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终
京中渐暖, 春意盎然。
十多年前的兆奉陈案被雷厉风行地旧事重翻。当初为着朝堂宁定含冤而亡的贺阁老,也终于得以昭雪,享配太庙。
贺家陨了几十口人命,为当年那个不受先帝器重, 不为朝臣尊崇, 不得庶母疼爱的皇长子, 生生种下一颗狠厉又果决的帝王心。
而事到如今,似周悯同和五皇子这般倒行逆施犯上作乱之辈, 自然也落得身败名裂,受尽唾弃。
反倒那昔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英国公世子陆怀熠, 摇身一变, 成了掌锦衣卫重翻陈案,领边军御前救驾的能人。
自上元之后, 坊间巷尾便到处都是谈论这些事情的声音言语。
直到顺天府的桃花已经窸窸窣窣地绽放开来,人群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才终于转化出新的话题。
英国公府与谢家好事将近,一家是皇亲国戚, 一家是朝堂新贵,又有崇仁帝下旨赐婚, 这顺天府指定又要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热闹。
众人或是艳羡, 或是好奇,都在伸着脖子等着瞧这桩御赐的亲事会有何等场面。
眼看着英国公纳征送聘, 择婚请期,迎亲的日子也逐渐将近。
天还未亮, 芫娘便被人从卧榻上拉扯起来。
先是换了新衣新鞋,而后才是开脸化妆, 芫娘坐在圈椅上一动也不敢动,只等着匠婆将细绳套在额角缓缓拖动。
“小姐不必怕, 老婆子给姑娘小姐们绞面绞了几十年了,绞得又快又干净,不疼的。”
芫娘轻轻点下头,这才将眼睛撩开一条缝。只见得额头已然被绞得光洁白皙,眉毛也被修成了两弯柳叶细眉。
待到开完了脸,下人们才忙不迭围将上前,有条不紊地替芫娘敷粉描眉。
下人们将淡淡的胭脂化开涂在芫娘两颊,又用点翠珍珠的面花儿贴在芫娘眉心和眼角,最后用口脂描了唇瓣,挂了八宝葫芦耳坠,方算是大功告成。
一边的下人们为芫娘打理妆容,另一头的下人们也没闲着。大家早早便替芫娘梳了三绺的发髻,又绑好燕尾,将珠花翠云的翟冠稳稳戴在芫娘的头顶上。
外头的天色已然露了朝霞晨光,可芫娘这边还不能算完事。
芫娘起身套上赤红的妆花蟒袍,戴好霞帔和芙蓉春锦的玉闹妆,这才算是真正成了打扮好的新娘子。
饶是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如今衣衫厚重,头顶的翟冠更是份量不轻,可芫娘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她回过眼冲着铜镜望去,不由得怔了怔。
俗话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如今镜子中的人戴翟冠穿霞帔,眉心一点珍珠花,柳叶轻眉杏仁眼,鼻若悬胆唇似桃瓣,俨然是个标志的美人。
她眨眨眼,对着镜中的身影站了片刻,才发觉这镜中漂亮的女儿家不是旁人,果真就是她自己。
芫娘又是惊又是喜,一时看得有些呆住了,好半天才从铜镜中瞧见进屋来的谢知行与谢夫人。
她回过神,这才有些羞怯地低下头,转过身轻唤道:“爹爹,娘亲。”
谢知行望着芫娘,忍不住连连点头:“好啊,好……”
“我家囡囡端庄大方,跟你娘亲当年嫁于我时,果真是一模一样。”
谢夫人忍了忍眼角的泪意,忙不迭压低声音与芫娘说了几句悄悄话。
眼见芫娘听得笑起来,她才轻轻牵住芫娘的手:“我们囡囡大了,今日就要嫁到英国公府,娘亲替囡囡高兴。”
她说着又将一个首饰匣子拿给芫娘:“你爹爹一早便把囡囡的嫁妆都操持好了,这些是娘亲当初的嫁妆,都留给你。”
“还有一套金妆奁,是孙师父添给你的嫁妆。”
“师父也来了?那今天肯定热闹。”芫娘神色一喜,这才捧着首饰匣打开,见得里头既有银臂钏,又有虫草簪,一对玛瑙镯,一对玉掩鬓。
东西虽不能说是价值连城,可却也都是精雕细琢的产物,若是搁在二十多年前,也是难能可贵的嫁妆了。
她抱住首饰匣,勾了勾谢夫人的手指:“娘亲别难过,如今不同以往了,不管是娘亲想我还是我想娘亲,只要想见便能见到,这多好呀?”
“我定然会常回来看娘亲的。”
谢夫人笑着点点头:“我们家囡囡是天底下最乖巧的。”
谢知行抱了抱妻女:“好了,望凝还守在外面,迎亲的队伍过一阵子该来了。”
“让囡囡坐下等吧。”
谢夫人点点头,这才依依不舍地拉芫娘坐在床边,拿下人们准备好的大红方巾盖在芫娘头顶。
芫娘方坐下身,便听得外头响起了热热闹闹的鞭炮声。
陆怀熠穿着蟒袍身披红绸,一个翻身便利落下马。
只不过他方从谢家大门口进去,便见谢家下人们拦在门口,闹嚷嚷地围了一院子。
下人们各个嘴中都说着恭贺新禧的话,可却堵得陆怀熠寸步难行。
陆怀熠也不急,只侧眸朝换了红衣裳的陆巡使个眼色,陆巡便忙不迭抓起一把银锞子封往周遭一撒。
下人们见着赏子,纷纷哄闹着去接,立时就替陆怀熠腾让出一条路来。
陆怀熠自也不遑多让,抬脚便往芫娘的院子走。
谁料方才那不足为患的才仅仅是第一关,才走没两步,他便又见谢安朔守在芫娘院子门前。
谢安朔不言,只慢条斯理勾起唇角,脸上挂着一丝冷笑。
至于侧门,一早被老孙和红芍她们挂了十把锁困死了。
大家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怎么?六爷都来娶芫娘,还不走正门么?”
陆巡赶紧又抓一把银票奉上,谁料红芍她们拿着银锞子便笑嘻嘻跑开:“六爷芫娘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陆怀熠看着门上空留下的那十多把锁,不禁自嘲地笑出声来。
他无奈跟陆巡回到正门前,便见谢安朔叫人换了根比大腿还粗的门栓,径直横在门后。
谢安朔眼角堆起为难人的弧度:“陆世子不是一向很得意么?那今日不妨过了我这一关?”
“我若是给你开了门,我就不姓谢。”
陆怀熠闻言,不禁牙疼似的抽了抽嘴角。
谢安朔这回算是逮着公报私仇的机会了,可如今是迎娶芫娘的大喜日子,又不能让陆巡上去直接给谢安朔揍一顿。
这可真是给他出了个难题。
不让他娶芫娘,那绝不可能,可眼下谢安朔把守得寸步不让,他又不可能真的同谢安朔翻了脸面,难道还能有法子叫那门栓凭空消失了不成?
陆怀熠皱起眉头,双手抱臂暗自思索起来。
周遭看热闹的人群越凑越多,纷纷也开始起哄:“新郎官,你行不行?”
“再耽搁下去,可就要误了吉时了。”
“你赶紧想个法子吧。”
陆巡听着起哄声,不由得蹙起眉头,耶伏在陆怀熠耳边问:“世子,如今可怎么办呢?”
“又不能误了吉时,不如我去将门撞开……”
陆怀熠嗤笑一声:“不急。”
“他不给咱们开,那咱们就不开了。
陆巡一愣:“不开怎么能行?世子的意思是?”
陆怀熠垂眸片刻,便伏在陆巡耳边交待了几句话。
不出片刻功夫,顾家小姐就被陆巡带了来。
她望着陆怀熠,不由得调笑:“怎么?陆世子也有吃瘪接不出新娘子的一天?”
陆怀熠哂笑:“找你帮个忙,完事之后那幅墨玉的牌九送你。”
顾小姐一滞,顿时挑起眉梢:“你说真的?”
“从前问你求那么多回你都不给,如今怎么这么大方了?”
陆怀熠坦然:“反正芫娘也见不惯我玩这些东西,送给你们也无妨。”
“老子以后就是别人的人了,自然不能再跟你们这么放荡。”
顾小姐:“……”
她真的好想一巴掌把这人嘴抽歪,可是迫于陆怀熠能带他们赢钱还能送他们牌九的淫威,她也只能赔着笑札了札袖子。
“说吧,您还要吩咐小的干什么?”
陆怀熠勾起唇角,只简单朝顾家小姐和陆巡交待几句。
同谢安朔守在门前的阿正点上一柱线香,高声道:“陆世子,吉时可就快到了,想出法子没有?”
陆怀熠却不急不慢:“来得及。”
言罢,他立即转过身,二话不说一跃勾住院墙,在众目睽睽下翻身进了院子。
谢安朔一怔,属实没有想到陆怀熠能这么肆无忌惮地翻墙抢人,连忙叫人揽着陆怀熠的步子。
可惜这闺房院落陆怀熠实在是熟的不能更熟悉了。
他三步并两冲进芫娘闺房,也不顾满屋子女眷们惊慌失措,一眼便瞄见坐在床上蒙着红盖头的芫娘。
陆怀熠便眼疾手快地揽起芫娘,眼疾手快将芫娘打横抱起身来。
“夫人,你郎君娶你来了。”
笑闹和惊叫一时充斥满闺房,陆怀熠抱紧芫娘,也不顾有人围追堵截,不假思索便朝门外头跑去。
他熟稔地抱着芫娘攀上院墙,便居高临下地冲墙下喊一句:“顾三,快替我接住芫娘。”
“我要娶芫娘回家了。”
顾小姐立即在墙下伸出手:“你就放宽心吧,稳稳当当的。”
陆怀熠隔着盖头,瞧不出芫娘的表情,便伏在盖头旁轻声安慰一句:“别怕,顾家出身将门,顾三定能接的稳。”
言罢,他也不耽搁,将芫娘轻轻往下一送,便见得芫娘稳稳落进一个怀抱里。
陆怀熠见得追他的人都还在院子里头,顿时得意洋洋从墙上一跃而下。
磕待的在地上站稳身子,他方才看见接住芫娘的人穿了一件银红色道袍。
“顾三,你什么时候换衣……”话音未落,陆怀熠忽然察觉到头顶撒下一抹不大和善的目光。
陆怀熠忙不迭抬起头,便见抱着芫娘的谢安朔眸中淬满了冷意。
芫娘掉进了谢安朔怀里。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谢安朔的目光仿佛有了声音,他说给陆怀熠的不是旁的,而是:“你完了。”
而另一旁,顾家小姐正被下人们挤着越拥越远。
陆怀熠觉得自己有点头疼。
事到如今,看来这下是只剩带着陆巡生抢芫娘这一个法子了。
他横下心刚准备出手,便见谢安朔只是睨了他一眼:“往后你要是敢在陆家欺负兰序,你就给我等着。”
陆怀熠对谢安朔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还有些不适应,不由得干巴巴地笑两声。
炉子里的最后一截线香也燃尽了,喜婆笑吟吟地迎了出来:“吉时已到,新娘快快上轿吧。”
人群又一次沸腾起来,合景的音乐顿时奏起。
谢安朔背起芫娘,将芫娘送进英国公府的花轿。
红毯一路从英国公府铺到了谢府,陆怀熠勒一把马,难得从善如流地朝谢安朔拱拱手,终于得以带着迎亲队伍满载而归。
芫娘进了英国公府,又是跨火盆,又是踩瓦片,实在忙的不可开交。
不过好在走路不必亲力亲为,英国公和长公主也都是好说话的人,故而到哪儿都有陆怀熠背着。
一场大婚将两个人都折腾的够呛。
好不容易拜完天地,又敬了一巡酒,陆怀熠才得以跟芫娘回屋。
屋子里燃着红烛,摞着喜饼,可是陆怀熠除过昏迷在床,实在是没有什么旁的欲望了。
这一场婚礼让人大开眼界,属实实是太累了。
好在如今终于到了尾声,他心下暗自发誓,这辈子就是被打死,也绝对不要再来这么一回。
他小心翼翼地将芫娘搁在床上,正要瘫倒在芫娘身边,没成想一低头的功夫,他的耳尖便被芫娘啃了一口。
紧接着,红盖头下传来芫娘的声音:“娘亲同我说的,只要咬一下耳朵,夫君日后就会乖乖听话。”
“我还不听话?那天底下怕是找不出听话的人来了。”陆怀熠忍不住嗤笑一声。
如今即便还有盖头遮着,他脑海里都能浮现得出芫娘那得意的小表情。
他的疲惫霎时间都被搁去了一边。
本着“礼尚往来”的思想,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在芫娘朱唇上同样咬上一口才行。
陆怀熠抓起秤杆,一把便挑落了芫娘的盖头。
盖头飘落在床,芫娘也撩起眼帘笑吟吟地望向他:“夫君?”
只见芫娘戴着翟冠,眉心贴着珍珠面花儿,一张脸上早已褪去了曾经的稚气,被胭脂水粉装饰得分外精致。
她身形苗条,明眸皓齿,像盛开的芙蓉,又像剥壳的新荔。
陆怀熠微怔。
他从前竟未发觉,他的芫娘是这样漂亮的女儿家。
他回过神,便自嘲似的低头笑了笑。
可就算低下头,他眼前也满是芫娘方才笑起来的模样。
只咬她一口,看来定然是不太够了。
陆怀熠坐在床边:“方才只咬了一边耳朵,那另一边不听话怎么办?”
“我娘亲没说啊,要不……另一边也咬一下?”
“那我坐着,你侧侧身?”
“还没咬到吗?我快撑不住了。”
“就快够到了,你再撑一会嘛,诶,别倒……诶……”
两个人合着笑闹声,双双摔进床榻深处。
窗前那对龙凤花烛仿佛也得了这欢愉气氛的助力,一时间燃得越发赤焰火舞,炘天烁地。
赤灼灼的焰火不停跃动,仿佛不止要映亮新房中的长夜,还要映亮未来的每一天。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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