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那日从法庭回去过后, 温恂之便变得很忙,经常是虞幼真早上起来,他已经去公司了,她晚上睡觉了, 温恂之还没回来。
管家跟她说, 是因为之前休息时积压的工作太多了,现在得去处理。
虞幼真表示理解, 期末考试是十二月上旬到十二月中旬,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她也忙去泡书房。不过尽管学业繁重, 但经过她的合理安排,每周她还是可以腾出一天来休息。
她很珍惜这一天的休息时间。
这天又轮到了休息日。
虞幼真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懒觉, 起来吃了顿饭之后又倒头再睡, 等她再醒过来时,已经是太阳西斜了。
夕阳斜斜地从窗外照进来。
久睡醒来过后, 身上仿佛都是瘫软而松散的,舒服到她什么也不想做,不想去考虑复杂的纷争,也不用再去看令她头大的课业。这一刻,她只想躺她松软馨香的被褥间, 拥着抱枕,就这样静静地瞧着那照在窗台上的夕阳一层层淡下去,便有种懒懒的惬意。
她久违地感觉到了一丝轻松。
可惜这放松的时间没持续多久, 她便听到从没关的窗缝中漏进来女人尖利的哭喊声,说她要见温恂之, 是楼下闹出来的动静。
虞幼真心生疑惑,她走到窗边往下看——一个长相明艳的贵妇人正在楼下的院子里, 她泪流满面地拽着老管家的衣袖,说:
“我要见温恂之!我好歹也是他二婶婶,他凭什么不见我?”
管家温声劝道:“温先生他还没回来。”
那贵妇人不依不饶:“你之前也是这样说的,我这一连都来了好几回了,还是这套说辞,他是不是成心躲着我?!”
管家道:“这确实不是……”
那贵妇人尖声打断他的话:“温恂之今天要是不能给我个准话,能不能把他堂弟捞出来,我郑婉蓉今天就在这不走了!”
说着,她又放软语调,拿手帕擦是眼角的眼泪,“更何况,我这也是为恂之着想,温家这一辈就只剩他跟我们越之了,越之要是进去了,以后谁来帮他呢?”
管家笑笑,没说话——他自小看着温先生长大,一颗心自然也是偏向他的。早前温家的事儿他也都知道,这位温家二夫人现在看着可怜,可当年温先生的父亲去世时,她可完全不是这副作态,那眼睛鼻子快长上天上去了,做尽了刻薄刁难之事。还帮温先生呢?他们不暗地里使绊子,已经算是不错了!
二人正僵持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凌凌的女声。
“王叔。”
管家王叔往身后看去,他“哎呀”了一声,说:“太太,我们这是把您吵醒了吗?”
听到这话,在一旁的郑婉蓉脸色顿时黑了下来。这管家第一时间看到虞幼真,并不是向女主人说明她的来意,而是担心她的到来打扰了她的睡眠。
虞幼真道:“本来也该醒了。”她的目光挪向站在一旁的郑婉蓉,笑着打了个招呼:
“二婶婶。”
虞幼真结婚时,郑婉蓉来参加婚礼了,婚后虞幼真随着温恂之称呼她为二婶婶。
郑婉蓉对她点一点头,不自然地理了理乱了的头发。
“进来坐。”虞幼真说。
上好的茶叶泡出澄净的茶汤,氤氲出缕缕茶香。虞幼真给郑婉蓉奉上一杯茶,郑婉蓉道过谢,低头啜了一口茶水,隔着袅袅的水雾,她抬起眼睛,暗中打量着这个坐在她面前的年轻女子。
她极年轻,极貌美。
虞幼真,虞幼真……她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港城上流社会皆知道虞家有一位掌上明珠,性情淑静,且身价不菲。
早前,她弟弟郑奉俭看上了虞幼真,想让儿子郑晋英娶她,好涉足房地产市场;她妹妹郑婉茹想将虞家二房踢出去,但又不想让温家一家独大,便也极力撮合郑晋英和虞幼真;而她……其实是想让自己儿子娶她的。
可兜兜转转,他们谁也没能成功,甚至还满盘皆输,沦落到要向小辈开口求助的境地。
她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放下茶盏,道:“幼真,今天二婶来,其实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虞幼真“嗯”了一声,望着她,直接道:“二婶,我知道您想说的什么事,但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郑婉蓉的脸色微变,她强自欢笑道:“幼真,既然你也知道我想说什么,那二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那杨东不提也罢,可你想啊,除了他,还有你们家恂之的堂弟和你堂哥啊!你没见这事儿之后闹起了多大的动静,虞家和温家的股票都掉成什么样了……那可都是你爷爷跟温老爷子毕生的心血!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会顾全大局吧?”
虞幼真目光平静,道:“可是法律不由我们左右。”
郑婉蓉掐紧手心:“倘若你愿意私了呢?”
虞幼真笑了,眼睛里闪动着温和的光,这令郑婉蓉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丝希望,然而转瞬间,便听见她咬字清晰而平稳地说:
“我不愿意。”
她脸上笑意盈盈,却说着最狠绝的话。
郑婉蓉咬紧后槽牙,面色渐渐阴沉下来:“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恂之的意思?”
虞幼真说:“夫妻本一体,他会尊重我。”
她思忖了半晌后,像下定决心般沉声开口道:“你想要什么?钱还是股权?我们都可以尽量满足你,只要你愿意让步。”
虞幼真歪了歪头,讶然道:“您是觉得我缺这个吗?”
郑婉蓉:“……”
郑婉蓉的手猛地攥紧了茶杯,将那茶杯往玻璃茶几上一磕,发出很大、很刺耳的一声响。
“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吗?!没有一点儿礼数!”
虞幼真眼睫都未颤一下,道:“长辈应慎言检迹,二婶婶跑到我家来,又是摔杯子,又是指着我怒骂,倒是也要有个长辈的样子吧。”
郑婉蓉被她一通抢白呛得脸一阵青一阵红的,她站起身,自上而下的俯视着虞幼真,声音森然:
“虞幼真,你这是不帮的意思了?!”
虞幼真毫不畏惧地对上她的眼睛。
“帮不了。”
虞幼真站起身,视线与她平齐,她那双向来含笑的、平静的眼睛此刻冷若冰霜。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是犯了错就要承担惩罚——二婶,难道您还不懂这最浅显的道理吗。”
说完她也不再看着郑婉蓉黑透了的脸色,而是转头看向管家王叔,扬声道:
“送客!”
郑婉蓉用手指着她的鼻子,指尖不住的颤抖,“好……好!”
竟不需要王叔催促,郑婉蓉她自己便愤怒地抓起放在一旁的链包,一扭身快步走出去了。
等郑婉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之后,虞幼真才缓缓地扶着椅子坐下来,她面前的茶桌上,泼洒出来的茶水流了一桌面,莹莹反着光。
虞幼真喘了口气,平复着略有些急促的心跳。她不是个喜欢跟人起冲突的性子,这次与郑婉蓉的对峙竟感觉抽光了自己的力气。
但意外地畅快。
她慢慢用茶巾擦拭掉桌面水渍,这才问道: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温恂之是晚上十一点钟到家的,到家后他听管家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情,听到虞幼真将郑婉蓉赶了出去之后,他的脚步微顿,侧目看向管家。
“幼真做的?”他确认道。
王叔点点头,很是欣慰的样子:“是的,太太气势很足!对二夫人说‘夫妻本一体,他会尊重我。’,二夫人听了之后脸都绿了。过后太太还问了先生您什么时候到家,您现在要不过去找一下太太?”
温恂之反复咀嚼了几遍那句‘夫妻本一体’,眼角微微一弯。
“嗯。我去找她。”
温恂之走到虞幼真的房门前,房门半开着,透过那缝隙,他看到虞幼真坐在书桌前,她穿着休闲的家居服,乌黑的长发披于身后,温暖的灯光给她的轮廓勾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倚在门口看着这幅画面,良久,才抬手敲了敲门。
虞幼真转过身,看见是他,她惊喜地站起身走过来:
“你回来啦!”
“嗯。”温恂之笑着应了声。
虞幼真看到他手里还提着电脑包,伸手便要去接,嘴里还问着:“你还把工作带回来了吗?”
温恂之挪了挪那包,不让她碰到。
虞幼真:?
温恂之说:“我刚从外边回来,你洗过澡了,别碰。”
虞幼真鼓了鼓腮帮子:“……哦。”
温恂之看她这副模样,心里稀罕,到底是没忍住,想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虞幼真灵巧地一躲,把他刚才那句话还了回去:“哎!你刚从外边回来,我洗过澡了,别碰啊!”
温恂之:“……”
虞幼真挑起眉,斜眼看他。
温恂之又好气又好笑,他指了指虞幼真,说:“淘气鬼。”
虞幼真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又听到他语气含笑地说:“早点睡吧。”
随着话音落下,他忽然伸出两指,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她猛然睁大眼睛,错愕地看着他,却见他眉峰轻挑,显然有些得意。
下一刻,门在他面前狠狠甩上,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虞幼真又羞又恼地扑进床褥里,用枕头盖住自己的脑袋,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里面,许久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拔起来脑袋。
——她还有一件事情没跟温恂之讲!
于是她连忙下床,就要去找温恂之,结果一拉开门,温恂之就坐在外边的软椅上。
他没开灯,坐在一室的黑暗里。
她房间的灯光往外透,令她看清外面的情形——他的脸色阴沉,目光阴鸷,手肘架在软椅的扶手上,手里拿着……
一支雪茄?
他显然也没想到虞幼真会突然开门,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然后他顺着虞幼真谴责的、不满的目光看过去……
还没等她开腔,他就举起手中的雪茄,主动说:“我答应过你不会抽的。”
“……我就是闻闻。”
第42章
虞幼真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没收了。”
温恂之望望她, 很上道地把那雪茄放到她手心里。
虞幼真随手把那支雪茄揣到自己的兜里,指尖触到了睡衣口袋里的一颗硬纸糖,她顺手将那颗糖掏出来放到温恂之手里。
“拿这个跟你换。”
温恂之接过来,放在眼前端详, 片刻后, 笑了。他抬起眼,自下而上地仰视着她, 弯着的眼尾流露出一丝宠溺。
“好。”
虞幼真看到他含笑的眼, 有些不自然,她垂下眼说:“我有件事儿想跟你说, 就是今天二婶婶来我们家了,她想让你去活动关系, 把温越之捞出来。我没同意, 让王叔送她出去了。”
温恂之“嗯”了一声。
虞幼真:“……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温恂之说:“没有想法。”他停顿了一下,又说道, “夫妻本一体,我自然是听你的。”
这话有些耳熟,今天晚上她刚说过,但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有点……有点……
虞幼真伸手捏了捏耳垂,好像有点发热。
“那这件事情就这么了结了?”她问。
温恂之笑着颔首。
“行。”她点点头, 说,“那我就没有其他事了。”
“好。”
虞幼真见他还是坐在原地不动,想起管家说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 犹豫了几秒,问道:“你不去洗漱休息吗?”
温恂之说:“有点累, 想坐会。”说完,他对她温和笑笑, 催促她回去,“你早点睡吧。”
虞幼真“哦”了一声,两人又聊了几句,她才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要掩上门时,她转头看了一眼还坐在那儿的温恂之。
他还是没有开灯。
但透过门缝中漏过去的的灯光,她见他伸手松了松领带结,他仰起头,下颌线优美而锋利,那枚清晰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长长地、疲惫地呼出一口气。
虞幼真掩门的动作停顿住了,犹豫要不要过去,但很快温恂之便坐直了,他看到虞幼真还站在门口,眉梢微挑。
“怎么了?”他问,“不去睡觉吗?”
虞幼真凝望着他,然后她轻轻点了点头,对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说:
“晚安。”-
翌日,晚上九点半。
温氏大厦顶楼。
万文东将厚厚一沓资料放到温恂之的办公桌上,他用指尖敲了敲桌面,说:“ 喏,跟温老二相关的文件都调过来了,全在这儿了。”
温恂之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谢谢”,他正在处理其他工作,他手边已经堆了高高一摞文件了。
万文东“啧啧”两声,抱着手臂靠在一旁。天知道,最近他加班加点忙工作,刚刚才踏出公司的大门,便被温恂之一个电话叫了回去,让他把之前整理的温家二房的资料都送过来给他。于是他转头拿了资料便直奔顶楼办公室。
万文东没忍住问他:“你这还有多少啊?。”
闻言,温恂之摘下眼镜按揉了一下眉心,说:“不知道。”
万文东看看时间,已经快九点半了,又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吃晚饭。”温恂之说。
万文东点点头:“哦,吃了啊,那还好……”
等等?!
他忽然回过神来:“没、没有?!”
温恂之不甚在意地说:“一顿晚饭而已。”
万文东瞪他,见他面上还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样子,那眉毛却皱着,手也按到了肚子上。万文东登时就给气笑了,他就没见过人这么糟践自己身体的!
他上手去把桌面上摊开的资料合拢起来,说:“行了,你也别忙工作了,赶紧去吃饭,你那胃多差自己心里不清楚啊?!”
温恂之拦了他一下,说:“就差一点点了。”
万文东:“一点点也不行!快去吃饭!”
温恂之按住他的手,目光沉沉:“你知道的,这是连根拔起他们的最好机会。”
万文东:“人都快没了,有好机会又怎样?”
温恂之看着他,半晌,薄唇缓缓吐出一句冰冷的话:“扣你工资。”
万文东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你去不去吃饭?”
“扣你绩效。”
“好好好。”
万文东松开手,后退了几步。
温恂之冷笑一声,将文件搂回怀里准备继续,然而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万文东拨通了虞幼真的电话。
温恂之立即站起身,想要去抢他的手机,挂断电话,然而电话“嘟”的一声已经接通了。
电话开了免提。
虞幼真温温柔柔的嗓音从听筒里传过来:“喂?文东哥?”
温恂之脸色一黑,倒是没再伸手抢手机了。
万文东得意地看了一眼温恂之,扬起声音:“弟妹啊!我今天给你打电话是来告状的。你家温恂之还在公司忙工作呢,他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他那胃本来就不好,我说他了让她快去吃饭,他不听我的甚至还要扣我工资,你可快过来劝劝他吧!”
虞幼真几乎没有犹豫就说道:“谢谢文东哥。我现在立刻就过来。”
万文东挂断电话,比起脸黑黑的温恂之,他笑得格外灿烂。
这妻管严啊,果然还得太太来治。
温恂之抱着手臂,鼻间逸出一声哼笑。
“孤家寡人,还好意思笑?”
万文东:“……”-
接到万文东的电话之前,虞幼真本来都准备洗漱休息了,接到电话之后,她立即起身换衣服下楼找了王叔,请他让厨师迅速弄个便携的吃食,她好拿过去给温恂之吃。
不过十来分钟,她用饭盒装着热腾腾的叉烧包就坐上车了,吩咐司机开去公司。
远远地,她便看见公司楼下站着两道身影。
她一眼看到他。
他正偏头跟万文东说笑,今日他穿了件深色的风衣,挺括的风衣衣领立着,掩住他小半边下颌。
他不笑时,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感,但此刻正与友人轻松谈笑,他脸上便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削减了距离感,倒生出些令人遐想的、蠢蠢欲动的感觉来。
路过的一位年轻女生偏头看了温恂之好几眼,走过去了还要频频回头。那女孩儿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放慢了许多,直至停下,她咬了咬唇,竟红着脸转身向温恂之走过去。
“你好,请问您可以给我一个联系方式吗?”
温恂之还未来得及回答,便看见了拉开车门下车的虞幼真,她看清了这边的情况后,脸上似乎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然后她拢了拢裙摆,站在原地,没走近来。
看到她来了,他眼角情不自禁弯了弯。
那女孩儿见他笑了,以为有戏,刚调出二维码,便看到眼前的男人面对她举起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即便是在晚上也很闪亮。
“抱歉,我已婚。”他说。
闻言,那女孩儿大为窘迫,连声道歉后,捂着脸快步走了。
等那个女孩儿走远了之后,虞幼真才走过来,她先跟万文东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转头看向温恂之,把手里提着的食盒递给他。
温恂之接过来,问:“这什么?”
“叉烧包。”虞幼真说,“你先吃点垫垫,别饿坏了。”
万文东拉长声音“哦”了一声,说:“啊呀,结了婚还是不一样啊,有人疼有人爱。”
虞幼真脸皮薄,听他这么说,立刻说:“我带了挺多的,文东哥你也吃点?”
万文东刚想回答,便看到温恂之抬起眼,凉凉地往他这个方向望了一眼。他一缩脖子,说:“不用不用,我吃过晚饭了,而且这可是你给恂之带的——”
他话音未落,鼻尖忽然被食盒抵住了,他下意识接住那装着包子的食盒,发现是什么之后,从后边露出两只诧异的眼睛来。
“这是?”
温恂之收回手,嗤笑了一声:“你话太多了。”
言下之意是,他话太多,拿包子塞住嘴就可以收声了。
万文东看看手里热腾腾的包子,又看看温恂之,摇头笑了起来,他真是服了这个闷`骚的男人。
虞幼真说她出来前拜托厨师煮了清淡的晚饭,回去应该能吃上,于是,温恂之便把一半包子给了万文东,自己留了一半。
他在车上吃了剩下的那一半包子。叉烧包好吃,但是偏干。虞幼真见他吃的时候停顿了两次,便从旁边拿了一支水,拧开瓶盖给他递过去。
“喝点水。”
他对她弯了弯眼睛,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
此刻,车开过了几道减速带,瓶口的角度偏了些许,水漏了出来,从他的下巴滑落下去,一路打湿了他的下巴和脖颈,还有他白色的衬衫。
他似乎也被水呛了一下,闷闷咳了一声。
虞幼真连忙放好水,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给他擦掉水,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的下巴和脸侧,并往下擦,等她的手要碰到他的脖颈时,温恂之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轻轻地,压在了他的喉结上。
两人同时愣住了。
街灯似流水,在他深邃的眉目间蜿蜒而过。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她看到他望向她的一双眼深且沉,像藏着许多话。
手下的喉结也缓缓地动了动。
她蜷了蜷指尖,透过温热的皮肤,似乎隐隐触摸到他脉搏的规律而有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一小会儿。温恂之垂下眼,昏黄的灯光像在他的眼睫上刷了一层浅金色的釉。
他说:“我自己来就好。”
他握了一下她的手,却很快放开了。
虞幼真轻轻“哦”了一声,缩了缩手指,收回手,有些不自然地挽了一下耳鬓的碎发。她别开头,望向车窗外,外面的景色飞速向后退,两旁的树木婀娜。
没有由来的,她忽然想到刚才去接他时看到的那一幕,那个女孩儿站在他面前,神态忸怩,紧张又小心,举着手机……是找他要联系方式吧?
她猜是这样,所以她刚才并没有立刻走过去,而是选择站在原地,一是给那个陌生的女孩儿留够颜面,二是她也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但是此刻,她却忽然不可遏制地好奇起来——
他刚才是怎么回答的?
以前应该也有很多人喜欢他吧。
那么,以前呢?以前他碰到这种情况,又是怎么回应他人的示爱的?
虞幼真拉上她这边的窗帘,又摸索着关上前后排之间的挡板。
“温恂之。”她郑重地唤了他一声。
“嗯?”
她的声音轻且软,听起来略有些迟疑:“你……是不是行情很好?”
温恂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吟片刻后,他试探般反问道:“你指的是什么行情?”
她却不说话了,长长的眼睫颤抖着,像翩然欲飞的蝴蝶。过了会,她重新抬起眼睛,对他笑了笑,说:
“没什么。”
温恂之眉梢微挑,“真的?”
虞幼真点点头,目光澄净。
这时,车辆疾驰,自深沉的夜色中驶入了亮如白昼的隧道,光照亮他的脸,也令她看清他脸上的晦暗的神色。
相较于昨日,他眼下那团青影似乎又重了些——他今天走得比之前早,回来得还比之前晚,甚至连晚饭都来不及吃。她又想起昨日他坐在小厅里的模样,似是累极。
工作一定很忙吧。
她细细的眉毛拧起来,状若无意般换了个话题,关心起他的工作,问他还需要忙多久才能闲下来。
闻言,温恂之失笑:“我很难有空闲。”
虞幼真小声嘟囔道:“那也不能天天都这么晚吧?”
温恂之笑了,“幼真是在说我回家太晚了?”
虞幼真:“……”
她一张脸迅速涨红,连忙道:“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温恂之一手撑着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红得快能滴血的耳朵尖,慢悠悠地说:“那就是我自作多情了?”
虞幼真:“……”
虞幼真:“温恂之!!”
温恂之见她快炸毛了,也不再逗她,他抬起手,轻轻揉捏她的后颈。
“乖,等我忙完这阵之后。”他许诺道,“我会早点回家。”
……
回到家忙完一切后,窗外已是夜色如墨,月上中天。
虞幼真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仰面躺在床上,过了会,她偏了偏头,去够床头灯的拉绳,手指尖却碰到了几枚物体。借着月光,她看清那是几颗糖果,包着斑斓多彩的糖纸,糖纸侧边有一小串花体英文。
她抓起那几颗糖,仔细端详了片刻后,忽然翻身起来,拿起手机找梁如筠-
Yuyz:如筠,我现在遇到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什么难题?说来听听?
虞幼真删删改改半天,一闭眼发了出去-
Yuyz:对一个人有感觉是什么样的?-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啊?啊?!
梁如筠似乎有点懵,但很快她们的对话框里全是她的发疯实录,一边尖叫一边发疯,间或夹杂一点点有用的信息。虞幼真费劲在她的字里行间抠信息。
她告诉她对一个人有感觉就会想见到他,见不到也会经常想他,而且一想到他就会很开心,快活到像氢气球飘上天。
虞幼真伏在床上,近日发生的种种像走马灯似的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遍,他低垂的眼睫、眼下的青影、脸上的疲倦……像高清的特写镜头,一一在她脑海里播放,最终停留在一个画面上。
——他坐在一室黑暗里,长长地、疲惫地叹息。
她抿了抿唇,慢慢伸手捂住胸口。
她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
然而在这一刻,她却似乎感觉到从心口传来某种猝然降临,却又绵长持久的钝痛。
第43章
虞幼真的考试是在十二月中旬结束的。
考完试当天, 梁如筠开心至极,大喊终于解放了,然后软磨硬泡地拉着虞幼真,说一定要出去逛了逛, 结果两人逛了一圈, 发现也没什么有趣的,就商量着找一个咖啡馆坐下来聊天。
梁如筠一边回头跟虞幼真说话, 一边往前走, 她没注意到在开门时从里边出来一对情侣,而且他们此刻也正偏着头与对方说笑。
双方都没看路, 眼见着就要撞上了。
虞幼真见状,赶忙伸手拉着梁如筠:“如筠小心!”
可惜还是避闪不及, 两边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那男生手里端着滚烫的咖啡, 眼看着就要泼洒出来,情急之下, 他提着女友衣领就往旁边一避,自己则是轻轻地“嘶”了一声。
梁如筠吓了一跳,抬眼一看,立刻手足无措起来,赶紧连声道歉——这一撞, 有一些咖啡漏了出来,流到那男生的手上。
他身边的女友刚才被男友推远了,此刻她连忙过来, 翻开他的手查看情况,整个手掌心都被烫红了。
虞幼真看到那女生的脸色一下子不好了, 她的眉毛紧紧地皱着,满眼的关切, 她连声问那男生疼不疼,男生说不疼,但他的女友显然不信。她拉着他的手,抿着唇不说话,眼睛却慢慢变红了。
这是双方都没看路才撞上的,本就不好说是谁的错,虽然那对情侣的脸色不太好,但到底也没说什么。梁如筠她们提出转给他们药膏和咖啡的钱,那对情侣也不要,急急忙忙的就去找冷水冲洗被烫到的地方了。
虞幼真转过头,看着他们相携离开的背影,那女生一路上都小心地捧着那男生的手,那男生倒是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像是在宽慰女朋友。等那对小情侣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后,她才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
这件事情便这么过去了。
两人到咖啡馆里坐下来。经过刚才的突发事件,两个人的兴致都不算太高,有一搭没一搭聊了几句,气氛松下来以后。
虞幼真用匙子搅动着咖啡,状若无意地说:“我刚才看到那个女生的眼睛都红了。”
“啊,对啊,应该是在心疼男生吧。”梁如筠叹了声,又说了句,“我猜他俩感情应该很好。”
虞幼真搅动咖啡的手停住了。
“你怎么看出来他们感情好不好的?”
梁如筠挠挠脸颊,说:“感觉吧,而且你还记得吗?当时咖啡要泼出来的时候,他下意识推开了女友,不让咖啡烫到她。这种下意识的,保护对方的举动是骗不了人的。”
虞幼真的眼睛凝视着咖啡杯里旋转的小气泡。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地想起一些事情。
比如说,每次她去找他,他如果在抽烟,都会下意识第一时间把烟掐了,不让她闻到烟味。
再比如说,婚礼那晚,他们去敬酒。他的胃明明不好,一整晚,他却是一滴酒水也没让她碰。他对她说:“酒不是好东西,你别喝,乖。”
她轻声说:“是这样吗?”
梁如筠点头,她转过眼,发现虞幼真坐在此处,眼神却显然是放空的,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bb?”
虞幼真回过神,对她笑笑:“怎么了?”
梁如筠总觉得她的状态有些不对,再联想到前些天虞幼真深更半夜的,忽然敲她小窗,问她“对一个人有感觉是什么样的?”。
其实梁如筠好奇这个问题很久了,如果没有情况的话,虞幼真怎么会问他这个问题?天知道!她当时收到虞幼真的信息时,她激动地在床上狂蹬自行车!
她眯着眼睛审视了好友片刻,虞幼真被她那眼神看得发毛,然后便听见她忽然发问道:
“bb,你最近跟温先生怎么样了?”
虞幼真没想到梁如筠还记得这一茬事儿,她“啊”了一声,思考了片刻才说:“最近……跟之前差不多。”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梁如筠才不信只有这么点,她竖起八卦的小耳朵,追问道:“那你之前跟我说你对他有点感觉是什么意思啊?”
虞幼真:“就是……就是有点感觉啊,但是我也不是很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感觉。不过,我很确定一点,对我来说,他是很特殊的,是跟别人是不一样的。”
梁如筠:“那肯定啦,你们两个可是合法夫妻啊!”
“……不是,不是。我说的不是这个。”虞幼真细白的手指托着杯子的底部,慢慢地摩挲着,她轻声说,“你也知道,我们两个是一起长大的,所以就算不结婚,我们对彼此来说也是非常重要的人。”
小时候,她摔掉第一颗乳牙,他就在旁边,见她哭了,拿手帕给她擦掉眼泪和流出来的血;她在外面迷了路,爬到树上不敢下来,是他找到她,带她回去的;她犯了错,害怕被长辈训斥,会往他身后躲;在她害怕担心的时候,他会在她手心里放一颗糖,鼓励她勇敢一点。
长大之后,在她的长辈过世的时候,他在;在她四面楚歌、进退维谷的时候,他也在;在她不知道怎么做出人生选择的时候,他还是在。
在她需要的每一个时刻,他都在。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关系——他们很早就参与到彼此的人生中,似乎也非常顺理成章、理所应当地缠绕在了一起。
她对他逐渐习惯并依赖起来,程度越来越深。
只是她越来越分不清楚,她对他的习惯和依赖究竟是基于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深厚的亲情,还是掺杂着什么别的情愫。
梁如筠听得都头晕了,她说:“反正就不管是什么,起码你对他有感觉是板上钉钉的对吧?Ok,bb,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虞幼真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梁如筠一拍桌,问了第一个问题:“你能接受他和别人在一起吗?我的意思是恋爱结婚生子。”
虞幼真顺着梁如筠的提问往下想,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天她在他公司楼下撞见的那一幕,别的女孩儿找他要联系方式,倘若他真的要和别人在一起……她忽然感觉有些难受,心头有点酸,堵着慌。
她沉吟片刻,艰涩地开口道:“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如果那是他想要的……我可以。”
梁如筠难以置信:“这你都可以?!”
虞幼真垂眼,默默点点头,看着有些蔫。
梁如筠看她情绪落了下去,连忙问第二个问题:“下一个问题,那你会经常想到他吗?”
虞幼真说:“偶尔会。”
梁如筠不解:“你不会经常想到他吗?为什么?”
虞幼真眨眨眼睛,老实回答道:“因为我天天都能见到他啊。”
梁如筠:“……好的,下一个问题,你想到他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感觉?”
虞幼真想了想,回答说:“安心。”
梁如筠:“安心?展开说说?”
“那种感觉就是……”虞幼真认真地思索片刻,轻声说,“不管我碰到什么样的难题,我都知道他会在我身边,而且这些难题在他面前都不是什么问题。他经历过那些时刻,他也足够了解我,所以他会很理性地给出对我有用的、建设性的意见。”
他就像一棵为她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又或者是像一张安全网,能把她稳稳地托住。
梁如筠:“……”
她怎么觉得自己被狗粮塞了一嘴?
梁如筠:“bb,你知道斯腾伯格的爱情三角理论吗?”
虞幼真说:“我没有关注过这个,这是讲什么的?”
梁如筠给她细细介绍起来,斯腾伯格认为爱情由激情、亲密和承诺组成。激情是使伴侣能够感到满足的强烈情感需要,多数时候会表现成性`欲;亲密是指在爱情关系中能够引起的温暖体验,比如热情、理解、沟通等爱情关系中常见的特征;而承诺则是指维持关系的决定期许或者是担保。*
依据这三个维度,构成了七种不同的爱情类型,完美的爱情是三者缺一不可的。
听完之后,虞幼真若有所思地问梁如筠:“那我们这种是属于哪一类呢?”
刚才口若悬河的梁如筠此刻却忽然忸怩起来了,她吞吞吐吐的,过了好半天才压低声音,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她:
“那个……你们有发生关系吗?”
发……发生关系?
是、是她想的那种关系吗?
虞幼真用眼神悄悄询问好友,梁如筠对她点点头。
于是,虞幼真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脸颊发烫,似乎烫得快要冒烟了一样。她犹豫了片刻,抬眼看看左右两边的人,用手捂着脸颊,冲梁如筠轻轻摇了摇头。
她压低声音,很小声地说:“我们分房睡。”
梁如筠像是被这个消息炸到,她宕机了好几秒之后,才说:“……那你们应该是友谊式爱情,只有亲密和承诺。”说完,她还有些不敢置信地说,“不是,bb,面对温先生那样的男人,你也忍得住?”
虞幼真小声说:“……我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东西。”
梁如筠震惊地再次确认道:“一次也没有?”
虞幼真点头:“没有,一次也没有。”
梁如筠恍恍惚惚道:“bb,你是戒过毒吗?”
虞幼真:“……”
她举起水杯,盖住红透的脸。
梁如筠也战略性喝水,期间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却无意中瞟到下面的新闻推送。她喝水的动作顿住了,眼珠子在那短短的一行字上边转了好几回,确认确实不是自己眼花了。然后,她颤颤地把那手机举到虞幼真面前,说:
“bb,你们家,好像出事了。”
虞幼真不明所以,凑过去看那条新闻,只一瞬,她的脸色微变,便抓起背包便往外走。
“我先走了!”
梁如筠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见到她风一样的消失了。过了几分钟,她的手机上弹出虞幼真给她发的消息-
Yuyz:抱歉啊如筠,今天有急事我就先走了,下次我请你吃饭[合十][合十][合十]-
虞幼真马不停蹄地往家赶,在路上时她没忍住打开手机又看了一遍的那几条新闻。这几条突发新闻,很快登上了社交媒体的热门,占据了热搜榜单前三:
1.#温敬慎拘留[爆]
2.#温氏集团股权变动[热]
3.#温家族老前往温宅[新]
虞幼真抿唇,点开第一条新闻,新闻内容很简短,大致意思是经举报,温敬慎涉及刑事犯罪,警方将依法予以拘留。
消息虽短,但是信息量却密集,刚出来便引起舆论一片哗然。
温敬慎是温恂之的二叔,在温氏集团中是很重要的一位人物,在港城商圈里也是跺跺脚便会震一下的存在,如今竟然扯上了刑事案件。之前温越之被判,还有网友说,反正他的父亲是温敬慎,不必担心,指不定过两天温越之就又保出来了。
可谁也没想到,儿子没出来,这父亲反倒是也进去了,而且这父子两人进警察局甚至都是因为刑事案件。
温敬慎被拘留的这则消息是下午两点多释出的,消息出来之后,温家旗下上市公司的股票从飘红直接直线下降,跌停板,甚至连带着整个大盘都往下掉。
过了没多久,温氏集团便对外公布了股权变动的公告,温恂之现在手里所持有的股份对温氏集团形成绝对的控股。
再然后便是狗仔蹲拍到温氏其他族老的车辆驶入他们家门。
虞幼真手心里都是汗。
她现在回想起来之前那段时间,温恂之回家都很晚,怕就是在忙这些事情吧?
自温老爷子过世后,温家大房和二房便开始缠斗,由于温敬肃过世,一开始是温家二房稳压一头,慢慢地,温恂之扳回了局面,并占了上风。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温家二房经营多年,在明里暗里依然有很多拥趸。
她沉凝的眼睛凝视着窗外,天气阴阴沉沉,狂风过境,天欲落雨。
不一会,她便赶回到家。家里十分安静,佣人却来来往往,忙得不可开交。王叔也是忙得团团转,他手里还端着盘点心。
王叔看她回来了,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太太回来啦。”
虞幼真直接问王叔:“先生呢?”
王叔抬眼望了望楼上,压低声音说:“楼上呢。温家的族老来了,正在和先生议事呢。”
虞幼真说:“是为了温二叔的事吗?”
王叔点点头,说是。
虞幼真心里暗自思忖,她看了一眼王叔手里的点心,问道:“您手里这点心是?”
王叔说:“我准备端上去给先生和客人的。”
她笑了笑,伸手接过那点心,以一种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态度说道:“王叔你先忙,这点心就由我送上去吧。”
虞幼真走到楼上书房门前,门没关死,里面隐隐传来声响,一道苍老的声音正在训斥人。
她驻足听了一小会儿,无外乎就是说温恂之罔顾人伦,不顾宗族道义,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二叔和堂弟被押走云云。
紧接着,温恂之好像说了句什么,她并没有听清楚,旋即,便听到里面的人拍案而起,声音更高,说的话也更难听了,甚至还问候上了过世的温伯父和卧病在床的月贞阿姨,说他们不会教子,竟教出温恂之这样的儿子,又说温恂之都到而立之年了,还能做出这么糊涂的、有辱门楣的事情来。
虞幼真内心怒意升腾,再也听不下去了,便抬手象征性敲了敲门,就直接推门而入。等她看清了屋内的情形,动作便是一顿——
那温家的族老站着,正对温恂之怒目而视,手指尖都要戳到他的鼻尖了。
而温恂之一言不吭地坐着,微微偏过头,脸上下巴上挂着水渍。她的视线往下移,他的衬衫和薄羊绒衫也湿了,上面还有几片蜷曲的茶叶。
虞幼真抿了抿唇,端着点心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听见有响动,两人俱都往外看来。
温恂之见是她,有些讶然:“……幼真?”
那族老看她,脸色更差:“男人们议事,你一个女人来干什么?”
闻言,温恂之的脸色微沉,他刚想说话,便听到虞幼真柔声说:“我来给你们送个点心。”
说完,她走进去,将那点心放到桌上,一副柔顺的模样。
那族老倨傲地点点头,说:“放下就赶紧出去吧,这没你的事。”
温恂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悦地沉声道:“三爷,幼真是我太太。”
那族老轻哼了一声,傲慢的态度倒底是收了点。
温恂之想拉虞幼真起来,却见她将点心放在桌子上后,转而端起了他面前那杯茶。她直起身,仿佛没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面对着族老微笑着说:
“这杯茶是我敬您的,您老消消气。”
说完她的手腕一转一抬——
那滚烫的茶水竟然直直地泼到了那族老的脸上!
屋内所有人都愣住了,直到虞幼真将那茶盏往茶几上一磕,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后,那族老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掀起苍老的眼皮朝下看,他那把引以为傲的美髯上挂着茶叶,茶水还在“滴滴嗒嗒”的往下流,浸湿了他的西装,好不狼狈!
他的眼睛像是不敢置信般慢慢瞪大了,活了大半辈子,哪受过这种气?!
族老斗落胡须上的茶叶,勃然大怒道:“虞升白就是这样教你的?!虞家就是这般家教?!”
虞幼真一点儿也不怕他,她昂着头冷笑,回讽道:“倚老卖老的人不配同我说家教!我爷爷九泉下知道我这么做,他只会觉得老怀开慰。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爷爷根本没教过我要热脸贴人冷屁股,更没有告诉过我别人打上门来欺辱我和我的家人,我还要笑脸相迎的!”
窗外隐隐传来雷声。
她挺直脊背,直视着那族老的眼睛,掷地有声道:
“所以,现在请你从我家滚出去!”
那族老被她气势摄住,回神后恼羞成怒,还待再说什么,却见坐着温恂之叫了他一声,声线是平稳而温淡的。
“三爷,我敬你一声爷,你今日却来我家大吵大闹,还对我太太无礼。”他话音微顿,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清冷淡漠,继续说道,“……我也是你的子侄,怎么当年我被不公对待时,不见您这样为我这样卖力地奔走?”
这一眼极冷,刺得温三爷愣了在原地。当年温敬慎联合众人侵吞大哥的财产,说会给他们好处,他们这些既得利益者便装聋作哑,确实没帮过他。
如今旧事再提,温三爷自觉也是没脸,他嘴唇蠕动着,兀自嘴硬道:
“当年的事情……关起门来也是能解决的,也能和现在相提并论么?”
温恂之似意料到了那般笑了,他点点头,站了起来,搂住虞幼真的肩膀,往他身后带了带,然后才淡声说:“您自己也说无法相提并论了。无论如何,家法都不可能大过国法,所以这件事不可能再有更改。”
他话音微顿,轻笑道,“至于其他……倘若是您对股权分配有所不满,借机发作,我倒是不介意高价收购您手中的股份。若是您对人事分配不满,那就请三爷和堂弟另谋高职,温氏是装不下您这尊大佛了。”
温恂之微微笑着,说话语气却强硬而不容质疑。
温三爷的身形已然佝偻,而温恂之正值壮年,且身量极高,站在他的面前像一座巍峨的山,温三爷怔怔然,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摔坐下去,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等温三爷狼狈离开后,书房里再次归于平静。
虞幼真刚才秉着的那口气突然消散了,她扶住温恂之的胳膊,脱力般坐下来。
他弯下腰,伸手很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发,眉眼弯了弯,神情很温柔。过了会,他才似是喟叹又似是赞扬般说:
“幼真的胆子变大了。”
虞幼真自下而上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脸颊、下巴和衣领还是湿的,刚才被茶水泼到的地方微微泛红。
莫名其妙地,她想起刚才他对温家族老说话时的模样,面容和声线俱都平静,可也正是这样的平静,才让她更难受,就好像他已经习惯被这样对待了,也不再指望会有所谓的家人来扶他一把。
她的手指微蜷,她见多了他意气风发的模样,却没怎么见过他这狼狈的样子。心里是酸而微涩的。
她伸出手,用细白的手指擦掉他下巴的水渍,轻声说:
“必要时候,我可以很勇敢。”
温恂之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她。
两人视线相接,他在她漂亮的、黑白分明的眼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她是那样专注地看着他,令他的心脏都在震颤,指尖发麻。
他看到她笑了,然后她竟然上前,主动拥抱住他。他的身形一僵,感觉到她的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肩头拍打着,像是安慰他那样。
她在他耳边柔声说:“没事了。”
她的声音轻且软,但却如温春三月的风。
他好似是那风雪夜里行人,历经千辛万苦,终于燃起一簇微弱的火光取暖,亦或是在外多年的游子跋涉万里,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仰头看到家中点亮的灯盏。
他闭了闭眼,握着虞幼真的肩膀,卸了力,他慢慢跪坐下来,无言地把额头抵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两个人就那样挤坐在那一张小小的软椅上。
他一直沉默着。
虞幼真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脊背——明明已经不指望了,但是硝烟散去后,他还是会安静沉默很久,就像在消化着这些早就清楚的事实。
一想到这儿,后知后觉地,她的心里忽然有些细细密密地疼,她想到方才她跟梁如筠说的话:“……这些难题在他面前都不是什么问题。他经历过那些时刻。”
他对她来说,是哥哥,是伴侣,是可靠的、足够了解她的人。他会告诉她哪儿需要登高,哪儿需要小心,会给予她最无私的帮助,会庇护她往前走。
可是他自己呢?
他是如何取得那些混合着血和泪的经验的?
……在他孑然一人去经历那些至暗时刻时,他是怎么过来的?
她竟全然不知。
过了许久,她终于听到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抿了抿唇,鼻尖有点酸,她故作无事般看向窗外,窗外阴沉沉。港城这几日连着都是阴天,鲜少出现阳光,他堆积成山的工作,他们咄咄逼人的亲戚,她很多伤心的事情……一同组成了这令人厌烦的阴雨天。
过了会,温恂之似是已经调整好了心情。他抬起眼,见她望着外边,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窗外,外面是阴沉沉的天,乌云罩顶,雷声隆隆。
“天好似要落雨。”他轻声说。
听到这句熟悉的话,虞幼真的身形微微一僵。她转过眼去,他正专注地望着窗外,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侧目看过来。
他问:“怎么了?”
虞幼真嘴唇动了动,内心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来。
这一刻,就在这一刻,她忽然很想去看看晴天。
想代爷爷去看他心心念念的晴天;想在晴天下畅快地呼吸;想去雪山上看最壮丽的日出,亲眼目睹热烈的火烧云染红整片天空。
想在辽阔粗犷的原野里当一只渺小却自由自在的蜉蝣,而不是呆在阴雨连连的港城,卷入无尽的利益旋涡中。
——她还想,他也能一起跳出这个潮湿阴冷的窠臼,走到世界的高点去,走到太阳底下去,尽情让阳光晒去一身疲惫的水汽。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跳便有些快了。
她掐了掐手心,问他:“你最近忙吗?”
温恂之回忆了一下自己的日程表,说:“最近还好。”
话音刚落,他的手便被她握住了。她似是在一瞬间绽放出一股蓬勃的生机,那双明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语气却依旧很矜持:
“那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追晴天?”
第44章
飞机降落在成都双流机场时, 已是傍晚时分。
四川不同于港城,纬度要更高些,且终年阳光较少,冬天更寒冷。
一出机舱, 冷空气扑面而来, 虞幼真就被冷得打了个颤抖——他们刚才出门得太急,现在她里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打底衫, 外面罩了一件薄风衣。
其实在港城这样穿是刚好的, 可放到了与港城温差能拉开十来度的四川,就实在是有些不够看了。
温恂之跟在她身后, 见她在前面抖了抖,小声打了个喷嚏, 然后又缩了缩脖子, 猜到她应该是冷了,便伸手包握住她的手掌。
果不其然, 她的指尖都是泛冷的。
温恂之:“冷吗?”
虞幼真乖乖让他牵住手:“冷。”然后她又往围巾里缩了一点,露出两只大大的、水润润的眼睛。
她问他:“你冷不冷?”
温恂之:“有点。”
虞幼真伸手翻了一下他的衣袖,发现他比她穿得还少点,起码她穿了件羊绒打底衫,他的风衣里只穿了件白衬衫, 湿了的薄羊绒衫被他脱掉了,而且他穿的衣服还很薄。
她眨眨眼睛,小声说:“对不起。”
几个小时前, 她问他要不要出去追晴天,出去走走逛逛, 他答应下来。本来婚后应该要好好陪她去度蜜月的,但是突发事情一件接连着一件, 他们两个都太忙了,竟没有想起来这件事儿,更别说有空出去度蜜月了。
对此他心有愧疚,也想趁此机会在家多待一会儿,既然她想出去玩,那就好好规划路书,陪她去散散心。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他答应下来之后,虞幼真便立刻掏出手机购买了临近起飞的机票,宣布他们的旅程即刻开始。
温恂之:?
他连目的地是哪儿都还不知道。
飞机很快就要起飞,两人甚至来不及仔细收拾东西,随便拿了些必要的随身物品后,便着急忙慌地出门——自然也来不及换衣服。
在值机的时候,温恂之才看到目的地是成都。一看到这个地点,他就知道这一趟受冻是避免不了的了。
果不其然,落地成都后,他们穿着薄风衣的两个人,走在或是穿着羽绒服或是穿着棉服的人群中,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偏生他俩还长得特别出众,一路上回头率相当高。
只是现在听她说话的语气可怜兮兮的,温恂之难免还是觉得无奈又好笑,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
“小问题,等会我们去买衣服。”
他的语气很温厚,虞幼真提起来的心慢慢放了下来。以至于他的手掌揉乱了她的刘海,弄乱了她的发型,她也完全不介意,还对他眯着眼睛笑了笑。
冬季天黑得早,外面已经是暮色四合,两旁的路灯亮了起来。
他们推着行李从机场航站楼走出来。早已有人在外等候他们,两人一出去便直接驱车开往成都市中心的酒店。
两人名下都有成都的房产,但从未住过人,而且他们来得仓促,短短几个小时根本不足以打扫干净那偌大的房子,于是两人便商量着干脆先住着酒店。
酒店位于春熙路附近。汽车一路往市中心开,路过了锦江,虞幼真趴在车窗上往对岸看,她看到江面上卧着一道桥,造型别致,有数个桥洞,桥洞里安装了灯光,灯光倒映在水面上,像月亮一样。
车又往前开了一段路,又看见横过一道廊桥,黑瓦飞甍,通体黄橙色的璀璨灯光,灯光倒映在水面上,光影随着水波起落,而廊桥下去是垂柳和行人,并一条热热闹闹的音乐震天的街。
“温恂之。”她很兴奋地喊了他一声,“你知道那是哪吗?看起来好热闹!”
温恂之还没说话,前面开车的司机师傅便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丨普通话接茬道:“勒个是安顺廊桥噻!”
安顺廊桥?
“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吗?”虞幼真问。
“我感觉没得好玩的。”司机师傅说:“不过勒个桥上边有个啥子黑珍珠餐厅,你们有时间阔以去试哈。”
虞幼真又问,“那那个九眼桥呢?跟这个是一个东西吗?”
司机师傅:“不是哇,我们刚才路过了九眼桥噻!勒个是安顺廊桥,旁边有好多酒吧,好多年轻人来耍,好热闹的。”
虞幼真想了想,问道:“那这里离我们住的酒店远吗?”
司机师傅:“近得很哇,走都阔以走到这儿。”
虞幼真立刻扭头看向温恂之,她提议道:“我们到时候要是吃太饱的话,就来这散散步吧?”
半敞的车窗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绺不听话的发丝缠到了她的脖颈上。
温恂之笑着帮她把头发挽好:“好。”
两人抵达酒店时是晚上七点多。
温恂之去提行李出来,让虞幼真先去办理入住。两人便一前一后进了酒店大堂。虞幼真打算订两间套房,但很不巧,酒店房间只剩了一套房了。前台小姐对此表示抱歉,并礼貌地询问她是否要订房。
只有一套了啊?
而且这套房只有一张两米的特大床。
虞幼真迟疑了。
这时温恂之已经拉着行李,站到了虞幼真的身后,见状,他温声问道:“要不换一家?”
虞幼真回头看了一眼温恂之,穿得那么薄的衬衫和风衣。她抿抿唇,不再犹豫,道:“不用了。”
温恂之看见她耳尖红了点,眉梢微挑,“真不用?”
虞幼真小声咕哝道:“说了不用就是不用。”她手一伸,“你的证件。”
那手伸得老长,偏不往他身上看一眼。
温恂之笑了笑,把证件递给她。
虞幼真迅速转过头,把他的证件和自己的证件叠在一起,一同交给前台小姐,道:“我们两人订一套房。”
前台小姐麻利地把手续办好,将房卡递给他们。
两人上去将行李放好,骤然从外边进了房间,这么大这么空旷的套房里面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虞幼真一转身便看到那一张特大的床,她抱着侥幸心理到处转,万一还有别的可以睡人的地方呢?可她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果真只有这一张床。
温恂之看她转来转去,眼睛也滴溜溜地转着,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好笑道:
“你在干什么?”
虞幼真:“没,没干什么啊。”
她故作自然地避开他看过来的视线,伸手摸了摸腮边,觉得有点不自在——他们一直是分房睡,刚才她跟前台小姐说只需要订一间房,但这个套房只有一张特大床……
这意味着今晚他们要不分一个人去睡沙发,要么两人一起睡床。
让他去睡沙发吗?
她暗自摇头,这也太委屈他了。
还是,他们一起睡床?
这这这……
虞幼真觉得自己的脑门和脸颊又在发烫了。
反正现在离晚上睡觉时间还早得很,她深吸一口气,干脆不再去想这件事情。她绕过他,也绕过那一张大床,走到光洁如镜的落地玻璃窗前,俯瞰着下方。
天色此刻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但下边四处都是明晃晃亮堂堂的灯光,车水马龙,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她本不想面对他,才故作俯瞰楼下风景的,却没想到他反而走近过来。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却像踩在她的心头。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他似乎一步步踱到她的身后,随着他走近,她的脊背也一寸寸挺直了,十分刻意。
他装作没有发现她忽然僵住的背脊,和慢慢红起来的耳朵尖,一手撑在她的耳侧,另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紧不慢地捏了两下,轻声问道:
“在看什么?”
玻璃窗内外仿佛被分割成两个世界。
外面是热闹的,里面却是凝滞的。
仿佛时间都静止,只有过分敏感的感官还在尽职工作。
他靠得不算太近,还留了一线距离,但只要她动一下,后背就会碰到他紧实的胸腹。她感觉,他现在像一座山压在她的后背,给她一种莫名的压力,或者说,他只要站在这儿,他周身仿佛就会形成一个场域,存在感和侵略性极强。
虞幼真结结巴巴地说:“没、没看什么啊。”
温恂之垂下眼,看到她闪躲的眼睛,像忽闪的蝴蝶翅膀,他笑了一下,给她放了一条生路:
“你想出去吗?”
这句话有歧义。她分不清楚他说的出去,是她想逃离他手臂锁住的范围,还是说他们一起去外边,但无论哪一种都是她现在迫切想要的。于是她连忙点点头说要出去,打算绕过他,慌不择路地想逃离出他的封锁区。
结果她一转身,就险些撞上他的胸膛。
她的鼻尖抵在他的脖颈处。
离得这样近,她看到他的喉结缓慢而危险地滚动了一下。
本来应该是淡雅沉静的乌木沉香的异常霸道地充斥满她的鼻间。
她真是……虞幼真脑子里蓦然冒出四个大字。
——自投罗网。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自胸腔里发出低而沉的笑声。他后退了,终于慷慨地放她一条生路。
可他转身离开前,她的后颈还被他不紧不慢地揉捏了一记。
“小冒失鬼。”
虞幼真没动,她低着头站在原处,过了会儿,她才抬起手,用手背试了试自己脸颊的温度。
热的,烫的。
……
这件事情仿佛就是一件小插曲,两人心照不宣地略过,商量起接下来的行程,并且达成了一致——直接去春熙路。
他们抵达春熙路时是晚上七点钟左右,正是春熙路热闹的时候。
两人商量着先去买衣服,然后再去吃东西,衣服随便买买就好,重要是填饱肚子。
虞幼真之前生病的时候就惦记着要吃火锅,这次来了四川更不可能放过。只是他们两个搜索了APP,发现评分较高的火锅店并不在附近,于是转而决定去吃串串,改明天再吃火锅。
他们在春熙路走了一圈,走到一个街道转弯处,看见一个大大的、冒着红光的灯牌,上面写着四个字“冒椒火辣”,店铺外面还有很多人在等座,看起来人气很旺。她隐约记得刚才他们在APP上看到了这家店,评分也不算低。
虞幼真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她拉了一下温恂之的衣袖。
她征询他的想法:“要不,我们就吃这家?”
温恂之挑眉道:“你不去买衣服了?”
“嗯……好像没那么冷了,关键是我饿了。”虞幼真摸摸肚子,说,“我真的好饿,饿得肚子咕咕叫。”
温恂之笑了,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外面乌泱泱的人,“这儿人很多,不再看看吗?”
虞幼真叹气道:“哪儿都一样多。我现在只想坐下来,动不了一点。”
温恂之摇摇头,他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把她牵到一个凳子边上,按住她肩膀让她坐下来,并把他手里拿着的东西顺手放在脚边。
他说:“你在这坐着,我去拿号。”
很快他便回来,手里拿了一张小票,他把小票放到她手里,并说他去找点东西,要出去一趟,让虞幼真先在这坐会儿,要是叫到号了,她就先进去点菜。
她乖乖地应了一声“好。”
她这样子看起来太乖了,他没忍住揉揉她的头发,笑着说:“看好背包和伞,我很快会回来。”
她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又说了一句“好。”
温恂之还是不放心,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叮嘱了好多东西,让她一个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要让别人摸走手机和钱包,类似这种三岁小孩出门的注意事项。
虞幼真连忙喊停:“OKOK!我二十四岁了,不是三岁啦,我会小心的。”
温恂之又好气又好笑,最后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才真的走了。他走得很快,那道颀长的身影飞快地融入人群中,然后就看不见了。
他走后,虞幼真无所事事地把双手揣在衣兜里,缩在红胶凳上。她不打算玩手机,因为天气太冷了,伸出来没一会儿手指头都要冻僵了,尽管如此,她坐下来之后还是感觉好冷,而且是越来越冷。每刮过一道冷风,她就跟着抖一下,她觉得这样不行,便站起来活动。
可惜风太大,她还是冷。
她感受了一下风向,冷风好像是从她的左边来的。
于是她的目光在四处逡巡,看看哪儿有更好的、可以避风的位置。可这一扫视,她发现她左脚边放着一把收着的伞,是刚才温恂之手里拿着的伞——而他刚才好像一直站在她左边。
——站在风吹过来的方向。
虞幼真愣住了。
心跳似是滞了一瞬。
难道,他刚才……一直在为她挡风吗?
也是这时,旁边突然传来一道呼唤她的声音。
“你好,小姐姐?”
虞幼真回过神来,发现是一个男生站在她的面前,他身后还有几个在推推搡搡,窃笑不已的朋友。那男生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五官清秀,衣着清爽,看起来脸挺嫩的,顶多不过二十左右,此时他的脸有点红,一双眼睛却很直接很大方地看着她。
那男生说:“小姐姐,不好意思打扰你了,请问可以加个微信吗?”
虞幼真眨眨眼,她说:“抱歉……”
正说着,她越过那男生的肩头,看见在他的背后,有个个子很高的的男人正走近来,他手里提着好几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袋子,还有一杯奶茶。
她忽然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她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手指向那男生背后,声音很轻很软:
“抱歉哦,我的先生来了。”
第45章
虞幼真举起手来时, 那男生很清楚地看到——她手上戴着一枚闪亮的钻戒。
那男生微微一怔,旋即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成熟男人正向他们这边走过来,他仪表之优雅倜傥, 几乎没有可以挑剔之处, 走在这热热闹闹的人群中,如鹤立鸡群般, 旁人都沦为了他的背景板。
只这一眼, 他就知道他们两个是绝配。
那男生的脸“蹭”地一下,全都红了, 他飞快地向她道歉,然后转身拉起自己看热闹的好友们, 头也不回地跑了。
温恂之走过来, 他冲着那男生离开的背影,扬了扬下巴, 问:
“找你要联系方式的吗?”
虞幼真点点头。
温恂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而是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随意地放到虞幼真的脚边,他买了不少东西,都快堆起来了。
虞幼真见他面色如常, 心里有些按捺不住,问他道:“恂之哥,你就不想知道我说了什么吗?”
温恂之只笑着说了句:“我相信你会处理好的。”
听到这话, 虞幼真莫名其妙有一点点开心。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之前她跟他说婚戒太贵重了,担心会不见, 所以没戴,在那过后不久, 他给他们又买了几对低调一些的、适合日常佩戴的婚戒,这些她不怕丢,便日日戴着,现在已经成了习惯了。
她主动说:“喏,我就把手伸出来给他看了,然后他看到我无名指上戴着的戒指后,就跟我道歉了说打扰了。”
她的语气轻快,尾音向上勾着,活像一个讨赏的可爱的小孩。
温恂之的眼睛弯了弯,捏了捏她的手指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笑着说:“很棒,要给奖励。”
他将刚才带回来的包装盒和包装袋一一拿出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拆箱。
虞幼真好奇地问道:“咦?你买了什么?”
温恂之抖开手中的东西,原来是一件LP的羊绒斗篷大衣,他把大衣展开披在她的身上,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帽子,半蹲下来,给她戴上。
然后,他将那奶茶塞进她的手里。她接触到他的指尖,有点儿冷,但她手心里的奶茶却是热的,捂在手心里很暖。
“给幼真的奖励。”他问,“现在还感觉冷吗?”
那双深邃眼睛平静而温和地注视着她。
虞幼真落进他的眼里,感觉自己仿佛渐渐要溺毙。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来一个字,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找回自己的声音一样,开口问道:
“你刚才是给我去买衣服了吗?”
“你不是冷吗?”他笑着说。
虞幼真捧着那杯热奶茶,过了会儿,才轻声说:“那你自己的呢?”
“里面呢。”温恂之扬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地上那一堆袋子。
“你倒是快点穿上啊。”虞幼真说。
温恂之摇摇头,不太想动:“刚才走路走得急,现在不冷了,休息一阵。”
虞幼真一听,把热奶茶塞到他的手里,二话不说就蹲下来开始扒拉衣服,翻找出男士的外套,强硬地给他套上,一边套,还一边小声嘟囔道:
“怎么能不穿衣服呢?自己的身体都不好好照顾,现在出了汗,觉得不热,待会儿吹了风,可就要着凉了,要是真在这里感冒了,我看你怎么办。”
说着,她还将他衣服上的扣子一粒一粒仔细地扣上,给他整理好衣服上轻微的褶皱。他素来衣着平整。
温恂之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任由她摆弄自己,还逗了她一句:“幼真现在是在担心我吗?”
虞幼真的动作一顿,她抿了抿唇,才说:“……一点点吧。”然后她很快补充道,“那什么,我只是,只是怕没人跟我一起去看日出。”
温恂之拉长语调,“哦”了一声。
这一句“哦”,怎么听起来这么别有深意。
虞幼真浑身不自在,她刚想在说些什么找补的时候,却听见他声音含笑地说道:
“谢谢幼真。”
虞幼真刚才满腹的草稿都化作乌有,她摸摸耳垂,小声说:
“不客气。”
他们在外面再排了一会儿,就叫到他们的号了。在餐馆里坐下来后,虞幼真轻车熟路地拿出手机搜索了x团、小红薯和大家点评,查看推荐菜单,比照着菜单拿了菜。
过了会儿,菜就上来了,鲜香浓郁的红油里泡着令人食指大动的美味串串,上面还撒了白芝麻和香菜,除了串串他们还点了一道蛋炒饭。
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怎么能吃辣。虞幼真是喜欢吃,但只能吃一点点,而温恂之几乎是一丁点儿辣都吃不了,而且他的胃也不好,不能吃太辣的东西,那道蛋炒饭就是专门为他准备的。
虞幼真一边吃串串,一边被辣得喘气,她现在被辣得眼睛是红红的,鼻尖也是红红的,甚至都微微冒汗了。
温恂之很自然地拿纸巾帮她擦去鼻尖上的汗珠,又再拿了一张纸巾帮她擦擦嘴唇上沾着的红油。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说,并给她递过来一瓶开了盖的唯怡豆奶,把吸管凑到她的嘴边。
她愣了一下,耳朵尖慢慢烧了起来,她匆忙低下头去,就着他握着唯怡的手痛饮了大几口冰豆奶,还想再喝,抬眼却看见他以手支颐,眼含笑意地看着自己。
那目光很柔和,让她想到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坐在旁边看着她眯着眼睛吃糖的,还会和她说:“妹妹少吃点,小心蛀牙。”
这饭突然就吃不下去了。
温恂之见她停下,有些讶异:“你不吃了吗?”
“不想吃了。”虞幼真说,她看了一眼温恂之的那一碗蛋炒饭,就没吃多少,“你不吃饭吗?”
温恂之说:“我也不想吃了。”
于是两人便走出了这家店。虞幼真看他刚才没吃多少,怕他饿着,对胃更不好,决定再带他去吃点清淡的。她之前其实是有看到过一些成都的美食攻略的,记得有一道菜叫老妈蹄花,颇为清淡,应该符合他的口味。
她扬手便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拽着温恂之上了车,上车后她给司机报了个地址:“师傅,麻烦您开到丁太婆老妈蹄花总店,人民公园旁边那个。”
司机师傅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
在路上,虞幼真和司机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主要是她想问司机师傅最近成都有什么新鲜事物,他们还要在成都逗留一两天。吃喝玩乐这种事情问司机师傅是最快的,他们每天开着车穿梭在城市里,是最熟悉这座城市的人,也最了解这座城市有什么好吃好玩的。
司机师傅一听,立刻来了精神,跟她开始摆龙门阵:“我听乘客嗦,最近辣个成都博物馆有个啥子展览,好多人去哦,天天都排长龙,从辣个博物馆滴门口排好长的队到外边儿!”
虞幼真很捧场地问:“什么展览呀?”
司机师傅想了想,愣是想不起来那是个什么展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儿豁,我给搞忘咯,好像是个啥子画展……”
一听到“画展”两个字,虞幼真便往身侧的温恂之看了一眼,他稳坐如山,她靠到他身边小声地问:“你想去看吗?肯定想吧?”
温恂之挑了挑眉,同样小声地回复她说:“我都行,听你安排。”
前边,司机师傅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哎哟,具体是啥子画展哦……我是真记不到咯。不过没得关系,那个成都博物馆就在那个人民公园过去点儿,你们两个娃娃待会从饭店出来,阔以走过去,看一哈儿是个啥子展览噻。”
等他们下了车,司机师傅还很热心地给他们指了一下路,从老妈蹄花店出来后,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走到成都博物馆。
虞幼真连连应好。
他们来的这家店开了五十多年,招牌菜就是老妈蹄花。他们两个各点了一碗老妈蹄花,炖汤是乳白色的,猪蹄熬的软烂入味,上面撒了几粒葱花,确实很符合港城那边的饮食习惯。
这回温恂之倒是比刚才吃得多了。
虞幼真之前吃了一些串串,现在吃不下那么多,喝了两口就饱了。于是,她便撑着下巴看着他吃,眼见着他那汤碗就要见底了,她在心里暗想,这人刚才还说自己不饿呢。
嘴硬的男人。
等温恂之把那碗汤喝到底后,放下调羹,她才开口道:“你饱了吗?还要吃吗?”
温恂之摇头,说:“饱了。”
从店里出来后,已将近晚上十点钟。路上的人不多,放眼望去,只有孤零零的路灯立在道路边,撑起一方光亮。
反正两人现在吃得也很饱,直接去怕是会积食,虞幼真便提议说去散散步消消食,她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成都博物馆的画展。
于是,她跟温恂之商量说,既然他们都决定要散步,不如就干脆走到成都博物馆去看看是什么主题的展览。
温恂之自然是答应下来。
两人按照导航往博物馆的方向走去。
夜深露寒,朔风如刀。天上挂着的月亮蒙在云层里,只露出小半边脸。
虞幼真哈出一口白气,那月亮就被雾气完全遮盖了。
“好冷啊。”她说。
“冷吗?”
闻言,温恂之探手过来,握住她的手,并将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衣兜里。他的手心很暖和,比她的手要暖,体温传过来,让她略有些发僵的手缓和过来。
她愣了愣,仰起头看见他的侧脸,高鼻深目,侧脸线条流畅而优美。
按理说,他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看习惯了,但此时此刻细细打量来,她才慢慢回过味来。
——他是真的长得很好看。
仪容仪表无一不是非常精准地踩在了她的审美点上。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单单是这样看着,便隐隐有种心跳加快的感觉。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很久之前和梁如筠聊天,她分享过一个词,叫“生`理`性`喜欢”,并说这种生`理`性`喜欢是难以克制的,会忍不住靠近,会觉得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会时时刻刻想要吸他。
虞幼真不明白是不是像现在这样——他身上的乌木沉香的味道似有若无地飘散过来,类似……类似某种隐秘的召唤。她悄悄地深吸了一口气,鼻腔充斥满冷冽的空气,还有一丝微不可闻的他的味道。
在这朦胧的夜晚,连香味都若即若离。
她动了动手指,不小心摸到他掌心的粗茧子,温恂之揉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尖,然后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他温声问她:“现在还冷吗?”
现在一点儿也不冷了,她心想。
第46章
夜凉似水, 四下闃静无声。
两个人就这样沿着道路一直往前走,树影在夜风中摇晃,走过明明暗暗的道路,他们终于停在一幢建筑物前——成都博物馆。
借着路灯的光, 他们看清成都博物馆门口放着的巨大的展牌, 上面写着这次展览的名字,《现代之路——法国现当代绘画艺术展》。
虞幼真用手机搜索了一下这次展览的相关信息, 她越看眼睛睁得越大, 查到这次展览有好多好有名的画家的画作会在博物馆展出,莫奈、毕加索、马蒂斯、蒙德里安……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
她记得他喜欢绘画。
于是她把手机举得高高的, 举到温恂之的面前说:“看起来很有趣,我们明天来看展吧?”
温恂之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 心底不自觉柔软了几分, 说:“你想来看展?”
虞幼真眨眨眼,说:“嗯?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绘画吗?”
温恂之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是她知道他喜欢,所以才做了这个提议。
这一瞬,他只觉得内心既柔软,又鼓胀。
他握住她的指尖,笑着说:“好啊。”
等确认了地点和展览的主题, 两人便折道回酒店。
路上虞幼真间或抬头望月,高高挂在天上的月亮像蒙了一层纱,但随着她的步伐的前进, 那轮月亮一直在跟在她身后向前挪,慢慢移过或是浓密或是空落落的树梢尖儿, 像越过一座座崎岖的山,像天边的一盏孤灯。
不管什么时候, 只要她一抬头,它就在那儿,纤云扫迹,万顷玻璃色。
她的视线往下落,悄悄地落在他身上,看见他优美而流畅的侧脸线条,月光很温柔地落在他的身上。过了一小会,他似有所感地向她望过来,眼睛里像汪了一池清澈的湖水。
他握着她的手,温声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呀。”虞幼真摇摇头,轻声说。
她把脸埋进围巾里,盖住往上翘的嘴角。
她就是觉得,这一刻真安谧,真好啊。
她心想,古人对月寄托了那么多的思绪和情愫,用那么多华美灿烂的词藻去赞叹它,真是很有道理的——孑然一人时,能举杯邀明月,而在欢畅愉悦之际,也还能有月亮作见证。
等他们慢慢晃回到春熙路之后,时间也不早了,街上的行人稀落,便显得安静许多。再等他俩走进酒店,踏出电梯门,回到高层的套房时,这个世界更是一下子就寂静了下来。
这房间里面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便显得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虞幼真有点不自在地动了动手指,想把手抽出来,这时,她听到温恂之淡淡地笑一声:
“不需要了就放手?”
虞幼真:“……”
不是,他这话说得,怎么那么……那么那个啊!
说得她好像个渣女一样!
“才不是呢。”她垂着眼睫反驳。
“嗯。”他老神在在地说,“当然不是了,我们幼真绝不会过河拆桥的。”
这人!
这个人!
虞幼真抿着唇绕过他,逃也似地飞快往里走:“我只要去洗澡了!”
虞幼真胡乱收拾了一下东西,就匆匆抱着衣服进了浴室,关上门之后,她那颗吊在半空中的心才慢慢放缓了。
她站在镜子面前,长长地、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紧接着,她很快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的脸颊和耳垂都有一点点红,她用手指碰了一下自己的脸颊,还有一点点热。
她回忆起他刚才说的话:-
“不需要了就放手?”-
“我们幼真绝不会过河拆桥的。”
怎么听都感觉话里有话,这人肯定是在暗中嘲讽她!虞幼真越想越羞恼,直接一拳捶在自己的衣服上,可她没留意好位置,手指骨一不小心砸到了台面上,立刻疼得她“嘶”了一声,眼泪差点飚出来,吃痛得抱着手呼呼了两下。
这一刻,“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
她不要理他了!
最少二十分钟!
五分钟后。
虞幼真站在淋浴头下,热水冲落在她身上,她闭着眼睛去摸置物架上的护肤品,却发现怎么也摸不到自己的洗面奶。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睁开眼睛去看,发现她压根就没有带洗面奶进来。
虞幼真:“……”
这时,温恂之正在外间处理工作,他听见浴室的门响动了一声,一道又轻又软的声音漏了出来,是虞幼真在叫他:
“恂之哥,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我的洗面奶呀?就在我的行李箱里,你帮我找一下。”
温恂之应了一声,合上电脑去给她拿东西。她的行李箱就摊放在卧床的旁边,她出门前把行李整整齐齐的归纳到收纳盒里,不过她刚才乱翻了一气,有几个收纳盒被拎出来堆放着,拉链敞开着。
拉链缝隙中掉落出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小衣。
他几乎是下意识闭上眼,并抓起床上的床旗扔在上面,但刚才看到的东西还是不可避免地、牢牢地印入了脑海中。
纯白色的,点缀有精巧的蕾丝。
正好在这时,里间虞幼真又唤了他一声:“恂之哥,你找到我的洗面奶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黄钟大吕一样在他耳边敲响,像是在谴责这一刻他内心的绮思。
他抄起洗面奶,说:“来了。”
浴室的门是关着的,他礼貌地敲了敲门,里边应了一声,很快门开了一道缝隙,慢慢越来越大,些微水汽从里面散了出来,她攀着门,从里面探出半边身来。
她脸颊白皙而水润,但眼尾、颧骨、鼻尖、下巴都被热气熏得红红的,裹着浴巾,不可避免地露出圆润而光'裸的肩膀,和半边深刻而精致的锁骨。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克制地偏过头看向别处,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她欢喜地伸手来拿洗面奶,“谢谢恂之哥!”
与此同时,她的指甲不小心刮过他的指尖。明明很轻,也很快,可就那一下的触碰,像过了电一样,令他心跳快了一拍,就连后脑都感觉到一阵麻痹。
等他再次坐回刚才的位置,打开电脑准备继续处理工作,却发现面对着满屏的文字,他怎么也看不进去了,这些字像是自己长了手长了脚,会到处乱爬。
过了会,房间里响起一声轻嗤。
他仰起头,向后靠着椅背,无可奈何地抓过一个抱枕放在腿上。
照灯明亮而柔和。
他下意识去摸手上的玉扳指,那是他以前戴来禁戒自己对幼真的心思,此刻却摸了个空,反而摸到了一枚被他体温捂得温热的婚戒。
他恍恍想起来,结婚同居后他就把那玉扳指摘了,换了婚戒戴。
但现在他怀疑这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玉扳指摘了之后,他对自己的禁锢好像也随之一起摘掉了,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不知不觉地崩溃决堤,在这样的夜里,他竟然……
有这样下'流又混乱的想法和反应。
第47章
虞幼真知道现在时间不早了, 而温恂之还没洗澡,所以她洗完澡并没有选择在浴室吹头发,而是用吸水的发巾包着头发,拿着吹风筒, 准备出来再吹头发。
她出来之后, 看见温恂之躬身坐在桌子旁,面前摆着电脑, 怀里抱着一个抱枕, 看起来是还在处理工作,但他以前处理工作的时候都是坐得很直的。
于是, 她在路过他时,顺口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冷啊?”
温恂之抬眼看看她, 含糊地应了一声。
虞幼真说:“我去调一下空调。”
她刚转过身, 他就连忙叫住她 ,说不用调了, 待会儿他洗过澡后就不会冷了。
不知为何,说这话时,他的神情有那么一瞬看起来有一点不太自在,令她疑心他是在逞强,毕竟今晚他给他挡了那么久的风, 若是着凉了也很正常。
她伸出手想试一试他额头的温度,却被他偏头躲开了,还伸手捉住了她的手, 不过很快就放开了。
他垂着眼睫说:“我还有一点工作要处理。”
虞幼真皱起眉,觉得他对自己太狠了, “这么晚了还要处理工作吗?”
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虞幼真抿抿唇,到底还是没忍住催促他快些去洗澡, 工作待会儿再弄也可以。
而他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她了解他的个性,不再劝阻,而是点到为止,很识趣地把空间让给他,自己则是找了个偏一点的插座吹头发,还时不时留意着他那边的情况。隔着镂空的隔断幕帘,她隐隐看到温恂之一直在处理工作,坐得那叫一个稳如泰山。
有这么多工作吗?
如果她吹完头发他还在处理工作的话,那她一定要再催催他。
再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看见温恂之起身收拾东西,抱着衣服进了浴室。
虞幼真放下心来,一边吹头发一边点亮手机屏幕,找到成都博物馆的微信公众号。她熟练地输入两人的证件号码,预约了明天参观博物馆的名额,看到预约成功的字样后,她退出界面。
恰好这时,梁如筠给她发来消息-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bb,你们最近蜜月旅行怎么样啦?
这个如筠……
虞幼真很认真地纠正她的说法-
Yuyz:我们两个只是出来散散心,不是蜜月旅行。
发完这句话,虞幼真揿掉吹风筒,一边张开五指梳了梳头发,一边往床边走,并随手将吹风筒放到桌面的小茶几上,准备去行李箱里拿护肤品,开始晚间护肤流程。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茶几旁边,她敞开的行李箱上横斜放着一条床旗。她进浴室洗澡的时候,上边是没有盖着这布条的。于是她走过去,好奇地拎起那布条,与此同时,她不经意向下看了一眼,然后,整个人就顿时僵住了。
下面盖着的……竟然是她的内衣!!
啊!!!
虞幼真“哐当”一声猛地把行李箱盖上,也不记得要拿自己的护肤品了,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眉头紧锁,开始思考人生。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
这房间里只有她和他,这玩意是谁盖上的……答案不言而喻。
有没有什么补救措施?
要不她装作无事发生?
虞幼真胸口起伏了几下,强自镇定,还不断地洗脑自己,告诉自己说这只是个小问题,面对这种小场面,她不必心慌,不必心急,她是有能力解决的。
一边这样想着,她一边伸手摸摸自己脸颊和耳垂,确认是否正常,可这一触手就发觉脸皮发烫,温度很高。
之前做的所有心理建设全部崩盘,她悲怆地“呜”了一声,将头埋进臂弯里。
……太不争气了!
怎么就演不了一点!
为什么,她这么,丢人!!!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拔起脑袋,伸出胳膊抓过手机,现在她必须要找点别的什么事情来分散一下注意力,要不然她会忍不住找个地缝钻下去的。
一点开手机就是梁如筠发过来的消息-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没有差别啦!新婚夫妻婚后第一次一起出门玩,不是蜜月是什么呢!
她很嘴硬地回复:-
Yuyz:我们真的就只是出来散散心而已-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哦?散到对方心里去了吗?
虞幼真:……-
Yuyz:才不是!明天我们要去博物馆看画展-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什么?博物馆?我没看错吧?你们不远千里从港城跑到成都去看画展??bb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要去贡嘎雪山看日出的吗?怎么转去博物馆了?你好像对绘画的兴趣一般吧?-
Yuyz:嗯……-
Yuyz:其实是他喜欢绘画。
梁如筠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发过来一条消息-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在你们的爱河里尿尿]-
Yuyz:……喂!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快速打了几行字,解释了一下温恂之的爱好。他的性子安静淡泊,爱好也是偏静的,她小时候去温家找他玩儿,总是看见他坐在窗边的软椅上,膝头上放着一卷书,或是面前架着一块画板。她见过他画的画,虽然她不是很懂绘画的方法和技巧,但她觉得他画得还挺好。
梁如筠发来一首音乐分享。
——《如果这都不算爱》。
虞幼真垂死挣扎-
Yuyz:……你听我说!!-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不用再说了,bb,你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怼着我的脸输出,高唱“我爱他”。
虞幼真看到这条回复,呼吸停了一瞬。
她下意识倒扣了手机屏幕,抬起头看向浴室的方向,门是紧紧关上的,但隐隐有水声从里面传来。今天他好像进去很久了,她生怕他什么时候突然出来,打她一个措手不及。
于是她转过身,背对着浴室,然后才重新捧起手机。再看到梁如筠的回复,莫名其妙地,虞幼真觉得有些心虚,就好像某些正在安安静静发酵的,秘而不宣的事情被人猝不及防地,“哗啦”一下掀开了,曝晒到无所遁形的日光之下一样。
她垂下眼睫,用食指的指甲剐蹭了一下手机壳上的花纹浮雕。
一时间,她的内心天人交战。
她不知道要不要跟如筠如实说出她现在的情感状况。
她想了又想,删删又改改。
听话的小姑娘第一次说了谎-
Yuyz:才不是。
消息还没来得及发出去,浴室的门忽然一下被拉开了。
虞幼真被这声响吓了一跳,慌忙倒扣过手机。
温恂之裹着浴袍从里面出来了,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往外走,他看到她坐在行李箱上,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温恂之:“怎么坐在那儿?”
虞幼真张了张嘴,支吾了两声,急中生智道:“我坐在这看风景。”
“看什么风景?”他问。
说着,他走过来,蹲在她身边。她的后背不知不觉直了起来,他身上刚沐浴过后的、裹挟着些微水气的、清新的气息像雾一样将她笼罩住。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偏向他,看到他领口微敞,目光流连,从他滚动的喉结到深刻的锁骨,再到锁骨正中那一颗鲜红的痣。
那颗红痣正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像有生命力一样。
这时她听见他说:“你回来的时候看了一路,还没有看够吗?”
她倏然一下收回视线。
“……就,还挺好看的啊。”她像小偷被抓包一样心虚,用手挽了挽耳鬓散落的碎发,强自镇定地反问道,“难道你不这么觉得吗?”
他回过头来对她笑了一下,然后扬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外边的景色,从这个角度看出去,万家灯火,路上车水马龙。
“嗯……港城不是每夜都有这样的风景吗?”他说,言下之意是这风景没什么稀奇的。
他又抬头看看,月上当空,今晚的月亮倒是出奇的圆,挂在天上,活像一枚朦胧却又闪亮的银元。
他偏过头看她,笑着说,“还是说,你其实是在看月亮?”
虞幼真暗自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说:“嗯,对。我就是在看月亮。”
“那你看吧。”温恂之笑起来,抬手揉揉她的脑袋,“不过早点洗漱,小心别着凉了。”
说完,他转身去忙别的事情,虞幼真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应该没发现她刚才在看他。
刚才发生了那样尴尬的事情,虞幼真不再磨蹭,而是花最快速度洗漱完毕。等临近休息时间了,她不得不再次面临那个难题,这个套房就只有这么一张床……
虞幼真看看这床,又往他那个方向望了望。
她咬一咬唇,像下定决心般踢掉鞋子爬上床,占据了小小的一角。然后她靠在垫高的枕头上,装作若无其事般打开手机手机,把刚才没发送出去的消息发出去了,又立刻跟梁如筠解释了一下自己刚才为什么突然消失。
梁如筠没有回她消息。
现在她没事可干,但不做点什么,她会忍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她开始在各个APP流连,每一个软件她都瞄了两眼,但是都没有认真去看里面的内容,打开又退出,退出又再进去,如此反复好多次。
在此期间,她时不时装作不经意般地抬头去看一眼温恂之在做什么。
他正有条不紊地刮胡子,洗漱,擦护肤乳……打理个人卫生。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把东西都规整好,然后往她这边走过来。
虞幼真连忙低头去看手机,手指滑动着页面。
“已经弄完了吗?”她听到他问。
“嗯呢。”
她低着眼刷手机,若无其事般点一点头。
她面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她抬起眼,是他探过身来,敞开的领口停在她的面前,露出他半边结实而光洁的胸膛,和顺承而下的……码得整整齐齐的腹肌。她的手指一顿,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而他只是轻巧地越过她,在她侧边拿起了一套家居服,然后便直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整了整领口。
“我去换套睡衣。”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里也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虞幼真“哦”了一声,她低着头不敢直视他,胡乱刷手机,等他的步音远了之后,她紧绷的身体才慢慢松弛下来。然而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她又紧张起来了——虽然他们两个结婚已数月有余,但在家的时候各自有卧房,这还是他们头一回在晚上同处一室,而且看样子不仅是要同处一室,还要同床共枕。
天寒地冻的,难道要他去睡别的地方吗?
她抿抿唇,在心底说服自己,不过是睡在一张床罢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时候……小时候他们也这样睡过同一张床。反正,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正这样想着,浴室那边的门开了。虞幼真揿灭手机的屏幕,深吸一口气看了过去,温恂之穿着一套灰色睡衣,脚步不疾不徐地走过来。
她捏住被子的一角,正准备给他掀开,却看见他停到衣柜面前,然后从里面抱出来一床新被子。
虞幼真愣了一下,“你这是?”
温恂之说:“我去睡沙发。”
虞幼真:“……?”
不等她反应过来,温恂之已经把被子搬到了沙发上,然后还折过身,准备把床上另一边的枕头也一起顺走。
虞幼真按住枕头:“温恂之,你真的要睡沙发吗?”
温恂之笑着“嗯”了一声。
“可是晚上会很冷的。”她说,“要不……你还是睡床吧?”
她并不知道,此刻她的眼神和声音都是怯生生的。
温恂之看在眼里,他笑了笑,伸手揉了一下她的头发,随便找了个借口说:
“我还有工作上的事情没有处理完,怕会打扰到你休息。”
虞幼真沉默了两秒,鼓起勇气说:“……没关系的,我可以等你。”
温恂之却没同意,只是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幼真听话。”
于是,她就只能看着他拎着那两只枕头往沙发那边走的背影,他个子高,肩背又宽阔,看起来就给人很足的安全感——正如此刻。
她大概猜到他为什么要去睡沙发。
她抿了抿唇,忽然掀开被子,跳下床来追上去,她轻轻拉住他的袖口,只用了一点点力,他就停了下来,有些讶异地回过头来看她。
他眉梢微挑,然后笑着问她:“你怎么跑下床来了?不冷吗?”
她摇了摇头,细声细气地说不冷。
“怎么了?”他很好脾气地问,“是有话要说吗?”
他看见她细白的手指攥着他的袖口,圆润可爱的脚趾头也蜷缩了一下,她在紧张。
她用那一双清澈润泽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然后,他听到她说:
“我是怕你冷。”
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温恂之的呼吸停顿了一秒。
他闭了闭眼,几乎调动了所有的理智才抑制住自己。过了片刻,他才调整好自己,微微俯下身,手掌落在她的发顶上。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谢谢幼真。”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虞幼真垂下眼睫,也知道自己是被拒绝了。她慢慢松开他的衣袖,正当温恂之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她却伸手拿过了他手里的枕头,埋头往沙发那边走去。
“那我来帮你铺床。”她说。
她有点笨手笨脚地摊开被子,用她那白细的手指仔仔细细地抚平每一寸褶皱,然后将枕头放到上面去。她没干过这种活,忙活了好半天,才把被子铺得整整齐齐。
温恂之这回没有插手,而是半倚在沙发靠背上,笑着看她。
等床铺好之后,她直起身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慢吞吞地说:“那就……晚安了?”
他含笑颔首道:“嗯,晚安。”
熄了灯之后,本就安静的套间便显得更安静了。她偷偷向他那边瞥去一眼,镂空的隔断墙幕的另一边,他还在看电脑和手机。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还在处理工作,但起码这个时候他应该无暇顾及她这边的情况。
于是她往被子里缩了一点,也打开了手机。
梁如筠已经给她回了消息:-
24小时高强度冲浪选手:你就是死鸭子嘴硬。
虞幼真:……
这句话她好像没法辩驳。
她把手机扣到胸口,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飞快地跳动。
她感觉……事情好像,慢慢失控脱轨了。
对于他,她能清楚地感知到,她对他已经不是纯粹的兄`妹,或是朋友之间的情谊了。
当初答应结婚,不可否认有利益考量,但坦白说,更多的确实是情感上的冲动。他们两家的情谊那样深,他们是兄`妹,是朋友,他们认识那么多年,她看不得他被人指着鼻子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也见不得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冷冷的月光里。
所以,她想走到他身边,陪他一程。
可是到了后来,倒是说不清是谁陪谁了。
他们之间发生过好多事情,在每一个她需要的时刻,都是他陪伴在她身边。即便是不提那些危急的时刻,在她每一个紧张的时候,他也总是很敏锐地察觉到,并给她留下足够的空间。
面对他这样的深情厚谊,哪怕是一块儿石头,也该被捂暖。
更何况,她是人。
有体温,有心跳,也有感觉。
可她不能肯定,这样的感觉更多是兄`妹和朋友之情占比更大,还是别的占比更大。而另外那一部分,是这段时间以来的百分之一百的安全感衍生出来的依赖和安心?还是,就是如她的身体所给出的讯号,如她脑子里隐隐感觉到的那样……
就是喜欢。
是男女之间的、无可辩驳的、热忱的喜欢。
这样的幽微而隐秘的心事,她能跟谁说呢?
光标在静默地跳动着。
虞幼真眼睫低垂,在输入栏里一字一句输入-
Yuyz:好吧,也许是的。
第48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 吃过早饭之后,两人就直奔成都博物馆。尽管昨天司机大哥已经给他们打了预防针,说来看这个画展的人非常多,不过他俩一下车还是被这阵仗惊吓到了——博物馆门口排了好多人, 放眼望去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仔细看了看才辨认出队伍在哪儿。那队伍像长龙一样折了好几道,甚至排到了广场上去。
温恂之看见这么多人, 脚步微顿。
虞幼真见他这脚步慢下来, 回头看他,他的眉心也轻轻皱着, 也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不走了?”
温恂之抿了抿唇, 说:“人太多了。”
虞幼真“啊”了一声, 以为他改变主意。她站在原地踌躇了两秒,问道:“那你是不想看了吗?”
温恂之揉揉她的头发, 略有些歉意地说:“不是不想看,是我昨晚忘记去预约了。要看展的话,我们需要等很久。”
虞幼真盯着他看了两秒,忽地笑起来,眼睛都弯成了两道愉悦的月牙。
她抚掌而笑, 道:“原来你也有会忘记的事情啊,我以为你什么事情都不会忘记呢。”
“我也是人啊。”温恂之失笑道,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可爱的想法。
在昨晚那样思维混乱的情况下, 就算他平时再缜密,也是真的不记得第二天还要去预约了。
他们在成都待的时间不会太长, 今天过后就可能就会直接出发去贡嘎雪山了,所以他们能在成都看到的景物有限, 要合理分配时间。可是现在看博物馆外面这排队的阵仗,他们也许得等上个两三小时。
他是男人,体力比较好,当然是没有关系,但是幼真今天穿着一个带了点儿小跟的皮鞋,怕是站不了这么久。
他话音停顿了片刻,又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啊,幼真。”
听他这样说,虞幼真很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意很快蒸发了,她皱了皱鼻子,有些不乐意地说:“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你又没有做错什么。”
温恂之却并不这么想,作为年长者,他没有考虑周全,安排妥当这些事情,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
他低声说:“是我没有安排好行程。”
虞幼真望着他低垂的眼睫,“不要道歉,这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旅程,我也在啊,你怎么总是——”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却突然收住了,眼神也变得有点复杂,然后她用力地抿一唇,片刻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才继续开口说话,不过这次声音却变得温和且郑重。
“温恂之,你不要把担子都揽在自己身上。你是人又不是神,偶尔有疏漏也是很正常的,对不对?不要总是自责。”
温恂之微微一愣,却听见她又说道:
“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你忘记预约,我们排队也没排到,今天是真的没有看到,那都是没有关系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更何况——”
她掏出手机,调出了预约的二维码,像献宝一样举到他的眼前:
“我预约了呀!”
在日光下,她的眼睛亮亮的,像两颗玲珑而净透的黑曜石,他定定地看了她两秒,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低低地笑了一声:
“真棒。”
虞幼真轻哼一声,收起手机,仰起头,像年长者那样教诲他说:“都说啦,你不要把所有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啊,也可以找我帮帮忙的。”
她拉长音调,语气故作深沉,奈何音色却本身就轻而软,听起来不仅不严肃,还有些俏皮可爱。
温恂之笑起来,也像她一样,拉长声音,应了一声。
“知道啦——小虞老师。”
因为他们有提前预约,两人没怎么排队就顺畅地进了成都博物馆。展览在三楼,两人乘电梯上去,顺着指引找到了展厅。
他们来的时候算早,但此刻展厅里已经有不少人,毕竟许多人就是奔着这个画展来的,甚至还有人从外地赶过来看画展。
从展厅门口进去,还没走两步,就看到许多人在围观一幅圆形画幅的油画。
这幅油画被单独罩在玻璃罩里,挂在一面深色的背景墙上,让人不由自主地将视线集中在画面上——它的整体色彩柔和而淡雅,画的是清晨时分的池塘睡莲,隐隐绰绰的天光和岸边蓊蓊郁郁的植被倒映在平静水面上,也许是起了雾,一切都是朦胧的,像蒙了一层纱,看不真切那半开半合的睡莲,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些许动人的粉紫色,却更添一种隔岸看花的美感。
笔触之细腻动人,色彩与光影变化之精妙,令人见之难忘。
虞幼真站在这幅画前,不由得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侧过头跟温恂之低声耳语:“莫奈的作品真的好好看啊。”
温恂之点头认同。光转瞬即逝,而色彩跟随着光的变化而变化,印象画派却抓住了这种瞬间。
瞬间即是永恒。
也是这时,她抱着胳膊,半是赞叹半是感慨地轻声说了句:“能够定格住这种光影变化的瞬间,真是太了不起了。”
温恂之微微一怔,低眼望去,她在很认真地欣赏着画,皱着细细的眉毛,并没有觉察到身边的人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很快,他抬起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继续欣赏大师的传世之作,眼睛却愉悦地弯了弯。
——刚才他俩的想法的竟惊人地一致。
他们在这幅睡莲面前驻足了许久才继续往里深入,今天还有很多优秀的作品展出。这次展览名单中有毕加索的著作——《格尔尼卡》,不过今天展览的这幅并不是真迹,这幅画的真迹被收藏在西班牙马德里索菲亚王后国家艺术中心博物馆,但今日也尽力还原了。
这幅画画幅巨大,占据了很大的位置,虞幼真要后退好几步,昂起头才能看到它的全貌。
与刚才莫奈那幅梦幻般的睡莲相比,毕加索的这幅画完全就是两个风格,这幅画只有黑白灰三种颜色,用异常夸张而抽象的线条表现了阴森恐怖的战争对无辜人民的摧毁。
她是看过真迹的,此刻她站在这幅画面前,如同旧日情形重现,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也是这样站在它的面前,感受到从画面冲出来的覆天盖地的恐惧,愤怒与哀痛,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的震撼。
以前她在书上看到,艺术作品有审美认识和审美教育的功能,那一刻,她无比清晰的感觉到了这句话的分量。
如今再看到,再想起,她依旧感觉到了一种沉甸甸的情感,像在心上挂了一篮子石头那样,这让她不禁伸手摸了摸手臂,上边果然已经浮现出来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
伟大的艺术作品是有生命力的,也是能给人压迫感的。
她不想再继续站在这幅画面前了,于是她转过头去,想跟温恂之说他俩快些走吧,却发现他似乎状态不对。
他仰着头,眉眼低低地压着,抿着唇,定定地看着这幅画,神色有些晦暗。
就好像……他在追忆着什么往事,陷入了回忆的漩涡里似的。
她犹豫了片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轻轻唤了他一声:“……温恂之?”
温恂之的眼睫动了动,然后低下眼看向她,然后,他脸上冷峻的神色稍稍融化了一些。
“嗯?”
“你怎么了?”她问。
他刚才的神色看起来像是有事的样子。
温恂之沉默了片刻,才轻声开口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虞幼真“哦”了一声,小声咕哝着说:“你刚才的表情看起来好……好那什么。”
温恂之听力很好,他的眉峰微挑,追问了一句:“好什么?”
小姑娘面带纠结地吐出了两个字。
“吓人。”
温恂之:“……”
他伸手揉揉她的脑袋,“我吓到你了吗?”
没想到她却很快摇了摇头,语气又轻又软,听起来很乖地说:“那倒没有,你不会吓到我的。”
听到她这么说,温恂之似乎有些意外,眉梢微微一抬,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此刻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那个晚上她明明吓得脸都白了。
他状若无意般,笑着问了她一句:“真的假的?我没有吓到过你?”
“没有。”她说,“没有吓到过我。”
说着,小姑娘还仰起头对他笑了笑,她白皙匀净的脸庞在灯光的映照下,竟像春日里楚楚绽放的花花,有种天真的、不谙世事的……又招人的烂漫。
他不禁攥紧手指尖,半晌,才对她笑了一笑。
后面两人继续看展,虽然他没再多说什么话,但虞幼真觉得他的心情好像好了一些,也不知道为什么。
男人心,海底针。
沉下心去欣赏的话,这个画展的内容并不算多,两人一幅幅画仔仔细细地看过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门口。
虞幼真还有些意犹未尽,她的脚步停在门口,跟温恂之提议说:“要不……我们把刚才觉得好看的话再看一遍吧?”
温恂之当然是听她的。
于是两个人又折回去了,一一看过那些作品,然后再次站在了那一幅睡莲面前。
说不清楚为什么,这展厅里那么多传世之作,可虞幼真就只对这幅画有感觉,想再回来看看,就只看它。
她的眼睛久久地停留在画面上,拇指抵着下巴,思绪像画里的雾一样散开——她刚才就觉得她以前似乎在哪儿见过这幅画,但她确信在今天之前,她是没有见过这幅画的真迹的。
……可到底是在哪看到过呢?
她有点儿想不起来了。
“你的表情怎么这么凝重?”她耳边传来温恂之的声音。
她回过神来,对他笑笑,说:“ 哦,我刚才在想……我好像在哪见过这幅画,但是我记不清楚了。”她挠挠脸颊,有点不确定地说,“可能就是我记错了吧?”
温恂之思忖片刻,说:“也有可能不是你记错,而是你看到的是临摹的作品,毕竟大师的作品是很好的学习范本。”
“……可能是的。”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她话音微顿,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起:“你以前也喜欢画画,那你以前有临摹过吗?”
闻言,温恂之眉梢微微一挑,脸上似乎流露出一丝惊讶来,不过很快就被收敛了。
他颔首道:“有过。”
虞幼真眼睛一亮:“哎,说不定我看到的就是你画的呢?”
温恂之却笑了。
“可能不是。”他语气轻,听起来有些浑不在意的、轻描淡写的意味,“以前我的那些画……”
“在很早之前就全部处理掉了。”
第49章
两人出发去贡嘎雪山之前, 在成都做足了准备工作,看准从今往后几天都是难得的大晴天之后,他们便起了一个大早,驱车从成都出发, 一路向西, 途经甘孜藏族自治州的康定市,抵达被誉为“摄影师的天堂”的新都桥。
虞幼真之前听过新都桥的名号, 尽管他们这次最主要的目的并不是来新都桥游玩和拍摄, 不过新都桥跟贡嘎雪山离得并不算太远,他们完全可以顺路来一趟。
在过来之前, 导游和他们说,他们现在去新都桥的时间太晚了, 估计看不到什么好看的风景了, 但虞幼真还是决定来撞撞运气。
到了之后,正如导游所说的那样, 他们来的时节确实太晚了,错过了层林尽染,漫天金黄的景象,现在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挂了冰条的、干枯细瘦的枝桠。好在天气不错, 再加上前几天又下了雪,在这样草木枯瘦的季节也别有一番风味。
对一个南方人来说,不管多少次看到雪, 都会由衷的感到兴奋与开心,虞幼真自然也不例外, 见到这样的景色,她难耐心中喜悦, 转头问温恂之她能不能下车拍几张照片?
温恂之看着她喜悦而明亮的眼睛,笑着点点头,放缓车速,停在路边。
虞幼真雀跃地欢呼一声,抱起相机就往外里冲。
落雪覆盖在大地上,顺着蜿蜒起伏的筋骨,一路延伸至远方,抬眼远眺,雪山端坐在遥远处。
港城繁华热闹,处处都是现代的科技痕迹,整座城市被人精细地雕琢过。然而,在这儿——川西,世界的高点,完全是另一种种风格。这里人迹罕至,保留了自然最原始、最粗犷的模样,有种生机勃勃,野性盎然的美,只是置身于此处,都仿佛能跟古老的地球心跳和呼吸一齐共振。
虞幼真爱极了这里的景致,看哪儿都稀罕,她在这无人的旷野上跑跑又跳跳,用眼睛细细打量着四周,一切都是那么自然通达,就像回到了孩提时代,所有的烦恼和苦闷随着被扫走了。
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心灵都被涤净的、自由自在的感觉。
温恂之见她又跑又跳的,动作幅度有些大,便提醒了她一句:“仔细点,小心高反。”
虞幼真感觉自己现在好得很,回头对他高声说,“放心啦!我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
话虽如此,她动作的幅度还是小了很多,到底是听进去了他的话。温恂之望着她,无奈地摇头,唇边的笑意却一直没消减过。
那边,虞幼真出于摄影的习惯四处转,寻找能拍进去的景物,找好的构图,转了一圈终于给她找到了。于是她举起相机,调整好参数,对准那座雪山按下快门,拍到之后,她将相机端在手里,低头检视刚才拍下来的照片。
——浅金的日光之下,大地银装素裹,远方雪山的山尖儿上的积雪和腰线上锋利的线条皆清晰可见。
很好看。
虞幼真满意地笑了起来,想给温恂之看看自己刚才的作品,一抬头,他正姿态闲散地倚靠在车门边。天气严寒,他今天穿得很厚,外边裹了深色羽绒服,羊绒围巾围绕了几圈,掖进领口,露出他一小截冷白的脖梗和凸起的喉结。虽然他穿得很厚,但是却依旧显得挺拔,丝毫不减其清雅倜傥的风度。
此刻,他偏着头,下颌微抬,望着远方的雪山。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颌面优美清晰却锋利,有种难以接近的冷感。
她脚步微顿,抓握在相机上的手指蜷了蜷。
这一刻,她恍然感觉,他和远处的那座雪山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挺拔峻峭,一样冰冷而动人。
她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了。
在他没有留意到这边的情况之前,她抿起唇,按捺住蹦跳的心脏,悄悄举起相机,对准他,准备按下快门。
就在这时,他转过脸来,眼睛看向她这边,不偏不倚地对上了她的镜头。
她手指一颤,按下快门键。
定格住他略有些讶然的神情。
虞幼真略有些尴尬地放下相机,偷拍他被本人抓了个正着,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温恂之却不像在意的样子,还笑着问了句:“你是在拍我吗?”
虞幼真“嗯”了一声,撩起眼睫,飞快地看了他一眼。
不料正好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还想拍吗?”他问。
她脸颊微红,连忙摆手道:“不敢拍了不敢拍了。”
刚才被抓了个正着,谁还好意思再拍呢?
他的眼睛弯起的弧度更大了,笑着说:“我是说,这儿的风景,你还要拍吗?”
虞幼真:“……”
她鼓起一边脸颊,吐出一口闷气,低声嘟囔:
“……也不敢拍了。”
两人也没再多耽搁时间,这次上了车之后便直奔目的地而去。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是子梅垭口,子梅垭口与贡嘎雪山的之前距离仅仅只有五公里,可以直面贡嘎雪山的巍峨与壮丽,他们想赶在日落时分前去看日照金山。
于是,两人从新都桥再次出发,开往去子梅垭口,先走318国道,然后转218国道,途经甲根坝镇、沙德镇,终于在下午时分抵达了贡嘎山镇。只是开过了贡嘎山镇后,道路的平整程度直线下滑,到处坑坑洼洼,还有坚硬的石头垫在坑底,除此之外还有积雪和薄冰。在这样的路上开车,就像开在搓衣板上一样,颠簸得不行,心肝脾肺都要被颠出来了。
他们早就预知道这次多数走山路,天气又寒冷,所以两人这次是开了高底盘的山地越野来的,还不忘套上了防滑链。尽管如此,在开往子梅垭口的这一路上,还是让人很难受。
虞幼真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歪倒在副驾驶位上,正半阖着眼睛吸氧。刚才温恂之提醒她不要动作太大,小心高原反应,那会儿她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没有问题,但现在她被残酷的现实狠狠地打倒了,高反得厉害。整个人像被严冬霜冻打过的小白菜一样,彻底熄火蔫巴。
温恂之看她难受得厉害,便提议说,要不他们俩现在掉头往山下去,住到村子里,缓一缓,适应一下这高原环境,明天再上来。
虞幼真一听,连忙摇头拒绝,她都遭了这么久的罪了,哪能轻易回头?
于是温恂之只好说他把车再开慢点,让她不再那么颠簸。
虞幼真有气无力地点点头,道路颠簸是其次的,主要是他们两人一路从成都驱车过来,成都的平均海拔不过五百米左右,而他们如今所处的地理位置已经海拔四千多米了。海拔的急速拉升,再叠加道路颠簸的debuff,这才致使她现在高反严重,头痛得厉害。
在这种情况下,就只有温恂之一人开车了,好在他平时都有锻炼的习惯,没什么高原反应,如果他感到不舒适,那无论如何她也要掉头下山的。
出发过来之前,他们曾商量过,要不要带上几个司机兼保镖轮流替换着开车,但出于某些私心,虞幼真不想那么多人掺和进来,去看个雪山和日出还搞得那么声势浩大的,干脆就提议说他们两个人过来,并且她也会开车,到时候路上他们可以轮着开车,也避免疲劳驾驶。
只是她没有料到这路比她想象中更难走,遍地砾石,并且她还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素质——现在她连多说两句话都喘,只能放平座位吸氧,就别提什么开车了。
不过就算她能开,温恂之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让她握方向盘。虽然她一成年就拿了驾照,但自己开车的时间相当有限,从小到大都是司机接送。在平坦的道路上,他会很放心地将车辆交给她,但在这没有信号,也没有导航,路况又糟糕的山路上,显然是需要技巧和经验更丰富的司机来掌舵的。
时值冬日,上到子梅垭口的这一路上,他们时不时会路过一两辆在旁边熄火的,等待着救援的轿车,放眼望去,到处是裸露着的偏褐色的土层和覆盖其上的一层白雪,汽车驶过,扬起漫天尘与雪。
车辆继续往前开,高原上的天气说变就变,就在刚才还晴朗的天忽然飘起了细细的雨丝,间中还夹了雪,虞幼真直觉不妙,很快,她的预感成真了,前方开阔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团云雾,远远地盘踞在山路上。
她直起身子,轻声喃喃道:“上面不会是起雾了吧?”
“没事的。”温恂之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他说,“我们会在这待几天的,总能看到。”
虞幼真没讲话,她知道他说的都是对的,但她还是有点焦心——要看到瑰丽绝美的风景确实要有晴朗的天气加持,这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她下意识揿亮手机屏幕,想去看天气软件,却发现在这鬼地方没有一点信号。
于是,她无奈地按熄屏幕,脊背靠在车座上,眼睛望着前方,呼出一口气。
好吧,现在一切都未知,只能去赌那一点点运气,赌他们今天能看到日落时分的日照金山。
终于,在捱过在漫长的路途过后,她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平台。
——他们抵达了子梅垭口。
子梅垭口上已经停了一些车辆,有人在平台上支了几个桌子和板凳,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谈话聊天,都在等待着日照金山。
刚才下过一点雨夹雪,现在上边云层很厚,填平了整个峡谷,后边还起了雾,能见度不算高。虞幼真开了一点车窗,刺骨的寒风顺着那缝隙往里刮,刺得她面部生疼。
天气太差了。
她一看这情况,心凉了半截,肩膀都垮了下去。温恂之脱掉手套,去握她的手,手指尖都是冰凉的。他低着眼,一边用自己的掌心去暖她的手指头,一边安慰她。
“不要担心。现在时间还早。”他说。
虞幼真勉强对他挤出个笑容,心里却在沮丧地叹气——他们的时间非常有限,她还想再去一下冷嘎措……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好运气。
如果这几天都看不到的想要看的风景,那就只能选择无奈返回港城了。
下次再来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并且,她也不知道……下次还会不会是和他一起来。
外面风大,他们就这样坐在车里等,虞幼真头痛欲裂,但她还是不想放弃那一点点希望。
在她希冀的目光中,事情似乎发生了转机。云层悄然散去了些许,露出了一点儿贡嘎雪山巍峨的山体,雪白的细碎的积雪布洒在深色的山脊线上,更添了几分冷意。
就像她之前看到的那张照片一样。
她一下子反握住温恂之的手,心情雀跃起来,伸出手指指向窗外,高兴地说:
“温恂之!你看外面!说不定我们今天真能看见日照金山!”
温恂之笑着顺着她的手指往外看,恰好捕捉到了外边天气变化的瞬间,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天气再次变化,厚重的云层不期而至,再次遮住了贡嘎雪山。
虞幼真转过头,也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她“啊”了一声,脸上的喜色迅速消融了,浮现出失望又难过的神色来。温恂之看见她落寞的神情,默不作声地拧开热水瓶,倒出小半杯热水,热水氤氲,水面上还飘着枸杞和红枣。
“没事,喝一口热水暖暖身。”他递过去给她。
她闷声闷气地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来,抿了一口,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转向车窗外,只要还没有到太阳下山的时间,就还有机会。
只是很可惜,窗外的雾气越来越浓重,天色也一点一点暗下来,车机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日落时分。
她知道,他们这是没有运气看见日照金山了。
倘若没有过希望,人其实是更容易接受的不如意的结局的,只是看到了希望,又骤然失去,这种落差会令人很不好受。
天黑得很快,又飘起了雪,不能再等下去了,要不然回程会很危险。
虞幼真耷拉着眉眼,转头对温恂之说:“算了,我们下山吧。”
温恂之揉揉她的额发,柔声说:“没事的。我们明天再来。”
虞幼真闷声说:“要是明天也看不到怎么办?”
温恂之的手停住了,他用了一点力,把她的脑袋抬了起来。
“不会看不到的。”他望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可是。”她抿抿唇,继续说道,“我们的时间有限。”
他是那么忙,时间那么紧。
却不料,下一秒,她便听见他声量很轻柔,语气却很坚定地对她说:
“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怔怔地望着他,他的目光温和,瞳孔剔透如琥珀。他干燥而温暖的掌心触着她的额头,袖口停在她的脸颊旁边,送来一丝沉稳的木质香,是她熟悉的乌木沉香的味道——好像不管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他都一如既往地坚牢而不可转移。
这一瞬,她竟然在猜,他是在说他们有的是时间去等这雪山的日照金山,还是在说……
他们两个之间,有的是时间。
他这是在和她说……他会陪她吗?
她的心绪都难以遏制地潮起潮涌,在这个时间节点,听到他这样几乎类似表白的话语,这令她很难不多想。她一直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关系就像她父母那样,不用说很多,只要一个眼神的交错,就明白不论何时何地,都有对方相伴,跨过一切艰难险阻,直至人生的尽头。
可是他是这个意思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句切合此刻情形的,基于兄长身份的安抚?
她难捱眼热,不能再想下去了,只能紧紧要住牙关才能勉强按捺住她的既酸又甜的心情。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便慌乱地垂下头去,直至深呼吸了好几下,整理好情绪之后,这才重新仰起脸,对他笑了笑。
“嗯。”
第50章
等下他们到子梅垭口底下的小村庄,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夹着雪向下飘,本就破烂泥泞的道路更难走了。
两人决定就近在小村庄里过一夜,第二天再起个大早, 上子梅垭口去看看能不能看见日出。
本就处于冬季, 又位于几千米的高原之上,气温更低, 虞幼真被冻得够呛, 只想快点安置下来。于是他们便近租住了一幢小木屋。高原上小村庄的住宿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城里的,两张床并排挤放在不大的房间里。这房间虽然不大, 却五脏俱全,他们所有急需的东西都有——WiFi、热水和取暖器, 虞幼真觉得很满足了。
天气冷, 他们进了房间之后,温恂之就催促虞幼真赶快去洗澡, 好暖暖身子,虞幼真也不跟他你推我让地客气,点头道了声谢之后,就拿了自己的衣服就去洗澡。
他们这一天都在外奔波,尘雪漫天, 兜头蒙了一脸的灰土,加之舟车劳顿,筋骨都要被那搓衣板一般的石子路颠散了, 这样一场温暖而畅快的沐浴结束后,虞幼真才感觉她终于又活过来了。
外间, 温恂之已经将行李都整理好了,放在角落, 还把电子设备都拿了出来,在床头柜上搁了一排,放那儿充电,而他自己则是除去了外衫坐在椅子上,此刻正皱着眉看电脑,修长的手指时不时敲打一下键盘。
虞幼真整理好换下的衣服,垒在他已经叠好的外套上边。温恂之还坐在原处敲键盘,她路过时低头瞟了眼,看到是回复邮件的界面,便顺口问了句:
“又在工作吗?”
温恂之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虞幼真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那边温恂之还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样子,她催他去洗澡催了几次,他每次都是应了一声,没有一点儿要挪位的意思,到后边她也不吱声了,等他都弄完,自然自己会去洗漱。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合上电脑,瞧着应该是结束了。
虞幼真顺口问了句:“ 工作都处理完了吗?”
温恂之捏着眉心,刚才看电脑看得眼睛有点酸涩,“暂时是没事了。”
她听到这回答,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其实还有事儿,但是暂时不需要他操心了,不过后续可能要继续跟进——他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完成吗?那要不要提前回去?一想到这儿,她跳下床,趿拉上拖鞋就往浴室那边跑。
浴室的门没关,温恂之正弯着腰洗脸,他舀起水往脸上泼,水沾湿了他的脸庞,像鸦羽一样的眼睫也被打湿,变成一小簇一小簇的。
虞幼真想问他的话忽地卡在喉咙。
她发现当他闭上了那双深邃而富有压迫力的眼睛后,这幅皮相看起来格外年轻英俊,甚至还有点儿……欲——那未擦干的水从他脸上滴落下来,顺着喉结和颈侧向下淌,流过那颗极小极艳的红痣上,极尽缱'绻旖'旎。
他闭着眼抬起脸,伸手去抽洗脸巾,她默默收回视线,递了几张过去给他。他触碰到她的指尖,猜到是她,他笑了一声,道了声谢,拿过纸巾不紧不慢地擦了水,这才问她:
“怎么过来了?”
虞幼真回过神,眨一眨眼,说:“过来……过来是有事儿想要问你。”
温恂之:“什么事?”
虞幼真:“我在想,我们要不要提前回港城?”
“为什么提前回去?”他眉梢微挑,“你不想看日出了?”
“你的工作不是很忙吗?”她小声说。
“还好,我能解决的。”他说,伸手在她后颈捏了一下,催促她说,“天气冷,你快睡回床上去。”
“可是……”
她还想再继续说,却对上他略带笑谑的眼神。
这是什么眼神?
他笑着挑明意思:“幼真你这是不打算让我洗澡了吗?”
虞幼真下意识反驳:“不是啊?”
他扬了扬下巴,“那你现在站在这门口是……”
虞幼真意识到现在情况不太对劲,她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他说:
“……您先洗。”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她在这轻笑声里落荒而逃,飞快缩回被子里。太尴尬了,她摸出手机想给梁如筠发消息,却看到万文东在半个小时之前拍了拍她-
Yuyz:怎么了?文东哥?-
万文东:哦,没事儿,就是想问问你们玩儿得怎么样?
虞幼真挑起眉,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回复-
Yuyz:挺好的呀-
万文东:那就好,那就好,好好玩。
两人又礼节性地寒暄了几句,这才停止了聊天对话。虞幼真把手机抵在下巴,渐渐皱起眉,其实平时她和万文东都没什么联系,只有在过年过节的时候会互相发消息,互道祝福,这下他忽然给她发来这样一条消息……她想来想去都只可能跟温恂之有关。
不多时,浴室的门开了,温恂之从里面出来,瞧见她已经窝在床上了,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说了句:
“我很快弄完关灯。”
虞幼真连忙说不着急,让他慢慢弄。
温恂之笑着说,“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子梅垭口上看日出呢,得早点睡。”
说着他走过来,在她床头边上放了一瓶装了温水的保温壶,是给她夜间口渴了喝的。他放下水壶时,虞幼真敏锐地发现他的手背上有零星几点红痕。
虞幼真坐直身体,“哎”了一声叫住他,“温恂之你过来,手让我看看。”
温恂之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怎么了?”
虞幼真见他不动,便拽住他的衣袖,把他按在自己床边,强硬地拉过他的手,嘟囔着说: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有如白玉,但现在那双手的关节处红红的,看起来不太对劲。以前留学的时候,她见同学手上也有过这种红色的创伤,说是冻疮。
“你这个是……冻疮吗?”她指着那几处,有些不太确定地问。
温恂之低头看了一眼,拉长袖子盖住手背说:“应该是的。”
虞幼真皱起眉,“你怎么会长这个?”
温恂之说:“以前年轻的时候跑业务拉投资么,不太注意。”
他的语气听起来轻描淡写的,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一样。
虞幼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低下头,用拇指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处创口。温恂之见她状态不对,刚想说些什么话来缓解一下,却见她忽然跳下床。
“你等一下。”
她去翻自己的化妆包,翻出自己的面霜,又从台上抱了小太阳过来,放到床头柜上,捣鼓着启动那机子,暖融融的热意传过来。
她转头冲温恂之挥挥手:“来。”
温恂之坐过去,虞幼真伸手拉住他的指头,她皱着眉头,把他的手拉到那热吹风面前。暖融融的热风吹在他的手上,暖和,却也带来刺刺麻麻的疼,温恂之下意识抽回手,并不想让她看到手背上的冻疮,然而却被她更用力地抓住了。
她把他的手拉到自己怀里,挖了一大块面霜,往他的手指头涂,一边涂一边细声细气地说他:
“你这人……怎么都不知道照顾自己的。”
温恂之一怔,没讲话,目光下意识落在她身上,她正低着头认真给他涂手,长而卷翘的眼睫毛垂着,眨动眼睛时,像轻轻扇动的蝴蝶翅膀,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将它惊起。他笑了一下,放松下来,任由她摆弄自己的手指头。
他老老实实地让她涂护手霜,什么也没说,那双结实有力的手就静静地搭在她的大腿上,手背隐隐显露出青筋的形状。
毫无疑问,这是一双漂亮的男人的手。
渐渐地,虞幼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这一刻,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但她却感觉他们之间仿佛有暗潮在涌动,一些微妙的幽暗的情愫在夜色的掩盖下吐露芬芳。
她涂面霜的动作越来越慢,她觉得她必须要找一些什么话来讲,才能打破现在这种让她无所适从的的局面,她想起刚才万文东找他的事儿。
于是她状若无意般说道:“温恂之,我们真的不用提前回港城吗?”
温恂之却盯着她瞧了好几眼。虞幼真被他看得莫名,问他怎么了。
他眉梢一挑,说:“我忽然发现,现在幼真都不叫哥哥了啊。”
虞幼真心跳一滞,像被人戳中心事那样,她强作镇定,给自己找理由:“名字不就是让人叫的吗?怎么?你不是叫‘温恂之’这个名字吗?”
她盯着他,故作凶悍道:“难不成你想让我一直叫你哥哥吗。”
温恂之听了之后,沉默了片刻,用一种她看得不太明白的眼神打量着她几秒,像是在评估着什么似的,过了会,他一手撑在身后,姿态放松下来,他似笑非笑道:
“想,也不想。”
虞幼真:“……”
什么叫想,也不想?
“所以?”她鼓起勇气问,“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
他却笑着把问题踢回给她:“你觉得呢?”
虞幼真:“……”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那点儿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很快消散了,她把话题扯回原来的主题上,“那个,我们不要跑题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到底要不要提前回港城。”
温恂之干脆利落地说:“不回。我们这么大老远跑过来,总得看到日出吧?”
虞幼真抿了抿唇,压下唇角的笑意,过了会才说:“可是你的工作呢?我刚才看你工作好像还是挺忙的,要是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就不好了。”
温恂之笑着打量她两眼,说:“幼真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虞幼真一下语塞,她支支吾吾了两声,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一定是小太阳太热了,她伸手把小太阳转过去对准他,然后才敢抬起眼睛看着他,小声说:
“是又怎么样吧。”
只见他愣了一下,然后他的眼角微微一弯,流露出些许难以言喻的温柔神色来,看得她觉得自己的周身好像更燥热了,心跳也是很快的,一下,又一下。那急促的心跳声仿佛在她整个躯壳内回响,五脏六腑都连带着震颤起来,耳膜似乎也在嗡嗡作响。
她不敢再看他,就微微别开头,错开了对视的眼睛,握着他的手也像触碰到火源一样飞快松开了。她手足无措地将汗湿的手心隐秘的贴在柔软的睡衣上,偷偷地、慢慢地擦掉手心里的潮湿汗液。
也是这时,她感觉自己的鼻尖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像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留下一点儿清浅却迷人的乌木沉香的味道。那气味萦绕在她的鼻尖,仿佛在她的心湖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熟悉的低沉悦耳的温和嗓音也随之在她耳边响起。
“当然可以。”
她缓慢地眨了一眨眼,抬起头来,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睛,然后他收敛了一些脸上的笑意,神情甚至称得上矜重。
“能听见你这么说,”他轻而缓慢地说,“……我很高兴。”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