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天晚些时候, 赵瑞心就派司机把虞幼真从新居接回了虞家大宅,因为按照计划,虞幼真第二天会从虞家的大宅出阁。
翌日。
跟上次领证那天一样,天刚蒙蒙亮, 虞幼真就被叫起床化妆打扮了, 但正式婚礼这一天远比那一天领证时更加繁琐,更加细致。
等她差不多梳洗打扮完成,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
不多时, 接亲的队伍已经到虞家大宅底下。一长串的豪车排得像长龙一样,从虞家的门口等一直排到了拐弯的地方, 隐没在拐角处。
安保人员走上前去拉开为首的劳斯莱斯的后车车门,一个男人弯腰屈腿, 从车内跨出来。他考究的、锃亮的皮鞋轻轻落在地上, 被起此彼伏的闪光灯照得更亮。
自从温家家主结婚的消息公布后,港城人都在翘首以盼的今天这场世纪婚礼, 已经有不少媒体提前在沿途埋伏,试图抢到第一手最刺激最劲爆的新闻。
男人似乎早就对菲林免疫,他清冷的眸光环视了一眼周围,侧脸对跟在他身旁的伴郎万文东低声耳语了两句,旋即便在安保人员严密的保护下, 径直入了虞家的大宅。
一路畅通无阻。
温恂之身份贵重,接亲前的游戏原本也只是打算走个过场。一行人便这样一路杀到新娘的房间面前。房间门口挡着一排伴娘,笑着说, 她们这关可没那么容易过,问题要回答正确的才能成功接走新娘子。
伴郎团的众人一听, 也精神了,在伴娘团抛出问题时, 一个个的都摩拳擦掌争当第一,试图在大老板面前一展身手,但却温恂之轻飘飘拦下。
“我自己来。”
然后,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就独自一人,若烹小鲜般,迅速杀穿了整场游戏。
梁如筠今日也是虞幼真的伴娘,她本以为这位一直斯文得体的温先生会自矜身份,放不下身段玩游戏,却没料想到,不管伴娘出什么样的难题,温恂之都一一接下,问他什么就答什么,绝无二话。
从始至终,这位温先生都是一副从容的模样,不管是什么问题,天文地理、古今中外、数理文史哲……这些问题抛出去后,不过少许时间,他就能给出准确无误的答案。其思维之敏捷,反应之迅速,令在场众人暗自心惊咋舌。
在所有问题都答完之后,他对她们伴娘团露出了一个斯文且矜持的微笑:
“还有么?”
他的言行举止都很礼貌,但这句反问却给她们一种轻慢的感觉,仿佛对他来说,她们精心设计的准备的问题不过是小菜一碟,甚至可以说是简单得就如同吹落一粒灰尘。
伴娘团的各位见此情形,都被激起了好胜心,想逮着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文试不行,那就来体力比拼!
她们嘀嘀咕咕许久,统一了意见,一致指向伴郎团里最魁梧高大的那位伴郎,朗声提出要求道:“那请新郎单脚独立,抱起这位伴郎!”伴娘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厅堂里。
温恂之挑了挑眉,刚刚应下来,便从里面房间突兀地冒出一个清泠泠的女声,“不可以!”
听到她们这个要求,虞幼真内心一紧。她连婚鞋也顾不上穿,在工作人员“哎”的疑惑声中,匆忙从床上跳下来,光着脚快步走到门口。
温恂之闻声抬起眼,他微不可查地恍了恍,目光微微变沉——她现在穿着一套中式的金丝刺绣龙凤褂,直筒的裁剪把她的身形勾勒得纤细而高挑,满绣重工的龙凤褂将她整个人衬托得明艳动人,又端庄大气。
只是她现在似乎有点羞窘,扯了一下裙摆,想盖住脚。那双脚白生生的,脚趾头还微微透着一点点粉色,在旁人的注视下,羞怯地缩了一下。
虞幼真刚才也是着急了,走到门口发觉大家都向她看过来,视线下落,落到地上——她裙摆下一双光裸的足。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此刻光着脚很不合社交礼仪,便尴尬地想扯过裙摆盖住自己的脚背,但这龙凤褂并没有富余布料,下摆不够长。
她只好尴尬地、慢慢地往后退,把身形藏在门后,然后扒着门框,只探出个小脑袋,很认真地对门外的众人说:
“不能让他抱伴郎,我不许他抱。”
说着,她还很严肃地看了一眼温恂之。
这一幕落在梁如筠眼里,她登时倒抽一口气。
我勒个乖乖!
之前不知道幼真和温先生是一对的时候,梁如筠觉得他们就是纯纯兄妹情,知道他俩是一对后……她是怎么都看不出来幼真这么乖这么听话的小姑娘,居然也会这么强势的。原来她对温先生的醋劲儿这么大的吗!
她看看幼真这回护的态度,坚定的眼神,两人勾勾缠缠的暧昧气氛……好了!她明白了,没有别的原因!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
她
真
的
超
爱!
另一位当事人温恂之接收到虞幼真的眼风警告,低低地笑了声。
虞幼真急眼:“你笑什么……”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整个人被温恂之抄了起来,结结实实抱在怀里。
“哎你!”
温恂之低眼看她,她似乎被他吓得不轻,细细的、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结,睫毛都在颤抖着,像振翅欲飞的蝴蝶。
“不行!你快放我下来!”她往他的脚踝处望了一望,小声地和他说。
她轻得像只小猫咪,根本不重。他偏不放,轻笑一声,有力的臂膀勾着她的膝盖弯,还向上颠了颠。
虞幼真低声惊呼,他身量极高,她被他抱着,离地也很高,要真摔下去不死也得半残,吓得她连忙闭眼环住他的脖颈。等到她再次听到他低沉的笑声,她睁开一条缝探查情况,却正正好对上他含笑的、戏谑的眼睛。
见她的眼神茫然了一瞬,他低声笑了起来,结实的胸膛震动着,显然是因为恶作剧奏效了而感到愉悦至极。
虞幼真:?!
发现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她气得当场拧了他一把。
温恂之一点儿也不生气,朗声笑着将她抱入房间里中。
厅内众人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说着喊着些什么“哦哦哦哦——”“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话。更有甚者,双手围拢,放在嘴前,大声说:
“哎呀!你们这些怎么回事啊!怎么能让新郎去抱伴郎呢?这成何体统!结婚这天,我们的新郎,当然只能——抱——新——娘——子——咯——”
话音未落,在场所有人一起大声哄笑起来,厅堂里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温恂之亦笑着侧目望她。
虞幼真本就听得面红耳赤,看到他这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顿时更羞恼了,嫌刚刚拧的那一下不够解气,又狠狠地揪了他好几下。
温恂之被她拧了好几下,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还低声笑了起来。
虞幼真内心隐隐崩溃,这都是些什么人呐!
都太坏了!全是坏蛋!大坏蛋!
梁如筠全程姨母笑,像个吃瓜群众一样围观小夫妻的小互动,在内心疯狂尖叫:
嗑到了磕到了!
呜呜呜呜真夫妻磕起来就是百无禁忌!
知道她脸皮薄,会不好意思,温恂之后续没再继续捉弄她,而是稳稳地将她放在了床上。
他的手掌顺着膝盖弯向下顺她的裙摆,顺势托住她光裸的脚。他的手掌是温热的,相触时,温度似乎也从他身上传过来,还越来越高,一直烧到脸上去。
虞幼真小声说:“好了好了,我要去穿鞋了。”
她动了一下,却被温恂之轻巧地圈住她细瘦伶仃的脚踝。
“鞋呢?”
他眼风往旁边扫了一下,万文东就麻溜地把那双婚鞋拎过来给他。
虞幼真:……你要不要响应得那么迅速?
感受到她隐隐带着怨念的目光,万文东一扫最初见面时的模样,咧着一排整齐的白牙大喊了一声:“弟妹好!”
这一声差点没把虞幼真送走。
虞幼真缓缓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你好。”
她记得这位万文东万总自我介绍是温恂之的好友兼下属,听他喊的这一声弟妹,大约他是比温恂之年岁大些,叫她一声弟妹其实也没什么问题,就是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法适应这称呼。
万文东才不知道她内心别扭呢,自从虞幼真应了他一声“弟妹”,他就一叠声地叫着“弟妹”,弟妹长弟妹短的,比如说:弟妹你要不要喝水?弟妹你热不热我给你扇扇风啊?弟妹你今天心情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
好多没必要的事情都要喊她两声弟妹,简直让她怀疑这位万总是在没话找话说。
温恂之扫了万文东一眼,心知肚明,这家伙是欠瘾犯了,他淡淡说了句,眼含警告之色:
“行了,别贫了。”
大老板发话了,万文东也只能住嘴,遗憾没能当够“哥哥”的瘾,占更多温恂之的便宜。
虞幼真今天的婚鞋很高,Jimmy Choo的婚鞋,很好看,但是跟高得快能戳破天,走起路来很难受。她刚站起来,就差点崴脚,温恂之连忙扶着她,他低眼看看她脚上那双高跟鞋,尖锐的细跟,绝对的美丽刑器。
“难受吗?”他低声问道。
虞幼真点点头:“嗯,有点。”
她还在念书,去学校会穿得比较朴素大方,平日里穿高跟鞋的时候不多,再说了,她的学校坐落于山上,让她穿高跟鞋走上坡路,那也是决不可能的。
闻言,温恂之半蹲下来——他握住她的脚腕,干脆利落地脱了那双高跟鞋,放到了一边。
虞幼真不明所以:“哎?你干嘛?”
温恂之仰头看她,眼角微弯,说:“难受就换一双鞋。”
旁边的伴娘适时递过来一双平底鞋,婚礼当天为了避免出岔子,一齐准备了很多备用的选项。
于是,他就着这半跪的姿态,接过那双平底鞋,为她穿上,动作细致而轻缓。
她的指尖抵在他的肩头,看着他低头为她穿鞋,忍不住恍了恍神。
换好后,虞幼真对着镜子左右照照,平底鞋确实是要比高跟鞋舒适许多,就是没那么好看。
直到要去给长辈们敬茶了,虞幼真还有点遗憾今天不穿高跟鞋,她会不够好看。听到她的顾虑,温恂之捏捏她的指尖,宽慰道:“今天行程太满,穿高跟鞋会累坏的。”
他话音少顿,再开口时,他的语气染上了浅浅的笑意:
“不必担心,你一直很好看。”
没有女孩子是不喜欢听到夸奖的,明知道他现在是在宽慰自己,虞幼真还是开心了一下,不再过分计较自己穿平底鞋是不是好看的这个问题。
温恂之见她重新开心起来,也笑着说:“走吧。”
是时候去敬茶了。
两人携手走到客厅,长辈们早就在客厅等两位新人了。虞老爷子坐在主位上,穿着极其正式的衣服,他今天从医院回了虞家老宅,参加孙女的婚礼。赵瑞心今天也是盛装打扮,她坐在沙发上,看到他们,她笑着向他们招了招手。
“幼真,恂之。”
闻言,客厅里的众人都安静了,向门边看过去——真是顶顶登对的一双人。男人身高腿长,气度高华,也许是今天婚礼,他向来疏冷的眉目显得温和不少;女人高挑纤细,秾丽又端庄,站在他身侧如小鸟依人。
今天是虞家的大事,虞家人尽聚一堂,所有人面上都带着笑意,除了虞家大房。
之前得知公司股权变动,且虞幼真与温恂之结婚这两个消息后,郑婉茹是食不下咽,不得安寝——这意味着她希望虞家大房接管公司,和虞幼真嫁给外甥郑晋英帮扶郑家的两个算盘同时落空。所以尽管她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可当她真的见到他俩携手走进客厅里来,走到众人面前来,她还是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偏偏虞幼真这小姑娘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向周围人都打了一圈招呼,等到了她郑婉茹,她面上流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道:
“大伯母,您这脸色不太好……是不是最近休息不足?”
郑婉茹表情一僵,猜想虞幼真她这是在指自己的黑眼圈都挂到了下巴上。郑婉茹今年已有五十许,一向在意保养,最近因为这两件事情衰老得厉害,本就心烦,今天又被人这么当众提了一下,更是难堪。她心里大骂虞幼真是可恶,刚想回嘴讽刺两句,但她的目光触及到她身旁的温恂之后,见他面无表情地望向自己,目光平静却隐含警告,她脑子清醒了些许,面上强露出一个笑容,道:
“谢谢幼真关心,最近我是休息不好。”
虞幼真便笑笑,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伯母还是要注意休息,不要想太多。”
郑婉茹看着她脸上那微笑,只觉得那是得意的笑,仿若得胜者般的笑,内心窝火至极,却只能咬着牙,笑着应了一句“好”。
赵瑞心在一旁看着,心里亦生出些畅快的感觉。
这些年二房在大房的打压下,日子过得是如履薄冰,女儿还三番四次遭到郑家那纨绔子弟郑晋英的骚扰,憋屈至极。如今翻了身,她自然也想出口气,此时便佯装喝茶,冷眼旁观,等她看到后边郑婉茹的脸色都变了,才不慌不忙地提了一句:
“幼真,别误了时间。”
虞幼真也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最后对郑婉茹笑了笑,视线便轻飘飘地从她身上移走了。
由于两人的父亲均已去世,温恂之母亲现卧病在床,两位新人的父母只剩赵瑞心一人。
敬茶一般有站姿弯腰或者跪姿两种方式,虞幼真本以为温恂之身份贵重,应该会安排站姿敬茶,但工作人员拿出了两个大红色的软垫,整整齐齐地摆在赵瑞心面前。虞幼真诧异地转头看了温恂之一眼,他平视着前方,没看她,却仿佛像感觉到她的视线那般,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指尖。
司仪引领他们进行敬茶的流程,请他们二人跪到软垫上。温恂之干脆利落地提了提裤管,跪了下来。虞幼真亦跪到了另一个软垫上。
茶满到七分,虞幼真端起茶杯给温恂之,温恂之接过茶杯,双手给赵瑞心敬茶,礼数十足,语气诚恳。
“妈妈,请喝茶。”
赵瑞心的眼眶都红了,面前的男人斯文且英俊,如兰芝玉树般矜贵独绝,这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她一直将他当作自己半个儿子那样看待,如今真成了她的女婿,真成了她的儿子。
她“哎”了一声,连忙接过茶杯。
后续新人又给虞老爷子敬了茶,虞老爷子眼眶湿润,接过他们这改口茶。
等他们都喝完,温恂之一一双手接过茶杯,放到托盘上。
虞老爷子面带笑意地递给温恂之一个厚实的红包:“来,恂之,快拿着。”
温恂之连忙恭敬接过。
虞老爷子望着面前这对新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一晃眼都到了成家的年纪,心里是感慨万千。他牵起孙女的手,又牵起温恂之的手,令他们的手交叠在一起。
虞幼真抬眼,爷爷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们二人,笑得老怀欣慰,但眼中却闪动着泪光,老人仿佛有很多话想要说,可酝酿许久,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朴实的叮嘱。他苍老而粗糙的手用力握一握他们交叠的手,语重心长道:
“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过日子。”
第22章
苟载瑟瑟发抖地蹲在虞家大宅旁边的一棵高树上, 他一手抱着沉得要命的单反,一手抱着粗壮的树干。
为什么他会蹲在这里,说来也是话长。
今天温虞大婚,但整场婚礼安保规格极高, 并不对外公开。在婚礼开始之前, 温家私底下便早早地跟主流媒体的高层都打过招呼,达成了一致, 不会对外公布婚礼的相关讯息。
主流媒体不动, 小报们可就顾不得那么多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这条新闻是近日热度最高的, 价值极高,可以说谁拿下来谁就等着大卖。于是苟载和他大批大批的同行前赴后继地埋伏在沿路, 就想拿到第一手的照片讯息。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好消息是,迎亲的车队到了之后, 他们第一时间就拍到了温家掌权人的照片。
坏消息是,虽然他们拍到了温恂之的照片,但是那些个缺心眼的同行实在是愚不可及,竟然没有关闪光灯!
温恂之下车那一瞬,铺天盖地的闪光灯几乎要照亮整个深水湾。然后, 他就看到那位素来矜贵的温先生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四周,侧过脸对旁边的人耳语了两句。
苟载当即就觉得情况不妙。
他跟拍多年,经验丰富, 那会儿他已经藏在了树上,但是那位温先生的目光似乎也扫过了他, 极锐利的眼神,他看过来时, 苟载手脚一软,险些没抱住树干,像根倒栽葱一样直直栽倒下去。
后面的事情,就可以说是很简单粗暴了。
一想到这儿,苟载就狠狠闭目。
温先生下车后就直直入了虞家大宅,虞家的宅院自然也是围得像铁桶一样,他们根本进不去的。温先生是进去了,但他的随行人员和安保人员还留了一部份在外面,他们这些人大概是得到了温先生的授意,开始地毯式搜寻潜伏在四周的记者。
头上顶着花花草草当遮蔽物的,藏进车里的,躲在车底的……全部被揪了出来,然后随行人员礼貌却极为强势地要求记者删掉相机里的照片,记者们当然不愿意,但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照片全都被删光了,人也灰溜溜地被随行人员强硬地送离了姻亲现场。
苟载运道比较好,他躲在树上,这棵树很高,树冠浓密,随行人员没发现他。他惴惴不安地蹲在树上,一方面担忧温家掌权人的雷霆手段,也会把他揪出来,但是另一方面却不由自主地畅想起来——虞家这位千金小姐被虞家二太太保护得很好,她也素来低调,成年后从未在媒体上公开露过面。在这样的好日子里,如果他能拍到虞小姐的照片……
那这泼天的富贵不就轮到他了吗!
虞家大宅的玻璃全部都是单向的防弹玻璃,从外面看不到里面的情况,苟载耐心地等了许久,门口突然热闹起来,说话声和脚步声渐大。
苟载一个激灵,握紧了手中的相机。
很快,门口出现了许多人的身影。先出来的是几个全副武装的保镖,然后,是被人簇拥在中心的一对新人。
温家的掌权人一改方才露面时骇人的冰冷,此刻他的眉梢眼角微微弯着,侧头低眼对怀里的人说话,表情温和,临下台阶,还弯下腰体贴地帮她提起裙摆。
新娘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这一刻,苟载也得以看清这位被保护得极好的虞家小姐的真容。他的脑子“嗡”了一声,都说见过真正好看的人时,脑子是一片空白的,此刻他就是这样。他跟拍过很多名流巨星,见过不少美貌的人,但没有几个人的美貌能给人这样直接的震撼。
这位虞家小姐长得极美,容貌和体态皆是无可挑剔,她耳畔和脖颈间戴着极为华贵的首饰,艳光四射,苟载一眼便认出那是前段时间被温恂之拍下天价的珠宝,但此刻,那些无比昂贵的珠宝全都沦为了她的陪衬。
他不由自主地举起手中的相机,抓紧最后的机会,在虞幼真上车前按下了快门。
今天虞家小千金出阁坐是虞老爷子最钟爱的座驾。车就停在虞家的门口,短短几步路,两位新人很快上了车,车窗升上去,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苟载颇有些可惜,他查看了一下他好不容易拍下的那几张照片,虽然是匆匆抓拍的,但是这几张生图的清晰度还是可以吊打那几张网上流传的糊得不行的照片。他满意地点点头,今天也不是一无所获,这个独家注定是他们的了。
可惜,他还没高兴太久,正准备下树,就看到有个人站在树底,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他站在那儿多久了。见到苟载看过来,他咧开白亮的牙齿:
“嘿,bro。”
苟载懵了一瞬,他认出了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温恂之的心腹——万文东。
万文东敲敲树干,说:“还不下来?要我上去抓你吗?”
五分钟后。
苟载绝望地抱头蹲在地上,再也不想回忆刚才他惨痛的经历,不过短短五分钟,他吃饭的家伙已经被万文东缴走。
万文东一张张搜查相机里的照片,全是虞幼真和温恂之两人的合照,其中有一张正好抓拍到两位新人相视一笑的画面,看起来温馨动人。他笑了一下,心想温恂之这家伙应该会喜欢。
“拍得不错,相机我拿了。”万文东说。
苟载一听急了,里面全是他独家的新闻,他升职的希望,更何况,“这是公司的办公用品!你不能——”
下一瞬,他鼻尖正对着一沓厚厚的钞票,他两眼发直,慢慢地闭上了嘴。
“别吵吵,不白拿你的。”万文东挥了一下手中的钞票,“算是我们买下这些照片的报酬。”
苟载瞄了一眼那沓纸钞,粗略估计除去相机的款项,还能抵得过他半年的薪水了,他脑子里左右摇摆,天人交战。
万文东往上加码,“两倍,总可以了吧。”他威胁道,“劝你见好就收,本来未经对方同意的偷拍就违法,我们有权起诉你们。”
苟载头皮发麻,温氏旗下的金牌律师团所向披靡,号称港城“必胜客”,没有人会想招惹他们,要告他们就肯定能告赢。
他一狠心,夺过那把钞票:“成交!”
……
虞幼真并不知道这边发生的小插曲,她乘坐的迎亲的婚车一路向酒店进发。
来参加婚礼的宾客名单很长,每一个都是港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越靠近酒店,就能看到越多豪车汇聚。酒店的停车场里都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的汽车,但是门童调动有度,一切都有条不紊。
举办婚礼的酒店是温氏旗下的产业,为了办好主家这场婚礼,已提前许久清场排练,高层下了死令绝不能出现一丝岔子。
抵达了酒店后,虞幼真在专人的指引下径直去了后面的化妆室。化妆室内极宽敞,但此刻仍显得拥挤,这儿给新娘配备了一整个造型团队。在婚礼正式开始前,虞幼真还要补妆,要换去身上的龙凤褂,穿上今天的婚纱,戴上配套的珠宝首饰。大家忙作一团,虞幼真像个真人娃娃一样任他们摆布。
赵瑞心作为新娘的母亲,虞家的二太太,自然也是备受瞩目的人物,她前去会场坐镇了,一方面是照应虞老爷子,另一方面也好应付一波又一波的前来搭话的宾客。赵瑞心嫁入虞家多年,见过不知多少风浪,社交自然圆滑妥帖,只是今天她心里一直记挂着虞幼真那边的情况,便多少有点走神,在她不知第几次回头看向化妆室的位置时,虞老爷子拍了拍她的手,说:
“好了,我这儿还有其他人呢。不用你陪着。你快去看看真真那边的情况。”
被虞老爷子看破心事,赵瑞心有点不好意思,说:“爸爸,我还是在这儿陪您吧。”
虞老爷子瞧着她这样儿就觉得好笑,一颗心都挂到女儿身上了,还要在这儿点卯陪着他这老爷子,都是做父母的人,谁还不知道谁了。于是老爷子一挥手,道:“去吧,说那么多废话。我这儿还有人呢,用你操心?”
赵瑞心知道老爷子的脾气,这么说就一定是这么想的,况且她也确实放心不下女儿,她“哎”了一声,也不再推辞,站起来道:“爸爸,那我就先去真真那边看看情况了。”
等她赵瑞心到化妆室时,所有的工作几近收尾,虞幼真坐在化妆镜前,造型师在为她描唇。注意到门开了的动静,她在镜子瞄了一眼,看到是赵瑞心来了,便惊喜地转过身来。
“妈咪,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赵瑞心走到她身后,在一旁打量着化妆师给她上妆。
赵瑞心身为虞家二太太,便是态度亲和,但身份摆在这儿,给人的压力也是不小,化妆师眼疾手快地描好最后一笔唇线,把相处的空间留给这对母女。
虞幼真转了一圈,笑着问母亲:“妈咪,你看我今日好不好看?”
赵瑞心佯装吃惊:“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的乖女当然什么时候都好看的啦,从小就好看。”
虞幼真便笑,赵瑞心说的这句话跟她领证那天说的几乎一模一样。就算她长大了成年了嫁人了,她妈妈还是把她当作掌中明珠一样,听不得半句她对自己的怀疑。
赵瑞心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仔细描摹着女儿的面庞,女儿出落得极好,轮廓似她,眉眼却像极了丈夫虞修贤,她的目光久久地在虞幼真的眉眼处停留,笑容渐渐淡去,忽地苦涩又怅惋地叹了口气。
虞幼真握住她的手,“妈咪,你怎么了?”
“我只是想到了你爸爸,如果他也能……”她说着,然后突兀地停住了,伸手摸摸虞幼真的脸颊,她露出一个笑容,轻声说,“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
虞幼真沉默着,依恋地用脸颊蹭蹭母亲的手心。她知道,在这样的日子,母亲肯定是想起了父亲,她也想起了父亲,那个会给她骑大马,带她出去玩儿,满足她一切要求的父亲,如果他还在……
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
……
外边,第一日婚礼的宾客都来齐了,工作人员前来提醒新娘入场。
赵瑞心牵着虞幼真往门口走,她一边走一边低声叮嘱虞幼真:“待会是爷爷牵着你入场。爷爷身体近来又不太好了,走得慢,你要配合爷爷的步伐走得慢点。知道吗?”
虞幼真乖乖地点点头,道:“好。”
不多时,母女两人便看到了坐在门外等她们的虞老爷子。老爷子坐在轮椅上,穿着极正式,表情严肃,仿佛参加的不是婚礼,而是什么顶级的政事会议,只是他一见到自己疼爱的小孙女,严肃的表情便化作乌有,他向虞幼真笑着招了招手。
“真真啊,快来爷爷这里。”
第23章
虞幼真快步走过去, 她穿着繁复的婚纱,婚纱的上身是收紧的鱼骨衣,下摆是大拖尾,很难蹲下来。她只能半弯下腰, 握住虞老爷子的手, 说:
“爷爷,我来啦。”
虞老爷子“哎”了一声, 手撑着轮椅, 颤颤巍巍站起身。虞幼真和赵瑞心见状,连忙去扶他, 但虞老爷子笑着摆摆手,表示自己能行。
过了好一会儿, 老爷子终于站起来, 极正式极严肃的衣服裹着他日渐衰老的身躯,往日宽阔的肩背已然佝偻。可他眼睛里闪动着顽童般得意的神情, 颇有些不服老的意思,说:
“都不用你们扶,老爷子我还能走呢。”
虞幼真看得眼睛发热,她忍住鼻尖的酸涩,重重地“嗯”了一声。
自从虞老爷子生病后, 就常坐在轮椅上,以前那个以前步伐稳健,最爱四处走的爷爷好像消失很久了, 如今爷爷从轮椅上站起来都这样费时。
她什么都没说,也说不出来, 只是默默地给老爷子借力,让他省点力气。
从小宠爱到大的小孙女情绪不对, 虞老爷子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他是多玲珑的人呐,只稍稍一想就知道这小孙女又在想什么了。他捏捏她的手指头,虞幼真抬起眼,爷爷正温和地注视着她。
那双眼睛年老浑浊却依旧锐利深邃,他什么都看得透看得清楚,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瞧着她笑,像以前一样,轻轻地、亲昵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这样好的日子,真真不许哭,要笑的。”
虞幼真握着老爷子粗糙的手,她低下眼,久久,又轻轻“嗯”了一声。
不多时,会场的大门被人慢慢推开,伴随着司仪高亢有力的声音,里面绚丽多彩的灯光、喧哗的声音、馥郁的花香一同宣泄而出。
“有请新娘进场!”
虞幼真望了一眼爷爷,虞老爷子温和地笑着,他朝她抬了抬臂弯。
“来,真真,爷爷同你走。”
……
梁如筠坐在台下,有些发怯。
抬眼望望,整个会场摆满了新嫩馥郁的鲜切花,从天花板上倒吊下各式浅色的花束,色彩统一,层叠有致,华贵的吊灯点缀其中,照亮周遭,细细看去,甚至能看到灯盏旁边的柔嫩花瓣上的小露珠和纹路。
会场里处处在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穿着正式礼服的侍者面带微笑,端着贵到咋舌的名酒穿梭其中,对客人有求必应。
梁如筠又左右看看,周围坐着的都是她不认识的人。说不认识其实稍有偏颇,她是认识的,不过是单方面认识——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港城的名人翘楚。他们身上手上戴着能闪瞎人眼睛的珠宝,谈论的内容全是她不懂的,粤语夹杂着听不懂的外语,讲得飞快,谈笑间就讲定几单大生意。
她处在此间,仿佛格格不入。
旁边的女郎看她在发愣,好心地同她搭了几句话,试图将她带入话题的圈子里。
说起来还要感谢温先生,难为这样繁忙的日子里,竟然还记得她,遣助理过来看看她的情况,猜想她或许会不适应这样的环境,还托她旁边的女郎照顾她一二。
梁如筠的位置排得很前,又是温先生单独叮嘱要好好招待的人,那女郎也拿捏不准她的来头,她细长的指头绕了一圈,示意了一下周遭的鲜切花,然后像聊八卦一样提起一个她估摸梁如筠应该听得明的话题。
“我听人讲,这些鲜花全是从国外空运回来的,足足运了几千公斤,而且这场婚礼要持续三天三夜,今天是第一日,明日后日又是不一样的风格。”
梁如筠懵了懵。
前不久她才知道自己低调无比的好朋友是港城数得上号的豪门小千金;紧接着她又知道好友即将步入婚姻;来参加婚礼,她像土狗一样被这奢华场面震撼了一番,然后得知……
乖乖!
这样奢华的婚礼竟然还要持续三天三夜?!
这么有钱?!
梁如筠下意识道:“三日三夜……不同的主题……这得花多少钱?”
那女郎颇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这是钱的问题吗?”
梁如筠双眼发直:“那不然是什么?”
那女郎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好几个词,诸如“排场”“世纪婚礼”云云,但是好像都被梁如筠带歪了,那些词最后都扭曲化归为一个大大的“钱”字。
她歪着头,不确定地说:“好像……也可以说是钱的问题?”
这场婚礼少讲花掉大几千万,过亿也说不准。
梁如筠一拍手,说:“对呀,那么舍得花钱,讲明温先生好钟意幼真。”
女郎敏锐地捕捉到梁如筠对虞幼真亲昵的称呼,她见梁如筠面生,平时社交活动都没怎么见过的,怎么会坐这么前?
她话头一转,问道:“你同幼真相熟?”
梁如筠老实说:“我们是大学的同学。”
“以前在英国念书时的同学?”女郎又问。
梁如筠答:“那不是。”
闻言,女郎眉梢微挑,显然有些讶异——虞幼真不喜交际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早几年她还在英国念大一大二时,还算多交游,等她父亲过世后,她便常日关起门来了。
女郎还想再问,但台上的司仪正邀请新娘进场,婚礼准备开始,她只能闷闷收声。
在温柔缱绻的音乐声中,会场的大门缓缓开启。盛装打扮的新娘挽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从门外慢慢步入内场。
场内众人发出低低的抽气声和欢呼声,梁如筠转眼看去,也不禁恍惚了一瞬,她想起港城报纸对虞幼真的评价——“港城明珠”。
她一早知道自己的好友美丽,平时她低调朴素都难掩过人姿色,今日她细细描摹了眉眼,涂了艳色的唇脂,乌黑浓密的头发尽数绾到脑后,穿着雪白的婚纱款步走来。几乎是甫一亮相,她就夺去了所有人的关注,她就像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牢牢地吸引住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可虞幼真却仿若未觉,她微微垂着眼,认真地看着着脚下的路。随着她的慢而缓的脚步,绣着珍珠和钻石的蕾丝细纱轻轻盖住行道上的白玫瑰花瓣,梁如筠愣愣地看着她巨大的拖尾缓缓行过自己的面前,一步一步走到台上。
温恂之早已在台上等待许久。他往日便风姿过人,今日因着婚礼仔细收拾过仪容仪表,风采更是胜过以往。他的头发被仔仔细细地抓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和深邃的眉眼,他本就身量极高,今日穿着剪裁合体的极正式的白西装,更显得身高腿长,优雅倜傥。
虞老爷子看着面前的温恂之,男人斯文且英俊,肩背宽阔,矜贵过人,是全港城独一份的存在,他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他再回头看看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如珠似宝的小孙女,最后笑着一握她的手,慢慢交到温恂之的手里。
此刻就像是某种阶段的交替,正以一种庄重的仪式交接,完成交接后,她的过去就彻底留在过去了,只能向前看。先前爷爷和她说“婚姻不是儿戏”,“是不是真的想好了”的时候,亦或是签字领证的时候,她还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直到此刻,她才惶惶然发现,就这一交手,她似乎真的……只能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虞幼真鼻子一酸,她咬了咬唇,小声念了句“爷爷”。
虞老爷子手指动了动,还想像以前一样刮刮她的鼻尖,但他终究只是拍拍两人交握的双手,没再说什么,他把虞幼真交给温恂之后,便有人推来轮椅,搀扶他下台。
虞幼真目送着爷爷背过身,在别人的搀扶下,从台上慢慢走下去。她心里很不好受,就像看到一轮亘古不变的、高高挂起的太阳迟暮了。
温恂之微微低眼,她的眼尾微微红了,他轻轻捏一捏她的指尖。虞幼真不明所以地仰头看他。他望进她那双茫然的、湿漉漉的眼睛里,轻声说:
“小心妆花了。”
虞幼真:“……”
刚才还汹涌的泪意顿时收了回去,她微笑着,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狠狠地掐了一把他的手心。
温恂之:“……”
小姑娘手劲儿还挺大。
典礼在继续,司仪用充满感情的声音介绍他们是世交的青梅竹马,大屏幕配合地放出两个人的旧照片,一张张轮换,从两人牙牙学语时,到长大些时,再到成年……然后到领证那日,忠实地记录了今日这对新人的相识相处的全过程。
梁如筠仔细看着,看到有好几张旧照片,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两张牵手照。
第一张照片的正中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婴,被家人抱在怀里,黑葡萄似的眼睛弯着,露出只有零星几颗牙齿的牙床,高高举起的手紧紧地攥着一个小男孩的小手指。那男孩就蹲在她面前,低着眼眉,笑着看妹妹。
第二张照片是一张众人的合照。上一张照片里的小女婴抽条长大了,约莫是六七岁的样子,她被爸爸抱在怀里,手里却攥着身旁男孩儿的手,她粉嘟嘟、圆鼓鼓的小脸蛋旁挂着一串眼泪珠子,咧着嘴,露出缺了的门牙。这张照片里,大家都在笑,除了小女孩儿,还有站在她旁边关切地看着她的男孩儿。
那两张照片里,虽然孩童的五官仍稚嫩,但也能看出日后的轮廓,分明就是幼真和温先生二人!
梁如筠想起来,不管什么时候,温先生似乎都是很关切关注着幼真的,之前温先生去学校做分享,跟幼真一块离开时,全程小心对待幼真的模样……连拉开车门,都会护在车框上,就生怕她撞到头。
梁如筠眼睛微微弯着,也忘了刚才的不自在,托着腮帮子,嘿嘿笑出声来。
青梅竹马啊嘿嘿嘿,从头到尾的感情啊,真好磕啊嘿嘿!!
虞幼真也在看着大屏幕,她对这两张照片也有印象。
前面那张是她满岁酒时拍的,据赵瑞心说,那天要她抓周,摆了好多东西,什么尺子、印章、算盘、毛笔、吃食……结果家人们刚把她放下来,她看了一圈什么也没抓,吭哧吭哧爬到人家恂之哥哥面前,抓着他的指头笑。
后来就算长大了,他们还是会时不时取笑她说,小时候抓周给自己抓了个哥哥,这么喜欢哥哥,不如长大后给哥哥当新妇,谁知二十多年后,这戏言竟成了真的。
后面那张照片则是她六岁生日那天拍的。那天他们两家人一起出去玩儿,她淘气,爬上树却不敢下来,恂之哥找到她,她抖抖索索从树上跳下来,扑到他怀里,他没站稳,踩在石子上,崴伤了脚,自那以后她就很注意他的脚腕。
这张照片就是那日恂之哥找到她后,大家伙的合影。
身处其中时,很难察觉到时光流逝飞快,直到今天婚礼把这些压箱底的老照片全部翻出来,一一投放到她面前,她恍然发觉……
他们参与到对方的人生中,真的已经有许多、许多年了。
耳边,司仪引导婚礼继续进行着,他笑着看着这一双登对的新人,用饱含着感情的声音说:
“古人云,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虞幼真,你是否愿意嫁给温恂之?从此爱他,尊重他,不离不弃忠诚一生,无论富贵和贫贱,无论健康和疾病,无论成功与失败,都会不离不弃,永远支持他,爱护他,与他同甘共苦,携手共创健康美满的家庭,直到死亡?*”
虞幼真看着他的双眼,他瞳孔在灯下呈现出一种剔透的色泽,像极了沉静的琥珀。她深吸一口气,声音轻软却坚定:“我愿意。”
司仪又转向温恂之,问:“温恂之,你是否愿意娶虞幼真?从此爱她,尊重她,不离不弃忠诚一生,无论富贵和贫贱,无论健康和疾病,无论成功与失败,都会不离不弃,永远支持她,爱护她,与她同甘共苦,携手共创健康美满的家庭,直到死亡?”
温恂之望向她的双眼微微一弯,声线低沉:“我当然愿意。”
他话音刚落,整个会场便响起如雷般的掌声,低垂的鲜花似乎都被这热烈的气氛震动得微微摇晃起来。
司仪高声宣布:“现在有请新人交换婚戒!”
工作人员将婚戒送到手边,虞幼真回身从首饰盒里轻轻摘出那枚婚戒,然后执起温恂之的左手,对准无名指,轻轻地推了进去。婚戒卡到他的指根,他手指长且骨节分明,衬得婚戒只有细细的一圈。
他亦轻轻托起她的手,垂目,轻而缓地为她戴上婚戒。虞幼真活动了一下手指,感到有点点不适应。
据说,左手的无名指有一根细小的血管与心脏相连,寓意爱意直达心底。那一枚小小的婚戒套在他们左手的无名指上,代表他们刚才许下的誓言。
她结婚了——这个认知在今天婚礼上被反复强化。
她抬起眼,撞进他含笑的眼睛里。
他们交换完婚戒,司仪率先鼓掌,笑着大声宣布:“现在请新人亲吻彼此!”
听到司仪这么说,虞幼真的脊背微微一僵——终于到了此刻,她之前一直害怕的这一刻。
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紧张地看着温恂之。先前她提起来,恂之哥说可以借位,不会真的亲到,但她方才悄悄咪咪往下扫视了一圈,乌泱泱的全是人,被这么多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们,他们要怎么借位呀?
她紧张得心脏在怦怦直跳,他却一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的模样。
只见他慢慢靠过来,一手托住她的下巴,一手拢住她光`裸的肩头。他扣住她的肩头的力道不大,但是却有种不容抗拒的意味,他手心的茧子摩`挲过她的肩头,所过之处,被激起一层密密麻麻的战`栗。
不、不是说好了要借位的吗?
他仿佛像没看到她的眼色似的,微微偏过头,靠近了,再靠近了,一直与她的唇瓣只余了一线罅隙,他才低眼侧目望进她惊惶的眼睛里,用近乎气音同她说:
“闭眼,你大伯父大伯母还在……”
一听到这两个名字,虞幼真不安地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
两人的唇瓣不期然地、轻轻地贴到了一起。
虞幼真的眼睫微微一颤,她看到他错愕地睁开眼。
下一瞬,她的后颈被他死死扣住,像稳稳拿捏住她的命门一样,托着她的后颈往前一带,不许她逃。
旋即,暖得像能烧起来似的的乌木沉香铺天盖地地笼罩住她。
第24章
他温热的鼻息轻轻地扑在她的脸颊上。
虞幼真忘记闭眼,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柔软,湿`润,带着清新的薄荷的香气——这是感官最先传导回大脑的感受,然后脚好像有点软。
这是种很奇妙的感受……她之前从未体验过。
他们, 是不是……在接`吻?
虞幼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她的脸迅速涨红起来。
偏偏此时,温恂之还轻轻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唇, 扣在她颈侧的手指顺着她敏`感的耳后向上摸`索, 所过之处像是点燃了一连串的火星。
此时此刻,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因为这个意外的吻而调动起来了。心跳得很快很快, 像是可以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脑子嗡嗡作响, 晕晕的, 不能顺畅地呼吸,而且浑身发软, 脚软得好像要歪倒在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她感觉过了很久,温恂之才松开扣着她后颈的手。她迅速后退了一步,低下头,轻轻地喘了一口气。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都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她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不是说好了借位的吗?
怎,怎么还是没借位成功啊!
而且, 台下还有那么,那么多人!全都看到了!
啊啊啊啊啊啊!
虞幼真内心崩溃, 后面司仪说什么她已经没有脑子再去听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现在面红害臊, 就想赶紧地宣布开席,她好下去喘口气。几乎是司仪一宣布开席,她就迫不及待地提起裙摆就向下走,看都不敢往身旁看一眼。
温恂之跟在她身后,施施然地拾级而下。他望着她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他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梁如筠把这对小夫妻的互动尽收眼底,她又忍不住嘿嘿笑起来:“真甜呐~~~”
坐在梁如筠不远处的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讲话。甜什么甜?拥吻过后新娘子都没看新郎一眼,这也叫甜?圈子里都清楚的,他们两个是板上钉钉的协议联姻,各取所需,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另一边,虞幼真并不清楚外面的宾客怎么想的,她一路快走回到化妆室,坐回了刚才梳妆打扮的更衣室,支撑着她一路回来的那口气才泄了。
她少见地瘫坐在椅子上,一直到呼吸慢慢平复。一想到待会还要面对他,她平直挺拔的肩背就塌了下来,莫名生出一股胆怯的心理。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他。
她模模糊糊地、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化学反应。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她本能地有些不敢接近,也不愿意去深思那是什么。
如果可以,她是真想一直躲在这里不出去,但她不能。
虞幼真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刚准备让人进来帮助她脱去这身繁琐的婚纱,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镜子,微微顿了顿。
——镜子里的她,眼尾是潮`红的,两腮是酡`红的。
嘴唇……也是润`红的,刚才化妆师精心描摹过的唇线晕开稍许。
她的手指微微一蜷,用指尖迟疑地、小心地、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的唇瓣。仿佛时光回溯,她似乎又重新体验了一遍刚才呼吸交`缠,嘴唇相`贴的感受,那种酥`麻的、浑身发软的、喘不上气儿的感觉再次卷土重来。
……亲`吻竟然是这种感觉?
她忽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像触电了一样连忙放下手。
……
不多时,虞幼真再次回到会场,在自己的位置上落座。
温恂之侧目望她一眼,她的肩背挺直,笑容得体,仿佛刚才那个急匆匆提着裙子逃跑的人和她没有半分钱关系。
调整得挺快。
虞幼真跟在座的宾客寒暄过一遭,她一边与人说笑,一边倾过身,轻声问温恂之:
“进行到哪儿了?是不是要去敬酒了?”
温恂之望着她,视线向下落,落到她的唇上。她的唇形本就小巧而饱满,涂口红很好看,她回去一遭,刚才被晕花的唇线又重新变得规整了,大约是回去让化妆师补了妆。
虞幼真见他没回应,疑惑地望过来,发现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她被看得奇怪。
她迟疑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了笑,低声说,“就在等你了。”
他的声线低沉而悦耳,刻意放轻声音后,反而带了一些低哑的颗粒感,像一撮儿羽毛尖快而迅速地挠过她的耳廓。虞幼真摸了摸耳朵,尽量摒弃掉不自在的感觉。
她低声询问他的想法,“那我们现在就去敬酒?”
温恂之没说话,而是笑了笑,他望向她的眼睛,把手放到她的腰间。没挨着,隔了一线距离。
他很有礼貌地低声问她:“可以吗?”
虞幼真:“……”
这几天都很重要,千万不能掉链子。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对他露出一个微笑,说:“当然。”
婚礼上敬酒就是从主桌开始往后打圈儿喝酒,新人对宾客们说“吃好喝好”,宾客们对新人们说“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等吉利话。
今天婚宴上酒水准备得充足,白的红的都有,但他们去敬酒拿的是白的,五十几度的烈酒。主桌上每一位宾客都是港城乃至全国都极具影响力的大人物,谁都怠慢不了,温恂之敬酒一口气喝了好几杯,眼见着他的脸色微微发白。
虞幼真记得那晚陈医生跟他们叮嘱的,他的胃不好,让他少喝酒。这样的场面说不喝酒不应酬,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他俩在一块,她可以帮他分担多一些,这样他就能喝少些酒。
她抬手想接过酒杯,却被温恂之拦住。
“你少喝酒。”他说。
接着,虞幼真看到他又是几杯下肚,脸色又更白了些,耳朵尖儿也更红了。
她心里着急,抓住他的袖子,小声跟他说:“我酒量还行,不会醉的。”
闻言,他望向她,他的眼睛依旧是清明的,但是态度却比以往略微强势了些许,他握住她抓住他衣袖的手,轻巧地圈住她的手腕。
“不许喝。”说完,他似乎也感觉自己的语气太硬,微微一顿,又放软了声音,像哄小孩儿那样说,“酒不是好东西,你别喝,乖。”
其他人自然是把小夫妻这点互动都收入眼底,纷纷打趣虞幼真会疼先生,又用羡慕且恭维的语气笑着对温恂之说他娶了这样体贴的太太,真是好福气云云。
几句祝福下去,又给温恂之满上两杯酒。
会场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场所有人都在笑,但虞幼真笑不出来。
她拗不过温恂之,但是又不想看他喝那么多酒,违背医嘱。她的视线着急地往四周逡巡,看到跟在温恂之身后的万文东,他是今天的伴郎,手里正拿着敬酒的酒水。
她注意到万文东看温恂之喝酒时,眉毛会不自觉拧得更紧。他是恂之哥的好朋友,应该也知道他胃不好吧?看他这个样子,想必也不太赞成恂之哥喝太多酒……
虞幼真内心一动,有了计较。
……
几分钟后,温恂之仰头喝酒。
酒水甫一入口,他就敏锐地发现,酒水被调换了。
——这根本不是酒,而是白开水。
他面不改色地喝完杯中的酒,回身让万文东满上酒水时,状若无意地撩起眼皮望了他一眼,用眼神无声地询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万文东呲着大白牙对他笑,然后动了动嘴唇。
温恂之一个个字辨认他万文东说的是什么——
是、你、老、婆、让、我、换、的。
他的视线微顿,挪到他身后的虞幼真身上。
虞幼真仰起脸,也对他笑,眼睛弯成了两道弯月,笑得很乖巧。
温恂之望着她含笑的眉眼,恍惚间记起她小时候也爱这样对他笑,特别是在她自知闯祸了之后。
小姑娘害怕大人们责罚她,就会借口陪他温书,跑过来找他,来了也不闹腾,就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书桌旁。她不会开口求他,只是一直用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转不转地看着他,仿佛在召唤他“快点看过来,快注意到我”,在他看过去之后,她就会像此刻一样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她从小就知道怎么拿捏他。
他清冷的眉梢眼尾柔和下来,没忍住抬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她愣了一下,仿佛有些讶异他这突然的举动,眉毛和鼻子都轻轻地皱了起来,但又很快舒展开,一副“我就干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吧”的模样,颇有些挑衅地看着他。
他眼睛微微一弯,说:“小淘气鬼。”
第25章
他们的婚礼办得极大, 持续三天三夜,宾客如云。他们每天都需要花极大的精力去招待客人,每天都在打着圈地敬酒应酬,尽管有虞幼真这个方法帮忙躲避一二, 少喝一些, 但是客人这样多,还是有逃脱不了的情况, 因此温恂之不免多喝了一些。
婚礼终于结束的那一天, 温恂之还是喝醉了。虞幼真搬不动他,还是万文东帮忙架着他上车的。
“那我就把你们送到这儿了。”万文东把温恂之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拿下来, “你们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虞幼真很感激他,她原先和万文东不熟, 这几天办婚礼两人的交集变多, 在敬酒时万文东这个好兄弟还会帮温恂之挡挡酒,要不然温恂之只会醉得更厉害 。
她说:“嗯嗯嗯, 谢谢万总。”
万文东一听他这称呼,便看着她笑了起来:“幼真,你这也太客气了。你都和恂之结婚了,咱们就是好朋友了。好朋友之间还叫万总呢?叫我万文东或者文东都行。”
虞幼真便也笑,她从善如流地改口:“谢谢文东哥。”
万文东听这称呼, “哎”了一声,笑道:“这才对嘛。”
时候也不早了,虞幼真回头望了望醉倒的温恂之, 说:“那文东哥,我们两个就先回去了, 有什么事情就再联系?”
万文东笑着说:“好,回到后报个平安。”
虞幼真笑着应下, 万文东后退了一步,帮他们把车门合上。
正当虞幼真关上车窗,准备吩咐司机开车时,万文东在外面又叫了她一声。
虞幼真看到他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沉凝,她把车窗摇下来,问:“怎么啦?文东哥?”
万文东沉默了片刻,没说话。这倒让虞幼真感觉到有些不习惯,这两天的交集让她多少了解一些万文东的个性,他是一个善于交际的、外向的人,现在他忽然换了这么一张严肃的脸,倒让她也下意识认真起来。
他没开口,虞幼真也不催他,只耐心地等着。
过了会儿,万文东像是想清楚该怎么开口了,他慢慢说道:“这个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这几天,作为恂之的朋友,真的很感谢你。”
虞幼真愣了一下,他怎么突然跟她说这些?正在思索应该怎么回应时,她又听见万文东继续说道:
“前些天你让我换酒,我真的是意外,又为恂之感到高兴。我在那之前其实也是拦过他的,但他没听,他跟我说,这样的场合不喝不敬重。
“可是这家伙的胃也是真的不好,因为早些年……你也知道的,他不得已要需要出去应酬,没日没夜地应酬。那会还有人故意刁难他,很乐意看到这样高高在上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也有志时穷困,狼狈潦倒的一日,非逼着他饮酒,后面喝得太凶把胃喝坏了。
“他不是一个喜欢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的人,所以幼真你可能不知道……”
虞幼真沉默地听着,她确实不知道这些事情。
他话音微顿,像是在思考应该怎么继续往下说,良久,才又郑重道:“其实还有些话,我也想和你一起说了,但是想来想去还是算了,这些话我来说更不合适了。总之,我只想说,幼真,你对恂之来说真的非常重要,谢谢你照顾他。”
虞幼真笑了笑,语气诚恳地说:“他是我先生,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万文东望着她,也笑了一下,他没再说什么。他想,他可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因为温恂之是她的先生,所以她理所应当会去做这些事情,这是她的份内之事。
那么,倘若换一位先生,是不是也可以因为先生这个身份对其他人也这样好呢?
万文东不知道。
但他了解温恂之,他想要的不是这样的。
在回家的路上,温恂之一路睡得很熟。虞幼真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车子在公路上飞驰,车窗外漏进来的灯光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一明一暗相互交替。
他睡着了,很安静。
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他。
他的手撑在额角,不像是睡着了,倒像是在沉思;脸色很白,眼睛安静地阖着,长长的眼睫盖住那一双素来平静深邃的眼睛;眼底有一层淡淡的青黑色。
她发现,就算是在熟睡的时候,他的眉头也是微微皱着的。
他是不是梦到了什么?
为什么在睡着之后,眉头还是皱着的?
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吗?
刚才万文东说的那些话仿佛在耳边重播:-
“那会还有人故意刁难他,很乐意看到这样高高在上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大少爷也有志时穷困,狼狈潦倒的一日。”-
“他不得已要需要出去应酬,没日没夜地应酬……后面喝得太凶把胃喝坏了。”-
“他不是一个喜欢把这些事情挂在嘴边的人。”
万文东说她可能不知道这些事情,实际上她也确实不清楚这些事情。
温家发生大变故的时候,温恂之二十多岁,她才十几岁。那会儿她还是泡在蜜罐里的小公主,每天过在云端之上的生活,根本不懂得人间疾苦——只知道喜爱的温伯伯去世了,月贞阿姨成天以泪洗面……温家内斗得厉害,恂之哥哥变得很忙,并且,越来越忙。
她因为温伯伯过世哭了好多次,她也十分悲伤和难过,但是失去至亲的悲伤永远无法感同身受……直到她自己也经历了相似变故。
那是一种长达经年的恍惚与余震。
时至今日,她还是时常会有一种记忆错乱的感觉,总是分不清楚现实和愿望,这种巨大的期望的落差……只要想起来一次,就疼一次,折磨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不是还有爷爷和妈妈,她都不知道应该要怎么撑过来。
可温恂之几乎什么都没有。
当年他二十一岁,正值硕士毕业的关口,得知爷爷病重去世,父亲车祸,匆忙赶回国后,飞机落地后,迎接他的是父亲不治身亡的消息。再然后,整个温家大房的重担都落到了他一个人的肩上。
她不敢细想,当年他是怎样过来的。
虞幼真看着他皱起的眉头,轻轻地叹息。
她迟疑地探出指尖,想要抚平他眉心的褶皱,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又停住了,慢慢收回了手。
还是别弄醒他了。
汽车继续平稳地向前行驶,在拐弯的地方,经过了一条减速带,车内的人随之震了一下。
刚才温恂之还维持着坐姿,这会儿,他以手撑着额角的动作也因为这意外的一震变松散了,眼见着他的额头就要磕到车窗玻璃,虞幼真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伸出手去垫着。
他的额头轻轻触到她的手心,这样大的动静,他竟然连眼睫毛都未曾颤一下。
他是真的睡得很熟。
虞幼真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睡。他的头靠着她,沉甸甸的。
她恍然间想起,她以前也曾靠着他这样睡过。
那是个晴朗的春日。
沿路的蒲公英开着嫩黄的花。前排父母在开车,笑着聊天。她坐在后排,一边听着父母谈天说地,一边像没长脊椎骨一样挨在他的肩头。
车窗大开。
她微阖上眼,和煦的春风送来一点幽微的花香。
睁开眼一看,是几片嫩生生的、不知名的花瓣随风飘进他们的车里。他拾起那花瓣,晃动着花瓣的尖尖,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那会儿他们还很小,没经历过命运的转折。
现在想起来都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长大之后,结婚之前,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这样亲近过了。
前方隐隐露出他们婚房的轮廓,虞幼真收起四散的思绪。车慢慢停在家宅的一盏路灯旁,她低头望了一眼温恂之,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眉间的褶皱已然平展,嘴角甚至弯起了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
她想,这次是做了个好梦吗?
第26章
第二天起来时, 虞幼真感觉自己身上有点酸疼。昨天他们回家后,虽有管家和佣人帮忙安置温恂之,但醉酒之人最沉了,况且他还是188的大高个, 沉得不行, 他们废了好大劲儿才把人抬到卧房。
安置好人之后,她手一松, 整个人都脱了力, 脚下没站稳,一踉跄便直直撞到了屋内的摆设。他们这婚房之前是温恂之的私产, 装修时是全然按照温恂之平日喜好的,全屋的装潢都是简洁冷硬的, 摆设也是有棱有角的。
这一撞, 不偏不倚,正正好碰到了棱角上。
当即她的脸就白了。
管家发现她磕到了, 连忙问她有没有事儿,又张罗让人拿些跌打肿伤的药来。虞幼真不愿这样晚了还大费周章,就忍着疼说没事。
今早她起来再看,那儿已然是淤青一块儿。她皮肤白,那青中透着红的瘀血便显得更可怖了。不过, 好在是磕在小腿处,她穿条长裙就能盖住了。
虞幼真换好衣服下楼时,桌上已经摆好了热腾腾的早餐, 挺清淡的,南瓜红枣小米粥。她走到厨房门口, 阿姨正在忙活着配粥的小菜。
阿姨见她下来了,仰着笑脸说:“太太起来得真早。”
虞幼真也对她笑笑, 她其实现在还没有很适应“太太”这个称呼,但比刚开始好太多了。她四处望望,发现饭桌上放着两个人的餐具,都没动过,可是此间除了阿姨就没别的人影了。
虞幼真问:“恂之哥还在家里?他还没起来吗?”
按理说他应该起了吧?她印象里,温恂之是很勤勉努力的,一向起得早,况且她搬来这几日里,她每天早上起来,发现他已经不在家了,问其他人,他们都说他早就去公司了。
阿姨笑着说:“哪能呢,温先生已经起了的。”
虞幼真:“那怎么不见人?”
阿姨便又说:“先生刚才健身完,现在去洗漱了,应该快下来了。”
虞幼真愣了,他昨天醉成那样,今天还能爬起来锻炼?
她下意识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去健身了?”
阿姨像是有些不理解她怎么这样怔忪,说:“啊,对呀。先生每天早上都会早起健身,再出门工作的,雷打不动的惯例了。”
虞幼真接收到阿姨略带疑惑的目光,心里莫名有点心虚——这都结婚了,她还对自己先生的行程一无所知,好像、似乎、是有那么一点点显得她不太称职。她慢慢地“哦”了一声,拉开椅子,在餐桌旁边坐下,不再言语。
过了会,门厅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管家的声音遥遥传来:
“哎你们慢点搬,好好好……这个茶几先放在这儿……哎那个玻璃桌子仔细点搬!”
虞幼真和阿姨对视一眼,她扬了扬下巴,问道:“这怎么回事?”
阿姨探头看了一眼那边,说:“哦,这应当是先生新订的家具到了吧?”
“新订的家具?”
虞幼真满头问号,他们所住的这个屋子之前都没住过,家具一应都是簇新的,怎么又新订家具?
阿姨点点头,说:“是啊。好像是早上管家跟先生说了什么事情,然后,先生听完之后,当即就说回头把家具全都换了。”
闻言,虞幼真好奇走出去看了看。管家回头,对上她的视线,他一下子笑起来:“哎呀,太太早安!”
虞幼真亦笑着跟他问早安,紧接着又问他,这些家具是怎么回事?
管家还没来得及回话,自后边淡淡传来一个低沉悦耳的声线:
“幼真。”
于是虞幼真和管家便一齐向后看去——刚沐浴过后的男人穿着休闲的家居服,向来扣得严严实实的衣领微微敞开。他的头发还是湿的,被随意地抓到脑后,有几绺未干的发丝垂在他的脸侧,闲散而随意,身上仿佛还带着从浴室里带出来的水汽。
是的,还带着水汽。
他走近后,她眼尖地看到他锁骨的那粒红痣上甚至还盈着一滴水珠。
虞幼真别开眼,跟他打了个招呼:“早、早啊。”
“在这儿做什么呢?”他低眼看了她一眼,淡声问。
一听这话,管家把刚才他们没说完的话题继续接了下去,他说:“刚才太太问我这些家具是怎么回事呢。”说着,他笑吟吟地看了一眼温恂之,又看了一眼虞幼真,一副很是欣慰的样子。
那眼神横看竖看,好像都只能传达出一个意思——他俩很有什么。
虽然他们的关系……也确实很有些什么,但是她脸皮比较薄,不习惯在人前表现或者谈论到她的私人关系。
特别还是,当着温恂之的面。
那天婚礼的吻过后,她是在强装镇定,内心其实是极其不自在的。当初说好了借位,但是他俩却还是结结实实亲到了,事后她甚至不敢再提这件事,因为是她先说抗拒接吻,后来也是她先碰到他的唇的。
他们之间,本来是清白的青梅竹马的关系。
现在却被一个意外的吻搅乱了。
不管如何,她都不希望还有别的什么意外再搅和进来了,要不然她会觉得对不起恂之哥——人家好心帮她,他们互惠互利,她却表现得在利用这个机会占人便宜,把他们的关系搞得不清不楚的。
这不应该。
现在看到管家的反应,虞幼真心底隐隐拉响了警报,她感觉如果放任管家先生继续说下去,他们的关系大概会更尴尬。
她决心阻拦管家先生。
……可惜没赶上。
管家先生用一种老怀大慰的眼神看着他俩,说:“太太,您不知道,这些家具是先生听说您昨天磕到了腿,紧急要我去订的。”
虞幼真脸悄悄烧起来,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这样啊,我知道了,您可以……”
她好后悔自己刚才问了管家这问题。
但,还没结束。
管家望着她,声音变得激动而高亢:“是呀!我从小就照顾先生的,除了太太您,我是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上心过呢!”
他越说越激动,像播报新闻一样,所有细枝末节都关照到,洋洋洒洒,连续不断地输出。
“先生大约是早上五点多醒的,醒来后其实还是很不舒服,本来还准备再休息一会儿的,但是他一听我说您昨夜磕到腿,也不休息了,先是让人找出家里所有的跌打损伤的药油药膏,说方便等您醒了后擦拭,接着又连忙让我去联系人订家具,说越快越好,而且非常清楚地指明,要颜色浅一些淡雅一些的家具,最最要紧的是,所有的家具的边缘必须是要圆钝的,不能有锋利的棱角,如果是有柔软的包边那就再好不过……”
虞幼真:“……”
她现在真的不敢回头看那位的表情。
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感到尴尬,在她准备出声打断管家先生的时候,她的肩上搭上一双手,似是安慰般轻轻捏了捏她的肩。
“好了,您别再说了。”他淡淡地说。
管家话音一顿,果真停了下来。
虞幼真如蒙大赦,她仰起头,向他投去感激的眼神。
他低眼看她一眼,只见她的耳朵尖都是红的,他轻笑了一声,促狭而慢条斯理地说道:
“幼真羞得脸都烧起来了,您就放过她吧。”
虞幼真:“……”
她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又松开。
她刚才是为什么会觉得他会帮她的啊?!
他还不如别说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出声后,管家含笑地看着他俩,倒是没再继续说了。
温恂之无视她变得幽怨的眼神,握着她的肩膀,轻轻一带。
“好了好了,该吃饭去了。”
刚才捉弄了她一道,现在竟又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虞幼真越想越不忿,直把刚才那点不自在给忘了,她现在就想给这可恶的男人一个狠狠的教训!她伸出手,打算悄悄地在他身上掐一记,不多,就一下。
哪知她的手刚刚挨到温恂之,就被他迅速捉住了。
他拎起她的手,仗着身高俯视她:“小姑娘,你想干什么?”
虞幼真睁着眼睛说瞎话:“你昨晚醉酒了,我扶扶你。”
温恂之盯着她看似纯良的表情看了几秒,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
今天的早餐很是清淡,为了调整宿醉后的不适感,阿姨还给他俩都准备了一杯甜丝丝的蜂蜜水。早饭过后,虞幼真用湿巾拭了拭唇角,说:
“恂之哥,你慢慢吃。”
温恂之也恰在此时放下了筷子,他亦用湿巾擦拭了一下嘴唇,又换了条手巾净手。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他问。
虞幼真想了一下,说:“我今天要回学校找老师谈论一下毕业论文的选题,后面应该就没什么事情了吧。”
温恂之点点头,说:“那今晚去见见家人?”
结婚了合该回家一趟见见家里人,虞幼真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好。”
温恂之又说:“我去学校接你。”
这回,虞幼真迟疑了两秒。
如果他去的话……会不会太高调了?
温恂之像是看穿她的顾虑,他温声道:“不必担心,我会在你指定的地点等你。”
他这样体贴入微,虞幼真顿时哑然。她是不是太那什么了……以他的身份,从来只有别人等他的份,他现在却这样迁就她。
而且,虽然她还是不适应,但他俩确实是法律认可的、家人祝福的、名正言顺的夫妻,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再加上,她和母亲也拿到了公司股权,往后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为什么她还要这样小心翼翼?
虞幼真想通后,摇摇头,说:“没事,你到了之后告诉我就好。”
闻言,温恂之眼里闪过一丝讶异的神色,旋即他笑了笑,面上流露出愉色。
他从善如流地应下来:“好。”
虞幼真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指指门口,说:“那我先去学校了?”
司机应该已经在外面等她了。
温恂之叫住她:“稍等。”
虞幼真回头,却见他的目光在她的小腿处停留,她低头一看——雪白的裙摆下,隐隐露出一块淤青。
他的目光很平静,但是却很有力道,如有实质般在那处熨烫过,而此刻,管家的话也仿佛在她耳边重播,“先生先是让人找出家里所有的跌打损伤的药油药膏,方便等您醒了后擦拭”。
啊,她怎么忘了这个?
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一下裙摆,试图遮住那块狰狞的淤青。
但她的手腕被他轻轻地握住。
他坐着。她站着。
他的目光从那块淤青上边挪开,自下而上,落定在她的脸上。
两人的视线相对。
他凝视着她的双眼,目光明明是平静而温淡的,却莫名让她指尖发麻。
“不处理一下吗?”
第27章
虞幼真手指微蜷, 慢吞吞地说:“不用了吧……”
“真的不用吗?”他问。
“真的不用。”
温恂之又往那处淤青望了一眼,说,“看起来很严重。”
“我怕待会儿迟到。”虞幼真说。
她的导师是一个很年轻的教授,但是治学严谨, 说好了要几点开会, 就是几点开会,绝不能晚一分, 现在离他们开组会的时间已经近了。
温恂之也知道这个情况, 点点头,垂眼放开她的手。
“回来记得擦药。”然后, 他还不轻不重地点了她一句,“别总是不记得爱护自己。”
虞幼真望见他微蹙的眉心和低垂的眼睫, 还有他眼底那一片淡淡的青影, 是昨天宿醉没睡好的缘故吧?没睡好还不多睡会,一大早就起来折腾。
她小声咕哝了一句:“老说我, 你自己不也是。”
温恂之抬起眼,问:“你说我也是什么?”
虞幼真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我什么也没说,是你听错了,我说的是我要快点去学校了,要迟到了, 再见!”
温恂之望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摇了摇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等去到老师办公室之后, 虞幼真才定下心神来。
今天开的这个组会是有关他们毕业论文的,来跟导师沟通他们的选题。虞幼真是明年毕业, 今年下半年就该着手准备论文了。
虞幼真本科学的是艺术类的专业,研究生才转成了商科。
艺术类和商科培养的目标和方向完全是背道而驰的。商科学生在本科就应该要学的一些基础课程, 她全部都没有学过。后面申请offer需要考试,赵瑞心帮她临时找家教抱了佛脚,速成基础。
虽然最后考试过是过了,但是她心里知道她的基础可以说是千疮百孔,即便是后来她很努力地学习,在某些科目上也还是差强人意。
她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课堂上她总是沉默听讲。
此刻也是这样,听着同学跟老师讨论的热火朝天,她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像一个旁观者似的。
老师抽空分了她一个眼神,“幼真,你的选题方向呢?是打算写实证分析还是案例分析?”
突然被老师cue到,虞幼真一激灵,一下子坐直了,说:“我还没想好。这两边我都有感兴趣的选题,但不知道应该怎么选……”
导师鼓励她继续说下去,虞幼真轻声细语地跟导师说了自己准备的选题。
导师听她讲完之后,点了点头,跟她细致分析了这几个选题的优缺点,需要注意的地方以及可行性。然后,他沉吟片刻,对她说:
“其实,如果你想要做这几个论题的话,也可以回去问问温先生,听听他的建议。近水楼台先得月么。”
虞幼真懵了:“……啊?啊?”
虽然他们的婚礼并没有公开见报,但是她也清楚,阵仗这样大,消息灵通的人迟早都会知道的。只是这消息是不是传得也太快了?
都传到她老师耳朵里了!
一时间,虞幼真的内心五味杂陈。
有种被老师抓住恋情的窘迫的感觉。
导师见她表情微妙,他补充说道:“温先生是我的校友。他之前在念书的时候,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了,直到现在还是校友圈子里面备受关注的对象。老师们提起他来,都说他脑子很灵光,是难得的科研的好苗子,至今都遗憾他没有继续深造。”
虞幼真愣愣点头,说:“……这样啊。”
导师把话题带回到论文上面,“是啊。而且你想选的这几个方向,温先生都有切身的经历,他应该可以给你一些独到的建议。”
……
从导师办公室出来后,梁如筠一把抱住虞幼真的手,脸上露出很震惊的神情。
“我的天呀,温先生念书也这么厉害的吗?”
她刚才一字不落地听到了导师说的话。她知道温先生履历非常漂亮,但是学习成绩好和在做科研上有天分,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她们的导师已经是同年龄段颇有成就的学者了,近些年出了许多令人瞩目的成果,高质量的论文一篇接着一篇发,但听导师刚才的语气,温先生若是走科研一途,也会很有成就。
虞幼真点头说:“他真的很厉害。”
“比如说?”
虞幼真想了想,问,“太多了,你想了解哪方面?”
“学习,就学习这个方面。”梁如筠说。
虞幼真沉吟片刻,她低着头,看着脚尖踏过的一粒粒小鹅卵石,回忆起以前。
她慢慢说道:“他从小就很厉害……”
温恂之开蒙早,提前上小学,按部就班地念完了小学和初中。
初中毕业那年他十四岁,被父母打包送到国外去念高中,为了磨砺他,也没让人去照料他。他就自己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花了两年时间提早念完了高中。
十六岁,他被麻省理工录取,主修数学,三年就修完了学分,以极优异的成绩毕业。
十九岁,从理学类专业转至商科,去普林斯顿念运筹学与金融工程硕士。
二十一岁,他硕士毕业。
最恐怖的是,在满满当当的、难到令人发指的课程夹击中,他竟还能挤出时间在课余时间学习感兴趣的绘画课程,而且画得还相当不错。
这可真是,绝顶的天赋,过人的精力,非人的自控力……缺一不可。
梁如筠听得脑子嗡嗡。
虽然他知道他确实厉害,但是这也太……
旋即她转念一想,温先生堪称传奇的人生经历其实是从二十一岁以后才开启的。
约莫十年前,温家内斗之严重,港城人尽皆知。那时温恂之才研究生毕业,是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的叔叔却是纵横商界多年的老狐狸。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回国后,他避开二房的锋芒,一方面狙击控股权不稳的公司,低价买入股票后高价卖回给大股东,大赚一笔;另一方面积极投身金融衍生品市场进行投机行为。
他运道好,碰上了百年一遇的黑天鹅事件,且他本就眼光独到且毒辣,时机把握极为精准,一下子积攒了原始的资本,再后来,就是大家喜闻乐见的逆风翻盘局。
三十岁,他就站到了顶峰。
与他后来所取得的那些成就相比,他念书时那些光辉的过去,仿佛又只是一道不值得一提的前菜罢了。
两个人闷头往前走了一段路,梁如筠突然发问道:“那,幼真,和温先生这样子厉害的人结婚,你会觉得有压力吗?”
虞幼真愣了一下,说:“不会。”
她之前从没想过他们会从青梅竹马变成夫妻,又从何谈起有压力?
梁如筠看她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敬佩起来,她说:“那很难得哎。”
“为什么会感觉到有压力?”虞幼真有些不理解。
梁如筠踢飞一颗小石子,她闷声说:“可能,是我自己以前有过这种经历吧……那种感觉真的很像张爱玲写的那一句话,‘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感受,总之我在他面前好像都不是我自己了。”
虞幼真默默地听着,梁如筠在她面前一向是活泼开朗的,现在却是一副很低落的样子,前后不过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让她的心情变了天。
感情竟叫人变化这样大吗?
她之前没有接触过情爱,就直接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梁如筠所说的,感情里的那些辛酸的微妙的感受,她从未体验过,自然也不太理解她所说的那些。
梁如筠说完之后也沉默了下来,她又一脚踢飞一颗小石子,在它落地之后重重踩了上去。
“算了,不说那个衰仔了,都是前男友了。”
她转过脸,又换上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庞,神情八卦。
“话说,bb,你们这几天过得怎么样呀?”
“挺好的啊。”虞幼真说。
梁如筠的视线扫过她的腰。虞幼真今天穿了一条掐腰的白色长裙,材质极佳,没有任何的logo,但是很好地将她的身材勾勒了出来,就比如说她那不足盈盈一握的细腰——她这样想着,伸手去环她的腰。
嚯,真的好细啊。
像把勾人的弯刀。
虞幼真被梁如筠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嗔怒道:“你干什么呢?”
“看看断了没有。”梁如筠很无辜地眨眨眼,她的手顺着虞幼真的腰摸索,按在她的腰窝上,很体贴地问,“bb,要不要我给你按一按腰?”
“不用啊?”虞幼真莫名其妙地望着她,说,“你今天的反应好像有点奇怪。”
“你不用害羞。”梁如筠义正辞严地说,“咱俩这关系……是吧。”
虞幼真看她这贼兮兮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她前段时间那些离谱的反应,她内心警铃大作,连忙制止她说:“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不好的东西了!”
“我什么也没想!”梁如筠指天发誓。
虞幼真盯着她:“你最好是。”
“我肯定是!”
梁如筠在心里默默补充,她发誓她只是想让她的小姐妹舒服一些,又有什么错呢?
毕竟哪有人新婚腰不酸腿不疼的?
虞幼真不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只当她是真的什么也没想,她很严肃地强调说:“我跟恂之哥的关系真的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俩其实没什么——”
“可是你们领了证啊。”
虞幼真一窒,说:“是领了证,但是我们的关系确实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们的接触其实不多。”
梁如筠盯着她,突然死亡发问:“哦?那你们亲了吧?”
虞幼真避开这个话题:“……除了这个,我俩确实没什么。”
梁如筠的角度清奇,她把脑袋转过来,像好奇宝宝一样盯着虞幼真的表情:“所以说你们真的亲到了喽?”
虞幼真:“……”
她很想说不是,但是她不喜欢也不会撒谎。
所以她沉默了。
沉默就代表默认,默认就代表这就是事实。
梁如筠一拍手,大声笑道:“哈!我就说嘛!”
那天婚礼结束后,有宾客小声说新人在台上拥吻是做做样子,是借位的。她不信,事实证明她是对的。
虞幼真现在很有掐她一把的冲动,她忍了又忍,却没想到梁如筠越笑越大声,笑得前俯后仰,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羞恼道:
“你别笑了!”
“不笑了不笑了不笑了。”梁如筠揩了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
“有什么好笑的嘛……”虞幼真嘟哝了一句,“就算是亲了又能怎样。”
梁如筠没说好不好笑,只是笑容变得更深了一些,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虞幼真。
那种眼神非常微妙复杂,既欣慰又怀念,像是一种过来人在看后来者的神情。
她望着迟钝的好友,耐人寻味地说了句。
“bb,你要完了。”
第28章
虞幼真愣了一下, “我要完了?什么意思?”
“嗯呢。”梁如筠歪着头看她,说,“就不说别的了。你没发现,你最近有变化吗?”
“有吗?”虞幼真不明所以。
“有的。”梁如筠很肯定地说。
虞幼真还想继续追问, 问她觉得自己是哪儿变了, 但还没等她开口,梁如筠却先抬手挡了挡直射下的阳光, 直喊热。
正值夏天, 虽然两边的树木高大,但太阳太毒了, 热气逼得人浑身是汗。
梁如筠被热得不行,她转头问虞幼真, 待会有没有别的什么安排, 要不要去哪儿避一下?
虞幼真说晚上还要去跟家人吃个饭,待会儿温恂之会到校门口来接她。梁如筠的时间比较自由机动, 便提议道,要不她俩先去找一个地方坐着叹空调。虞幼真想也行,便同意了。
两个人找了校门口的一家咖啡厅,点了两杯冰饮,找了个很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坐定后, 梁如筠又提起她们刚才没有说完的那个话题。
“哎,bb,你刚才是不是问了我什么问题?”
虞幼真把她的问题又再重复了一遍。
梁如筠用吸管搅动着杯里的冰块, 说:“你是变了一点。”
虞幼真:“我怎么没感觉有变化?”
“嗯……你没发现吗。你现在不会那么小心了。”梁如筠笑着说,“你之前在学校好低调的, 我们两个认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你居然是个大大大大大大富婆。而且, 之前温总来学校分享的时候,你刚开始跟他表现得不认识,还跟我们说他是你哥哥,现在竟然愿意让他来接你。”
虞幼真小声说:“……那情况不一样了吗。”
以前需要低调是因为形势所迫,一个不小心就会葬送掉她父亲留下来的心血,但是现在那些危机都解决了,她又何必再处处小心?
可没曾想,梁如筠点点头,很自然地接过话道:“对啊。你都结婚了。”
虞幼真:“……”
她俩想的东西是不是不在一个频道上?
梁如筠没察觉到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到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情,还是会觉得还是觉得很恍惚,你居然就结婚了。”
不单是她,其实虞幼真自己也是这样。现在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看到的不一样的房间,她总要缓一缓神才能清醒过来——哦,她已经结婚了,从虞家老宅搬出来了。
梁如筠又问她:“那你现在还适应婚后生活吗?他对你好吗?”
虞幼真没有犹豫地说:“挺好的啊。”
“我想应该不止是挺好的。温总肯定是对你很好。”梁如筠托着腮,很肯定地说,“我这个旁观者从各种细节都能感觉到的。”
她掰着指头数,一边数一边说,“你知道吗?有两件事情给我留下好深的印象。你还记得我们去看讲座那一天吗?你跟温总先走了,我看到在你上车的时候,他把手护在了车的门框上,害怕你撞着。而且你可能不知道,你那天走了之后,温总还让他的助理过来找我了。”
虞幼真还真不知道这件事儿。
“他找你干什么?”她好奇问道。
梁如筠说:“他的助理给我递了一张温总的名片,然后跟我传达了温总想要说的话,大概意思就是跟我说你朋友不多,你很珍惜每一个朋友,如果我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去找他,而且他还给我送了好贵的礼物……不仅我有,关嘉煊也有。”
虞幼真本想喝水,此刻她的动作却顿住了,她的手指没有意识地、慢慢地摩挲着杯子的底部。她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会做到这一步。
“从那一刻之后,我就觉得温总对你是很上心的,毕竟我对他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我和他之间的链接就只有一个你。”梁如筠说,“如果没有你,我和他的交集,仅限于我有幸听过他的一次分享,如此而已。”
虞幼真沉默片刻后,笑了笑,说:“他一向很周到的。”她话音微顿,又道,“他对我的照顾,怎么说呢,即使我们不是……不是现在的关系,作哥哥,他也是很好的。”
梁如筠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词,“哥哥?你们……”
虞幼真“嗯”了一声,放下杯子,她思忖半刻,然后开口道:“我不知道那天婚礼上你有没有听过一些什么传闻。”
她看着梁如筠的眼睛,轻轻地说:“比如说,我们两个是联姻。”
见她的态度认真,梁如筠也认真起来:“嗯,我确实听到了。”
虞幼真半垂下眼睫,说:“那不是传闻,是事实。”
她不习惯跟别人说自己的私事,想了半天也没想好应该要怎么跟梁如筠说他们的情况——诚然他们这场婚姻是一场权宜之计,有利可图,但是他们也都心知肚明,单是有利益,并不足以让他们做出这样的决定。
于是,最后她掐头去尾地说:“我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他把我当妹妹,我也把他当哥哥。”
梁如筠托着腮,望着她,片刻后,她用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我觉得,也许你把他当哥哥,但他不一定把你当妹妹。”
虞幼真愣住了,问:“……什么意思?”
梁如筠却笑了,说:“嗯……我也说不上来……你就当是女孩子的直觉吧。”
虞幼真:“……”
梁如筠见她无言,愤愤为自己鸣不平:“喂喂喂,我的直觉很准的,你可别小瞧我了!”
虞幼真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这时,她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点开手机看了一眼,是温恂之给他发来消息,说他约莫还有几分钟会到,让虞幼真现在可以去走学校门口了。
看完消息后,虞幼真不再去想刚才的斗嘴,她站起来,跟梁如筠说温恂之快到了,她准备要走了。见她要走,梁如筠自己一个人待在咖啡厅也没什么好玩的,便也站起来,说陪她去校门口等。
两人一同往外走,走到校门口的闸口前,正好有一人也从外边刷卡,正快步走进来。虞幼真避让开来者,那人的脚步却停住了,然后她听见那人惊喜地唤了她名字。
“虞幼真!”
虞幼真抬起眼,是关嘉煊。
关嘉煊见到她非常开心,脸上全是笑容,“ 哎,好巧啊!居然在这里碰到你!”
虞幼真跟他不熟,招架不来这样子的热情,只对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本以为打个招呼就会别过,但关嘉煊显然是个自来熟,他本来是往校园里面走的,见到虞幼真之后也不往里面走了,就站定在她旁边跟她搭话。
关嘉煊:“你是准备要回家吗?”
虞幼真:“对。”
关嘉煊:“在等车?”
虞幼真歪歪头,说:“算是吧。”
她在等温恂之的车来接她。
关嘉煊继续努力地跟虞幼真搭话,从今天午饭吃了没有?到最近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情?再到一些杂七杂八的琐事。
虞幼真秉持着礼貌一一答了,但是她的话都说得非常地简洁,她两道细细的、秀气的眉毛也渐渐地拧了起来。
关嘉煊见她似乎没什么聊天的兴致,心里也着急,绞尽脑汁地想有什么话题是虞幼真会感兴趣的。他灵机一动,忽然想到他似乎漏了一个话题!他们之前那个未完成的,一起去看摄影展的邀约。
“你还想不想去看学校举办的摄影展呀?我看他好像只有几天就结束了。你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一起去看看?”关嘉煊说。
虞幼真这才想起来这个摄影展,她之前想去看,但是因为结婚等种种事情,牵绊住了脚步,没能成行。现在被关嘉煊这么一提起来,她又有些意动。
想去是想去的,但是她不想跟关嘉煊一起去。
她沉吟片刻,不知道该怎么说,便模棱两可地给了个答案:“再说吧。”
关嘉煊毫不气馁:“就只有两天的时间了,再不去的话就看不到了喔。”
虞幼真这次笑了笑,没再继续说话。
梁如筠看情况似乎有些不妙——温总马上就会来接幼真,这关嘉煊杵在这儿一个劲儿地跟幼真讲话,回头要是让温总看到了……
于是,梁如筠咳嗽了一声,试图挽救一下局面,她插话问关嘉煊:“关嘉煊,我看你刚才好像走得挺匆忙的,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要忙啊?”
关嘉煊眨眨眼,像是不理解梁如筠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还是回答道:“哦,是有些事儿,但是不算着急啦,一会儿再去处理也可以。”
梁如筠:“……”
看来这家伙果然是没有领会她的意思。
梁如筠再接再厉道:“真的不着急吗?有些事情拖不了的哦,迟则生变。”
关嘉煊笑得爽朗:“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注意的,但是这件事情真的不着急。”
哎!关大哥你太迟钝了!
梁如筠扼腕,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没给她继续说的机会。
就在这时,他们的不远处响起了一声短促的车鸣声。梁如筠抬头看去,一辆迈巴赫自不远处开来。日光明照,车身铮亮而流畅。
汽车缓缓停在他们面前,后排的车窗摇了下来,车内的男人靠着椅背坐着,他的身形优越,两条长得过分的腿交叠着,膝上还放着一份财报。
他不紧不慢地掀起眼皮,看清外面的情况后,眉梢微挑。
虞幼真的身边站着一个和她年岁相当的男孩。夏日燥热的风吹过,扑了一脸人热浪,他看到她白色的裙摆随风轻轻晃动,将将擦过那男孩儿的裤腿。
温恂之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眼那个男孩,一头小卷毛,穿着宽大的T恤,满脸稚气。
他曾见过他。
他的目光移到虞幼真身上,往下落,然后倏地在她的左手上停留了片刻。
她的无名指,是空的。
温恂之目光微沉,他合上手中的财报。不等前面的司机下车开门,他自己便探过身,利落地推开车门。
“幼真。”他抬了抬下颚,示意了一下他旁边的空座位。
“来。”
……
目送那辆贵气逼人的迈巴赫驶走后,梁如筠回忆了一下刚才那情景,伸手抹了抹额角的冷汗。
刚才温总的语气很和煦,跟她和关嘉煊都打了招呼。倘若她没有看错,温总看向她时是温文的,看向关嘉煊的时候,虽然依旧很有礼貌,但那眼神却是凉的。
她无意间被他的眼风扫过,在这样炎热的夏天,她感觉周身凉飕飕的。而她身边直面温总的关嘉煊仿佛已经被冻成冰雕。
关嘉煊喃喃道:“我感觉,温大佬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啊?”
梁如筠拍了拍关嘉煊的肩膀,说:“是的,你没感觉错。”
毕竟,谁会喜欢跟自己太太搭讪的人呢?温总没有当场发作,已经是涵养过人了。
想到这儿,她对关嘉煊半是劝慰半是忠告地说了句:“你别想太多了。反正不会有结果的。”
第29章
虞幼真上车刚坐定, 就感觉自己的手机振动了一下,她伸手揿亮手机,是关嘉煊给她发来信息。这家伙还在锲而不舍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摄影展。
她久久停留在聊天界面,在想怎么才能让这家伙打消这个念头。她不理解, 难道她刚才的表现还不够清楚吗?还是说, 这家伙压根看不懂别人委婉的拒绝?
正思忖着,她感觉自己的手被温恂之拉了起来。虞幼真眼睛也不抬, 她现在已经很习惯他们之间这种细微的肢体接触了, 并不太在意。
温恂之问她:“今天论文还顺利吗?”
“还行。”她回答道。
提起论文,就想起老师跟她讲的事情, 如果她拿不准方向和主意,可以回来问问温恂之, 他有经验。想到这儿, 她按熄手机屏幕,转过头去看着他, 一副很严肃的样子。
她那副神情,一看就是有话要说,温恂之眉梢微挑:“怎么了?”
虞幼真正襟危坐,说:“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和你讲。”
温恂之:“你说。”
虞幼真:“那个……我的论文可能需要一些你的帮忙。”
温恂之闻言便笑了,他还以为虞幼真这幅严肃的样子, 是要和他说什么坏消息,原来只是这个。
“好。”他说。
“你不问我需要什么方面的帮助吗?”她微微睁大眼,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这样爽快。
温恂之笑了, 说:“你会告诉我的。”说着,他握着她的手, 修长的手指从她的指尖捏到手指根儿,道:
“而且比起这个, 我更想问,你今天怎么没戴戒指?”
他说话很平静,不紧不慢的,就像随口提起了一件小事儿那样。他们两人的手指交叠,虞幼真下意识望向他的手,他的手白皙而修长,以往常常带着的一枚与他肤色相近的玉扳指,但眼下却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被他取了下来。
现在他的一双手极素净,只在无名指戴了一枚戒指。
他们的婚戒。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虞幼真微微一怔,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下一刻,却被温恂之拉得更紧。
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抬起来,望进她的眼里,“是不想戴吗?”
被他这样看着,虞幼真莫名有种干了坏事后被长辈抓包的错觉,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她向来是个老实孩子,她努力忽略掉心底的异样,一五一十地交代道:
“不是不想戴,是因为那戒指太贵了,我怕丢了。”
就算家里有万贯家财,也不会天天把能上拍卖会品级的红宝石戴在手上吧,万一丢了……她在心里连连“呸”了几声,把这个晦气的猜想从脑子里摘出去。
温恂之的眉目舒展开,他笑起来,说:“那我给你买些别的戴着。”
这次虞幼真应了一声,没有拒绝。
她答应过后,温恂之似乎心情不错,他饶有兴致地揉捏着她的手指,她的手指柔嫩白皙又细长,握在手里像软软的玉。
他问她:“你日常喜欢什么样的戒指?”
虞幼真眨眨眼,坦诚地说:“我不喜欢戴戒指。”
温恂之声音微沉:“……嗯?”
虞幼真说:“感觉很不习惯。”
她以前习惯了低调,脸上身上一般都是素净的,她很少会佩戴饰品。
温恂之沉默地放开她的手,片刻后,他再次开口,却是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那位关同学跟你也是一个导师吗?”他问。他知道虞幼真和梁如筠师出同门,也因此两人才友谊渐深的。
“谁?”虞幼真愣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你是说关嘉煊吗?”
他说:“就是方才在校门口,站在你旁边的那位同学。我隐约记得他姓关。”
“哦,他跟我不是一个导师。”虞幼真说,“今天我也是在校门口的时候碰到他的。”
闻言,温恂之呵笑了一声,道:“这么巧。”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便没再说什么了。
车厢里就这么安静下去。
虞幼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偷偷地觑了一眼他,他的双目阖着,神情平静而淡漠,就像日出前的浓雾,令人琢磨不透。
他好像有点不开心,但,为什么?
虞幼真皱起眉头,细细思索起来。刚上车的时候,他还是言笑晏晏的,在问了她几个问题之后,他的情绪好像就不对了……他先是问了她什么不戴戒指,她说害怕戒指丢了,到这儿他的情绪还很正常;然后他又再问了她喜欢什么样的戒指,她说她不喜欢戴戒指……啊,到这儿的时候好像情绪就不对了!
她在心里默默地把“戒指”这个关键字圈出来。
然后她继续往后想,最后他问的那个问题是——“那位关同学跟你也是一个导师吗?”
关嘉煊……和……戒指……
电光石火间,虞幼真眼睛猛地睁大了,脑海里“戒指”和“关嘉煊”这两个关键词被串联起来。她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身旁的温恂之。
他不会是以为自己……
也许是她的目光太过震惊,如有实质,他似有所感地抬起眼,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虞幼真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你是不是因为刚才的事情而不开心?”
温恂之眉梢微抬,故意装作没明白:“具体点?”
虞幼真急得鼻尖儿都快冒汗了,她比划着说:“就是刚才关嘉煊跟我和如筠一起在门口等你,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开心?”
温恂之沉默了。
在他沉默的时间里,虞幼真过得格外煎熬。
终于他开了尊口。
“是有点。”
虞幼真愣了愣,连恂之哥都误解了,那其他人……她心里变得更着急起来,恨不得浑身上下长出七八个嘴巴来解释。
她一把抓住温恂之的手,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你不要误会,我跟关嘉煊除了同学关系以外,什么关系都没有,私底下没有任何的交集。”
温恂之看着她,却是微微一笑。他伸出手来,在她的鼻尖轻轻的点了一下:“你的鼻尖都要出汗了,这么着急?”
“我怕你误会啊!”虞幼真说。
温恂之的眼角微微一弯:“你很担心我误会吗?”
虞幼真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她说:“当然。”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温恂之轻声问她,颇有些循循善诱的意味:“是为什么呢?”
虞幼真:“……”
她简直想伸出手去试一试温恂之额头的温度,他是不是发烧了?怎么能问出这样浅显的问题?
她深吸一口气,把一切都剖开来,摊平来讲:“恂之哥,你放心好了。无论何时何地,我一定会牢牢地记住我们两个联姻的事实。我郑重向你承诺,在我们婚姻的存续期间,我会以大局为重,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令你、温家以及虞家蒙羞的事情来。”
温恂之:“……”
他现在想撬开这小姑娘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想的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有这样清奇的脑回路?
虞幼真见他沉默不语,以为他余怒未消,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温恂之的手背。
“你还在生气吗?”
温恂之低眼看她,这小姑娘正用她那双湿漉漉的、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像一只闯祸的小猫咪一样。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哪怕是她真的闯了祸,他也不忍苛责。
更何况她只是迟钝罢了。
他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捏了捏她的后颈,叹息道:“算了。”
虞幼真以为他还是对自己失望,连忙保证道:“我会履行好做太太的义务的!”
话音刚落,她发觉温恂之看着她的眼神微微变了,变得深沉且玩味。
救……救命!
她这话是不是不太妥?
于是,她连忙描补道,“啊,那个……我的意思是,在大家的面前我会做好温太太的分内事的。”
温恂之盯着她,半晌,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宽大的手掌虚虚地拢着她的脖颈:
“好啊,就从今晚的家宴开始。”
……
今晚的家宴是虞幼真自结婚以后回虞家吃的第一顿饭。她早早地就给家里人打过了招呼。是以虞家人都会到齐,虞老爷子也会列席——老爷子近来身体状况不太好,但听说疼爱的小孙女儿要回来,他专程从医院回家,就为了吃这一顿团圆饭。
虞幼真到家时,正是下午五六点的光景。
斜照的夕阳穿过庭院茂密的柠檬树,漫入屋内,给玄关处摆着的古董花瓶和地上铺的白色长毛地毯都温柔地刷上了一层暖光。
屋内的摆设宜一应俱像她出阁前的模样。
她不禁恍了恍,这样熟悉的场景……仿佛她只是去学校上了一天的课,傍晚回到家准备吃饭,而不是婚后回娘家。
温恂之感觉到她的眼神滞住了,他搭在她腰间的手指微一用力。
“温太太,你怎么走神了?”他低声说。
虞幼真回过神来,对他歉意一笑,带着他换了鞋往屋内走。她四处张望,只在屋内看到了帮佣,却不见家人的身影。
她随机叫住一位佣人:“怎么不见爷爷呢?他不在家吗?太太们呢?”
那佣人看着有些面生,支吾半天也说不出来一个所以然来,虞幼真放弃询问他,决定自己去联系他们。
也是这时,门外传来喧哗的声音。
两人转身望去,正是虞家人,大家都簇拥着虞老爷子,从外边走进来。赵瑞心正推着余老爷子的轮椅,她看见女儿回到家了,不由得露出喜色。
“幼真!”
虞老爷子闻言抬抬眼,也笑起来:“真真呐,回家啦。”
虞幼真连忙过去迎接他们进门。
老爷子和赵瑞心进门后,门外跟着的大房的人也都相继进来了。他们脸上本来还带着些微的笑意,见到了虞幼真和温恂之,那点笑意便变得浅淡且表里不一起来。
郑婉茹上下打量了一下虞幼真,见她面庞光洁,面色红润,显然是日子过得极滋润的。她一想到近些日子,虞家大房和她娘家郑家所受到的打压和影响,内心便有些不忿,本想出言讽刺一二,可望望她身边的温恂之——
他的手放在虞幼真的腰上,像极了召开股东大会那天的回护虞幼真姿态——自从进了虞家之后,他的手就牢牢地扣在她的腰间,横看竖看,他们都是一对恩爱情深的新婚夫妻。
郑婉茹话到嘴边,忍了又忍,脸色变了又变。她想到过去的惨痛经历,终究还是忍住了,只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声招呼。
“哟,咱们家的小千金回来了。”
虞幼真只当做没听见她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对她微一颔首,淡淡地叫了声:“大伯娘好。”
她嘴上打着招呼,但态度并不热络,转头就带着温恂之跟虞老爷子和赵瑞心说笑去了,全然将他们大房晾到了一边。
郑婉茹心下不悦,实在是忍不住。她刚想仗着长辈的身份说她两句,那边虞老爷子就像看穿了她的想法似的,他抬了抬苍老的眼皮,说:
“行了,别堵在家门口了,都进去吧。”
第30章
主人家一早就吩咐了, 说今天刚结婚了的小小姐会回家,因此佣人们早早地就在准备今天的晚饭。
不多时,管家章叔就来跟他们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下去用餐。按照规矩, 虞老爷子是坐在上首的, 他坐下来后向虞幼真他们招了招手,又拍拍他右边的椅子, 说:
“来, 恂之,幼真, 你们坐这儿。”
可这是主宾的位置,她不明白明明是回的自己家, 他们怎么却坐到了客人的位置。
虞幼真回头看了一眼赵瑞心, 赵瑞心笑着跟她说:“没事儿,坐吧, 这是爷爷重视你们呢。”
两人便从善如流地坐了下来。温恂之坐在于老爷子的右手边,他旁边紧跟着虞幼真的位置。
大家都坐齐后,虞老爷子动了筷子,这晚饭便开始了。
因为今天是家宴倒也不讲究那么多,菜都上齐了。虞幼真看见桌上摆着一盘红魔虾, 是她最喜欢吃的虾,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温恂之注意到她的视线,与她耳语两句:“是不是想吃虾了?”说完, 他作势去取公筷,准备夹盘中的虾。
虞幼真连忙伸手按住他的手臂, 手下的肌肉紧实,又立刻讪讪地缩回手。在他看过来后, 她不太好意思地用手指挽了一下自己耳鬓的碎发,说:“不麻烦了,我自己来就好。”
她公筷夹了面前的红魔虾放到自己碗中,然后她犹豫了一下,也给温恂之也夹了一只,她记得他也蛮喜欢吃虾的。
郑婉茹正坐在虞幼真对面,在虞幼真夹虾的时候,她眼尖儿地发现,她的手上空空荡荡的,竟没有带婚戒!
她回想起来,刚才他俩也是碰了一下就分开了,虽然这对新婚夫妇从进来后表现得十分亲近,可这种小细节却显得不自然……莫不是这两人刻意表现得亲近的?又或者是他们闹了什么别扭?
郑婉茹用手巾抿了抿嘴角,心下有了主意,她笑着说道:“呀,我在这看着幼真和恂之两人这么恩爱,心里可开心了,”她话音一顿,话锋一转,说,“只是……幼真,你今天怎么没有带婚戒呀?”
虞幼真面色微冷,怎么又来了?她这大伯娘怕是存心不想让她好好吃饭。她放下筷子,正想回话,却没想到旁边的温恂之很快用小臂压住她的手腕。
这是让她不要说话。
她顿了顿,侧目看去,只见他眼睫低垂,正在不紧不慢地地剥着虾。他剥得很细致,骨节分明的手一点一点、慢慢地剥开红魔虾的虾壳,白皙的手指和鲜红的虾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温恂之阻止她,但他自己也没有说话,仿佛他刚才没有听到郑婉茹问的问题似的。
虞老爷子坐在上边,将众人的面色尽收眼底。
席间十分安静。
郑婉茹受到冷遇,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僵硬起来。虞义震见场面尴尬,不忍母亲被晾在一旁,便出来干笑着打圆场:“妈,你不懂,现在的时代不一样啦。”
闻言,温恂之笑了笑,说:“是不一样了。”
他终于剥完了那一只虾,并将那只剥好了的虾放到虞幼真的碗里,然后一边拿着手巾净手,一边侧头对旁边的佣人说:
“劳烦您调些酱料来,两勺酱油,少量糖和醋,香油几滴,姜蒜切碎,放些小米辣,少许葱花和香菜,不要忘了挤两滴青柠汁下去。还要一杯蜂蜜水或者酸梅汤。”
佣人被刚才那场面吓得不行,恨不得快点溜走,赶紧领命而去。
目送佣人离开后,温恂之这才抬起眼,看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郑婉茹,道:“这事儿怪我。是我让幼真别戴的。她年岁小,还在上学,不好太高调。”
郑婉茹干笑两声:“有恂之你在,怕幼真就算是想低调,也会被旁人关注到吧?”
温恂之将手虚虚地拢在她的腰上,低眼看她,两人视线相接,虞幼真见到他那双眼睛对她弯了弯,声音温淡。
“不要紧。再怎么样,还有我呢。”
虞幼真眼睛微睁大,然后她不自然地抿了抿唇,低头看向碗里的虾。
温恂之的视线也挪开了,重新望向郑婉茹,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咬字清晰而温润:“大伯娘,你说是吧。”
郑婉茹哪儿能听不出来他这是在警告自己?她的脸色变了又变,还想再说什么,上头虞老爷子发话了:
“一个两个的都口水多过茶,今天的菜不好吃吗?来,婉茹,来试试这道菜,我想应该合你的口味。”
说这话的时候,虞老爷子的视线扫过在座的所有人,却只在郑婉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他的眼珠子浑浊,却隐隐含着警告的意味。
这是在让她闭嘴,不要再继续说话了。
当然也是给她一个台阶下。
郑婉茹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意,站起身用盘子接过虞老爷子夹给她的菜:“谢谢爸爸。”
晚餐继续进行。过了会儿,温恂之让佣人调好的蘸碟和蜂蜜水拿过来了,此刻虞幼真的碗里已经堆满了温恂之给她剥的红魔虾。
温恂之将那蘸碟和蜂蜜水都放到虞幼真的碗筷旁边,对她温声说:“蘸着吃,小心辣椒。”
虞幼真有点不太适应在大家面前这么亲密,她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夹起一个红魔虾,把它放到蘸碟里滚了一遭,再夹起来往嘴里送。只是红魔虾和辣椒圈的颜色相近,那虾身上边粘了两粒红艳艳的辣椒圈,她没有发现。
于是,她一放进嘴巴就先咬到了那辣椒圈,辛辣的味道直冲鼻尖儿,辣得她眼泪直流。
她喜欢吃辣,但是又不怎么能吃辣。
温恂之见状,将那蜂蜜水端起来,递到她手边。
虞幼真也顾不得什么了,就着他的手往下咕咚咕咚灌水。温恂之皱着眉,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说:“喝慢点,别呛到了。”
她胡乱点点头,仍旧是大口喝水。这蜂蜜水甜丝丝的,还在里面放了几个冰块,她猛喝了大几口水,慢慢地才把那辣给压住了。
她抬起眼,跟他道谢。那辣太霸道,她刚才被辣得够呛,眼泪险些流下来。她皮肤本就薄且白,一点点红都特别明显,现在眼睛是红的,嘴巴也是红的,还有点肿。
温恂之的视线在她红`肿的嘴唇上停留了几秒钟,给她递来一块冰而润的干净的湿巾,说:“压一压吧。”
……
一顿饭吃完后,众人准备散去。大房的人因为刚才没了脸,也不想在此间多留,找了个借口就各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虞幼真本想带温恂之跟爷爷和妈妈聊聊天,去别处散散步,当她这想法却没能成行。
虞老爷子宠溺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说:“爷爷还有点事儿跟恂之说,你先去跟妈妈聊聊。”
虞幼真晃了晃老爷子的手,声音轻而软:“你们有悄悄话,不能带上我和妈妈吗?”
虞老爷子没有直接说不可以,而是笑着说:“真真乖。”
这都没有让步,虞幼真也明白爷爷的意思了,她下意识望了一眼温恂之,他对她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让她不要担心。
于是虞幼真便也不多说什么了,她挽起赵瑞心的手,说:“那好吧。”然后又说,“你们要快点喔。”
等虞老爷子和温恂之上楼后,母女两人也手挽着手向外边的庭院走去。
这是虞幼真结婚之后,她们母女俩第一次独处。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月亮高高地挂在天边,像一枚浑圆的银币。
今天她家人团聚,恰逢月圆之夜。
她们两人一边聊着天,一边在庭院里散步。她们的裙摆擦过蓊蓊郁郁的植物,发出细微的窸窣的响声。
几日没见了,赵瑞心很想女儿,她的手握着女儿的腕子,捏了又捏,说:“没瘦。”
虞幼真便笑了起来:“妈咪,我这才去了几天,怎么会就瘦了呢?”
赵瑞心也望着虞幼真笑,轻声说:“除了你去英国念书那会儿,这可是你离开我最久的一次了。”
闻言,虞幼真愣了愣,下意识看向。
只见赵瑞心的面上浮现出些许回忆之色,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这些天啊,我经常想到好久以前的事儿,总是想到你小时候扯着我的裤脚,仰着脸喊,‘妈妈要抱’。然后我就会去看看你的房间,东西都是整整齐齐的,但是人不在啊。然后我就想啊——我那么小的一个女儿怎么一晃眼就长大了呢,然后再一眨眼就嫁人了。”
“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道路两旁的灯光温暖而柔和,照亮了赵瑞心的侧脸,虞幼真发现她妈妈的眼角细细的纹路不知何时又深了些许。
那一刻,虞幼真觉得像有人在她的心头狠狠地掐了一把,心里酸酸涩涩的。她反握住赵瑞欣的手,说:“妈妈,我这不在这儿呢吗?我还在呢,我又不会走。”
赵瑞心拍拍她的手背,没说什么,只是笑着说:“好。”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穿过花木扶疏的连廊,走到庭院的一棵大树底下,那儿挂着一个秋千。这棵大树是虞幼真出生那一年她父亲种下的,起初还很矮,比她也高不了多少,但现在苍干虬枝,已是亭亭如盖矣。这秋千也是她父亲让人给她扎的,小时候她爱荡秋千。
虞幼真伸手去摸了摸那秋千,已经落满了灰。
赵瑞心在旁边看着,也想起了往日的情形,她突然问虞幼真:“想不想荡秋千?妈妈推你?”
虞幼真手指蜷缩起来,顿了顿,然后回头对她笑:“那我可要荡得很高。”
“好。”赵瑞心笑着说。
秋千再次荡起来的时候,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好似她跟着时光的洪流又重新回到了她小时候,最怀念的时候。
她笑起来,高声喊:“妈妈,还要高点儿!”
温恂之在楼上听到清脆悦耳的笑声,他认出来这是虞幼真的声音,便偏头向窗边看了一眼。虞老爷子自然也听到了,他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温恂之连忙起身扶住他。
两人慢慢行至窗前,向下望去。
透过树枝的缝隙,他们看见虞幼真坐在秋千上,紧紧地抓着秋千的两根绳,她穿着的白色裙子在空中像一朵盛开的花,乌黑的长发也随风飘荡,看起来快活极了。
虞老爷子静静地看着,脸上慢慢地露出宠溺的笑来。
过了许久,安静的茶室内响起了他苍老的声音:“这棵大树是你虞叔叔种的,在幼真出生那年种下的。”
温恂之没应声,他知道虞老爷子话还没说完。
“后来老大说想把这树给砍了,怕会碍着房子,我没同意。”
虞老爷子收回视线,看向温恂之,目光浑浊而温和:“孩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温恂之顿了顿,暗自思忖应该怎么回答,可老爷子却并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他看着楼下的虞幼真,笑了笑,自顾自地往下说:
“幼真这孩子苦,表面上看着她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但她心里苦。爸爸走了的那段时间,她从英国回来参加葬礼,然后过不了多久又要走了。她去英国前一天晚上,我就见她抱着膝盖坐在这秋千上,安安静静的,也不动。”
“我喊了她一声,想问她怎么还不去睡,明天还要坐飞机呢。然后,我见她转过脸来,那脸上啊全是眼泪。”
“那时我这心啊,就像泡了苦水一样。我那时就想,不管怎样我都要护着这孩子,不管什么我都想要给她最好的。”
虞老爷子的声音低哑而衰弱:“恂之,我也不怕和你说,当初幼真跟我说要跟你结婚的时候,我其实是不愿意的。”
温恂之轻轻地“嗯”了一声,并不感到意外。当初他们两个能缔结婚姻,他多少是用了心思使了些手段的,虽然是形势所迫,但又何尝没有一些趁人之危的意思在?他从不觉得虞老爷子经历了半生风雨会看不出来这一点。
虞老爷子轻轻地拍了拍温恂之扶着他的手臂:“恂之,你也是个好孩子。你和幼真,你们这俩孩子都重情义,但是人生很长,婚姻很复杂,倘若婚姻里没有爱情,很难互相扶持一生,所以我才非逼着你们签了那协议,只想让你们彼此都有一个退路……可我现在也已经是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说不定哪天就去了。你们这两个小孩的事儿我可能管不了……别的我也不多说。”
说道这虞老爷子掀起眼皮,直直地盯着温恂之,他已经很苍老了,目光浑浊,但他看着人的时候,仍然锐利。
“只一件,只要你们能互相喜欢,那份一年之期的协议自然会作废,倘若不能……恂之,你啊,就别在幼真这儿停留太久了。就往前走,找个爱你的人吧,孩子。”
温恂之沉默许久,他的目光落在楼下虞幼真的身上,她正好仰着脸对赵瑞心笑,眉眼都是弯着的,洁白姣好的面容像月亮一样。
他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笑容,又轻轻地“嗯”了一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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