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因为谈话耽误了一些时间, 虞幼真和温恂之两人回家时已经很晚了。
汽车从虞家大宅开出去的时候,虞幼真还拧着头向后看——虞家的大门口敞开着,爷爷和妈妈把他们两人送到了门口,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
大门上的壁灯撑起一方暖融融的空间, 把那一站一坐的身影照得亮亮的。
只是随着他们的汽车驶远, 那两道身影渐渐被抛在后面,再也看不见了。
虞幼真回过头来, 有些失落地垂下眼睫, 脑海里全是今天回家的画面,像动画重播一样一帧帧地播放, 最后定格在妈妈和爷爷送她离开的那一幕上。
在家有多开心多快活,离开家就有多失落多不舍。情绪到达了一个峰值之后再往下跌, 两相对比总有落差, 她的心里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甚至等她回到家中,洗漱完, 准备睡觉了,这种失落的、怅然的、不舍的感觉都还没有消退。
恰在这时,手机里进来了一条消息。虞幼真揿亮屏幕去看,是赵瑞心给她发过来的-
世界上最亲爱的妈咪:回到了吗?-
Yuyz:刚刚到了,已经洗漱完了。
赵瑞心很快又给她回了一条消息-
世界上最亲爱的妈咪:那早些休息吧, 下次回家妈妈亲自下厨,给你煲汤喝。
虞幼真看到这条消息,便笑起来, 眉梢都柔和了。赵瑞心煲得一手恰到火候的好靓汤,以前她在英国念书的时候, 回家迎接她的第一顿饭里面必然有赵瑞心给她煲的汤。
都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可在她们这儿, 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就是回家的象征。
她动了动手指,回复道:-
Yuyz:好!
收到赵瑞心的消息之后,虞幼真的心情好了一些,也把刚才那点失落抛在脑后了——总归是自己的家嘛,想什么时候回就什么时候回。
她还等着喝妈妈给她煲的汤呢。
虞幼真笑着收起手机,这时她感觉到有些口渴,便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拖鞋往楼下走,准备去厨房取些饮用水喝。下楼梯下到一半的时候,她无意中瞥见落地窗外有人。
庭院里没开灯。
那人坐在月光里,穿着挺括的衬衫,脊背宽阔,双腿交叠坐在庭院的软椅上,手搁在椅子的把手上,指尖晃动着一点猩红。
她的脚步微顿,认出是温恂之。
他好像……在抽烟,不是,是在抽雪茄。
他怎么坐在这里?
虞幼真正想走过去问他怎么还不去洗漱休息,又看见他动了动。他抬高左手,举到自己的面前,端详许久后才放下手,然后又吸了一口雪茄,仰头呼出一片烟雾。
再仔细一看,他手中的雪茄已燃了不少,烟灰都攒了好长一截,都不知道他坐在这抽了多久。
虞幼真直接走过去拉开门,按亮了身后的壁灯。
身后有响动后,面前忽然灯光大亮,温恂之眯了眯眼,转头竟然看到是她站在门口,她眉毛和鼻尖儿都是皱着的。他面上流露出一些讶异的神情,然后很快将那雪茄搁在一旁。
“怎么还不睡?”他轻声问。
“我下来喝水。”虞幼真说。
温恂之点点头,温声说:“早些去睡觉吧,时候不早了。”
“那你怎么不睡?”她问。
他笑了笑,说:“还有点事儿。”
他没说是什么事儿,并且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催促她快去休息。
虞幼真没说话。
她低眼看着他,他面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与平常无异,但他略显疏冷的神色和轻拢的眉宇还是泄露了一些细微的信息。
——这件事情可能很重要。
而且,他不开心。
要不然怎么会这么晚还在外面抽烟?
虞幼真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到底是什么事儿会让他不开心呢?
是工作上的事情吗?她知道他最近因为结婚工作安排得很少,而且她今天就没见他接过工作电话。这个选项暂且被虞幼真排到一边。
又或者是生活上的事情?她仔细地想着他们今天的行程,白天他来接她……没有异常,然后他们回了虞家吃饭,吃饭的时候还是好的,然后他就被爷爷叫走谈话了……
这是此刻,她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刚才在回程的路上,两人都非常安静,她是因为不舍得离开家,那他是为什么呢?
是爷爷跟他说了什么吗?
可是,爷爷会跟他说什么?
或许是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时间太长,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眼看了过来。
虞幼真没有避让开他的视线。
温恂之对她笑了笑,刚才他面上凝重的神情就像水珠从玻璃表面滑落那样消失了,仿佛她刚才看到的都是一场幻像。
“怎么了?”他笑着问,“还不去休息吗?”
虞幼真沉默片刻后,很笃定地说:“你不对劲。”
温恂之眉梢微抬:“为什么这么说?”
虞幼真盯着他,扔出两个字,“直觉。”她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开心。”
温恂之愣了愣,他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难得怔忪,虞幼真觉得有些稀奇,她凑近了些看他。
她站着,他坐着。
她俯下身的时候挡住了皎洁的月光。
但他们身后的壁灯却照亮了她的脸庞。
灯光如水,照得她的瞳孔像琥珀一样剔透明净,也照出她眼里不加掩饰的关心。
对他的关心。
她的声音轻而软:“我说对了,对么?”
温恂之的手指微微发麻。他静静地、沉默地看着她,良久,他摇头笑起来:“不,你说错了。”
虞幼真微微睁大眼,并不太相信:“可是你刚才看起来真的很不开心。”
温恂之没有否认,只是笑着轻巧地避开了这一茬,他说:“可我现在开心了。”
虞幼真略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很认真,并不像在说假话,而且她也感觉他似乎在短短的时间内心情就变了个样——男人竟然是这样善变的?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不开心吗?”她很有一些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温恂之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用手撑着脸侧,笑着看她:“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重要啊。”虞幼真说,她那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指着他搁在一旁的雪茄,颇有些嫌弃的意思,“你以前是不会抽这些玩意儿的。”
他沉默两秒,说:“有时候压力比较大……情绪会不好。”
这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刚才不开心。
虞幼真迟疑片刻后,问他:“你以后能尽量不抽吗?”
温恂之抿了抿唇,苦笑说:“……我没办法保证。”
这些年他夙夜不懈,大半是靠烟草提神,这玩意儿上了瘾,哪有那么好戒?
虞幼真点点头,犹不死心,她再次跟温恂之确认了一遍,他还是没能给她一个准话。
她心里没由来升起一些她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还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情绪和冲动左右拉锯,令她头脑发热,驱使着她拿起温恂之搁在一旁的雪茄。
雪茄还没完全熄灭,他咬过的烟嘴儿还微微湿润着,残留了一些薄荷的香气。
她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温恂之,在他惊愕的视线下,咬上了雪茄的烟嘴,狠狠地吸了一口。
强烈的、浓郁的味道瞬间就充斥了她的口腔,令她感到眩晕。
没等她吸第二口,温恂之就很快劈手夺下她手中的雪茄,并将它猛地掷在地上,用脚跟狠狠碾灭它,用力到整根雪茄都碎成了渣。然后他才抬起沉沉的目光看着她。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是被她刚才的举动气得不轻。
“虞幼真!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认识这么多年,他极少对他露出这样生气的表情,甚至气到直呼她的名字。
虞幼真笨拙地把雪茄的烟雾全部吐出来,她之前从没抽过烟,这次猛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她的鼻腔横冲直撞,逼得她眼泪直流,拼命咳嗽。
温恂之看她咳得这样厉害,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他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顺从内心的想法,伸长手把她搂到自己的怀里。她这次倒是很听话,可能也是呛得够狠了,没有动作,乖乖地被他拢到怀里去。
他轻轻地给她拍着背顺气,他闻着她头发的清香,很无奈地轻声说:“烟草不是好东西,你不要沾。”
虞幼真的脸埋在他的脖颈。
鼻尖全是烟草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乌木沉香的味道。
她闷声说:“你凶我。”
温恂之没想到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但这不妨碍他立刻认错:“对不起,我错了。”
虞幼真轻哼了一声,像小猫挠了他一下。
温恂之笨拙地哄她:“别生气了,好不好?”
虞幼真没应声,她沉默好久,才开腔道:“原来你也知道烟草不是好东西。”
她话音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你以后有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说说呀。为什么非要抽烟?”
听她这么说,温恂之一颗心都软了下来,像泡在温水里一样,又酸又涩,还带着密密麻麻的痒。他摸着她的头发,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用嘴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头发,一触即离。
他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还不行?”
虞幼真还是没说话,她这次被呛得够狠,现在还没缓过劲来,说两句话就想咳,还一连咳嗽了好几下,看得温恂之一颗心都被揉成了一团,完全抛弃了往日的有条不紊,手忙脚乱地又是给她顺气又是温声哄人。
等好不容易顺过气来,虞幼真就立刻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她用指尖抵着他的肩头,戳一下又戳一下,然后睁着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态度强硬地逼问他:“哦,你知道错了?那你以后还抽不抽烟了?”
她难得摆出一副蛮横的姿态。
温恂之望着她的目光微微闪动,半晌,他轻笑出声:“幼真,你现在是在管我吗?”
虞幼真一窒,觉得这个问题怎么听着那么不对劲,但话赶话,气氛已经到这儿了,有关颜面,不由得她退缩。于是,她梗着脖子说:“不可以吗?”
温恂之笑了起来,眼尾和眉梢都柔和下来,流露出一些宠溺的神情,他很用力地扣住她的后颈,力道却很轻地揉了揉。
他看着她又是摇头,又是无奈地笑了笑。
真是个小祖宗,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虞幼真被他笑得更羞恼:“你笑什么?”
他敛住笑意,低沉的声音在习习的晚风里显得如此温柔。
“我答应你,以后不抽烟了。”
第32章
温恂之向虞幼真再三保证他以后不会再抽烟后, 两人便互道了晚安,回去休息了。
第二天一早,虞幼真想起来还有事儿要找温恂之,结果她起床后, 他人已经不在家了。
可现在才早上七点多。
虞幼真找到管家, 询问温恂之去了哪里?
管家说:“先生已经去公司了。”
虞幼真有些惊讶:“这么早?”
管家笑着说:“以往也早,只是今天格外早。”然后他又问, “太太找先生是有事儿吗?”
虞幼真点点头, 说:“有,但是暂时不着急, 等他回来再说。”
她其实就是想找温恂之聊聊论文的事儿,左右的论文也是过一段时间才需要提交开题报告, 她并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
这样想着, 虞幼真吃过早饭后,便去她的书房开始看论文。
导师的意思是先让他们去看想要做的选题相关的论文, 看看前人有没有做这方面的研究,如果有的话他们是基于什么理论基础,研究又做到了什么样的程度,他们现在再去进行研究的可行性有多大,经过综合判断之后, 才能决定他们要不要做这个选题。
看论文一向是很枯燥乏味的事情,虞幼真本来就对商科没那么感兴趣,如今看论文更是捏着鼻子往下看。
刚开始她还能耐着性子一点点看;后面觉得速度太慢, 就先看摘要,然后略过一大段定义, 直奔模型和假设看推导过程,再看验证数据的过程, 最后看一下结论;再后来,她发现需要看的论文太多了,按照她这样的看法,在老师给的ddl之前,她根本看不完,就只看摘要了。
如此这般,看过几十篇篇论文之后,虞幼真觉得自己的脑子都晕了,但是有个可能会用上的理论基础还需要再深入了解一下,于是她便打开了网站想要搜索这个理论基础,恰在此时,一条小红书的推送跳了出来。
——是她关注的一位摄影博主的新推送。
这位摄影博主的作品大多以自然风光为主,他以前曾为《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供稿。
虞幼真很喜欢他的作品,说不清楚是因为他作品中所透露出来的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还是羡慕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于四方。
总之,她没忍住点开那条推送。
这次博主又走了很多地方,他用照片记录着他经过的地方——有无限风光的险峰,也有令人见之生畏的峡谷,有一望无垠的大草原,还有幽深狭长的溶洞。
她一页页的往后翻,翻到某一张照片的时候,她忽然顿住了。
这张照片是在海拔4450米的子梅垭口拍的贡嘎雪山。照片拍摄时正处在日出时分,天空仍带着一点冷调,晨光熹微,巍峨的、被誉为“蜀山之王”的贡嘎雪山安静地屹立天地之间,在雪山之上是连绵的、漫天的火烧云。
绚烂的火烧云染红了整个画面,就连贡嘎雪山上那一层雪白的、冰冷的积雪,以及它深色的、冷硬的山脊,仿佛都被这热烈的火烧云涂上了一层暖色调。
冷暖交织,轻重相对。
这大自然最壮丽的、稍纵即逝的美就这样被镜头捕捉到,忠实地记录了下来,并定格成了永恒的瞬间。
虞幼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她想去贡嘎雪山很久了。
这也曾是她和爸爸之间未实现的约定。
她垂下眼睫,想起几年前……那时候她刚到英国,初初离开父母,课业压力又很大,很难适应生活。
到学校后没多久便是中秋。
以往中秋,她都是在家过的,家人们坐在一起吃饭赏月,但那年中秋不一样,家人不在身边,她初来乍到也没有什么特别交心的好朋友。
她记得那天晚上,她从学校出来,回家一路大雾。她走在路上,头发一不小心被横斜出来的树枝缠住了。她扭头去拨自己的头发,抬起眼时,她透过稀稀落落的树枝,看到她正对面的屋子里,一家人正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分享着他们的晚饭,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她动作一顿,那一瞬她想起了那句话,“热闹都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默默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凝视着那一方小小的、透着温暖灯光的窗子。
直到旁边的车道上快速地驶过一辆汽车,车灯打在她身上,倏然而逝,她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用手指慢慢地拨开她被挂住的头发,拉起衣领,把面庞埋进衣领里,走入浓雾之中。
回到家中,迎接她的是漆黑的屋子。
虞幼真把书包扔到地上,像一个脱了力的大号储物袋那样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透过窗户,今夜无月,她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后,才拿起振动个不休的手机,密密麻麻的消息弹了出来,微信群的消息99+,群里有小伙伴热情地招呼大家一起来包月饼过中秋,可她却在忽然之间觉得索然无味。
她很想家,就在那一刻。
于是她拨打了父母的视频电话,在电话被接通的瞬间,两张笑意盈盈的脸挤进了屏幕里。
他们笑着,争着对她说:“真真,中秋快乐呀!”
虞幼真也想笑,但她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滴落下来,像大颗大颗的珍珠滚落到她的腮边,她忍了一会儿,终究是没忍住,一边哭一边说:“爹地妈咪,我好想你们啊,我好想回家啊……”
父母便又急又心疼地连忙安慰她,说他们立刻订票,明天就飞过来看她,还许诺说等她回家就带她去看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雪山。
最后他们没去成雪山。
……
虞幼真回忆不下去了,她靠到椅背上疲惫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论文也不想看了,也许她现在需要休息。这样想着,她坐在原地又缓了好一会儿之后,便拿了衣服回自己房间的浴室洗漱了。
与此同时,楼下。
温恂之刚推开家门,早已候着的管家便迎了上来,他接过温恂之手里的东西,妥帖放好后,又过来跟他说:
“太太今天好像找您有事儿。”
温恂之抬起眼,问:“太太有说是什么事儿吗?”
管家摇头道:“太太没说。”
温恂之又问:“那她现在人在哪儿?”
管家道:“刚才瞧着是在书房,我这就去和太太说一声您回来了。”
说罢,他作势就要上楼去找虞幼真。
温恂之止住他,说:“您早些休息吧,我自己去找她就好。”
温恂之来到二楼虞幼真的书房,他本想敲门再进去,但门是开着的,人却不在里面。
他的脚步停在房门外,没有进去。
视线草草略过里面的情况,桌面上是摊开的课本,和阅读到一半的文件,旁边放着还没有盖上笔帽的笔,电脑屏幕也是亮着的——上边儿显示着一张日出时分的雪山的照片。
看起来人走得比较匆忙,管家刚才也没和他说太太出门了,于是温恂之略一思索,便猜到她现在应该在房间里,便转身径直去她的房间找她。
这回,房间的门是关着的。
温恂之抬起手敲了敲房门,没有人应答,他又敲了几次,耐心地等待了片刻,还是没有人回应他。
他便拿出手机给虞幼真发了条消息,也没回-
虞幼真洗完了一个十分畅快的澡,她照了照镜子,脸被热水蒸得红润,那些烦恼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像也都被水溶解了,随着水流一起流走,洗完澡后心情好了些许。
她从浴室里出来,一边用厚浴巾轻轻挤压头发的水分,一边腾出手去看手机。
通知框里赫然显示着一条消息。
微信:-
恂之哥:你在房间?
这条消息是半个小时之前他给她发的。
虞幼真连忙回复:-
Yuyz:在的-
Yuyz:怎么啦?
温恂之很快给她回复:-
恂之哥:我在你门口。
虞幼真看到这条回复,连忙放下手机,穿上内衣,又对镜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睡衣严严实实地扣到了领口,只露出了一点点儿锁骨。确认自己的形象没有任何不庄重的地方后,她这才打开房门。
一开门,温恂之果然在外面。
他们两人的房间是相对的,中间有一个小厅,后面管家差人在这儿摆上了软椅和贵妃榻,供两位主人休憩使用。
此时温恂之便坐在软椅上,两条长得过分的腿屈起来,衣领解开了两粒扣子,袖扣也解开了,一脸疲色,但他的目光还停留在茶几上摆放着的电脑上,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动,像是在处理工作。
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他敲打键盘的动作微微一顿,抬起眼向她看了过来。
她分明是刚洗漱完,她的发鬓有亮晶晶的水珠,头发显然还是湿的,被吸水的毛巾包起来顶在头顶,造型活像奈费尔提蒂的雕塑像,两颊、鼻尖、下巴,还有……锁骨,都透着一点粉。
温恂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不动声色的移开了视线:“你不吹头发吗?”
虞幼真眨眨眼睛,说:“没来得及,我看到你给我发的消息,就赶快出来了。”旋即,她放轻声音,觑着他的神色问:“恂之哥,这么晚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儿吗?”
温恂之把电脑合起来,说:“是我回来晚了,管家说你今天找我有事儿。”
虞幼真这才想起来,今天早上她想找温恂之帮忙看看她论文的事情,她“啊”了一声,说:“是的,我今天早上找你来着,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让你帮我看看我的论文……”
她越说,声音越小,因为她看见温恂之一边听她说,一边抬起手用掌根抵着眉心和额角慢慢地揉,他的眼底还附着薄薄的一片青色,似是累极倦极。
说到后面,她都停住了,改口道:“那个……如果你时间不太方便,或是很累的话,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大事。”
温恂之耐心地听她讲,结果听到最后竟是“算了”,他没忍住低声笑了出来,说:“幼真,幸好你不用去拉投资。”
虞幼真愣了愣,搞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而温恂之却已站起身,把电脑夹在手边,他低眼望她,抬手轻轻在她透着粉色的鼻尖刮了一下,“因为你太心软了。”
还没等虞幼真反应过来,他便站直了身,眉眼微微一弯,说:“明天早上,我在书房等你。”
“晚安,幼真。”
第33章
第二天一早, 虞幼真就抱着资料去温恂之的书房找他了。他一向起得早,虞幼真过去的时候,书房的门是开着的,他正站在窗前给助理打电话处理工作。
虞幼真站在门外耐心等他打完电话后, 才抬手敲了敲门。听见敲门声, 温恂之转过身来,一见到是她便笑了起来:
“进来吧。”他说。
见她手上抱着厚厚一沓资料不方便, 温恂之把椅子拉开来, 比了个手势请她坐下。刚坐稳,她就听见他说:
“来, 跟我说说你的问题。”
知道他忙,在来找他之前, 虞幼真已经在心里打过腹稿该怎么说, 听他这么讲,当下就点了点头, 开始讲她的论文选题。
刚开始时,虞幼真还有些担心和忐忑,毕竟在他面前她这些问题可能会略显幼稚,但温恂之坐在她对面,十指交叉置于桌上, 听她说话时神情认真而仔细,不时会微微一笑或是点一点头,就像是对她的肯定那样, 她便越说越顺畅,很快就说完了。
温恂之:“就这些吗?”
虞幼真乖巧地点点头。
温恂之沉吟片刻, 他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轻敲打了几下。
“第一个选题略显老旧,在我还在上学那会儿, 相关的研究已经相当丰富了,如果要选这个选题的话,你可能还需要再挖掘一些新的角度。倒是第二个选题和第三个选题还有些可以挖掘的空间,不过这两个一个是实证分析,一个是案例分析,你更偏向于选哪个呢?”
虞幼真眨眨眼,老实说:“这个我还没有想好,如果我要去写案例分析的话,那我肯定要去相关的企业去观察一下才写得出来。”
温恂之便笑着说:“这个问题不大,主要是看你想要做哪一个论题。”
虞幼真思考了一下,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这两个论题都有一定的难度,也都有些麻烦。倘若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便也就罢了,但现在做的事情是她不怎么感兴趣的,但又因为学业要求不得不去做,便显得格外痛苦,只想一下都觉得浑身抗拒。
她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说:“我不知道……我可能还要再想一想吧。”
她鲜少露出这样子的神情,温恂之看着好笑,便打趣道:“有这么烦么,瞧瞧我们幼真的脸都皱成苦瓜了。”
虞幼真很想说是,但在温恂之面前说不想学习有种微妙的耻感——这显然她很不思进取,但她是最不能不思进取的,所以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忧郁地、深沉地又叹了一口气。
她说:“其实也还好啦。”
话虽如此,她的表情却壮烈得像要去上刑场一样。她耷拉着一张小脸,收拾好她带过来的东西,准备回去好好琢磨一下该选哪一个论题。她刚把文件都抱到臂弯,还没站起来呢,就被温恂之叫住了。
他敲敲椅子的扶手,一双狭长的凤眼自下而上的眺着她。
“去哪儿呢?”
虞幼真眨眨眼,说:“啊?我回去琢磨一下论文的选题呀?”
温恂之眉梢微挑,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他对面的座位,又敲了一下扶手,说:
“坐。”
虞幼真歪着脑袋看他,不明所以。
温恂之:“……你在这儿不能琢磨吗?”
虞幼真很实在地摇摇头。
温恂之:“……”
虞幼真眨巴眨巴眼睛,抱紧手中的书本,说:“恂之哥,没事的话,那我就先回去喽?”说完她的脚步便抬了起来,作势便要往外走。
温恂之见她是真要走,伸手勾住她的衣袖。
虞幼真回头看他:?
温恂之看着她,没有说话。
“怎么了?”她又问。
温恂之抿了抿唇,他忽然抬起手,将另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脖颈上,眉头轻皱,说:“我脖子突然不太舒服。”
虞幼真以为他真的有事,关切地俯下身来:“脖子疼吗?”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的脖颈看了又看,她的脸庞凑得极近,连脸上细幼的绒毛都看得见。
温恂之移开视线,他清了清嗓子,说:“昨晚可能是落枕了。”
虞幼真“哦”了一声,她把手里的书放下来,说:“那……要我帮你按一按吗?”
以前她在家落枕后,赵瑞心也会帮她按一按,按过之后会舒服一些。
温恂之眉梢轻挑,看向她的目光显然有些意外,很快他便笑了起来,从善如流地说:“那就麻烦幼真了。”
虞幼真绕到他的身后,活动了一下指关节,把手心搓热了,才小心翼翼地贴到他的脖颈上他是给他按。她的指腹很柔软细嫩,像温润的软玉,不轻不重地在他的肩膀和脖颈间按压,力道适中。
“这样子会感觉好一些吗?”她轻声问他。
她身上清淡的香气萦绕在他的鼻尖,温恂之“嗯”了一声,想换一个姿势,却没料到微微一动就碰到了她柔韧的小腹,像陷入了一团馨香的棉花里。
她低呼一声,在他脖颈间按压的手指一下失了力道,倏地一重:“你别动啊!”
温恂之动作一僵,没再动了,同时也更真切地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是很好闻的玫瑰的味道,像清晨开放的第一朵玫瑰花苞,还冒着湿漉漉的水汽。
“你去哪儿学的?”他的声音有点哑。
“啊?你是说按摩吗?”虞幼真问。
温恂之“嗯”了一声。
虞幼真说:“以前我睡觉不老实,会落枕,我妈她会在我落枕之后帮我按,后面她工作比较忙,我看她也经常腰酸背痛的,就去跟按摩老师学了两招。怎么样?我按得不错吧?”
她语气有些得意,活像个邀功的小孩。
温恂之失笑,不吝夸奖道:“按得很好。”他话音微微一顿,状若无意般提起来,“对了,你刚才因为毕业论文论题的事情不开心吗?”
虞幼真在他脖颈间按压的动作停了一下,说:“也没有不开心了。”
“你看着兴致不高。”他点出来。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因为我不是很喜欢现在的专业。”
温恂之“嗯”了一声,问:“然后呢?”
“所以……去做跟现在专业相关的事情吧,总是会有一点抗拒,会有点累。”她笑了一下,又说,“不过抗拒归抗拒,我会回去好好思考一下选哪个论题,然后好好完成这项任务的。”
她都没有意识到她将完成论文称之为任务。
任务这个词听起来多少带着一些强制的意味,漠视了一些个人的意愿,逼不得已,必须要去做,必须要完成。
温恂之沉默了片刻,伸手握住她的手。
虞幼真愣了愣,问他:“怎么了?”
温恂之摇摇头,拉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坐到了自己对面。虞幼真虽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照做了。
温恂之握着她的手,手指慢慢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思忖片刻后才开口道:“我想到了一件事情。”
虞幼真:“什么事?”
他慢慢地说:“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去某个大学做了一次分享,分享结束后是提问环节……”
……
台下好多人举手,主持人点了位同学起来回答问题。那位同学攥着话筒,显然有些紧张,但是表达得很清晰。
那位同学说:“今天想请教温老师的问题比较personal。是这样的,我现在就读商科,考试可以拿很高的GPA,但是我本人却真的不爱我的专业,也不喜欢我们专业的氛围,一想到我以后要从事这个行业,就非常痛苦非常内耗。”
温恂之尽可能地回忆着他的表达,“他问我,他喜欢的专业没什么前途可言,他也不可能放弃投入了那么大成本的商科,但是他确实对此感到非常迷茫,他想请问我是否能给他一些建议。”
虞幼真听着,睫毛颤了颤。
她轻声问:“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温恂之的眼角微弯,戏谑道:“嗯……我当时对他说,‘我现在替你祈祷科任老师不在现场。’”
虞幼真没想到是这样的转折,她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
温恂之也望着她笑,说:“当时全场哄堂大笑,那位同学也笑了起来,等他们笑完之后,我和他说。”
“人们首先需要解决低层次的需求,才能去满足更高的需求。如果你想逃离的意愿确实异常高涨,我建议你积攒下足够的资源,再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虞幼真听着,慢慢地点了点头,这其实也是她之前选择从艺术类转商科的原因。
然而,温恂之话音一顿,话锋却蓦然一转。
“但那仅仅是是对他的建议。”他说,“那位同学之所以那样困扰,是因为他的资源有限,容错成本很低,需要非常谨慎地做选择。”
“但幼真,你不一样。”
他握着她的手,他手心的温度传到她的指尖。
“你所掌握的资源足够支撑你去做更多的尝试,去试探你人生的边界,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做最坏的打算,你也不会一无所有。”
“人生就这么短短数十载,别往自己身上背太多东西。再说呢,还有我,你怕什么。”
虞幼真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倏然间漏了一拍。
他望着她的眼神很软,像荡漾的水波,他笑着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鼻尖:
“开心点,嗯?”
虞幼真的鼻尖微酸,点了点头。她抿了抿唇,点了点头,觉得这不够,又重重地“嗯”了一声。
温恂之见她眉头渐渐平展,问道:“现在你的心情好点了吗?”
“好多了。”她小声说,“谢谢恂之哥。”
温恂之便笑着揉了揉她的额发,说:“说谢就生分了。幼真要是真想谢我,晚上陪我去参加个慈善晚宴吧。”
虞幼真“啊”了一声,忽然想起来这应当是他们婚后第一次携手出席活动,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一叠声地问:“这个晚宴有什么着装要求吗?我是不是要开始准备了?”
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瞧着真是可爱极了,他笑着宽慰她:“不必紧张,我会安排好的。你就当去散散心好了。”
不知为何,听他这么一说,她真就放下心来。她抱着自己的东西,站起来说:“那我就先回房间去了。有什么情况,恂之哥你跟我说一声就好。”
温恂之笑着点头。
等她走了之后,温恂之在原处坐了一会。
他的目光不经意看向窗外,恰巧看见园丁正在楼下花园里修剪植物,他手里拿着一把很大的花艺剪子,把泛黄的、枯萎的,还有旁逸斜出的枝条都尽数剪了去,他挪开身,玫瑰开得正好。
它的花瓣在风中轻颤。
他凝视着那朵玫瑰,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
第34章
温恂之说不需要虞幼真操心, 他果真安排得妥妥当当,她也乐得清闲,便随着他安排走。
今晚的晚宴是一个慈善拍卖晚宴,上面会有一些还算有趣的拍品, 而这个晚宴上拍卖所得到的款项将会全部用于慈善事业。这样既有面儿又雅致的活动颇受人追捧, 因此今晚的宾客并不算少。
二人到了宴会地点后,侍者便迅速地迎了上来, 将他们带入内场, 径直带到在最靠前的那一桌上。
他们两人外形出众,都是扔在人群中会第一眼被人注意到的那一类人, 去哪儿都是备受注目的存在。于是,两人甫一进场, 便有许多目光投了过来, 见到是他们众人的面上皆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与旁人低语。
早前, 圈中盛传温家家主和虞家千金的结合是利益交换,并无多少真情,想来只是面上过得去就好,可现如今见到他俩到场,温恂之的手还亲昵地扣在虞幼真的腰间, 站在那儿便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
对于外界这些传言,虞幼真是有耳闻的, 但她就当做全然不知道,经过上次的事情后, 她想通了,没必要给他人去自证自己的生活。
这回来参宴, 她瞧见了好多熟面孔,这些人大多跟虞家有商业上的往来,赵瑞心带她见过一部分重要的人脉关系,还有些则是去参加过她的婚礼。他们望过来时,她都对他们一一有礼地微笑致意。
忽然间,她的视线停顿住了。
郑晋英在她不远处,见她看过来,旋即挽着女伴向她走了过来,他身边的女伴瞧着面生,不像是圈里的人。
虞幼真面色不改,但心底却没忍住升起一丝烦躁。前些日子她还未婚时,郑家看中虞家二房所掌握的资产,郑晋英隔三差五对她献殷勤,拒绝过后还死缠烂打,令她烦不胜烦,后来郑晋英被温恂之警告了之后便收敛了一些。只是她现在再见到这人,早前那些不愉快的感受尽数地涌了上来。
她摸摸温恂之放在他腰间的手指,心下稍安,反手也搂住了温恂之的腰。
温恂之感觉到她的手指突然攀到他的腰上,低头垂眼,问她道:“怎么?”
虞幼真面上维持笑容,只轻轻在牙缝中漏出一句话:“扮演恩爱夫妻呢。”
温恂之不明所以,但很快他便清楚了缘由。
郑晋英走到他们面前,先是微笑对温恂之点了点头,然后看向虞幼真,温声道:“幼真,好久不见。”
温恂之忽地开口道:“郑少。”
听见这称呼,郑晋英脸上闪过一丝不愉之色——外边的人称呼他父亲为郑总,叫他小郑总。旁人那儿还能称他一句“小郑总”,可到了温恂之这儿,他竟然直接降格成“郑少”,这称呼实在憋屈。
郑晋英脸上的微笑淡了些,语调微冷,唤了句:“温总。”
温恂之对他微微一笑,开门见山道:“令尊近来可有空?”
郑晋英一愣,霎时间他的脑子里转过很多思绪,他试探地问道:“温总找我父亲是……?”
温恂之笑道:“商洽一下合作的相关事宜。”
郑晋英心思一动,沉吟道:“或许,温总可以先与我说说,我回去再和父亲说。”
温恂之眉梢微挑,面上流露出一丝为难之色,他抚了抚袖口,动作优雅,礼貌又抱歉地对郑晋英说:“此事干系重大,恐怕有些不方便。”
闻言,虞幼真终于没忍住侧目看了一眼温恂之,只见他眉目清冷,光风霁月……嗯,只是看起来光风霁月,损人都不带脏字儿的。她抬起手,压了压忍不住往上翘的嘴角。
在此刻,郑晋英的脸色也微微一变——他现在已入郑氏工作了好几年,他父亲郑奉俭正值壮年,大权在握,他接触不到公司的核心,不是最终的决策人。这也是为什么外面的人称他父亲为“郑总”,而叫他“小郑总”的原因。
此事算是他的一大心病,他做梦都想把“小郑总”前面的“小”字给去了。
都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温恂之却偏不是这样——温恂之刚才那句话就是在明晃晃地和他说,你郑晋英手里没有权力,还不够身份和我对话,更加没资格跟我合作。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真是轻慢。
郑晋英此刻也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打一照面温恂之就直接叫他“郑少”了。
毕竟,一个小少爷能有什么权力呢?
他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很想发作,又极力忍耐着。
这是温恂之,是温家说一不二的掌权人。
港城原来是三大家族三足鼎立,可经过这些年的发展,郑家渐渐落后,而温虞两家发展势头正猛,其中又以温家隐隐为首。
他是真的惹不起温恂之。
经此一役,郑晋英是彻底没有了继续聊天的兴致,草草与他们二人寒暄两句便说去别处转转。
温恂之仍搂着虞幼真的腰,微微一点头,道:“好。”
郑晋英看看温恂之那笑,再看看温恂之搂在虞幼真腰间那手,他面上还带着微笑,心底却冷冷地哼了一声,带着女伴转身离开了。一转身,郑晋英的整张脸便黑成了锅底,并把女伴的手拂到了一旁。
这当真是气急败坏,气到他都丢失了社交场合里该有的风度了。
虞幼真抬眼看温恂之,细长的手指头轻轻在他肩头点了一下:“可以啊,把郑晋英气成那样。”
温恂之面上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全然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他生气了?”
还装呢。
虞幼真也挑眉:“你说呢?你觉得呢?”
温恂之眉梢微抬,说:“没有不重要的人在一旁,挺舒服的。”
虞幼真:“……”
这话她是没法接了。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调转视线看向了别处。会场内到处是衣香鬓影,她将话题岔开,一会儿说这个夫人的衣服很衬她,一会儿又说另一位小姐的耳饰颇为精巧。
温恂之笑笑,不紧不慢地说:“你想要吗?买给你啊。”
他的声音清越,在嘈杂的人声中显得格外拔俗出众,就好像柔软的羽毛在她的耳廓轻轻搔过。
虞幼真突然顿住,不说话了。
温恂之低下头,见到她藏在发丝里的耳朵尖儿有一点点红。他凝视着那一点点难耐的红,伸手轻轻地勾了勾她耳鬓乱了的头发,他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的下颌角和耳垂。
虞幼真浑身都是痒痒点,被这么一碰,她一下子捂住脸侧,转头看过去,一双水润润的大眼睛瞪得溜圆。
“你在干什么?很痒哎!”
她的声音本就轻而软,此刻明明在嗔怪人,可只是声调高了些许,听起来还是软软的,不像发难责怪人,更像娇嗔。
温恂之眨眨眼,很无辜地抬起手,说:“你的头发乱了,我只是帮你挽到耳后。”
虞幼真摸摸自己耳鬓的头发,好像是有些乱了,她拨弄了两下,想把它顺好,只是她心里有点乱,反倒把原本就乱了的形状又弄散了些。
温恂之看了一会儿,看不下去了,他挡了一下她的手,说:“你越弄越乱了,我来吧。”
他倾过身来,伸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柔软的指腹轻轻地触到她的额角,勾起她的发丝,一点点整理好。他的动作轻而慢,像是在对待最精巧易碎的收藏品,又或者是最娇嫩的鲜花那样小心仔细。
他深色的瞳仁在满室璀璨的灯光的映照下,干净而剔透,能清晰地照见外界。
她在他瞳仁里找到了自己。
就在最中心。
从始至终他都在注视着她,很认真,很仔细。一直被人用这温柔又怜惜的眼神注视着,恍惚间,她内心生出一种很幽微且意味深长的官感来。
——他看她的目光,像在看爱人。
最亲密无间的爱人。
这让她疑心他们的关系是不是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又或者只是她想得太多。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小会儿,也可能是过了很久,她听到他说:
“好了。”
虞幼真微微一恍,回过神来,下意识伸手去碰自己的头发,却没想到她的手指尖触碰到了他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手。
虽然说两人时不时会有一些肢体接触,牵手搂腰都算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了,但在此刻,她的手指却像碰到了被烧得通红滚烫的铁器一样,倏然间蜷缩起来,收了回来。也是收手之后,她才反应过来,她刚才的动作太大也太不自然了,好像在躲他一样。
她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停留在她的身上。
她抿了抿唇,没有侧目去看他,而是尽量忽视掉心底的异样,装作若无其事般,重新用手理了理耳鬓的鬈发,然后把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头上。
温恂之以手支颐,一转不转地盯着她。她的肤色冷白,今天来参加宴会,也只是打了很薄的一层底妆,完全盖不住她一点一点变红的脸颊。
他笑了笑,放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
虞幼真呼吸一窒,身形微微一僵,然后她慢慢地、刻意地放松下来,待到呼吸平稳之后,她这才看向温恂之,以眼神询问他怎么了。
温恂之将一份折页的小册子推到她的面前,然后若无其事般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她动了动,想要从他的手心里挣脱出来,可他无视她那点小小的挣扎,更用力握住她的手。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那小册子,说:“这是今天的拍品,你看看有什么想要的。”
虞幼真挣扎无果,便干脆由他握着,她用另一只手翻看今晚即将竞拍的物品。
今晚拍品的种类众多,她翻了一遍,并没看到有什么特别抓眼、特别喜欢的拍品。她看向温恂之,刚想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却眼尖地发现他的目光似乎是落在其中一件拍品上。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一幅画,名字叫《童年》。
这幅画是受资助的孩童画的,笔触很稚嫩,画面也很简单,主体并不多。占据画面正中间的是一颗树冠很大的树,枝干粗壮,上面系着一个秋千,秋千上坐着一个小孩儿,后面还有一个小孩儿在推秋千。
她愣了愣,这幅画……
他偏头看她一眼,笑着说:“是不是有点像?”
“是挺像的。”虞幼真回答道。
他捏了捏她的指尖,“我们拍下来吧。”
虞幼真看着他,点一点头,说:“好。”
温恂之对这幅画是势在必得,但他们拍这幅画的过程却曲折。
轮到拍卖这幅画的时候,温恂之举了牌,其他有意向要拍这幅画的人见他举牌,大多数都很快便放弃了,就算是有强烈想法想要买下的人,在多喊过几次价格,见温恂之还是没有放弃,也都纷纷收手了。一幅画而已,不必要和这位大人物对上。
上面的拍卖官敲拍卖槌,敲到第二下时,他的眼睛忽然一亮,他扬手示意了一下后方,道:“有先生再次出价了——58万!”
虞幼真扭头看去,恰巧看见郑晋英收起手上的牌,是郑晋英在和他们竞价。郑晋英见她回头,他还对她笑了一笑,笑容得体,完全看不出来他刚才被气得内伤的样子。
场内嘈杂起来,众人纷纷低声交谈。刚才这幅画马上就要尘埃落定了,偏偏在拍卖官要敲下第三锤的时候,这位郑家的小公子跑出来竞价,说不是拆台,都没人会相信。
而被拆台的当事人,温恂之却面色平静,他再次举起牌。
这幅画本就是儿童的画作,并不是有名画家的作品,因此起拍价仅仅定了一万元,按“二五八式”竞价阶梯加价,本以为竞价至五十多万已经算高,但此刻他这次却直接“跳一口”,一口气加了一百万。
现在这幅画作的竞拍价已经是远超预期能拍出的价格。
场内安静了片刻。
拍卖官高声道:“158万,一次!”
郑晋英咬牙,再次举牌。
拍卖官高举手中的拍卖槌:“160万!”
温恂之面不改色,继续举牌,价格再次跳高,这次又是加价一百万。
郑晋英的咬肌抽动,两百来万是不多,他可以拿出来,但是他确实也没有必要为了争一口气,为这幅拙劣简单的画作付出两百多万。
“260万!”台上拍卖官目光逡巡全场,举起拍卖槌。
“260万,两次!”
“260万,三次!”
一锤定音。
“恭喜温先生拍下这幅《童年》,非常感谢您!”
掌声雷动中,温恂之侧过头,用余光冷冷地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郑晋英。
后续的拍品倒是进展得异常顺利,宴会散去后,好巧不巧,他们两拨人又在门口相遇了。
当时,虞幼真和温恂之正在门口等司机开车过来。
时值深秋,虽然港城靠近热带,全年高温,秋日晴和,但在深秋的夜晚,起了风,还是有些许凉意。
虞幼真今晚穿着颇为庄重的无袖礼服,肩膀手臂都是裸`露在外面的,温恂之触见她的臂膀微冷,便将他的西装外套的扣子解开,打算给她披上挡风。
便是在这时,郑晋英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走得飞快,他的女伴穿着高跟鞋跟在他身后,险些摔跤崴脚。走到门口,郑晋英看到虞幼真和温恂之两人,他的脚步一顿,原本阴郁的脸一僵,硬生生挤出个微笑。
“温总。”
温恂之目光在他脸上淡淡滑过,只微一点头,并没有出声回应。他脱下西服外套,披到虞幼真的肩上。
这是彻头彻尾的无视。
郑晋英咬紧后槽牙,面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哦,我还没恭喜温总今天竞拍成功。”
闻言,虞幼真眉头轻轻一皱。
“现在也不迟。”温恂之淡淡道,眼也不抬一下。
他正专注而细致地给虞幼真整理衣服,他外套太大,她穿着其实不合身,整理完之后,他低眼望她,声音语调都放轻放柔了,问道:“现在还冷吗?”
虞幼真对他笑笑,说:“不冷了。”
郑晋英:“……”
看到他没追求到的人肩上披着情敌的外套,还在他面前大秀恩爱,真是看得人心肝脾肺都难受不已。
郑晋英的视线在虞幼真身上停留了两秒,忽然出声道:“可惜了,我也很喜欢那幅画的。倘若我说,我现在愿意出高价收购,请问温总是否能割爱?”
闻言,温恂之终于抬起眼,分给郑晋英一个眼神,他望着他笑了笑,像是听到什么滑稽的笑话似的。
“郑少,我像是缺钱的人?”
郑晋英一窒,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恂之眉梢微挑,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那郑氏是觉得温氏现金流吃紧,想要慷慨解囊,襄助一二?”
这话更不能接了,郑晋英额头上出了汗,连忙摆手道:“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温恂之收敛住面上的笑意,望向郑晋英的眼神变得清冷且淡漠,他不笑时,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利的冷感,亦像极了某种危险的猛兽。
郑晋英被他用这样的眼神盯视着,刚才那鼓胀的勇气像被针扎了的气球一样,全泄光了。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害怕,渐渐起了一身冷汗。
可温恂之却忽然又笑了,温声道:“我开个玩笑,郑少怎么还当真了?”
郑晋英擦擦额角的汗,连声喏喏,不敢再多说几句。
温恂之嘴角噙着笑,向郑晋英走近,亲热地伸手拂去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偏了偏头,附在他的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收起你的小心思。”
“我的,就只能是我的。”
说罢,温恂之拉开与他的距离,郑晋英心跳一顿,抬起眼看向面前这被称为“活阎王”的男人。
他分明是笑着,但眼底却极冷极沉。
郑晋英感觉如坠深渊,在瑟瑟的秋风里打了一个寒颤。
第35章
那日的慈善晚会是深秋时分举行的, 这幅画送到他们手里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初冬时节。温恂之和虞幼真商量过,打算将这幅画挂在他自己的办公室,为此他还将办公室内原本挂着的蒙德里安的藏品取了下来, 将这幅《童年》挂了上去。
温恂之的办公室干净而整洁, 大体都是黑白两色,线条冷硬。这幅画笔触稚嫩, 颜色鲜亮, 挂在那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打破了整体的和谐。
温恂之站在这幅画前,亲力亲为地调整画框。
万文东见他来来回回地折腾, 倚在门口, 笑道:“你也不嫌麻烦。”
温恂之望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眼神之中透露的信息却丰富,意思就是让他有事快说,没事赶紧闭嘴滚蛋,别在这碍事儿。
万文东看懂他的眼神,笑着举起双手作投降状:“好好好, 我闭嘴,我闭嘴,”他说, “不过,我今天来也不是闲着的, 我是来给你个东西的。”
温恂之:“什么?”
万文东递给他一个袋子,温恂之接过一看, 里面放着一个单反相机。
“这是什么?”他问。
万文东扬了扬下巴,说:“你打开看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于是温恂之便打开相机迅速地翻看了几眼,他翻到其中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在虞家大宅门前拍的,满地彩带,金粉与玫瑰花瓣,人群熙攘。
照片的正中是他和幼真。他搂着幼真,表情温和,眉梢眼角微微弯着,侧头低眼看着她,而她则是抬起头对他微笑。
她穿着传统的龙凤褂,五官精致而明艳,是最漂亮的新娘。
他的视线在照片里的虞幼真身上停留了片刻之后,笑了笑,然后他才瞥了一眼拍摄的时间,正是他和幼真结婚的那一天。
他眉头微挑,问道:“这是你拍的?”
“当然不是我拍的,是狗仔拍的。”万文东说:“兄弟!你也不想想,如果这是我拍的,我前女友还会因为我拍照丑跟我分手吗?”
温恂之笑了,他举了举手中的相机说:“谢谢了。”
万文东说:“不用客气,真谢我就给我加薪。”
温询之装作没有听到他的话,而是低着头继续一张又一张地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看这些照片的时候,嘴角一直是往上翘的。
万文东看到他这副表现,很是唏嘘。
他跟温恂之相识十多年,温恂之在大学时,追求者便多如牛毛,什么类型的女孩都有,但他却从来一副冷心冷情、六根清净的样子。
面对女生的表白,他总是非常直截了当的拒绝,从不会给人留下一丁点儿想象的空间和转圜的余地。刚开始他拒绝其他女孩子的理由是:“对不起,我想专注于学业。”后来可能见不奏效,他拒绝她们的理由便成了:“抱歉,我有喜欢的人了。”
他们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私底下都说温恂之其实根本就没有喜欢的人,只是找个借口拒绝那些女孩罢了。
哪知道后来有次聚会喝酒,温恂之喝醉了,大家借着酒劲儿聊天,又提起这件事儿,问他是不是杜撰了一个暗恋对象来搪塞追求者?
而听到这个问题的温恂之却忽然笑了起来,说:“真的有。”
万文东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提到“她”时,他一改往日的矜贵淡漠,眼睛润而亮的,像天山上的厚厚的积雪融化成了暖融融的、晃荡着的春水。
现在他脸上柔软而宠溺的笑,与那一晚上一般无二。
谁能想到他温恂之也有今天?
万文东看着,不自觉也笑起来,他问道:“最近你和幼真怎么样?”
提起妻子,温恂之温声答道:“挺好的。”
万文东一听这回答稀奇道:“那你前两日应酬得那么晚,她怎么不给你打电话也不来接你?”
温恂之手指微顿,他恰好翻到一张照片,是虞幼真坐上婚车的照片。她坐在车里,眼眶微微泛红,手搭在车窗上,而虞老爷子面带和蔼的笑意,老人站在车外,身形佝偻,布满老人斑和褶皱的手轻轻覆在虞幼真的手背上。
他沉默良久,才沉声说道:“最近老爷子身体情况越发不好了,幼真最近都在陪他。”
万文东唬了一跳,下意识看了看门口,空无一人,但他还是过去将门关上了,这才小声说:“虞老爷子吗?”
温恂之轻轻地“嗯”了一声,神情凝重。
万文东看着友人沉郁的神情,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来。以老爷子的地位和影响力,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对港城、对温家、对虞家……还有他们夫妻二人,绝对是一次巨大的冲击。
过了许久,万文东才开口,小心翼翼地问道:“情况很糟糕?”
温恂之这次并没有正面回答,他揉了揉发紧的眉心,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希望这个冬天快点过去吧。”-
虞幼真最近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一方面是她已经开学了,另外一方面是老爷子的身体不好,近些天接连昏迷了好几次,她放心不下,整日奔波于学校和医院,每天都过着家、学校、医院三点一线的生活。
今天她一如往常,从学校收了课就去医院。章叔还是一如既往的站在门口迎接她。到了医院,虞幼真走路都放轻了脚步,说话的声音也自动降低了。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问道:“爷爷今天状况怎么样?”
章叔勉强笑笑,说:“老爷子今天还是吃不下东西,正在打点滴。”
虞幼真一听,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刚开始,虞老爷子还能吃些流食,后面人一天天的昏睡,状况越来越差,靠着输液度日。
她顾不上说话,只快步往前走,可临走到门口,手都压在门把手上了,她又莫名胆怯了。
她转过眼,压低声音跟章叔确认情况:“爷爷他今天醒了吗?”
章叔低声道:“今天只醒了一会儿,后面一直在昏睡。”
虞幼真抿着唇,过了会,才说:“爷爷还是不愿意进ICU吗?”
章叔面色暗淡地摇了摇头。
前段时间虞老爷子病重,紧急送进ICU病房抢救,险险又过了一关。
只是他清醒过来,身体稍微好转了一点之后,便坚决要求从ICU病房出去,并且不管家人子女如何劝说都不愿再进去,他说那里面太冷了。
医生和家人只好听从他的意愿,将主要的仪器搬送到他住惯了的病房里,用以维持治疗。
虞幼真问:“医生说我们能进去看爷爷吗?我动作会很轻的。”
章叔说:“可能要劳烦小姐穿防护服。”
虞幼真换好防护服后,轻轻推门进去。她走到老爷子的床边,轻轻坐了下来,双手交握放在膝上,目光凝视着躺在床上的老爷子。
老爷子面如金纸,脸上的皮肉都微微凹陷进去了,瘦得厉害,他身上插了很多插管,手背上还别着输液的滞留针,手背都乌青了。
虞幼真久久地盯着那一块乌青,鼻尖渐渐发酸,眼泪也慢慢在眼眶里积蓄。
爷爷这得多疼啊。
许是为了老爷子的修养,周遭越发安静了,只有仪器运行时发出的很细微的声响,还有点滴滴落的声音。
虞幼真坐在这寂静的病房中,她忽然看到了虞老爷子摆在桌边的相框。
那是一张很多年前的合照了。
在这张相片里,虞家人到得整整齐齐。大家都对着镜头微笑。刚刚周岁的她被虞老爷子抱在怀里坐在正中间,她也咧着嘴,露出刚冒出的几粒小乳牙。已经过世的奶奶坐在老爷子旁边,后边儿站着大伯他们家,还有她的爸爸妈妈。
虞幼真抬了抬头,用手指按压了一下眼角,努力把眼眶里汪着的眼泪憋回去。
也是这时,她忽地听到病床上传来一声孱弱而低微的呼唤:
“真真?”
虞幼真浑身一颤,她低眼望去,竟是老爷子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珠子都浑浊了,很是病弱,但还是第一时间,努力地对她笑了笑。
虞幼真连忙“哎”了一声,半跪到他的面前。老爷子的手上扎了滞留针,她不敢碰,只敢用手轻轻地笼在他的手背上,跟他的手背还留了一线的距离。
她说:“爷爷……是我。我在这儿呢。”
她这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带了哭腔,刚才努力忍住的眼泪现在“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
老爷子伸出颤巍巍的手,想帮她擦眼泪,却碰到了她的护目镜,于是他转而摸摸虞幼真被口罩覆盖住的脸颊,说:
“多大人了,还哭?”
虞幼真眼泪掉得更凶了,可她不想让爷爷担心,便把脸颊贴到爷爷的病床上,用后脑勺对着他,声音瓮声瓮气地说:
“爷爷快点好起来,我就不哭了。”
虞老爷子笑了,发出一点点气音。她感觉老爷子颤抖的手指在她的额角和头上碰了碰,动作很轻柔。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老爷子慢慢地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这些天啊,睡梦经常梦到你奶奶和你爸爸,还有好多以前的事情。”
他的声音低而哑,说话也断断续续的,像大风中的一缕青烟好像随时都会被吹散一样。
“我梦到你小时候的样子,抱在手里还没有我的手臂长,人虽然是小小一团,但哭的声音却高,哭得我头都疼了。我实在受不了了,点了一下你的鼻尖,吓唬你,让你别哭了。”
“结果,你奶奶在旁边看见了,立刻就很凶地伸手拧了我一把,还骂我呢,说哪有我这样当爷爷的?大人不能碰新生儿的脸,会生病的……你爸他呀,就在旁边看着笑,说‘这小孩子的,哪儿就这么娇气了?’。你奶奶一听,转过头去连你爸他也一起骂,说他白长这么大了,光长个子不长心,一点也不疼自己家的宝贝女儿。”
说完这句话,虞老爷子便没再说话了,病房里十分安静,虞幼真抬起眼觑了一眼他的神色,他脸上带着笑容,笑容却是哀伤而怀念的。
良久,他轻叹道:“……现在算算,他俩也都走了好久了。”
虞幼真咬紧嘴唇,说不出来一句话。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他们俩了……他俩还是以前的模样,一点也没变,你奶奶还是很好看,倒是你爷爷我啊,变成了个满脸褶子的老头儿,怪不好看的。但你奶奶没嫌我丑,她想着我呢,她一看到我,就来揪着我的耳朵,很生气地说,你这糟老头子怎么还不来陪我呢?我说我舍不得真真呀,然后你奶奶可疼你了,她一听我这么说,立刻就放手了,还说那你再多陪陪真真吧……你爸呢,他就站在你奶奶旁边,搀扶着她,也特紧张地问我真真现在怎么样了?”
虞幼真的喉头动了动,却发觉喉咙很干、很紧,眼泪在眼眶里积攒,一眨眼,那眼泪就慢慢从眼角流了出来,流淌过山根和鼻梁,脸上一片湿润。
“我跟他说,真真现在很好,前阵子已经结婚啦……是跟恂之一起结的婚,他俩一听是恂之那孩子,也都放心了,纷纷说那是个好孩子。”虞老爷子轻声说。
“我也说那是个好孩子,他俩结婚我是很愿意的,就是不知道幼真乐不乐意,喜不喜欢他。”
虞幼真胡乱用手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说:“喜欢的。”
虞老爷子便望着她笑,伸出手在她鼻尖轻轻点了一下,说:“真的喜欢?不要骗爷爷。”
虞幼真没有一丝犹豫就点头,说:“喜欢。”她话音微顿,像是怕虞老爷子不相信,复又重重地说,“我真的很喜欢恂之哥哥。”
她还特地在“真的”和“喜欢”两字上加了重音。
虞老爷子一听,脸上的笑容果然更深了些,仿佛释怀了似的,他说:“那就好,剩下的就要看恂之了……”
虞幼真歪歪头,没明白他这句话。
老爷子看她这反应,好像也看出了些什么,于是他又问:“真真,你有看过你们签署的婚前协议书吗?”
虞幼真愣了愣,说:“大概翻过,但没有仔细看。”
虞老爷子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说什么,只说了句:“回去要好好看看。”
虞幼真点头应下了。
虞老爷子又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今天特别爱提起他奶奶,说起了他和她奶奶年轻时候的事儿,他满眼都是温柔的神色。
他说,他们俩是一见钟情,结成贫贱夫妻,一起白手起家。她奶奶陪他颠沛流离,结婚数十载,感情一直很好,可后来做到家大业大了,早些年她辛苦亏空的底子也补不回来,没享几年好福,她人就没了。
他每每想到都觉得难受不已,总想着要是还能再见老妻一面就好了。
说着,老爷子还拍了拍虞幼真的手,喟叹道,你妈跟我一样,也是个苦命的,他说他私底下曾问赵瑞心有没有后悔过?或者有没有想要再嫁的念头?她每次都说从未后悔过,也不想着再嫁了。
讲到后边儿,虞老爷子那浑浊的眼睛望着她,说:“真真啊……你知道爷爷说这么多,是想跟你是什么吗?”
虞幼真望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明白吗?”
虞幼真低眉,想起她结婚前虞老爷子对她的劝诫,说:“爷爷其实就是想和我说,婚姻并非儿戏,要我想清楚了。”
老爷子说:“对,也不对。”
虞幼真迟疑地问:“那还有什么?”
老爷子轻轻地点了一下她的鼻尖,说:“爷爷是在跟你说,诸如钱财这些身外之物是能挣得的,但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那些最珍贵的情谊,你千万要记得珍惜,错过了就是过了。”
虞幼真眼睫眨了一眨,半晌,她才凝重地点了点,又“嗯”了一声。
爷孙俩再说了一会儿话后,老爷子面上浮现出很明显的疲色来。虞幼真便很识趣地劝他睡下了,等老爷子睡熟之后,她才退到病房外。
章叔还守在病房外面,见到虞幼真出来,他上前一步轻声问:“老爷怎么样?”
虞幼真一边脱掉自己身上的防护服递给旁边的医护人员,一边对章叔说:“刚才醒了一回,我们还说了会话。”
章叔的面色稍霁,说:“看样子这是好起来了?”
虞幼真想起刚才虞老爷子跟她说的那些话,和他后来颓败的脸色……她的眼睛一点点沉下来,她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我希望是。”
当天晚些时候,温恂之来接虞幼真,最近他一直如此,忙完工作就会来医院陪着。他到医院时,虞幼真正安静地坐在病房门前的椅子上,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
温恂之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幼真?”
他掌心的手指动了动,她抬起脸,整张脸都是苍白的,唯有眼眶红得不行,又红又肿。
温恂之握住她的手紧了紧。
“这是怎么……”
他话音未落,他便猝不及防地被她抱住了,头埋到他的的肩窝里。
下一刻,他隐约听见了她细碎的抽泣声,感觉到有温热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脖颈上,怀里的身体也在不住地颤抖着,
温恂之一下子僵住了,很快,他敛容垂目,抬起手,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就像安抚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咪一样。
她没说她为什么哭,他也没问她哭泣的缘由。
他只是,很轻地叹了口气,说。
“哭吧。”
……
这天夜半起了风,又下了一场骤雨,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
温恂之便是在这时接到赵瑞心电话的,电话那头,赵瑞心已泣不成声,声音沙哑。
“恂之,老爷子……老爷子,他刚才走了。”
他听到这句话时,正站在窗前,院子里的花儿被雨打落了一地,树也在临近初冬的寒风中摇撼着。
夜深露重,风也似割人。
冷风穿堂而过,像是能带走身上的所有热气。
他闭了闭眼,攥着发凉的手指,片刻后,他还是有些气息不稳,但语气却很镇定:“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后,他没有片刻耽搁,就直奔对门而去。
虞幼真的门没锁。
他推开门,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身上穿着单薄的睡衣,听到开门的动静,她也没有一点儿反应。
温恂之在门口站了几秒,生出几分罕见地踟躇和害怕。他慢慢走近她,低头看她。
窗外乌云散去了一些,冷冷的月光如潮水,从缝隙中漫入屋内,漫过她,映得她脸色如雪。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蜷,片刻后,他伸手碰了一下她的臂膀,她的臂膀已然凉透。他转身拿了件毛毯披在她身上。
她很平静,太平静了。
平静得令他心慌。
他在她身前蹲下,尝试唤她:“幼真?”
虞幼真没有反应。
他探手去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也都是凉的,又唤了一声:“幼真。”
虞幼真长长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动了动,缓慢地挪到他的脸上。
她的眼神很空。
许久过后,一颗又大又圆的泪珠忽然从她眼里毫无预兆地滚落了下来,砸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过了很久,她嘴唇翕动,牙齿还在打颤。
“温恂之……我没有爷爷了。”
银辉之下,她安静地流泪,眼神哀戚,瞳仁被眼泪洗得澄澈透净,神情却像个迷路的孩子。
就连声音亦是轻飘而颤抖的,像随时会像一把随风而逝的扬灰。
他的指尖触到她的脸颊,臂膀,手指,都是冷的,好像她体内所有热气和生机都被随着老人的离世被一点点抽空了。
温恂之的心像被针尖突然刺了一下。密密匝匝的痛,伴随着浓稠心酸的怜,像一针突然注入血液的药剂,经由心脏泵向他的四肢百骸,引发巨大的反应,很疼,疼得他手指尖都在不住地发颤,控制不住地抖。
他什么都没说,只抿一抿唇,用力地握住她的肩头,往自己的怀里带,两人身体相触时,她的下巴尖磕在他的锁骨,他听见她低低地闷哼了一声。他想这应该很疼,但疼总好过没有一点儿反应。他把她抱在怀里,抱得很紧,试图把他身上的热量传给她。
温恂之垂下眼,在她的发鬓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
那以往在商界所向披靡的唇舌,此刻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也什么都不想说。
只想很紧很紧地抱着她。
第36章
老爷子的过世的消息轰动了整个港城, 引来各方关注,但老爷子似乎早料到他为时不多,一切相关事宜在他生前都已安排妥当——遗嘱里财产继承划分得清楚明白;身后事也安排得井井有条,下葬日期和下葬地点早就托有名的风水大师选好了, 在他过世后, 从报丧到停灵吊唁,一切流程都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着。
中秋过后, 天气就转了凉。
虞老爷子入土安葬那天是个雨蒙蒙的阴天。
随着一声令下, 铁铲扬了起来,散落的土粒撒在他华贵的金丝楠木棺椁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泥土渐渐将那棺椁掩埋于地底。
虞幼真全程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克制, 只是在那棺椁彻底不见之时, 她终于没忍住红了眼,她用指节抵着鼻子, 抬头望了望天。
天气阴阴的,飘着小雨。
雨丝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上,有一点点凉。没由来的,她忽然想起她领证那天, 老爷子望向窗外的落寞神情,他说:
“天好似要落雨,如果是个晴天就好了。”
是啊, 要是个晴天该多好呢-
老爷子去世之后,本就离心的虞家大房和二房发生了不小的摩擦, 大房从老宅搬了出去,更是看二房处处不顺眼, 也暗恨低人一头——按照老爷子的遗嘱,虽然大房分得的财产不菲,但二房确确实实是守住了虞家这庞大事业版图中最重要的一块,称得上是最后的赢家。
所以,近些天赵瑞心是忙得不行,她忙成了一个陀螺,既忙着交接事务,也忙着提防大房暗中使坏下手。
虞幼真见她这样忙,便提出帮她分担一二,赵瑞心听后,先是很欣慰的笑了,然后她看看女儿眼下的青影和她日渐尖瘦的下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软声说“来散散心也好”。
她也是时候为女儿铺路了。
于是,这事儿便初步定下来了,只等虞幼真将她的论文初稿交了,就到公司去帮忙。
虞幼真又重新过上了家和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只是在学校中她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烦——来找她的人多了起来。
她的身份现在在学校已然不是秘密,在虞老爷子的葬礼上,虞幼真作为他重要的后辈跟在赵瑞心身边迎来送往,这便算是她正式对外公开亮相了。
消息曝光之后,同系的同学皆哗然,大家对她的来历其实有过猜测,但并未想到有这么大的来头。毕竟没见过哪几个人本科是艺术类专业,但研究生却能转成跟艺术类专业完全不搭边的纯商科专业。
商科类的学生心思大多活泛,自己身边出了这么一个有能耐的同学,震惊过后,都纷纷想要凑近去拉好关系。
某日,在一次组会过后,虞幼真和梁如筠从会议室里出来。
她们迎面撞上了一个有些面熟的同学,那位同学很是自来熟,见到他俩很热情的上来攀谈了几句,说着说着,他这话锋便转到了虞氏旗下公司今年的秋招。
虞氏旗下公司大多是行业龙头,平台大,薪资也颇具竞争力,最关键是很舍得花大力气去培训校招的员工,职业晋升路径很清晰,即便是不想在公司继续发展了,在虞氏工作几年后再往外跳,也是抢手的香饽饽。因此应届学生非常愿意加入虞氏旗下的企业。
那同学试探性地问道:“幼真,你知道今年你们家的公司的招聘都进行到哪儿了吗?”
虞幼真很礼貌地笑着说:“抱歉,我不清楚这些事务。”
那同学只当她在谦虚,或者说是不想要对外透露这些消息,他换了个方向问:“那你可以内推吗?或者说,投了之后,能捞一把吗?”
虞幼真脸上的笑意浅了些,但依旧很耐心地说:“这些都会按照公司的章程走,我不便插手这些事情。”
那同学一听,暗暗撇了撇嘴,他心里不太相信虞幼真这套说辞,觉得她在糊弄自己,内心暗恼,说道:“不会吧?为什么你会没有权力去插手这些事情?报纸上都说了,你是你们家公司的继承人啊。你爷爷走了——”
你爷爷走了。
爷爷走了。
走了。
虞幼真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惨白,身形也似站不住一般晃了晃。
梁如筠见状一把托住她的手,转头猛然打断那个人的话,怒斥道:“你在说什么屁话呢?!闭上你的狗嘴行不行?没有一点礼貌!”
那同学也自知失言,赶忙说话找补回来,说他不是有意要这么说的,让虞幼真不要往心里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觑着虞幼真的反应。
可惜虞幼真没有反应,她低着头,两排鸦羽似的眼睫盖住了她眼底的情绪,但脸色和唇色都是白的,她抓着梁如筠的手也很用力,用力到指关节都泛了白。
那同学说话声越来越小。
终于,虞幼真抬起了头,她脸上常带着的温和笑意已然消失了,眼神极冷。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如你所愿。”她的面上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冷得像日光下薄薄的冰刃,“我回头就去知会人力部,告诉他们拒收你的简历,拉入黑名单。”
……
等那同学走了之后,虞幼真才像脱了力一般,靠到了梁如筠的身上。
梁如筠扶着她,坐到了树荫下的小石椅上边,看她脸色这样差,还跑去奶茶店给他点了一杯热饮,往她手里一塞。
虞幼真接过热茶,捂在手心里,对好友笑着道了声谢,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勉强,梁如筠摇了摇头,又无言地抱了一下她的肩膀。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在树荫底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日光落在地上,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暗淡,天色渐晚,夕阳一层一层地淡了下去。月亮爬上树梢,路灯也亮了起来,照得两旁树影婆娑。路上背着书包的学生从多变成了少,放过两遍音乐后,校园渐渐沉寂下来。
梁如筠看看黑下来的天色,又侧目看着虞幼真姣好的侧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虞老爷子过世那天,消息像插上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港城,别人都在关心豪门遗产会怎么分配,但梁如筠看到消息后的第一反应是,幼真怎么办?
出事后,虞幼真果然请了许久的假。
梁如筠不敢第一时间给她发消息,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等她在新闻上看到老爷子下葬的消息之后,她辗转反侧许久,才掏出手机,小心翼翼的问好友:-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bb,你现在还好吗?
虞幼真给她回消息回得很快-
Yuyz:我还好-
Yuyz:谢谢如筠-
Yuyz:我明天就回学校了。
梁如筠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虞幼真回来,虞幼真回来之后表现得一如既往,只是常常会久久凝视着某个地方出神,但碰一下她,跟她说些话,神态和反应确实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这就好像她是一个会随时待机的机器,需要外界激活,否则她就会一直处在一个掉线的状态中。
梁如筠很担心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虞幼真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沙哑。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就天黑了。”
梁如筠“嗯”了一声,并伸手碰了一下她的手。她手里的热茶早已变凉了,初冬的寒风将她的手指吹得冰冷。
“你冷不冷?”她问虞幼真。
虞幼真说:“有点儿。”
“你急着走吗?”梁如筠又问,前段时间虞幼真一下课就会从学校走,今天却拖了这么晚。
虞幼真沉默了片刻,轻声说:“……不着急。”
她现在已经不用去医院了。
梁如筠站起来,拉起她的手,用尽量欢快的语气说道:“那你陪我去别处逛逛吧,我想去散散心,可以吗?”
虞幼真愣了一下,仰起头看着好友,梁如筠对她露出了一个很大很大的笑,拉着她的手也晃了一下。
“bb——求求你了,就当是陪陪我,好吗?”
虞幼真慢慢地眨一眨眼,她哪能不知道梁如筠这是在开解她呢?她牵动着僵硬的嘴角,笑了笑。
“……好。”
都这个时候了,外头又刮着风,冷得很,算来算去也没有别的地方好逛了,两个人便走进了商场。
在路过百达翡丽专柜的时候,虞幼真发现她早前想要买的一款表有了货,她喜欢那只表的设计和外形,可当时港城没有现货,她甚至动了念头去国外买,但她想想又觉得太折腾了,便没买。
这回正好路过,便顺便走进去让SA把这只表包了起来。梁如筠不是很认得这些表,但是她也能感觉得出这只表价值不菲,尤其是虞幼真一口气刷了百来万之后,她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那边虞幼真还在跟SA说话,每年百达翡丽都会发布数十款珐琅新品,几乎都是孤品,去年她问之前就已经被定完了,今年既然现在她人都到了这儿,便顺带一问。当发现还有机会定下今年的新款,她便明显开心起来,说要定一款。
两人走出专柜后,梁如筠回想起虞幼真刚才刷掉的金额,感觉头脑发晕——好多个零啊!
“你是要送人礼物吗?”她顺口一问。
虞幼真笑了,说:“嗯!送我爷爷——”
她话音未落,便停顿住了。
爷爷已经去世了。
她雀跃的神情便一点一点灰淡下去——其实她到现在,对于爷爷离世这件事情还是处在一种恍惚之中,常常觉得他并没有走,他还在她身边,还是会点一点她的鼻尖,笑着跟她说:“真真啊,快到爷爷这里来。”
梁如筠听她这么说,脸色也变了,恨不得当场给自己抽十个大大的耳光,怎么就这么没眼力劲儿呢?!
尤其是虞幼真还反过来宽慰她,笑着说没事,但梁如筠瞧着她那黯淡的笑容,怎么看都像有事儿的样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幼真要花多久才能走出来。
经过这件事儿后,两人是连逛街的兴致也没有了,草草又多逛了几家专柜店,便都说要回去了。
虞幼真回到家,她刚下车便看见门口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温恂之。
他的眉心微微蹙着,见到她的车回来后,眉心才舒展开来,像松了口气似的。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发觉她的手指尖都是凉的,便用自己的手心捂着她的手指尖。
他低头问她:“怎么一直没接电话?”
虞幼真低头看看手机,抽出手来按了一下手机的按键,没有反应,它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自动关机了。
她说:“手机没电了。”
夜深露重,风还大,站在外边恐怕是会着凉。
温恂之便没在外面多说些什么,他揽着虞幼真的肩膀往屋内走,把她按在沙发上坐着,自己却起身去了厨房。
温恂之对她说:“你先在这坐着。”
虞幼真现在心情低落,也不想乱跑,便“哦”了一声,乖乖在沙发上坐着等他回来。等待时,她无所可做,便翻出今晚买的那只百达翡丽,想放好,但翻出来后又忍不住望着它出神。
老爷子喜欢特别的礼物。去年老爷子过生日,她是想给爷爷送一只百达翡丽珍惜工艺系列的手表的,但是没定上,今年倒是定上了,但人已经不在了。
阴差阳错,大抵如此。
她叹了口气放好表,转身给手机充上电,开了机,看到屏保后,她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她的屏保一直都是她某年春节全家人的合照,此时此刻再看到,心绪不由得翻涌。
她盯着这张全家福,鼻尖渐渐被酸涩填满。
这是七年前的春节时拍的全家福。
那年,她十七岁,爸爸还在,爷爷和奶奶也还在。
十八岁,父亲去世,奶奶白发人送黑发人,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跟着走了,而爷爷日益病重,这个笑声爽朗的老人躺在床上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多。
她的人生好像在父亲和奶奶去世的那一年被分割成了两半,前半段是灿烂千阳,花团锦簇,而在他们离开之后,便直转而下,好像进入了漫长的冬季,永远不见转暖的那一天。
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爷爷又去世了。
如今再想起从前,好像恍如隔世一般。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回到十六岁之前。
回到,一家人都平安喜乐的时候。
虞幼真抿抿唇,眼睛一点点红了起来,她抬起眼,按了按眼角,想憋回眼泪。只是这一抬眼,便看到温恂之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
他注视着她,目光清冽且平淡,她却像被烫到一样,慌忙低了头,试图掩盖自己的窘态,也忍住心底那汹涌翻腾的情绪。
温恂之没说话,视线落在她手上未熄灭的屏幕上,看到那张全家福,再看看他面前的小姑娘,她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他走过来,在与她身旁坐下,然后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轻轻放到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虞幼真这才发现他给她温了一杯牛奶。
那杯热牛奶就放在离她不远处的小桌子上,还能看到微微冒着热气。
她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当年,她去英国念书前一天,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爷爷让人给她端来了一杯牛奶。
再后来,父亲去世,她回港城奔丧,睡不着觉,便坐在父亲亲手种下的树和扎下的秋千上抬头望天。爷爷可能是在楼上瞧见了,下来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她在旁边陪她,她抵着爷爷的肩头哭,哭累了,爷爷给她递过来一杯牛奶,跟她说:
“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来,喝完回去睡个好觉……一觉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说完,他用他那苍老而粗糙的手摸摸她的额发和脸颊,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好笑又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尖,说:
“多大人了,还哭?”
……
今日她一直努力忍耐的情绪顷刻间决堤了。
袅袅上升的热气仿佛熏到了她的眼眶,眼眶也变得越来越热,眼泪慢慢在眼眶里积蓄,嗓子眼儿也压不住哽咽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很久,也可能只有一小会儿。
她的肩膀一重。
泪眼朦胧中,她对上一双沉凝的眼睛。
虞幼真咬住唇,努力让抽噎声小点儿。
她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但是这眼泪却不由她控制。
温恂之眉峰微蹙,也沉默着。
片刻后,他像是无可奈何般轻叹了口气,软声道:“脸都哭花了。”
他递过来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
“擦擦眼泪?”
第37章
比起他平日里略显得冷淡的声线, 今日他的语气格外软和。可偏偏是这温柔的语气,像在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让她更感到难过。
她曾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那些既定的分离,也可以坦然面对未来的不确定, 但事实却是她从未释怀过去, 当相似的事情再发生,她那薄纸一样脆弱的防线就被击碎了。
只要一点动静, 就足以引爆她的泪腺。
让他再次看到自己这幅难堪又狼狈的模样。
可她真的……太难过了。
“对不起……”虞幼真哽咽着说。
她没接过手帕, 而是用手背狠狠地擦掉盈于眼睫的眼泪。就算她这样努力地、用力地擦眼泪,依然有泪珠不听话地往下掉。
止都止不住。
温恂之一直没出声。
虞幼真都不敢看他, 这局面是这样狼狈难堪。她抬起手想盖住自己的眼睛,手却被人挡了一下。
“别擦了。”温恂之眉头紧锁, 语气沉沉。
小姑娘终于抬起眼, 愣愣地看他。她的眼皮薄白,刚哭过, 眼周都是潮红的,再被她用力一擦,更红了。
红得好像要被擦破皮了。
“你不疼吗?”温恂之看起来有点无奈。
虞幼真小声说道:“不太疼。”
温恂之睨她一眼,说是不疼,但她的眼皮又红又肿, 上边那道双眼皮的褶子都浅了。
这几年他身居高位,即便是淡淡的一眼,也有不容忽视的威压感。
虞幼真默默闭上嘴, 拿过手帕擦眼泪。
眼泪是擦掉了,但是那力道……
对自己下手真是狠。
还不如不擦。
温恂之干脆从她手里拿过散开的手帕, 两人指尖相触了一瞬。
他垂着眼,仔细叠整齐那块手帕, 然后才俯下身,轻轻地,用手帕的一角按压了一下她脸颊上残留的泪痕。他的力道很轻,可能都没怎么触及到她的脸颊。
虞幼真怔怔地看他,她在他的瞳仁里照见了自己。
他很专注地,一点一点帮她擦干脸上的眼泪,从眼角到脸颊,最后……
那手帕停在她的下巴尖。
像极了那骨节分明的手正托着她的下巴。
他温热的鼻息亦轻轻地扑在她的脸上,虞幼真缓慢眨了眨眼,准备偏过头,然而在她避开之前,他已经退开了一步。
他侧身把那手帕放到桌子上,垂着眼,沉默不语,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面,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虞幼真有点不适应这沉默,她伸手轻轻挠了挠刚才手帕擦过的地方。
过了会,她听到温恂之问:“想爷爷了?”
虞幼真身形微僵,半晌,她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头。
“还有什么?”温恂之抬了抬眉梢。
虞幼真咬唇沉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说明。
要怎么说呢?
说她很遗憾没有给爷爷买到那支珐琅表?
说她很难过买到了珐琅表,却再也没有机会送给爷爷了?
还是说,她真的很想那些爱她的,她也爱着的,故去的人们?
抑或是说……爷爷好像给她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跟她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觉起来,又是新的一天了。”
可是在爷爷走了之后那么多个晚上,她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睡醒之后的每一天,她对他的思念便增多一分,痛苦也随之增多一分。
哪里能好起来呢?
温恂之见虞幼真不出声,抬眼一看,她垂着湿漉漉的眼睫,眼眶周围还未褪红,甚至还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怎么看起来又要哭了?
他不由自主站直了,俯身问道:“你怎么了?”
虞幼真低下头,轻声说:“没事。”
“是吗。”温恂之当然不相信这说辞。
他耐心地等了会,她仍没有要说的意思。他也知道她心情不好,不想说便不说吧,他不逼她。于是,他弯着腰,直视她双眼,柔声说:
“时间也不早了,要不要早点去休息?”
虞幼真听话地点头。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额发,又叮嘱了她几句,她都乖乖应下。
还差最后一件事儿。
温恂之把那杯热牛奶往她的方向推了推,说:
“早点喝,待会凉了。”
这回,她却没应声。
温恂之不见回应,疑惑抬头。
虞幼真低着眼,过了许久,她轻声对他说:“温恂之,我好难过。”
温恂之“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他没再说别的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在这种时候,她只需要陪伴,他能给的也只有无言的陪伴。
虞幼真沉默了许久,才又低声说:“爷爷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爸爸也说过只要人往前走,日子就会一天天变好的。”
她抬起眼睫,望着他,目光哀切,眼里隐隐有水光在闪动。
“……温恂之,这是真的吗?”
……
那天交谈过后,虞幼真的心情略好了些,但还是时常会发愣。她频频打翻玻璃杯,并且总是恍恍惚惚,注意力不集中,甚至会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虞老爷子下葬的墓园。
派出的司机没在学校接到她,管家在家也没等到她回家,温恂之每次都快急疯了。
在她迷路晚归家了两次之后,温恂之实在是忍不住了。他找了个时间跟虞幼真好声好气地商量,问她能不能带保镖出门?
虞幼真先前也是有保镖贴身保护的,只是他们的气质和外形总有些惹眼,不符合当时需要低调些的情况,她便跟赵瑞心说不要保镖随身跟着了,但现在形势不一样了,并且带不带保镖其实也没太大的区别——因为她在上课或是跟朋友聊天聚会的时候,保镖先生都会自动自觉地给她留有一定的空间,或者直接在车里等她,所以她也就同意了。
日子一晃又过去了几周。
这天课间下课,坐在虞幼真旁边的女生忽然抓住她的手,虞幼真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只见这个女生的面色苍白,她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她肚子疼,想拜托虞幼真扶她去校医院。
校医院位于学校的边缘,离教室很远。
坐在虞幼真身边的梁如筠听到了,关切地望过来,主动提出来说:“那我也一起扶你去校医院吧。”
梁如筠清楚虞幼真的状态还没恢复过来,也知道跟在虞幼真左右保镖是听从温恂之的命令来保护她的,但毕竟男女有别,在保镖不方便去的地方,她都会帮忙照顾一二。
“不用,不用,一个人扶我就够了。”那女生连忙摆手道。
她的目光在接触到梁如筠时流露出一丝的慌乱,脸色也更加苍白了。
梁如筠还是坚持要跟着一起去,虞幼真见她脸色愈加苍白,担心她身体会撑不住,便直接当了地做了那个做裁断的人,一锤定音道:“我们两个人一起送你去,这样也更快些。”
两人将那女生扶出教室,保镖见了忙快步上来询问需不需要帮忙?
虞幼真向他摆摆手,说不用,女孩子的病大多比较敏感,有可能会涉及隐秘的妇科问题,且女孩子脸皮也薄,保镖一个大男人来插手不合适。
保镖不放心,跟着她们走到了校医院门口。
走到了校医院门口后,那女生频频望向保镖,神情尴尬又紧张,虞幼真见状,再次跟保镖摆了摆手,让他就停在这儿吧。
保镖迟疑了片刻,梁如筠见状便主动解围说,这都到了校医院了,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她也跟着她俩一起去,让他不要太担心,听梁如筠这么说,保镖这才终于点了点头,但还是远远地缀在她们的身后。
三人进去先是挂了号,但令人意外的是原本冷清的校医院今天来病的学生却很多,估计她们等号还要等好一会儿,她们便寻了位置坐了下来。
那女生坐下来之后,频频向走廊尽头的厕所望去,她的额角隐隐出了汗,她握住虞幼真的手,虞幼真发觉她的指尖都是冰凉的。
虞幼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心下了然,转头轻声问她:“你是不是想去厕所?”
那女生连忙点头。
于是虞幼真便转头对梁如筠说:“我送她去趟厕所。”
保镖见状,连忙站起来,想跟着他们过去,被虞幼真拦住了,男士不方便跟着她们去女厕。
梁如筠主动站起来说:“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虞幼真也一手制止住她,说,“不用,我们还要留一个人在这儿等号。要不然待会过号了怎么办呢?你就在这儿等医生叫号。”
梁如筠一想也是,便同意了,又跟虞幼真说有什么情况的话跟她打电话,虞幼真点头应好,这才搀扶着那个女生去厕所。
虞幼真将她送到厕所门口,问她能不能自己进去?那女生点头,眼神却略有些复杂地望着她。虞幼真被她看得奇怪,问她怎么了?那女生却只是摇了摇头,又对她勉强笑了笑,这才转身进了厕所的隔间。
虞幼真便在外面等她,厕所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她便趁着这个空档,在镜子面前低眼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衣袖,再抬起眼时,她眼睛猛然睁大了。
——她身后竟悄然站着一个魁梧壮汉!!!
镜子里,壮汉的目光阴鸷,对她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
她霍然回过头去,憋在嗓子眼儿的尖叫还没有发出来,一双粗壮有力的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上了她的口鼻!!
……
梁如筠在外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她俩回来,眼见着就快要叫到她们的号了,她跟保镖对视一眼,一同向厕所走来。保镖不便进女厕,就站在门外等。梁如筠走进厕所,里面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闷闷的潮气。
还有落在地上的一部手机,手机屏幕已经碎成了蛛网,上面别着的毛绒玩具也被地上的污水浸透了。
是虞幼真的手机。
梁如筠的脸色霎时间白了,高声叫门外的保镖进来,与此同时,她抖着手掏出手机,在接连按错了几次电话号码后,终于拨对了温恂之的电话。
电话刚一接通,她便哭号出来:“温先生!幼真她不见了!”
电话的另一头。
市中心的某一幢摩天大楼的会议室内。
投影仪上正投影着某投资项目协议书的文件,除了报告人汇报的声音外,整个会议室没有一丝杂音。
忽然间,会议室里响起了一声铃声,参会的人顿时脊背一颤,这样重要的会议还有人没关掉静音?!
“抱歉,是我的。”
坐在长桌中央的男人看了眼手机,本想挂断,但看清来电显示后,他挥手叫停了会议,接通了电话。
紧接着,众人便看到,顶头上司接通电话后没多久,脸色便一下子沉到底了,旋即,他霍然站起身,连一句话都来不及交代便匆匆往外走。
助理跟在他身后跑了出去,甩下一句:
“会议暂停!”
第38章
汽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虞幼真被安全带箍在驾驶位的后座, 双手反剪绑在背后,动弹不得,就连嘴巴都用胶布封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刚才她在厕所被人掳走。男女的力气本就悬殊, 而来者膀大腰圆, 力气比她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她连一点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来就被捂住嘴巴, 脚不着地地抬走。
绑匪显然很谨慎, 架走她之前把她的手机留在了厕所,出去后专挑僻静的小路走, 校医院本就地处校园偏僻之所,所以沿途没有碰到一个人, 她连求救都做不到, 就被直接带到这辆车上。车上还有一个同伙坐在驾驶位上。
那绑匪一手制住她,把她往后座一摔, 另一只手拿了一条麻绳麻利地捆住她的双腕和双脚。
虞幼真的皮肤本就极细嫩,粗糙麻绳摩擦着她的手腕和脚腕,刺剌剌地疼。她的双眼惊惶,声音也在颤抖。
“你们想做什么?”
绑匪:“有人请你去个地方。”
虞幼真抓住“有人”这两个字,她在脑海里飞快的过了一遍跟她有可能结怨的人的名单。
“是谁让你们来的?”她问。
那绑匪睨了她一眼:“你猜。”
虞幼真强自镇定下来, 问:“那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见她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那绑匪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去了不就知道了?问题真特么多!”
在同伙的催促声中,那绑匪干脆利落地拿过胶布, 他掐着虞幼真的下巴,将她的嘴巴封上, 还反复粘贴了几次,确保她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做完这一切后, 绑匪半是威胁半是轻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狞笑道:“你最好乖一点儿,别给我惹事儿,否则……”
虞幼真咬紧牙关,点点头,她不断在心里告诫自己,冷静下来,冷静下来。
在得到她的保证后,绑匪这才松了手,他低头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头,又邪笑着搓了搓自己的手指,在成功看到虞幼真眼神流露出来的恐惧后,他这才心满意得地笑了,摔上后门,坐到前排副驾。
他的同伙见状,一边骂他“色心上脑”,一边发动汽车,迅速一打方向盘,驶入匝道,直奔高速路而去。
虞幼真现在浑身上下就只有眼珠子是能动的了,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她死死地盯着车窗,车窗覆了一层深色的膜,窗外的景色在飞快向后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渐渐变矮,黄绿色的植物越来越茂密……
车越开越偏了,甚至驶出了公路。
前面两个绑匪还在一边开车一边聊天。
“哎,我操,干了这一票老子就富贵了。”
“屌你老母,你坐在车上就可以跟我平分钱,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混进去。”
“放你的屁,不是我垫钱去找学校里的学生挂号,校医院里哪来这么多人给你打掩护?”
“行行行,不跟你讲这么多,他已经在等着了,我们把人一交,拿钱赶紧走。”说了他向后努了努嘴,压低声音说,“我听说这女人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不想死就快点。”
“我知道她老公不好惹,要不然……呵。”那绑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回头望了虞幼真一眼。
那个眼神下流且黏腻。
虞幼真直犯恶心。
冷汗慢慢沁湿她的额头和后背,肾上腺激素紧张地分泌,心跳飞快。汗珠顺着眉弓往下落,流进她的眼里,刺得她眯眼。
她动了动,试图用衣服蹭掉额头上的汗珠,只是刚一动,前面的人便警觉地又转过头来,怒斥道:
“你动什么?!你想干什么?!”
虞幼真的嘴巴被封住,她“呜”了一声,却换来绑匪更大的训斥声,他甚至半探过身来,扬起蒲掌般的手,作势要打她。
“你再不老老实实试试看?!”
虞幼真不敢动了,她瑟缩着侧过头,披落的、凌乱的长发挡住了半边脸,也盖住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愕。
——她的手指尖好像碰到了风衣兜里的,一个小小的、四方状的物件。
她的U盘。
也是定位器。
前些日子,温恂之问她能不能带上保镖出门时,一并给了她这个U盘。他非常坦白地告诉她,这既是一个U盘,也是一个定位器,她平日里可以当U盘使用,在紧急的、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用这个定位器来找到她的位置。
她记得她当时拿着这U盘,还笑了他一回,说有保镖还不够,还需要用定位器?这么谨慎吗?
温恂之也笑了,但是眼神却很认真。
他说,万一呢。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是轻描淡写的,很轻松,但肩膀却是端着的。虞幼真看了他两眼,收下了这个 U盘,见她收下来,他脸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姿态也松弛了下来。
后来虞幼真就真的把它当U盘用,她总是需要拷贝课件,因此她习惯性地随身带着这U盘。
倒是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
虞幼真狂跳的心稍稍放缓,她紧紧咬着唇。
她想——他会来救她的吧。
……
与此同时。
四辆重型防弹汽车正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疾驰而来。
温恂之下颌绷得很紧,捏着方向盘的手指骨都泛了白。他一边死死地盯着前方,一边沉声询问坐在副驾驶上的助理。
“还有多远。”
助理低头看屏幕,屏幕上闪烁着的小红点,距离他们仅有数公里了。他大喜过望,道:
“离我们很近了!就在前方几公里处!”
温恂之眉眼下压,迅速吩咐道:“前方路段开阔,你告诉他们三个在后面包抄,务必堵死他们的退路。”
他的语气森森。
助理将他的命令迅速传达给其他三位司机,然后忍不住偏头看了温恂之一眼——他的眼神冷得像结了冰。
他们这几辆车都是豪车,又改装过,全部使用顶级配件,速度自然是不必说,不过短短几分钟,他们就望见了前面那一辆车。
“太太就在这辆车上!”助理说。
温恂之冷笑一声,一口气把油门踩到底!
另一辆车里,开车的劫匪忽然惊叫起来:“卧槽,后面那几辆车怎么回事啊?怎么一直跟着我们?”
坐在副驾驶上的劫匪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拔起来,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后视镜,然后双眼猛地睁大——后面确实有四辆车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逼近!
那震天的声浪就算他们关着车窗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快踩油门!快踩油门!踩到底!”
“你他妈的!我已经踩到底了!”
“他们要追上来了,卧槽——已经追上来了!”
虞幼真扭过头,终于看到一辆车超车,她看过去时,恰好对上驾驶位上的男人的视线。他对她笑了笑,旋即他的脸色便迅速沉了下来。
他驾驶着汽车快速超过他们一个身位,很快,就只能看到他的车尾巴了。
前方绑匪暴跳如雷。
“我吊,他好像想别停我们!”
“你不管他,直接往前开!”
“你是不是蠢的!他那个车就知道是好车,我们这个车撞上去车肯定散架!我们两个都要死!”
“你转头啊!你转头去其他方向!”
“你没看到后面已经有三辆车堵住我们的退路了吗!?”
眼见着两辆车的距离越来越近,对方没有一点要让开的意思,甚至还放慢了速度,就等着他来撞。绑匪的眼睛目眦欲裂,即将要撞上的前一秒,他本能地、死死地踩住了刹车!
轮胎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突然的作用力让虞幼真差点从后排飞到前排,然后又在安全带的束缚下,她的后背狠狠地砸到了椅背上。
疼得她眼泪都快冒出来了。
但她的心却在此刻忽然安定了下来。
——他来救她了。
绑匪抖着手,环视一圈,四面八方都被重重包围住了,无路可逃。紧接着,挡在他们前面的那辆车的车门开了,从上面下来一个身高腿长的英俊男人,大步流星地往他们这儿走。
秋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把他的风衣吹得鼓胀起来。
他走到他们的车前,敲了敲车窗,嘴唇微动,像是说了句什么话。
绑匪转头看向同伴:“他在说什么?”
同伴辨认着他的唇语,说:“好像在说开门。”
“我们开吗?”
绑匪的咬肌抽搐着说:“不开!我们就窝在这车里,看他能拿我们怎么办!”说着他转头盯了一眼虞幼真,面露凶光,“而且他老婆还在我们手里呢,他又敢怎么样?!”
温恂之站直身体笑了笑,仿佛也猜到了他们不会轻易就范,他伸手进口袋掏出了一个东西,绑匪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东西之后,瞳孔猛地缩小了。
紧接着他们便看到温恂之面上带着温文尔雅的笑容,动作却狠戾——他高举起了手中的安全锤,狠狠地朝着车窗边角敲了下去!
前排的车窗玻璃发出令人骨寒的声音,然后碎成了一片蛛网!
温恂之找到了一个恰到好处的受力点,以至于车窗玻璃碎了,却没爆裂开,还维持着完整的形状。
绑匪已经被这一幕惊到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们只是慌了几秒钟,两人对视一眼便迅速改变了策略,他们飞快解开安全带,探身准备揪住后排的虞幼真当人质。
只是下一秒,伴随着巨大的刺耳的声响,飞溅的车窗玻璃划过他们的脸颊。
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狠狠地揪住了其中一个绑匪的领口,手上还拿着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刀尖就虚虚地抵在他的脖颈上。
透过破碎的玻璃洞,他们看见男人的眼角和眉梢微微弯着,依旧笑着。他的瞳仁在日光的映照下,显出琥珀色的色泽,沉郁而透亮,像极了某种危险的猛兽。
他轻轻地、温声问道:
“放不放人?”
……
后面的事情结束得非常迅速。
就在温恂之和绑匪僵持的那短短一小会儿,他带来的保镖下车包围过来,很快制服了那两个绑匪,把他们双手反剪至背后,捆起来,然后像扔大号垃圾袋那样把他们堆在一块儿。
不多时,尖锐警笛声由远及近,响彻这片安静的郊区。在温恂之来找虞幼真之前,他就报警了,警察紧随他们后面赶到现场,见虞幼真被安全解救,一切都尘埃落定后,他们也是狠狠松了口气。警察迅速给这两人铐上了手铐,押送进警车,然后才又请温恂之到一旁询问了几个问题,告知他后续会联系他做询问笔录。
虞幼真被人扶到一旁,解开了她双手双脚上捆着的麻绳。等重新站到地面上后,她那长时间被捆绑的双腿发麻,膝弯颤抖,眼看着她就要跪倒在地上。
一切都乱糟糟的,寒风吹拂着半长的野草,泛黄的草地上遍布杂乱的脚印,洒落着碎玻璃片,还有零星几滴血。
这时,横斜迅速伸出一双手,握住了她的腰,轻轻向上一提,她整个人便扑到那人的怀里。
她看到风衣的上沾上了两个血红的手印,便知道是他。
血还没完全止住。
这得多疼啊?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敢碰他的伤口,他们皮肤相触,传过来的温度似乎能抚平她慌乱的心情。过了会儿,等缓过了心里那股子恐惧又难受的劲儿,她才闷声闷气地问他:
“手疼不疼啊?”
“不疼。”他笑了一下,说。
她瘪瘪嘴,声音里带了一点点哭腔,缓过劲儿后开始秋后算账:“你干嘛要砸玻璃?”
“你生气了?”
她不讲话。
一颗心像泡进了又酸又涩的苦水里。
大难临头的恐惧、劫后余生的庆幸、看见他的喜悦,还有见到他受伤的难受,多种复杂情绪搅在一起,令她没忍住红了眼。
“嗯?”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颊,看到她低垂着的、湿漉漉的眼睫。
“小哭包又哭了?”
虞幼真咬着唇,抬头瞪了他一眼。男人低着眼,灿烂而辉煌的夕阳在他身后铺开,火烧一样的热烈,暖融融的光攀上他清冷的眉眼……和略显苍白的嘴唇。
他用拇指揩去她眼尾的泪水。
不同于女人柔荑的温软细腻,他的手冷硬、修长而有力,但手心和指腹很暖。
他深深地望进她的眼里,上下仔细打量了她一遍之后,他才像忽然松弛下来那样,颤着手扣住她的后颈,把她按到自己的怀里。
深秋的风送来一缕乌木沉香的味道,温暖而干燥。
“别哭了,没事了……”
他一向沉稳的声线,此刻竟然也有些不稳。
她伏到他怀里,侧脸贴在他的胸膛上,听到他的心跳稳健而有力。她闭了闭眼,一颗悬着的心也安定下来。
过了许久,她感觉到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的额角。他向来低沉冷清的嗓音放得很柔,像哄小孩儿一样,他对她说:
——“走吧,我们回家。”
第39章
处理好绑匪的事情后, 他们便回家了,途中虞幼真还给陈医生打了个电话,请他过来帮温恂之处理伤口。
两人回到家时,天色已晚, 陈医生已经等在客厅了。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先处理好温恂之手上的伤口, 他手上的伤口创面极大,还有很多碎玻璃深深的扎在血肉里。
虞幼真看得都疼。
在陈医生开始帮他挑碎玻璃之前, 虞幼真把自己的一个玩偶塞到温恂之的手里, 很认真地对他说:“你要是疼的话,就捏捏它。”
温恂之的眼睛弯了弯, 他接过那个玩偶,却是塞到了自己的身后, 往后一靠, 然后伸手拉过虞幼真,扬了扬下巴, 示意了一下他旁边的位置,说:
“在这陪我就好。”
陈医生一边戴上手套,准备给温恂之挑玻璃,一边抬头看了一眼他们。
被外人这样看着,虞幼真有点不好意思, 她想把手抽出来,小声说:
“我站着就好了。”
那边陈医生已经开始帮温恂之挑碎玻璃了,他用器械夹出嵌在血肉里的碎玻璃, 镊子的尖头染上了一层血色。
温恂之的眉头皱了皱,握着虞幼真的手忽然紧了, 额角也渐渐出了一些冷汗,看样子是疼得厉害。
虞幼真迟疑了几秒钟, 咬咬唇,在他身边坐下,从一旁的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抬手帮他擦掉额角的汗珠,然后握着他的手,轻声对他说:
“一会儿就好了。”
温恂之没说话,只对她笑了一下,握紧了她的手。
陈医生一点点地帮温恂之把碎玻璃全部挑出来,处理好伤口,包扎起来,最后反复叮嘱他说最近一定要清淡饮食,早些休息,否则会影响伤口的愈合。
虞幼真在一边仔细听着,一边看了一眼温恂之的手,那只如白玉般的手现在被包得严严实实的,纱布中还隐隐透出些许血色。
都是为她受的伤。
她问道:“会留下伤痕吗?”
陈医生愣了一下,说:“也许会,不过应该不会很明显。”
闻言,虞幼真皱起眉,又问:“那有什么药可以擦一下吗?”
……这好像超出他业务范围了。
陈医生沉默片刻,果断掏出手机,说:“太太,我这里有整形科和皮肤科医生的联系方式,我推给您。关于如何祛除瘢痕,他们要比我更专业些。”
虞幼真“哦”了一声,拿着手机就准备去扫二维码。
温恂之在一旁看着,心里是熨帖的,但又觉得她这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有些好笑,他用那只完好的手往后拽了一下虞幼真的衣袖,笑着说:“我是个男人,有点疤也没什么大不了。”
虞幼真回头,用冷冷的眼风扫他。温恂之收回手,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在一旁的陈医生注意到这对小夫妻的互动,心里不免有些诧异——他没想到他们两人之间竟然是温温柔柔的虞小姐看似更占上风一些。
陈医生处理完温恂之的伤口,收拾好东西,正准备要走,温恂之却叫住他,让他给虞幼真也看看。
虞幼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没受伤啊?”
温恂之径直对陈医生说:“刚才幼真的手腕和脚腕被绑匪用麻绳绑得很紧,有一些擦伤,您看看给她看些什么药比较好。”
“不用吧?问题也不大。”虞幼真小声说。
温恂之看她一眼,虞幼真眨眨眼,也慢慢收了声,闭嘴了。
陈医生面带微笑地吞下这一碗狗粮:“好的。”
等彻底处理好之后,陈医生走之前还叮嘱了两句虞幼真,说她受到了惊吓,心情大起大落,也要注意休息,清淡饮食,不要生病了。
虞幼真笑着说好,但她当下感觉还好,便没怎么放在心上,未曾料想,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
她感觉她睡得很沉,睡了很久。
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了好多人,有爷爷,有奶奶,还有爸爸,爷爷给她捧来很多珍稀的宝贝;奶奶抱着她教她认字读诗;爸爸顶着她坐到自己肩膀上,让她骑大马;妈妈亲自进厨房给她烘烤好吃的小甜饼干。
然而梦境倏然一转,变成了放满挽联的灵堂,她和母亲被大房挤兑;爷爷奶奶病重时苍老的面容,医生摇头的叹息……还有她蜷缩在颠簸的汽车后座,绑匪狞笑着拍打她的脸颊……
很快,那些人的面目像脆玻璃一样齐齐裂开,通通破碎,炸裂开来。
只能依稀看到漫天火烧云下,一个身高腿长的身影向她跑过来。
旋即梦境不断地扭曲变形,最后定格在一个闷热的,兵荒马乱的夏天。
那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家人带她去郊外野营,她和他们走散了。
她躲在高高的树杈间,脚磨在粗糙的树皮上,生疼生疼的。透过互相遮荫的树叶,她胆战心惊地用眼睛衡量她所在的位置和地面的距离,心里特别后悔,怎么就贪玩离家里人远了,为了找到回去的方向,她甚至还咬牙攀上这棵高树。
现在好了,下不去了。
暮色四合。
远远地传来家里人呼唤她的声音,虞幼真也提高声音喊他们,但她嗓子眼细,那点声音很快被吞没在茫茫的树林里。
夜色渐浓,到了晚上,蚊子比白天更毒了,追着她叮咬,她想挠,又怕自己从高高的树上摔下去。
她是又急又怕,缩在那高高的树杈上,学着平日里爷爷奶奶烧香拜神那样,把她知道的神佛都拜了一遍,虔诚地许诺,信女要是能从这棵树上下去,必定把最喜欢的小糖果献给您吃。
依旧是没用。
她的家人们还是没找到她,呼喊她的声音还渐渐远了。
他们走远了。
虞幼真觉得万分绝望,那希望的小火苗仿佛像此刻的天色一点点熄灭了。就在她觉得自己要完蛋了的时候,树下忽地传来一道呼唤她的声音。
声线算是清越,夹杂着点变声期的哑和沉。
“幼真?”
虞幼真闻声,低头向下边看去。
身形瘦高的少年人正拨开浓密的枝桠,抬着头寻她。他手里还拿着一支手电筒,白光倒映在他脸上,显出他面上的焦急之色。
在看到她之后,他紧蹙的眉心展开来,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可算找着了。”
“恂之哥哥!”
虞幼真憋了半天的眼泪突然决堤,成串儿往下掉。
温恂之把手电筒放到地上,然后向她伸出臂膀,道:“来,跳下来,我接着你。”
少年人正处在抽条长身体的时候,臂膀并不像她在电视上看到的健美先生那样结实有力,却像一杆青竹,修长且有韧劲。
虞幼真的心慢慢落了地,但她还是怕。
“好高,我怕。”
“别怕,我会接着你的。”
虞幼真抓着枝干,畏缩不敢向前。
温恂之便上前一步,踩在松软的土地上,离她更近些。
“有我在,不会摔的。”
他的声线很平稳,仿佛他们之间的那段距离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问题。
虞幼真的心蓦地落了地。
她慢慢松开抱着树杈的手,闭眼,向前探了一步。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
然后,她稳稳地落在一个怀抱里。
她的鼻尖抵在对方的胸膛上,鼻尖是洗涤剂清新的皂香味,是恂之哥哥身上的味道。手指也抵在对方的胸腹上,温度透过薄薄的夏衫传到她的掌心,肌理柔韧。
万籁俱静。
她似乎听见了他的心跳声,很平稳,很有力。
她睁开眼,撞上温恂之低头看她的视线。他的脸色有点白,伸手轻轻拨好她乱掉的刘海。
“脸都哭成小花猫了。”
“才没有呢。”虞幼真皱皱鼻子。
小女孩儿臭美,不乐意听到这个评价。
温恂之眼角微弯,道:“走吧,我们回家。”
……
“回家都这么久了,太太怎么还没好?要不要再找陈医生过来看看?”管家看着虞幼真青白色的脸,担忧道。
那日得知太太被绑架的消息,他五内俱焚,担心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先生和太太都回家了,结果两个人一个负伤,一个晚上发起高烧,好不狼狈。陈医生这两天为了先生和太太,连跑了好多趟,管家直接邀请他在家里住下来了。
在陈医生的悉心照料下,先生手上的伤有了好转,渐渐结痂,太太的烧也退了,但还没醒。
温恂之摸摸她的额发。她双眼阖着,躺在床上,像一个又安静又乖巧的娃娃,不会使小性子,也不会瞪他。
他叹了口气,道:“您再请陈医生过来看一下吧,如果今天还不醒的话就送去医院。”
管家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去找陈医生,在踏出房门之后,他没忍住回头望了一眼——先生坐在太太的床边,双手合拢握着太太的手,他的额头抵在太太的手背上。
莫名其妙地,他想起了之前路过教堂,看到一些穷困潦倒的可怜人去参加礼拜,跪倒在耶稣的像前,双手合十,向上天祷告。
他们都是虔诚而无助的信徒。
先生明明位高权重富有四海,此刻却像极了他们。
管家走后,房间重新归于寂静,除了窗外传进来一两声婉转的鸟鸣,再无别的声响。
房间里,窗边小摆着的白绣球还在盛放,橱窗里摆着的相机也崭新如初,书桌上打印出来的论文字迹一如昨日……但却缺少一个活动的身影。
温恂之低眼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背上有一块淡淡的淤青,是挂水时滞留针留下的印记。他的拇指慢慢地摩挲着那块淤青,向上挑了挑她的袖口,露出她的手腕——麻绳留在她手腕上的擦伤已经快消失了,几近于无,但温恂之还是从床头拿过陈医生给她开的药膏,准备给她上药。
他用手心捂热略显冰冷的药膏,牵起她的手腕,垂着眼,细致而熟练地给她擦药,这些天都是他帮她在上药,从不假借人手。他擦得很仔细,一点儿边角都没放过,擦完后还轻轻揉着那处,帮助吸收药膏。
也就是在这时,他感觉她搭在他手心上的指尖,似是轻轻地动了一下。
他低垂的眼睫霍然抬了起来。
第40章
虞幼真醒过来只觉得头脑发晕, 睁开眼睛的时候竟有点时空错乱的感觉,分不清楚这是什么时候了,不过她一转眼就看到温恂之守在她床边,便顿时安心下来。
她张口就问:“现在是几点了?”
张嘴说话喉咙也是干哑的。
温恂之说:“晚上九点左右。”
虞幼真:“都这么晚了吗?”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却发现浑身都发虚, “我这是睡了多久?”
温恂之小心扶她坐起来,又去倒了杯温水给她:“你发烧了, 睡了有一两天了。”
虞幼真愣了一下, 她本还以为自己是单纯睡得有些久了,竟没想到是生病了。她抬眼看到温恂之眼下有一层淡淡的乌青, 面上也有些倦色。
她捧着水杯的手顿了顿,问道:“你是没休息好吗?”
温恂之笑着说:“这两天没睡好。”
他手下掌控了这么多公司, 一向工作繁忙, 而且这临近年底还有很多报表和报告需要他来过目,想来工作量肯定是要比往日更大的, 休息不好也是正常。
虞幼真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她捧着水杯很认真地对他说:“你要早点睡觉啊,年纪也不小了。”
温恂之微笑着,说:“……你喝水。”
只是他脸上那微笑看起来有一丝僵硬,也有点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虞幼真眨眨眼, 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在温恂之的监视下,慢慢地把那一杯水喝完了。
温恂之等她喝完了水, 从她手里接过水杯,又给她递了张纸, 这才问:“感觉好点没有?”
说着,他用手去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温度正常。
虞幼真倒也不避开,甚至还仰了仰脸,细声细气地对他说:“但是我的头还是好晕。”
也许是刚病好,她的尾音温软,还有些模糊的黏连,听起来就像撒娇一样。
温恂之恍了恍,声音放得更柔,他问:“那要不你再睡会儿?”
睡了这么久,虞幼真早就躺累了,闻言她很快说:“那倒也不用。”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那边陈医生和管家提着医药箱匆匆就赶到了。
先前虞幼真睡着,温恂之守在她旁边,有什么动静随时都知道,便让其他人过来时不要敲门,以免惊醒她,所以这次他俩到了也没敲门,直直走了进来,结果一抬头看到虞幼真坐在床上,手里还捧了一杯水,两人双双愣住。
还是管家先回过神来,他喜出望外道:“哎呀!太太你可算是醒了!”
陈医生也很开心,这几天虞小姐晕着,温先生嘴上不说,但他看得出来他心里着急得很,连带着他也成天提心吊胆的,生怕虞小姐再不醒,温先生会直接炒了他鱿鱼。
虞幼真对他们颔首微笑,说:“这几天辛苦你们两个了。”
管家连忙摆手道:“太太您说笑了,我这不算辛苦,要辛苦的还是温先生。”
他一扬脸,示意了一下坐着的温恂之,说:“太太您怕是不知道,自从您病倒之后,先生已经两天没有去上班了,只陪在您旁边。”
说着,他还从她的床柜旁边拎出了一个铁架床,指着那张床,说:“先生甚至都不敢回房间睡,就怕您醒来没人照应,还搬了张小床在您旁边睡。”
虞幼真顺着他的手指往那床看去,很小的一张折叠床,以她的体型躺上去堪堪够用,但温恂之可是一米八八的高个子;而且这床上边只绷着很轻薄的一层布,一点软垫子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可能睡得舒坦。
她下意识再看看温恂之,他本就白,此刻他眼底那层淡淡的乌青便更加显眼了。
……她刚才以为他是因为工作睡不好,还劝他说,年纪大了要好好睡觉。
温恂之若有所感般抬起眼睫,向她看来,虞幼真避开他的眼睛,心里却泛起一丝很微妙的情绪。
感觉她刚才好过分啊……
她真该死啊!
那一瞬间,虞幼真有种拿枕头蒙住自己的脸的冲动。
管家那边却并不知道她内心尴尬,还一叠声地问虞幼真饿不饿?有什么想吃的吗?在管家先生朴素的观念里面,只要人还能吃得下饭,那这情况便不会太差。
温恂之也在旁边说:“你想吃什么都行。”
虞幼真想了一下,眼睛慢慢亮了,但还是很认真地向他们再确认了一遍:“真的什么都行吗?”
温恂之温柔道:“当然。”
虞幼真兴致勃勃道:“那我想吃火锅。”
温恂之:“……”
他立刻翻脸了,还屈指弹了一下虞幼真的脑袋,说:“不行。”
力道不大,但虞幼真有点委屈。她摸摸额头,用幽怨的眼神控诉他,这人刚才不是说好了她想吃什么都行的吗?怎么两秒钟不到就反悔了?
温恂之心软下来,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到底松了口,说:“最近先吃清淡点吧,回头我带你去吃火锅。”
虞幼真瘪瘪嘴,这才应下了。
在问过医生的专业意见之后,好一通折腾,才定下来她病好后第一餐吃什么。陈医生和管家像风一样地来,商量完事儿之后也像风一样地走掉,各自忙活去了,把空间留给他们夫妻两人。
房间里又重新安静下来。
温恂之在她床边的果盘上拿了一个苹果削皮。他持刀的手很稳,被削下来的果皮垂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微地晃动。
因为刚才虞幼真闹了一个乌龙,她心里有些别扭,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好意思看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看他一眼,便发现他手上的伤疤还没好,不过结了痂,伤痂周围新长出来的嫩肉泛着一点点粉色。
只这一眼就把她扯回了惊心动魄的那一天,如果没有他,她现在都不知道会在哪儿,也不知道还会遭遇些什么事情。不过想想也知道不会是虚惊一场和发一场高烧就能过去的。
她揪着被子,轻声开口道:“……谢谢你啊。”
温恂之:“谢我什么?”
虞幼真慢慢说:“就……之前你来救我啊,而且我生病的时候你还守在旁边……”
温恂之笑了一声,竟是头也不抬。
“你我夫妻之间,”他说,“这么见外?”
虞幼真伸手挠挠侧脸,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嘟囔道:“那,那,就算是夫妻,该谢的还是要谢的嘛。”
没听多的是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吗?
温恂之看她一眼,曼声道:“那你打算怎么谢我?”
虞幼真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来个子午卯酉,她该怎么谢温恂之?这家伙什么都不缺,她能给他什么?
见她说不出来,温恂之也不催她,而是继续垂着眼睛给虞幼真削着苹果。不一会便快削完了,他干脆利落地把苹果最后一点皮给削掉,将那长长的打着卷儿的果皮,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然后把那苹果递给虞幼真。
虞幼真接过他手上拿着的苹果,他却没松手。
他看着她,眼神和语气俱都有些玩味:“幼真,你要是真想谢谢我,就接受我……”
他的话语停顿在很令人遐想的地方。虞幼真手指尖一颤,接受他什么?
她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只觉得周遭空气都稠密黏腻起来了,他的眼睛亦像黑洞一样直勾勾地吸引着她往里去。
他看见她闪躲的眼神,轻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补充完刚才那句话。
“给你的苹果。”
虞幼真:“……”
温恂之却笑起来,把那苹果往她手里一放,说:“吃吧。”
虞幼真盯着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像是要把所有被捉弄的怒气,都发泄在这可怜的苹果身上。
温恂之用手指支着脸,看她吃苹果,等她吃完了,才又开口道:“警察那边通知说,已经查出来幕后凶手了。”
他的语气温淡。
虞幼真愣了,转头追问道:“是谁?”
紧接着她便看到温恂之的眼神有些晦暗和微妙。他没立刻回应她的问题,过了几秒钟,他轻声吐出三个她意想不到的名字。
……
近段时间,港城又爆出了一件大新闻。
先是有人在网上发帖,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大致意思是说他看到警察前去虞家抓人,没过多久就看到有人带着手铐出来,看那样貌和身形像是虞家的大公子。
这个帖子迅速盖起了高楼。
前排跟帖的网友讽刺楼主,说真是嘴巴一张什么假消息都敢说,那可是虞家,怎么可能会轻易犯法?
结果没多久楼下便有人回帖,声称他也看到虞仁震被警察捉拿了,这次层主还附上了照片。
一时间楼里,风评转了个向,纷纷讨论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虞家的大少爷是犯了什么事儿?
正在大家伙都讨论的热火朝天的时候,下面又冒出来了一个人,很惊奇地回帖,说他好像也看到警察了,不过他是看到警察去温家的大宅拿人,并且还在回帖中附上了照片。
那照片也不知道是拿什么设备拍的,清晰度极高,令人打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那低着头,戴着手铐,被警察团团围住的那人,正是温家二房的独子,温越之。
一时间,舆论哗然。
温与两家本就备受关注,前段时间温与两家联姻,轰动整个港城,热度不低,那会儿大家是赞叹两家联姻强强联合,如今看着却是扯上了警察和官司。
八卦吃瓜本就是人的天性,大家在线吃瓜,越吃越起劲,疯狂刷新帖子查看爆料。随着大伙越挖越深,真真假假的消息越传越广,但这两位是不是被真的捉拿了还未有确切的消息。
在某一次他们再次刷新帖子后,整个帖子404了。
与此同时,一则官方通报空降微博热搜。
“近期,港城警方侦破一起违法犯罪活动,查获虞某某(男,28岁),温某某(男,27岁),杨某(男,53岁),犯罪嫌疑人对其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已被依法予以刑事拘留。”
网上瞬间炸开了锅。
这都已经过了公安侦查阶段,走到了刑事拘留这一步了!
有好事者去查了一下,虞家大少和温家二少的出生年月,发现年龄都对得上,再结合之前那个帖子所爆出来的内容,一时间满城风雨。
虞幼真作为虞家的人,在学校的学习生活自然也被影响到了。之前经过绑架又生病,她向学校和导师告假了好几天,好不容易养好了身体,回学校迎接她的却是蹲在学校的狗仔,和铺天盖地的菲林。
狗仔们一见到她便蜂拥而上,话筒恨不得怼到她的嘴边。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着:
“温太太,请问虞家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丑闻,会不会影响您和温先生的婚姻关系,进而影响到温与两家的合作?”
“虞小姐,您如何看待近期虞家旗下公司股票狂跌?请问你们后续会有什么样的打算?”
“虞小姐……”
“虞小姐!”
保镖奋力隔开挤上来的记者,给虞幼真腾位置。她皱着眉,只当没听见那些记者的问题,冷脸往前走。
就在她快走进学校时,一个狗仔高声喊道:
“虞小姐,虞老爷子还尸骨未寒,虞仁震先生就卷入这样的事情,请您正面回应一下您堂哥是否真的触犯了法律?”
虞幼真的脊背微微一僵。
虞老爷子生前曾定下规矩,要求虞氏子孙修身养德、遵纪守法,但此刻她却想到了另一条家规——“二亲既殁,兄弟相顾,当如形之与影,声之与响,爱先人之遗体,惜已身之分气,非兄弟何念哉?”*
走到这步田地,他们谁也没能完成爷爷的期待,而且外面所有人都等着在看他们的笑话。
她停住脚步,望向那个记者。沉默了两秒后,她挺直脊背,轻声说:
“我不知道。”-
那天,虞幼真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上完课,梁如筠陪她走了一段路。梁如筠是知道一些事情的,虽然并不那么多,虞幼真也没详细跟她说过,但她也隐隐猜到了一些什么。
为了绕开狗仔,她们特地选了一条偏一些的小路走。
保镖就跟在他们身后两步远。自从上次虞幼真被绑架,温恂之便加大了保护她的力度,从前只有一个保镖,现在是有两个保镖跟着她,二人均是膀大腰圆的格斗好手,一左一右护卫着她们,气势颇盛。
不过他们的性情都很沉默,也不会乱说乱传雇主的隐私。
梁如君挽着虞幼真的手,打量着她的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是看着精神也还算可以。
“bb,你最近还好吗?”
虞幼真说:“好多了。”
她是报喜不报忧的性子,亲朋好友关心她,问她好不好,她一般都说好。梁如筠也了解他这一点。
“真的好吗?”她问,她看着虞幼真的眼神很是关切,“你看起来很累。”
虞幼真本想笑,但那嘴角怎么也勾不起来,索性放弃了,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
“我其实一点儿不好。”
梁如筠“嗯”了一声。任谁经历这样的变故,都不会很快就好起来。
虞幼真慢慢地走,脚底鹅卵石硌着她的鞋底,不知道刺激到哪个穴位,微微有一点疼。她埋头盯着鞋尖,忽然开口道:
“如筠,你看到微博热搜了吧。”
梁如筠没作声,她拿捏不准虞幼真指的是不是前两天那则警方通报。
下一秒她的猜想成真了。
虞幼真给她甩了个炸'弹出来,她轻声说:“绑架我的幕后黑手,确实是我堂哥,过两天就一审开庭了。”
虞幼真对她自嘲一笑:“很不可思议吧?”
梁如筠哑然失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自幼成长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大家庭里,想象不到竟然还会有这样的事情。
梁如筠:“不,不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他妹妹吗?”
虞幼真没说话,她想起那天温恂之告诉她这件事情时的心情,她也是像梁如筠一样的不可思议。
她知道她们和大房之间有很多的摩擦,这些分歧是从上一辈就带下来的。
最开始分家产的时候,她大伯接受了当时家里红红火火的的船舶业;她父亲作为次子,则是从零开始,被老爷子委派去开发房地产业务。起初房地产业务并没有那么红火,两房的关系倒也还融洽,后面房地产横发爆发之后,他们两家关系便逐渐微妙起来。
但无论如何,他们两家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尽管有种种分歧,她却从未想过大房会想要置她于死地——明明都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在她小时候,他们也曾经抱过她,亲过她的。
爷爷临终前最后的叮嘱是要他们和睦相处,可现在他还尸骨未寒,他们怎么会……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温恂之望着她怔愣的眼眸笑了笑,手指轻轻摸过她的鬓发,声音冷而沉:
“富贵迷人眼,财帛动人心,没什么不可能的。”
虞幼真站定脚步,轻叹了口气,这才转过眼看着她,说:
“因为利益。”
……
近期,港城备受瞩目的刑事案件将于今日开庭。由于一些缘故,本次庭审并不会对外公开。
饶是如此,也有很多记者听到了一些小道消息,他们早早蹲在法院门前,等着拍照。
不多时,记者们便看到穿着正式而简洁的温虞两家的人抵达法院,他们看起来颇为憔悴,俱都带着口罩,并不以面示人。记者们一拥而上,随行的保镖早有准备,将在一旁等候的记者隔开,没一会儿他们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口了。
虞幼真坐到了旁听席上。
过了一会儿,她看到三人戴着手铐被押送上庭,站在围起来的铁栏里。
她那位一向注意仪容仪表的堂哥,此刻狼狈不已,头发蓬乱,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虞幼真抿了抿唇,低下眼来,温恂之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尖。
法官宣布开庭。
经过漫长的法庭调查,法庭辩论,最后陈述,双方唇枪舌战,但证据一应俱全,确凿无比,尽管高昂聘请的律师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力回天。
一切尘埃落定。
在法官宣布评议宣判时,虞幼真心里百感交集,很不是滋味。
她恍惚间忆起爷爷带她背家规时的情形,他指着白纸黑字,一字一句地教她:“兄弟之际,异于他人,望深则易怨,地亲则易弭。譬犹居室,一穴则塞之,一隙则涂之,则无颓毁之虑;如雀鼠之不恤,风雨之不防,壁陷楹沦,无可救矣。”*
后边传来她大伯母郑婉茹的哭声,那个高高在上的贵妇人,听见儿子的审判结果,此刻终于维持不住她骄傲的风度,痛哭出声。
她知道,今天之后,虞家大房和二房之间,当真是应了那句古训。
——壁陷楹沦,无可救矣。
虞幼真闭了闭眼,她再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高挂在堂上的庄重富丽的国徽。
虞仁震被押送着经过虞幼真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她,后头滚动着,声音无比干涩。
“幼真,我从没想过要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请你过来聊聊,我也不知道他们会对你下这样的狠手……对不起。”
虞幼真望着他,心里想到的却是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这位大堂哥带着小小的她出去玩儿,过马路的时候,他牵起她的手,说:
“幼真,小心点跟大哥走。”
那些事儿怎么就那么远了呢?
她咬紧后槽牙,过了会,才轻声说:
“算了,都不重要了。”
庭审结束,他们走出法庭长长的走廊,迈出法院门口时,虞幼真被满目灿烂的日光照得眯了眯眼。
她抬起头看,天空明净而高远。
赵瑞心在门口与他们道别,最近虞仁震这件事情引发了不小的地震,虞氏股价狂跌,有好一些股东要抛售手中的股份,赵瑞心最近忙着联系他们回收股份,稳住局势。
虞幼真也知道这个情况,她抱了一下赵瑞心,跟她道别。赵瑞心也回身抱住她,看着她苍白而消瘦的面颊,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别太难过。”然后她抬眸望向虞幼真身后的温恂之,说:“恂之,幼真拜托你了。”
温恂之笑着颔首。
两人目送着赵瑞心离去后,温恂之握住虞幼真的肩头,带着她往前走。
“走吧,回家。”
虞幼真低着头,把脸埋进围巾里,她闷闷地“嗯”了一声,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
“我们回家。”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