。
车夫见状,顿时将骡子喊停。
“要下雨了,山路上滑,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山里头狂风大作,芫娘捂着自己身上的账本,扯着嗓子大声道:“师傅,我急着下山,可以加钱,能不能赶一赶?”
“不行不行,这路太滑了,骡子都不敢走,怕嘞。”师傅连连摆手,“这雨瞧着不小,山里下雨危险,还是不要敢了。”
“那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那谁知道?兴许三五个时辰,兴许三五天,山里头这天气,谁也说不上个准数。”
芫娘望了望天,犹豫片刻随即从车上一跃而下,她可实在等不了三五天那么久。
“师傅,你去避一避,我得先赶回去。”
“你把东西都送回凤翔楼就行。”
芫娘作别车夫,便在山路上紧赶慢赶起来。 没过一阵,大雨果然倾盆而至。
天空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雨水“呼啦”一下全都从这口子里头涌溢出来。
饶是芫娘带着伞,却仍旧寸步难行。
这雨来得太猛太大了,比她想象的要大太多太多。
芫娘没坚持过多远,便听得山头上传来一阵隆隆巨响,紧接着,一道排山倒海的巨浪便自山头上倾泻而下。
暴雨太大,催发了山洪。
芫娘皱皱眉头,连忙捂紧怀里头的账册,寻着周遭的高处攀树而上。
雨哗啦啦地拍在她头顶上,她紧紧攀着树干,眼睁睁望着湍流裹挟着山间巨石和树枝朝山下砸去。
山洪越淹越高,嘈杂的水声犹如万千野兽咆哮。
她心下有些怕了。
可是她知道,她得先活下来才行,她还要回去把半册账本交给六爷。
芫娘四下打量,朝着高处越爬越远。
也不知是咬着牙爬了多久,她才终于望见了智妙寺。
寺中的师傅拿来绳索将她牵上山顶,芫娘才算是终于得了一方安全的歇脚处。
寺中已经聚集了好些人,直到此时,芫娘才知道这山洪太大,是十好几年都不曾遇见过的大洪,山路早已被冲断了。
智妙寺的师傅们慈悲,在山上四处救人,忙的不可开交。
芫娘擦干了头发,便开始替寺中的师傅们烧开水,蒸炊饼,照料其他来到寺中躲雨的人。
直等得天色变暗,芫娘才将姜汤送进最后一间大禅房。
谁料开门的不是旁人,正是盼星无疑。
盼星见状,忙将芫娘牵进禅房里:“姜小娘子?你身上怎么都湿透了?”
“芫娘?”谢云笈见状一惊,也连忙上前,“这么下去会风寒的,快来换身衣裳。”
“这……”芫娘愣了愣,“这不好吧……”
“这有什么不好的?你快来换上就是了,穿湿衣服怎么能行?”谢云笈却丝毫不迟疑,转眼便叫盼星拿来了自己的衣裙给芫娘换。
干干爽爽的衣裙一换,芫娘自是要比浑身湿答答的时候好受了许多。
一条天青色的褶裙,一件白花菱的长袄,再套上杏子红长比甲,面料上成,花纹精细,穿在身上舒适又熨帖。
可惜芫娘顾不得欣赏这名贵的衣裳,因为她忙着收拾先前揣在怀里的账册。方才在山中吃透了雨,账本自然也在怀里头吃了好些水。
她一时又悔又气,只觉得自责得不得了,只想着要快些把账本烘干了才行。
一旁的谢云笈见芫娘换了衣裳,便掩唇轻笑起来:“这衣裳倒是衬得芫娘气色越发好了,像个小美人。”
盼星便也打趣:“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姜娘子这么一穿,还真像个官家的小姐。”
芫娘被说得红了红脸,连忙低下头收敛好账本,道了声谢,又转移话题道:“云笈姐姐今日怎么会在山里头?”
“小姐今日进山拈香,不想被山洪困在了这。”盼星解释起来。
好在寺中的师傅们安排得格外充分周到,不止有这一间足够主仆居住的幽静的大禅房,另有被褥,汤婆子合着点心和牛乳。
“除过这山里头有些冷,已经算是极好了。”
芫娘瞧着盼星和谢云笈身上单薄的衣裳,心下自也知道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云笈姐姐稍等我片刻,我去弄些热乎的东西来。”
她利索地回到了寺中的厨房,煮一锅滟滟的茶水,滤掉茶叶,又将牛乳倾倒进去,再加一些薄盐,便熬成了热乎乎的牛乳茶。
雨好像已经停了。
寺里头的人都已经歇下,四周静静的。
芫娘将牛乳茶端回禅房,分给谢云笈和盼星一起喝。
棕黄的牛乳茶口感醇厚,滋味香浓。茶叶的苦涩悉数被牛乳中和,只余下悠长的回香。
一口茶下去,淡淡的咸味令人倍感熨帖,谢云笈和盼星顿觉浑身舒畅,从头到脚都变得暖和起来。
谢云笈长长松下一口气,又啜下一口牛乳茶:“果然舒服好些了。”
“京中炎炎夏日,真不想山中竟会冷到此般,还好有芫娘在。”
芫娘点亮羊角灯,便又问道:“这些时日山中时常有雨,云笈姐姐怎么会正巧这时候来拈香?”
谢云笈轻轻叹下一口气:“母亲身子孱弱,每逢佳节总要重病一场。”
“今年端午自然也是照旧,前些日子一度昏了好些天未醒,着实令人担忧。”
“父亲和兄长忙于朝事,家中只有我这个闲人,自然也只能由我来智妙寺拈香替母亲祈福。”
芫娘闻言,不由得抿了抿唇:“云笈姐姐平易近人,家人定也是良善的人。”
“云笈姐姐的母亲,定会吉人天相的。”
谢云笈又斟一杯芫娘的牛乳茶,将茶杯握在掌心里头取暖。
“每回一碰到芫娘,总是能有些好运气在,兴许借了芫娘的吉言,母亲果真会好些。”
禅房里沉静片刻,才又传来盼星的声音:“姜小娘子,今日山洪不止冲断了山路,还冲毁了山中的屋舍。智妙寺里头收留了不少人,恐怕连禅房也紧凑得很。现下天色已经黑了,你晚上可有安置的打算?”
芫娘轻声叹气:“我原本是想急着下山去,不想反而弄巧成拙。”
“晚上在寺里头凑合一夜,只要山路一通,我要即刻就下山去。”
“怎么能凑活?”谢云笈轻声道,“你留在我这禅房里睡。”
“师傅们只留给我们两床被褥,一床得给盼星。”谢云笈牵住芫娘的手,“另一床就搁在床上,咱们钻一个被窝,你说好不好?”
第40章
谢云笈说着, 便牵芫娘摸了摸床榻。
被褥里头塞了汤婆子,早已经捂得暖暖和和了。
天色已暗,两个人便早早安置下来。
也不知是怎么,芫娘总觉得谢云笈身上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气, 只要凑在谢云笈身边, 就总觉得格外安心。
芫娘便顾涌着往谢云笈身边靠近一些。
谢云笈轻笑一声, 伸手将芫娘揽进自己怀里:“冷么?”
芫娘摇摇头。
她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有同人一道儿睡过觉了,如今骤然枕进谢云笈怀里, 她竟被唤起几分朦朦胧胧的记忆,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她的娘。
那种久违的亲切, 便让她忍不住要靠得离谢云笈再近一些。
谢云笈掖了掖被角:“芫娘, 冷就跟我凑紧些。”
芫娘伸手抱住谢云笈:“云笈姐姐,你待我真好呀。”
谢云笈便拍了拍芫娘的背, 温声道:“咱们芫娘这样好的女孩子,谁见过不会喜欢呢?”
芫娘便轻轻贴进谢云笈怀里,笑眯眯道:“云笈姐姐怀里头暖暖的, 我一点也不冷了。”
谢云笈搂着芫娘,和颜悦色地问:“如今正逢雨季, 山路下雨难免湿滑, 芫娘怎么冒着雨下山?”
“若是临上山洪,水流巨大, 你一个小姑娘在山上,实在太危险了。”
“我有件重要的东西, 想要下山去交给别人。”芫娘忙不迭解释,“这山雨一下便是三五天, 越发困得不能成行了。若是东西不能早点送到他的手里,我怕他会有危险。”
“说是性命之忧, 也绝不为过的。”
谢云笈皱了皱眉头:“可是山洪猛烈,山中死伤无数,你自己也冒着性命之忧啊。”
“真的是一个这么重要的人,重要到芫娘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他的性命吗?”
芫娘连忙点头:“他值得的。”
“他虽然瞧起来玩世不恭,可是做事情一向很靠谱。他帮过我好多忙,待我也一直很好,若是没有他,我都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芫娘的声音越说越小,忽然好似有些没底气地望向谢云笈的双眸。
“云笈姐姐,我这样……是不是有点傻?”
谢云笈笑了笑:“芫娘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觉得他很好。”芫娘垂着眼眸略做思索,“我想天天都能见着他。”
“可他和云笈姐姐一样,是官宦人家的子弟,又有官职差事在身,往常出手更是一贯阔绰,想来便知他家中富足。”
“像他那样的人家,一定都喜欢云笈姐姐这样,自小就生在京城中,长在高门内,温婉又稳重的大家闺秀吧。”
谢云笈忍俊不禁:“芫娘,‘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勿因出身便妄自菲薄。”
“你能只身来到顺天,能在凤翔楼里做到掌灶,这些事情若是轮在我头上,我未必能有你这么出色。高门如何?寒贱又如何?不要因为门第和成见就心甘情愿地屈居人下。”
芫娘抿了抿唇角:“可是……”
“芫娘,你知道吗?其实我也并非自小就长在京城里,生在高门内。”谢云笈声音轻柔,“世事从来都并非一成不变,如今旁人瞧见我家父兄双双入朝,满门光耀。可实际上我年少之时,父亲曾在朝堂中失势,一家人被迫远迁烟瘴地面,几回险些万劫难复。”
“那时日子过得格外清苦,旁人见到了谢家,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会受到牵连。只有父母兄长同我相依为命,如今思来,仍旧悲从中来。”
芫娘不禁有些诧异:“云笈姐姐家中竟然还有这样的过往?”
谢云笈点点头,对芫娘坦然道:“我如今能过得这样好,是因为得到了父母和兄长的关照。”
“旁人只看到谢府高门显贵,却无人知我父亲在朝堂中如履薄冰长夜无眠,母亲缠绵病榻饱受病痛,兄长年岁渐长却拖延至今仍未议亲,我不能替亲人们分忧丝毫,只能羡慕芫娘的敢想敢做。”
“这世上真情最难得,比任何身份地位都更重要。更何况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芫娘焉知自己就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芫娘既然心中对那儿郎有情,不去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一定就不行呢?”
芫娘埋了埋脸:“哪是什么情,云笈姐姐又取笑我了。”
“哦?难道我看错了?”谢云笈弯着眉眼挠了挠芫娘的脖子,“可我看人一贯很准的。”
芫娘被挠得发痒,只好在床上“咯咯”直笑。
她喜欢六爷吗?
兴许这正是喜欢吧。
在这样好的年岁,可以恣意地去喜欢一个人,又怎么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呢?
芫娘一把揽住谢云笈的腰肢:“那云笈姐姐,我该怎么办?”
“芫娘,再喜欢旁的人,也要记得先爱惜自己,往后不能再冒雨往山下赶了。”谢云笈唇边勾出一抹浅笑,眸中漾着淡淡的无奈,“我相信芫娘会护好自己,再之后若是能喜欢自己中意的人,就尽情去喜欢,才不算是辜负这一腔热情。”
“假如有朝一日他欺负你,你就来同我说,我给你撑腰。”
芫娘轻轻眨了眨眼,忽然笑着沉沉地点下了头:“云笈姐姐,你如果真的是我姐姐就好了。”
自从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以后,她仿佛已经很久很久遇到过这样亲切的人了。
“那就把我当做你的姐姐,也未尝不可。”谢云笈碰了碰芫娘的鼻尖,两个人在床上又嬉闹起来。
好半晌之后,谢云笈才擦了擦额角的薄汗:“芫娘好生厉害,我挠你不过,我认输了。”
芫娘从善如流地“嗯”一声,而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慢慢骨涌到谢云笈身边:“对了,云笈姐姐,还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帮忙,姐姐知不知道哪里有会锔葫芦的师傅?要手艺绝顶的那种最好。”
她虽气老孙自暴自弃,却不是存心要毁掉老孙的酒葫芦。那日望着老孙气愤又心疼的样子,便知那酒葫芦对老孙至关重要。
毕竟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的玉环有个好歹,她定也要难过死了。
芫娘沉声道:“我砸坏了旁人的一只酒葫芦,总有些过意不去,想着替他将葫芦重新锔好。”
“这不是什么难事,我让盼星去替你打听。”谢云笈应声,“京中的锔匠有名气的不少。”
“多谢云笈姐姐。”芫娘欣喜道:“改日我亲手做些可口点心,给云笈姐姐和姐姐的家里人一起尝尝。”
“好了,时辰不早了。”谢云笈又拍了拍芫娘的背,“早点睡吧。”
“嗯。”芫娘乖乖应一声,蜷在谢云笈怀里睡了。
————————
一夜的时辰转瞬即过。
暴雨已经停止,鸟鸣重新唤醒了早晨。
山路上积满了枯枝和落石,但被困在山上的人早早就已经开始清理起了倒树和淤泥。
芫娘换好自己晾干的衣裳,重新揣好半本账册,又带着盼星包好的一大包智妙寺素饼,便告别了谢云笈,跟从下山人群一道儿往寺外头走去。
山路上满片狼藉,杂乱的程度全然出乎芫娘的预料。
众人有的翘石头,有的搬树枝,各自清理着山路上的杂物。
然而山洪冲击下来的淤泥实在太湿太厚,山才刚刚下了不到一半,便有人滑了一个“出溜”,紧接着扫倒了一大片人。
芫娘未能幸免,在地上摔得染了满身的泥,却还是顾不得自怨自艾,连忙爬起身来,只捂好怀里的账册,便忙着同旁人继续清理起下山的路来。
她满心只想着,要早点见到陆怀熠就好了,她要把账本交给他,帮他早早抓住那些凶恶之徒。
芫娘跟着众人,仿佛也不觉得累,就一直不停地往山下推进着。
直等到午后十分,下山的人群才终于迎上一群上山的锦衣卫。
陆怀熠一眼便撒中了人群里的芫娘,微皱的眉头终于缓缓松开:“芫娘。”
还正在捡树枝的芫娘一顿,回过头迎上陆怀熠的目光,便忙不迭招了招手。
她还正在发愁下山之后太晚了,都没想到陆怀熠会迎上山来。
芫娘摸一把怀里的账册,悬着的心登时落回原地。
饶是她的模样早已经狼狈不堪,足像是个要饭逃荒,可她心下却欣喜异常,脸上的笑容更是无比灿烂:“六爷,我在这。”
她攀着横梗在路当中的树干,三两下便翻了过去。
陆怀熠一伸手,便稳稳将芫娘接住。他打量着芫娘满身的泥污和伤口,眼中漾过一抹心疼。
平日里话不饶人的主儿难得安静了一回,最终只不由自主伸出手指揩了揩芫娘脸上的泥:“都脏了。”
“不过没事就好。”
芫娘笑着抹抹脸:“山上都是泥,免不得的,等下次再给你做东西吃吧。”
她说着又伸手从怀里掏了掏,便摸出从寺中带来的素饼。
“点心是干净的,我仔仔细细揣着。”
“六爷最喜欢干净,这我记得。”
和芫娘脏脏的模样不同,这点心的确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一看就保护得小心翼翼。
陆怀熠嗤笑一声拆开点心纸,却见得纸包里头只裹着一大堆点心渣。
智妙寺的素饼以酥香闻名,便也意味着这素饼十足娇贵,随意的一点磕碰,都足以让素饼面目全非。
芫娘后知后觉挠挠头:“哎呀。”
“我忘了,方才在山上摔了一跤,把点心都压碎了……”
“那还有这个,六爷肯定用得上。”芫娘连忙又拿出那半册账本,“那个要杀陆大人的紫衫人要烧掉这个,好像是怕你们找见。”
“我从灶膛里头掏出来的。”
陆怀熠一滞,随即接过账册。
残缺的账册发了皱,字迹早已被水浸得漫漶不清。
“啊……怎么会泡成这样?”芫娘顿时皱起眉头,“我……我昨天没想让这东西泡水的,我也没想到雨会这么大。”
“怎么就看不清了呢?明明昨天只是湿了,这字迹怎么会泡晕开?”
她一着急,顿时便觉眼前一黑,随即朝地上陷了下去。
“芫娘。”陆怀熠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搂进怀里。
“你发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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